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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雲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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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 豆子惹的禍 】活色生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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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3: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一九章 苦頭



      吐蕃主帥將麾下士兵分作四班,輪流罔替,日夜不停攻襲青陽,每時每刻裡猛攻堅城的番子都保證在八萬人以上…番子有這個本錢,他們最大的優勢就是人多,排好班次大家輪流沖城,戰事一旦開啟就再沒有絲毫停歇,哪怕打不死也要把青陽人活活累死。

      青陽城內的士兵全都加在一起還不到兩萬人,要分受四面長牆與四座城門,壓力何其沉重?充其量也只能分成兩班,輪流上陣苦守陣地。所幸守軍地利優勢明顯,城內箭矢準備尤其充足,居高臨下的射擊佔了大便宜。到了這個時候,宋陽為青陽守卒煉製、塗抹在箭矢上的毒藥也真正顯現威力了,哪怕只是被箭矢擦上一點點皮肉,番子都會劇痛難當,只有在地上打滾哀號的份,不等劇痛退去又會心跳如雷呼吸不暢、身上再沒一絲力氣……

      真正被射中致命要害的番子並不多,不過冒著箭雨衝鋒,受些皮肉傷害卻在所難免,可是這明明不致命、甚至全不影響作戰的小小傷勢,卻實實在在地造成減員,毒藥兇猛、瘋狂地蠶食著番兵的戰鬥力。

      青陽人守城的辦法,又何止毒箭一重?披頭散髮的山溪蠻單手舉著盾牌,一邊抵擋著番子的箭矢一邊喜滋滋的、探頭探腦地向城下張望,他們的另隻手藏在背後,不知拿了些什麼,待他們找到城下聚集番兵較多的位置,就會發出一陣嘰嘰咕咕地怪笑,跟著背後的單手一甩,把一隻仿若大酒罈、不知是泥包還是土疙瘩的東西向著敵人砸下去。

      大號的土疙瘩落地,先是『嘭』的一聲悶響、被摔得四分五裂;繼而就是『轟』地一片嗡鳴,無數半寸長短的紅褐色毒蜂轟然散開……哪是什麼土疙瘩,被蠻子扔下去的分明就是一個個巨大的野蜂巢。

      在山溪蠻的地盤上有專門的花樹林來飼養這種野蜂,它們性情溫和,輕易不會傷人,生產的花蜜味道香甜、產量也大。不過再怎麼老實的蜂子,蜂巢被砸碎了也會發瘋傷人,野蜂毒性古怪,被蟄到後傷口奇癢無比,普通人被它們叮咬十餘次,輕則昏迷重則身亡。

      平時產蜜、戰時禦敵,這種蜂子可是山溪蠻的寶貝,當年南理官軍和蠻人打仗時,就在這些野蜂身上吃足了苦頭。尤其妙的是這種野蜂翅膀短小,它們飛不了太高,充其量只能飛到兩丈左右,且青陽剛剛被大火燒過城牆焦糊刺鼻,味道為它們所不喜,這一來簡直就成了為青陽量身打造的防禦利器。

      這次隨著宋陽一起出兵青陽,山溪蠻特意從花樹林中『採摘』了大量蜂巢,一直有專人照顧著它們,直到此刻派上了用場。

      毒箭雖然可怕至少還能抵擋,可是這些蜂子又該怎麼抵擋?

      就算冒著箭雨、躲過毒蜂,千辛萬苦爬到城頭,番子又發現城頭上好像有些『霧氣昭昭』,每隔幾個箭垛,地上都會擺放一個銅盆,其中正燒著些不知名的草木,青煙飄揚四下瀰散。番子只求殺人奪城,哪會在意這點小小古怪,可是等他們眨過幾次眼睛後,黑了...眼前只剩漆黑一片,視力全無、徹底變成了睜眼瞎子。

      仍是山溪蠻的招數,當年十二尊屍給族人留下的厲害手段。熏煙入眼只是短時失明,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能恢復視力,非但無害、還能有健目明視之效,對夜盲症也有療效,本來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但是放在戰場上便是另一番效果了,誰會去給番子一盞茶的功夫等他們恢復?

      白天惡戰正酣時,阿伊果舉著盾、聳著肩、縮著脖子跑上了西城頭,找到正督戰的宋陽。黑口瑤也隨他一起來了青陽,不過這些天裡基本沒露面,她找蠻人討了些蜂巢一個人跑到了清靜地方,不知鼓搗些什麼。

      在黑口瑤身後跟了十幾個石頭佬,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隻蠻人的蜂巢,外形看上去並無奇特之處,只是蜂巢表面多出了幾道金紅相間的紋路,多出了幾分邪氣。

      阿伊果面色得意,笑嘻嘻對宋陽道:「好東西咯,你來扔,莫得砸到城根下,要扔得遠些。還有要省著用,一共就煉出這麼些,老子手上的材料用光啦。」
  
      宋陽看山溪蠻往番子群中砸土疙瘩眼饞半天了,想找金環要一個砸下去過過癮,沒想到金環搖頭嚇唬他『蜂子最恨漢人,你一拿蜂巢它們就蟄你』,可把宋陽氣壞了,這瞎話編的簡直把常春侯當傻子。

      現在可好,阿伊果把特別加料煉化的蜂巢送到手裡來了,宋陽暫時也不多問,選了個最大的,傾動全力將其擲出。

      宋陽力氣大,蜂巢被遠遠擲出,砸進正向青陽蜂擁而來的番軍中,先是蜂巢碎裂跟著野蜂飛舞,惹出敵人一陣小小騷亂,很快便有人被蜂毒所侵撲倒在地,失去神智昏迷不醒。
宋陽眼巴巴地看了半天,也沒覺得阿伊果的『秘製出品』有什麼特殊之處,目光疑惑著轉頭望向她:「這就完了?」

