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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雲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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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 豆子惹的禍 】活色生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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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0: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110章 功勞

  有火種的不過五百人,番軍主將卻傳令全軍衝鋒,只要馬匹還聽話的就向前衝,唯一用處僅在於:掩護。
  
  既然南理人發動了夜襲,多半也安排了伏兵攔截敢死隊,孤零零五百人衝上去目標太明顯,想要放成這把火,敢死隊就非得有人掩護不可。
  
  主將的號角傳令有利也有弊,對放火大有好處,但全軍衝鋒的號令也讓本就散亂大軍崩潰得更快了……番軍的大陣已經不用再提、沒得救了,最終還能奉命衝鋒的,也不過寥寥三千余騎。
  
  畢竟泰坦鳥從正面衝來,它們造成的恐慌如漣漪般播散,整座戰場都變得混亂無序,前陣倒衝主陣、主陣倒衝後陣,只有藏於側翼最邊緣的隊伍還能勉強行動,還能一下子衝出數千人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如番子主將所料、但絕非他所願的,衝鋒上前的隊伍,還不等抵達箭矢射程之內,就迎上了最殘酷的剿殺……回鶻衛、山溪蠻、剩余的兩千蟬夜叉、常駐燕子坪的南理精兵,除了夜晚時視力不好的石頭佬,封邑中所有的武裝都投入了這一戰。
  
  青陽的西城牆上也是一片忙碌,重要人物撤離,精壯勞力湧上城頭,將事先仔細保護好的干燥沙袋破開,以沙土覆蓋火油,這件事由火道人坐鎮,倉促之中就算勞力再多上幾倍,也不可能把所有沾染火油之處覆蓋起來,但火道人的手段不俗,指揮著勞力迅速堆起一個個小‘沙丘’,以鐵锨用力拍實,把可能燃燒的火路一一阻斷,再以小丘為基連線蔓延,這個活怎麼干完全都是他的學問,別人只有聽指揮的份。
  
  除了前方截殺敢死隊的武裝和城頭冒險布沙的勞力,青陽城還有兩道‘屏障’,一是大宗師羅冠,他在城下、位置差不多在戰場與城牆之間,並不參與廝殺,只是默默仰望夜空,執弓以待,如有箭火飛馳他會盡力攔截;另則是服食過藥物修為盡復的陳返,**於城頭同樣把弓凝神,若有羅冠攔不下的箭矢,他會出手阻擋。
  
  如果真到擋無可擋時,老爺子就會帶上火道人逃命……
  
  即便所有的行動都經過精心部署,宋陽依舊沒把握保證青陽城頭能夠不被烈火侵襲,當初定計的時候,他們就面臨著一個兩難選擇:初次登場的泰坦鳥會嚇瘋馬群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夜襲的時間究竟該如何把握?
  
  究竟是要在番子剛開始投繩、甚至投繩之前發動攻擊;還是等他們把油罐子差不多扔光以後再動手?
  
  前者的好處很明顯,可以保證今晚城頭不會起火,讓宋陽干淨漂亮的打一個大勝仗……但是今晚過後呢?這一仗能贏完全是因為番子不曉得常春侯家裡還豢養著一群遠古凶獸,可以說他們如果以步兵出戰,都不會吃這個大虧。而封邑這邊的力量,讓敵人陣勢大亂全線潰敗綽綽有余,但是想要把敵人徹底殲滅掉絕無可能。
  
  不難預見的,今晚番子大敗而去,傷亡再怎麼慘重至少也能保存下來大半力量,整備後再卷土重來時,若他們還騎著馬來跟青陽城找別扭,那得傻成什麼樣啊。
  
  與其等他們下次有了防備再來,還不如這次把他們的火油耗盡,反正今晚敵軍一定會大亂,不會再有攻城的能力,充其量也就是放一場火、把城頭燒成黑色。
  
  畢竟十萬騎兵是先遣軍團,為求速進放棄輜重,身邊不可能帶上太多油罐子,今晚一役過後他們手上的火油再不足發動一次火攻,只能真刀真槍的去攻城,就憑青陽城建、現在的士氣和封邑精銳,那些常規的打法青陽城才不怕。
  
  另外宋陽在定計之前還曾把火道人找來,想要向他尋一個‘萬全之策’,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演上一出‘火燒高原兵’的好戲,販子身上帶了油罐,要是能把他們全都點了實在是再好不過,可惜時間太倉促,從宋陽抵達青陽到番軍殺到前後不過幾天功夫,別說火道人一時間想不出好辦法,就算他有想法也來不及布置。
  
  是以最後宋陽還是選了‘後者’,讓番子先扔個夠再進軍突襲。至於後面能不能攔住敵人放火,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就算沒能攔住也無妨的,無關於大局。

  一前一後兩處戰場,五千蟬夜叉與劉家軍衝進敵人主陣;封邑中的其他武裝截殺自主陣衝向青陽的放火隊伍。
  
  前面的戰場已經毫無懸念,就算宋陽現在倒戈了也無法挽回番子的敗局,大家不過是努力擴大戰果、盡量多殺一些番子、多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真正的追逐、廝殺和對抗完全在後方,封邑武裝竭盡全力地去截殺,但戰場空曠,敢死隊和掩護他們的番兵甫一衝出便立刻游散開來,讓截殺變得異常困難。
  
  所幸的,負責截殺的隊伍裡,或如回鶻衛一般機動十足來去如風;或是山溪蠻動輒就一片大斧扔出去遠攻無敵;或者是化作二十個百人隊的蟬夜叉占據要衝死擋騎兵……此外封邑武裝還占了兩項大便宜:敵人雖然還能衝鋒,但坐騎多多少少也都受到了驚嚇,勉強跑著速度大減且遠不如平時聽話;另則火箭需要提前引火、會耽誤時間且容易收到干擾。
  
  可即便如此,想要把敵人全部攔截下來也絕非易事,幾乎所有人都在跑、都在衝,若從天空鳥瞰,完全是一盤散沙般的追逐,番兵只求一支火箭上城換來一片火海,封邑武裝則榨出了骨髓中的力氣只求能為一個‘完美’、一場完全無憾無可挑剔的勝利。
  
  面對圍剿、狙擊和隨時都會呼嘯而至的戰斧,番子的行動被嚴重打擾,縱馬跑得雖快可幾乎沒有辦法衝進射程,只能迂回奔馳苦苦尋找著機會,偶爾有幾個人逃進射程之內,可千辛萬苦才射出的火箭立刻就會被兩位大宗師的觀日神箭在半空截斷,旋即又是一道燦燦陽光閃爍眼前,將縱火的吐蕃騎兵射殺於當場。
  
  這是封邑武裝第一次真正意義的亮相,對蟬夜叉、回鶻衛、山溪秀這群打從心眼裡盼著打仗、拿起刀子比什麼都親的怪物們來說,打贏可遠遠不夠,還一定得贏得漂亮。
  
  這是燕子坪的排場。
  
  公主、郡主等一眾不參戰的人物都聚在城下太守府中,雖然看不到戰場,但戰況、軍情傳報不停,外面的情形大家也盡數了解。太守大人又驚喜又著急,驚喜自不必說了,著急則在於:這個時候青陽守軍應該入戰。
  
  再殺出去幾千人,與封邑武裝彙合一起截殺敵人的箭手,城頭就會更安全。可這一戰從頭到尾都是常春侯主持的,這個時候劉厚把青陽人馬派出去就好像是要和侯爺搶功似的。
  
  兵家的出戰時機,卻是官場上的大忌,憑著劉太守,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犯這個忌諱。何況公主殿下在溜達來溜達去之中,已經不知道多少次用大伙都能聽見的聲音念叨著‘這可是常春侯的功勞,大大的軍功’,劉厚哪能聽不出來,公主殿下這是敲打自己呢。
  
  任小捕又轉了一圈,喜滋滋地再次重提舊話,搖頭晃腦地:“這次宋陽獨力建功……”
  
  這次話沒說完,任初榕從一旁撲哧笑了出來,打斷道:“知道都是宋陽的功勞,等打過仗請功奏表就會傳至京城,誰也搶不走你家侯爺的功勞,你放心吧!”跟著也不等小捕說啥,郡主轉目望向劉厚:“請太守調派健卒,出城助常春侯截殺番賊。”
  
  任初榕從不參與戰事,這道命令也不是她自作主張,是出戰之前宋陽特意交代給她的……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哪怕事先計算的再怎麼仔細也難保不會有意外,所以宋陽事先沒找劉厚幫忙,怕萬一封邑武裝要是敗了,城中豈能不留重兵駐守;如今一切順利,番子就只剩下放火這最後一點小小‘反抗’,傷不到城內了,這樣的狀況下自然要請太守出兵相助。
  
  劉厚大喜立刻傳令下去,青陽守備軍一口氣派出去了三分之二,四千士兵蜂擁而出,進入戰場彙合友軍行動。
  
  衝上來的番兵叫苦不迭,本就艱難的任務,在又多出四千青陽守軍後,幾乎已經完全失去完成的希望了,而更讓他們無奈的是,竟然連老天爺也在落井下石……當城中炮號響起,援兵投入戰場的時候,空中也響起了轟轟雷霆,下雨了。
  
  白天時的薄雲,到了夜裡漸漸變成雨雲。

  雨不算太大。
  
  如果城頭已經失火,這樣的雨水非但毫無益處甚至可能還會助長油火,可是現在城頭安然無恙,對於還在努力想辦法把火箭射上去的番兵來說,這場雨已經足以宣告他們任務徹底失敗了。
  
  在雨中晃不起火折子、更打不著火刀火石,沒辦法點燃火箭,又何談放火燒城!
  
  木恩回頭看了看士氣衝天的友軍,又抬頭看了看天上正灑落的雨水,老臉上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口中打了個呼哨,帶上三百山溪秀回城。
  
  友軍和雨水同到,番子放不成火了,這場狙擊戰也就變得毫無難度、毫無樂趣可言了,老太婆不玩了,不打了,反正宋陽給他們的命令是‘盡量阻止番子放火’,現在敵人放火失敗,她帶隊回家睡覺也不算違背軍令。
  
  ……
  
  天現黎明,青陽大捷。
  
  番子把二十多萬只油罐子扔上了西城牆,卻沒辦法射哪怕一根火箭上去,雨初停,城頭上的南理王旗迎風飄擺,獵獵響聲雖輕卻飽蘊快樂,足以讓每一個青陽人歡欣鼓舞。
  
  城頭上剛剛安穩下來,火真人的工作告以段落,沙土滿鋪覆蓋火油,這件事有侏儒老道主持自然萬無一失,此刻就算在城頭點頭,火油也燒不起來了。
  
  等再過個一兩天,沙土下的油料就會隨風揮發徹底消散得一干二淨,那時便徹底無虞了。
  
  從城頭眺望下去,目光之內盡是敵人倒斃的屍體。青陽西門大開,剛剛吃過一場饕餮盛宴、又重新聚集到一起的劉家軍,正在劉二的帶領下雄赳赳氣昂昂地返城,繼而太守派出隊伍和勞力去清掃戰場。
  
  到現在基本上昨晚所有參戰的隊伍都已返城,唯獨宋陽和他所帶的五千蟬夜叉未回,想來應該是去追殺敵軍了,倒也不必太擔心。
  
  果然,宋陽和蟬夜叉返回時安然無恙,就是時間太晚了些…直到再轉過天來的正午時分他們才重返青陽。
  
  宋陽率領雄兵凱旋,城中百姓少不得又是一場歡呼相迎,青陽的文武官員以劉厚為首,排著隊來恭喜、贊美、感謝,這些事情自不必說,宋陽一一應酬下來,回到驛館好好洗了個澡,吃了些東西後後劉太守有來訪,向朝廷報捷的奏表已經擬好了,來請常春侯過目。
  
  畢竟劉厚現在才是一城之守,這些官面文章都得他來寫,宋陽真心懶得看,眼巴巴地望向了郡主,後者笑得一雙眼睛月牙兒彎彎,接過了太守手中的奏表。
  
  郡主大概看過奏表,轉手又遞給了任小捕,後者看得可認真多了,上面全是誇贊宋陽、公主和郡主的言辭,侯爺家的公主就喜歡看這個,笑得合不攏嘴,看完一遍忍不住又看一遍,這才在心滿意足之余想起來一件事,對劉厚笑道:“這上面全都是宋陽的功勞,太守一句都沒提自己。”
  
  ‘私下爭功’的時候,小捕一門心思只想著把所有功勞都放進宋陽的口袋裡,可真要派到公事上時,她又覺得大伙同坐一條船,全都讓自己家人獨占了不合適。
  
  說著,小捕把奏表重新塞進初榕手中,笑嘻嘻道:“三姐,你再添兩句,寫寫劉大人的好處。”
  
  “末將沒有絲毫功勞。”不知是真心想法還是假裝客氣,劉厚用力搖頭,正色道:“侯爺援兵未到時,末將盤算的不過是‘城破人亡、以身殉國’八個字,盡人事聽天命,不負朝廷信任與王爺教誨便是了。不是了怕吐蕃人,但是真沒想到還能打勝仗,還能把十萬敵騎擊垮殺退...不說這些,就只說前夜一戰,從頭到尾都是侯爺主持,末將根本什麼都沒做,萬萬談不到功勞。”
  
  奏表上陳列的全都是常春侯一家的功勞,劉厚也料到人家多半會和自己客氣幾句,他本來准備好了一套鏗鏘言辭,但臨時改了主意,摒棄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說法。一是郡主才名冠絕京城,她以前是主持紅波府的大人物,在她面前擺弄辭藻實在無聊;另則看宋陽的脾氣,多半也不喜歡聽那些場面話,劉厚干脆說得樸實些,但臨時改詞讓他又讓他有點言語無措,詞不達意。
  
  郡主一笑,對劉厚點了點頭,示意他不用再說,自己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跟著道:“這裡沒有外人,說話也不用太講究,我若說得不對或不妥,你千萬莫掛懷。”
  
  劉厚趕忙點頭,任初榕語氣認真、聲音緩緩:“當封邑援兵未至、青陽卻已經變作前線孤城時,劉大人沒如唐樓太守那樣棄城而逃,反而整頓防務准備迎戰,於我而言這就是天大的功勞了。劉大人准備以身報國,只憑這個想法,就是天大功勛。”
  
  任初榕輕飄飄的一句話,直直打進了劉厚的心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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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1: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零章 信物

  報必死之心堅守孤城……可惜,只有這顆心還不能算作功勞,宋陽帶著封邑武裝來了,劉厚沒死成。
  
  活得好好的,沒有人想死,當常春侯趕到劉厚比誰都高興,但實實在在的,太守大人的的報國之心也被掩蓋了,朝廷看不到了。
  
  不過沒關系,任初榕看到就行。
  
  早在以前任初榕就對宋陽說過,她只是個女子,眼中看不到國家大事,心裡只想著自己的家園。劉厚沒舍棄青陽,為西疆保留了最後一座重鎮、為鎮西王一系保留了最後的陣地,任初榕便記他一個人情。
  
  至於功勞…這種東西對鎮西王來說不過就是個虛名吧,紅波府已經到了極處,再提一級就變成皇宮了。哪怕再建下不世功勛升無可升,話再說回來,靖王叛亂時宋陽幾乎把龍椅都擺到了紅波府的正堂,是鎮西王自己不去坐罷了。
  
  宋陽就更不用說了,他根本無意做官,更不在乎功勞。所以任初榕的想法很明白:常春侯的功勞就是青陽太守的功勞,大家平分吧!
  
  劉厚想跪、想哭,就是想不到該說什麼,宋陽趕緊把他扶起來轟走了。侯爺不想和劉太守磨嘴皮子,他這邊還有事情,待劉厚走後他就跑去找大洪聖皇帝陛下李大先生了。
  
  宋陽要告狀。
  
  ……
  
  ‘嘭’的一聲悶響,李大先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道:“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五千蟬夜叉和宋陽一起追襲敵軍,按照事先的商議和設計,追殺三十裡便足夠,畢竟現在的要務是穩守青陽。
  
  把敵人趕得遠些近些,對宋陽來說是沒有區別的,就算今天他們把吐蕃人趕出唐樓又能怎樣,不過是讓敵人狼狽些罷了,憑宋陽的人手根本沒能力去占領對方空出來的陣地,追出去再遠到最後還得返回來固守青陽。
  
  何況番兵潰敗是因為戰馬收到大鳥的驚嚇,在衝陣不久後劉家軍自顧自地開飯了、不再對敵人窮追猛打,對此二傻也沒有辦法,可蟬夜叉卻孤軍直入,五千人真就敢追人家數萬敗兵,宋陽勸都勸不回來。
  
  番子也不傻,跑著跑著發現馬匹漸漸恢復正常,跟著發覺身後居然還有一支兵馬在追,當即集結了兩個萬人隊一左一右夾攻過來,所幸蟬夜叉追敵人時頭腦發熱,真打起仗來卻還鎮靜得很,他們是真正精銳、敵人是新敗之師士氣低迷、另外他們還占了個大便宜:蟬夜叉身上都塗著鳥糞,戰馬害怕這股味道,結果大洪軍隊又打了一場大勝仗,擊潰了掉頭來截殺的隊伍。
  
  五千破兩萬,贏得倒是干淨漂亮,可危險也不言而喻,打過這一仗後蟬夜叉才告收兵,算起來從昨晚追殺開始,他們足足把敵人擊退快七十裡。
  
  打勝仗是好事,宋陽當然不會發怒,但無奈和著急多少是有一些的,嚴格算起來青陽向西現在全是敵境,南理探馬整日往來調查敵情,但是對敵占區的了解絕難說到了若指掌,萬一另有敵軍趁他們不在去襲擊青陽可就麻煩了,或者迎頭趕上人家的主力或後備隊增援,他們也討不到好處。
  
  對蟬夜叉,宋陽終歸只是個密使身份,不好多說什麼,干脆請動大洪皇帝陛下的聖駕。其實如果是山溪蠻或者封邑中的其他武裝,宋陽也不會在事後追究什麼,但是蟬夜叉是他心中真正得意的奇兵、精兵,是以也真怕他們以後會貪戰吃虧,這才請豐隆來敲打敲打。
  
  鄭紀不矯情不辯解,老老實實低頭認錯,認真告罪,最後又施禮道:“臣有罪,求請陛下責罰!”
  
