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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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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清史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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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03: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回     因歡成病忽報彌留 以弟繼兄旁延統緒



  卻說同治帝親裁國政,一年以內,倒也不敢怠忽,悉心辦理。只是性格剛強,頗與慈禧太后相似。慈禧太后雖已歸政,遇有軍國大事,仍著內監密行查探,探悉以後,即傳同治帝訓飭,責他如何不來稟白。偏這同治帝也是倔強,自思母后既已歸政,為什麼還來干涉?母后要他稟報,他卻越加隱瞞,因此母子之間,反生意見。獨慈安太后靜養深宮,凡事不去過問,且當同治帝進謁時候,總是和容愉色,並沒有一毫怒意。同治帝因她和藹可親,所以時去省視,反把本生母后,撇諸腦後。慈禧太后愈滋不悅,有時且把皇后傳入宮內,叫她從中勸諫。皇后雖是唯唯遵命,心中恰與皇帝意旨相合。花前月下,私語喁喁,竟將太后所說的言語,和盤托出,反激動皇帝懊惱。背後言語,總有疏虞,傳到慈禧太后耳中,索性遷怒皇后,銜恨切骨。皇后死了。

  同治帝亦很是懊悵。內侍文喜、桂寶等,想替主子解懮,多方迎合,便慫慂同治帝,重建圓明園。這條計畫,正中同治帝下懷,自然准奏,即飭總管內務府擇日興工。諭中大旨卻說是備兩宮皇太后燕憩之用,所以資頤養,遂孝思,其實暗中用意,看官自能明白,不煩小子絮述。含蓄語,尤耐意味。惟恭親王弈訢,留心大局,暗想國家財政,支絀得很,如何興辦土木?便進諫同治帝,請他中阻。同治帝一番高興,被這老頭兒出來絮聒,心中很不自在。那弈訢反嘮嘮叨叨,把古今以來的君德,如何勤,如何儉,說個不休,惹得同治帝暴躁起來,便道:「修造圓明園,無非為兩宮頤養起見。我記得孟子說過:『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恭王要把古訓規勸,所以同治帝也引古語回駁。現擬造個小園子,還不好算得養親,皇叔反說有許多窒礙,我卻不信。」弈訢還想再諫,同治帝怒形於色,拂袖起身,踱入裡邊去了,弈訢只得退出。

  冤冤相湊,弈訢退出宮門,他兒子載澂,卻入宮來見同治帝,原來載澂曾在宏德殿伴讀,自小與同治帝相狎,到同治帝親政,退朝餘暇,常令載澂自由入宮,談笑解悶。這日載澂求見,內侍即入內奏聞,偏偏同治帝不令進謁。載澂莫名其妙,仍舊照往時玩笑的樣子,說道:「皇上平日,非常豁達,為什麼今天擺起架子來?」說畢,揚長而去。內侍未免多事,竟將載澂的說話,一一奏明。同治帝大怒道:「他的老子,剛來饒舌,不料他又來胡鬧。他說我擺架子,我就擺與他看。」便宣召軍機大臣大學士文祥進見,文祥奉旨趨入,同治帝道:「恭王弈訢,對朕無禮,他兒子載澂,更加不法,朕意將他父子賜死,叫你進來擬旨。」文祥不聽猶可,聽了此諭,連忙跪下,只是磕頭。同治帝道:「你做什麼?」文祥道:「恭、恭親王弈、弈訢,勤勞素著,就使他犯了罪,也求皇恩特赦!」同治帝冷笑道:「朕曉得了!你等都是他的黨羽,所以事事迴護。」文祥又磕了幾個頭,隨答道:「奴才不、不敢。」同治帝又道:「賜死太重,革爵便了。」文祥到此,不敢違旨,只好草草擬就,捧呈御覽。同治帝閱畢,點了點頭,便道:「你將這稿底取去,明日就照此頒布罷!」文祥領旨退出,也不回府,一直跑到恭王邸中,密報恭王。恭王也是著急,忙邀幾個知己商議。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一面由文祥飛稟慈禧太后,一面由御史沈淮、姚百川出頭,擬定奏折,內稱:「聖上飭造圓明園,頤養聖母,實是以孝治天下之盛德,但圓明園被焚毀後,一切景致,盡付銷沈,不如三海名勝,近在宮掖,飭工修築,易於觀成」等語。巧於措詞。折才擬就,文祥已自宮中出來,回報恭王。據說:「草定諭旨,已由西太后取去,諒可擱置。」恭王才稍稍放心,次日沈、姚兩御史,又把奏折呈上,同治帝閱到『易於觀成』一語,方有些回心轉意,當命內閣擬詔,即日宣佈道:
  前降旨諭令總管內務府大臣,將圓明園工程,擇要興工,原以備兩宮皇太后燕憩,用資頤養而遂孝思。本年開工後,聞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蕆功,現在物力艱難,經費支絀,軍務未甚平安,各省時有偏災,朕仰體慈懷,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勞民力,所有圓明園一切工程,均著即行停止,俟將來邊境乂安,庫款充裕,再行興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過繁。著該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將如何修葺之處,奏請辦理!欽此。

  過了數日,同治帝視朝,巧值恭王弈訢,隨班朝見,由同治帝瞧著,翎頂依然照舊,不由的詫異起來。退朝後,立召文祥入見,問前次諭旨,已將弈訢革去親王,何故翎頂照常?文祥無可辯說,只推在西太后一人身上。奏稱:「聖母聞知,飭收成命,所以恭王爺爵銜照舊。」同治帝怒道:「朕既親政,你等須遵朕諭旨,難道知有母后,不知有朕麼?」隨將文祥斥罵一頓,叱令滾出,立刻提起硃筆,寫了數行,令內侍張示王大臣道:

  傳諭在廷諸王大臣等,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語言之間,諸多失儀,著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以示薄懲。

  這諭才行宣佈,不到數時。西太后處,已由弈訢、文祥二人,進去泣訴。當蒙西太后勸慰,令他退出,即傳同治帝入內,嚴詞訓責,令給還恭王父子爵銜。氣得同治帝啞口無言,只好出命內閣,於次日再行降旨道:

  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祐康頤皇太后懿旨,昨經降旨將恭親王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在恭親王於召對時,言語失儀,原為咎有應得,惟念該親王自輔政以來,不無勞勛足錄,著加恩賞還親王,世襲罔替。載澂貝勒郡王銜,一並賞還。該親王仰體朝廷訓誡之意,嗣後益加儆慎,宏濟艱難,用副委任!欽此。

  自有這番手續,同治帝連日怏怏。文喜、桂寶二人,又想出法子,導同治帝微行,為這一著,要把十三年的青春皇帝,斷送在他兩人手中了。宵小可畏。

  京師內南城一帶,向是娼寮聚居的地方,酒地花天,金吾不禁。同治帝聽了文喜、桂寶的說話,帶了兩人,微服出遊,到了秦樓楚館,嘗試溫柔滋味,與宮中大不相同。滿眼嬌娃,個個妖豔,眉挑目語,無非賣弄風騷,淺透輕顰,隨處生人憐惜。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燈紅酒綠,玉軟香溫。既而玉山半頹,海棠欲睡,羅襦半解,薌澤先融,衣扣輕鬆,柔情慾醉。描不盡的媚態,說不完的綢繆,倒鳳顛鸞,為問漢宮誰似?尤雲殢雨,錯疑神女相逢。從此巫峰遍歷,帝澤皆春,願此生長老是鄉,除斯地都非樂境。春光漏泄,諫草上呈,當時內務府中,有一個忠心為主的滿員,名叫桂慶,因帝少年好色,恐不永年,請將盅惑的內侍,一並驅逐。至若禍首罪魁,應立誅無赦。且請皇太后保護聖躬,毋令沈溺。真是語語剴切,言言沈摯。有此諫官,還是滿廷餘澤。同治帝原是厭聞,西太后恰也不懌。西太后是何用心?想是左袒內監的緣故。桂慶即辭職回籍。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桂慶頗有古大臣風度。嗣是同治帝每夕出遊,追歡取樂,到了次晨,王大臣齊集朝房,御駕尚未返闕。恭親王以下,統已聞知,因鑒前時圓明園事情,不敢犯顏直諫,只暗中略報西太后,西太后恰也訓戒數次。嗣因同治帝置諸不聞,忤了慈容,索性任他遊蕩,惟朝廷大事,叫恭親王等格外留心。同治帝越加愜意,適西太后四旬萬壽,總算在宮中住了兩天,照例慶賀。

  是年沒甚要政,只與中國通商的日本國,有小田縣民,及琉球國漁人,航行海外,遇風漂至台灣,被生番劫殺,日本遣使詰責,清廷答稱生番列在化外,向未過問。明明台灣百姓,如何說是化外?日本遂派中將西鄉從道,率兵至台,攻擊生番。閩省船政大臣沈葆楨,及藩司潘蔚,往台查辦,又說台灣系中國屬地,日本不得稱兵。語多矛盾,煞是可笑!西鄉從道哪裡肯允,且言琉球是他保護國,所有被殺的漁人,統要中國賠償。葆楨遂函商直督李鴻章,令奏撥十三營,赴台防邊。日本見台防漸固,又遣專使大久保利通至京,與總理衙門交涉。當由英使威妥瑪居間調停,令中國出撫恤銀十萬兩,軍費賠款銀四十萬兩,才算了事,日兵乃退出台灣。其實琉球亦是中國藩屬,並非日本保護國,清廷辦理外交的大員,單叫台灣沒有日兵,便是僥倖萬分,哪裡還要去問琉球?琉球已失去了。

  同治帝一意尋花,連什麼台灣,什麼琉球,一概不管。朝朝暮暮,我我卿卿,不意樂極悲生,受了淫毒,起初還可支持,延到十月,連頭面上都發現出來。宮廷裡面,盛稱皇上生了天花,真也奇怪。御醫未識受病的緣由,只將不痛不癢的藥味,搪塞過去,庸醫殺人。因此蘊毒愈深,受病癒重。十一月初,御體竟不能動彈,冬至祀天,遣醇親王弈譞恭代行禮,所有內外各衙門章奏,都呈兩宮皇太后披覽裁定。王大臣等,總道是皇上染了痘症,沒有什麼厲害,況且年未弱冠,血氣方剛,也不至禁受不起,大家不過循例請安,斷不料變生意外,帝疾竟至大漸,到十二月初五日,崩於養心殿東暖閣。慈禧太后飛調李鴻章淮軍入都,自己與慈安太后,同御養心殿,立傳惇親王弈誴、恭親王弈訢、孚郡王弈譓、惠郡王弈詳、貝勒載治、載澂、一等公弈謨、御前大臣伯彥訥、謨祜、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李鴻藻、總管內務府大臣英桂、崇綸、魁齡、榮祿、明善、桂寶、文錫、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王慶祺、南書房行走黃鈺、潘祖廕、孫貽經、徐郙、張家驤等入見。親王以下,尚未悉皇帝賓天情事,但見宮門內外,侍衛森列,宮中一帶,又是排滿太監,佈置嚴密,大異往日狀態,不禁個個驚訝﹔行至養心殿內,兩宮太后已對面坐定,略帶愁慘面色。王大臣等不暇細想,各按班次請安,跪聆慈訓。慈禧後先開口道:「皇上病勢,看來要不起了,聞皇后雖已有孕,不知是男是女,亦不知何日誕生,應預先議立皇嗣,免得臨時侷促。」諸王大臣叩頭道:「皇上春秋鼎盛,即有不豫,自能漸漸康泰,皇嗣一節,似可緩議。」慈禧後道:「我也不妨實告,皇帝今日已晏駕了。」這語一傳,王大臣等,哭又不好,不哭又不好,有幾個忍不住淚,似乎要垂下來形狀。其實都是做作,但此時倒也為難。慈禧後道:「此處非哭臨地方,須速決嗣主為要。」諸王大臣不敢發議,只有恭王弈訢,仗著老成,便抗言道:「皇后誕生之期,想亦不遠,不如秘不發喪。如生皇子,自當嗣立,如所生為女,再議立新帝未遲。」慈禧後大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何能長守秘密?一經發覺,恐轉要動搖國本了。」軍機大臣李鴻藻,弘德殿行走徐桐,南書房行走潘祖廕,都碰頭道:「太后明見,臣等不勝欽佩。」慈安太后也插口道:「據我意見,恭親王的兒子,可以入承大統。」恭王聞言,連稱不敢,隨奏道:「按照承襲次序,應立溥倫為大行皇帝嗣子。」慈禧後又不以為然,便道:「溥倫族系,究竟太遠,不應嗣立。」原來溥倫系過繼宣宗長子弈譓,血統上稍差一層,所以被慈禧後駁去。恭王尚要啟奏,慈禧後畢竟機警,便對慈安後道:「據我看來,醇王弈譞子載湉可以繼立,應即決定,不可耽延時候。」恭王心中,很不贊成,連我也不贊成,無怪恭王。即向弈譞道:「立長一層,好全然不顧麼?」不特立長而已,且置大行皇帝於何地?弈譞便叩頭力辭,慈禧後道:「可由王大臣投票為定。」慈安太后沒有異言,當由慈禧後命眾人起立,記名投票。投訖發閱,只醇王等投溥倫,有三人投恭王子,其餘皆如慈禧意,投醇王子,於是大位遂決。不必運動,而眾大臣多投醇王子,慈禧之權力可知。看官!你道慈禧太后,何故定要立醇王子?第一層意思,是立了溥字輩為嗣,便是入繼同治帝,同治帝有了嗣子,同治後將尊為太后,自己反退處無權,因此決意不願﹔第二層意思,醇王福晉,便是慈禧後的妹子,慈禧入宮,作為媒妁,她想親上加親,必無他虞。兼且醇王子年僅四齡,不能親政,自己可以重執大權,所以不顧公論,獨斷獨行。眾大臣竭力逢迎,才成了這樣局面。這時候已當夜間九句鐘,狂風怒號,沙土飛揚,天氣極冷,慈禧後即派兵一隊,往西城醇王邸中,迎載湉入宮,又派恭親王留守東暖閣,不是親他,實是防他。宮內外統用禁旅嚴衛,督隊的便是步軍統領榮祿。隨即頒布遺詔道:

  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育隆恩,付畀神器,衝齡踐阼,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懮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惟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自維薄德,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十餘年來,稟承懿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粤捻各逆,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匪,分別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創痍未復,每一念及寤寐難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賑,無不立沛恩施。深宮兢惕之懷,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加意調護,乃邇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醇親王之子載湉,(此二字貼黃)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托。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懮勤惕厲,於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丕丕基。並孝養兩宮皇太后,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用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同治帝崩,年只十有九歲,新帝載湉,入嗣文宗,尊諡同治帝為穆宗,封皇后阿魯特氏為嘉順皇后,改元光緒,即以明年為光緒元年,是謂德宗。當下諸王大臣,希旨承顏,奏請兩宮皇太后重行訓政。慈安太后頗覺討厭,並不免有三分傷感,獨慈禧太后,因同治帝不肯順從,時常懷恨,此時重出訓政,頗慰初念,倒也沒甚悲痛。所最傷心的,莫如同治皇后,入正中宮,只有兩年,突遭大喪,折鸞離鳳,已是可慘,還有慈禧太后,對著她很不滿意。這番立嗣,非但不令她預聞,而且口口聲聲,罵她狐媚子,狐媚子。她哭得悽慘一點,越觸動慈禧太后惡感,戟指罵道:「狐媚子!你媚死我兒子,一心思想做皇太后!哼哼!象你這種人,想做太后,除非海枯石爛,方輪到你身上。」這番言語,已是令人難堪。嗣復下了一道懿旨,內稱大行皇帝無嗣,俟嗣皇帝後生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子,牽強得很。這正是斷絕皇后希望。當時嗣皇改元,兩宮訓政,盈廷慶賀,熱鬧得很。只同治後獨坐深宮,淒涼萬狀,暗想腹中懷姙,未識男女,即使生男,亦屬無益,索性圖個自盡,還是完名全節。主意已定,只望見父一面,與他訣別。巧值宮內賜宴,承恩公崇綺亦在其內,宴畢,順道入視。父女相持大哭,到臨別的時光,皇后只說了一聲,兒本薄命,望父親不必記念。閱者不忍卒讀。次晨,宮內即傳出皇后凶信,這般下場,何如民家?滿廷臣工,很是驚異,大臣不言,小臣卻忍耐不住,呈上諫章,第一個是內閣侍讀學士廣安奏道:

  竊惟立繼之大權,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預。若事已完善,而理當稍為變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大行皇帝,衝齡御極,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得享太平之福。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叫天呼地。幸賴兩宮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並欽奉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為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惟是奴才嘗讀宋史,不能無感焉。宋太后遵杜太后之命,傳弟而不傳子,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傳子竟未傳姪,是廢母后成命,遂起無窮駁斥。使當日後以詔命鑄成鐵券,如九鼎泰山,萬無轉移之理,趙普安得一言間之?然則立繼大計,成於一時,尤貴定於一代。況我朝仁讓開基,家風未遠,聖聖相承,夫復何慮。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接承統緒,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豈不負兩宮太后貽厥孫謀之至意?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請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頒立鐵券,用作弈世良謨。謹奏。

  這篇奏牘,言人所不敢言,滿員以內,好算得庸中佼佼,鐵中錚錚了。偏偏懿旨說他冒昧瀆陳,殊甚詫異,著即申飭。於是王公以下,樂得做了仗馬寒蟬,哪個還敢多嘴?同治帝的喪禮,還算照著舊制,勉強敷衍,同治後的喪禮,簡直是草草了事,不過加了孝哲二字的諡法,飾人間耳目。光緒四年,葬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於惠陵,大小臣工,照例扈送。有一個小小京官,滿腔不平,欲言不可,不言又不忍,他竟抱了屍諫的意見,殉義於惠陵附近的馬神橋,上了一本遺折,比廣安所奏,尤為痛切。正是:

  古道猶存,臣心不死﹔

  效節史魚,直哉如矢!

  未知折中有何言論,屍諫的究是何人,且待下回再敘。


  同治帝之崩,相傳為遊蕩所致,天花之毒,明系飾言,作者固非誣毀。但慈禧後為同治帝生母,不應以帝稍忤顏,遂成閒隙,尋常民家,母子不和,猶關家計,況帝室乎?且縱帝遊蕩,釀成淫毒,得疾以後,又不慎重愛護,以致深沈不起。母子之間,殊不能無遺憾焉。若光緒帝之立,種種原因,備見書中,無非為慈禧一人私意。嘉順皇后,由此自盡。「昭陽從古誰身殉,彤史應居第一流。」我為嘉順哭,猶為嘉順幸,而慈禧之手段,於此益見。
  呂武以後,應推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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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03:24: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回     吳侍御屍諫效忠 曾星使功成改約



  卻說當時屍諫的忠臣,乃是甘肅臯蘭人吳可讀。可讀舊為御史,因劾奏烏魯木齊提督成祿,遭譴落職,光緒帝即位,起用可讀,補了吏部主事。因見帝後迭喪,後嗣虛懸,早思直言奏請,但是廣安一奏,猶且被斥,自己本是漢人,又系末秩微員,若欲奏陳大義,必遭嚴譴。且吏部堂官,也必不肯代奏,於是以死相要,將遺折呈交堂官。堂官諒他苦心,沒奈何替他代奏,當由兩宮太后展閱道:

  奏為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竊罪臣聞治國不諱亂,安國不忘危,危亂而可諱可忘,則進苦口於堯舜,為無疾之呻吟,陳隱患於聖明,為不祥之舉動。罪臣前因言事憤激,自甘或斬或囚,經王大臣會議,奏請傳臣質訊,乃蒙先皇帝曲賜矜全,既免臣於以斬而死,復免臣於以囚而死,又復免臣於以傳訊而觸忌觸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則今日罪臣未盡之餘年,皆我先皇帝數年前所賜也。乃天崩地坼,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變,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之子,承繼文宗顯皇帝之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罪臣涕泣跪誦,反覆思維,以為兩宮皇太后,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受之於文宗顯皇帝,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為不然。自古擁立推戴之際,為臣子所難言,我朝二百餘年,祖宗家法,子以傳子,骨肉之間,萬世應無間然,況醇王公忠體國,中外翕然,稱為賢王,王聞臣有此奏,未必不怒臣之妄,而憐臣之愚,必不以臣言為開離間之端。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兩宮皇太后授以寶位,將來千秋萬歲時,均能以我兩宮皇太后今日之心為心。而在廷之忠佞不齊,即眾論之異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趙普之賢,猶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學士王直之為國家舊人,猶以黃竑請立景帝太子一疏,出於蠻夷,而不出於我輩為愧。賢者如此,遑問不肖?舊人如此,奚責新進?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而求歸於不誤之策,惟仰祈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異日繩繩緝緝,相引於萬代者,皆我兩宮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謂一誤再誤,而終歸於不誤者此也,彼時罪臣即以此意擬成一折,呈由都察院轉遞,繼思罪臣業經降調,不得越職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大臣重臣親臣,則為深謀遠慮,出之小臣疏臣遠臣,則為輕議妄言。又思在廷諸臣忠道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為可緩,言亦無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辦廢員內,蒙恩圈出引見,奉旨以主事特用,仍複選授吏部,邇來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環顧在廷諸臣,仍未念及於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遠奉安山陵,恐遂漸久漸忘,則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則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駕,瞻戀九重﹔望弓劍於橋山,魂依尺帛。謹以我先皇帝所賜餘年,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於我兩宮皇太后之前。惟是臨命之身,神志瞀亂,折中詞意,未克詳明,引用率多遺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一二,繕寫又不能莊正。罪臣本無古人學問,豈能似古人從容?昔有赴死而行不成步者,人曰:「子懼乎?」曰:「懼!」曰:「既懼何不歸?」曰:「懼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猶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罪臣豈敢比曾參之賢?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兩宮皇太后我皇上,憐其哀鳴,勿以為無疾之呻吟,不祥之舉動,則罪臣雖死無憾。宋臣有言:「凡事言於未然,誠為太過﹔及其已然,則又無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無及之悔。」今罪臣誠願異日臣言之不驗,使天下後世笑臣愚,不願異日臣言之或驗,使天下後世謂臣明。等杜牧之罪言,雖逾職分,效史鰌之屍諫,只盡愚忠。罪臣尤願我兩宮皇太后我皇上,體聖祖世宗之心,調劑寬猛,養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爭外國之所獨爭,為中華留不盡!毋創祖宗之所未創,為子孫留有餘!罪臣言畢於斯,願畢於斯,命畢於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昧死具折,又以今職不能專達,懇由臣部堂官代為上達。罪臣前以臣衙門所派隨同行禮司員內,未經派及罪臣,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學士寶鋆,始添派而來。罪臣之死,為寶鋆所不及料,想寶鋆並無不應派而誤派之咎。時當盛世,豈容有疑於古來殉葬不情之事?特以我先皇帝龍馭永歸天上,普天同泣,故不禁哀痛迫切,謹以大統所系,貪陳縷縷,自稱罪臣以聞。
  兩宮皇太后閱畢,慈禧太后心中很是不樂,外面恰裝出一種坦適樣子,向慈安太后道:「這人未免饒舌,前已明降諭旨,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還要他說什麼?」慈安太后道:「一個小小主事,敢發這般議論,且寧死不諱,總算難得!」慈安究竟持平。慈禧後歇了半晌,方道:「且著王大臣等會同妥議,可好麼?」慈安後應了聲好,遂命內閣擬旨,著將吳可讀原折交廷臣會議。王大臣等合議許久,多以清代家法,自雍正後,建儲大典,未嘗明定,此次若從可讀奏請,明定繼統,即與建儲沒甚分別,未免有違祖制。此時還有什麼祖制?又因可讀屍諫,確是效忠清室,一概辯駁,心中亦屬難安。當下公擬了一番模糊影響的言語,復奏上去。最好是這種手段。嗣後徐桐,翁同龢,潘祖廕三人又聯銜上了一折,寶廷、張之洞,且各奏一本,兩宮太后參酌眾議,隨降懿旨道:

  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統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宜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還,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龢、潘祖廕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分,存毓慶宮。至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欽此。

  此旨一下,同治帝一生事情,化作煙雲四散,吳可讀慷慨捐軀,也不過留個名兒罷了。

  駒光如駛,倏忽間已是光緒五年。琉球國被日本滅掉,改名沖繩縣,這信傳到中國,總理衙門的人員,才記得琉球是我屬國,與日本交涉。日本簡直不理,只好作為罷論。忽又接到伊犁交涉消息,好大喜功的左宗棠,決意主戰,於是總署諸公,又有一番絕大的忙碌。先是陝回叛酋白彥虎,出走西域,依附安集延酋阿古柏,安集延系浩罕東城,阿古柏即安集延城主。他因回疆蠢動,中國政府專剿粤捻,無暇西略,遂乘機攻入,踞了喀什噶爾,脅服回徒,自稱畢調勒特汗。清廷以時艱餉絀,擬暫棄關外地,獨左宗棠已平陝甘,決計進兵,借了華洋商款,充作軍餉。光緒二年,督辦新疆軍務,自駐肅州調度,令都統金順,提督張曜,率兵駐哈密,京卿劉錦棠,及提督譚上連,譚拔萃,餘虎恩等,分道進攻,連敗阿古柏兵,克復烏魯木齊,及附近各城,北路略定。到光緒四年,劉錦棠軍自北趨南,張曜軍自西趨東,夾擊阿古柏。阿古柏想走回安集延,奈浩罕全國,統被俄羅斯占奪,欲歸無路,仰藥而亡。只阿古柏長子伯克胡裡,尚據英吉沙爾,喀什噶爾,葉爾羌,和闐四城,白彥虎又竄往依附。適遇錦棠等進剿,胡裡不能抵敵,偕白彥虎遁入俄境,南路亦平。左宗棠晉封二等侯,劉錦棠加封二等男,隨征將士,統邀獎敘。

  只新疆西北有伊犁城,地味饒沃,俄人乘亂進來,把伊犁占去,陽稱幫中國暫時保管。天下無此好人。至回亂已平,清政府欲索回伊犁,遂派吏部侍郎崇厚,出使俄國,畀他全權,商辦伊犁事宜。這位崇欽使素來膽怯,天津教案,已見過他的伎倆,清廷還認是專對能手,要他前去辦理這案。列位試想如虎如狼的俄國,能給他一點便宜麼?果然雙方開議,俄人要索很奢,崇欽使不能答辯,格外遷就,訂了十八條約章,只歸還伊犁一城,西境的霍爾果斯河左岸,及南境的帖克斯河上流兩岸,都要割讓俄人,還要中國給償俄銀五百萬盧布。俄幣制名,價有漲跌,價漲時一盧布約合中國規銀九錢三分一釐,價跌時約七錢左右。而且增開口岸,添設領事,凡勘界行輪運貨免稅等條件,統是奪我權利。崇欽使不問政府,仗著全權行事的招牌,竟驟然決然的簽定了押,語頗沁脾。咨報總理衙門。王大臣等把約文細閱,統說是不便照行,當下有一班意氣囂凌,文彩焕發的言官,洋洋灑酒揮成千萬言,奏聞兩宮。你主調兵,我主調將,都要與俄開戰。最利害的,是請誅崇厚,彷彿是崇厚一誅,俄人即可嚇倒。書生之見。兩宮太后,大為感動,令總署駁斥原約,將崇厚褫職逮問,一面垂詢左宗棠和戰情形。宗棠慷慨激昂,上了一篇奏章,好似蘇東坡萬言書。小子筆不勝錄,只錄他後半篇道:

  察俄人欲踞伊犁為外府。為占地自廣,借以養兵之計,久假不歸,佈置已有成局。我索舊土,俄取兵費巨資,於俄無損而有益。我得伊犁,只剩一片荒郊,北境一二百里間,皆俄屬部,孤注萬里,何以圖存?況此次崇厚所議第七款,接收伊犁後,霍爾果斯河及伊犁山南之帖克斯河歸俄屬,無論兩處地名,中國圖說所無,尚待詳考,但就方向而言,是划伊犁西南之地歸俄也。自此伊犁四面,俄部環居,官軍接收,墮其度內,固不能一朝居耳。雖得必失,庸有幸乎?武事不競之秋,有划地求和者矣,茲一矢未聞加遺,乃遽議捐棄要地,饜其所欲,譬猶投犬以骨,骨盡而噬仍不止。目前之患既然,異日之懮何極?此可為歎息痛恨者矣!金順錫綸,擬緩收伊犁,而以沿邊喀什噶爾、烏什、精河、塔爾巴哈台四城,宜足兵力,濬餉源,廣屯田,堅城堡,先實邊備,自非無見,惟伊犁沿邊無定議,謀新疆者非合南北兩路通籌不可。現在伊犁界務未定,則收還一節,自可從緩計議。喀什噶爾烏什,規畫已周,毋庸再議,其塔爾巴哈台,精河,急須加意綢繆,應由金順錫綸,自行陳奏請旨外,所有崇厚定議畫押十八款內償費一節,業經奉有諭旨,第八款所稱塔城界址,擬稍改,照同治三年界址,尚只電報,應俟崇厚奏到再議。第十款於舊約喀什噶爾庫倫設領事官外,復議增設嘉峪關,烏裡雅蘇台,科布多,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古城七處,十四款並有俄商運俄貨,走張家口嘉峪關,赴天津漢口,過通州西安漢中,運土貨回國,均經總理衙門奏奉諭旨接駁外,第二款中國允即恩赦居民,業經遵旨照辦,被賊官截阻賚示委員,不准張帖。第三款伊犁民人遷居俄國,入籍者,準照俄人看待,意在脅誘伊犁民人歸俄。而以空城貽我,與阻截賚示委員,同一用心。第四款俄人在伊犁,準照管舊業,雖伊犁交還,中外商民雜處,無界限可分,是包藏禍心,預為再踞之計。至商務允其多設口岸,不獨奪華商生理,且以啟蠶食之機。總理衙門原奏,籌慮深遠,實已纖細畢周。諭旨允行,則實受其害,先允後翻,則曲仍在我,應設法挽回以維全局。竊維邦交之道,論理亦論勢,本山川為疆索,界畫一定,截然而不可逾。彼此信義相持,垂諸久遠者理也﹔至爭城爭地,不以玉帛而以興戎,彼此強弱之分,則在勢而不在理。所謂勢者,合天時人事言之,非僅直為壯而曲為老也。俄踞伊犁,在咸豐十年同治三年定界之後,舊附中國與中國民人雜處各部落,被其脅誘,俄官即視為所屬,借以肆其憑陵。俄之取浩罕三部也,安集延未為所並,其酋阿古柏畏俄之逼,率其部眾,陷我南疆,我復南疆,阿古柏死,逆子竄入俄境。俄乃認安集延為其所屬,欲借為侵占回疆膄地之根,現冒稱喀什噶爾住居之俄屬,本隨帕夏而來之安集延餘眾。俄之無端冒為己屬,實與交還伊犁,仍留復踞地步,同一居心,觀其交還伊犁,而仍索南境西境屬俄,其詭謀豈僅在數百里土地哉?界務之必不可許者此也。俄商志在貿易,本無異圖,俄官則欲借此為通西於中之計,其蓄謀甚深,非僅若西洋各國,只爭口岸可比。就商務言之,俄之初意,只在嘉峪關一處,此次乃議及關內,並議及秦蜀楚各處,非不知運腳繁重,無利可圖,蓋欲借通商便其深入腹地,縱橫自恣,我無從禁制耳。嘉峪關設領事,容尚可行,至喀什噶爾通商一節,同治三年雖約試辦,迄未舉行,此次界務未定,姑從緩議。而烏裡雅蘇台,科布多,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古城等處,廣設領事,欲因商務蔓及地方,化中為俄,斷不可許。此商務之宜設法挽回者也。此外俄人容納叛逆白彥虎一節,崇厚曾否與之理論,無從懸揣,應俟其復命時,請旨確詢,以憑核議。臣維俄人自占踞伊犁以來,包藏禍心,為日已久。始以官軍勢弱,欲誑榮全入伊犁,陷之以為質,繼見官軍勢強,難容久踞,乃借詞各案未結以緩之。此次崇厚全權出使,俄臣布策,先以巽詞餂之,枝詞惑之,復多方迫促以要之,其意蓋以俄於中國,未嘗肇啟戰端,可間執中國主戰者之口。又忖中國近或厭兵,未便即與決裂,以開邊釁,而崇厚全權出使,便宜行事,又可牽制疆臣,免生異議。是臣今日所披瀝上陳者,或尚不在俄人意料之中。當此時事紛紜,主懮臣辱之時,苟心知其危,而復依違其間,欺幽獨以負朝廷,耽便安而誤大局,臣具有天良,豈宜出此?就事勢次第而言,先之以議論委婉而用機,次之決戰陣堅忍而求勝,臣雖衰庸無似,敢不勉旃!

  兩宮太后依議,特遣世襲毅勇侯出使英法大臣大理寺少卿曾紀澤,備述官銜,隱寓紫陽書法。使俄改約,並命整頓江海邊防,北洋大臣李鴻章,籌備戰艦。山西巡撫曾國荃,調守遼東,派劉錦棠幫辦西域軍務,加吳大澂三品卿銜,令赴吉林督辦防務,飭彭玉麟操練長江水師,起用劉銘傳、鮑超一班良將,內外忙個不了。俄國亦派軍艦來華,游弋海上,險些兒要開戰仗,虧得曾襲侯足智多謀,能言善辯,與俄國外部大臣布策反覆辯難,弄得布策無詞可答,只是執著原約,不肯多改。巧值俄皇被刺,新主登基,令布策和平交涉,布策始不敢堅持原議。曾襲侯雖是專對才,亦虧機緣相湊。兩邊重複開談,足足議了好幾個月,方才妥洽,計改前約共七條:

  一 歸還伊犁南境。

  二 喀什噶爾界務,不據崇厚所定之界。

  三 塔爾巴哈台界務,照原約修改。

  四 嘉峪關通商,照天津條約辦理,西安漢中及漢口字樣,均刪去。

  五 廢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訥專條。

  六 僅許於吐魯番增一領事,其餘緩議。

  七 俄商至新疆貿易,改均不納稅為暫不納稅。此外添續盧布四百萬圓。

  簽約的時候,已是光緒七年,雖新疆西北的邊境,不能盡行歸還,然把崇厚議定原約改了一半,也總算國家洪福,使臣材具了。我至此尚恨崇厚。沿江沿海,一律解嚴,改新疆為行省,依舊是昇平世界,浩蕩乾坤。王大臣等方逍遙自在,享此庸庸厚福,不意宮內復傳出一個凶耗,說是慈安太后驟崩,小子曾有詩詠慈安後云:

  牝雞本是戒司晨,和德宣仁譽亦真。

  十數年來同訓政,慈安遺澤尚如春。

  這耗一傳,王大臣很是驚愕,畢竟慈安太后如何驟崩,且至下回分解。


  本回錄兩大奏摺,為晚清歷史上生色。吳說似迂,左議近誇,但得吳可讀之一疏,見朝廷尚有效死敢諫之臣工,得左宗棠之一折,見疆臣尚有老成更事之將帥。光緒初年之清平,幸賴有此。或謂吳之爭嗣,何裨大局?俄許改約,全恃曾襲侯口舌之力,於左無與?不知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盈廷諧媚,而獨得吳主事之力諫,風厲一世,豈不足令人起敬乎?外交以兵力為後盾,微左公之預籌戰備,隱攝強俄,雖如曾襲侯之善於應對,能折衝樽俎乎?直臣亡,老成謝,清於是衰且亡矣。人才之不可少也,固如此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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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11: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回     朝日生嫌釀成交涉 中法開釁大起戰爭



  卻說慈安太后的崩逝,很是一樁異事。為什麼是異事呢?慈安太后未崩時,京師忽傳慈禧病重,服藥無效,詔各省督撫進良醫,直督李鴻章,江督劉坤一,鄂督李瀚章,都把有名的醫生,保薦進去。慈禧一病數月,慈安後獨視朝,臨崩這一日,早晨尚召見恭親王弈訢,大學士左宗棠,尚書王文韶,恊辦大學士李鴻藻等,慈容和怡,毫無病態,不過兩頰微赤罷了。恭親王等退朝後,約至傍晚,內廷忽傳慈安後崩,命樞府諸人速進,王大臣等很為詫異,都說:「向例帝後有疾,宣召御醫,先詔軍機大臣知悉,所有醫方藥劑,都命軍機檢視,此次毫無影響,且去退朝時候,止五小時,如何有此暴變?」但宮中大事,未便揣測,只好遵旨進去。一進了宮,見慈安後已經小殮,慈禧後坐矮凳上,並不象久病形狀,只淡淡的說道:「東太后向沒有病,近日亦未見動靜,忽然崩逝,真是出人意外。」對人言只可如此。眾王大臣等,不好多嘴,惟有頓首仰慰。左宗棠意中不平,頗思啟奏,只聽慈禧後傳諭道:「人死不能再生,你等快出去商議後事!」善箝人口。於是左宗棠亦默然無語,偕王大臣等出宮,暗想後妃薨逝,照例須傳戚屬入內瞻視,方才小殮,這回偏不循故例,更覺可怪。奈滿廷統是唯唯諾諾,單仗自己一片熱誠,也是無濟於事,因此作為罷論。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莫為。相傳光緒帝幼時,亦喜歡與慈安後親近,彷彿當日的同治帝,慈禧後已滋不悅。到光緒六年,往東陵致祭,慈安太后,以咸豐帝在日,慈禧後尚為妃嬪,不應與自己並列,因令慈禧退後一點。慈禧不允,幾至相爭,轉想在皇陵旁爭論,很不雅觀,且要招褻瀆不敬的譏議,不得已忍氣吞聲,權為退後﹔回到宮中越想越氣,暗想前次殺小安子,都是恭王慫慂,東後贊同,這番恐又是他煽動,擒賊先擒王,除了東後,還怕什麼弈訢?只有一事不易處置,須先行斟酌,方好下手。看官!你道是什麼事情?咸豐帝在熱河,臨危時,曾密書硃諭一紙,授慈安後,略說:「那拉貴妃如恃子為帝,驕縱不法,可即按祖制處治。」後來慈安後取示慈禧,令她警戒一二。慈禧後雖是剛強,不敢專恣,還是為此。東陵祭後,她想消滅遺旨,正苦沒法,巧遇慈安後稍有感冒,太醫進方,沒甚效驗,過了數日,不藥而愈。慈安後遂語慈禧,說服藥實是無益。慈禧微笑,慈安不覺暗異。忽見慈禧左臂纏帛,便問她何故?慈禧道:「前日見太后不適,進葠汁時,曾割臂肉片同煎,聊盡微忱。」真乎假乎,我還欲問慈禧。慈安聞了此言,大為感動,竟取出先帝密諭,對她焚毀,隱示報德的意思,其實正中了慈禧的隱謀。一著得手,兩著又來。慈安後竟致暴崩,謠言說是中毒,小子姑就軼聞,略略照敘,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慈禧後並不持服,乃是實事。筆裡藏刀。
  話休絮述,且說慈安後已崩,國家政治,都由慈禧太后一人專主,不必疑忌。慈禧至此,方覺得心滿意足,任所欲為。國喪期未滿,奉安未屆,暫命恭王弈訢等照常辦事。越年,慈安太后合葬東陵,加諡孝貞,生榮死哀,臨時又有一番熱鬧。

  葬禮才畢,東方的朝鮮國,忽生出一場亂事,釀成中日的交涉。原來朝鮮國王李熙,係由旁支嗣立,封生父李應罡為大院君,主持國柄。李熙年長,親裁大政,大院君退處清閒,黨與亦漸漸失勢。王妃閔氏,才貌兼全,為李熙所寵幸,閔族中倚著王妃的勢力,次第用事,盡改大院君舊政。大院君素主保守,拒絕日本,閔族公卿,多主平和,與日本結江華條約,開元山津與仁川二口岸,給日本通商。朝鮮本中國藩屬,總理衙門的大員,偏視為無足重輕,絕不過問。朝鮮恰暗生內訌,一班守舊派,又請大院君出頭,與閔族反對。時當光緒八年,朝鮮兵餉缺乏,軍士嘩變,守舊派遂趁勢作亂,揚言入清君側,闖進京城,把朝上大臣及外交官,殺死了好幾個,並殺入王宮,搜尋閔妃,可巧閔妃聞風避匿,無從搜獲,遂鼓噪至日本使館,戕殺日本官吏數人。真是瞎鬧。警報傳至中國,署直隸總督張樹聲,亟調提督吳長慶等,率軍入朝鮮。長慶頗有才幹,到了漢城,陽說來助大院君。大院君信為真言,忙到清營會議。大魚自來投網,正好被長慶拿住,立派幹員,押解天津﹔還有百餘個黨首,亦由長慶捕獲,盡置諸法。這時候日本亦發兵到來,見朝鮮已沒有亂事,只得按住了兵,索償人命。當下由長慶代作調人,令朝鮮賠款了事。日本還要屯兵開埠,朝鮮國王唯唯聽從,自己與日本立約,才算了案。自後中日兩國,各派兵駐紮朝鮮京城。朝鮮既為我屬,日本何得駐兵?當時以吳長慶等執歸大院君稱為勝算,於日本駐兵事置諸不論,可謂懵然。大院君到天津後,由張樹聲請旨發落,奉旨李應罡著在保定安置。後來朝鮮又復鬧事,比前次還要瞎噪,小子本好連類敘下,只中間隔了一場中法開釁的戰史,依著年月日次序,只好將中法戰史開場,表敘明白。

  中法戰釁,起自越南,越南王阮光纘,為故廣南王阮福映所滅,仍認中國為宗主國,入貢受封。惟阮福映得國時,曾賴法教士幫助,借了法國兵士,滅掉阮光纘,原約得國以後,割讓化南島作為酬謝,且許通商自由。後來越南不盡遵約,且無故戕害教民,法人憤怒,遂派軍艦至越南,破順化府沿岸炮台,乘勝闌入,奪南方要口的西貢,並陷嘉定、邊和、定祥三州。越南國王,無法可施,沒奈何割地請和,這是咸豐年間事。同治初,復開兵釁,再訂和約,又割永隆、安江、河仙諸州,畀之法國,南圻盡為法據。法人得步進步,得尺進尺,不到幾年,又說越南虐待教士,要求越南允他二事:第一條,要越南王公,信奉天主教﹔第二條,要在越南北圻的紅河通航。兩國尚未定約,法人已托詞保商,派兵駐河內、海防等處。目無全虜。

  是時越南有一個慣打不平的好漢,姓劉名永福,系廣西上思州人氏,乃是太平國餘黨。他部下有數百悍卒,張著黑旗,叫作黑旗軍,或叫他黑旗長毛。劉永福素性豪爽,見越南被法所逼,以大欺小,很是無禮,遂帶了黑旗兵,幫越南王抗拒法人。法將安鄴,勾結越匪黃崇英,謀踞全越。永福聞安鄴屯兵河內,竟由間道繞赴,出其不意,攻破法兵,將法將安鄴殺死。越南王聞報,一喜一懼,喜的是劉永福戰敗法人,懼的是法人將來報復。於是再與法國議和,於同治末年,恊訂和約數條,大致認越南為獨立國,令斷絕他國關係,以及河內通商,紅河通航等條件。一面檄劉永福罷兵,封為三宣副都督,管轄宣光、興化、山西三省,越南暫就平靜。

  獨越匪黃崇英,尚出沒越南北境,進窺南寧。兩廣總督劉長佑,率師巡邊,連破崇英黨羽,躡崇英至河陽,一鼓擒住,並將他妻子一律駢誅。長佑奏凱入關,只留駐千人防邊。光緒五年,越邊又有吳終及蘇嘓漢等,倡亂殃民,越南王又求助清廷,清政府即命粤督劉長佑,再出越南,替他靖亂。長佑遂率提督馮子材,由龍州出發,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數月間,亂黨已無影無蹤了。越南王很為感激,怎奈法人得知此信,據約詰責,約章上是越南獨立,既認與他國斷絕關係,如何請清軍代平亂事?越南王絕不答復。法國遣將李威利,進攻河內,黑旗軍又來出頭,一陣廝殺,非但將法人擊敗,直把李威利殺斃。法人大舉入越,海陸並進,陷河內、南定、河陽等地,只山西一帶,由劉永福扼守,不能攻入。法海軍轉趨順化府,順化系越南都城,守城兵統是飯桶,一些兒都沒用,聞報法兵來攻,嚇得魂飛天外,保著越南王出都避難。法兵遂入據越都,越南王再向法乞和,法人要越南降為保護國,且割讓東京與法。越南王但求息事,不管好歹,竟允了法人的要約。

  清廷接信大驚,飛檄駐法公使曾紀澤,與法交涉,不認法越條約,又令岑毓英調督雲貴,出關督師,與劉永福恊力防法,擢彭玉麟為兵部尚書,特授欽差大臣關防,馳驛赴粤﹔故山西巡撫曾國荃,赴署粤督,籌備軍糈﹔東閣大學士兩江總督左宗棠,督辦軍務,兼顧江防。一班老臣宿將,分地任事。廉將軍猶能強飯,馬伏波再出據鞍。勁氣橫秋,餘威懾敵,法人倒也不敢暴動,差了艦長福祿諾等,直到天津,去訪直督李鴻章,無非說些願歸和好等語,但越商總要歸法保護。咬定一樁宗旨,有何和議可說。李鴻章既不照允,也不堅拒,只用了模稜兩可的手段,對付外交。此老未免油滑,然已帶三分暮氣。適粤關稅司美國人德摧林,願作毛遂,居間調停,竟與李鴻章訂定五條草約,准將東京讓法,清軍一律撤回。惟法越改約,不得插入傷中國體面語。越南已去,還有什麼體面?雙方允議,鴻章當即奏聞,總理衙門的王大臣,也與李爵帥一般見識,總教體面不傷,管什麼萬里越南?隨即核准,批令鴻章簽押。