      「哪能完了?不過你看不到咯,它的厲害地方,要兩天後才見得。」阿伊果的嘴巴撇得都快從臉上掉下去了,胸口卻挺得快要碰到下巴,一副宋陽不識貨、她自己欣賞自己的樣子:「蟲蠱仙術,你娃能看懂倒稀奇了!」

      說完她又想起了什麼,趕忙催促宋陽:「麼得省了,還是一股腦扔咯!要不番子以後會有防備。」

      蠱家仙子說啥是啥,宋陽把十幾個秘製蜂巢盡數拋入戰場,然後才問道:「兩天後會怎樣?」

      兩天之後……被『阿伊果蜂』蟄傷昏迷的番兵不到兩百人,要說起來,十幾個蜂巢才放倒一百多人,效率實在是夠低的,究其原因,它們都是由宋陽用出十成修為投入遠方戰場的,不像蠻子專門往城牆下的番兵密集所在砸。宋陽扔的蜂巢的落地處地勢開闊,且在城頭守軍的箭矢射程外,當野蜂飛出番兵有的是地方逃散躲開,所以『炸窩』的效果差了很多。

      差不多的道理,也是因為遠離城頭不受守軍干擾,那些被蜂子蟄倒的番兵,幾乎全都得到了同伴的救助,被及時送到陣後的傷兵營房去,由隨軍的大夫專門照料。

      開始攻城以來,被蜂子蟄上的番兵不計其數,重傷者也要以千計數,但只要還活著,一般來說沉睡十幾個時辰後就能甦醒,所以對這百多人番子大夫也沒太在意,給他們塗抹了些草藥就不再理會了。

      可是這些人的沉睡時間遠遠超過旁人,一直昏睡了兩天才告『甦醒』:身體上緩緩有了動作,抬一下胳膊、動一動脖子、身體也會扭動幾下,但眼睛始終不曾睜開,臉上則漸漸掛出了一個古怪笑容,偶爾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低沉笑聲……

      前面打得正激烈,這兩天裡從前線下來的傷兵源源不絕送入傷兵營,軍醫們個個忙得焦頭爛額,幾乎得不到片刻休息,此刻全都變得肝火旺盛脾氣暴躁,在巡房時見到這群士兵明明醒了、動了、笑著卻還不肯睜眼起身,番子大夫也沒細想,只道他們在偷奸耍滑、裝病不想重返戰場,口中嗚哩哇啦的罵著,抬手一拳打在其中一個傷兵的身上。

      可番子大夫做夢也沒想到的,自己這拳竟『咚』地一聲,直接打穿了傷兵的胸口。

      不是拳頭上的力量多麼驚人,而是傷兵的身體太脆弱,皮肉筋骨彷彿變成了一層薄薄的蠟,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妥,卻承擔不得一丁點的力量。大夫忙不迭收回拳頭,一時間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愣愣望著眼前的傷兵:不見血漿、不聞慘叫,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傷口。

      旋即,一隻在指肚大小的黑色甲蟲慢慢悠悠地從傷口中爬出來,站在屍體上,開始用前爪一次次地理動長長觸鬚,搖頭晃腦地忙個不停。跟著悉悉索索地怪響不停,一隻又一隻古怪甲蟲從傷口爬出,四處張望著、蹣跚轉悠著……終於,有一頭蟲子不耐煩了,背上的甲殼猛地一撐亮出一雙烏黑翅膀,嗡嗡地飛舞而起,搖搖晃晃地向著距離最近的番子大夫飛來。

      一動皆動,一隻甲蟲飛起,屍體中的所有甲蟲彷彿聽到了衝鋒的號角,盡數振翅而起;其他百多個『傷兵』皆盡如此,每個人都通過特殊煉化的野蜂被阿伊果種下了兇猛蟲蠱,和花海裂谷的怪魚產卵很相似的,他們早都死了,變成了屍巫蟲蠱的暖床。只不過他們身上沒有傷口,甲蟲衝出身體的缺口是他們的眼眶、耳洞、鼻孔和嘴巴!隨著成片的甲蟲飛起,屍體則肉眼可見地、迅速乾癟了下去。

      若沒有些真正邪惡、可怕的手段,西南巫蠱的惡名又豈能傳承千年。

      千萬甲蟲蜂擁而起,如黑色霧氣般迅速擴散開去,它們逢人便咬,凡是被它們襲擊之人,先是厲聲慘叫,繼而神智混沌,轉眼就變成了狂躁的瘋子,亂跑亂衝、用拳頭、用指甲、用牙齒甚至用腦袋,瘋狂地去攻擊一切他們能夠看到的東西。

      阿伊果的蠱蟲也如蜜蜂一般,只能咬人一次,它們的口器就會自動脫落、會留在傷者的皮肉中,蟲子也就此喪命,沒用多長時間,千萬隻蟲子屍體落地,換而數千傷兵『站了起來』,哪怕是斷手少腳、哪怕腸穿肚爛……傷兵營變成了瘋兵營,不懼疼痛、不懂恐懼、見人便殺的瘋子們。

      瘋掉的傷兵全都沒救了,另外還有大批健壯士卒被瘋子殘殺……只此一亂,番兵就損傷將近過萬。

      平亂之後追查原因,吐蕃元帥傳下了密令:再有中蜂毒的傷病被救下來一律隔離、毒殺,兩天內縱火燒屍,以防再鬧出這樣的大禍。

      拋去這些毒術、蠻術、蠱術的花招,單以戰力而論,青陽城中的大蠻也盡顯威風。蠻人打仗沒有系統的理論和像樣的戰法,如果平地交戰比拚軍陣他們不成,可是就讓他們站在城頭見番子上來便殺,單以力量和衝擊決鬥,番子又如何能和山溪蠻、石頭佬相抗。

      整整五天,從未間斷過的猛攻,吐蕃元帥坐在中軍帳中,看著手下提報上來的戰報,眼角又忍不住開始跳動了,傷亡的數字彙聚到一起,整整五萬五千人。

      只是從攻堅戰開始到現在,這個『五萬五』中當然不包括之前那十萬先鋒和奴隸嘩變、護城河暴漲中損失的人馬。

      就算再把三天前『傷兵中邪發瘋』損傷的萬多人也刨除出去,攻城五天、折損四萬人,平均一天要丟掉八千兒郎!