  就這句話,可著實讓人有點為難了,李大先生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李二看看李三,跟著又想從手上數出幾只螞蟻來,最後還是望向宋陽……說兩句就是了,哪還能真罰呢,可要是不罰豐隆又怕宋陽會不滿意,陛下對自己的定位倒是挺准確的,明白自己這個皇帝是擺設,有啥事還得聽宋陽的。
  
  宋陽也沒想真懲罰什麼,笑著接過話題,聲音輕松語氣卻誠懇,認真勸慰鄭紀,做大事、吞天下的隊伍不可如此貪功冒進,想要打仗以後有的是機會。

  鄭紀略顯歉意:“蟬夜叉游遁世外,世世代代所盼僅在為國盡忠沙場揚威,以前憋得太凶狠,這次兒郎們終於痛痛快快打了一仗,我…一時心軟沒忍得去打斷他們的興致。”
  
  豐隆臉色緩和,不再訓斥更不去提責罰的事情,相反還慰勉了幾句,跟著再次囑咐鄭紀,以後密使之言如朕旨意,不可再稍有違背。
  
  不料鄭紀這次並沒急著點頭,而是有些疑惑地反問:“萬歲說的尊使是…還是宋大人?”
  
  密使當然是宋陽,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鄭紀這一問也必有緣由,豐隆怕說錯話,偷眼望向宋陽,但到底是正經的萬歲爺出身,遇到這種狀況時臉上並無絲毫迷茫,反倒皺了下眉頭,顯出些不耐煩的樣子,遮掩得穩穩當當。
  
  果然,一見皇帝的樣子,鄭紀有些心慌,不等別人再發問就先解釋道:“臣在封邑時曾見…胡靖手上戴了尊使信物…還道是陛下有意栽培娃娃、宋大人另有差遣……”
  
  胡靖就是左丞相胡大人的獨子,小娃葡萄了。
  
  鄭紀不解釋還好,這麼一解釋可更讓糊塗了,由此萬歲爺的表情也就更不耐煩了。宋陽也聽得一頭霧水,但仔細思索片刻便面現恍悟,看似無意的抬手,大袖垂落露出小臂,自然也露出了蘇杭送給他的、始終都被他綁在手腕上的那串珠鏈。
  
  不出所料的,鄭紀一見宋陽手腕的珠鏈,當即便是一愣,宋陽笑得挺自然:“你這人真沒勁,以為我沒帶信物就不當我是密使了,我勸你收兵你就敷衍對付。”
  
  作戰時鐵面冷眼,平日裡鄭紀卻是個隨和性子,也笑了起來:“你早把信物亮出來,我早就收兵了。”
  
  宋陽搖頭道:“好像以權壓人似的,不太好。”兩個人又說了幾句,鄭紀告辭而去,之前看著兩個忠心臣子笑談融洽,豐隆滿臉滿臉的愉快暢慰,但是等鄭紀一走他立刻就跳下‘寶座’,跑到宋陽身邊問道:“咋回事?啥信物?哪跟哪?”
  
  宋陽沒急著解釋,先把自己和小葡萄手上兩串珠鏈的來歷對豐隆講清楚,跟著說道:“當初胡大人把兒子送來封邑的本意是‘豐土木、潤命根’,算是避禍、祈福,這種事情沒有明文規定,不過總得樸實低調才好,何況葡萄又是個小囝囝,所以身上一直干干淨淨,沒有一件飾物,除了前陣子我送他的那串珠鏈。”
  
  葡萄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娃娃心性,從老師那裡得了件禮物,豈有不到處顯擺的道理,當然少不得亮給蟬夜叉的人看,豐隆也見過小娃手上的珠鏈,當時還曾誇贊過兩句。
  
  說到這裡事情就明白許多了,豐隆若有所思:“那串手珠是大洪密使的信物?”
  
  宋陽點了點頭:“有這個可能,而且要真是這樣的話……還真能說得通。”
  
  送給小葡萄的那串來自沙民中的漢人墳墓,一伙漢人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荒原,做好事不留名一心一意幫著沙主統一全族,對這些人,謝孜濯曾有過調查,只是當事人早已化為枯骨再無所追究了,現在看來,如果珠鏈真是洪朝密使的身份像征,那群漢人的來歷和目的就再明白不過了:前朝大洪的忠心後代。
  
  宋陽手上的珠鏈是蘇杭從海島上得來的,蘇杭曾說起過,當時那個土人送她手鏈的時候比劃了半天,但船長姑娘沒看懂、也懶得理會其中深意,就把禮物收下拉到……會不會是當年也有一支洪朝遺脈到了那島上,不知有要進行什麼圖謀,總之最後人也是死掉了,珠鏈被土人當做遺物保留下來,後來又見到有漢人來島上,土人就把蘇杭一行當成了之前那伙人的同伴,把遺物送給了蘇杭。
  
  大洪朝在南荒世外留了一支精兵,又有人去極北荒原上拉攏沙民,再派遣一隊人到東方大海上去做事情也還真就不奇怪了。由此,天涯兩端出現一模一樣的珠鏈倒也勉強能說得通了。
  
  這個時候宋陽忽然吸溜了一口涼氣,低低地說了句:“還真是危險!”
  
  有感而發的低呼,指的是當初‘收服’蟬夜叉的過程,如果珠鏈真的是密使身份像征的話,那當初洪太祖設下的、啟動蟬夜叉封印的鑰匙很可能是兩把:鑒血術、珠鏈,缺一不可。

  光通過血鑒,但若手上沒有珠鏈信物,還是過不了關的。
  
  回想當時,宋陽在夜叉營地中裝暈,首領鄭轉曾搶上幫他探脈,那時候看來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可如今仔細回想,鄭轉是個將軍、統帥,他又不是大夫,什麼時候也輪不到他主動去給別人探望病情……或許鄭轉根本不是去探脈,只是想看看珠鏈信物吧。
  
  幸虧蘇杭送他珠鏈,更幸虧宋陽裝暈,否則人家直言讓他出示信物,即便珠鏈就帶在手腕上,他不知道也拿不出來,多半還是會被蟬夜叉當做奸細直接處決。
  
  宋陽的這個猜測可不是‘無中生有’,蟬夜叉的確對珠鏈信物重視的很,最簡單的道理:宋陽是大洪密使,這是早就確定無疑的事情了,但鄭紀見到小娃手上有帶上一串珠鏈,還道宋陽被‘革職’了,所以才在追擊番兵的時候變得不聽話了,足見蟬夜叉‘認物不認人’,更能從中看出他們對信物的重視程度。
  
  一邊吸溜和涼氣,宋陽又笑了:“這麼說的話,小葡萄要是甩著手腕讓蟬夜叉幫他們搶玩具、蟬夜叉也會當做軍令執行?”
  
  豐隆沒搭理宋陽,他在想另一件事情,沉吟道:“既然洪太祖留了一支蟬夜叉,說不定也設計了其他幾股力量,以備將來國難時翻盤……所以珠鏈不是一條,密使也不止一個,大家各有各的任務、各做各的差事。”
  
  做這個大洪皇帝,豐隆還挺帶入角色的,已經開始在琢磨著要探索當年洪太祖留下的設計。
  
  他的意思宋陽完全明白,不過現在追究這些實在沒什麼意義,就算洪太祖在中土各處還另藏了一萬隊蟬夜叉,找不出來他們也沒用,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最重要的莫過於擊退番軍,宋陽搖著頭笑了笑,這個時候天近黃昏,他拉上豐隆、帶著兩個媳婦和一群‘閑雜人等’,熱熱鬧鬧地跑去周老爺家吃飯了……
  
  隨後幾天裡,探馬追蹤敵軍,回報不停傳來,經此一戰吐蕃先遣傷亡慘重、折損近半,歸攏各部後余下的能戰兵力只剩六萬。真正被南理人殺掉的番子其實並不多,當大陣崩潰、群馬驚瘋後的自相踐踏、摔傷才是傷亡的主因。
  
  而六萬兵中,足有兩萬人從騎兵變成了步兵,他們的馬匹跑丟、找不見了。
  
  此刻吐蕃先遣在距離青陽以西八十裡處扎營,暫時沒有了動靜,不知是打算等主力來彙合還是會重振旗鼓、修整後再攻青陽。
  
  憑著青陽現在的兵力去攻敵實屬不智,何況人家也是上將統領、謀士相輔,選擇的扎營處易守難攻,宋陽才不會去做傻事。
  
  青陽城中又恢復忙碌,士兵們操戈以待、工匠與青壯勞作備戰,大勝帶來的喜悅漸漸退去,但只是退去而非消散,它蟄伏心底,化作了士氣與豪情,不難理解、不難分辨的,因青陽城中的氣氛已經煥然一新,從恐懼到不怕;從絕望到盼望,從等你來殺我到等你來送死,這種感覺的變化並不明顯但卻絕不含糊,任誰都能明白。
  
  而且一場大勝,喚起的不止是青陽的士氣,這些天裡陸陸續續又有不少以前被打散、逃到青陽附近的南理散兵進城;另外戰前劉厚大人向附近城池派去求援的軍官也先後返回,或多或少都帶了些援軍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青陽沒能打出那個勝仗,無論散兵游勇還是後城援軍,都一定不會來的。
  
  這些兵馬彙聚到一起,湊成了一支三千人的隊伍。人數雖少,但對現在的青陽而言,著實算得一份驚喜了。
  
  從大戰當晚算起,到了第八天的中午,前方軍報傳來,番子的前鋒終於完成了修整,又有了新的行動:兩萬多步兵緩緩向著青陽而來;三萬多騎兵並未隨行,他們另有行動,暫時還不敢確定,但是看騎兵的前進方向……很可能想要繞過青陽,直接去攻燕子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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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第111章 截殺

消息傳到青陽,劉太守和葛司馬不約而同,一起抽了口冷氣。

繞城而過本是兵家大忌,在大軍身後留一座敵人的堡壘,就等若給自己埋下一個隱患,害處不言而喻。但‘兵者詭道’,不同情形下,大忌也可能會變成取勝之道。

燕子坪不止是宋陽的老巢,還是南理佛徒心中聖地所在,自從開戰以來,妙香吉祥地就一直在鼓勵全民抵抗,意義何其重大。

常春侯現在已在青陽挑起了旗號,封邑武裝都隨他而至,燕子坪空不設防,且青陽背後、方圓數百裡內不存重鎮,幾個小城兵微將寡,根本就沒有能夠狙擊三萬敵騎的力量。

若置之不理,常春侯老巢被毀、妙香吉祥地被占,無異於被吐蕃人重重抽了個耳光,南理士氣遭受重挫;若要去救,宋陽就得從青陽撤軍。沒有封邑武裝的支持,只憑青陽本部人馬,能擋得另外那兩萬多番軍的猛攻麼?

如果再向深處去想,事情也就更復雜了……

青陽背後地勢相對開闊,燕子坪無險可守,適合騎兵衝擊,封邑武裝雖然精銳,但人數畢竟吃虧,與近三倍於己、對泰坦鳥已經有所防備的強敵,到底能不能打勝?

又或者人家根本不來和你硬碰硬,也許等宋陽趕回封邑,番子騎兵就掉轉方向又來攻打青陽,這種可能極大,要知道騎兵行動的特點就在於速度快、擅突擊,防不勝防。

兵分兩路,步兵蓄勢而來,騎兵繞城直指燕子坪,番子這一招占盡了先機,當得‘狠辣’二字。

劉厚不敢怠慢,帶上葛司馬一起趕赴宋陽所在的驛站。

太守收到軍情的同時,宋陽這邊也得到了同樣的消息,劉厚趕到時,驛館由當值的山溪秀把守、奉命閉門不見來客,不用問,宋陽正和同伴商討此事。

劉厚不敢催促,帶著人耐心在樓下等候,隨時准備著聽奉侯爺調遣。

差不多一個時辰後樓上散會,最先出來的是蟬夜叉首領鄭紀,鄭將軍不知得了什麼美差,神采奕奕興奮莫名,他平時都對南理地方官不予理會,這次居然在路過時對劉厚點頭笑了笑,看來心情還真是不錯。

鄭紀走後回鶻人阿裡漢和阿難金馬下樓,前者口中銜著煙袋吧嗒吧嗒地噴雲吐霧,後者依在滑竿上哼著山裡小調,都是一副輕松模樣,全不像要出事的樣子。再之後宋陽笑呵呵地迎出來,把太守讓到了會客的大廳。

不等落座,劉太守就對宋陽躬身一禮,正色道:“番狗賊心不死,欲圖謀封邑,侯爺若有差遣青陽上下無不遵從。就算盡起青陽守備馳援燕子坪,末將也絕無二話。”

看過封邑將領和宋陽的表情,劉厚當然能明白這件事人家自有計較,多半不用青陽做什麼,不過這番場面話一定要有,這個態度一定得讓侯爺明白。

果然,宋陽笑著擺了擺手:“如果真要大人幫忙我一定不客氣,不過這次不用大人出手,心意拜領。”

雖然明知道不該過問,但事關重大,劉太守還是忍不住試探著問道:“番子兵分兩路,用心歹毒……”

宋陽知道他想問什麼,不等說完就如實應道:“我請鄭紀帶著他的本部人馬去攔截了,其他人都和我一起留在青陽,助太守守城。”

任小捕剛才參與會議,有關事情都聽了個明明白白,現在假裝明白人,接口道:“蟬夜叉是精兵,擅守但更擅襲,把他們留在城裡本就有些浪費,派出去狙擊敵騎最好不過;至於山溪蠻、石頭佬這些健力戰士,城頭廝殺時更顯威力,有他們坐鎮,再會同城內萬余守備,就算番子的騎兵是聲東擊西,跑到半路再掉回頭來攻打青陽,咱們也盡可穩穩守住。”

公主殿下煞有介事,把剛剛從阿難金馬那裡聽來的道理幾乎原封不動地搬出來,之後還嫌不過癮,又繼續道:“再說我們那支猛禽隊伍,它們是對付騎兵的利器沒錯,但截殺之戰,有跋涉、有追蹤、有遭遇有設伏、有佯攻也有假退,林林總總各種情況都可能發生,固然需要主將有臨時應變、依情定奪之才,也要士兵們紀律嚴明、調度有序才好。凶禽衝陣沒問題,可是終歸難脫野獸的性子,要指揮它們頻繁調動怕是不易,不適合參與截殺番兵。何況,把它們留下來還有個大好處:萬一敵人攻勢凶猛、城頭吃盡的時候,大可放它們去逆襲敵陣,誰敢正面攫其鋒銳?即刻便能截斷番子的攻勢。”

任小捕講得頭頭是道,劉厚滿臉欽佩、連連點頭附和、褒贊,也不知道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太守大人現在知道宋陽和蠻人主力都會留下來繼續守城就足夠了,至於燕子坪的安危存亡,他沒心思也沒資格去理會。

但葛司馬是個認死理的人,既然話題已經開了頭,老頭子就想問個清楚明白,皺眉道:“就是不知道…萬一番子騎兵不是佯攻,狗賊們真要決意搗毀燕子坪的話…只憑鄭將軍,能不能擋得住那麼多的敵人。”

話說完,葛司馬又怕侯爺、公主以為自己是小看了他們家裡的精兵,又趕忙補充:“鄭將軍麾下兵馬冠絕天下,此事毋庸置疑,可畢竟敵人數倍於我,相差實在太過懸殊。”

宋陽笑了笑正想開口,忽然余光瞥見小捕正眼巴巴的望向自己,差不多表情宋陽以前從齊尚臉上常見:齊老大想說話又找不到插嘴機會的時候……

宋陽趕緊閉嘴。

任小捕覺得葛司馬這一問非得由她來回答不可,因為就在剛才她還向阿難金馬問過這件事,得了宋陽的示意後她喜滋滋開口:“的確是相差懸殊,不過要看怎麼算了。”

葛司馬躬身:“請公主殿下指點。”

“番子騎兵三萬多,蟬夜叉現在不足七千,五倍多的差距,人數上差得遠了,沒什麼可說的。但是…”任小捕語氣轉折,繼續顯擺著剛學來的本事:“打仗比的可不光是人多,常春侯敢派蟬夜叉出戰,自然有所依仗:番子新敗、大敗,單以騎兵而論,城前一戰,他們折損了超過六成。”

上次大敗,番子的可戰之兵還剩六萬,可則其中有兩萬多士兵沒了馬匹,變成了步兵,騎兵只剩到原來的不到四成。待葛司馬點頭後,小捕借著向下說道:“從十萬變成三萬多,以建制而論,不知多少隊多少營都被打爛了、打殘了,番子想要再戰,非得重新編營不可。”

原來的一個千人大隊,現在還剩四百人,這四百人並非四個百人隊,而是十支三五十人不等的隊伍,想要重新凝聚戰力、再次作戰,就要進行混編:取消‘重殘’隊伍的番號,再把散兵補充到‘輕傷’的隊伍中。

“由此麻煩就來了,以前一支軍裡,大家同吃同睡、同苦同樂、一起訓練一起打仗,士兵周圍都是自己的朋友、同伴,作戰時可以互相依賴甚至性命相托;可如今身邊盡是不認識的人,說不定連長官都是陌生人了,這讓士兵心裡如何能夠踏實?讓他們在打仗時,如何能不暗藏了一份隨時准備自己逃命的念頭?又如何能竭盡全力殺敵?戰事若能順利進行還好,只要被滋擾幾次、小小的打擊幾回,很快就會心慌了……重編後雖然看上去還是一支完整的千人隊,不過戰力上,真心和原來沒得比了。這還只是一支隊伍,若再站得高些來看,番子的隊伍與隊伍、大營與大營之間,又何嘗不是一樣的道理?”