  這邊玉帛雍容,方與法使互訂和局,那邊雲南兵將,已進至諒山,尚未接到和好消息,法將突勒,亦入諒山駐紮。兩下相遇,滇軍磨拳擦掌,專待角鬥,突勒亦不肯讓步,頓時開了戰仗,你開槍,我放炮,相持半日,法兵受了好多損失,向後退去。中國人向來自大,聞了這場捷音,個個主戰,幾乎有滅此朝食的氣概,偏偏法人行文總署,硬索償款一千萬磅,總署不允,法愈增兵至越南,攻陷北寧。岑毓英退駐保勝,扼守紅河上游,法復派軍艦至南洋,襲攻台灣,把基隆奪去。幸虧故提督劉銘傳,奉旨起復,督辦台灣軍務,他即兼程前進,到了台灣,以守為戰,法人才不敢入犯,把基隆守住。

  法提督孤拔,轉入閩海,攻打馬尾。馬尾系閩海要口,駐守的大員,叫作張佩綸,佩綸是個白面書生,年少氣盛,恃才傲物,本在朝上任內閣學士官職,談鋒犀利,沒人賽得他過,講起文事來,周召不過如此,講起武備來,孫吳還要敬避三舍。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清廷大加賞識,特簡為福建船政大臣,會辦海疆事宜。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中外官僚,方說朝廷拔取真才,頌揚聖哲。合肥伯相李鴻章,也因他多材多藝,稱賞不置。這張佩綸更睥睨不群,目空一切,既到福州,與總督何璟,巡撫張兆棟會敘,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督撫等也莫名其妙。因聞他素負才名,諒來必有些學識,索性將全省軍務,都推到佩綸身上。佩綸居然自任,毫不推辭﹔任事數月,並沒有整頓軍防,單是飲酒吟詩,圍棋挾妓。有的說是名將風流,大都這樣,有的說是文人狂態,徒有虛名。

  這年秋季,在值法孤拔率艦而來,直達馬江。好象是一塊試金石。海軍將弁,聞風飛報,佩綸毫不在意,簡直如沒事一般。過了一宵,法艦仍在馬江游弋,尚未駛入口內,那時張佩綸談笑自若,反邀了幾個好友,暢飲談心,忽報管帶張得勝求見,佩綸道:「我們喝酒要緊,不要進來瞎報!」才閱片刻,又報管帶張成入謁,佩綸張開雙目,向傳報的軍弁叱道:「我在此飲酒,你難道不曉得麼?為什麼不擋住了他?」軍弁道:「張管帶說有緊急軍情,定要面稟,所以不敢不報。」佩綸道:「有什麼要事?你去問來。」軍弁去了半晌,回稱法兵輪已駛入馬尾,應預備抵敵,懇大人速諭機宜。佩綸冷笑道:「法人何從欲與我接仗,不過虛聲恫嚇,迫我講和,我只按兵不動,示以鎮定,法人自然會退去的。我道他是何等高見,誰知恰是如此。你去傳諭張管帶,叫他不要妄動便好。」軍弁唯唯,剛欲退出,佩綸又叫他轉來,便道:「你去與張管帶說明,第一著是法艦入口,不准先行開炮,違令者以軍法從事。」軍弁又答應連聲,自去通知張管帶,佩綸仍安然痛飲,喝得酩酊大醉,興盡席殘,高朋盡散。佩綸一臥不醒,法艦已自進口,準備開炮轟擊。中國兵輪,也有十多艘,船上管帶,各著弁目走領軍火,請發軍令。不意佩綸尚在黑甜鄉玩耍,似乎可高枕無懮的樣子。門上因昨日碰了釘子,不敢通報,弁目只在門房伺候,那邊兵輪內的管帶,急切盼望,杳無回音,欲要架炮迎擊,既無軍令,又無彈丸,真正沒法得很。約到巳牌時候,尚不見軍令領到,法艦上已將大炮架起,紅旗一招,炮彈接連飛來。中國兵輪裡面,毫無防備,管帶以下,急得腳忙手亂,不消一個時辰,已被擊破四五艘,還有未曾擊壞的兵輪,只是逃命要緊,紛紛拔椗,向西北逃命。奈法艦不稍容情,接連追入,炮聲越緊,炮彈越多,中國兵輪,又被擊沉了好幾艘。海軍艦隊,喪亡幾盡。這時候佩綸才醒,聽得炮聲震耳,還說何人擅自放炮,起牀出來。外面已飛報兵輪被毀,接續傳到七艘,於是輕裘緩帶的張大臣,也焦灼起來,急命親兵二人,隨著開了後門一溜煙的逃去。確是三十六策中的上策。法艦乘勝進攻,奪了船塢,毀了船廠,復破了福州炮台,佔領澎湖各島。廷旨令左宗棠飛速赴閩,與故陝甘總督楊岳斌,幫辦閩省軍務,調曾國荃就江督任,續辦江防。左宗棠到閩後,奉旨查辦張佩綸,佩綸已由督撫訪尋,在彭田鄉覓著,疇昔豪氣,索然而盡,只有筆底下卻還來得,草了一篇奏牘,自請處分。內中有「格於洋例,不能先發制人,狃於陸居,不能登舟共命」等語。巧於脫卸。左宗棠憐他是個名士,也為他洗刷迴護。大約是惺惺惜惺惺。清廷以佩綸罪無可逃,責左宗棠袒護罪員,甘陷惡習,著傳旨申斥。佩綸逮京治罪,充戍黑龍江完案。

  馬江方報敗仗,諒山又聞失守,鎮南關守將楊玉科陣亡。慈禧不禁震怒,把統兵的大員,議處的議處,鎸級的鎸級,並有一道罷免恭王的懿旨,亦蟬聯而下,處心積慮久矣。立言頗極微妙,今錄述如下:

  欽奉慈禧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行政之樞紐,恭親王弈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簋不飭,或謂昧於知人。本朝家法綦嚴,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不惟居心所不敢,亦實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數端,貽誤已非淺鮮,若仍不改圖,專務姑息,何以仰副列聖之偉業?貽謀將來,皇帝親政,又安能臻諸上理?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復議親貴,亦不能曲全耆舊,是豈寬大之政所忍為哉?言念及此,良用惻然。恭親王弈訢,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特錄其前勞,全其末路,弈訢著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著原品休致!恊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蹷,兵部尚書景廉,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均著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工部尚書翁同龢,甫直樞庭,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有應得之咎,著加恩革職留任,仍在毓慶宮行走,以示區別!朝廷於該王大臣之居心辦事,默察已久,知其決難振作,誠恐貽誤愈重,是以曲示矜全,從輕予譴。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將親藩大臣,投閒降級也。嗣後內外臣工,務當痛戒因循,各摅忠悃。建言者秉公獻替,務期遠大,朝廷但察其心,不責其跡,苟於國事有補,無不虛衷嘉納,倘有門戶之弊,標榜之風,假公濟私,傾軋攻訐,甚至品行卑鄙,為人驅使,就中受賄,必當立抉其隱,按法懲治不貸,將此通諭知之!

  恭親王既已罷免,軍機處另用一班人物。恭親王的替身,就是禮親王世鐸。還有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也都命在軍機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因與李蓮英莫逆,亦得廁入軍機。慈禧太后又下特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弈譓商辦。」國子監祭酒盛昱,左庶子錫鈞,御史趙爾巽見了這諭,以醇親王系光緒帝父親,入直軍機,殊非所宜,是極。遂援古斟今,聯翩入奏,請收回成命。慈禧後思想靈敏,把垂簾二字提出,說:「當垂簾時代,不得不用親藩,俟皇帝親政,再降懿旨。在廷諸臣,當仰體上意,毋得多瀆!」這旨一下,言官等又箝口無言。

  只是海氛未靖,邊報相尋,朝旨調湖南巡撫潘鼎新,移至廣西,與岑毓英聯軍迎剿,並令提督蘇元春與馮子材、王孝祺、王德榜等,率軍援鎮南關。馮王諸將,恰是異常奮勇,一到了關,即開關出戰。任憑法人槍炮厲害,他卻督著人馬,冒死進去。槍炮越多的地方,清車越加不怕。星馳飈卷,岳撼山搖,直至兩軍接近,連槍炮都成沒用,當下各用短兵,互相搏擊。法人雖是強悍,至此已失所長,不得不漸漸退下。清軍勇氣,陡增十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川。自從中法開釁,這場惡鬥,獨出法人意外。法人才有點怕懼,棄了諒山。岑毓英聞諒山克復,亦秣馬厲兵,親督大軍,鼓行前進,連敗法兵,迭克要隘。臨洮一戰,陣斬法將七人,殺斃法兵三千數百名,獲輜重槍炮軍械無算,進搗河內,威聲大振。法提督孤拔,困守澎湖,連接越南敗耗,已是鬱憤,上書政府,請速派兵再戰。適值法內閣連番更迭,主戰主和,毫無定見。孤拔大憤,索性帶了兵艦,闖入浙江三門灣,夜深月朗,孤拔輕輕的扒上桅竿,窺探內地形勢,不防一聲怪響,竟將孤拔擊落船中。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未知孤拔性命如何,待小子下回再說。

  朝鮮越南,皆中國藩屬,安能與日法兩國私立條約?總理衙門人員,不聞則已,既已聞之,勢不能袖手旁觀,置諸不問。乃得過且過,坐聽藩屬之日削,一若秦越肥瘠,漠不相關者。然朝鮮之亂,吳長慶等急入漢城,誘執大院君以歸。日本師至,亂事已靖,於此不懲前毖後,猶令朝日自行結約,寧非大誤?法越之爭有年矣,中國不聞援據公法,與法交涉,法入越境,越南王再三乞和,清廷又不過問。迨越南請兵平亂,始由粤督劉長佑等,代為戡定,其誤與對待朝鮮,同出一轍。天津和約,不與法爭宗主權,乃尚欲保存體面,掩耳盜鈴,煞是可笑。曲突徙薪之不早,至於焦頭爛額晚矣!迨焦頭爛額而仍無效,不且晚之又晚耶!諒山失守,馬江敗績,焦頭爛額,尚且無成。誰司外交,一至於此!讀此令人痛惜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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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棄越疆中法修和 平韓亂清日恊約



  卻說孤拔入襲浙境,浙江提督歐陽利,已先機預防,飛檄海口炮台守將,嚴行堵御。守將靜候數天,未見動靜,未免懈怠起來。也是孤拔命運該絕,闖入三門灣的時候,遙望岸上刁鬥無聲,未知有備無備,因此猱升桅竿,窺探內容。適值炮台上面,有一巡卒,見敵艦連檣而來,暗想不及通報,他竟仗著膽子,逕去開炮。撲通一聲,不偏不倚,正中桅竿上的孤拔。孤拔受著彈丸,腦子一暈,自然墜落。此時炮台守將,聞有炮聲,驚訝的了不得,忙飭弁目查明。弁目到了炮台,那放炮的巡卒,還是接連開放。弁目厲聲道:「你如何未奉軍令,擅自試炮?」巡卒至此,才覺得弁目來前,回頭行禮,稟明原委。弁目向外瞭望,果見有兵艦數艘徐徐退去。隨道:「你雖擊退敵艦,然總是未奉軍令,恐乾軍法,快到軍署內請罪為是!」巡卒默然,隨了弁目,去見統領。虧得統領還有些明白,仍飭查明,再定功罪。次晨,聞報法艦轟壞二艘,法提督孤拔亦已斃命,不禁喜出望外,向提督歐陽利去報捷。一面赦了巡卒擅令的罪名,拔為弁目。大約運氣到了。浙江海面,浪靜風平,提督歐陽利,免不得虛張戰績,奏達清廷,當即奉旨嘉獎,歐陽利以下多蒙優敘。歐陽利還是運氣。

  孤拔一死,法軍奪氣,諒山粤軍及臨洮滇軍,都是雄心勃勃,恨不得立刻規復全越,掃除法人,正在耀武揚威的時候,忽又傳到天津議和的消息。眾戰將疑信參半,個個扼腕興嗟。還有欽差大臣督辦粤東海防的彭玉麟,接到此信,氣得白鬍鬚根根豎起,連聲叫道:「哪一個和事老專要議和?」隨即拈紙抒毫,繕就奏疏數千言,大致說:「有五不可和:法人無端生釁,不加懲創,遽與議和,不可一﹔法人未受懲創,即來請款,是必中藏詭譎,不可二﹔法人即不索兵費,但求越境通商,恐將來取償於後,必加十倍,不可三﹔就外強中乾的法人,不問情罪,降心求和,恐各國將環向而起,不可四﹔雲南物產富饒,西人垂涎已久,若與議和,必許通商,廣傳邪教,密布羽翼,一旦竊發,將何以支,不可五。」又言:「有五可戰:揣敵情可戰﹔論將才可戰﹔察民情可戰﹔彩公法可戰﹔卜天理可戰。」言言激烈,語語忠誠。這奏拜發後,出使法國的曾紀澤,也有密電到京,說法國內閣迭更,宗旨若不定,與我國議和,必須還我越南宗主權,方可允議。誰知中外大臣的奏牘,終不敵一全權大臣肅毅伯李鴻章。鴻章與法使巴特納,竟在天津磋定和約,共計十款,最要緊的幾條:一、是法人佔領東京。二、是越南歸法人保護。三、是法兵不得過越南北圻,與中國邊界,中國亦不派兵至北圻。四、是留據台灣的法兵,一律撤回。五、是中國允於保勝以上,諒山以北,辟商埠二處。這約訂後,一二百年來的南藩,拱手讓與法人,法人不索兵費,還算他的情誼。後來開龍州、蒙自兩商場,許法人互市,就是彼此有情的對待。從此赫赫有名的肅毅伯,遂負了秦檜、賈似道的大名。這也未免過甚。彭左岑馮諸公,心中都是怏怏,只因廷旨許和,停戰撤兵,沒奈何收兵斂伍,賦了一篇歸去來辭。
  但這肅毅伯李鴻章,也是個中興名臣,為什麼硬主和議?他為了中外交涉,雜沓而來,法越事情,正在著緊,朝鮮又發生亂事。上次朝日交涉,朝鮮國臣樸詠孝赴日本謝罪,鑒日本國維新的效果,歸謀變法,聯絡一班有名人物,如金玉均、洪英植等,組成維新黨,主張倚靠日本。獨朝內執政諸大臣,多主守舊,領袖閔詠駿,系椒房貴戚,素來頑固,願事清朝,與維新黨反對。這維新黨中人,統是少年志士,意氣凌人,仗著日本作了靠山,時思推倒政府,日本國趁這機會,復用外交手段,勾結維新黨,勸他獨立,願為臂助。維新黨總道他情真意切,一些兒不疑心,這叫作引虎自衛。居然率領黨人,發起難來,召日本兵入宮,先搜閔族貴官,自閔詠駿以下,一律殺死,連閔妃也飲刃而亡。只有國王李熙,尚未殺死,黨人脅他速行新政。李熙變作雞籠內的雞兒,無論要他什麼,只得唯唯聽命。樸詠孝攬了大權,兼任兵部,金玉均為左相,洪英植為右相,其餘一班黨人,統授要職。

  此時駐紮朝鮮的吳長慶,因法越事起,調至金州督防。繼任的提督,也與長慶同姓,名叫兆有,聞了朝鮮宮內的亂事,急召總兵張光前商議。光前推舉一人,說他智勇深沈,定有妙計,應邀他解決這問題。看官!你道是誰?就是當時幫辦營務,近時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大名鼎鼎。世凱名慰亭,河南項城縣人,袁總督甲三,便是他的從祖。捻匪肇亂,他曾出駐皖豫,奉旨剿辦,倒也立過戰績。世凱父名保慶,本生父名保中,少時倜儻不羈,昂藏自負。段學士靖川,有知人名,嘗說他非凡品﹔嗣因鄉試不第,棄舉子業,納粟得同知銜。提督吳長慶聞他多材,延作幕賓,襄辦營務。在營時,曾替長慶約束軍士,號令一新。朝鮮國王常問長慶借將練兵,長慶就薦他出去。至長慶調任,還有部兵截留朝鮮,便奏請委他管帶。張總兵亦很是器重,所以經軍門垂詢,便欲邀他會商。吳兆有忙著親兵攜刺往招,世凱昂然而至,彼此行過了禮,兩旁坐定。兆有就談及朝鮮情形,商議救護的計策。世凱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請急速發兵,搗入朝鮮宮內,除了亂黨,護出朝王,再作計較!」此公原有膽有識。吳兆有道:「聞得朝鮮宮內,有日本兵守衛,恐怕不易攻入。」世凱道:「幾個日本兵,怕他什麼?」張光前道:「袁公議論,頗是先聲奪人的計策,未知軍門大人以為何如?」吳兆有道:「計非不是,但必須至北洋請示,方好舉動。」世凱道:「救兵如救火,若要請示北洋,必至遲慢,倘被別人走了先著,反為不妙。」吳張二人尚面面相覷,世凱見他沒有決斷,便道:「既要到北洋請示,請立辦好文書,飭快輪飛遞為要。」二人應允,即辦就公文,派泰安輪船飛遞。

  兵輪才發,朝鮮國王,已密遣金允植、南廷哲至清營求救。吳張二人,仍不敢遽允,嗣由探馬密報,黨人擬廢去國王,改立幼君,依附日本,背叛清朝,吳兆有才有些著急,可奈北洋回音未轉,自己部兵不多,恐怕不敵日本,尚是遲疑不決。外面又來了袁公世凱,未曾坐下,即向吳張二人道:「亂黨的消息,兩公想亦聞知。若再不發兵入宮,不但朝鮮已去,連我輩歸路,都要被他截斷,只好在朝鮮作鬼了。」吳張二人,被他一激,倒也奮發起來,實是保全性命要緊。隨道:「據老兄高見,究竟如何辦法?」世凱道:「為今日計,只有迅速調兵,分路進攻,能夠一鼓攻入,肅清朝鮮宮禁,我們便占上風,不怕日本出來作梗。」吳兆有道:「應分幾路?」世凱道:「該分三路進攻。軍門大人領中路,鎮台大人領右路,袁某不才,願當左路。」吳兆有尚有難色,世凱不禁憤懑,奮然道:「二公如以中路為費手,袁某願當此任!吳軍門率左,張鎮台率右,彼此接應,不愁不勝。」吳兆有道:「就如這議,今夜發兵。」

  是夜天色微明,三路清軍,銜枚出發,嚴陣而行,到了朝鮮宮門,已是殘夜將盡,袁世凱督令猛攻,裡面槍聲,也劈劈拍拍的放將出來。袁軍前隊,傷了數十名,似乎要向後卻避,世凱傳令,不准退後,違令立斬。這令一傳,軍法如山,軍士方冒險前進,霎時間攻破外門,進至內門。忽後面抄到日本兵,來攻袁軍,世凱分兵抵擋,這時腹背受敵,膽大敢為的袁公,倒也吃驚不小,惟隊伍恰依然不亂。巧值提督吳兆有,已從左路殺到,一陣夾擊,才將日本兵殺退。清軍抖擻精神,再接再厲,槍聲陸續不絕,震得屋瓦齊飛,宮牆洞陷。剛在得勢的時候,又來了朝鮮兵數百名,由世凱一瞧,乃是曾經自己教練過的兵卒,熟門熟路,同德同心,當下把內門破入。維新黨不管死活,還要前來阻攔,被清軍排槍迭擊,斃了幾十人。洪英植亦戰死在內。樸詠孝,金玉均等,方從宮後逃去。

  吳袁二人,整隊而入,張光前右路兵亦到。人家得勝,他方到來,可謂知幾之士。朝鮮宮內,已是空空洞洞,不見有什麼人物。清軍仔細搜尋,只有幾個宮娥女僕,躲匿密室,餘外統已不知去向。當由吳袁張三人,詰聞國王世子蹤跡,據說:「乘宮中大亂時,逃出宮外。」世凱令軍士趕即找尋,在王宮前後左右,尋了一周,杳無影響。世凱未免焦灼。忽有朝鮮舊臣來報:「國王世子,在北門關帝廟內。」世凱大喜,遂與吳張二人,會議往迎。這個差使,吳提督恰直任不辭,確是好差使。忙率部兵前去。袁張已掃清宮闕,收兵回營,不一會,朝鮮國王及世子,也隨了吳提督進來。國王見了袁世凱,很是感謝,並請追緝樸詠孝、金玉均等。世凱道:「樸金諸叛黨,現在想總逃至日本使館,不如先照會日使竹添進一郎,叫他即速交出,否則用兵未遲。」張吳連聲稱善,隨即寫好照會,遣兵弁送與日使。未幾兵弁還報,日本使館內,已無人跡,公使竹添進一郎,聞已逃回本國,往濟物浦去了。於是袁吳張三人,送朝鮮國王還宮,一場大亂,化作煙銷日出,總算是袁公世凱的大功。

  無如日本人煞是厲害,遣了全權大使井上馨,到朝鮮問罪,又令宮內大臣伊藤博文,農務大臣西鄉從道,來與中國交涉。這三位日本大員,統是明治維新時緊要偉人,這番奉命出使,自然不肯捨臉。井上馨到了朝鮮,仍直接與朝鮮開議,要索各款,無非要朝鮮償金謝罪等語。朝鮮國王無可奈何,別人又不便與議,只好暗中訊問袁世凱。世凱正接北洋來信,說是伊藤、西鄉兩日員,到了天津,聲言清軍有意尋釁,不肯干休,朝廷已派吳大澄、續昌二人,東來查辦。看官!你想袁公是個英挺傲岸的人物,哪裡肯受這惡氣?當即請了假,回到北洋。謁見肅毅伯李鴻章,極陳利害,大意是:「要監督朝鮮,代操政柄,免得日人覬覦」。李鴻章頗為歎賞,但心中恰是決計持重,不願輕動,反教世凱斂才就範,休露鋒鋩。老袁後半生行事,實是承教合肥。世凱太息而出。