      這是個什麼概念?當初元帥提重兵攻破南理最堅固的堡壘苦水關,那一戰從頭到尾打下來,傷亡也不過六萬多些,可青陽現在還在敵人手裡,什麼時候才能打下來、還要再死多少人都是未知之數。

      小小一座青陽,竟然比著苦水關還要更難打?

      吐蕃主帥大概明白,自己做錯了一件事……不該打青陽的。

      從派出十萬前鋒開始就錯了。

      青陽不同於苦水、洪口,此處雖然也是重鎮,但它不是隘口、不是說不把它打下來大軍就無法前進的。番軍大可選擇繞城而過,若還不放心的話至多留下幾萬兵馬、做出強壓的勢子,逼著城內不敢輕舉妄動也就是了。

      可是現在,就算元帥想繞也不能繞了,他在青陽損兵折將,就此收兵繞城大軍士氣何存?
他已經傳書前方包括鳳凰城在內的各個南理城池『若再抵抗青陽就是下場』,結果現在青陽安然無恙,若放任此城存在,堂堂吐蕃上邦的臉面何在、南理人又會歡欣鼓舞成什麼樣子?
事到如今,不由得他不打下去了,哪怕損失再大、哪怕明知這麼拼不值,也得硬著頭皮往下打,青陽給吐蕃吃的苦頭太大了,此城不破,他這個元帥就甭幹了。

      吐蕃元帥放下軍報,傳令:「重新編班輪次,四班罔替改作三班輪換,另傳,五日內不破青陽,百夫長之上所有將官治瀆兵怠戰之罪。你們當不了這個將軍,就換換人吧。」

      元帥聲音平靜,聽不出一絲語氣波折。說完稍稍停頓片刻,他忽然揮手,狠狠打翻了桌案上的茶杯,口中用吐蕃土語罵了句無比惡毒的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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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3: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零章 突圍



     五天時間,番軍傷亡慘重,但青陽也絕非毫髮無損,兩軍的傷亡對比懸殊,但兩軍的人數規模更懸殊…青陽城內每天的傷亡、減員都數以千計,可戰之兵從開戰前的將近兩萬,變成了如今的一萬三千上下,人手已經不夠兩班倒換了,可番子的攻勢不僅沒有絲毫減弱,反而變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猛烈。

     人數的差異是無法彌補的,哪怕番子死二十個人來換青陽城中的一條命,到最後取勝的依舊是敵人。

     對此青陽城的『原配』智囊司馬大人是束手無措,當然也輪不著他擔心什麼,城中有征西大元帥坐鎮,大夥高枕無憂、高枕無憂……事實也正是如此,自從宋陽率兵進入青陽,每次行動、每場戰事都進行的穩穩當當,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別人全不用費心,只要聽他的吩咐、執行他的命令就成了,結果大十幾萬的吐蕃悍卒栽倒在青陽城前再爬不起來,這樣輝煌的戰果,可是任誰事先也不敢想像的。

     小小一座青陽城,遭烈火仍屹立、遇強襲而反挫,宋陽從城裡伸出一隻手,硬是按住了番兵的馬頭,讓橫掃南理所向披靡、連鎮西王都阻擋不住的吐蕃數十萬大軍止步於此,這是何等神奇的事情。

     南理最神奇的侯爺,又做了一件讓南理上下都歡喜鼓舞的神奇事情。

     對於這場大戰,葛司馬算是徹底想明白了,心裡踏實得很,理由不外四個字:有宋陽呢。

     不過劉厚太守的看法,和葛司馬不太一樣,雖然他也信任宋陽,但畢竟是武將出身,看待戰事時眼光要比著葛司馬清楚多了:人力有窮盡,即便常春侯再怎麼神奇,也不可能憑著手上這一點點人馬永遠擋住番子……太守看得出來,青陽就要守不住了。

     人睏馬乏,傷兵滿營,青陽已到強弩之末,除非宋陽能憑空變出天兵天將,否則青陽城破是遲早的事情。

     果然,隨後三天裡,戰事變得越來越艱苦,番軍幾次成規模的攻上了城頭,若非有宋陽、羅冠這樣的兇猛高手壓陣和山溪蠻、石頭佬這種一見血就發狂的強力兵種,青陽早就陷落了。

     打到現在蠻人的蜂巢也早都扔乾淨了。沒有了野蜂幫忙,守軍對外城門的控制力量減弱,反之番軍對城門的衝擊也越來越強,四門都已扭曲變形,只是因為後方的堵塞、支撐及時才未告破。

     至於城內的傷亡也就更重了,如今能上城作戰的人全加在一起不過一萬,且每時每刻都在減少著;當然,番軍攻襲得越猛烈,青陽的反抗就越強硬,即便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番子想要青陽,還是得用人命來換。

     深夜時分,宋陽傳下了一道決絕命令:所有南理士兵士兵登城,回鶻衛、山溪秀、山溪大蠻和石頭佬則撤入城內好好休息…...守不住了,宋陽準備突圍。

     軍令傳出,南理軍卒中並無譁然,乍看上去很有『保留實力』之嫌的命令,稍一琢磨卻理所當然:突圍需要能沖能殺的好兵,選擇強戰士兵是任何一個主帥都會做出的決定;而更重要的,青陽是南理人城池,說到根上,蠻子也好回鶻衛也罷,人家只是來幫忙的,此間不是他們的家園,此仗更不是他們的戰役,能來、能打這麼久就已經承情了,南理人又有什麼理由一定要讓他們和這城池一起陪葬。