“同樣的三萬多人,新敗重編的隊伍?嘿,差得遠了。”任小捕似模似樣的微笑,搖頭:“何況幾天前剛大敗過一次,敵人不止損兵折將,還被打滅了氣勢、重挫了士氣、丟失了大批補給輜重;何況他們深入後方,對地勢的依仗僅在於手中的軍圖;何況天氣漸漸炎熱、大雨小雨不斷,西番能適應麼?”

三個‘何況’之後,玄機公主殿下又把話鋒一轉,兜回到最初的‘相差懸殊’:“比人數,蟬夜叉不如番子,相差懸殊;但是比戰力、比素養、比士氣、比地利、比天時,我們樣樣遠勝,番子又何嘗不是比我們相差懸殊。這一仗完全能打,也完全可能打贏,葛大人放心吧。”

話說完,小捕端起了一杯茶擋住臉,然後…笑,忍不住控制不了的笑,打從心眼裡泛起的舒坦,怎麼就那麼開心喲。

這些都算不得太深刻的道理,但是能從一個公主口中說出來,也當真不是件容易事,劉太守少不得又是一場誇贊,葛司馬也跟著連連點頭,看樣子他是心悅誠服了,不過沒想到等太守的贊美之詞說完,老頭子又煞風景地補充了句:“總之…還是要小心,燕子坪事關重大,實在不容有失。”
小捕眨眼睛,用兵的道理、打仗的依據她都擺開揉碎地講明白了,葛司馬又來了這麼一句,公主不知道該說點啥了。

宋陽應道:“司馬大人不用擔心的,鄭紀領下的軍令很明白,能截殺了番子最好,若真攔不住就算了。”

葛司馬一愣,不明白宋陽的‘攔不住就算了’是啥意思。

這個時候一直沒做聲的任初榕輕輕開口,接過了話題,對劉、葛二人道:“封邑中所有的武裝都隨我們增援青陽,燕子坪由此空虛不設防,可能會遭到番子的繞城突襲,是早在意料中的事情。”

郡主的話很明白了:宋陽既然決定來青陽,就已經打定主意棄守燕子坪了。

“封邑一定會毀在番子手中,不過大好地方,就被三萬多敗兵給糟蹋了我不甘心,這才請鄭紀出兵狙擊,蟬夜叉能勝最好,真要攔不住也沒關系,關鍵是蟬夜叉別有重大傷亡。”宋陽最後又解釋了句,笑呵呵地不再說話了。

劉太守和葛司馬對望了一眼,拋開妙香吉祥地不談,天下皆知燕子坪是常春侯的家鄉,他這次真能舍了家園麼?而更讓兩位大人摸不清頭腦的,是宋陽說的那句‘大好地方,就被三萬多敗兵給糟蹋了’,空城荒地,被誰毀掉重要麼?

不過眼看著宋陽無意再解釋,劉、葛也不敢再多問,又彙報了些城防、援兵之類的軍情後就此告退。

當天晚上,蟬夜叉傾巢而出,追隨自家主將東出青陽,很快消失於夜色之中。

第二天青陽平安無事,再轉過天來的上午,番子那‘由騎改步’的兩萬余眾抵達城下,隨後幾天裡他們扎穩營盤忙碌不休,從附近砍伐樹木制造雲梯門錘、采集沙土裝填沙袋,為攻城做諸般准備。

太守聽了宋陽的吩咐,不理會他們,由著他們去准備。至於繞城殺奔燕子坪的敵軍和奉命去狙擊敵人的蟬夜叉,到現在也沒太多消息,只聽說雙方已經接過了幾仗,但具體情形不明。

自番兵現身第四天開始,對方終於開始攻城,這次他們手上沒了火油,只能用那些常規戰法。要知道現在城內,青陽本地守備、收攏來的散兵游勇、請調來的援兵和以前駐守燕子坪的兵馬,只南理軍人就超過萬人,再加上封邑中的‘野人和猛獸’,實力著實雄厚,守城方比起攻城的還強得多,番子能占便宜倒奇怪了,敵人發動幾次攻勢就吃幾次大虧,兩天打下來番子吃足了苦頭,攻勢漸漸變弱,從發狠猛攻變成了不斷滋擾,看樣子應該是在等騎兵部的消息。

青陽方面仍是不予理會,不管是猛攻還是佯攻他們都一樣對待,反正只要看到敵人就毫不客氣……如此又過了七天,下午時分番子重新發動一次攻勢,宋陽和劉太守一起正在城頭督戰,本來守在驛站的羅冠忽然從城下上來,對他低聲說了句什麼。

宋陽聞言面色驚愕:“當真?”

一旁劉太守心裡有點發慌,不知這位大宗師是不是帶來了壞消息,但很快他就放下心來,因為羅冠笑了起來,對宋陽點頭道:“本來我們都不信,可軍報上說得明明白白,這次不由得大伙不佩服他們了。”

宋陽哈的一聲笑,轉回頭對劉太守道:“剛剛家裡收到鄭紀傳報,蟬夜叉大捷……番子騎兵還沒看到封邑的影子,就被蟬夜叉殲滅了。”

劉太守也傻了,忍不住追問道:“全殲?”

七千對四萬,即便小捕的分析很透徹,這一仗有的打,在大伙看來‘打勝’的概念也不過是成功攔下、逼退敵人,讓他們不能去占領封邑,可誰也沒想到、更不敢想的,蟬夜叉竟把這支敵兵給吞掉了!

宋陽的笑聲響亮,跑跳著下城,不久之後青陽城中號角連綿,最近今天一直‘游手好閑’的山溪蠻、石頭佬等封邑各武裝迅速集結,旋即城門大開,劉家軍一馬當先,各部武裝緊隨其後,虎狼之師,洪水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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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1: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第一一二章 元帥

  激烈有余,但精彩不足的戰鬥。
  
  番子也在拼命,可他們以前都是騎兵,沒有了馬匹的支持,單兵戰力甚至還不如新入伍的步兵,而泰坦鳥又是什麼樣的怪物?當年宋陽武功初成、踏入天干丁字時,和這種猛禽一對一,全靠龍雀寶刀的鋒利才能獲勝。
  
  何況猛禽身後,還有身體、力量都遠勝於普通人的大蠻、石頭佬;何況野人身邊還有數千南理精兵相助、其中半數都是騎兵。
  
  番子本就不夠整齊的陣勢很快被衝散,失去戰陣依托後,個體的強大和青陽騎兵的優勢也就越發凸顯了。
  
  戰鬥並沒持續太久,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多些,到天色擦黑時,番軍再一次從青陽城前崩潰,把數千具同伴屍體丟在了戰場,余者如鳥聲轟散。
  
  至此,抵抗敵人先鋒的戰役終於告以段落。
  
  番子的先遣軍團敗亡,一支近十萬人的大軍,前後還不到一個月的功夫裡就被徹底剿滅,在青陽城前之間被抹掉了建制,南理也迎來了吐蕃東侵後第一次真正意義的大勝。
  
  不再是青陽大捷,而是南理大捷。
  
  殺牛宰羊、開倉放糧、再給各個大營分配些度數低不致大醉的果酒,青陽城中一番歡騰熱烈的慶祝。
  
  四天之後,蟬夜叉班師回城,劉太守等一眾城吏隨宋陽出城相迎,禮儀與寒暄自不必說,但是在見到蟬夜叉的軍容後,劉厚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陣子,他低聲問身邊的葛司馬:“我記得,蟬夜叉一共七千人,沒錯吧?”
  
  葛司馬不明所以,點了點頭,又盡職盡責的補充道:“上次他們隨侯爺衝番子的油罐陣,事後再追擊敵軍,折損了些人手,具體數字咱們不敢過問,不過總數應該是不到七千了。”
  
  “那可就怪了。”劉厚伸手揉了揉眼睛,繼續盯住蟬夜叉的隊伍使勁看。
  
  葛司馬不耐煩了:“哪裡怪了?有什麼不妥?”
  
  “走的時候不到七千人、又和番子打了連串惡戰,如今再回來…蟬夜叉人數反倒更多了。”劉厚到底是武將,以前青陽兵多將廣,他也見過大場面,現在一打量隊伍的規模,就能看出個大概:回來的蟬夜叉人數或許不到一萬,但絕非五六千的樣子。
  
  葛司馬‘啊’了一聲,語氣中滿滿疑問:“你看錯了吧?”
  
  忽然身旁一個聲音響起:“較真算起來,蟬夜叉不該算是一支軍隊,他們是一支深山隱族。大人以前見到的七千人,只是族中的精銳戰力。但蟬夜叉全族,人口將近兩萬。”
  
  開口的是齊尚,多嘴的毛病與生俱來,是無論如何也改不了的,但這次插口齊老大臉上沒有了平時笑嘻嘻的神情,從目光到表情都鄭重得很。
  
  遁出世外的蟬夜叉一直把‘全族’人口數量限定在一萬七千人,世世代代都不曾改變過,其中八千善戰雄卒,余眾為工匠、女人、孩子,或負責勞作或負責生養、延續群族,但這並不是說其他人都不會戰鬥,正相反的,蟬夜叉中無論男女、無論職業,都接受過嚴格的軍訓,不過專職的士兵要更刻苦、也更精銳得多。當初南威為蟬夜叉打造武器,鑄了八千柄陌刀裝備戰隊,獠牙鬼面具卻足足打造了兩萬枚,蟬夜叉人人有份。
  
  這一次蟬夜叉出擊對付番騎,鄭轉傳令封邑中的族人,除了十二歲以下的娃娃,余者無論老弱或者婦女,全部披掛出征、配合主隊行動。
  
  沒有陌刀無妨,只要有遮臉的鬼面便足夠了,鄭紀沒指望他們真能殺敵,只要他們能迷惑、能虛張聲勢、必要時能誘敵便足夠了,由此蟬夜叉搖身一變,從不足七千化作一萬四千之眾;在大方向上,一路從側面截殺另一路迎面堵截;具體戰術則靈活多變,時分散時凝聚、滋擾有之強襲有之;最後還是靠著那只老弱迷惑了敵人,讓番子誤信他們才是主力……
  
  蟬夜叉一去一回,前後將近二十天的功夫便吞掉了三萬多番騎,能打得如此干淨利落,這其中固然有小捕說過的那些道理、但也絕離不開‘老弱夜叉’的功勞。

  如今消滅的繞城的番子,鄭紀也就沒讓同族再返回燕子坪,而是一起帶來了青陽城,是以比起出兵時,隊伍規模非但沒有減小,反倒更大了些。
  
  但是真要說起傷亡的話,蟬夜叉主力折損不多,那支從封邑中新調來的‘疑兵’卻傷亡慘重,十者去其六,八千人的隊伍從封邑出征,進入青陽時還不足三千人。
  
  殺滅數倍於己的番騎,不可能不付出代價的。蟬夜叉已經重見天日,山坳中的繁衍、生存格局也隨之打破,以前必須保留的一些人、必須堅持的一些事情、必須維護的一些規則,現在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戰中鄭紀心硬如鐵,他有他的選擇。
  
  蟬夜叉**成軍,在外作戰不受君命高度自由,四天前宋陽剛聽說他們打了勝仗的時候,並不知道其中具體的情形和過程,更不曉得鄭紀動用了‘同族夜叉’來誘敵,否則宋陽當時也不會這麼開心。
  
  後來詳細的軍報傳來,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宋陽不想矯情,但貨真價實的有些唏噓、也很有些心疼,在蟬夜叉入城、安頓之後,宋陽特意找到鄭紀:“你當明白,不必要如此的。真讓番兵攻入封邑也沒什麼大不了。”
  
  “的確不是非此不可,但很值得。”鄭紀笑了笑,卸甲後的將軍只是個脾氣隨和的中年人。
  
  隨後一段時間,青陽城太平無事,再無番軍滋擾,城中由火道人親自設置、維護的煙火風雨難擾,一道紅煙直衝蒼穹,滾滾不惜,方圓百裡清晰可見,召喚四方兵馬來投同時,仿佛還在告訴吐蕃:十萬番軍遠遠不夠,想要來戰此城,再提重兵相見!
  
  直到二十天後,兩道消息幾乎同時從前方、後方分別傳入青陽。
  
  後方來的是聖旨。宋陽出兵馳援青陽,前後三戰剿滅吐蕃十萬鐵騎,大捷的消息傳入京師,朝野上下一片沸騰,幾位輔政大臣連夜擬旨,對青陽城奮戰各部大加褒贊,自宋陽之下青陽城中所有將領軍校都有封賞,宋陽領‘鎮軍大將軍’之銜,受任征西元帥、統領西疆戰事,授戰中專主獨斷之權,隨著聖旨一起被送到青陽的還有任命狀、將軍印和帥旗。
  
  聖旨上的褒獎和封賞都是虛的,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也並非沒有實惠:最近這段時間左丞相東挪西拼,又從後方湊出了四萬五千兵馬,此刻已經啟程,急行軍趕來援助援助青陽,大軍正在路上,半個月內便能抵達青陽。
  
  等援軍一到,青陽城內的常規士兵將近六萬,在加上宋陽手上一萬多的蠻子、夜叉,加在一起能湊足七萬之數,依托於青陽的堅城厚牆,足以和番子周旋一番了。
  
  朝廷的援軍終於快要到了,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可是還不等大伙相慶,前方的軍情就傳入了青陽:番子的主力已經完成了集結、修養,最近幾天裡唐樓城中號角不斷,軍馬調動頻繁,且城前被番子驅趕著、聚集起越來越多的‘奴隸’,看情形對方主力出征在即。
  
  現在敵人大軍仍在城內,前哨還探不出敵軍的規模,但是不難想像的,番子用十萬騎兵做先遣,主力至少會三倍以上。
  
  援軍要十幾天才能抵達;番子兵出唐樓的話只需五天就能攻到青陽城下……劉太守與葛司馬對望了一眼,兩位青陽長官的臉上沒太多表情,但心裡同時嘆了口氣,跟著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宋陽。
  
  宋陽只是對他們笑了笑,沒什麼表示。
  
  該來的總會來,擊潰先鋒不過是段序曲吧,決戰青陽的大戲此刻才能算是真正開鑼…如果青陽之戰能夠被稱為決戰的話。
  
  陰霾已起,風雨摧城。
  
  ……
  
  青陽城頭上下忙碌、為了迎接自建城以來從未有過的惡戰,而積極准備的時候,身處中土另一端的瓷娃娃席地坐於自己的帳篷中,她最習慣的姿勢:雙頭蜷曲、雙手抱膝、下頜搭在膝蓋上,面色平靜不知在默默想著想著什麼。
  
  與瓷娃娃的漠然鮮明對比的是,帳外的沙民個個喜色充盈,有人笑有人唱,氣氛熱烈得很:他們打贏了。

  回鶻、犬戎、沙民三方參與、規模空前的邊疆大戰結束了。狼卒全線潰敗,且因是回鶻、沙民的夾擊,想要逃回後方的敗軍又受到沙族的凶猛狙擊,最終傷亡慘重。
  
  即便犬戎是北地強國,也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打擊,元氣大傷短時間內難以再組織大軍發動有效反擊,更毋論收復失地。
  