  這位李肅毅伯,已受朝命,為餘權大臣,與日本使臣議約。肅毅伯專講國家體面,擺設全副儀仗,振起全副精神,在督署中請日使進見。難為後繼。日使伊藤博文及西鄉從道,瞻仰威儀,倒也沒甚驚慌,坦然直入,侃侃辯論。議定款約兩大條:第一條,清日兩國,派駐朝鮮的兵,一律撤去﹔第二條,兩國將來,若派兵到朝鮮,應互先通知,事定後即行撤回,彼此依議簽約,中日已定和議。清廷吳兆有等,都遵約歸國,連大院君亦放回去,朝鮮國王李熙勢孤援絕,對了日本要索各款,無非是謹遵台命四字,賠了銀洋十一萬圓,向他謝罪了案。從此日人得步進步,已認朝鮮為保護國,中國如肅毅伯等,還說朝鮮是我藩屬,兩不相對,各有見解,總不免後來決裂,只好算作暫時結束。暗伏下文。

  越南已去,朝鮮亦半失主權,法日兩國,滿意而歸,英吉利不甘落後,遂乘此脅取緬甸。緬甸當乾隆年間,國王孟雲,受清廷冊封,定十年一貢的制度,久為中國藩屬。道光初年,英並印度,與緬甸西境相接,緬甸西境有阿剌幹部,適有內亂,向緬甸乞援,緬甸借出援為名,竟佔據阿剌幹部。阿剌幹部眾不服,復向印度英總督處求救。英總督遂發兵攻緬。緬人連戰連敗,沒奈何與他講和,願割讓阿剌乾地,並償英國兵費二百萬磅。緬人不圖自強,徒然銜怨英人,遇著英商入境,任意凌辱。亡國之由,多在於此。英人憤無可遏,又起兵攻略緬甸,把緬甸南境的秘古地方,占奪了去。到光緒十一年,法取越南,日圖朝鮮,英人聞中國多事,索性起了大兵,直入緬京,廢了國王,設官監治。中國無事時,尚不過問,多事時,還有什麼工夫。光緒十二年,英人兼並上下緬甸,編入英領印度內。雲貴總督岑毓英奏聞,清廷王大臣,又記起昔年檔冊,緬甸為我屬國。事事如此,大約由貴人善忘的緣故。此時駐法使臣曾紀澤,因爭論中法和約,調任英使,總署衙門又發電到英京,命他至英廷抗議。貓口裡挖鰍。英人已將緬甸全部列入版圖,佈置得停停噹噹,哪裡還肯交還?曾紀澤費盡心力,據理力爭,起初是要他歸還緬甸,英人不理,後來復要他立君存祀,仍守入貢舊例,英人又是不從。可歎這位曾襲侯說得舌敝唇焦,談到山窮水盡,才爭得「代緬入貢」四字。其實也是有名無實的條約。當時還按期進呈方物,嗣因清室愈衰,把此約亦撇在腦後。此非曾襲侯無能,乃王大臣因循之誤。英人得了緬甸,還要入窺雲南,滇緬勘界,屢費周折,後來結果,終究是英人得利,中國吃虧,雲南邊徼又被英人割去無數。昔也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這也是中國的氣數。

  越南,緬甸的中間,還有一暹羅國,也是中國藩屬,按年朝貢,洪楊亂後,貢使中絕。自從越南歸法,緬甸歸英,英法各想併吞暹羅,勢均力敵,互生衝突,旋由兩國會議,許暹羅獨立自主,彼此不得侵略。只暹羅所轄的南掌地方,取來公分,至今暹羅尚算倖存,不過與中國早脫關係。從此中國的南服屏藩,喪失無餘了,說來真是可歎!清廷王大臣,多是醉生夢死,不顧後患。慈禧太后逐漸驕侈,還想起造頤和園來,做個享福的區處。小子敘述至此,殊不能為慈禧諱了。

  有詩詠道:

  東南迭報海氛來,割地償金不一回﹔

  聖母獨饒頤養福,安排仙闕競蓬萊。

  頤和園的風景,真是一時無兩,欲知建築的原因,容待下回續述。


  合肥伯李鴻章,非真秦檜、賈似道之流亞也,誤在暮氣之日深,與外交之寡識。越南一役,中國先敗後勝,法政府又競爭黨見,和戰莫決,彼心未固,我志從同,乘此規復全越,料非難事。乃天津訂約,將與法使議和,但求省事,不顧損失,暮氣之深可知矣。朝鮮再亂,維新黨召日本兵入宮,日本未嘗知照中國,遽爾稱兵助亂,其曲在彼,不辨自明。袁世凱倡議入援,偕吳張二將,代逐亂黨,翊王免難,日使竹添進一郎,至遁回濟物浦,我已一勝,日已一挫,斯時日本,猶未存與我決裂之想。為合肥計,亟應聲明朝鮮之為我屬,一切交涉,當由中國主持,胡為井上馨至朝鮮,仍任朝鮮自與訂約?伊藤西鄉至天津,乃與訂公同保護之約乎?光緒三四年間,日本咨照清廷,稱朝鮮為自主國,不認為我藩屬,經總理衙門抗辯,內稱:「朝鮮久隸中國,其為中國所屬,天下皆知。即其為自主之國,亦天下皆知。日本豈能獨拒?」妙語解頤,日本人嘗一笑置之。合肥知識,殆亦猶此。即或稍勝,亦百步與五十步之比耳。外交無識,寧有善果?越南去,朝鮮危,緬甸暹羅,相繼喪失,不得謂非合肥之咎。本回實為合肥寫照,暗寓譏刺之意。書法不隱,足繼董狐直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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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移款築園撤簾就養 周齡介壽聞戰驚心



  卻說頤和園開工,乃是光緒十一二年的時候,耗去經費,約不下三千萬金。這時國帑支絀,三千萬金的巨款,從何而來?相傳是從海軍款項下,調撥過去。中法一戰,馬江敗績,閩海艦隊,喪亡殆盡,清廷因海氛日惡,決議大興海軍,整頓海防,將台灣划為一省,改福建巡撫為台灣巡撫,原有福建巡撫事,歸浙閩總督兼管。並在北京設海軍衙門,命醇親王弈譞作為總辦,弈劻、李鴻章作為會辦,善慶、曾紀澤作為幫辦。五大臣公同商酌,擬先從北洋入手,督練第一支海軍,擇定盛京旅順口,山東威海衛為軍港。醇親王弈譞,本沒有海軍經驗,弈劻、善慶,不消說起,只有李鴻章、曾紀澤二人,素稱是究心洋務,曾紀澤又時常出使外洋,主持海軍的要人,自然要推李鴻章。但海軍問題,繁費得很,免不得要籌集巨資。鴻章苦心籌畫,接連奏請,朝上總是駁的多,准的少。巧婦難為無米炊,妙手空空,如何興得起海軍?鴻章沒法,親自入覲,密探內廷意旨。當由太后身旁的寵監李蓮英,傳出消息,說是:「太后近年,有意靜居,擬造個園子,以便頤養,苦無的款可籌,時常煩躁,所以遇著各省籌款的事項,往往有駁無准。」鴻章沈吟一會,便與李蓮英附耳數語,蓮英點了好幾回頭。要造頤和園,恐亦是他慫慂出來。鴻章即回至天津,嗣凡有所奏請,無不照准。
  看官!你道這位李伯爺,是什麼妙想?他與李蓮英定議,欲借海軍名目,責成各疆吏歲撥定款,就中提出一半,作了造園經費,一半作了海軍經費,兩事都可成就。確是籌款妙法。慈禧太后聞言欣慰,於是大興土木,把清漪園舊址,闢地建築,改名叫頤和園。造了兩三年,方才告竣。園中的樓台殿閣,亭軒館榭,實是數不勝數。最著名的是樂壽堂正殿,即慈禧太后住所,規模很是壯麗。又有仁壽殿亦相彷彿,系召見王大臣處。還有頤樂殿,是太后聽戲的地方,更造得窮工極巧。殿外就是戲台,分上中下三層,上層顏曰慶演昌辰,中層顏曰承平豫泰,下層顏曰歡臚榮曝。將戲台敘得更詳,作者之意可知。此外有知春亭,夕佳樓,芸碧館,藕香榭,養雲軒,瞰碧台,寶雲閣,雲鬆巢,邵窩,貝闕,石舫,荇橋等佳境,無妙不臻,有美畢具。這園本倚萬壽山,泉清水秀,草長花香,山巔更建一佛香閣,軒廠華麗,上出雲霄。慈禧太后在園時,每日必登閣遊覽,俯瞰全園,氣象萬千。下有千步廊,曲折而下,直達殿門,所以往來甚便。歷述園中勝景,寫盡當時奢侈。園已告成,慈禧太后將移居園內,降了一道懿旨,即日歸政。醇親王弈譞,禮親王世鐸,先後上疏,無非因帝年尚幼,懇請太后再行訓政數年。太后俯准所請,隨帶同光緒帝,幸頤和園,把內閣軍機處以下各機關,都遷入園內辦理,就是梨園子弟,也與官僚一同居住。直把官場作戲場。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北洋海軍,辦了一二年,既集了好多經費,總要掩飾全國耳目,購了幾只戰船,募了幾千艦隊,才報成立。奉旨派醇親王弈譞,到天津巡閱,肅毅伯李鴻章,即飭幹員辦差,佈置行轅,務期完美。不料內廷又來了密函,由李鴻章展閱一周,忙召辦差的委員入內,叫他在行轅裡面,再佈置一個房間。體制雖略遜一籌,裝飾須格外精雅,不得疏忽!委員不敢多問,只得小心辦理,一切鋪設,已覺妥當,方回轅稟報。經李伯爺自去察視,到了正廳,系預備醇親王居住,他倒不過大略一瞧,便算了事。轉入廂房,反留心檢點,那一件還嫌粗率,這一件更嫌簡慢。委員暗暗驚訝,私自揣測,究竟是何人來此居住,要這般仔細挑剔?我亦不解。但奉上司命令,不得不再行掉換。過了數日,醇親王已到碼頭,當由李鴻章親去迎迓,辦差的委員,亦隨同前去,留心窺伺。見李伯爺謁過醇親王後,即與醇親王旁邊的隨員,慇懃問話,很帶著謙恭樣子。委員未曾認識,嗣聞李伯爺稱他總管,方曉得是赫赫有名的太監李蓮英。從旁面寫入,比實敘還要厲害。醇親王與李蓮英,一齊上岸,直抵行轅,由李鴻章送入,周旋一番。又引李蓮英到廂房,滿口說是委屈,李蓮英左右一瞧,只淡淡的答了費心二字。宿了兩宵,醇親王臨場校閱,李蓮英隨侍在後,當由李鴻章傳出軍令,飭海軍會操。艦隊排檣而至,或分或合,或縱或橫,映入醇親王眼簾中,只覺得整齊錯落,如火如荼。無異盲人。閱畢,極力褒獎。李鴻章只是撚鬚微笑。這一笑恰有微意。又過數天,醇親王與李蓮英,方辭別回京。這次閱操,又糜費了許多銀兩,李蓮英處又須安置妥貼,一古腦兒在海軍裡報銷,連委員都是瞠目伸舌。
  李蓮英回京後,威勢愈盛,宮中稱他九千歲。御史朱一新,偏呆頭呆腦的奏了一本,內有「李蓮英隨醇親王閱兵,恐蹈唐朝監軍覆轍」等語。慈禧後勃然震怒,立命降級,調補主事。這旨下後,還有那個敢衝撞李蓮英?一班蠅營狗鑽的人物,總教鑽入李總管門路,不怕沒有官做。轉眼間已是光緒十四年,光緒帝年已十八,大婚期屆,冊立皇后。這皇后是誰家淑女?說將起來,又與慈禧後大有關係。從前立同治皇后時,慈禧後的主張,原是屬意鳳秀的女兒。旋由東太后決立年長,因把崇綺女為皇后,後來常與慈禧後反對,至死方休。這次光緒帝又要立後,慈禧後自然加意揀選。她想胞弟桂祥,曾任副都統,生有一女,與光緒帝年紀相仿,遂與光緒帝指婚。是年十月間,特降懿旨,立副都統桂祥女葉赫那拉氏為皇后,並選侍郎長敘兩女,備作妃嬪。次年二月,光緒帝大婚,一切排場,與前代略同,小子若再敘述,筆意未免重複,不如概從簡略。大婚禮畢,即封長敘長女那拉氏為瑾嬪,次女為珍嬪。慈禧後即下諭撤簾。歸政典禮,雖是照同治朝依樣舉行,總要另畫一個葫蘆,費點手續。況慈禧後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踵事增華,自在意中。歸政後連加太后徽號,於「慈禧端祐康頤昭豫莊誠」外,添了「壽恭欽獻」四字,湊成了十四個。慈禧後喜溢眉宇,格外暢適。又因中外無事,沒甚牽掛,遂率同李蓮英等,頤養園中,或是登山,或是游湖,或是聽戲,或是抹牌,有時隨作書畫,消遣光陰。皇后本不善書,經慈禧太后指教,亦能了悟草法,得心應手。後來能書擘窠大字,嘗自署齋名,叫作延春閣。她本是慈禧後姪女,平時能得慈禧歡心,因此慈禧遊玩,常令皇后隨從。慈禧後既有可意的內侍,又有如願的佳婦,左右侍奉,正是快樂得很。
  忽由河道總督吳大澄,呈上奏折,乃是請尊醇親王稱號,善拍馬屁!內稱醇親王督辦海軍,功績卓著,且自為帝父,應予尊崇。先引孟子「聖人人倫之至」的遺訓,後引史事,謂宋朝的濮議,王珪司馬光,與歐陽修所議不合,從前高宗純皇帝御批,以歐說為是。又明朝的世宗,欲追尊生父興獻王帝號,群臣爭執,高宗御批,亦加駁斥。應請皇太后特旨,加醇親王徽號,遂皇上孝敬之忱,塞薄海臣民之望云云。奏上,太后即降旨如下:
  本日據吳大澄奏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一折,皇帝入繼文宗顯皇帝,寅承大統,醇親王弈譞,謙卑謹慎,翼翼小心,十餘年來,深宮派辦事宜,靡不殫竭心力,恪恭盡職。每遇優加異數,皆再四涕泣懇辭。前賞杏黃轎,至今不敢乘坐,其秉心忠赤,嚴畏殊常。非從深宮知之最深,實天下臣民所共諒。自光緒元年正月初八日,醇親王即有豫杜妄論一奏,內稱歷代繼統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以宋孝宗不改子偁秀王之封為至當,慮皇帝親政後,僉壬幸進,援引治平嘉靖之說,肆其奸邪,豫具封章,請俟親政時,宣示天下,俾千秋萬載,勿再更張。其披瀝之忱,自古純臣居心,何以過此?此深宮不能不嘉許感歎,勉從所請者也。茲當歸政伊始,吳大澄果有此奏,若不將醇親王原奏,及時宣示,則後此邪說競進,妄希議禮梯榮,其患何堪設想?用特明白曉諭,並將醇親王原奏發抄,俾中外臣民,咸知我朝隆軌,超越古今,即賢王心事,亦從此可以共白。嗣後鬫名希寵之徒,更何所容其覬覦乎?將此通諭中外知之!
  越年,醇親王病歿。未歿時,慈禧太后屢率光緒帝至醇邸問疾,因醇親王福晉,本是太后親妹子,醇親王又始終忠事太后,恭邸罷職,醇邸即續攬軍機,一切政務,隨時請太后指示,不敢獨斷獨行。怪不得太后格外親信,格外優待。臨歿,太后極為痛惜,定稱號曰皇帝本生考,予諡曰賢。喪葬一切,典禮特崇。惟諭中有「不可過事奢侈,致傷王生時恭儉盛德」。仍是防他僭越。並令將醇邸分為二處,一處崇祀醇親王祖宗,一處為光緒帝發祥地點。醇親王次子載澧襲爵,三子載洵,四子載濤,皆封公。醇親王薨後,光緒帝雖然親政,凡事仍稟白慈宮,不敢專主。慈禧太后亦嘗令皇后及李蓮英,暗中監察,免蹈同治覆轍。光緒帝恰也養晦遵時,沒甚違忤。
  自十五年至二十年,只有與英吉利、俄羅斯,稍有交涉。英國為了哲孟雄,啟釁搆兵,哲孟雄在西藏南境,介居布丹,廓爾喀兩部中間,布、廓兩部,同為西藏藩屬。廓、哲失和,英人嘗助哲敗廓,令哲王割讓大吉嶺,及附近印度的平原,作為己有,算是出兵的酬謝費。嗣後屢有要索,哲人憤恨,竟將英人囚住。英人遂發兵攻哲,哲王哪裡能抵擋英人?免不得肉袒牽羊,乞降大不列顛旗下。引虎者終為虎噬,亞洲諸小國皆蹈此失。英人得了哲孟雄,又把布丹亦收為屬部。哲、布已失,西藏藩籬被撤,藏人震懼,日思規復,至哲部隆吐地方,設立卡房。英人安肯干休?自然要與西藏為難,攻毀卡房,並據藏南要隘。中國的駐藏大臣,向不中用,至是令幫辦大臣升泰赴任,與英國總理印度大臣蘭士丹,在印度孟加拉會議,定藏印條約八款,承認哲為英屬,勘定藏哲分界,才得和平了結。後來復把藏南的亞東地方,開為商埠,許英人互市,這也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至與俄國交涉的事情,係為帕米爾高原。帕米爾為新疆西南邊徼,在蔥嶺外面,北通浩罕安集延,為亞洲最高的陸地。亞洲大山,多自帕米爾發脈,中國曾建設卡倫,並據伊犁西境,遂迫中國將卡倫撤去,中國不允。已而英人復降服阿富汗,嗾阿人逐中國卡倫兵,俄國以英人復來染指,忙出兵據帕米爾。於是中俄英三國,皆有違言。經中國出使大臣洪鈞、許竹筠,先後會議,結果是俄人得了大利,英人次之,中國最是吃虧,把帕米爾高原,盡行棄掉,只以蔥嶺為界,清政府因中國幅員,素號遼廓,割了一些兒荒徼,也沒有十分痛苦。總教身家保住,管什麼邊疆荒地?到光緒二十年,是慈禧太后六旬萬壽。又是天大的喜事。壽辰在十月十日。正二月間,就飭王大臣預備祝嘏典禮,仿照康熙、乾隆時故例。著各省將軍督撫,先期派員來京,慶祝聖母萬壽,一面飭內務府督率工役,自大內至頤和園,統要蓋搭燈棚,點綴景物,並要沿途建設經壇,由喇嘛僧帶領僧眾,唪誦壽生真經。頤和園內,還要造大牌樓,作聖母萬壽紀念。內務府因庫款支絀,授意內外大員,預送壽禮,大員們哪個不想巴結?彼此會議各捐俸銀二十五成,作了萬壽的送費,聊表微忱。內中有個西安將軍榮祿,於俸銀二十五成外,更獻了許多金銀珍寶,頓時喜動慈顏,立召內用。榮祿本太后功臣,熱河回蹕,全仗榮祿隨扈,為什麼外任西安,就了閒散的職任?原來榮祿扈駕回京,慈禧後記念大功,擢為內務府總管,宮廷得自由出入。每有要事,慈禧後亦常與商量,同治帝賓天時,榮祿尚入直宮中,很邀寵眷。到了光緒六年,忽由光緒帝師傅翁同龢密白太后,劾榮祿濁亂宮禁的罪狀,慈禧後不信,暗中恰是加意偵查,果然事出有因。這位有膽有識的榮大臣,竟在某妃房中,竭忠效力,確是有膽,確是有識。被慈禧後親見親聞,當下怒氣勃發,立將榮祿驅逐出京,革去官職。慈安崩後,慈禧後又記起榮祿,疑是慈安設計陷害,俾折臂助,但因榮祿犯罪太重,不欲驟然起用。自是榮祿失官數年,嗣後不知榮祿如何運動,又超擢為西安將軍。想來總是李總管的大力。此番奉召入都,再任步軍統領,壽禮確是多送。自然格外小心,格外勤謹。預備祝壽期內,他亦著力幫忙。慈禧太后復降恩旨,晉封瑾、珍二嬪為妃,此外貴人等,亦照例遞升。宗室外藩王公,及中外文武大臣都馳恩覃封,官上加官,爵上晉爵,滿擬屆了壽期,做一場普天同慶的曠典。誰料一到五月,朝鮮又闖起大禍,弄得中日開釁,陡起戰雲。清軍連戰連敗,慈禧太后懊悵異常,不得不另降懿旨,罷除慶賀。小子曾記當時有一上諭云:
  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皇太后懿旨:本年十月,予六旬慶辰,率士臚歡,同深忭祝。屆時皇帝,率中外臣工詣萬壽山行慶賀禮,自大內至頤和園,沿途蹕路所經,臣民報效,點綴景物,建設經壇。予因康熙隆乾年間,歷屆盛典崇隆,垂為成憲,又值民康物阜,海宇乂安,不能過為矯情,特允皇帝之請,在頤和園受賀。詎意自六月後,倭人肇釁,侵予藩封,尋復毀我舟船,不得已興師致討。刻下干戈未戢,徵調頻仍,兩國生靈,均罹鋒鏑。每一念及,憫悼何窮?前因念士卒臨陣之苦,特頒內帑三百萬金,俾資飽騰。茲者慶辰將屆,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觀,受台萊之祝耶?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朕仰承懿旨,孺懷實有未安,再三籲請,未蒙慈允。敬維盛德所關,不敢不仰遵慈意,為此特諭!欽此。
  一場盛舉,化作煙銷,日本太是無情,海軍真也不力。屆壽辰時,只在園內排雲殿受賀,就算完結。後人有宮詞一絕道:
  別殿排雲進壽觥,慈懷日夕軫邊情。
  諸州點景皆停罷,饋餉頻聞發大盈。
  究竟中日何故開戰,且到下回續敘。
  母后訓政,既非美事,亦非易事。歷代有此成例,乃因主少國疑,不得已而出此耳。然閻竇臨朝而常侍橫,武韋專政而奄豎興,鄭李恃寵而璫禍熾。後妃專政,往往為中官所播弄,墮其術中而不之覺。以慈禧太后之英明,而前有安得海,後有李蓮英。李蓮英之擅權,較諸安得海,尤專且久。頤和園之建築,李蓮英導之也,六旬萬壽之侈備典禮,何一非自李蓮英等,曲意逢迎,隱圖中飽耶?貴冑若醇親王,元老若李肅毅伯,猶且不敢忤李蓮英,遑論他人?故慈禧二次之訓政,幾與李蓮英訓政無異。本回敘慈禧,實即敘李蓮英。敘李蓮英,即不啻敘慈禧。清朝二百數十年之國祚,斲喪於李總管一人之手,內監之禍烈矣哉!慈禧後殆猶可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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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葉志超敗走遼東 丁汝昌喪師黃海