     最後的戰役,南理人的城,南理人來守。

     黎明時分,修整過後的蠻兵齊聚城內,全副武裝、隊列整齊,靜靜等候著;火道人帶人去往城中赤色烽煙的火點,親手熄滅了那道象徵著『青陽還在』的火焰;來自十萬洪荒的鷹主把最近一直收攏在身邊的巨鷹放飛,黑色的鷹得了主人的指引,雙翅猛震飛往南方。跟著宋陽又傳下了一道古怪命令:清掉所有撐門的圓木和加固城門的措施。

     劉太守難免又一次大吃一驚,就算突圍也不用把四門的支撐和加固都撤掉吧?生怕番子打進來得太慢麼?

     一如平時的,宋陽沒解釋什麼,只是對太守、葛司馬笑了笑,要他們安心。

     城門早就搖搖欲墜了,之所以還沒塌倒全靠後面的支撐,此刻圓木沙袋盡數撤掉,沒能再堅持一會功夫就轟然坍塌,宋陽則一聲令下,全軍棄守陣地,隨著蠻人主力一起向南突圍。
   
     山溪秀與回鶻衛打頭、山溪大蠻充做中軍主力、石頭佬斷後,來自封邑的強戰種族立刻發動!他們不等人,城中的南理士兵能跟上來最好,如果跟不上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自烈焰焚城、吐蕃開始正式強攻開始,苦苦堅守了八天,讓敵人添出無數新魂野鬼的青陽終被攻破,四門齊毀、城頭上的南理旌旗被橫掃一空,臨走之際,宋陽揮刀遙指西方——番軍主帥中軍所在方向,沒有隻言片語,但意思再明顯不過:我還會回來。

     幾乎就在青陽被破、守軍開始突圍的時候,自正東方向、駐紮於平郡的四萬多南理援軍也趕到外圍,對番軍的陣勢發動了猛烈衝擊。不用問,他們早就得了宋陽的命令,來配合城中戰士突圍。

     四門告破;城頭攻陷;內城失火;守軍潰散…青陽亂成一片,有關戰報流水價般傳送至中軍帥帳,對這些普通事情番軍元帥都是一點頭便作罷,他只在意追問一樣:南蠻常春侯何在?

     整整三個時辰過去,青陽城戰亂歇止,番兵徹底控制了這座焦黑的城池,來自東方、南理援軍的猛攻也告結束,回兵平郡,宋陽一行暫時下落不明。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吐蕃元帥才終於收到了他最想得到的消息:常春侯…逃走了。

     據報常春侯是自南面突圍的,數千大蠻的凶悍衝陣,讓這個方向上的番軍倍感壓力,而最要命的就在蠻子突圍的關鍵時刻,南方番軍的通訊、聯絡被大大地干擾了。

     戰時番軍快速傳訊的辦法主要有兩種,一是高原特產、到了內陸也照樣能夠活躍的信雀,
     
     它們頭腦靈活、速度奇快,尤其喜歡貼地疾飛,就算草原上的『庫薩』想要逮它們也不是件容易事,雀子不認訊號只認人,番軍每支千人隊中都有專門的『雀官』,大戰時信雀自戰場上來回穿梭、一閃而過追之莫及,也算得是吐蕃軍中的一道得意風景,可是今天所有的雀子都彷彿得了瘟病,說什麼也不肯飛出籠子,就算被硬生生地扔出去,它們也只會用翅膀摀住腦袋,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沒人注意到灰濛蒙地高空上,正有一頭通體烏黑的大鷹正來回盤旋。

     番子另個傳訊辦法則是『號令』,特殊質地的號角聲音響亮,輕輕鬆鬆傳遞到十里之外,不同的節奏代表著不同命令,鄰軍彼此相聞配合行動。靠著來自十萬洪荒的巨鷹能壓制靈雀,可宋陽的本事再大也不能讓敵人的號角全都變成啞巴,不過讓敵陣中多出幾支搗亂的號令卻不是什麼難事。青陽曾摧毀過十萬番子前鋒,自然也能繳獲了幾隻軍號,至於具體進退調度的號令,就憑著宋陽的劇毒和阿伊果的蟲蠱,想要從俘虜處逼出口供實在不是難事。憑著一陣陣的假號令,不會讓敵人混亂,但足以讓他們作廢掉這重聯絡手段。
   
     沒了靈雀和號令,南方的番子就只能靠著騎兵來回傳訊,效率大大降低,他們的人馬雖多,但在爭分奪秒的突圍戰中難以形成及時配合;另外一度銷聲匿跡的『劉家軍』再度登場,自南方而來,氣勢洶洶衝擊後陣、接應宋陽,給番子造成了不小的混亂;再就是來自平郡的南理援軍從東方猛攻,讓其他方向上的番子軍隊造成『常春侯可能會從東方逃走』的錯覺……前後幾個原因疊到一起,再加上些好運氣,宋陽帶領大蠻成功打穿了敵人的方向,逃逸而去。

     南方番軍的主將已經率領精銳追了下去,來回報軍情的是副將。

     副將心中惴惴,青陽之戰打到這個份上,光奪下城池遠遠不夠,非得再抓到常春侯不可,對方從自己的轄區逃掉,這個罪責不算小。還好,元帥並未發怒,只是沉聲問道:「南蠻嚮往何處逃?」

     副將立刻回報:「看樣子,蠻侯應該是想逃回他的封邑。」

     元帥的臉色莫名其妙地放鬆了些,又追問他:「蠻侯為何要逃去封邑?他的燕子坪可是開闊地,無險可守。」

     副將不知該如何作答,站在原地發愣,元帥非但未動雷霆之怒,反而耐心地給出了答案:「因為蠻侯明白,青陽之後方圓幾百里都再沒有像樣的城池,很快就會被我大軍橫掃一空,他沒地方落腳,唯一可逃之處就只有封邑後的莽莽山區。」