  正如瓷娃娃當初和宋陽說過的:如果這一仗打勝了,回鶻和犬戎就要重新畫一畫邊境線了。
  
  得了這樣一場輝煌勝利,自然人人興奮,唯獨謝孜濯,一如既往的冷清。大仇未報,還有…宋陽不在,沒什麼太值得開心的。
  
  一陣腳步聲傳來,帛夫人在帳外咳嗽了一聲,跟著挑開門簾,提醒道:“大可汗就快到了。”
  
  大戰時狼卒被兩面夾擊處於劣勢,但犬戎兵馬也不是普通的強悍,著實堅持了一陣,直到最後回鶻大可汗御駕親征,三方展開決戰才將其徹底擊潰,如今打過勝仗就該認一認親戚朋友了,回鶻人生性熱情、日出東方更不講究什麼,沒如大國君主一般召沙王去覲見,而是直接跑來沙民營地來看朋友。
  
  瓷娃娃點點頭,起身走出帳篷,彙合和白音王、右丞相等人,一起去迎接日出東方。
  
  大可汗並不以皇帝身份自居,完全是一副探望朋友的態度,還未入營時就翻身下馬大步走來,阿夏緊隨心上人身後,俏麗的回鶻女子一身戎裝更顯英姿颯爽。
  
  兩家王主見面,場面上的禮節、寒暄必不可少,跟著白音王為大可汗一一引薦身邊人眾,在指到瓷娃娃的時候日出東方‘哈’的一聲笑,對白音王擺手道:“這個不用介紹,雖然初次見面,可早就聽阿夏提過了,她是我親戚。”說著,轉目望向瓷娃娃,繼續笑道:“你是我小姨子,也是我小弟媳婦。”
  
  阿夏和謝孜濯都拜奉白音王的娘做干娘,還沒正式行禮但這門親戚已經做定了,兩個女子現在以姐妹相論,瓷娃娃長像顯得小,日出東方也不問年紀直接就把她當成了‘小姨子’,至於那句‘也是我小弟媳婦’,則一下子把謝孜濯給說得笑了起來。
  
  不隱瞞、不羞赧,被日出東方認作是宋陽的妻子,謝孜濯真就那麼開心、打從心眼裡泛起的笑容:“大可汗是宋陽這世上唯一兄長,也就是謝孜濯的兄長。”
  
  說笑中眾人來到王帳,落座後少不得又是一場寒暄,雙方互贈禮物,謝孜濯也請小狗把早就准備好的禮物抬上來送給大可汗:那頭金色狼王的皮子制成的馬鞍。果然大可汗一見就大喜於色,毫不隱瞞自己的歡喜,對著瓷娃娃連聲道謝。
  
  謝孜濯不居功:“狼是沙族勇士打死的,馬鞍也是沙族工匠的手藝,我就是取了個巧借花獻佛,真正要謝,大可汗還是得謝白音王。”
  
  白音王則搖頭一笑,對瓷娃娃道:“沒有宋陽,我們打不到這頭狼;沒有你,我們做不出這只馬鞍,更不會把狼子坐於胯下,謝家小姐就不用再推讓功勞了。”
  
  畢竟不是母語,白音王再如何精通漢話,也難免有措辭不妥的時候,但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一語雙關,沙族能有此大勝、一雪前恥,和宋陽、瓷娃娃有分不開的關系,以前宋陽幫他們做過的那些事情不提,單說這場戰事,瓷娃娃越來越進入角色,漸漸擔起了軍師重責,而她也不負所望,一戰打得比一戰更漂亮,當真立下了大功。
  
  瓷娃娃很會打仗,這一點恐怕就連她自己以前都沒想到過。不過且不論她學過的那些兵法和軍事上的天賦,單就性格來說,謝孜濯情緒平穩心思冷漠,正應上‘慈不掌兵’的古訓,她不會心疼沙民部署、同樣也不會憤恨犬戎狼卒,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干擾她對所以對戰場形勢的判斷,看得更清楚決策自然就更高明了。
  
  又熱鬧了好一陣子,大家慢慢轉入正題。先是戰利品分配,一場大戰之後,繳獲物資無數,兩家怎麼分總得有個說法。這一項商談得異常順利,沙民雖窮但並不貪心,回鶻人則重義氣,感念沙民出兵援手之德,心中本就打算讓沙民多占便宜,兩家很快達成協議。
  
  分配戰利品只能算是個‘暖場’,接下來商討的才是眼前的大事:嚴格來說,這一仗還沒打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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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三章 猛獸




  巨大的地圖自王帳中攤開,眾人起身來到圖前。
  
  回鶻與犬戎的邊界地勢複雜,既有山川也有要塞,如今狼卒徹底潰敗,邊境之後大片疆域則是開闊地帶,無險可守,可供聯軍長驅直入,且前陣子的大戰裏,於後方駐紮的犬戎軍馬都增援到了前線,現在幾乎空不設防,沒有像樣的隊伍了,充其量隻剩下些散兵游勇,甚至都不用去考慮。
  
  但是從邊境向東四百裏,又有一座大山橫亙於草原,喚作『晨嶺』,地勢險要且有雄關穩鎮山缺,如今犬戎正在收攏殘兵、儘量組織兵力集結於此,構築邊境線之後第二道阻擋聯軍的防線。
  
  邊境、晨嶺之間四百裏的開闊平原肯定是聯軍的囊中物了,不過現在犬戎軍隊的『無險可守』,將來聯軍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隻要犬戎緩過氣來,隨時可以西出晨嶺,滋擾聯軍佔區。
  
  阿夏伸手指向地圖上的晨嶺,緩緩開口:「大可汗想要鞏固勝果、沙民想要太平度日,就得把晨嶺打下來、把晨嶺當做新的邊境,常駐重兵、依託山地勢穩守要塞,將狼卒拒封在東邊,唯有如此,這一仗才算打完了。」
  
  很簡單的道理,在場的每個人都懂,打過邊境後得到的疆土現在佔得下但卻佔不穩,以後守起來很困難,無論如何也得打下晨嶺。
  
  「這一仗不好打。」日出東方接過了話題:「晨嶺以東就是草原腹地,咽喉要衝,他們豈會輕易放手。不過西線告破,狼子傷亡慘重,現在集結到晨嶺的犬戎兵馬有限,你我兩家的聯軍則士氣旺盛、正是挾勇進擊的好時候,實力擺在這裏,也不由得敵人不鬆口!」
  
  雖是惡戰,但仍勝券在握。
  
  給即將到來的一仗定下了調子之後,大可汗又給了沙民一個態度:「拿下晨嶺後,我家兒郎將永駐雄關,性命擔保再不讓狼子西進一步,為沙族兄弟護住一方太平世界。」說著,大可汗對白音王笑了笑,語氣真誠:「沙族以前條件艱苦,又經過這麼一場大戰,當得一段時間好好修養,回鶻自當全力相助,有朝一日你我兩家再聯手東進,乾乾脆脆把狼子從中土世上抹掉。」
  
  跟著自有回鶻臣子接口,大概描述了些細節,把大可汗的意思表述得更明白了些:將來的晨嶺衛戍,全由回鶻一力承擔,再從現在打下來的疆域中給沙民劃出一大片地盤,由他們自治自立,至於具體選址何處、疆域多大這些都好商量,基本上隻要白音王的要求別太過分,回鶻都會直接點頭答應。
  
  而沙民以後如何自處,是依舊如此散漫還是建立國邦回鶻也絕不會幹預,不管怎樣反正兩族以後都是兄弟之盟。
  
  給自由、幫修養、且還負責保護,日出東方給出的承諾,讓沙民無話可說、隻有滿心感激。
  
  右丞相班大人無精打採地坐在一旁,但老頭子偶爾望向大可汗的目光裏,悄然帶上了幾分讚許:給未來一戰定下調子,是給沙民一個心裏準備;再對戰事結束後的事情加以承諾,又給白音王送了枚定心丸,前後兩個說法都算得恰到好處……這位大可汗以後會不會是位明君、雄主還不好說,不過班大人能肯定的,此人真有幾分聰明才智。
  
  前面鋪墊到差不多了,後面順理成章就要仔細聊一聊雙方該如何協同配合、打好關鍵一戰了,可是讓日出東方、阿夏等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謝孜濯走上近前,認認真真地對說了一句:「求請大可汗撤兵犬戎。」
  
  日出東方還道自己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求請大可汗撤兵犬戎。」謝孜濯比大家想像得更實在,真就一字不差重複了遍
  
  包括阿夏在內,所有回鶻來人全都皺起了眉頭……即便回鶻與犬戎傾軋了百多年,刀兵戰禍幾乎從未真正間斷過,像此次這樣的大勝也屬罕見,大家全都興致勃勃,正準備再大幹一場、真正從狼子身上撕下一塊肥肉的時候,瓷娃娃竟說不打了。
  
  日出東方沉得住氣,轉目望向沙族統帥白音王。後者明白他的意思,開口回應:「謝小姐已經和我說過此事,她的決定就是沙民上下無不遵從。」
   
  「我仔細算過,短則四十日、長則六十天,一定能夠拿下晨嶺……」大可汗臉又望回謝孜濯:「草原戰事至多會再拖延兩個月,屆時大漠兒郎便能揮師南下,攻打番狗以解南理之困。南理應該還能撐得住。」
  
  瓷娃娃是算是宋陽的人,自然想幫著南理、盼著回鶻能夠儘快掉轉矛頭去對付吐蕃,藉以緩解南理的壓力,日出東方雖然不認同謝孜濯提出的要求,但對她的想法也盡能理解。說到這裏,大可汗笑了笑:「再就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要打下晨嶺,也是為了能順利出兵吐蕃。」
  
  不久前大可汗自毀先民神殿,這才得了攻打犬戎的藉口,一場大戰立刻爆發,辦法用得還算不錯,不過回鶻中也有的是聰明人,早就有人懷疑這把火的元兇到底是不是狼子了,隻因戰事進行的順利,暫時沒人去多說什麼。畢竟都是回鶻的臣子,大家全盼著回鶻能更強更好,隻要這場勝利能鞏固住,以後自然也不會再有人去死乞白賴追究此事;
  
  另外,大漠勇士東徵犬戎,這一仗打得規模浩大,縱然回鶻這些年修養得不錯、國家富強軍隊強大,大戰的消耗也對國內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放棄草原上即將得到的勝果、立刻轉頭去另起戰端,去攻擊暫時對大漠毫無威脅的吐蕃,大可汗自己都沒辦法向臣民交代。
  
  除非犬戎的戰事真正告一段落,且取得輝煌勝果,否則大漠出兵吐蕃困難得很。
  
  日出東方的話並未解釋得太明白,但真真正正算得是一句實在話了,輕易對旁人都不會講,足見他對瓷娃娃沒見外。
  
  謝孜濯先點頭,可隨即又搖頭:「大可汗的道理我能想得通,不過…還是求請回鶻罷兵。」
  
  不知是不是被她氣的,大可汗笑了:「那就說說你的道理吧,為何要我罷兵?」
  
  「博結大活佛暴斃神殿之後,大燕與吐蕃就是一家人了。」謝孜濯直接給出了答案…...宋陽想到的事情瓷娃娃也早都想到了。但日出東方可不曉得燕國師與燕皇帝的真正關係,他和西域活佛、草原單於一樣,隻道大燕的佛主與皇帝是真的勢不兩立,這一重他們都被矇住了,腦筋再如何精明也休想看出整件事的脈絡,當即被瓷娃娃的驚人之語嚇了一跳,聲音低沉語氣認真:「事關重大,不可信口開河,除非你手上有讓人信服的證據。」
  
  「證據沒有的,」謝孜濯搖頭:「但我有道理,一樣讓人信服。」
  
  說到這裏,她暫時閉上了嘴巴,目光飄飄掃過跟隨自家大汗一起來沙民營地的一眾回鶻人。
  
  日出東方曉得她的意思,擺手道:「直說無妨,能和我到此的都是我的親人、兄弟,宋陽也可以把他們當兄弟的。」
  
  眾人重新落座,接下來謝孜濯神情平靜,語句清晰,從紅城澇疫、譚歸德重兵等事開始說起,先把燕頂和景泰兩人關係仔細說清;跟著又去分析大活佛暴斃前後中土天下發生的種種,最後得出吐蕃與大燕的已經沆瀣一氣的結論,好一番的長篇大論。
  
  就像宋陽以前對小捕說過的『我不怕囉嗦,隻要能把事情說清楚就好』,現在的瓷娃娃也是如此。
  
  她收聲之後,回鶻眾人個個面色聳動,瓷娃娃的道理一條條地擺了出來,無可辯駁,不由得他們不信。
  
  不過震驚之餘,回鶻的美人武士阿夏還有一點疑惑:吐蕃與大燕變成一家,和不讓回鶻大軍攻打晨嶺有什麼關聯。
  
  帛夫人遞上水,瓷娃娃連著喝了好幾口才算消解了喉嚨中的乾澀,再開口時並沒急著去解釋為何要大汗撤兵,而是話鋒一轉,從中土大事轉到了沙民身上:「在宋陽和白音迴歸前,沙民大族已經被國師控制了,當時他們正準備出兵,燕頂的用意不難解。」
  
  燕頂刺殺博結、收服吐蕃的前期裏,為求日後高原的穩定,把吐蕃叛軍和大活佛最衷心的精銳部隊都騙至大燕,雖然一切早有預謀,但鬼兵入境還是讓大燕的西陲邊疆動盪了一陣子,而對大燕的另個鄰國犬戎來說,這是個佔便宜的好機會,如果狼卒趁勢南下夾擊,大燕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損失,這當然是國師不願看到的,所以他動用百萬黃金,向犬戎買了十萬兵去打回鶻。
  
  不過隻調走十萬兵對犬戎還不能完全形成牽扯,狼子仍有餘力去南下侵燕,所以燕頂又『啟動』了沙族大軍。
  
  雖然目的不同,可宋陽請沙民出兵相助大可汗的最終結果,正是國師想要的:狼子被邊關的大戰死死拖住,再無暇去南侵大燕。
  
  日出東方為兄弟的復仇之戰、宋陽發動沙族助義兄的功勛之戰,全都是在給國師幫忙吧,而且還是個大忙。若在進一步去看,大漠、沙民和草原三方惡仗打過後的效果,比著燕頂預期得還要更好:第一階段的會戰犬戎敗得很慘,狼子正在全力準備晨嶺的會戰。
  
  在國師的算計裏,即便有沙民幫忙,回鶻和犬戎也要糾纏很久,畢竟應該是犬戎先動手、回鶻不備要先陷入被動,然後再慢慢扳回局勢戰事陷入拉鋸,耗時良久,藉著這段時間吐蕃和大燕來『加強鞏固』。可是沒想到回鶻會先動手,反倒是打了犬戎一個措手不及,而沙族的戰力也超出想像,兩下合擊乾淨漂亮的讓狼子吃了大虧……西線新敗、重兵急掉晨嶺、如今內部空虛了、草原上的惡狼變得虛弱不少,這對燕頂、對景泰、對大燕何嘗不是一個大好機會。
  
  帛先生適時插口,一貫囉嗦著客氣了好幾句才說正題,對日出東方道:「小狗中的精銳大都跟我到了草原『信兵』,為大可汗效力,不過對燕境的監視咱們…哦,是我們、我們也不敢放鬆,前幾天剛剛得到傳報,燕正在北疆悄悄調運兵馬,不用想的,景泰準備要打狼了。」
  
  阿夏終於耐不住性子,咳嗽了一聲,開口問道:「燕對草原動兵,狼子兩面受敵,於我們而言豈不是更好?」不過這一次,不等瓷娃娃在開口解釋什麼,大可汗就先搖了搖頭,事情說到現在,他已經完全明白謝孜濯的意思了。
  
  眼前的事情乍看上去,應該是雄鷹把餓狼打傷了,中原的猛虎亮出爪牙,準備也來撕咬一口狼肉。類似的情形在中土最近百多年的歷史中、四座強國之間屢見不鮮,沒什麼可奇怪的,作為雄鷹,非但不會牴觸猛虎分食,相反還會拍著手來歡迎,畢竟老虎咬的那塊狼肉本來就是鷹吃不到的,但是因為老虎也來打狼,雄鷹得到的勝利果實還是能再更多些……可是這次不一樣了,大燕和吐蕃已經連成了一家,如今的燕國已經不再是老虎,它變成了中土上的龐然大物,從體積到力量都遠勝雄鷹的可怕怪獸。
  
  現在如果聯軍還去攻打晨嶺、繼續重創犬戎,那就真的是在給國師和景泰幫忙、幫大忙了。
  
  這件事情說到根上,如果回鶻、大燕兩家真平分了草原,回鶻也就距離滅族不遠了…..
  