  卻說朝鮮自迭遭亂事,國勢愈衰,國王李熙,又是個貪安圖逸的人,凡事都因循苟且,不願振作,因此日貧日弱,寇盜紛起,日本尤為垂涎,獨中國置若罔聞。駐英法德俄使臣劉瑞芬,明察外事,思患預防,曾致書北洋大臣李鴻章,建了兩策:上策欲乘他內敝,收他全國,改為行省﹔次策應約同英美各國,公同保護,方足保全朝鮮。結尾是朝鮮安全,東三省亦可無虞等語。莫謂秦無人。李鴻章亦以為然,將劉書上之總署,總署諸公,多是酒囊飯袋,醉生夢死,管甚麼朝鮮存亡。應罵!鴻章孤掌難鳴,也只能得過且過。
  光緒二十年,朝鮮國全羅道東阜縣,有東學黨起事,黨魁叫作崔時亨,自號緯大夫。這東學黨徒,並不是留學東瀛,乃是剽竊佛老緒論,妄參己意,輾轉傳授。國王因他妖言惑眾,出兵捕治。崔時亨遂揭竿起事,連敗王兵,復從全羅道轉攻忠清道,聲勢非常厲害。國王李熙,忙向中國告急,並咨照中國駐使。看官!你道這駐使系是誰人?便是當年幫辦營務的袁世凱。世凱接讀咨文,飛電北洋,當由北洋派遣提督葉志超,及總兵聶士成等赴援。李鴻章頗也精細,遵守天津條約,電告駐日欽使汪鳳藻,叫他知照日本。日本真是厲害,不肯後人一著,派大島圭介率兵赴朝鮮。兩國兵隊,先後出發,欽差袁世凱,聞葉提督已到牙山,隨即致書葉提督,請他出示曉諭,解散亂黨。亂黨究係是烏合之眾,見了一紙文告,嚇得四散奔逃。朝鮮失守的地方,不戰自復。清軍擬即撤回,只日本兵,恰有進無退。袁欽使照會大島圭介,仍援天津約文,謂彼此撤兵。此次中日交涉,中國原未違約。大島圭介含糊照復,暗中反添兵派將,陸續運到朝鮮,分守釜山仁川的要害。日本因兩番落後,故此次用著全力來。袁欽使復電達北洋,請預防決裂,速籌戰備。無如肅毅伯李鴻章,明知中日開釁,必須海戰,北洋海軍,雖然辦了好幾年,恰是外強中乾,不堪一戰,誰叫你把海軍經費,撥造頤和園。因此復袁使電文,只要他據約力爭,並咨照總理衙門,與駐華的日使小村壽太郎,速即和平辦理。
  總署王大臣,統是糊塗顢頇,尚說朝鮮是我藩屬,所以發兵平亂,日本不得干涉。為了這語,又被日使藉口,他道是朝日兩國,有直接條約,中日兩國,為了朝鮮,亦曾訂有天津約章。朝鮮明明自主國,不過他國度很小,未能自保,所以由我兩國共同保護,何得說我國不得干涉?據他的說話,很象理直氣壯。總署王大臣,無可辯駁,反仗著自己餘威,要與日本開戰。你上一折,我上一本,統說區區日本,無理如此,宜亟發海陸兩軍,聲罪致討。光緒帝少年好勝,瞧了各大臣奏章,也銳意主戰,催促北洋大臣李鴻章,速剿倭寇。統是自大的口脗。此時這李伯爺,好象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楚。復飛電駐日汪使,叫他詰問日本外部,何故違背天津專約,不肯撤兵?日外部又提出條件,是要與中國同心恊力,改革朝鮮內政。又是個冠冕堂皇的題目。汪使電復李鴻章,李鴻章尚是持重,不肯主戰,奈內外官員,不識外情,不是說李伯爺膽怯,就是說李伯爺面軟,連袁欽使世凱,也總道北洋海軍,可以一試,請命北洋,願即回國,決與日本開仗。李鴻章尚未答復,日本兵已入朝鮮王宮,幽禁國王李熙,推大院君主持國柄,並宣告朝鮮獨立。那時連翼翼小心的李伯爺,也只得開戰,召袁欽使回國。朝旨又三令五申,派副都統豐伸阿,提督馬玉昆,總兵衛汝貴,左寶貴等,各帶大兵,由陸路進發。
  日本用先發制人的手段,乘清軍尚未雲集,即進攻牙山的清軍。葉軍門志超,恇弱無能,鎮日裡飲酒高臥,忽報日兵將來攻擊,連忙向北洋求救。李鴻章聞警,還恐自己先行發兵,將來要被日本指摘,想了一計,向英商處租瞭高升輪船,載兵二營,出援牙山。不意到了豐島,日本已暗伏軍艦,截住去路,連珠炮發,將高升輪船擊沉。船內的兵士,統行漂沒。可憐可憐!葉志超待了數日,不見援兵到來,正急得沒有擺佈,還是總兵聶士成,有些膽量,慷慨誓師,願決一戰。忽由探馬來報日兵已到成歡,士成即持鞭請行,見志超面色如土,半晌才說了兩語道:「老兄小心前去!兄弟當守……守住此地。」言下已有逃意。士成領命赴敵,不半日已到成歡,恰遇日兵整隊前來,士成即傳令開槍,兩下裡殺了一陣,只見煙霧迷天,彈丸蔽日。約戰了兩個小時,日兵恰向後退去,士成追襲一程,方收隊紮營,即差兵弁往牙山報捷。到的次晨,差去的兵弁,尚沒有回來,日本大隊又到。這次日本兵,不似前次的怯戰,遙望過去,已是精銳得很。士成倒也不怕,仍下令開營迎敵。營門甫開,炮彈已到,聶軍連忙還擊,正在酣戰時候,差去的兵弁才到,報稱牙山已沒有大兵,聞葉軍門已退駐平壤去了。這語一傳,兵心漸懈,日本兵又是漫山遍野,雜沓而來。士成到此,未免心驚,料知支持不住,乃命部兵移前作後,嚴陣而退。士成好算不弱。日本兵恰不敢進逼,由士成退去。士成回到牙山,果然不見一卒,長歎了數聲。暗想部下只有數千兵馬,萬不能保守這地,與其孤軍死敵,不如全師早返,於是傳令退兵,齊回平壤,眼見得牙山要地,被日兵占去。罪在葉志超,不在聶士成。
  士成到了平壤,謁見葉志超,問他何故退兵?志超支吾了一會,士成又道:「成歡已敗日兵,軍門大人若果多留數天,牙山也可保得住。」也未可必。志超道:「老兄戰功,兄弟已經探聞,報告朝廷,現在遼東派來的人馬,已會集此處,總教此處得勝,牙山雖失,還可無虞。」士成也不敢多說,隨即退出。志超仍然日坐營中,並沒有什麼舉動。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等,見了志超,無非說的應酬常套,也未聞商及機宜。士成背地嗟歎,暗自灰心。日兵聞清軍雲集平壤,倒也扎住牙山,一時不敢進發,葉志超樂得快活幾天。忽接到北京電報,令他節制各軍,拜為統帥。聶士成擢為提督,將弁獲獎數十員,軍士得賞銀二萬兩。志超喜出望外,設筵慶賀,置酒高會。各路統領,少不得親自賀喜,熱鬧了好幾天。
  但志超本非將才,驟升統帥,哪個去畏服他?所有號令一切,多半是陽奉陰違,連志超營內的將弁,也是逐隊四出,姦淫擄掠,無所不為。朝鮮百姓,本是愛戴清朝,簞食壺漿,來迎王師,不料清兵都妄作妄行,反致朝民失望。志超的意思,總教守住平壤,餘事都可不問,因此劃分守泛,令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各將,駐紮平壤城四面。看看中秋將近,日兵尚沒有消息,正擬大排筵席,宴賞良辰。突聞哨卒來報,日將野津,已統兵來攻平壤,人馬很是不少。志超大吃一驚,急傳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各將商議。志超道:「日兵已要逼近,諸位可有退敵的計策麼?」各將的資格,要算豐伸阿,他先開口答道:「全憑統帥調度!」志超道:「據兄弟看來,還是深溝高壘,不戰為妙。」各將尚未見答,就中惱了左寶貴,向志超道:「現在的戰仗,不比從前刀槍時代,炮火很是厲害,斷非土石所能抵擋,不如趁日本未逼近時,先行迎截,方為上計。」葉志超臉色忽變,半晌才道:「我意主守,老兄主戰,想老兄總有絕大勇力,可以退敵,不妨請老兄自便!」陷死左寶貴,就在此數語內。寶貴道:「統帥是節制各軍,卑鎮安敢自由進退?但是這次開戰,關係國家不少,卑鎮奉命東來,早已誓死對敵,區區寸心,要求統帥原諒!」志超道:「老兄曉得國家,難道兄弟不曉得國家麼?」未曾開戰,先自爭論,焉得不敗?豐伸阿等見兩人鬧起意見,只得雙方勸解,談論了好一歇,並沒有什麼定議,外邊的警報,恰絡繹不絕。寶貴勃然起座,對諸將道:「寶貴食君祿,盡君事,敵兵已到,只有與他死鬥的一法。若今日不戰,明日又不戰,等到日兵抄過平壤,截我歸路,那時只好束手待斃了。諸公勉之!寶貴就此告辭!」已甘永訣!當即忿忿而出。豐伸阿、馬玉昆亦別了志超,自回營中。只衛汝貴少留片刻,與志超密談數語,不知是何妙計,大約總是預謀保身的秘訣。
  且說左寶貴到了營中,遙聞炮聲隆隆,料知日兵已近,當命部下各兵,排齊隊伍,鳴角出營。寶貴當先領陣,行不一里,已見火燄沖霄,日兵的炮彈,如雨點般打將過來。寶貴自然督軍還擊,砰砰訇訇,撲撲簌簌,互轟了大半天。日兵煞是厲害,前敵殘缺,後隊補入,槍子射得越急,炮彈放得越猛。左軍這邊前隊亦多傷亡,後隊的兵士,亦督令照補。寶貴喝令一齊放槍,自己越小心督察,忽見後隊所持的軍械,多是手不應心,有的是放不出彈,有的是彈未放出,槍已炸破。寶貴還道他是操練未精,手執快刀,斲了幾個,後來見兵士多是這般,他急從兵士手中奪過了槍,親自試放,用盡氣力,也不見彈子出來。仔細一瞧,機關多已鏽損,不禁失聲道:「罷了罷了。」看官!你道這種槍械,為何這般不中用?原來中國槍械,多從外國購來,北洋大臣李鴻章,聞德國槍炮最利,就向他工廠內訂購槍械若干,不想運來的槍械,一半是新,一半是舊。當時只知檢點槍支,哪個去細心辨認?這番遇著大戰仗,便把購備的槍桿,陸續發出。左軍前隊的兵士,乃是臨陣衝鋒的上選,所用槍械,時常試練,把廢窳的已經剔去,後隊的或系臨時招募,隨便給發槍械,因此上了戰仗,有此蹉跌。部將請寶貴退兵,寶貴歎道:「本統領早知今日,所願多殺幾個敵人,就是一死也還值得。不料來了一個沒用的統帥,又領了一種沒用的槍支,坐使敵軍猖獗,到了這個地步。」道言未絕,突然飛到一彈,寶貴把頭一偏,正中在肩膀上。日本兵又如潮湧上,衝動左軍陣勢。寶貴尚忍痛支持,怎奈敵炮接連不斷,把左軍打倒無數。寶貴身上,又著了數彈,口吐鮮血,暈倒地上。可憐可憐!蛇無頭不行,兵無將自亂,霎時間全軍溃散,逃得一個不留。
  這時候日本兵三路進攻,豐都統、馬提督也分頭抵截,豐伸阿本沒有能耐,略略交綏,便已卻退。馬玉昆頗稱驍勇,督領部眾,鏖戰一回,只因槍械良窳不齊,打出去的槍彈,不及日本的厲害。日本的槍子,一發能擊到百數步,中國的槍子,只有六七十步可擊,已是客主不敵。況又有機關不靈,施放不利的弊病,哪裡能長久支持?憑你馬提督如何勇悍,也只得知難而退。甫到平壤城,見城上已豎起白旗,好稱救命旗。馬玉昆馳入城內,見葉統帥坐在廳上,身子兀自亂抖。玉昆便問高豎白旗的緣故?志超道:「左寶貴已經陣歿,衛汝貴已經走掉,閣下與豐公,聞又不能得利,偌大的平壤城,如何能守得住?只好扯起白旗,免得全軍覆沒。」玉昆見主帥如此怯戰,也是無法可想。聶士成本隨著志超,守住平壤城,一再諫阻,終不見從,也是說不盡的憤悶。

  日本兵直薄城下,望見城上已豎白旗,守著萬國公法,停炮不攻。志超恰趁這機會,夤夜傳令,靜悄悄的開了後門,率諸將遁還遼東。這計恰用著了。這諸路兵士,一半是奉軍,一半是淮軍,都經李鴻章訓練,日人頗憚他威名,到此始覺得清軍沒用,益放膽進攻。據了平壤,又占了安州、定州,得機得勢,要渡過鴨綠江,來奪遼東了。清朝的陸軍,已一敗塗地,統退出朝鮮境,還有黃海沿岸的海軍,懸著龍旗,隨風飄蕩,日本軍艦十一艘,駛出大同江,進迫黃海,清海軍提督丁汝昌,聞日艦到來,也只得列陣迎敵。當時清艦共有十二艘,定遠、鎮遠,最大﹔致遠、靖遠、經遠、來遠、濟遠、平遠次之﹔廣甲、廣丙、超勇、揚威又次之。汝昌傳令,把各艦擺成人字陣,自坐定遠艦上,居中調度,準備開戰。遙望日艦排海而來,彷彿如長蛇一般,大約是個一字陣。汝昌即飭將弁開炮,其實兩軍相隔,尚差九里,炮力還不能及,憑空的放了無數炮彈,拋在海中。開手便已獻丑。日艦先時並不回擊,只是開足汽機,向前急駛。說時遲,那時快,日本的游擊艦,已從清軍左側駛入,抄襲清軍後面,日本主將伊東祐亨,駕著坐船,帶領餘艦,來攻清軍前面。那時炮才迭發,黑煙繚繞,迷濛一片。不到一時,中國的超勇艦,著了炮彈,忽然沉沒。清軍少見多怪,惹起了兔死狐悲的觀念,頓時慌亂起來。一經慌亂,便各歸各駛,弄得節節分離,彼此不相援應。這艦隊中管帶,只有致遠管帶鄧世昌,經遠管帶林永升,具著赤膽忠心,願為國家效死。日艦浪速,與致遠對轟,兩邊方在起勁,又來了一艘日本巨艦,名叫吉野,比浪速艦還要高大,也來轟擊致遠。致遠船身受傷,惱得鄧世昌性起,親督炮架,測准吉野敵樓,一炮一炮的轟去。吉野艦內的統帶官,急忙駛避,世昌飭令追去,艙中報彈藥已盡,不便再追,世昌慨然道:「陸軍已聞敗績,海軍又要失手,堂堂中國,被倭人殺得落花流水,還有何顏見江東父老?不如拚掉性命,撞沉這吉野艦,與他俱盡,死亦瞑目,便令鼓輪前進。看看將追上吉野,不意觸著魚雷,把船底擊碎,海水流入船內,漸漸的沉入海去。世昌以下,一律殉難。可憐可憐!
  經遠管帶林永升,與日本赤城艦相持。赤城艦的炮火,攢射經遠,經遠中彈突然火發,林永升不慌不忙,一面用水撲火,一面窺准敵艦,轟的一炮,正中敵艦要害,成了一個大窟窿。敵艦回身就走,永升死不放鬆,傳令追襲,也是氣數該絕,追了一程,又被水雷觸裂,沉下海中。可憐可憐!兩員虎將,同時死難,餘外的戰艦,越加心慌。濟遠管帶方伯謙,向來膽小,本是在旁觀望,遙見致遠經遠,都被擊沉,還有何心觀戰?忙飭舵工轉舵,機匠轉機,向東逃走。冤冤相湊,撞在揚威艦上,揚威已自受傷,經不起這麼一撞,隨波亂蕩,不能自主。海水潑入船內,隨即沉沒。濟遠艦只管著自己,逃入旅順口內,廣甲、廣丙兩艦,也跟著逃遁,只留了定遠、鎮遠、靖遠、來遠、平遠五艘,尚在戰線範圍內,被日艦圍住奮擊。丁汝昌還算堅忍,迭放大炮,轟沉日本西京丸一艘,並擊傷日本鬆島艦。奈定遠艦也中了五六炮,失戰鬥力,靖遠、平遠、來遠三艦,亦受了重傷,突圍出走,單剩定遠、鎮遠,勢孤力竭,不得已衝出戰域,駛入口內。丁汝昌尚肯自盡,故書中敘述海戰,比葉志超陸軍較有聲勢。這一場海戰,兵艦失掉五艘,餘艦亦多傷損。二十餘年經營的海軍,不耐一戰,正是中國莫大的恥辱。小子敘述到此,淚隨筆下,立成悲悼詩一絕道:

  海濱一戰覆全師﹔太息煙雲起滅時。

  我為合肥應墮淚,構園貽誤少人知。

  海陸軍統已失敗,中日的勝負已定,日本還不肯罷戰,竟想把中國併吞下去。小子要灑一番痛淚,只好把筆暫停一停,待下回再行詳敘。

  中日一戰,為清室衰亡張本,即為中國孱弱張本。世人皆歸咎合肥,合肥固不得為無罪,但不得專咎合肥一人。海軍經費,屢請屢駁,合肥不得已,移其半以造頤和園,而海軍才有眉目。否則甲午一役,雖欲求一敗衄之海戰,亦不可得,寧非尤足羞者。惟選將非人,購械不慎,不得謂非合肥之咎。葉志超、丁汝昌輩,多由合肥一手提拔,彼皆非專閫才,胡為而推轂乎?當時勇毅如左寶貴,忠憤如鄧世昌、林永升,俱足為於城選,僅令其率偏師,充管帶,受制於一二庸夫之下,徒令其戰死疆場,飲恨以歿,以視曾文正之知人善任,合肥多慚色矣。若譏其遷延觀望,不願開戰,至於內外交迫,孤注一擲,以至敗亡,說雖近似,而吾且以此為合肥原。盈廷虛憍,交口主戰,合肥猶知開戰之非策,不可謂非一隙之明。知彼知己方足與言對外,假使當日從合肥言,勉從和議,尚不至失敗若此。此回為合肥一生恨事。敘葉志超,敘丁汝昌,無一非為合肥寫照。作者固別蓄深意,閱者亦當別具眼光,毋滑口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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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13: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回     失律求和馬關訂約 市恩索謝虎視爭雄



  卻說葉志超既逃歸遼東,丁汝昌又敗回旅順,警報迭達北京,光緒帝大為懊惱,即命將葉志超、丁汝昌革職,衛汝貴、方伯謙拿問,並嚴責北洋大臣李鴻章。李鴻章只得自請議處,又把海軍敗績的緣由,推在方伯謙等身上。奉旨令將方伯謙軍前正法。遲早一死,為何要逃?李鴻章咎亦難辭,拔去三眼翎,褫去黃馬褂,改命提督宋慶出兵旅順,提督劉盛休出兵大連灣,將軍依克唐阿出兵黑龍江。三路兵駐守遼東,防堵日本。嗣又命宋慶統制各路人馬。各路統領,與宋慶資格多是不相上下,忽接朝廷旨意,要歸他節制,免不得鬱鬱寡歡。又是敗象。宋慶到了九連城,收集平壤敗兵,倚城下寨。九連城瀕鴨綠江口,為遼東第一重門戶,這重門戶不破,遼東自可無恙。宋慶把守此處,也算是因地設險。當下傳集各統將,分守泛地,叫他努力防禦。各統將雖是面從,心中很是不悅,出了大營,滿肚裡都受著委曲,你也不願盡力,我也不肯效命,勉強起程,按著所派泛地,率軍進行。

  那邊的日本兵,確是勇迅,聞鴨綠江西岸,清軍未曾嚴守,當即率兵飛度。過了鴨綠江,浩浩蕩蕩,殺奔九連城。這時劉盛休、依克唐阿、馬玉昆、豐伸阿、聶士成諸將,沿途抵敵,都殺不過日兵。清軍退一里,日兵進一里,清兵退十里,日兵進十里,待日軍進薄九連城,各路統將,統已遠遠的避去,只剩了城中一個老宋。老宋聞諸軍皆溃,獨力難支,沒奈何棄城出走,退守鳳凰城。嗣又因鳳凰城孤懸嶺外,不便扼守,復棄城西遁。統帥一走,各將愈聞風而逃,日本兵遂進占鳳凰城,複分三路。一路出西北,撲連山關﹔一路出東北,攻岫岩州﹔一路出東南,窺金州大連灣。不到數日,各路都已得手,只連山關一路,被依克唐阿與聶士成兩軍,南北夾攻,得而復失,並傷斃中尉一員。鳳凰城日軍來援,又被依軍殺退。依將軍是久敗思奮,所以尚得一二回勝仗,聶軍門本是個出色當行的人材,當中國初次發兵時,已擬率陸軍進搗韓城,調海軍進扼仁川港口。這是先發制人的妙計,可惜當時不用。嗣因空言無補,沒人見用,到了牙山,又為葉提督所制,憤憤而退。此次見清軍連溃,彼此不相照應,連自己也只得節節退步。後來得了依將軍一臂之力,遂得轉敗為勝。隨又行文各帥,願自率部下人馬,抄襲敵軍後面,斷他餉道,令他不久自亂,那時首尾夾攻,定能克敵。此計亦妙,可惜又不見用。各路將帥,有一半說是危計,有一半簡直不答。適廷旨又調他入關,保護畿輔,將行的時候,還殺敗日兵數次,所以鳳凰城東北一帶,尚沒有名城失陷。東路自岫岩州陷落,日兵又連陷海城,清軍都退到遼西,靠了遼河,作為防蔽,總算暫時敷衍過去。
  獨東南一隅,既無良將,又無重兵,只有旅順口向稱天險,內闊外狹,層山環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的形勢。丁汝昌反認作絕地,且因戰艦待修,轉入威海衛,暫避敵燄,只留了總辦龔照嶼居住旅順。日兵既陷了金州大連灣,擬乘勢攻旅順,但恐旅順險峻,不易攻入,遂先勾引漢奸,令他混入口內,四貼日人告示,聲言日兵於某日取旅順,居住的兵士,應及早投降,否則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無貽後悔。明明是虛聲恫喝。龔照嶼得著此信,嚇得魂不附體,忙坐了魚雷艇,順風逃去。還有一班駐守的人員,見照嶼已遁,個個慌亂,帶了槍械,各自逃生。一個重大的要口,變作杳無人影的空谷。至日兵入港,清軍已逃去兩日了。日兵不費一彈,不發一槍,把北洋第一個軍港,唾手而得,真是絕大的喜事。

  這時候日本兵艦,已縱橫遼海,北面的蓋平營口,已在囊中,南面的榮城登州,又彷彿握在掌內。狼狽不堪的丁汝昌,方困守威海衛外的劉公島,只望日兵饒恕了他,不來作對。誰知日兵偏不許他獨生,鼓著大艦,駕起巨炮,又向劉公島進攻。可憐汝昌手下,只有幾片敗鱗殘甲,一陣轟擊,定遠、威遠、來遠三艘,又被打沉,丁汝昌亦受了彈傷,劉公島勢處孤危,萬不能守。日兵還是接連開炮,四圍攻打。汝昌到此,垂頭喪氣,飭兵士豎起白旗,一面致書日將,約不得傷害地方民命,自己哭了三四次,仰藥自盡。還是好漢。日兵遂據劉公島,並入威海衛,於是北洋第二個軍港,亦被日本奪去。所有敗殘軍艦,統歸日兵佔領。清廷還起恭親王弈訢,總理海軍事務,其實遼海沿岸大小兵輪,只有旭日旗招颭,並沒有龍旗片影,還要管理什麼海軍?