     正如元帥所說,青陽以東大片區域裡都沒有可供扼守的要塞,宋陽逃向後方,他進一城、番兵便毀一城,被一路追趕惶惶逃竄,什麼神奇侯爺的名頭、威望全都會被打掉,只能像只惶惶之犬被敵人攆得到處跑;相比之下逃入深山,在迂迴而出進入內陸重鎮或者乾脆直接到鳳凰城,既安全又能保存威名。

     「燕子坪後面的山區是野人的地盤,」元帥聲音不停:「只看姓宋的小狗麾下隊伍,就只道他和野人的關係不錯,被他逃入大山,想抓可就難了。」

     或許是心虛,副將從大帥話中聽出了些危險的味道,趕忙道:「結邦將軍正率精銳全力追趕,定不讓……」

     不等他說完元帥就不耐煩地擺手打斷:「全力追趕?追的上麼?宋小狗突圍時有那群怪鳥接應,騎兵戰馬遇之則驚,不堪用,只憑步兵,兒郎們的兩條腿能跑得過蠻子野人的鐵腳板?結邦要真能追上宋小狗,羚羊都會爬樹了!」

     話說的很不好聽,但責怪意味不濃,只是就事論事,再之後,番子主帥竟然呵呵呵地笑了起來,一副成竹在胸的篤定模樣。

     這次不止南方軍的副將,帳中的將領大都露出納悶神情,不明白大帥這是怎麼了,就只有元帥的幾位親信,也都相顧而笑……待關子賣得差不多了,始終緊隨元帥身邊、這次吐蕃遠征軍的第二統領副帥才笑問旁人:「這些天裡始終沒見到力和拔,你們不覺得奇怪麼?」

     力和拔是大元帥的親侄子,同時也是軍中上將,地位不低,麾下統掌四萬人馬,都來自他的族軍,深得元帥依仗。

     也不等旁人去猜測,副帥就給出了答案:「大帥智珠在握,算到宋小狗會逃往封邑,早在大軍兵出唐樓之際,就派遣力和拔率本部人馬潛行去往蠻侯封邑,力和拔不負所托,率兵晝伏夜行無人察覺,早早便抵達封邑四周,為免打草驚蛇始終蟄伏不動,這些天軍報往來,他已經探得清清楚楚,燕子坪空不設防,封邑中的蠻民早已撤走,就只有些禿驢駐於妙香吉祥地。」

     副帥說出了緣由,大帥也不再故弄玄虛,呵呵地笑道:「剛剛破城時,我已經傳令出去,命力和拔起兵攻佔燕子坪、掃蕩吉祥地地,待宋小狗逃回家時,面前只有我吐蕃雄兵、眼中儘是我吐蕃王旗!」

     拿下南理佛家聖地,狙擊、擒下南理常春侯,這功勞比著打破青陽還要大得多,大帥還真不避嫌,把這場戰役的頭等大功給了自己家裡人……但真要說到功勞,打青陽損兵折將,如果再被常春侯逃掉,這一戰打下來柴措答塔不給所有將領治罪大家就燒高香了,怎麼可能還有賞賜。元帥料敵先機埋伏下奇兵,至少能讓這場戰役圓滿結束,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再拋開『功勞』兩字,番兵在宋陽手上吃足了苦頭,從上到下哪個不盼著能活捉常春侯,出掉心中的這口惡氣。該說的都說過了,等帳中眾將的讚美之詞奉上之後,元帥也不再耽擱,就此傳下軍令,青陽城暫由副帥坐鎮,清點戰果打掃戰場,城中無論百姓還是戰俘一律捆綁下獄,待大軍真正凱旋後再來發落;番軍各部人馬集結,隨大帥一起奔襲燕子坪、已經追下去的結邦一部也暫時止步,等候大軍同時行動……

      大軍奔襲燕子坪?

      眾將心中一下子釋然了,元帥還是體恤下屬的,活捉宋陽的功勞他給了力和拔,但掃蕩妙香吉祥地的功勞,他拿出來給大夥平分了。若在仔細想想,其實活捉宋陽這樁大功,本來大家也都有機會攫取的:要是沒讓他逃脫、在青陽就拿下了他,又哪會輪得到力和拔建功。

      命令一傳下,吐蕃將領盡做鼓舞,喝應聲爭取嘹喨,立刻下去準備。不多久鏘鏘號角響徹青陽,除了副帥和五萬留守士兵,所有吐蕃戰士集結,大軍盡起直奔常春侯封邑而去!

      區區一座燕子坪,沒有要塞沒有駐軍,又哪用得到吐蕃人這樣大張旗鼓?

      元帥有自己的想法,讓大家都沾沾功勞是其一,畢竟這一仗還遠遠沒有打完,最快也要等到大軍攻占鳳凰城才能告以段落,總得維護好手下這些將軍,上下一心將士用命,這才是取勝之道;而更要緊的,元帥覺得,他一定要盡快給南理人一個『態度』:吐蕃兇猛......不止兇猛,且還殘暴。

      雖然青陽破了,但無論從損失、對抗還是消耗上去比較,吐蕃大軍完敗,常春侯用青陽之戰給南理人講明白了一件事情:一座城、幾萬兵,就能把吐蕃人打得人仰馬翻焦頭爛額,看似兇猛的高原大軍其實也沒那麼可怕。