  從開始到現在,謝孜濯的聲音一直平靜,難見波瀾:「我請大可汗撤兵,但晨嶺這一仗,表面還得接著打下去,最近沙族會趕沙行軍,對晨嶺擺出攻擊的架勢,敵人眼中則隻有滾滾沙塵,卻見不到我們真正的軍容。」
  
  日出東方本來就不笨,在漸漸弄清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心思越發活絡了,點頭接口:「我麾下兒郎悄悄回國,狼子和大燕卻不知道我軍已撤,還道晨嶺決戰在即……狼子無所謂的,關鍵是大燕,不能讓燕國知道我們不打了。」
  
  謝孜濯淡淡接口:「所以景泰還是會繼續揮兵北上,估計在發兵後還會給大可汗派使傳書,商討兩國西北夾擊、瓜分草原的大計。」
  
  大可汗『哈』的一聲笑:「我可想不出拒絕的理由,自然高高興興地答應大燕。」
  
  「由此,犬戎和大燕必有一場大戰,大燕有備而來,犬戎還要顧及晨嶺,剛開打的時候狼子會很被動,不過沒關係,到時候我們會散去沙塵、同時沙民也撤回軍隊,犬戎便會大喜發現西疆壓力煙消雲散,狼王單於就能專心致志地去對付燕兵了。」說著,謝孜濯唇角勾勾,露出了一個笑容,虛弱卻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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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四章 驅役



      日出東方也喝了口水,再次接過話題:「我家兒郎撤回國內,也不是閒著沒事,當再做調動,南下吐蕃!就是不知道南理那邊……」

      班大人開口了,抿了抿乾癟的嘴唇,緩緩應道:「南理破吐蕃的唯一機會僅在大汗出兵,胡承孝不會看不到這一重,回鶻揮師吐蕃之日,就是南理集結全力反攻番狗之時,這一重大汗盡可放心。」

      對吐蕃的入侵,南理一直在奮力抵抗,但現在還絕談不上反攻。皇城衛戍、北關重兵都還不曾動用,這些軍馬還有重要值守、輕易不敢動用他們,而更重要的是南理看不到破敵的『機會』、看不到孤註一擲的機會。

      日出東方點點頭,忽然又岔開了話題,問謝孜濯:「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莫名其妙的問題,但卻不難理解

      聯軍這邊把犬戎打得越慘,景泰就越開心,這就等若聯軍在幫大燕殺狼,這期間回鶻哪怕佔了再多的便宜、從草原搶佔再大的疆域大燕也不會在乎…打下來是疆土,損傷的卻是戰士,等真到把狼打死了,消耗極大的回鶻就該單獨面對『猛獸』了

      高原吐蕃被大燕納入版圖,成就了如今中土上最強大的帝國,它才是回鶻真正的心腹大患,日出東方想要守住祖宗基業,就一定要找到瓦解它的辦法。所幸的是燕國剛把吐蕃拿到手還未能握緊,否則吐蕃也不會為了消減內部壓力而去攻打南理。不過留給回鶻的時間並不多,傻瓜也能明白,等得越久景泰和燕頂對吐蕃的控制就越穩定,回鶻非得藉著吐蕃內部壓力仍在的時候及時去打擊,把高原徹底打爆、打亂,這是最簡單、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辦法:吐蕃成了燕皇帝手中的刀子,那就趁著這把刀子還不太結實的時候打斷它

      現在的吐蕃很不好打,因為高原背後還有燕國,回鶻與燕並不接壤,但高原與東土比鄰,不難想像的,當番子抵擋不住、被回鶻雄兵打入高原內陸後,吐蕃一定會開放它的東疆、放大燕的兵馬入境,屆時回鶻的南徵軍會受到正面和東面兩個方向上的夾擊,難有勝算。但是在不久的未來,大燕會陷入與犬戎的惡戰中,對高原的支援勢必減弱……

歸根結底,真正的關鍵就在於景泰和燕頂並不知道『回鶻已經知道吐蕃變成了燕國疆域』,不知道此事的回鶻,十成十地會興高採烈地與大燕一起瓜分犬戎。但瞭解到真相的大可汗,很有機會把燕國誑入草原、陷入大戰,大漠的力量則掉轉矛頭去對付打擊吐蕃

      因為大活佛暴斃,吐蕃『陰陽失調、氣血湧躁』,它『病了』,柴措答塔對南理髮動戰爭就是為了給 『治病』,以外戰平內亂,這是一記霸道方子,順利的話則百病消解、戰事不利的話會舊患新疾合併爆發。大燕被拖入草原戰場一時難以顧高原,回鶻自北猛攻、南理全力從南迎抗,兩下夾擊的話,當真有機會把治病的藥變成殺人的毒。

      所有這些事情,全都是謝孜濯想出來的。

      對大可汗的問題,謝孜濯隻是報以一笑,搖搖頭並未回答,別人的稱讚或者榮譽、功勞,她都無所謂的。

      這個時候班大人再次開口,聲音死氣沉沉:「你們真就沒想過結盟麼?和犬戎結盟。」

      當有一方強勢崛起,另外幾方暫時結盟……中土古時爭霸,兩弱、三弱鬥一強的情形屢見不鮮,和犬戎結盟,將真相告知大單於大家一致行動,這是應對目前局勢最有利的辦法。大可汗、白音王、謝孜濯都不是愚鈍之人,按理說早就該想到這一重,可是說了大半晌,根本就沒有人提這事。

      幾個首領對望了一眼,白音王先搖了搖頭,聲音鄭重:「沙民寧死不與犬戎為盟。」

      沙族隻有這一句話,再無其他解釋。

      謝門走狗這邊說話的是帛先生,笑呵呵地:「自從謝大人過世,咱們這些大狗小狗…哦,不是咱們,是我們、我們這些大狗小狗就一起反了,平生隻剩下殺昏君為大人報仇這一願…不過,咱們雖然大燕的反賊,但也都是漢人,幾百年裏漢人受狼子的苦罄竹難書,不知多少漢家父老死在狼子手中,如今要是為了給大人報仇就忘了本、就跑去和犬戎結盟,謝大人非得被我氣活了不可。」
   
      笑容輕鬆語氣隨和,帛先生不緊不慢地把道理說清楚,其實就算他不說旁人也能明白的,他就是話多、囉嗦。

      日出東方也告開口:「咱們回鶻…哦、不是咱們,是我們回鶻…」說著,大可汗笑了起來,伸手一指帛先生:「回鶻對犬戎的態度,和漢人對狼子一樣,我的話都被他說了。再說了,我要真跑去和狼子結盟,沙民和謝家的大狗小狗非得立刻和我翻臉不可,為了個假朋友丟了真兄弟?不幹不幹。」

      班大人撇了下嘴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轉頭望向謝孜濯,雖然帛先生已經代表謝門走狗表明了態度,他還是想聽聽她怎麼說。

      可惜,謝孜濯沒去迎老頭子的目光,她正低著頭愣愣出神…忽然間、莫名的,她有些想念宋陽了。

      宋陽傳下了兩道命令。第一道命令很奇怪,採買和徵調白布、白紙,越多越好沒有上限;第二道命令就更驚人了……他要撤兵!

      當得知敵人主力將至、青陽面臨真正大戰考驗的時候,宋陽竟然要撤兵了:劉家軍、蟬夜叉還有公主、郡主等人撤出青陽。

      雖然宋陽自己和山溪蠻、石頭佬、回鶻衛等都留了下來,但封邑中最最精銳和兇猛的兩隻武裝要離開青陽、不參與戰鬥的命令,還是讓劉厚大人覺得心驚肉跳。

      一半是自我安慰,一半是徵詢同僚的意見,劉厚對葛司馬道:「常春侯心中定有退敵之計,現在把精銳調出青陽…會不會是侯爺要抄番子的後路?」

      「你會用幾千人去抄幾十萬人的後路?」葛司馬瞪了他一眼,正想接著數落忽然想起自己才是下屬,趕緊咳嗽了兩聲掩飾過去:「下官以為,常春侯把精銳調離青陽,是為了、為了保存實力。」

      說著,葛司馬嘆了口氣:「其實這也難怪…青陽對大人、對下官而言是最後、唯一的歸宿,可是在朝廷、侯爺眼中不過是一城一地,就算青陽陷落也不是天地末日,對番子的仗還得接著打下去,侯爺撤走主力保留精銳以圖後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劉大人眼角跳了跳、嘴巴動了動可終歸還是沒再說什麼,隻是沉沉一嘆。

      隨後幾天青陽依舊忙碌備戰;四座城門均告開啟,做最後一次疏散、強行疏散:老弱婦孺一律離城,身為家中長子或獨子的青壯也脫離勞工隊伍,隨家人一起走,全部疏散到後方的幾座小城中去,值得一提的是,最後也還是有些百姓留了下來……

      前方的探馬不斷傳回番兵軍情,轉過天來敵人開拔離開唐樓,軍容浩蕩綿延無盡,除了人數遠勝之前的十萬前鋒外,番子的主力還有幾點不同:帶有重器,隨軍攜帶大批攻城器械,雲梯、門錘、巨大的投石臂與遠程車弩等等,甚至沖城兵塔都帶了十幾座;隨軍帶有大批奴隸,規模了得,據探馬觀察,隻奴隸的數量就在五萬以上,不用問了,一旦敵人開始攻城,所有這些南理百姓都會變成敵人的先遣,劉大人之前最擔心的『驅役』就要到了;另外,番兵主力以步兵為主,無論如何,人的自制力都要比馬匹強得多,就算劉家軍還在,對敵人的作用也會大打折扣了。

      聽說了這些事情,劉大人除了嘆氣還是嘆氣。宋陽則還是老樣子,上城去幫忙勞作、休息時和同伴說說笑笑,時不時跑去周老爺家裏去蹭飯……非但沒有太多緊張,比起對付那十萬先遣時他反而更輕鬆了,不是勝券在握,隻因牽掛不再:郡主和公主都被送走了。

      番子主力步步穩進,行軍速度並不算太快,可是一共就五天的路程,走得再怎麼慢也不會耽擱太久,從他們離開唐樓算起第八天,中午時分番軍終於進入了城頭守軍的視線。

      才現身不久,敵人陣中就響起連串號角,番子兵將早有準備,在號令指引下一支支隊伍從主陣中游弋而出、四散前進,開始對青陽進行包圍。宋陽和金馬等人都登上城頭,靜靜看著敵人的行動。

      雖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敵,宋陽心裏仍忍不住讚歎,番子的軍容強盛,各隊士兵行動整齊,嚴格遵守號令。金馬在滑竿上冷哼了一聲,道:「不成。」

      阿裏漢也點了點頭,漢話生澀地附和道:「不成。」
   
      不是敵人不成,而是青陽趁機出兵的逆襲計畫行不通了…番子會圍城是宋陽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本還打算著趁著敵人散開隊形之際派出強力戰士去沖一沖、討些便宜,可番子提前的部署仔細,各支隊伍在行進中彼此策應、互為依仗,沒給青陽留一絲可乘之機。

      宋陽笑了笑:「不成就算了,咱忍著。」說完想了想,又說道:「殺些牛羊,晚上給大夥吃頓好的。」

      入夜,青陽城中燉肉飄香,番子也在當晚完成了對青陽的合圍,不論從哪段城牆向外望去,遠處都篝火連天,西疆最後一座重鎮被數十萬番兵圍攏到水洩不通。

      宋陽羅冠目力精湛之人,還能看清敵營上空信雀穿梭飛翔,軍令往返不休。

      夜已深,番軍佈下陣勢後就再沒了動靜,看來並沒有連夜攻城的打算,青陽城內除了值守衛戍之外,其他人都早早去休息、養精蓄銳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惡戰,可戰士也好、留下的百姓也好,就算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也依舊睡不著,分不清是緊張抑或恐懼,胸中心臟彷彿被一雙大手握住,說不出的難受。可能是太壓抑以至有了幻聽,恍惚中大家隱隱聽到了一陣哼唱,曲調輕佻且愉快,讓人一聽就情不禁想到煙花風月:春上春。

      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哪是什麼幻聽呵,分明是常春侯的哼唱,不如何響亮但卻穩穩送入大家的耳鼓深處。宋陽坐在位於青陽城正中的太守府屋頂,對著月亮哼著靡靡小調,齊尚巴夏守在在身旁,百無聊賴之際一個勁地打哈欠,宋陽被他倆傳染得也打了好幾個。

      漫長一夜,不知是不是最後一夜……終於,一串串嘹喨號角刺破黑暗,天現黎明時番兵出營列隊,宋陽身著白袍背負龍雀,率領大蠻登城,接管了面朝正西的全段城牆。

      吐蕃大軍自西方來,青陽城西段城牆就是正面對敵人的主站之地,而敵人驅役的主攻之處也是這段城頭。

      其他方向的號角聲漸漸落去,唯獨西方敵營中號角依舊響亮,沒有什麼戰前交涉、更免去了番子一貫喜歡的揚威做派,鏘鏘號令中塵土漸漸卷揚而起,無數奴隸在番兵的箭矢驅趕下,拖著填河的沙袋、拿著木棒、架著長梯,亂鬨哄的跑向青陽。

      每個人都面色驚惶,有人哭有人喊,數萬叫喊彙聚成嘈雜且巨大聲浪,向著西城席捲衝來。

      常春侯增援、凶鳥、大蠻以及那支鬼面精兵…有關青陽衛戍的所有事情,番軍主帥都得了前鋒的回報、瞭解得一清二楚,這次他們是有備而來。

      番軍主帥當然沒傻到會以為憑著這些用木棍武裝起來的奴隸就能攻下青陽,不過在動用其他攻城手段之前仍要先驅役沖城的:就番軍主帥的經驗,這些奴隸開始還會抱有僥倖,盼著守軍手下留情,在挨上幾輪箭雨後這份僥倖就會變成絕望、繼而變成深深怨毒,瘋狂之中他們當真會不顧一切去衝擊自己人的城池,雖然沒太多戰鬥力,但哪怕隻是消耗些守軍的體力和箭矢也是好的。

      而驅役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兩個字:士氣。

      看著南理人自己去打自己,而且越打越瘋狂,吐蕃兒郎會大笑會喝彩,大大提振士氣;

      反過來,南理守軍射殺自己同胞,幾萬人殺下來會是何等心情?痛苦、疲憊、暴躁……以後再攻城就好打得多了。

      驅役的戰法自古有之,無解,不可破。

      番兵驅役。

      當號角聲飄揚、數萬奴隸奔向青陽之時,青陽城內陡地一聲炮號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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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五章 訓誡



      由火道人與鬼谷瞎子一起研究的,在炮藥中特別填料,青陽城一聲信炮驚天動地,巨響轉瞬橫掃四方,敵人的號角、驅役的喊叫盡數被掩蓋。可怕的大響聲中,一個白袍人身背巨大戰刀,翻身自城頭躍下。

      宋陽落地、不停步,在跨過護城河後又向前走了一陣,一直來到城頭弓弩的射程邊緣才停住,接下龍雀戳立身旁,負手遙望遠處正被驅趕著、奔跑著的大群奴隸。

      繼宋陽之後,羅冠也縱躍而下,大宗師手中擎著一面高高大旗,雙臂用力將旗桿深深插入泥土,風捲過大旗獵獵展開,『常春』兩個大字龍飛鳳舞。

      驅役才剛剛開始,奴隸們距離青陽尚遠,但羅冠手中的旗幟異常高大,足夠讓所有人看清楚。就算不識字也沒關係,大宗師聲音悠長致遠、字字清晰傳告四方:常春侯在此。

      常春侯,如此重要的人物竟然脫離了堡壘掩護,隻帶了一個人,暴露在敵人陣前……番軍主帥立刻傳令:「車弩絞弦,射殺!」

      不管跳下來的到底是不是常春侯,殺掉他總歸不會錯的,而現在驅役已經開始,番兵陣前大片地方都被奴隸覆蓋,騎兵派不過去,普通的弓弩或投繩都夠不到,投石臂精度有限肯定打不到人,能用的就隻有隨軍而來的重型車弩。

      距離實在太遠了,直線射殺絕無可能,何況前面還有無數奴隸弩箭無法穿越,隻有高揚弩車機頭讓箭矢做拋物投射,這一來也會大大影響精度。番子準備車弩,奴隸們 則繼續被驅趕著前衝,他們都是南理人,無一例外的全都聽說過宋陽的事蹟,遙遙見到這位南理最神奇的侯爺獨立於城外,奴隸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希望……或許 常春侯有辦法能救了我們?