  光緒帝迭聞敗報,召王大臣會議,從前銳意主戰,慷慨激昂的諸人物,至此都俯首無言。獨有二個滿員,上書言事,煞是可笑。一個滿御史,請起用檀道濟為大將,檀道濟是劉宋時人,死了一二千年,為什麼奏請起用?他因同僚擬用董福祥,假名檀道濟以示意。他即問檀道濟三字,如何寫法?經同僚書示,遂冒昧照奏。又有一個滿京堂,奏稱日本東北,有兩個大國,一是緬甸,一是交趾,日本畏他如虎,請遣使約他夾攻,必可得志。想是做夢。光緒帝見了這等奏章,又氣又恨,只得與恭王等商議,定了一個請和的計策,命侍郎張蔭桓、邵友濂,赴日本議和。日本很是厲害,拒絕兩使。他說這等小官,不配講和。弄得張邵二人,垂頭喪氣,踉蹌歸來。清廷方議改派,惱了一個安御史維峻,抗詞上奏,雖不似滿員的荒謬,也多牽強附會,都下偏傳誦一時,小子將原奏詳錄,以供看官一粲,道:

  奏為疆臣跋扈,戲侮朝廷,請明正典刑,以尊主權而平眾怒,恭折仰祈聖鑒事。竊北洋大臣李鴻章,平日挾北洋以自重,當倭賊犯順,自恐寄頓倭國之私財,付之東流,其不欲戰,固系隱情。及詔旨嚴切,一意主戰,大拂李鴻章之心,於是倒行逆施,接濟倭賊煤米軍火,日夜望倭賊之來,以實其言。而於我軍前敵糧餉火器,故意勒掯之。有言戰者,動遭呵斥。聞敗則喜,聞勝則怒。淮軍將領,望風希旨。未見賊,先退避,偶遇賊,即驚溃,李鴻章之喪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屢言之,臣不復贅陳。惟葉志超、衛汝貴均系革職拿問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為逋逃藪,人言嘖嘖,恐非無因。而於拿問之丁汝昌,竟敢代為乞恩,並謂美國人有能作霧氣者,必須丁汝昌駕馭。此等怪誕不經之說,竟敢陳於君父之前,是以朝廷為兒戲也,而樞臣中竟無人敢為爭論者。良由樞臣暮氣已深,過勞則神昏,如在雲霧之中。霧氣之說,入而俱化,故不覺其非耳。張蔭桓、邵友濂為全權大臣,未明奉諭旨,在樞臣亦明知和議之舉,不可對人言,既不能以死生爭,復不能以去就爭,只得為掩耳盜鈴之事,而不知通國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賊與邵友濂有隙,竟敢索派李鴻章之子李經方為全權大臣,尚復成何國體?李經方為倭賊之婿,以張邦昌自命,臣前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適中倭賊之計。倭賊之議和,誘我也。我既不能激厲將士,決計一戰,而乃俯首聽命於倭賊,然則此舉非議和也,直納款耳,不但誤國而且賣國。中外臣民,無不切齒痛恨,欲食李鴻章之肉。而又謂和議出自皇太后意旨,太監李蓮英實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談,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歸政皇上矣,若猶遇事牽制,將何以上對祖宗,下對天下臣民?至李蓮英是何人斯?敢干預政事乎?如果屬實,律以祖宗法制,李蓮英豈復可容?惟是朝廷被李鴻章恫喝,未及詳審利害,而樞臣中或系李鴻章私黨,甘心左袒,或恐李鴻章反叛,姑事調停。初不知李鴻章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實不能反。彼之淮軍將領,皆貪利小人,無大伎倆,其士卒橫被剋扣,則皆離心離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服李鴻章有餘,此其不能反之實在情形,若能反則早反耳。既不能反,而猶事挾制朝廷,抗違諭旨,彼其心目中,不復知有我皇上,並不知有皇太后,而乃敢以霧氣之說戲侮之也。臣實恥之,臣實痛之!惟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鴻章跋扈之罪,佈告天下,如是而將士有不奮興,倭賊有不破滅,即請斬臣以正妄言之罪。祖宗監臨,臣實不懼。用是披肝膽,冒斧鑕,痛哭直陳,不勝迫切待命之至!謹奏。

  奏上,有旨「安維峻呈進封奏,肆口妄言,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是日恭親王適請假。次日入朝,始知這事,斥同僚道:「這等奏折,不值一噱,付諸字麓內,便好了事。諸公欲令豎子成名麼?」恭親王尚是有識。正議論間,朝旨又下,派李鴻章為全權大臣,速赴日本議和。恭王即飭軍機處辦事人員,電達天津。李鴻章接著此旨,明知戰敗求和,還有什麼光彩?但事已如此,欲救眉急,不得不硬著頭皮,指日前往。方就道時,先電商各國駐華公使,請為臂助。俄使喀希尼,慨然答復,願保全中國疆土,代拒日本。言太甘者心必苦。李鴻章始航行而東,到日本山陽道海口,地名馬關,日本已遣專使伊藤博文,及陸奧宗光,在馬關守候。鴻章在途中,屢接中國警耗,日本北據營口,南占澎湖,心中正焦灼,見了伊藤、陸奧兩人,寒暄已畢,便請停戰。伊藤、陸奧不允,必欲先訂和約,方許停戰,經鴻章再三磋商,才提出停戰條件。看官!你道條件是什麼要約?他說要山海關、大沽口及天津三處,作了抵押品。這三處乃是京畿要口,押與日本,簡直是引狼入室,叫這位李欽差如何答應?沒奈何把停戰問題,暫時擱起,先把和款商量起來。伊藤、陸奧煞是厲害,要索各款,統是不堪忍受。鴻章與他辯論,他卻絕不理會,反將冷語諧詞,調侃鴻章。鴻章此時,既不敢反唇相譏,又不便屈意俯就,只得熬了一肚子氣悶,拿出遷延手段,敷衍他們。今朝說,明朝再議,明朝說,後日再議。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一日,自會所返寓,鴻章因連日會議,毫無效果,坐在馬車中,正自忐忑不定,突聽得槍聲一發,忙從左邊一顧,不防劈面來了一顆彈子,正中左顴。鴻章忍著痛,急呼日本警察,日警過來,見鴻章顴血直噴,忙去捉拿刺客。鴻章也不及問刺客情狀,匆匆回寓。病了好幾日,警聞直達歐美,各國新聞紙,爭說日人無理,大有攘臂直前,代鳴不平的意見。日本始自知理屈,遣使謝罪,並飭日醫替他調治。伊藤、陸奧亦至李寓道歉,隨允轉圜和議。鴻章即要約停戰,伊藤、陸奧亦即照允。日本刺客,恰是清國功臣。嗣後申定和議,伊藤、陸奧終究不肯多讓,李鴻章無可如何,勉依條約十一款。大綱如下:

  一 認朝鮮為自主國。

  二 償日本兵費二百兆兩。

  三 割讓遼東半島,及台灣澎湖。

  四 開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商埠。

  五 中日舊訂之約章,一律廢止,嗣後日貨進口,運往內地,得暫行租棧,免納稅鈔。並於通商各口,得自由製造。

  日本全權大使伊藤博文、陸奧宗光,中國全權大使李鴻章,於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簽約。國恥!兩江總督張之洞,憑著書生意見,諫阻和議,內有「賂倭不如賂俄,所失不及一半,就可轉敗為勝,懇請飭總署及出使大臣,急與俄國商定條約,如肯助我攻倭,脅倭盡廢全約。即酌量劃分新疆,或南路數城,或北路數城」等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張之洞讀書有素,難道轉忘此說麼?這奏雖留中不發,王大臣等多以為是,紛紛主張親俄政策。

  俄使喀希尼,居然請政府仗義責言,聯合德法二國,替清廷索還遼東,先用三國聯名公文,直致日本外部,迫他把遼東還清,日皇睦仁,本是全球著名的英主,到手的遼東,哪裡肯歸還中國?免不得直言抗駁。俄德法三國,遂各派艦隊東來,有幾艘寄泊遼海,有幾艘直薄長崎,聲勢汹汹,要與日本決戰。日本自與中國開釁後,雖連戰連勝,勢如破竹,究竟勞師糜餉,傷亡了若干人,耗費了若干銀子,也弄得財力兩竭。況俄德法統是有名強國,不似中國的空虛,大丈夫能屈能伸,只好暫時抱屈,允還遼東,惟增索贖遼東費一百兆兩。嗣經三國公斷,減至三十兆兩成議。日使林董至北京,與李鴻章訂還遼東半島約,中日戰事,至此才了。

  只日本收領台灣時,台民大駭,懇請收回成命。清廷不答,台民推巡撫唐景嵩為總統,駐守台北,拒絕日人。日本發兵赴台灣,景嵩方擬抵敵,不意撫署兵叛,焚署劫庫,擾得景嵩手足無措,倉猝內渡。台北既失,台南系總兵劉永福駐紮,厲兵秣馬,亦思與日本一戰。終因寡不敵眾,棄台奔還。台灣版圖,遂長被日兵佔領了。得易失亦易。

  中國經此大挫,方歸咎李鴻章,罷直督職,令他入閣。俄使喀希尼,欲來索謝,因李閒居,暫緩申請。越年春,俄皇行加冕禮,各國都派頭等公使往賀,中國亦擬派王之春作賀使。喀希尼入見總署,抗言:「俄皇加冕,典禮最崇,王之春人微望淺,出使我國,莫非藐視我國不成?」總署王大臣,嚇得面色如土,急問喀希尼,須何等大員,方配賀使?喀希尼道:「非資望如李中堂不可。」朝旨乃改派李鴻章。喀希尼復賄通宮禁,轉稟太后,說是還遼義舉,必須報酬,請假李鴻章全權,議結這案。鴻章出使時,由慈禧太后特別召見,密談半日,方辭別出都。一到俄都聖彼得堡,加冕期尚未至,俄大藏大臣微德,佯與李鴻章格外交歡,時常過談,暗中恰利誘威迫,提出條約數件,令鴻章畫押。鴻章方恨煞日人,自思聯俄拒日,也是一策,遂草草定議。俄國不用外務大臣出頭,反差了大藏大臣,與鴻章密議,實是避各國的耳目。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怕李伯相不墮計中。巧極狡極!

  等到加冕期過,李鴻章遊歷歐洲,俄使喀希尼,竟將俄都所定的草約,遞交總署,要中國皇上親鈐御寶。全署人員,統是驚愕,不得不進呈御覽。光緒帝龍目一瞧,見草約中所列條件,開口是中俄恊力御日六字,頗也心慰。彷彿是釣魚的紅曲鱣。看到後面,乃是吉林、黑龍江兩省鐵路,許俄國專造,復准俄駐兵開礦,暨借俄員訓練滿洲軍隊並租借膠州灣為軍港。光緒帝不禁大怒道:「照這幾條約文,是把祖宗發祥的地方,簡直賣與俄國了。」便將草約擱過一邊,不肯鈐印。俄使喀希尼,聞光緒帝拒絕草約,不肯鈐印,日來總理衙門脅迫。一連幾天,還沒有的確的回報,即告總署王大臣道:「此約若不批准,當即日下旗回國。」王大臣聽了這語,好似雷劈空中,驚惶萬狀,忙即稟報太后,說俄使要下旗回國,明明示決裂的意思。中國新遭敗衄,哪堪再當強俄?慈禧後已與李鴻章,密定聯俄政見,至是命交軍機處,與俄使定約,不由總理衙門,也是掩耳盜鈴。並親迫光緒帝簽押。光緒帝逆不過太后,勉強蓋印,眼中恰忍不住淚,好象珍珠一般,累累下垂。獨慈禧後面色如常,毫不動容。印已蓋定,草約變作真約,由軍機處發交俄使,俄使似得了活寶,即日攜約就道,親自送還俄都。東三省的幅員,輕輕斷送,遂釀成日俄戰爭的結果。

  法國亦得了滇邊陸地,及廣西鎮南關至龍州鐵路權,並辟河口思茅為商埠,與中國訂了專約,也算有了酬報。獨德國未得謝禮,隱自銜恨,中國亦絕不提起。三國牽率而來,獨令德國向隅,必要待他開口,也是憒憒。過了一年,山東曹州府地方,偏偏出了教案,殺傷德國教士二人。總理衙門得著此信,方慮德使出來要索,又有一番大交涉,不料德使海靖,雖是行文詰責,倒也沒有甚麼嚴厲,總署還道是德使有情,延挨了好幾天。忽接山東電報,德國兵艦突入膠州灣,把炮台佔據去了。正是:

  漏屋更遭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欲知中德和戰的結局,小子已寫得筆禿墨乾,俟下回分解。


  馬關議和為合肥一生最失意事,敦請再四,毫無成效,至被刺客所擊,始得以顴血博和議,可為痛心!然果以此事為足辱,則應返國圖強,日申儆討,臥薪嚐膽,苦心焦思以為之,安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不能如范大夫之霸越沼吳乎?乃受日本之壓迫,憤而求逞,反欲丐俄人以為助,張之洞等書生管見,尚不足責,合肥名為老成,顧亦作此拒虎進狼之計,殊不可解!俄索遼東,糾合德法,三國何愛於清室,肯作此仗義執言之俠舉,此寧待智者而始知之耶?與日本和,割地償金,所患者猶僅一日本,至俄德法牽率而來,名為助我,實則愚我,我得遼東半島,而仍費三萬萬兩之巨款,受惠不多,而索酬者已踵相接,種種要挾,貽害無窮,此則合肥最大之咎﹔而中日一役,全軍皆沒,其為失固猶淺也。觀於此,可知恃人不恃己之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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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13: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回     爭黨見新舊暗哄 行新政母子生嫌



  卻說德國兵艦突入膠州灣內,佔據炮台,驚報傳至總理衙門,總署辦事人員,都異常驚愕,忙派員去問德使海靖。海靖提出六條要約,大致是將膠州灣四週百里,租與德國,限期九十九年。何不湊成一百年?還要把膠州至濟南府的鐵路,歸他建築,路旁百里的礦山,歸他開彩。若有半語不從,立刻要奪山東省。看官!你想中國的海軍,已化為烏有,陸軍又一蹷不振,赤手空拳,無可打仗,除奉令承教外,還有何策?只好一律照允。但膠州灣的地方,照中俄密約,已允租與俄國,此番又轉給德人,俄使自然不肯干休,急向總署詰問。總署無詞可答,奈何奈何!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盡的苦楚。虧得李伯爺一場老臉,出去抵擋,把膠州灣一處,換了旅順、大連灣二處,還算是中國便宜,租期二十五年,與德國相較,少了七十四年,這才是中國的真便宜,可惜不好算數。准他建築炮台,並展長西伯利亞路線,通過滿洲,直到旅順為終點,才算了結。

  總署人員,因俄德交涉,已經議妥,方想休息數天,飲酒看戲,挾妓鬥牌,不意英使又來了一個照會,略說:德國租了膠州灣,俄國租了旅順、大連灣,如何我國終沒有租地?難道貴國不記得從前約章,有「利益均霑」四字麼?可見從前約文,都有伏筆,苦在中國不懂,鑄成大錯。總署不好回駁,只得仍請這位李伯爺,與英使商議。英使索租威海衛,並要拓九龍司租界。九龍司在廣東海口,北京和約,割界英國,英人屢思展拓租界,苦無相當機會,此次適得要挾地步,遂與威海衛一同索租。李鴻章允展九龍租界,拒絕威海衛。兩下爭論多時,英使拍案道:「貴國何故將旅順、大連灣租與俄人?膠州灣租與德國!俄德據了這數處地方,儲兵蓄械,一旦南下,是要侵占長江的範圍。長江一帶,是我國通商的勢力圈,若被他侵占,還當了得。所以我國索租威海衛,防他南來,並非我國硬要租借這地。」鴻章還要辯論,英使怫然起座道:「你若能索還旅順、大連灣、膠州灣三處,我國不但不租威海衛,連九龍司也奉還中國。如若不能,休要固執!」言畢,碧眼驟張,虯髯倒豎,簡直是要開仗的情形。比馬關議約,還要難受。鴻章無可奈何,結果是唯唯聽命。前日英名,而今安在。威海衛租期,照俄國旅順、大連灣二處。九龍司展拓租界,照德國租膠州灣年限,這都是光緒二十四年的事情。
  翌年,廣州附近,突有法國兵官,被中國人民戕害,法人效德國故智,把兵艦闖進廣州灣,安然占踞。總理衙門料知無力挽回,樂得客氣,與法使訂約,將廣州灣租與法國,限期如德租膠澳例。國恥重重,何時一灑。

  俄德英法都得了中國的良港,頓時惹起歐美各國的觀感,歐洲南面的意大利國,無緣無故,也來索租浙江的三門灣,總署這番倒強硬起來,簡直不允。意大利國總算顧全友誼,不願硬索。廷臣以各國紛索海口,不如自己一律開放,索性給各國通商,還可彼此牽制,免生覬覦,雖非上策,卻不失為下策。乃自把直隸省的秦皇島,江蘇省的吳淞口,福建省的三都澳,盡行開埠。各國見海口盡辟,無從要索,才算罷休。自此以後,中國腐敗的情狀,統已揭露,朝野排外的氣燄,索然俱盡,且漸漸變成媚外風氣。外國僑民,勢力益張,華民與有交涉,不論曲直,官府總是袒護洋人。鬱極思奮,憤極思通,中國從此多事了。暗為拳匪伏線。

  且說光緒帝親政,已是數年,這數年內喪師失地,一言難盡。光緒帝很是不樂,默念衰弱至此,非亟思變法不可。只朝臣多是守舊,一般頑固的官員,恐怕朝廷變法,必要另換一種人物,自己祿位不能保住,因此百計營謀,私賄李蓮英,托他在太后前極力轉圜,不可令皇上變法。太后因中日一役,多是皇帝主張,未經慈命,輕開戰釁,弄得六旬萬壽的盛典,半途打消,未免生恨﹔又經寵監李蓮英,從旁攛掇,遂與皇帝暗生嫌隙。只是外有恭王弈訢,再出為軍機大臣領袖,老成穩練,內有慈禧後妹子醇王福晉,系光緒帝生母,至親骨肉,密為調停,所以宮闈裡面,還沒有意外變動。光緒二十四年二月,恭王得了心肺病,逐日加重,太后率光緒帝視疾,前後三次,又命御醫診治,統是沒效。四月初旬,病歿邸中,遺折是規勸皇上應澄清仕途,整練陸軍﹔又言一切大政,須遵太后意旨,方可舉行。恭王雖亦阿附太后,然心地尚稱明白,遺折勸光緒帝遵奉慈命,亦是地位使然。若恭王尚存,戊戍之變,庚子之亂,當可不作。太后特降懿旨,臨邸奠輟,賜諡曰忠,入祀賢良祠,即令恭王孫溥偉承襲親王。光緒帝亦隨附一諭,命臣下當效法恭王竭盡忠悃。懿旨在前,太后之有權可知。但天下事福不雙行,禍不單至,醇王福晉又生成一不起的病症,纏綿牀褥,服藥無靈,竟爾溘逝。慈禧後未免傷心,光緒帝尤為悲慟,外失賢輔,內喪慈母,從此光緒帝勢成孤立,內外沒有關切的親人。

  當時軍機處重要人材,一個是禮親王世鐸,一個是刑部尚書剛毅,一個是禮部尚書廖壽豐,一個是戶部尚書翁同龢。這四個軍機大臣內,剛毅最是頑固,翁同龢要算維新。剛毅在刑部時,與諸司員閒談,稱臯陶為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臯大夫,「陶」本讀如「遙」,他卻仍讀本音﹔每遇案牘中有「庾斃」字樣,常提筆改「瘦」字,反叱司員目不識丁﹔到了入值軍機,閱四川奏報剿辦番夷一折,內有『追奔逐北』一語,連說川督糊塗,擬請傳旨申斥。適翁同跂在旁,問他何故?他道:「『追奔逐北』一語,定是『逐奔追比』四字誤寫。」翁同龢仍茫然不解。他又說道:「人人稱你能文,如何這語還沒有悟到?逆夷奔逃,逐去捕住,追比他往時劫掠的財物,方是不錯。若作逐北字樣,難道逃奔的逆夷,不好向東西南三面,一定要向北麼?」講的有理,我倒很佩服他。翁不禁失笑,勉強忍住,替他解明古義。他尚搖頭不信,只不去奏請。算他知幾。

  翁同龢系光緒帝師傅,帝五歲時,翁即入宮。他本是江蘇省常熟縣人,江蘇系近世人文薈萃的地方,翁又學問淹博,看了迂疏愚蠢的滿員,好似眼中釘,滿員遂與翁有隙。光緒二十年,翁曾奏參軍機孫毓汶等,經光緒帝准奏,罷斥孫毓汶,此外亦有數人免職,遂將翁補入軍機。還有李鴻藻,潘祖廕二人,亦同時補入。李鴻藻系直隸人,與同治帝師傅徐桐友善。兩人為北派領袖,素主守舊。潘祖廕亦江蘇人,與翁同龢友善,為南派翹楚,素主維新。兩派同直軍機,互爭勢力。守舊派聯結太后,維新派聯結皇帝。於是李黨翁黨的名目,變稱後黨帝黨。後黨又渾名老母班,帝黨渾名小孩班。

  門戶紛爭,不祥之兆。

  光緒二十三年,潘、李統已病故,徐桐失了一個臂助,遂去結交剛毅、榮祿諸人。剛與翁本無夙怨,不過剛毅生平,素有滿漢界限,他腦中含著十二字秘訣。看官!你道他是那十二字?乃是:「漢人強,滿人亡﹔漢人疲,滿人肥」十二字。無論什麼漢人,他總是不肯相容。徐亦漢人,何故友善。榮祿因翁曾訐發私事,應八十三回。暗地懷恨,徐桐與他聯絡,勢力益固。這邊翁師傅孤危得很,恭王在日,尚看重他的學問,另眼相待,恭王一死,簡直是沒有憑藉,單靠了一個師傅的名望,有什麼用處?況這光緒皇上,名為親政,實事事受太后壓制﹔還有狐假虎威的李蓮英,常與光緒帝反對,從中播弄。這李蓮英本是宮監,專務迎合,為什麼單趨承太后,不趨承光緒帝?其間也有一個原因,小子正在追述禍根,索性也敘了一敘。