      可以想像的,南理後方如今士氣蓬勃,這對吐蕃人絕不是什麼好事,大元帥非得盡快把這個勢頭壓住、撲滅不可,否則以後再多出幾座青陽城,這仗就真沒法打了。

      要破滅南蠻的士氣,就得讓他們覺得吐蕃人可怕,非常時刻就得用到非常手段,元帥已經決定了,青陽之後那幾座小城,什麼平郡、角塢、駱縣之類,戰前一律不受降、戰時皆以全軍投入橫掃城郭、戰後全都要燒成焦炭……幾十萬人的大軍集結、衝擊那些小城,無疑是『宰牛刀殺雞』,對人力物力都是極大浪費,但顧不得了,只要能揚威、能讓南理人害怕就值得。

      元帥要揚威風、擺場面、顯兇殘給南理人看,此刻調運大軍殺奔燕子坪,就是這個道理。
而燕子坪封邑中還有個妙香吉祥地,這個地方是南理人佛家的聖地,南理人心中的圖騰,意義之重大遠勝普通城池,對付它更要『摧枯拉朽』。

      對番軍來說,要滅南理人的士氣,還有什麼地方比著這裡更好?數十萬大軍一擁而上,所過之處什麼廟宇、聖地、佛祖和尚,統統被一掃而空,這是大元帥要的效果,這是大元帥亮給南理人看的『態度』。

      吐蕃大軍浩浩蕩蕩,仿若幽冥黃泉湧上人間的惡潮,擋無可擋、氣勢洶洶,向著宋陽的老巢席捲而去……活捉常春侯,火燒吉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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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3: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一章 猛鬼

      吐蕃重兵來襲,南理前線收縮防禦,大大小小的部隊都就近入城,依託城池要塞準備抵抗,讓出了野外的大片空地……即便如此,力和拔想要率領四萬士兵悄繞過青陽、潛到燕子坪封邑邊緣而不被南理人察覺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力和拔做到了。

      吐蕃大軍數十萬人,細數下來,有可能做到這一點,也只有他和他的部下。

      力和拔是元帥的親侄兒,本部人馬來自他和元帥的族軍,但是這四萬人能成為大元帥的『依仗』絕不是單單因為他們是同族。

      不止是同族,他們還是真正的精銳,而且這四萬人中還有一萬人是精銳中精銳,軍伍中的極品。

      就如以前大活佛的禁軍『佛光』一樣,這一萬人在高原上也有著響亮威名、有自己獨立的稱呼:縛日羅。

      梵語,古義指的是經書神話中的一件兇猛武器,後來漸漸被引申做『金剛』之意。

      神器也好金剛也罷,叫什麼都無所謂的,關鍵僅在於他們足夠兇猛。

      在高原上有一種說法,『縛日羅』只有一處比不得『佛光』:他們的人數少……

      三萬精銳加一萬『縛日羅』,悄無聲息的潛到宋陽老巢的邊緣,就此蟄伏下來。直到青陽城告破時,他們終於接到大帥的命令,力和拔一聲令下,四萬悍卒亮出旌旗衝入封邑。

      力和拔是奇兵,對他而言這趟任務最有趣的地方是之前的『潛入』,至於最後的攻擊就有些無聊了…他早就探查明白,封邑中空空蕩蕩,在宋陽出兵時這裡的人就撤走了,就是在妙香吉祥地中還有和尚、信徒,可能還有些護教的武僧,完全不值一提。沒有敵人還算什麼打仗。攻佔常春侯封邑?聽上去好像聽過癮,其實沒勁得很。

      不過精銳作戰自有調度,即便沒有像樣的對手,他們依舊按照戰時的部署來行動,各隊彼此策應著,穩紮穩打步步前進。宋陽從青陽逃回老巢最快也得三天,番子們有的是時間,他們不著急,也不想被一根冷箭傷到……可是讓力和拔沒想到的是,他的部隊才剛一進入封邑,還沒向前推進出三里就接到傳報:兩支百人隊不見了。莫名其妙的、悄無聲息的,二百人就那麼丟了、找不到了。

      力和拔眉頭微皺,但還不等他開口,新的軍情傳到:又有一支百人隊消失…...將軍顧不得吃驚,立刻傳令收縮隊形加強策應。

      才一進入封邑就沒了三百人,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此處絕非空不設防,而真正讓力和拔詫異的是,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自己的兒郎,高原上數一數二的大好戰士,每一個受過嚴格訓練、都經過鐵血歷練,從身手到信念都是上上之選,他們不是不會死,但三百人死得全無一點聲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樣的事情來得未免太可怕了些,如果不是神亂鬼力,那唯一的解釋就是:敵人也是精銳。

      番兵的陣勢開始收縮,行進速度進一步放慢,彼此間加強聯繫,幾乎不給偷襲者任何空間和空隙,可是依舊沒能改變什麼,向前推進三里,又丟了兩個百人隊。更可恨的是再向前一里後,敵人似乎是覺得偷襲得太順手了,膽子也變大了,竟然襲擊了一支千人隊!

      這次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周圍的番兵立刻包抄過去,可惜還是慢了半步,番子趕到時敵人已經退走了,而遭遇襲擊的那支千人隊,從頭到尾也不過打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竟然傷亡過半:死三百、傷三百。幾乎沒有輕傷,受傷之人不是斷手就是斷腿,傷口平齊顯然是很有份量的快刀所為。

      但敵人也終於因此暴露了本來面目,據千人隊中倖存士兵回報,偷襲之人身著玄色衣甲、戴獠牙遮面、手中長刀制式古怪不似『現代』軍刃……力和拔低低冷哼,他聽說過這支帶著鬼臉的隊伍。

      吐蕃自唐樓出兵之際力和拔率領人馬脫離大隊,差不多同樣的時候,宋陽手上兩隻最最兇猛的部隊也離開了青陽。劉家軍在守城戰上威力大減,離開後一直埋伏在南方,等著接應宋陽一行最後的突圍;蟬夜叉則回防燕子坪,其間分出一千人去摧毀水閘,完成任務後也回到封邑匯合本部軍隊。