      可惜,宋陽一開口,就直接澆熄了大家的希望:「青陽重地,抗敵前線,不容靠近半步,我之所在、青陽弓弩所及,越半步則殺無赦,無論誰。」

      龍雀沖兇猛勁力把宋陽的聲音托起,直衝雲霄,響亮而生冷,就那麼硬邦邦地敲進奴隸心中。

      隨著宋陽的說話,青陽西城上猛地傳來一片蠻人示威時發出的嘯叫,之前接管城頭的山溪蠻、石頭佬盡數現身,也不怕危險,全都跳上箭垛,目光裏混著興奮與殘忍,死死地盯住正如潮水般湧來的南理百姓。

      現在雙方還距離遙遠,被驅趕的奴隸們的視線落到城頭時已經模糊了許多,但大蠻的身形、裝束與矮小的南理士兵迥然相異,不難辨認。

      番子驅逐南理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青陽城可在戰火中付之一炬,卻不能因『驅役』陷落,若真如此,便是南理世界的奇恥大辱。從說法到做法全都明明白白,西城由大蠻把守,免去了青陽士兵屠戮同胞之苦,也斷掉了城下百姓不切實際的奢望。即便不是青陽、沒有大蠻,換做天下任何一座城池,面對驅役都會痛下殺手。

      隨後沉沉一嘆,宋陽的語氣變得低沉了:「前進是死,後退仍是死,沒有活路,我救不了你們…能做的僅在於此!」說著,他抬手用力一揮。

      城中得了他的訊號,又是一聲炮號響亮,旋即驚人一幕陡現:一匹匹巨大白縞從城頭鋪落而下,轉眼之間青黑冰冷的青陽城染盡皂白,還有城頭上的戰士們用力揮手,一把把白色紙錢,如大雪翻飛,前後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裏,紙錢隨風飄灑於天地之間。

      這是一場送行啊,西陲重鎮,舉城齊哀。

      宋陽與羅冠本就是一身白衫,此刻兩個都從懷中取出一方白布,纏裹於額頭,宋陽聲音朗朗,重複道:「我能做的僅止於此……今日為你們披麻戴孝,南理鄉親,宋陽同胞,來生還有相見之日!

      說著,宋陽真就屈膝餘地,對著他要送行的大群奴隸,恭恭敬敬地叩了四頭。就在此刻忽然弦鳴低沉、破空尖銳,番子的車弩終於準備完畢,第一撥齊射而至。

      車弩這種大傢伙攜帶不便,番子這次帶了百餘架來已經是驚人之舉了,其中半數留在正西,一次齊射,五十多支巨箭呼嘯,自空中劃出淬礪之弧、越過眾人頭頂,向著宋陽所在之處狠狠紮下。

      而面對箭雨無動於衷,依舊認認真真完成叩頭的宋陽……這番情景落在正漸漸跑近的奴隸眼中,又何嘗不是一重震撼!

      一根根長箭落地,真就無一命中,歪歪歪斜斜地插於宋陽身邊,卻在奴隸引出了一片驚呼聲。

      宋陽起身、再開口,仍是那前半句:「我能做的僅止於此……但求我刀中惡靈,屠番殺狗,為你們報仇雪恨!」

      此時城中第三聲炮號響起,紮紮機括嘶聲中,西城吊橋落下、城門大開,一支三千人的隊伍昂首闊步急行而出。戰士們都做一身素縞,白布裹於盔甲之外、長戈掛白櫻、戰刀纏雪穗,堅盾也塗刷銀漆。

      三千南理兵卒出城列隊於宋陽身後,擺出了衝鋒的陣勢,隨後吊橋升起、城門再度關閉。

      孝中戰士,隻去不回。

      戰士們的背上都負了一個沉重包袱,隨著帶隊長官的號令,士兵把背後的包袱奮力拋向前方,旋即金鐵之響大作,包袱落地散開,或刀或劍。

刀劍落地同時,自番子陣中的第二輪車弩又告發射,巨箭行空蕩起的嘯叫催魂奪魄。這一次羅冠不再靜立,咆哮一聲連震長弓!

袱此刻青陽城前已經不再是孤零零的兩個人和一面大旗,在宋陽周圍還集結了三千孝卒,陣勢排開偌大一片,任由巨弩飛過來的話必有損傷,金光綻裂長箭接踵,離弦急射狙擊車弩。

袱宋陽依舊不為所動,伸手指向地上散落的兵器,朗聲對著前方的『驅役』大軍說道:「送別禮物,喜歡就拿去。但請記得一重:沙場之中,當凶刃在手,便是勇武戰士、便是兇猛大兵!」

袱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宋陽卻不解釋什麼,甚至都不再理會『驅役』,他竟轉回身背向奴隸、面對著三千佇立於自己背後的孝兵,語氣平穩:「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人人都應愛惜自己、珍惜性命。但在性命之上,另還有一份貴重之物。」

袱說著,宋陽俯身,五指如鉤自地面抓起一把了泥土,伸手亮給戰士們看:「百多年中,南理苦難不休,瑤亂、壯患、蠻禍接踵不停,內憂從未止歇;番狗不斷欺凌、燕賊虎視眈眈、十萬洪荒中惡鬼伺機,外患日日來襲……可即便如此,南理還是傲立中土。」

      「同樣環境,換成吐蕃、換成大燕、換成草原狼子,這天下還有哪一族能夠建國、能夠堅持百多年非但沒有頹敗潦倒反而蒸蒸日上?如今宋陽與在場諸位何其有幸、何其有幸我們有如此了得的先祖,能人所不能、成人所難成的南理先祖。」

      「先祖已逝,但始終不曾走遠,這座旁人眼中的荒蠻國度,卻是他們拚搏畢生、汗血灌溉的榮光之域,他們捨不得離開的。」

      「先祖何在?身化大地、血溉沃土,兒孫腳下的寸寸泥土,便是父母祖宗的根根脊樑,」宋陽抓著泥土的手高高舉起,聲音微微顫抖:「先祖骨血,盡…藏…於…此!」

      「沒有這沃土,何來秋天的金色豐收;沒有先祖用骨頭撐開的自由天地,就算我們有命,又該去哪裏活…沒有這片天地,就算我們有命又該去哪裏活!」

      「太古神仙的開天斧能斷裂天地,卻斬不斷先祖與南理的重重淵源,因你我的父輩、祖輩,早已和這泥土、這國家融化一處!黃土之下,埋藏著先祖遺骸;而南理兩字,便是先祖榮光!」

      「沒了南理,便沒了先祖;沒了祖宗,還說什麼性命?番狗若來,我便殺。我死之時,血灑故土、屍埋家鄉,一朝風雨回來便化作春泥、化作兒孫之福;但是番狗有什麼?隻有客死異鄉、曝屍荒野!」

「今日兒郎,終也會變成『先祖』,孩子們記不得你我的名字、記不得你我具體做過什麼、殺過幾賊人,沒關係不重要,他們知道腳下的泥土藏了先祖的骨血,如今你、我,便是將來那『先祖』中的一滴血。代代如是、便因如此,南理兒孫當得永繼,千秋萬載,不敗於天地。」

      對孝兵的戒訓,聲音卻依舊響亮、傳遍四方,即便最遠處的吐蕃主陣都清晰可聞。

      宋陽說完,重新轉回身面對『驅役』,此刻雙方距離已近,跑在前列的奴隸們甚至已經能看清宋陽的面目了。

      奴隸們看到,宋陽竟然對他們露出了一個笑容,無比認真的語氣:「誓斬番旗,煩請讓路。」

      八字過後,他的笑容遽然猙獰,聲震如雷高聲斷喝:「南理好兒郎何在?」

      身後三千孝兵齊聲吼喝:「在此!」

      宋陽卻不滿意,提高聲音再問:「南理好兒郎何在?」

      孝兵聲嘶力竭:「在此!」

      不止孝兵,青陽城中也振起衝天大吼,同樣兩字『在此』,喝應前鋒軍馬。

      宋陽面容扭曲,雙手攥拳狠狠跳起、跺腳,仍是那一句幾化狂嘯的嘶吼:「南理好兒郎何在啊!」但這一問過後,他便不再等旁人回答,翻手抄起身邊的龍雀寶刀,巨 大的刀鋒遙遙指向番子的中軍帥旗,一詞一頓,全部修為隨大吼爆發,字字轟若驚雷:「番旗不倒…我不還…好兒郎…隨我來!」

      轟轟烈烈的喝應聲,三千孝兵舉盾橫戈,於漫天飛舞的陰錢中、追隨宋陽發動衝鋒,正直迎上正鋪天蓋地而來的『驅役』大軍,而衝在最前的宋陽,卻把寶刀倒擎、不肯把鋒銳衝著奴隸們,狂奔中口中反覆著疾呼:「求路!借過!求路!」

      全城披麻、全軍掛孝,常春侯城前拜祭將死之人,三千孝兵擲出兵刃做『離別之禮』,對孝兵的戰前鼓舞……可從始至終,宋陽也沒勸奴隸們一句:大家莫攻城.

      刀劍就在地上,想要就能拿,拿起之後究竟是做一個吐蕃的陣頭卒還是南理的好兒郎,宋陽不問、不勸、不管,他之所求隻有兩個字:借過。

      借一條路,讓他去斬斷番賊王旗!

      如宋陽所求,他借到了一條路;如宋陽所願,他不止借來了一條路,還借來了無數條人命!

      百姓被驅役、沖城,甚至還心甘情願地拿起木棒、長梯,不外是心存僥倖,盼著守軍大發慈悲能放他們進去。

      可眼前的重孝之城、空中的紛紛紙錢……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奴隸四個字:已死之人。

      沒活路了,最後的選擇也隻剩下:該怎麼死?

      是哭號著去衝擊自家的城池、讓親者痛仇者快、讓番子拍手歡笑;還是拼出這副皮囊,來日去到幽冥、換先祖一聲稱讚。

      再簡單不過的選擇了。

      可是自古以來『驅役』都極少會有嘩變、逆沖的情形出現,會如此當然不是奴隸腦筋死板、連個如此簡單的選擇都會選錯,真正的原因在於:害怕。

      『驅役』的關鍵就在於要讓奴隸們真正恐懼、打從心底畏懼那些虎狼士兵,情緒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若真被恐嚇住、當恐懼蔓延自人群中開來時,神仙也無救。

      血性被恐懼壓住,心中又始終存了一絲僥倖,以為攻城還可能有一線生機,又怎麼可能嘩變。

      今天被番子驅趕的數萬百姓和以前中土戰史上有過的無數次『驅役』並沒什麼不同,慌亂無措、情緒激動……但他們遇到了一座給同胞披麻戴孝的城;聽到了一段有關 先祖榮光的戒訓;迎上了一夥明明已經對立卻還不肯傷害同族、明知不可能卻仍誓死發動逆襲、誓死斬斷敵人王旗的南理悍卒。

      面對驅役還敢領兵出城的、分發給奴隸們刀劍卻不提要求的、明知必死仍要逆襲衝陣的宋陽。

      貴為王侯,尚且生死不吝,隻求殺敵報效先祖……性命真就那麼重要麼?

      三千孝兵發動衝鋒,面前數萬奴隸立刻向著兩旁散去,給赴死的戰士們讓出了一條大路,即便後方的番子如何放箭鎮壓也阻止不住,而接下來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不止讓路,還有嘩變。

      以先祖之名的嘩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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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六章 攻城



      面對嘩變番軍以箭陣鎮壓,不過再如何兇猛的箭陣,也不可能在一會功夫裏把散沙般的數萬人盡數殺光,最終還是要戰陣相對、血肉搏殺。

     這是一場完全沒有懸念的戰鬥,日日勞作、每天隻能吃到一個饅頭的虛弱奴隸如何能和訓練有素、軍陣整齊的番兵相比?

     番軍一定會打贏這一仗,但對吐蕃大帥而言,就算奴隸再多出一倍給他屠殺也沒什麼意思,這一仗唯一的一點看頭僅在於:活捉那個自稱常春侯的人。

     吐蕃營中號角連連,各部重兵隨軍令指揮把宋陽、孝兵和奴隸如鐵桶般圍攏起來……即便是一面倒的戰鬥,想要殺光數萬拚命反抗之人也不會太輕鬆,必死之戰從清晨一直持續到黃昏,整整一天過去,這一仗才終告結束,不出意外的,所有奴隸命喪疆場。

     血染黃沙,映襯著天邊殘紅,隻剩無盡淒涼。

     可是大戰過後清理屍骸,任憑吐蕃士兵找得如何仔細,也沒能尋到宋陽的屍體和那把威風凜凜地大刀,唯一和他有關的東西僅僅是他出城時帶下來的那桿大旗。而遠眺青陽城頭,不知何時一面嶄新的常春侯大旗又告聳立,正迎風招展。

     宋陽回去了?鐵桶陣裏他竟還能活著返回青陽?吐蕃元帥暴跳如雷。

     要知道,這一仗看上去是一面倒,但畢竟是平地攻殺近身肉搏,吐蕃士兵也絕非全無損失,奴隸們再沒有戰力五個拼一個、十個拼一個還是有機會的,何況還有三千孝兵和宋陽混於其中。當五萬奴隸傷亡殆盡,番兵也留下了成千上萬的屍體。

     在番子眼中,南理奴隸的性命乾脆什麼都不是,『驅役』本來是要給青陽人找麻煩的,全沒想到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白白交代了一萬多精兵……

     宋陽的確回到了青陽,他走的是『地路』。這些日子裏,由蟬夜叉帶過來的土猴子可不是白忙活的,就在今天戰場中央,隱藏了七條通往青陽的地路,入口處以夯土封住,自外絕難察覺。早在番子主力到來之前宋陽就確認了入口的位置,為了防止戰亂時可能會找不到地方,他還特意在每個入口附近都埋藏了一份味道奇特、經久不散的藥物,隻有他能聞得到。

     不過土猴子的主力都在進行另外一項工程,今天宋陽用到的這幾條地路都狹窄崎嶇、難供大軍同行,隻能容少數人來去。

     待嘩變之戰進入後半程,宋陽就指引著孝兵找到地路,陸續撤回到城中,但最終三千勇士裏回來的,也隻有寥寥五百餘人,其餘皆盡戰死。

     他甫一回到城中,立刻有專人指揮向地路中引入河水,番子找不到宋陽的屍體,很快就會仔細搜查地面,這些暗道已經從活路變成了隱患,非得毀去不可。

     本就不怎麼結實的地路被水一衝,很快便告坍塌,即便番子能夠尋到入口,也沒辦法再加以利用了。

     沒能斬斷敵旗、沒有『不死不歸』,城前血脈賁張的講說和宣誓,甚至城披重孝漫天飛雪,所有這些東西全都算上,用前生裏的言辭形容就隻是一場『秀』。

     被番子抓來、沖城的奴隸是些什麼人?農夫、書生、勞力,全都是最最普通的南理百姓,他們沒受過任何訓練,在這場大戰爆發前他們的生活安逸且平和……大難突然降臨,家園被毀親人離散,轉眼淪為魚肉,被虎狼驅趕奴役,性命懸於一發,隨時都可能被殺。

     當『驅役』開始的時候,他們就死定了,他們何其委屈,卻無從發洩。這份委屈隨時都會變成深刻怨毒。對這些心中充滿恐懼、情緒躁動不安的百姓,宋陽不僅阻擋他們進城,還要他們換一種死法去逆沖敵人,不能高高在上去對他們喊口號的,那樣隻會適得其反,能做的僅在於四個字:暗示、引導。

     對孝兵的戒訓、揚言斬斷敵人王旗不死不還、領著寥寥三千人去突襲上百倍於己的敵人…所有這些都是暗示和引導,或者說是『蠱惑』。

     打從一開始宋陽就沒想過能在這場戰鬥中贏得什麼,更不會真的去搭上自己的性命,他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不讓百姓攻城。自相殘殺、士氣彌散、體力消耗、傷亡難料、或許還會有不少戰士精神崩潰,可敵人卻毫髮不損,可這場仗還遠遠沒有打完。

     宋陽成功了,如他所願百姓嘩變,他們爆發出的力量甚至比著宋陽預計的還要更高些,對番子的打擊也來得更重。不過…宋陽不開心。

     他沒辦法開心起來。

     『驅役』無解、不可破,從古至今多少名帥上將都束手無策的事情,宋陽也沒辦法解決,他不是神仙,救不了這幾萬人,竭盡所能也僅僅是把他們從番軍的炮灰變成了青陽的敢死隊。

      即便這幾萬人都死定了,即便宋陽隻是讓他們換了一種更無愧先祖的死法,但歸根結底,宋陽騙了他們。

      談不到自責,但鬱鬱難免……

      當晚,明月高懸星河璀璨,平時很少見到的明亮夜色,可惜一份大好景色,卻被大戰氣氛薰染得變得詭異了,而晚飯過後,吐蕃陣中號角再起,即便相隔遙遠,在青陽城頭也能聽到敵陣中哢哢的機括悶響,不多時呼呼勁風呼嘯,番子發動投石臂,打過來的卻並非巨石,而是一紮紮由繩網包裹的頭顱。

      無一例外的,每顆人頭都頂戴了南理的軍盔,其中也有不少開始腐爛,應該是行軍路上被番軍抓住、殺害的南理散兵。

      攻心在前、攻城在後,以投石臂拋射南理軍人的首級,何嘗不是另一種『驅役』,宋陽得報後戾聲戾氣地怪笑了一聲,傳令道:「番子俘虜,帶出來吧!」

      不久前剛打垮了吐蕃十萬先鋒,青陽抓了些俘虜,其中那些重要軍官都被解送京師,現在青陽大牢內還關押著近千番子。

      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過後,青陽城頭忽然放下了一隻隻吊籃,幾十名吐蕃戰俘被放出城外,這些俘虜都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被青陽士兵押解出來還道要被處決,全沒想到竟然會被放出城,又藉著明亮月色遙遙望見自家旗幟,狂喜之下跳出吊籃拔腿就跑,可是等他們才剛剛游過護城河,背後遽然銳風嘯叫,羅冠帶著軍中出色射手引弓開始射殺。

      由宋陽特別加料的箭矢,切入身體引發絕無法抵抗的劇烈疼痛,不由得番子們不發出陣陣淒厲慘叫,而城頭守備則哄笑一片:你扔我同胞人頭示威,我便射殺你戰友取樂。

      番軍收集的人頭很多,青陽羈押的戰俘也不少,雙方你來我往,明媚夜色之中,首級落地的悶響和番兵負痛的慘嚎……

      不知不覺又是一夜過去,曙光初透之際,番軍停止了人頭拋射,青陽這邊還剩下四五百號戰俘,暫時也告收手,靜觀敵人變化。

      差不多早飯後的時間,番子大軍出營,又有了新的行動,攻城的第二道殺手鐧、對青陽而言絕不陌生的『投繩』。

      盾兵在前、弓手居中、長戈步兵緊隨其後,三個兵種組成的聯軍擋在投繩陣地前沿,神鬼難撼,根本沒法去數也絕對數不清的投繩士兵攜帶油罐進入陣地,準備向青陽城擲油。比起上一次番子學乖了,步兵衛戍陣地,不會受到馬匹牽累,就算劉家軍再來也隻能陷入螞蟻般的無盡士兵中,衝擊不到主陣;而改在白天投繩放火,青陽方面的一舉一動都一目瞭然,全沒機會偷襲衝陣。

      青陽城內宋陽一聲令下,剩下的戰俘一個不剩,統統被押上城頭,以短繩纏住腳腕倒吊城頭。

      就憑著幾百個番子俘虜,不可能會攔住吐蕃大軍的火攻,不過當大火起時先燒死一批他們自己人,這件事隻想一想就讓青陽守軍覺得高興!