  蓮英有個妹子,貌甚美麗,性尤慧黠,並識得幾個文字。蓮英得寵,挈妹入宮,慈禧太后見她韶秀伶俐,極力贊美﹔入侍數月,太后的一舉一動,一嚬一笑,統被她揣摩純熟,曲意承歡。慈禧太后憐愛異常,比李蓮英尤加寵幸,常叫她為大姑娘,每日進膳,必令她侍食,且賜旁坐。連太后自己的胞妹,還沒有這般優待。六旬萬壽的時節,醇王福晉蒙懿旨特召,入園看戲,福晉因自己身分,反敵不過蓮英妹子,佯稱有疾,不肯赴召。嗣經懿旨再三催促,勉強入園。慈禧後還按禮接待,那蓮英妹子,卻昂然列坐,連身子都不抬一抬。福晉眼中,實在看不過去,仍托疾避席,還歸邸中。但蓮英獻妹的意思,不是單望太后愛寵,他想仗著阿妹的恣色,盅惑皇上,備選妃嬪,將來得生一子,作慈禧太后第二,自己的後半生,還好比前半生威顯幾倍。第二個李延年。因此光緒帝入園請安時,他的妹子,起初遵兄吩咐,很獻慇懃,眉挑目語,故弄風騷。偏偏這假癡假呆的光緒帝,對了這種柔情,好象守著佛誡,無眼耳鼻舌生意,恁她甚麼美豔,甚麼挑逗,總是有施無報,惹得美人兒生了懊惱,遇著皇帝入園,索性一眼不睬。這還是籠絡手段,莫認她是無情。光緒帝才窺透心腸,暗想李蓮英如此陰險,不可不防,辜負美人厚情,皇帝真也少福。於是把蓮英也漸漸疏遠。

  蓮英一計不中,又生一計,時常到太后面前,捏報光緒帝過失。慈禧後起初倒也明白,遇皇上請安,只勸他性情和平,寬待下人。後來經蓮英兄妹,百端讒構,遂添了太后惡感。太后回宮,皇帝必在宮門外跪接,稍一遲誤,便生間言。若皇帝到園省視,也不能直入太后室中,必跪在門外,候太后傳見。李蓮英又作了一條新例,不論皇親國戚,入見太后,必須先索門包,連皇上也要照例。外面還道皇上什麼尊貴,誰知光緒帝反受這樣荼毒,積嫌之下,不免含恨。本可與別人談敘,借為排遣,奈內外左右,多是太后心腹,連皇后也是個女偵探,替太后監察皇帝。旁皇四顧,鬱將誰語?只有翁師傅素來密切,還好與他密談兩三語。翁師傅見皇帝懮苦,遂保薦一個人材。看官!你道是誰?就是南海康先生有為。

  此時康先生才做了工部主事,他生平喜新惡舊,好談變法事宜,只因官卑職小,人微言輕,沒有一人服他偉論。獨翁師傅竟垂青眼,一手提拔。光緒帝特別召見,奏對時洋洋數千言,彷彿淮陰侯壇上陳詞,諸葛公隆中決策,每奏一語,光緒帝點一點頭,良久方令退出。自從清朝開國以來,召見主事,乃是二百數十年來罕有的際遇。康主事感懷知己,連上三疏,統是直陳利弊,暢所欲言。光緒帝本有意變法,經他迭次陳請,自然傾心採用,遂於二十四年四月中,接連降旨,廢時文,設學堂,裁冗員,改武科制度,開經濟特科,又下決意變法的上諭道:

  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學堂,皆經一再審定,籌之至熟,妥議施行。惟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狃於老成懮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擯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時局如此,國勢如此,若仍以不練之兵,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制梃以撻堅甲利兵乎?朕惟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國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立。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彩各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競騰其口說,務求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具奏!所有翰林院各部院司員,各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各官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武職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均准入學肄習,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告誡之至意,將此通諭知之!

  這諭未下的時候,光緒帝也預備一著,先往頤和園稟白太后,太后亦未嘗阻撓,恰說:「變法也是要緊,但毋違背祖制,毋損滿洲權勢,方准施行。」太后自問,曾毋違祖制否?又言:「翁同龢斷不可靠,應及早罷官為是。」光緒帝唯唯而出,遂一意飭行新政,特設勤政殿,諮商政要。常召康主事密議一切,擬旨多出康手,康薦同志數人,如內閣候補侍郎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統稱他才識淹通,可以重用。光緒帝便各賞四品卿銜,令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康有高弟梁啟超,及胞弟康廣仁,亦經康主事薦引。因他未曾出仕,一時不能超拔,只好緩緩錄用。但這班維新黨人,統是資卑望淺,一旦擢用,盈廷大員,靡不側目。且朝變一制,暮更一令,所有改革事宜,多需禮部核議,弄得禮部人員,日無暇晷。禮部尚書懷塔布,系太后表親,又有許應騤,亦是太后平日信任,兩人素來守舊,見了這番手續,憤悶已極,恨不得將維新黨人,立刻攆逐。因此一切新政,關係禮部衙門,免不得暗中擱置。御史宋伯魯、楊深秀,與康有為等氣味相投,上書參劾許應騤,說他阻撓新政。光緒帝覽奏震怒,本擬即行革職,因礙著太后面子,令他明白復奏。許即按照原奏,逐條辯駁,並劾康有為妄逞橫議,勾結朋黨,搖惑人心,混淆國事,請即斥逐回籍。光緒帝見許復奏,揭康短處,心滋不悅。過了數日,御史文悌,又參奏:「宋伯魯、楊深秀二人,欺君罔上,若非立加罷斥,必啟兩宮嫌隙。」頓時觸怒天顏,斥他莠言亂政,挑動黨爭,命即奪職。

  文悌忙求懷塔布往頤和園乞救。太后不答,但迫令光緒帝速斥翁同龢。一經下手,便劅本根,太后手腕,畢竟不同。光緒帝沒法,只得令開缺回籍。次日,又由太后特降懿旨,令簡榮祿為直隸總督,裕祿在軍機處行走。光緒帝又不能不允。兩祿攬權,明奪光緒帝天祿。暗中探聽消息,乃是從懷塔布讒構所致,遂也赫然下諭,把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及侍郎坤岫、徐會澧、溥頲、曾廣漢等六人,一律免職。守舊黨見了這旨,嚇得神志頹喪,陸續至頤和園,鑽營運動,求太后重執朝政。太后恰從容不迫,談笑自若,城府深沈。暗地裡恰著著安排。

  還有一個不自量力的王照,次第上書,先請翦發易服,繼請皇帝奉太后遊歷日本。這等奏牘,守舊黨聞所未聞。又有最關重要的一著,觸犯李總管蓮英。維新黨人,以欲行新政,必斥太監,光緒帝深恨李蓮英,正想乘此開刀,急得李蓮英走頭無路,率著嬌嬌滴滴的妹子,泣訴太后,磕頭無數,不由太后不從,當下與蓮英密議,定了一個秘計,密寄榮祿。榮祿隨即上折,請帝奉太后往天津閱兵。光緒帝覽到此奏,滿腹躊躇,即到頤和園稟聞太后。太后很是喜歡,命光緒帝即行下諭,定期九月初五日,奉太后赴津閱操。光緒帝回宮,雖遵照慈命,准即閱操,心中總懷疑不定,遂傳召一班維新人物,到勤政殿面議。康主事造膝密陳:「此去閱操,前途很險,預乞聖裁!」光緒帝連忙搖手,令他出外商妥,入宮詳奏。康主事退出,與同志暗地商量,議定一釜底抽薪的計策,先殺榮祿於天津督署內,既殺榮祿,即調陸軍萬人,星夜入都,圍住頤和園,劫太后入城,圈禁西苑,俾終餘年。無權無勇,奈何得行此策。商定後,即由康主事入宮密奏,光緒帝沉吟不答。經康力勸,方說待天津事定後再辦。康乃退。

  這時候,朝旨已命全國立官報局,任康為上海總局總辦。又設譯書局,命康徒梁啟超總辦。康梁因密圖大事,尚留住京師。光緒帝聽了康主事秘計,籌劃了好幾日,暗想畿內兵權,握在榮祿手中,不便輕舉,除非得一膽大心細的人物,先奪榮祿兵權,萬難成事。日思夜想,覓不出這樣人材。適值直隸按察使袁世凱入覲,光緒帝聞他膽大敢為,當即召見,先問他新政是否合宜,袁極力贊揚。光緒帝不得不信,隨又問道:「倘令汝統帶軍隊,汝肯忠心事朕否?」袁即磕頭道:「臣當竭力報答皇上厚恩。一息尚存,必思圖效。」未必未必。次日即降諭道:

  現在練兵緊要,直隸按察使袁世凱,辦事勤奮,校練認真,著開缺以侍郎候補,責成專辦練兵事務。所有應辦之事宜,著隨時具奏!當此時局艱難,修明武備,實為第一要務。袁世凱當勉益加勉,切實講求訓練,用副朝廷整飭戎行之至意!欽此。

  守舊黨見了此諭,彼此猜疑,急去稟報太后。其實宮廷內外,太后已密布心腹,時令傳達,就是康有為入宮,亦經內監密報。只謀圍頤和園的事情,尚未聞知。太后曾令光緒帝下諭,凡二品以上官授任,當親往太后處謝恩,此番袁世凱擢任侍郎,官居從二品,理應照敕奉行。到頤和園謝恩時,太后立即召見,細問召對時語。袁一一照奏,太后道:「整頓陸軍,原是要緊,但皇帝也太覺匆忙,我疑他別有深意,你須小心謹慎方好!」袁自然答應。到八月初五日,袁請訓往天津,光緒帝出乾清宮召見,用盡方法,不使言語漏泄。殿已古舊黑暗,晨光透入頗微,光緒帝坐在龍座,已是末次了。告袁密謀,命袁往津,即向督署內捉殺榮祿,隨即帶兵入都,圍執太后﹔俟辦事已竣,當續任直隸總督,千萬勿誤!袁唯唯趨出。臨行時付他小箭一支,作為執行證據。袁即坐第一次火車出京。光緒帝總道是委任得人,十有九穩,不意下午五句鐘,榮祿竟乘專車入京。人耶鬼耶?俗語有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畢竟榮祿何故入京,容待下回說明。


  清室不競,外患迭乘,此時不革故鼎新,萬不能挾強返弱。頑固諸徒,迂腐荒謬,固不足責,無論剛毅之顯分畛域,自速其亡,即如徐桐、李鴻藻、懷塔布、許應騤輩,但務株守,各爭黨見,亦何在不足誤國。但維新黨人,銳意更張,亦未免欲速不達。善醫者診治弱症,必先培其元,然後可以祛邪,元氣未培,猛加以克伐之劑,恐轉有立蹷之弊。為政之道,何以異是?且圍園劫後之謀,名不正,言不順,慈禧究非武瞾,維新黨人之力,寧及五王?乃欲冒天下之不韙,以皇帝作孤注,甚為計不亦太疏乎?經著書人按事鋪敘,隨手抑揚,益知守舊派固無所逃罪,維新派亦不能免譏。一擊不中,十日大索,可恫亦可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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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慈禧後三次臨朝 維新黨六人畢命



  卻說袁世凱上午赴津,榮祿下午抵京,此中隱情,不煩小子說明,看官當一目了然。含糊得妙。榮祿抵京這一日,正值慈禧後還宮,親祭蠶神。祭畢,退入西苑。照清朝故例,外省官員入京,非奉有召見特旨,不得入宮。榮祿不管禁令,他不用人引導,逕至西苑叩謁。當由守門人阻住,榮祿忙道:「咱們有機密要事,入稟太后,懇迅速引見。」守門人本是太后心腹,與榮祿聯同一氣,且榮祿系太后親戚,倉猝入宮,必有特別大事,便引了榮祿直至太后前。榮祿急忙下跪,磕頭如搗蒜,太后忙問何故?榮祿泣道:「求老佛爺救命!」老佛爺三字,乃是滿人尊稱帝後的徽號。榮祿因乞命要緊,所以不稱太后,直呼老佛爺。太后道:「禁城裡面,你有什麼事要我救命?這裡沒有甚麼危險?宮裡也不是你避難的地方,你如何冒昧前來?」榮祿請屏去左右,太后即令內監退出,只留李蓮英一人。榮祿即將皇帝密謀,一一陳奏。太后問:「此事可真麼?」榮祿從靴中取出小箭一支,作為確證。這支小箭,系光緒帝親授袁侍郎,如何落在榮祿手中?太后大怒,立命榮祿傳集滿親貴數人,並守舊黨首領世鐸、剛毅等俱到,又有懷塔布、許應騤二人,亦蒙特召,皆會集太后前,黑壓壓的跪滿一地,叩請太后速出訓政,挽救危機。太后准議,飭榮祿帶兵入衛。榮祿答稱親兵已有數千人來京,大約此時可到。榮祿確有智識,無怪太后寵任。太后道:「甚好,甚好!」隨令榮祿召兵進來,將禁城內的侍衛,一律調出。再命榮祿仍回天津,截住康黨,毋任狡脫。榮祿奉命而去。

  不防會議的時候,有個孫姓太監,素為光緒帝所親信,得了這個消息,忙去報知光緒帝。光緒帝知事已泄漏,恐康有為必遭逮捕,忙自草一諭,令孫太監密遞康主事。其諭道:

  諭工部主事康有為:前命其督辦官報局,此時聞尚未出京,實堪詫異!朕深念時艱,思得通達時務之人,與商治法。康有為素日講求,是以召見一次,令其督辦官報,誠以報館為開民智之本,職任不為不重,現籌有的款,著康有為迅速前往上海,毋再遷延觀望!欽此。
  康主事瞧罷,見確是皇帝手筆,且諭中有召見一次的話兒,亦係掩飾耳目,暗伏機關,明人不用細說,便謝了孫太監,送別出門,自己匆匆隨出,不暇通報同志,連阿弟廣仁,也不及詳告。行至車站,天已微明,當即乘火車出京,一抵塘沽,忙搭輪直往上海。及榮祿到京,康有為已乘輪南下。榮祿忙電飭上海道速即查拏。

  這時候,光緒帝已被撤政柄,幽禁瀛台。原來八月初六日清晨,光緒帝登太和殿,方閱禮部奏折,預備秋祭典禮,忽由宮監傳出懿旨,宣召帝至西苑。帝出殿,宮監已在殿門外竚候,引帝入西苑內,即由李蓮英帶領閹黨,簇擁光緒帝登舟,直達瀛台。瀛台系西苑湖中一個小島,環島皆水,光緒帝到了此間,料知沒有好結果,不禁淚下。李蓮英厲色道:「太后即來,皇后亦至,難道萬歲爺還怕寂靜麼?」言畢自去,留內監守衛。約一時許,太后已到,皇后珍妃等亦在後相隨。光緒帝忙即跪接,太后怒目視帝,戟指叱道:「你入宮時,年只五歲,立你為帝,撫養成人,今已將二十年,不是我一力保護,你哪得有今日?你要變法維新,我也不來阻你,你為什麼聽人唆弄,忘我大德,還要設計害我?你試細想一想,應該不應該的?」光緒帝跪伏地上,戰慄不能出聲。我為光緒帝道,此後願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太后又歎道:「我想你的薄命,有何福氣做皇帝,現在親貴重臣,統請我訓政,沒有一人向你。就使漢大臣中,有幾個助你為惡,你還道是好人,其實統是奸臣,我自然有法處治。」說至此,恨恨不已,似乎有即行廢立的形狀。惱了一個珍妃,突出皇后前面,向太后跪下,籲請太后寬恕帝罪,勿加斥責。太后怒道:「象你這種狐媚子,也配著與我講話麼?」珍妃憤極,不覺大膽道:「皇帝系一國共主,聖母亦不能任意廢黜。」這句話尚未說完,面上已撲的一聲,受著一個嘴巴,粉靨陡起桃花,不禁垂首。但聽太后厲聲道:「快與我將這狐媚子,牽了出去,圈禁宮內。」當由內監請珍妃起來,帶領回宮,引到一個密室,把她幽閉。長門寂寂,誰慰寂寥,免不得珠淚瑩瑩,長此愁苦,這且慢表。

  單說慈禧後尚在瀛台,痛責光緒帝,經李蓮英從旁解勸,只有他還配講話。方命還蹕,令皇后留住帝處,監視皇帝言動,此外不准擅召一人。太后回宮,飛飭步軍統領,逮捕維新黨人,當時拿住楊深秀、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等六人,下刑部獄中,一面密議廢立事件。王大臣等都不敢決議,慈禧後究屬聰明,暗想驟然廢立,恐惹起中外干涉,乃即以帝名降諭道:

  現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朕勤勞宵旰,日綜萬幾,兢業之餘,時虞叢脞。恭溯同治年間以來,慈禧端佑康頤昭穆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弘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為重,再三吁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禮,一切應行禮儀,著各該衙門敬謹預備!欽此。

  這諭下後,眼見得光緒皇上,與廢立無異了。只是維新黨首康有為未曾拿獲,太后哪裡肯饒恕他?再飭步軍統領,挨戶搜查,務期拿獲嚴辦。十日大索,仍無影響。時康已乘輪赴滬,全然不知京內消息,輪船上又毫無風聲,自己更不便探聽,只好悶坐房艙中,消磨時日。過了三四天,輪船已到吳淞口,有為正開窗瞭望,但見有小火輪一艘,迎面而來。小輪上站著西人,喝令大輪停止,他即駛近大輪,一躍而上。手中持有照相片一紙,向艙內四處尋人,尋到康有為,將照片對證。形容畢肖,便將他一把扯住。有為未免著忙,隨問何事?這個西人已通華語,便道:「你在京中闖什麼禍,由上海道嚴密捉拿。」有為頗諳西國法律,便說:「奉旨來辦官報局,出京時,並沒有這般消息,現在不知何故被逮。想因康某倡行新政,被舊黨挾嫌的緣故。」西人道:「你便是維新黨首康先生麼?據你說來,也不過是政治犯,西國律例上不便引渡,你且放心,快隨我前去!」有為不便多說,即隨著西人,換坐小輪。吳淞口本是西人範圍,哪個敢來過問?有為一走,大輪自然放汽進口,到了碼頭,見滬兵已布列岸上,遇客登岸,加意偵察。誰知這位康先生,早隨西人到關上,改坐英國威海司軍艦,直赴香港去了。命不該死,總有救星。

  還有梁啟超聞風尚早,逃出塘沽,逕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護,直往日本,至橫濱上岸,借宿旅館,專探康先生下落。歇了好幾天,康自香港到來,師弟重逢,好如隔世。談起諸同志被拿,不勝歎息,淚下沾襟。從此師弟兩人,逋亡在外,遊歷各地,組織報館,倒也行動自由,言論無忌。直到宣統三年,革命軍起,方才歸國,這是後話。

  且說八月八日,清廷大集朝臣,請出這位威靈顯赫的皇太后三次臨朝,光緒帝也暫出瀛台,入勤政殿,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禮,懇請太后訓政。太后俯允,仍命遵昔時訓政故例。退朝後,光緒帝仍返瀛台。嗣後雖日日臨朝,卻是不准發言,簡直同木偶一般。這班頑固老朽的守舊黨,統是欣欣得意,喜出望外。太后又借了帝名,屢次下諭,托言朕躬有恙,令各省徵求名醫。當有幾個著名醫生,應征入都。診治後,居然有醫方脈案,登錄官報。實在光緒帝並沒有病,不過悲苦狀況,比生病還要厲害。醫生視病時,又由太后監視,拜跪禮節,繁重得很,已弄得頭昏腦暈,還有甚麼診視心思?況醫生視病,不外望聞問切四字,到了這處,四字都用不著。臨診時不好仰視,第一個望字,是抹掉了。屏氣不息,系臣子古禮,醫官何得故違?第二個聞字,又成沒用。醫官不能問皇帝病,只由旁人代述,第三個問字,也可除去。名為切脈,實是用手虛按,不敢略重,寸關尺尚不可辨,何況臟腑內的病症?第四個切字,有什麼用處?諸名醫視病後,未免得了賄賂,探出帝病形狀,遂模模糊糊的寫了脈案,開了醫方,把無關痛癢的藥味,寫了幾種,上呈軍機處轉奏帝前,也不知光緒帝曾否照服,這也不在話下。

  只是海內的輿論,儒生的清議,已不免攻擊政府,隱為光緒帝呼冤。有幾個膽大的,更上書達部,直問御疾。一手不能掩天下目,奈何?其時上海人經元善,夙具俠忱,聯絡全體紳商,頒發一電,請太后仍歸政皇上,不必以區區小病,勞動聖母。倘不速定大計,恐民情誤會,一旦騷動,適召外人干涉,大為可慮。這樣激烈的話頭,確是得未曾有,到了太后眼中,頓時大怒,降旨嚴斥。還有密旨令江蘇巡撫拿辦。元善恰預先趨避,走匿澳門。太后又密電各省督撫下詢廢立事宜。兩江總督劉坤一守正不阿,首先反對。高岡鳴鳳。各督撫遂多半附和。各國使臣,聞著這信,亦仗義力爭,於是二十多年的光緒帝,實際上雖已失政,名義上尚具尊稱。太后還欲臨幸天津,考察租界情形,兼備遊覽,經榮祿力阻,乃收回天津閱操的成命。召榮祿入都,授軍機大臣,節制北洋軍隊,兼握政治大權。直隸總督一缺,著裕祿出去補授。隱伏拳匪禍亂。太后遂與榮祿商議,處置維新黨事,榮祿力主嚴辦,遂由刑部提出楊深秀、譚嗣同等六人,嚴加審訊,六人直供不諱,又在康寓中抄出文件甚多,無非攻訐太后隱情。六人寓中,亦有排議太后案件。太后聞報,非常震怒,不待刑部復奏,已將六人處斬,並於次日借帝名下諭道:

  近因時事多艱,朝廷孜孜圖治,力求變法自強,凡所設施,無非為宗社生民之計。朕懮勤宵旰,每切兢兢,乃不意主事康有為,首創邪說,惑世誣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變法之際,隱行其亂法之謀,包藏禍心,潛圖不軌。前日竟有糾約亂黨,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經覺察,立破奸謀。又聞該亂黨私立保國會,言保中國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實堪髮指。朕恭奉慈闈,力崇孝治,此中外臣民之所共知。康有為學術乖僻,其平日著述,無非離經叛道,非聖無法之言。前因講求時務,令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上行走,旋令赴上海辦理官報局,乃竟逗留輦下,搆煽陰謀,若非仰賴祖宗默佑,洞燭幾先,其事何堪設想?康有為實為叛逆之首,現已在逃,著各省督撫一體嚴密查拿,極刑懲治。舉人梁啟超與康有為狼狽為奸,所著文字,語多狂謬,著一並嚴拿懲辦。康有為之弟康廣仁,及御史楊深秀、軍機章京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等,實係與康有為結黨,陰圖煽惑,楊銳等每於召見時,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實屬同惡相濟,罪大惡極。前經將各該犯革職,拿交刑部訊究,旋有人奏,若稽時日,恐有中變,朕熟思審慮,該犯等情節較重,難逃法網,倘語多牽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於昨日諭令將該犯等即行正法。此事為非常之變,附和姦黨,均已明正典刑,康有為首創逆謀,罪惡貫盈,諒亦難逃法網。現在罪案已定,允宜宣示天下,俾眾咸知。我朝以禮教立國,如康有為之大逆不道,人神所共憤,即為覆載所不容。鷹鸇之逐,人有同心。至被其誘惑,甘心附從者,黨類尚繁,朝廷亦皆察悉,朕心存寬大,業經明降諭旨,概不深究株連。嗣後大小臣工,務當以康有為為炯戒,力扶名教,共濟時艱,所有一切自強新政,胥關國計民生,不特已有者,亟應實力舉行﹔即尚未興辦者,亦當次第推廣,於以挽回積習,漸臻上理,朕實有厚望焉。將此通諭知之!