      派蟬夜叉返回封邑,倒不是宋陽等人篤定斷出番子會悄悄潛入,而是因為就算青陽丟了,但圍繞青陽展開的戰役還沒結束,封邑、燕子坪、妙香吉祥地才是常春侯最後的陣地。

      力和拔的四萬士兵潛行到封邑邊緣無人查知?只是他們自以為無人知曉吧,這支番軍的舉動、行藏全都落入蟬夜叉的眼中,而對於蟬夜叉的存在,番子才是真正的一無所知。

      越向封邑深處前進,番軍遭遇的突襲和打擊就越頻繁,單就作戰素質而言雙方高下立判,時時刻刻番軍都有傷亡,蟬夜叉卻始終難覓蹤影,彷彿憑空出現跟著又隨風消散……

      雖然眼下的損失力和拔還完全承受得起,可隊伍中已經緩緩開始恐懼蔓延,再這麼走下去不是辦法,非得鬧得人心惶惶不可,力和拔再次變換了隊形,前鋒回撤、一直居於中軍陣的『縛日羅』上前充當刀鋒。

      最強大的一支番軍被頂到了最前。兩支完全意義上的精銳,來自高原的金剛與世代蟄伏的夜叉,針鋒相對。

      或許是自視甚高、或許是精銳士兵自有傲骨,『縛日羅』在接受命令提做先鋒的時候向將軍提出了一個請求:不要友軍配合和支援,願望獨立而戰,與前面的鬼面軍一決雌雄。

      力和拔點頭應允。

      戰場空曠,寬廣且具縱深,雙方並沒發生大規模的衝陣廝殺,甚至在感覺上還有些過於平靜、沉悶了,但這絕不是說兩支精銳隊伍間的角鬥並不激烈,恰恰相反的,襲擊、絞殺、設伏、破擊等重重手段接踵上演,唯一能夠形容這場戰鬥的就只有:險惡。

      險惡之戰。
      
      至此蟬夜叉也終於開始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傷亡,不是三三兩兩的被殺,而是十人小隊、百人行伍的折損,甚至千人大隊也遭遇打擊,比起『縛日羅』,蟬夜叉有一個劣勢:實戰經驗不足。大洪遺民經受的戰場洗禮,遠遜於敵人。

      可即便如此,在這場對抗中蟬夜叉還是穩穩勝出,不足是明擺著的,但他們優勢更明顯:可怕的軍器、驚人的體質、以最小規模爆發最大威力的殺陣以及『地利』。

      就算這支『縛日羅』真的是金剛,他們也是遠道而來的金剛;蟬夜叉世代棲息於南理山中,又來到燕子坪有一段時間了,洪皇、密使都常駐於此,保衛他們的安全是蟬夜叉最重要的職責,對此鄭轉、鄭紀從未有過絲毫怠慢,假想敵人入侵的種種情況以及如何應對的訓練與演習不知進行過多少次,封邑中到處都有他們開發的陣地、修建的隱秘工事,他們熟悉此間的一草一木,他們是本地的惡鬼。

      不是所有外來和尚都會唸經的,至少『縛日羅』在這裡、在蟬夜叉面前,念的經就不那麼靈驗……

      如果這一戰發生在高原,蟬夜叉可能佔不到便宜,可是在封邑中他們能贏、穩贏。

      大軍追隨著『縛日羅』又向前推進七、八里地,漸漸靠近封邑中心地帶的時候,再度停住了腳步:縛日羅『走』不動了。

      不到十里路,卻足足走了幾個時辰,時刻不停的絞殺與較量,讓縛日羅傷亡慘重,折損精兵超過兩千五百,直逼三千大關。對這支隊伍而言,三成的減員是一道槓,他們慣用的戰術、配合的戰陣、隊伍間的默契形成等等,最低要求要以七千人作為基,一旦超過了『這條槓』,隊伍的戰鬥力就會銳減。逼近臨界點的時候,縛日羅的主官終於不敢再逞強,面子再沉也不如保住實力更重要,輸得再怎麼不甘心也不能全軍覆沒。部隊暫時停步,親自去見力和拔請求大隊配合行動。

      力和拔想也不想立刻就答應了,為了培養縛日羅,族中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真要把他們交代在燕子坪,後面的元帥來了非得活活煮了他不可。

      不僅答應了縛日羅統領的要求,而且力和拔也不去責怪什麼,反而還拍著對方的肩膀寬慰了幾句,隨後又有些好奇的問道:「咱們傷了兩千多兒郎,南蠻呢?他們折損多少?」

      統領是鐵血戰士,臉上一貫沒有表情,不過冷森森的神情還是沒能遮掩中眼中的尷尬,硬邦邦地應了句:「不知道。」
   
      力和拔納悶:「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他們留下了多少屍體,你沒有個大概的計數麼?」

      「他們有傷亡,不過…基本沒留下屍體,都被同黨帶走了。」

      「對上你們,鬼面軍還有機會帶走陣亡者的屍體?」力和拔抽了一口冷氣。

      縛日羅主官悶哼一聲,算是承認了力和拔的說法。

      力和拔揮手屏退左右,壓低了聲音:「巴拓,你給我交個底,南蠻這伙鬼面軍比起咱們的縛日羅,到底怎麼樣?」縛日羅是族軍,主官巴拓與力和拔自然也是親戚,且是三代內的直親近屬,兩個人從小就經常見面,說話不用有什麼顧忌。