      天空變得忽明忽暗,一片片油罐從番子手中飛舞而起,幾乎一片落地同時,第二片又告擲出,而這次的攻勢來自圍成的番軍各部,不分東南西北,油罐從四面八方飛砸青陽。

      和上次投繩相似的是,這回敵人仍是把油罐砸上城頭,番子想要個囫圇地青陽以彰顯大軍威德,隻燒城頭藉機攻門。

      負責衛戍的青陽士兵早就得了主將的命令,在番子投繩開始不久後便撤了下來,集結於城內。超過二十萬人的投繩,即便青陽戰士都生出三頭六臂也阻攔不住的,他們要燒城頭就讓他們去燒吧,隻要死死守住四門,敵人依舊進不來。

      此刻城頭空不設防,但不虞敵人會趁機填河爬城……城頭上已經佈滿是火油,番子真要敢往城頭上爬,青陽人可不介意一支火炬上去幫他們把這場火放起來。

      番子的投擲之術參差不齊,也有不少油罐落入城內,對此青陽人早有準備,大群的勞役與士兵背負沙袋,四處去鋪蓋摔碎在城中的火油,以防城內起火。

兩個時辰轉眼而過,番軍陣中號角變化,各個方向都衝出火箭射手,持弓縱馬疾馳上前,片刻之後一道道燃火箭矢飛上城頭,耳中隻聽到『嘭』地一聲悶響,一蓬大火陡顯於天地!隨即番兵陣中掀起一陣轟轟蕩蕩的歡呼。

      場面壯觀且詭異,熊熊烈焰灼燒於青陽四牆,一層層火焰隨著火油的流淌,從城頭鋪下長牆,變成燃燒的瀑布,看上去觸目驚心。所幸的是,在見識過先鋒投繩之後,火道人就提前想到過會如此,這些天裏調動勞力沿著內牆、圍城一週臨時挖掘了一道溝渠,阻斷了油路和火路。

      大火之中,青陽城牆開始發出嘎嘎地悶鈍響聲:城牆是土石壘成、城門由鋼鐵鑄就,它們都不怕火,但烈焰襲來溫度暴漲之際,城牆和鐵門都告膨脹,鐵門脹動得比石牆更兇猛,巨大的擠壓力量,讓城門四週的石牆爆開一道道猙獰裂隙……

      城內暫時什麼也做不了,但番子不會等,號角重重大軍湧動,投繩陣勢散開,一架架裝滿沙袋的大車輪碾滾滾,被士兵們推動著直奔青陽而來,番子開始填河。

      護城河水漆黑、腐臭。

      青陽的護城河水是從前方百多裏的一條大河中引來的,本來是活水,水勢雖然算不上湍急,但流淌得絕不慢,可是番軍一路打來,攻陷了前方的河口、關閉了水閘,活水變成了死水,早在之前那十萬先遣到來前河水開始變質發臭,連日來漸漸乾涸,現在河道內隻剩下六成水,這還是南理雨水充沛的結果,若非經常下雨,護城河怕是早就見底了……

      十萬番子先鋒大敗之後,吐蕃主力遲遲未動,拖了這許久才攻過來,就是在做諸般籌備。常春侯宋陽現在南理算是一塊金子招牌,如今這塊招牌掛到了青陽,番子就要畢其功於一役,徹徹底底把它摧毀。大破鎮西王在前,圍剿常春侯在後,兩個圖騰被打掉,對以後的戰事都會大大有利。

      事先準備充分,加之人數眾多,彷彿螞蟻運糧般的,吐蕃大軍忙碌卻有序,無數沙袋被投入護城河。流水難阻死水易填,而吐蕃人也不用把護城河全部填死,隻需要擂實、搭出四條大路能供大軍同行即可,前後還不到兩個時辰便告完工,此刻城頭上大火依舊,但牆上的流火已經燃盡、熄滅,番軍主帥一聲令下,戰鼓與號角驚天動地,番兵齊聲吶喊,力士結隊推動檑門木車攻門。

      四座城門同時遭受猛攻。

      外牆流火熄滅之際,內牆也告平靜,城中忙碌一片,一根根巨大的圓木斜斜架起,死死撐住大門。鐵門高溫未散,圓木頂上去立刻冒起一蓬黑煙,偶爾還會晃起幾道火苗……肉眼可見的,隨著番子一次次的撞擊,城門周圍的磚石簌簌掉落,任誰都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城門怕是堅持不了太久了。

      宋陽、金馬、阿裏漢、劉厚,分別帶隊各守一道城門,宋陽負責正面、也是敵人攻勢最猛烈的西門,龍雀寶刀斜背身後,宋陽沒什麼表情,隻是靜靜地站著,等待一場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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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七章 檑木



      羅冠被調去隨身保護金馬了,宋陽身邊是七上八下哥倆,齊老大手中攥著把鬼頭大刀,就算這樣的時候也擋不住他那張嘴,給宋陽出主意:「侯爺,您說,咱們現在要是放下吊橋,是不是能砸死不少番子?」

      宋陽一愣,跟著就笑了:「是這麼個道理。」番兵以沙袋填河搭路衝擊城門,論起位置,正在撞門的敵軍就在吊橋下方,把吊橋拍下去真能砸死不少敵人。

      不過不等宋陽再說話,齊尚自己又搖頭:「可惜,能拍死他們也不能放吊橋。」

      吊橋一落下,被敵人斬斷鏈鎖就再也升不起來了,的確是能砸死些番子,但也給敵軍鋪就了順暢大路,弊大於利……歸根結底,就是齊老大心裏緊張,嘴巴說廢話來消遣。

      不知不覺天色又告沉黯,已至黃昏時分,青陽西門在堅持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終告不支,隨著外面番兵新一次的撞擊,幾根撐門的圓木同時崩斷,負責穩固圓木的士兵都被震得口吐鮮血,厚重鐵門則發出一聲刺耳呻吟,門縫處扭曲變形。

      似乎太快了些。城內信兵往返不休,替四門主將來回傳訊,東、南、北三座城門都還穩固、能夠再堅持一陣,唯獨這座西城正門早早就出現險情。

      裂隙已現,狹小尚不足容人通過,但隻要對攻堅戰事稍有瞭解的士兵都能明白,這是城門被敲開的前兆,再支撐不了幾下了。城外番軍的歡呼聲清晰響亮,城內長官大聲吼叫,命令士兵再續圓木撐門……

      撞門用的檑木,是被鐵鏈牢牢固定在結實木車上的,攻城時車行至門前、固定立足,力士隻需晃動絞鏈,大木就便可一次次的猛撞城門,過程看上去和撞鐘頗有些相似之處,是以撞門的頻率遠勝過守軍撐門的速度。

      還不等青陽人重新加固大門,番子又接連發動了三次猛擊,城門裂隙越來越大,已經足以容人穿行,雙方士兵彼此相望,同時發出嘶啞怒嗥,青陽城下箭手湧上、透過門縫射殺番賊;吐蕃人一邊遮盾、一邊還擊,同時調整門錘角度……此時城門的中隙比著檑木還要更寬,番子便不再用檑木猛撞大門正中,改作轟擊門板,以求徹底砸垮大門,容後面早已集結待命大軍通過。

      裏裏外外正亂成一團之際,齊尚眼中陡然炸起一片血光,疊疊鮮紅、猙獰淋漓!齊尚好歹也是上品武士,突遇急變雖驚卻不亂,身體立刻反應,右手橫刀護住胸前、左手拉起巴夏向後暴退,要護著自己還得想著兄弟,口中還不忘喊上一聲:「侯爺小心!」

      兄弟倆果然好武功,隨便一跳就退出去兩丈有餘,等站穩腳跟才發現侯爺不見了。哪是什麼突遇強襲,之前齊尚眼中的血光分明就來自宋陽的龍雀揮舞。

      一人一刀,宋陽自城門的縫隙間撲出去了。

      連自己人都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外面的番兵就更想不到城門剛掀開一條縫、還不等他們往裏面擠,裏面就先跳出來一個活閻王!

      當年的吐蕃第一勇士尚且擋不住龍雀一斬,何況外面那些普通番兵、何況宋陽在一次『死去活來』後修為又告突飛猛進,何況這個殺人王來得如此突兀。恍惚之中聚集在門前的番兵甚至都分不清,這個人究竟是從天而降還是自城內衝出…...他們也沒有時間去分清了,下一個瞬間龍雀歡鳴、血肉橫飛。

      宋陽出城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擁在最前面的二十餘人或被龍雀斬殺或被巨力掃入臭水,剩下的番兵本能向後急退,和身後同袍擁擠在一起,免不了一場小小混亂,而宋陽卻忽然一愣,彷彿聽到了什麼,面露喜色張目遠方,但戰亂之中又哪容他多耽擱,愣神剎那後他縱身高高躍起,揮動手中龍雀、湧蕩所有力量,以力劈華山之勢自上而下,猛斬番子的衝門檑木。

      刀木相擊,卻意外地爆起了『當』的一聲巨響,仿若洪鐘大呂一般,轟轟威鳴震徹四方……宋陽受巨力反挫,狠狠撞到了城門上,所幸他根骨堅硬又有內勁護身,換成普通人非得骨折筋斷不可。但真正出乎意料的是那根檑木,挨了龍雀的霸道一擊竟不見絲毫損傷。

      就算再粗大一倍的木頭,也扛不住宋陽一刀的,它卻連一線傷痕都沒留下。
   
      宋陽愕然驚呼:「什麼東西?」

      這檑木是件神奇之物,二百多年前高原上的封凍區域發生強烈地震,雪山崩凍土裂,威力和規模都異常驚人,事後附近藩主派人進入災區查探,自雪窩中發現了這根木頭,也不知道它來自玄冰下還是雪山內,當時發現奇木的人,本是想把它劈開當木柴燒火取暖的,沒想到它刀斧不傷水火不侵,這才曉得它的神奇之處,運出來獻給藩主。

      不過木頭雖然不凡,卻沒有任何實際用處,不管柴刀還是大斧砍上去沒有三兩下就告卷刃,鋸子也一樣,拉扯三五個來回鋸齒就先崩掉了,木頭卻不損分毫。這樣子自然就沒辦法去分割、更不能雕刻,這麼大根的木頭也不知能用它來做什麼。

      後來還是受了來自中土的方士指點:此物不僅不受斧鑿、反而還能傷了刀鋸,說不定有克金天屬。若真如此的話,把它當做檑木去衝擊別人的城關鐵門,或許會有奇效。藩主依言一試果然如此,用它去『敲門』,效率效果遠勝其他檑木……再後來這根檑木被密宗僧侶得去,著實為密宗統一高原立下了不少功勛。

      這次吐蕃侵襲南理,為求戰事能夠順利進行,這根寶貝檑木也被派發到軍中,不過之前在攻城時從未用到過它,今天還是第一次用。

      若非此物錘門,青陽西門也不會如此不濟,才被砸了一個多時辰就支持不住了。

      有關這段檑木的來歷宋陽不得而知,但一刀過後又哪還會不曉得此物神奇?兩臂被震得發麻、內心滿滿驚詫,手上卻不停歇,刀鋒一轉龍雀呼嘯改對木車下手,檑木堅硬異常,車子卻是普通木料造就,哪禁得住宋陽的亂砍,眨眼功夫就被砍碎、砸踏,巨大的檑木轟轟然掉落沙袋鋪就的渡河路上……

      從他出城到他砍爛木車,前後也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城門內的齊尚巴夏也都回過神來,沒什麼可說的,哥倆一起怪叫著向門縫衝去,打算到外面去接應宋陽,不過還不等他倆出去,隻見門前又是赤芒閃動…龍雀回來了、龍雀自己回來了。

      齊尚有點懵,宋陽把他的寶貝刀子扔回門內?那他幹啥去了?

      羅雀落地,發出『當』的一聲大響,旋即齊尚就看到侯爺了:宋陽是倒退著回來的,雙臂張開做熊抱狀,雙手死死掐在一根粗大檑木上,正一步一停地退進城門……他拖著敵人的攻門檑木一起回來。

      齊尚真正傻眼了,兩國交兵、情勢險惡,常春侯冒險跑出去把人家的一根檑木給搶回來了?很有趣麼?小孩子玩家家酒麼?

      宋陽可沒空子解釋,一邊縮肩擺頭地躲著敵人的箭矢,放聲對同伴大吼:「幫手!」

      七上八下顧不上多問,趕緊跑上去幫著宋陽一起往回拉檑木,等他們一上手才明白,缺心眼的不止是宋陽一個人,對面的番兵也在冒傻氣:他們正抱住、按住檑木死命往回搶。

      外面的番兵都快瘋了,正打仗呢忽然從裏面跑出一個神經病來搶檑木,偏偏這根檑木來自柴措答塔,神奇且貴重,萬萬不能被敵人搶了去。

      宋陽的力氣何其驚人,七上八下也非弱者,又有大蠻跑上前七手八腳跟著一起幫忙,而且城內是腳踏實地、城外番兵踩著臨時鋪就的沙包路腳下無根,沒能堅持片刻那根檑木就被宋陽『拔』進了城內。

      其實宋陽真沒多想,他就是覺得這根檑木是好東西,就伸手往回搶了……

      宋陽哈哈大笑,明知不是場合可他就是忍不住,丟了檑木的番軍則暴怒成狂,一窩蜂地湧上前想要攻進城把木頭搶回來,可現在西城門的縫隙有限,肩並肩的話最多容兩人同時進來,還必須是兩個瘦子,乾脆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情形,外面人再多也沒有用,守軍佔了地利,短時間內完全能守住。

      巴夏是個古板性子,全沒興趣去問宋陽為啥胡鬧,倒是剛才反應慢了、沒能隨著宋陽一起衝出去殺敵,讓他有些懊惱,此刻問道:「還衝出去麼?我們隨你一起。」

      宋陽搖著頭笑道:「不去了,剛剛我聽到動靜了,來了。」

      巴夏眼睛一亮:「來了?」

      齊尚卻老大不樂意似的:「怎麼才來?還道來不了了呢。」
   
      山溪蠻的金環首領也跟著宋陽,她隻管揮舞大斧子殺人,有關戰事的決議她從不過問,是以被幾個人的話搞得糊塗不已,忍不住問了句:「什麼來了?」

      戰場上軍情傳遞迅速,半柱香的功夫不到,番軍主帥便得到稟報:西城門的檑木被南蠻奪走了。

      可把大帥氣死了,先不提什麼神木珍貴、來歷玄奇,單單這件事就讓他接受不了,攻城軍揮蕩檑木磕門,揮著揮著那根大木頭忽然守城軍給搶了?簡直成笑話了,這要是傳到朝中,大元帥的臉皮就直接貼到鞋底子上去了,可眼下也沒什麼太好的辦法,隻有傳令重新換過普通檑木繼續轟擊城門。

      傳令後還不解氣,元帥又繼續道:「告訴圖巴贊,三個時辰內攻破西門、奪回神木,兩件事若有一件沒完成,我砍他……」話還沒說完,他忽然皺起了眉頭,同時用力一揮手示意身旁的眾將噤聲,精神聆聽一陣後,沉聲問手下:「是…水聲?哪裏來的水?」

      水自百裏外的大河而來。

      當得知番軍主力自唐樓出動,蟬夜叉和劉家軍就離開了青陽,其中一支蟬夜叉的精銳千人隊由鄭紀親自率領,潛行隱蹤進入敵佔區、奔襲百裏抵達河閘附近後潛伏下來。

      鄭紀與宋陽事先約定,當青陽城烈焰翻天時,他便奇襲河關毀掉水閘。

      番子上午發動的投繩攻勢規模了得,城頭燃起的大火捲動滾滾濃煙,百裏外清晰可見,鄭紀見到訊號立刻動手。

      河關算不得什麼重要位置,這道閘口唯一的作用僅在於:向青陽護城河中蓄水。就算不去管它,任由青陽的護城河滿溢對吐蕃大軍攻勢也不存真正影響,所以派駐於此的番軍很少,蟬夜叉隻一個衝鋒就殺盡駐軍、繼而毀掉了河閘。

      區區一條護城河,於大勢中無足輕重,可是放在此刻卻變成了城守的關鍵。當水聲咆哮傳到,護城河水位暴漲;而滔滔大河倒灌原先隻剩六成水位的死河時,水流奔湧何其湍急;反觀番軍搭就的『沙袋之路』,應付之前的死水綽綽有餘,對上洶湧浪濤卻遠遠不夠,連片刻都沒能堅持便轟然崩潰!