  看官讀這上諭,似除六人正法,嚴拿康梁外,不再株連,並言新政亦擬續行,表面上很是明恕,不想假名的上諭,又是聯翩直下。尚書李端棻、侍郎張蔭桓、徐致靖、御史宋伯魯、湘撫陳寶箴,或因濫保匪人,或因結連亂黨,輕罪革職,重罪充軍,及永遠官報,罷撤小學,規複製藝,撤銷經濟特科,所有各種革新機關,一概反舊,這便是戊戌政變,百日維新的結果。後人推譚嗣同等六人,為殺身成仁的六君子,並有詩弔他道:

  不欲成仁不殺身,瀏陽千古死猶生。

  即人即我機參破,斯溺斯饑道見真。

  太極先天周茂叔,三閭繼述楚靈均。

  洞明孔佛耶諸教,出入無遮此上乘。

  東漢前明殷鑒在,輸君巨眼不推袁。

  愛才豈竟來黃祖,密詔曾聞討阿瞞。

  十日君恩嗟異數,一朝緹騎遍長安。

  平戎三策何多事?抔土今還濕未乾。

  太后既盡除新黨,力反新政,遂貌托鎮靜,安定了一年。這一年內所降諭旨,不是說母子一體,就是說母子一心,再加幾句深仁厚澤的套語,撫慰百姓。百姓倒也受他籠絡,沒甚變動。不意到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中,竟立起大阿哥溥儁來,究竟是何理由,待至下回再說。

  維新諸子之功過,已見上回總評。至若慈禧太后之所為,一經敘述,並未周內深文,而已覺強悍潑辣,彷彿呂武,非經紳商之電爭,江督之抗議,各國使臣之反對,幾何而不如呂後之私立少帝,武後之擅廢中宗也。夫慈禧以英明稱,初次垂簾,削平大難,世推為女中堯舜,胡為歷年愈久,更事益多,反不顧物議,倒行逆施若此?意者其亦由新黨之過於操切,激之使然乎?密謀被發,全局推翻,幸則竄跡海邦,不幸則殺身燕市,自危不足,且危及主上,危及全國,操切之害,一至於此,吾不能為維新諸子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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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15: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回     立儲君震驚匕鬯 信邪術擾亂京津



  卻說大阿哥溥儁,系道光帝曾孫,端郡王載漪的兒子,雖與光緒帝為猶子行,然按到支派的親疏,論起繼承的次序,溥儁不應嗣立。且光緒帝年方及壯,何能預料他沒有生育,定要立這儲君?就使為同治帝起見,替他立嗣,當時何不早行繼立,獨另擇醇王子為帝呢?這等牽強依附的原因,無非為母子生嫌而起。慈禧後三次訓政,恨不得將光緒帝立刻去,只因中外反對,不能逕行,沒奈何勉強含忍,蹉跎了一載光陰。但心中未免隨時念及,口中亦未免隨時提起。端郡王載漪,本沒有什麼權勢,因太后疏遠漢員,信任懿親,載漪便乘間幸進。他的福晉,系阿拉善王女兒,素善詞令,其時入直宮中,侍奉太后,太后遊覽時,常親為扶輿,格外討好,遂得太后寵愛。溥儁年方十四,隨母入宮,性情雖然粗暴,姿質恰是聰敏。見了太后,拜跪如禮,太后愛他伶俐,叫他時常進來,隨意頑耍,因此溥儁亦漸漸得寵。載漪趁這機會,覬覦非分,一面囑妻子日日進宮,曲意承歡,一面運動承恩公崇綺,及大學士徐桐,尚書啟秀。崇綺自同治後崩後,久遭擯棄,閒居私第,啟秀希望執政,徐桐思固權位,遂相與密議,定了一個廢立的計策,想把溥儁代光緒帝。利欲薰心,不遑他顧。只因朝上大權,統在榮祿掌握,若非先為通意,與他聯絡,斷斷不能成事。當下推啟秀為說客,往謁榮第,由榮祿迎入。寒暄甫畢,啟秀請密商要事,榮祿即導入內廳,屏去侍從,便問何事待商?啟秀便與附耳密談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榮祿大驚,連忙搖首。啟秀道:「康黨密謀,何人先發?太后聖壽已高,一旦不測,當今仍出秉政,於公亦有不利。」榮祿躊躇一會,其心已動。隨道:「這事總不能驟行。」啟秀又道:「伊霍功勛,流傳千古,公位高望重,言出必行,此時不為伊霍,尚待何時?」先以禍怵之,後以利動之,小人真善於措詞。榮祿道:「這般大事,我卻不能發難。」啟秀道:「崇、徐二公,先去密疏,由公從旁力贊,何患不成?」榮祿還是搖首,半晌才道:「待吾細思!」啟秀道:「崇、徐二公,也要前來謁候。」榮祿道:「諸公不要如此鹵莽,倘或弄巧成拙,轉速大禍。崇、徐二公,亦不必勞駕,容我斟酌妥當,自當密報。」啟秀隨即告別,回報崇、徐二人,崇、徐仍乘輿往見榮祿。到了榮第,門上出來擋駕,怏怏退回。又與啟秀商議道:「榮中堂不肯見從,如何是好?」啟秀道:「榮中堂非沒有此心,只是不肯作俑,二公如已決計,不妨先行上疏,就使太后不允,也決不至見罪,何慮之有?」是夕,二人遂密具奏折,次晨入朝,當即呈遞。
  退朝後,太后覽了密奏,即召諸王大臣入宮議事。太后道:「今上登基,國人頗有責言,說是次序不合,我因帝位已定,不便再易,但教他內盡孝思,外盡治道,我心已可安慰。不料他自幼迎立,以至歸政,我白費了無數心血,他卻毫不感恩,反對我種種不孝,甚至與南方好人,同謀陷我,我故起意廢立,另擇新帝,這事擬到明年元旦舉行。汝等今日,可議皇帝廢後,應加以何等封號?曾記明朝景泰帝,當其兄復位後,降封為王,這事可照行否?」諸王大臣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獨大學士徐桐,挺然奏道:「可封為昏德公。從前金封宋帝,曾用此號。」喪心之言。太后點頭,隨道:「新帝已擇定端王長子。端王秉性忠誠,眾所共知,此後可常來宮中,監視新帝讀書。」端王聞了此語,比吃雪還要涼快,方欲磕頭謝恩,忽有一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叩首諫道:「這事還求從緩!若要速行,恐怕南方騷動。太后明睿,所擇新帝,定必賢良,但當待今上萬歲後,方可舉行。」太后視之,乃是軍機大臣大學士孫家鼐,陡然變色,向孫道:「這是我們一家人會議,兼召漢大臣,不過是全漢大臣體面,汝等且退!待我問明皇帝,再宣諭旨。」王大臣等遵旨而退。獨端王怒目視孫,大有欲得甘心的形狀,孫即匆匆趨出,於是端王等各回邸中。

  是時榮祿尚在宮內,將所擬諭旨,恭呈御覽。太后瞧畢,便問榮祿道:「廢立的事情,究屬可行不可行?」榮祿道:「太后要行便行,誰敢說是不可。但上罪不明,外國公使,恐硬來干涉,這是不可不慎!」太后道:「王大臣會議時,你何不早說?現在事將暴露,如何是好?」榮祿道:「這也無妨,今上春秋已盛,尚無皇子,不如立端王子溥儁為大阿哥,繼穆宗後,撫育宮中,徐承大統,此舉才為有名,未知慈意若何?」太后沉吟良久,方道:「我言亦是。」遂於十二月二十四日,召近支王貝勒,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南上兩書房翰林,各部尚書,齊集儀鑾殿。景陽鐘響,太后臨朝,光緒帝亦乘輿而至,至外門下輿,向太后拜叩。太后召帝入殿,帝復跪下,諸王公大臣等仍跪在外面。太后命帝起坐,並召王公大臣皆入,共約三十人,太后宣諭道:「皇帝嗣位時,曾頒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過繼穆宗為嗣,現在皇帝多病,尚無元嗣,穆宗統系,不便虛懸,現擬立端王子溥儁為大阿哥,承繼穆宗,免致虛位。」言至此,以目視光緒帝道:「你意以為是否?」光緒帝哪敢多說,只答「是是」兩字。隨命榮祿擬旨,擬定後,呈太后閱過,發落軍機,次日頒發。太后即命退朝,翌晨即降旨道:

  朕衝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慇懃教誨,巨細無遺,迨親政後,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氣體違和,庶政殷繁,時虞叢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懇皇太后訓政。一年有餘,朕躬總未康復,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值茲時事艱難,仰見深宮宵旰懮勞,不遑暇逸,撫躬循省,寢食難安。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統系所關,至為重大,懮思及此,無地自容。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懇聖慈,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為將來大統之界。再四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繼承穆宗毅皇帝,欽承懿旨,欣幸莫名。謹敬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為皇子,將此通諭知之。

  旨下後,大阿哥入居青宮,仍辟弘德殿,命崇漪充師傅,徐桐充監管。大阿哥不喜讀書,只有兩隻洋狗,是他所鐘愛,入宮第二日,即帶了進去,有識的人,已料他是不終局了。只大阿哥正位青宮,端王權力,從此益大。徐桐、剛毅、啟秀等,極力贊助,遂闖出一場古今罕有的奇禍。看官!你道是什麼禍祟?便是拳匪肇亂,聯軍入京,兩宮出走,城下乞盟,訂約十數款,償金數百兆,弄得清室衰亡,中國貧弱,一點兒沒有生氣。說將起來,正是傷心!小子未曾下筆,身已氣得發顫,淚已落了無數,若使賈太傅、陳同甫一班人物,猶在此時,不知要痛哭到哪樣結果?憤激到甚麼地步?拳匪之禍,關係中國興亡,故不得不慨乎言之。

  話休敘煩,待小子細細表明。拳匪起自山東,就是白蓮教遺孽。本名梅花拳,練習拳棒,捏造符咒,自稱有神人相助,槍炮不能入。山東巡撫李秉衡,人頗清廉,性質頑固,聞得拳匪勾結,他卻不去禁阻,反許聚眾練習。秉衡奉調督川,繼任的名叫毓賢,乃是一個滿員,比秉衡還要昏謬,竟視拳匪為義民,格外優待。因此拳匪遂日盛一日,蔓延四境。當中東開戰的時候,直隸、山東,異常恐慌,官商裹足,人民遷徙,未免有蕩析流離的苦趣。到了馬關約成,依然無恙,官商人民等,方漸漸安集。適天津府北鄉,開挖支河,掘起一塊殘碑,字跡模糊,仔細辨認得二十字,略似歌訣,其文道:「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滿街紅燈照,那時才算苦。」眾人統莫名其妙。及拳匪起事,碑文方有效驗。難道真有天數麼?拳匪中有兩種技藝,一種叫作金鐘罩,一種叫作紅燈照。金鐘罩系是拳術,向來習拳的人,有這名號,說是能避刀兵。只紅燈照的名目,未經耳聞,究竟紅燈照是什麼技術?原來紅燈照中,統是婦女,幼女尤多。身著紅衫褲,挽雙丫髻,年長的或梳高髻,左手持紅燈,右手持紅巾,及紅色折扇,先擇靜室習踏空術,數日術成,持扇自煽,說能漸起漸高,上躡天空,把燈擲下,便成烈燄。時人多信為實事,幾乎眾口一詞,各稱目睹,其實統是謠傳。所造經咒,尤足令人一噱。唐僧、沙僧、八戒、悟空八字,乃是無上秘訣。八字念畢,猝然倒地,良久乃起,即索刀械,捏稱齊天大聖等附體,跳躍而去。又有幾個,說是楊香武、紀小唐、黃飛虎附身,怪誕絕倫,不值一辯。偏偏這巡撫毓賢,尊信得很。

  毓賢本系端王門下走狗,趨炎附熱,得放東撫,他即密稟端王,內稱:「東省拳民,技術高妙,不但刀兵可避,抑且槍炮不入。這是皇天隱佑大阿哥,特生此輩奇材,扶助真主,望王爺立即招集,令他保衛宮禁,預備大阿哥即真」等語。端王接稟,喜歡的了不得,暗想太后不即廢立,實是怕洋人干涉,若得這種拳民保護,便可驅逐洋人,那時大阿哥穩穩登基,自己好作太上皇,連慈禧後都可廢掉,何況這光緒帝呢?如見肺肝。便即入宮告知太后。太后起初不信,援述張角、孫恩故事,拒駁端王。若說是立刻輕信,便不成為通文達史的慈禧後!端王道:「老佛爺明見千里,欽佩莫名!但據撫臣毓賢密報,的確是真。毓賢心性忠厚,或不至有欺罔等情。奴才愚見,不如飭直督裕祿,招集拳民數十人,先行試驗。果有異術,然後添募,選擇忠勇諸徒,送到內廷供奉,傳授侍衛太監,將來除滅洋人,報仇雪恨,老佛爺得為古今無二的聖後,奴才等亦得叨附旗常,寧不甚妙?」太后聞他說得天花亂墜,不由的不動心,便道:「這語也是有理,就飭裕祿查明真偽便了。」誤入迷途,可恨可歎。

  端王退出,即命軍機擬旨,密飭裕祿招集拳民,編為團練,先行試辦。裕祿與端王,又是一鼻孔出氣,忙行文到山東咨照毓賢,毓賢即將大隊拳民送至,由裕祿一一試驗,只見他個個強壯,人人精悍,紅巾紅帶,揮拳如籌。惟槍炮有關性命,不便輕試,只好模糊過去。便令設立團練局,居住拳民,豎起大旗一面,旗中大書義和團三字。拳民輾轉勾引,逐漸傳授,不數月間,居然聚成數萬,裕祿竟當他作十萬雄師。光緒二十六年春,山東直隸一帶,已成拳匪世界。在天津的匪首,第一個叫作王德成,第二個叫作曹福田,第三個叫作張德成。王自稱老師傅,曹稱大師兄,張稱二師兄,其餘還有許多首領,敘不勝敘。團練局中,不敷居住,遂分居廟宇。廟宇又不足,散入民宅。令家家設壇,人人演教。見有姿色婦女,強迫她們習紅燈照,日間陽令學習,夜間恣意姦淫。令人髮指。又姘識津門土娼,推了一個淫妓為紅燈照女首領,托名黃連聖母,能療團民傷痛。這位糊塗昏瞶的裕制軍,聞聖母到津,竟朝服出迎,恭恭敬敬的接入署內,向她參拜。聖母傲然上坐,絕不少動。好看得很。制軍行禮畢,由團民簇擁出署,入神廟中,彷彿如城隍娘娘一般,上供神食,黃幔低垂,紅燭高燒,一班愚民,跪拜擁擠,幾乎沒有插足地。聖母以下,又有三仙姑、九仙姑等,年紀統不過二十歲上下,面上各帶妖態,其實多是平康裡中人物。後來津城失陷,聖母仙姑,都不知去向,大約已升入仙班去了。涉筆成趣。

  天津拳匪,越聚越多,尋至四散,於是淶水戕官的警報,接沓而來。淶水縣有天主教堂,招收教徒,某鄉民與教徒涉訟,始終不勝,挾嫌成仇,適拳匪散入淶水,即在某鄉民家,招眾習拳。某鄉民想藉他勢力,報復教徒,教徒也預防禍害,密稟淶水縣官。縣官祝芾,據情詳報大憲,由大憲札復,說是愚民無知,不必剿捕,日久自當解散。祝大令奉了此札,自然不敢剿辦。旋經教士再四稟懇,又經領事照會大吏,乃由省中派出楊副將福同,率領馬步兵數百人,到場彈壓。楊尚未到,拳匪已號召徒黨,圍住教堂,攻進大門,見人便殺,不論男女長幼,統是亂刀齊下,砍成肉醬。霎時間火燄沖霄,屍骨塞路。拳匪手舞足蹈,歡聲雷動。適楊副將兼程馳到,先用勸諭手段,令他拋棄兵械,便是良民。拳匪不從,各執刀槍相向。官兵僅執空槍,未及裝彈,只得退後數步。不料拳匪糾眾直上,亂擊亂刺,楊副將飭兵士裝彈,彈一裝好,槍聲齊發,拳匪多應聲倒斃,當即溃散。既曰槍炮不入,何故應聲倒斃?次日,楊副將率兵進剿,又斃拳匪數十名。匪徒到處號召,分途四伏,用了誘敵的計策,引楊入伏。楊副將身先士卒,冒險直進,經過好幾個村落,樹盡匪起,蜂擁而來。楊副將連忙抵敵,不料馬驚踣地,把楊副將掀翻地上,匪徒乘勢亂戮,眼見得一位恊戎,死於非命。官軍失了主將,自然奔回。拳匪得勝,越加驕橫,蔓延各處。裕祿不得已奏聞,朝旨雖令嚴拿首要,解散脅從,暗中恰飭直督妥為安插,並令恊辦大學士剛毅及順天府尹兼軍機大臣趙舒翹,出京剿辦。

  剛毅、趙舒翹到了涿州,正值涿州地方官,緝捕拳匪,拿住數人。剛毅即命放還,趙舒翹亦不敢多嘴,隨同附和。當由剛毅帶了許多拳匪,回到京師。二人入朝復旨,請太后信任義和團,用為軍隊,抵制洋人,斷不至有失敗等事。總管太監李蓮英,也在內竭力贊助,屢述義和團神奇。六十多歲的老太后,至此遂誤入迷團,變成守舊黨的傀儡。只大學士榮祿,獨說義和團全系虛妄,就使有小小靈驗,亦係邪術,萬不可靠,屢將此意稟白太后。怎奈太后左右,統是端王黨羽,滿口稱贊義和團,單有榮祿一人反對,彼眾我寡,哪裡還能挽回?太后又令端王管轄總理衙門,啟秀為副,對付交涉。莊王載勛,恊辦大學士剛毅,統率義和團,準備戰守。於是京城裡面,來來往往,無非拳匪,騷擾的了不得。

  是時京畿設武衛前後左右四軍,由宋慶、聶士成、馬玉崐、董福祥四人分領。董福祥本甘肅巨匪,經左宗棠收撫後,超擢甘肅提督,調入內用,統帶武衛後軍,駐紮薊州。董軍部下,純系甘勇,董又一粗莽武夫,受端王暗中籠絡,命他率軍入衛。看官!你想此時的拳匪,已是橫行京都,肆無忌憚,又加那一班輕躁狂妄,毫無紀律的甘勇,成群結隊,驅入京中,這京城還能安靜麼?當下毀鐵路,拆電線,搗洋房,紛紛擾擾,鬧個不休。並擁到正陽門內東交民巷,把各國公使館,團團圍住,鎮日攻打。各公使拚命防守,一面咨照總署,嚴詞詰問。總署已歸端王管理,所有洋人公文,簡直不理。正陽門內外,被焚千餘家,獨使館仍巋然存在,不被攻入。一個使館尚不能攻入,還想抵制聯軍,煞是可笑。清廷還要降旨,嘉獎拳民及甘勇,拳匪越加得勢,甘勇也越發胡行。那個意氣揚揚的端郡王,坐在總署,只望攻入使館的捷音,忽報日本使館書記官杉山彬,被甘勇殺死永定門外,端王大叫道:「殺得好,殺得好。」隨又報德國公使克林德男爵,擬來總署,途次由拳民擊斃,端王喜極,又連聲叫道:「好義民!好義民!」正在說著,由外面遞進一角緊急公文,乃直督裕祿所發。端王拆開一瞧,皺了皺眉,與啟秀密談數語,遂入宮奏報太后。太后道:「洋人真是可惡,聯絡八國,來索大沽炮台,這事倒不易處置。」端王道:「有這班義民效力,還怕什麼洋鬼子?請太后即降旨宣戰便了。」太后遲疑未決,端王道:「這事已成騎虎,萬難再下。老佛爺若瞧著外交團照會,就要不戰,也是不能。」太后道:「什麼照會?」端王道:「奴才已著啟秀進呈,在門外恭候懿旨。」太后立命宣入,啟秀行過了禮,即把照會呈上。太后不瞧猶可,瞧了一瞧,不覺大怒,把照會一擲,起座拍案道:「他們怎麼敢干涉我的大權?這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拚死一戰,比受他們的欺侮,還強得多哩。」隨命端王後秀,預召各王大臣,於明晨會議儀鑾殿,二人唯唯退出。看官!你道這照會中是甚麼言語,激怒太后?小子探聽明白,乃是端王囑啟秀假造出來,內說:「要太后歸政,把大權讓還皇帝,廢大阿哥,並許洋兵一萬入京。」太后不辨真偽,因此大怒,決意主戰。正是:

  既不知己,又不知彼﹔

  以一敵八,何往不殆?

  欲知王大臣會議情形,俟至下回續敘。


  端王不見用,則大阿哥不立,大阿哥不立,則亦無拳匪之亂。拳匪系白蓮教餘孽,種種荒誕,稍有識者,即知虛妄,寧以聰明英毅之慈禧後,獨見不及此?就令一時誤聽,偶信邪言,而最蒙親信之榮祿,再三諫阻,則應亦幡然悔悟,胡為始終不悛,長此執迷乎?蓋一念之誤,在憎光緒帝,再念之誤,在愛大阿哥,愛憎交迫,憧憧往來,於是聰明英毅之美德,均歸烏有,而為端王輩所播弄,開古今未有之大禍,斯即欲為慈禧諱,要亦無能諱矣。詩曰:「哲婦傾城」。婦既哲矣,何故有傾城之禍?觀於此而始知詩言之非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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