      青陽四座城門前的攻勢立刻被打斷,木車與檑木倒翻沉河,攻門番軍逃得稍慢者也被濁浪吞沒……

      番子的損失並不太大,沙土袋也還有的是,足夠把護城河重新填住,但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白費功夫,未免太讓人洩氣了。

      番軍主帥傳令大軍重新調集沙袋,不再是搭路,而是徹底把護城河填死……工程規模比著上次大了許多,而且填埋活水比起死水也更難得多,但是在埋掉護城河之前大軍根本沒辦法進攻,隻能老老實實的搬沙袋。

      這個活足足讓番子忙碌了一整夜的時間,等到轉過天來,日頭再度自東方升起時,護城河被徹徹底底地填死了,不過另一件讓番子煩心的事情又來了:城頭的大火燒到頭了、熄滅了。

      西域火油質不凡,但是燒在石頭上,沒有其他引火之物、全憑油脂自燃,堅持的時間終歸有限,不可能無盡無休的燒下去。

      雖然城頭還有裊裊青煙、雖然踩在磚石上還有些燙腳,但城頭確確實實已經能夠重新佈防,守軍迴歸原位,興高採烈地用毒箭和番子們打招呼。

      投繩縱火的取勝關鍵就在於烈火霸佔城頭,讓守軍無法進行衛戍,隻能聽任番子用檑木撞門,如今城頭重新回到宋陽手中,番子不是不能強攻,但傷亡必然慘重……歸根結底,昨天的那場火算是白放了。

      宋陽讓護城河也和他自己一樣『死去活來』了一回,青陽一場小勝。

      番軍主帥深深吸了一口氣,問負責軍需的將官:「火油如何?」

      將官應道:「軍中所攜告罄,急調的話最快五日可及。」

      火油畢竟是危險之物,為保安全大軍主力隻帶夠攻城所需的數量,另有大批火油儲藏在大軍後方,由重兵看守著,以備前方隨時調用。番軍主帥點了點頭:「調!不過不可急,六七天再到也無妨,不爭這幾天,要確保火油安全為重,另外數量上……」元帥略略沉思,很快下定決心:「三倍。」

      軍需官一愣,心裏大概猜到了元帥的想法:當投繩再起,燒得便不再是青陽城頭了,元帥動怒了,他要一把大火焚盡青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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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八章 惡焰


      軍需官猜得沒錯。

      單以『罪行』而論,隻憑屠滅十萬吐蕃先鋒,青陽就夠得上『屠城』的懲罰了,可這種極端手段是把雙刃劍:用得好的話能徹底打擊敵人士氣,讓南理百姓陷入恐懼,不敢再頑抗下去;但是也有可能會激起民憤,讓以後吐蕃人遇到更瘋狂、更亡命的抵抗。

      吐蕃元帥不敢肯定屠滅青陽後,南理人會是哪種反應,所以在大軍主力攻城之前,他還不打算用這一招。不過短短的兩天接觸下來……第一天奴隸被蠱惑、嘩變,軍卒傷亡過萬;第二天護城河暴漲,人手損失得雖然不多,可將近百萬罐子的火油就那麼白白浪費了。

      無可破、不可解的『驅役』和『投繩』,高原戰士最最引以為豪、無往不利的兩個厲害手段,竟先後被敵人毫不費力的瓦解了。

      要知道這才剛剛兩天,雙方甚至還沒真正接仗,佔據絕對優勢的吐蕃大軍又死人、又費油、還他娘的丟了一根檑木,青陽有什麼損失?充其量就丟了一條臭河吧。

      吐蕃元帥大概明白了一件事:自家十萬前鋒,短短幾天功夫裏就在青陽城前全軍覆滅,恐怕不是偶然、不是運氣使然。所以他終於下定決心:焚城,一把火燒個乾淨!再不給青陽耍花招的機會。

      對大帥的決議軍需官不敢相勸,隻是盡自己本分的提醒道:「按照元帥調派的火油數量,大庫便空了,以後的戰事若再用到火油……」

      元帥一曬:「這你不用管,我自傳書後方,再調運火油補充到入庫。」跟著又傳下軍令,命麾下大將調遣重兵隨軍需官去押運火油,確保行途安全。

      隨後幾天裏吐蕃人按兵不動,穩穩紮住了陣勢,把青陽圍得如鐵桶一般,卻未發動任何進攻…對一城很快就要被燒死的敵人,番子當然不會再用人命去搏。由此青陽也得了幾天清靜,城中人馬各忙各的,山溪蠻天天跑上城頭溜躂,眼巴巴地盼著敵人快來攻城好讓他們放手大殺;火道人每日每夜地圍著那根神奇檑木轉悠,這天底下沒有他燒不了的東西,如今突然多出一塊不怕火煉的木頭,道爺見不得這個,不想辦法把它當成劈柴燒了侏儒老道就睡不著覺;葛司馬則每天都在數日子,計算援兵何時能到,可直到半月之期已過,他還是沒收到一點援兵的消息,老頭子耐不住了,跑去問太守。

      劉厚伸手一拍腦門:「常春侯前陣子交代過我,我忘記跟你說了…援兵不來了,奉侯爺軍令暫住平郡候命。」

      平郡是青陽身後的一座小城,無險可守軍資匱乏。

      葛司馬一聽就急眼了:「把援兵放在平郡做什麼?青陽要是完了平郡又怎麼可能守得住?」

      「常春侯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麼想的。反正我是不敢問。」劉太守雙手一攤,一臉的無奈,跟著又攛掇司馬大人:「要不…你去問問?」

      葛司馬嘟囔了句:「問就問,你等著,我去問個明白!」說著就往外走去。

      別看老頭子是個死板脾氣,但也有個活心眼,他沒敢跑去直接質問宋陽,而是拉著齊尚去喝酒了……結果這頓酒才剛開始喝,話還沒說兩句,城外忽然傳來陣陣號角,番子大軍開始行動了。

      大批火油運至,裝備大軍完畢。

      青陽人都看煩了的景象再度出現,油罐子鋪天蓋地而來,可是這一次鋪天蓋地的油罐子不止砸在城頭,更多的是飛入城內,濺落四處!驚得火道人顧不得再和檑木玩命,趕忙去把城中長燃不滅的赤色焰火給熄了。

又何止方向差別,數量也遠勝從前,番軍大庫傾盡所有,大軍受命投擲一空,吐蕃元帥另有嚴令:此戰不受降!

      即便青陽守卒舉手投降開關獻城,也隻有死路一條。能榮任大軍統帥,心思自然堅定,毀滅全城的霸道手段要麼不用,要用的話就絕不會中途停止,打從新的投繩攻勢開始之後,就算青陽城內的南蠻曉得了大軍兇猛也為時晚矣。

      也是因為決意焚城、不受降,所以這場火不用等油罐子砸光後再去點,在前面幾輪投擲過後,番子便以火箭襲城,跟著再把油罐接種不斷地向城內去砸……從中午開始的投繩,也一直持續到深夜,才終於把油罐盡數清空!

      眼看著青陽的火勢從弱到強、惡焰層層躍升越跳躍高、直到最後一座大好城池完完全全變成一隻巨大的火盆,自番軍主帥以下,諸多將領大笑不停。

當真是燒得痛快極了,之前十萬先遣的覆滅、五萬奴隸的嘩變、百萬罐之巨的油罐損失…番子的諸多頹喪與憤怒,終於隨著這把大火付之一炬。

      與縱火城頭不同的,焚城大火燒得不是石頭,而是房屋、建築、樹木等等,一場大火熊熊不熄,甚至連雨水都對之無可奈何,整整七天七夜過去,青陽城中燒無可燒火勢才漸漸減弱、終告熄滅……南理西疆的最後重鎮、鎮西王一系最後一處陣地徹底被烈焰焚燬。

      七天之中,番軍也不可能往火堆裏鑽,就駐紮原地等待,大元帥傳書南理四方,從南理皇都鳳凰城到北方邊關折橋,蓋了元帥大印的吐蕃軍書傳遍南理大小城池,番子的措辭中規中矩,抬頭寒暄落款祝福一樣不落,但軍書含義不過就一句話:青陽已化槁灰,若再做頑抗便同此城!

      大火初熄,但城中還進不去人,元帥傳令全軍戒驕勿躁,『晾』它一天再破門進去搜索。同時軍中的高級將領齊聚大帳。

      青陽肯定是完了,不用再多想什麼,藉著這幾天的功夫,元帥已經擬出下一步的行動方略,召集眾將來商議,有關軍情的討論,氣氛輕鬆愉快,大夥心情都好得很,討論過後元帥甚至還把大夥都留下來,就在中軍帳中開了一個小小的宴會,還開了一罈子老酒…軍務在身時嚴禁飲酒,不過一群將軍喝這麼一小壇,一人能分到一杯就不錯了,不會酒醉誤事、小小的放縱無妨。剛燒了一座城,造下這麼大的殺戮,再怎麼高興心裏難免有些不是滋味,喝口酒壓一壓就舒服多了。

      宴席散去,一夜無事,隻等天亮派人進城搜索,找到常春侯的屍體、王侯令鑑和城守大印,青陽戰事就算徹底結束,大軍便可繼續前進。

當晚番軍大帥睡夢香甜,破曉時分醒來,正洗漱著忽然親兵進賬,臉色古怪聲音更是異常幹澀:「啟稟大帥,青陽…青陽……」

      親兵『青陽』了半晌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元帥等得不耐煩伸手把他推到一旁,邁步走出大帳望向青陽,旋即元帥就大吃了一驚!

      一座焦黑的城,觸目沉重、破敗、死氣沉沉,明明就是一座死城了,可城頭上…竟然插便旌旗!南理龍旗、紅波軍旗、徵西帥旗、常春大旗,一面一面五顏六色,正迎著晨風烈烈飄揚,蕩漾著蓬勃生機與濃濃士氣。

番軍元帥隻覺得一陣眩暈,這可是鬧鬼了麼,七天七夜的焚城大火之後,怎麼可能還有人倖存?

還不等他想清楚怎麼回事,青陽城中忽然傳出『嘭』地一聲、火焰爆燃時才會有的悶響,片刻後之見城內一道赤紅色的濃煙遇風不散、滾滾而上、直衝九霄,方圓百裏清晰可見。

之前召喚散兵游勇的赤色烽煙又告升起,如今它又多了一重含義,昭示四方,青陽仍在、南理的青陽仍在。

      番軍人人都見到了青陽城的異象、人人都恍若夢中,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數十萬人目瞪口呆,偌大天地死般寂靜,一片沉寂……直到一個白袍人躍上城頭箭垛,手中巨大的刀鋒如血、遙遙指向吐蕃中軍帥旗,對著密密麻麻地番子大軍笑著催促道:「快去吃早飯,吃飽了來攻城。」

      笑聲朗朗、傳遍四方,宋陽吼過一句後,跳回城頭吃早飯去了。

      鎮西王曾對宋陽說過,南理太祖開國時,曾在中、西、北三地各選址一處興建大庫廣儲軍需以備不時之用,三座大庫都是地窟,深藏於地面之下。最初西疆大庫就選址在了青陽,但大庫即將建成之際,從地縫中滲出了些許『血水』,其實隻是些普通的鏽水,說明附近土壤含鐵量高,雖然不常見但也算是正常的地質現象,不過在『古代』看來此事是不祥之兆,太祖皇帝下令封閉此處,西疆地庫另則其他地點。

      這件事不是什麼秘密,當初鎮西王的爹就把它當成玄奇故事講給王爺聽,後來王爺當了爹,又把故事講給了筱拂、初榕聽……當常春侯決意出兵、增援青陽時,阿難金馬細數番軍手段,投繩戰法當然是重中之重,番子能燒城牆自然也能燒城內,此事不可不防,若想不出抵禦的辦法乾脆就別出兵了,初榕自然就想到了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

      宋陽抵達青陽後,土猴子最重大的任務就是重新開掘、修整昔日大庫,以被番子紅了眼焚城時用來大家避難。

      當年大庫是皇帝欽點、要員督辦的工程,用料精良施工嚴格,被廢棄百多年後雖然荒蝕不堪、腐臭積水沒膝,但地窟的架子仍在全無塌方,工程質量一流。而土猴子擅掘的名聲也不是白來的,排空積水後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小事一樁,繼而又把地庫空間進一步拓展,同時打通長長的氣路,一直綿延到城外,確保城內一片火海時地庫依舊能輕鬆呼吸。

地庫遺址完好、土猴子全力勞作,城中的勞力們也不閒著,把大批物資運下地庫。

當番子開始縱火時城中士兵與百姓就按照事先部署深入地下避難,直到大火熄滅後大家才又鑽了出來,昨天深夜趁著濃稠黑暗宋陽親自率人登城插旗,這才有了今天清早『旌旗遍城頭』的震撼情形。

      吐蕃軍中的重要將領全都看到了青陽城上的大旗、聽到了宋陽的呼喝,不用主帥召喚就自覺趕來中軍大帳領命,所有人都看著元帥……元帥的眼角不自覺地跳動著。

      接下來吐蕃大軍該如何應對?

      死死圍住敵城?這是個好辦法,一場大火過後,青陽城內的軍資必有損失,元帥不信他們的餘糧能夠讓守軍堅持兩個月。可是他自己也耗不起兩個月,在南理的戰事不光要贏、還得要快,就算元帥想拖柴措答塔也不答應。

      元帥沒什麼好說的,就隻有兩個字:強攻!

      可是當初為什麼要焚城?

      還不是因為吐蕃元帥不想強攻。這城裏有個『見招拆招』的常春侯坐鎮、這城裏有大批強力野人從軍助守,用常規手段攻城,贏是一定能贏但傷亡難以控制,可是到了現在,奴隸們死光了,火油罐子砸光了,青陽城乾脆都被燒成一塊巨大的碳石了,守軍竟然開始吃早飯了。

      事到如今,手段用盡,再沒別的辦法了,隻能硬碰硬、見真章了。

      守軍有堅門高牆掩護,作戰時居高臨下佔了地利;番軍則人強馬壯、數量遠超青陽士兵,雙方各有自己的優勢,放入這場攻殺中,再沒了其他招數,就在這場惡仗裏用刀劍、用人命來說話吧。

      至此,宋陽也真正把番軍拖入敵人最不希望的、真正意義的攻城戰中。不過對這樣打仗,吐蕃人也僅僅是不想而已,他們不怕。

      刺耳的號角疊疊不休,吐蕃營中的投石臂、重車弩盡數發動,專做攻城之用的高大兵塔也被番兵們牽引著徐徐前進,另有重兵背戰刀、擎長盾、架雲梯,隨著長官號令,浩浩蕩蕩撲向青陽。

      攻勢來自四面八方,吐蕃大軍蜂擁而來!

      齊尚左手饅頭右手鹹菜,皺眉眺望著如潮水般湧來的敵人,神情不悅:「不是說好了先吃早飯麼?」

      巴夏似乎覺得自己的兄弟挺逗,呵呵呵地笑了起來,不得不說,來自山區的沉悶漢子,長了一嘴又白又整齊的好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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