      「我們比不得。他們、他們不一樣的。」巴拓的臉色很不好看,緩緩搖頭。他會有這種說法,只因蟬夜叉在作戰時兩個無關緊要的細節:他們在『笑』、他們在『看』。

      戰鬥時、行動中,蟬夜叉始終在極低的聲音歡笑著,他們的目光裡充滿歡愉和愜意,哪怕被刀鋒貫穿要害、身體在死前無可抑制地抽搐時,他們仍在笑……番子這邊,能被選入縛日羅的士兵都是亡命之徒,一上戰場就會變得狂野和興奮,可是兩支隊伍不一樣的,『金剛』充其量只是不怕死、喜歡戰鬥,『夜叉』卻是在享受,甚至連死在戰場上都變成了那享受的一部分

      至於『看』,臨死之際、看眼睛。每當蟬夜叉將敵人殺死在地,他們都會特意去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就那麼認真地看著,敵人的眸子從明亮到黯淡、最終死氣沉沉,這個可怕的過程在他們眼中彷彿是天下最最美麗的景觀,讓他們百看不厭。而當蟬夜叉被殺時,他們目光還是會牢牢鎖住仇敵的雙眼,仍是一樣地,充滿了快樂。

      巴拓真的不敢讓縛日羅再單獨和鬼面軍糾纏下去了,雖然他的表情始終陰冷無情,但卻明明白白地感覺到,對這支南蠻精銳,自己心裡已經悄然升起了些微恐懼。主官如此,何況部下,再較量下去絕不止只是超過三成傷亡,而是縛日羅的信念、自信和士氣的崩塌了,他們不能害怕,一旦這天下有了另一支讓他們打從心中覺得恐懼的隊伍,縛日羅就完了……

      即便番兵精銳號稱『金剛』、即便他們再如何強悍,可他們終歸是人。

      蟬夜叉卻是鬼:幾百年中游離於世外,世世代代盼望著重返人間再掀殺戮、今朝終於得償所願的猛鬼!

      巴拓咳嗽了一聲,就此岔開話題,這一路下來讓他們這支王牌狼狽不堪,但也並非全無收穫,至少他看出來一件事:「鬼面軍在保護封邑。」

      廢話一句,但力和拔沒生氣……如果真說出這種廢話,巴拓也就沒資格統帶縛日羅了,他的話另有所指:兩國交兵,野外遭遇發生激戰,不管用什麼樣的戰術打法,都是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目的的。而始終隱於暗中的南蠻鬼面軍,很少迂迴到側面去打擊敵人,基本都在正面發動狙擊和埋伏,隨著吐蕃軍隊的推進他們緩緩後退,說穿了吧,雖然也是在殺敵,可更重要的目的卻是『阻擋』。

      正如縛日羅主官所言,他們在保護封邑,這種以封阻目的發動的抵抗和游擊殺敵有著本質區別。

      力和拔皺眉、沉吟,片刻後再緩緩開口:「這支隊伍是佛兵?」

      「護路不是這個打法。」巴拓穩穩點頭……

      常春侯都敗了,封邑還有什麼可保護的?說破大天不過兩種可能:為常春侯保存一條逃入深山的生路;或者為了保護妙香吉祥地。若是前者的話『鬼面軍』根本不該是這個打法,他們要繼續隱藏,等到宋陽率領著蠻子趕到封邑時再起兵發難,與友軍前後夾擊、為常春侯打出一條逃往深山的活路。

      那便只剩一個解釋了。

      再從以前的軍情傳報來看的話:前面先鋒軍曾分兵繞城攻擊封邑,結果遇到鬼面軍的死纏爛打,最終全軍覆滅;鬼面軍的確是雖著宋陽一起增援青陽,但在南理佛主無豔返回聖地後不久他們也離開了青陽,甚至連抵禦吐蕃主力的青陽守衛戰都沒有參加。

      結合以往、再看看如今,力和拔與巴拓理所當然地得出一個結論:『鬼面』是佛軍,效忠於妙香吉祥地。

      認準這一重,眼前的戰事究竟該怎麼打,也就徹底清楚了,力和拔與縛日羅主官又商議了幾句,隨後傳令:集結全軍直取妙香吉祥地。

      直擊要害,攻敵所必救,逼迫鬼面軍現身正面決戰。

      雖然不知道敵人的具體數量,但力和拔至少能肯定,拼人數他一定勝出,迫使鬼面放棄他們擅長的游擊打法,便等若消彌了敵人的優勢;正面的攻堅戰無疑又擴大了對方人數上的劣勢……果然,當大軍不管不顧,哪怕再遇到些小小的狙擊或陷阱也全不理會、一心對吉祥地發動奔襲的時候,『鬼面軍』就沉不住氣了。

      當番軍衝到跡象地邊緣的時候,『鬼面』軍也終於從黑暗中跳出來,亮出了他們陣勢。

      入侵封邑的番子們何其有幸,竟有機會眼前見到早已失傳了數百年的陌刀軍陣。

      陌刀長可及成年壯漢一人半高、重數十斤,結陣攻出如牆而進,正面的攻擊力強悍無匹,當年大洪朝曾以陌刀戰法橫掃四隅,甚至還留下過三千陌刀摧破三萬胡騎的傳說。

      傳說不可考,不知是不是被人刻意誇大,但陌刀的威力毋庸置疑。這種武器的殺傷範圍巨大,對上騎兵有上揮斬首、下揮削蹄、斜刺串頸、跳擊重劈等多種戰法,以其之沉重、鋒銳,就算是高頭大馬也難當一擊;對戰步兵的話殺法就更靈活多樣了,一直以來陌刀在大洪朝的兵種序列中都是當做主力,做正面硬撼敵軍、摧毀敵人陣線所用。

      陌刀的戰法除了對士兵有硬性要求外,還需要士兵長期演練陣法…就算時光倒流,重回七百年前大洪鼎盛時,又有哪支陌刀戰隊是從戰士們一出生就開始接受訓練、就同吃同住同訓來培養默契的?

      潛行、絞殺、設伏、突襲等等野戰手段,在蟬夜叉眼中不過是『副業』罷了,以前他們時間太多、他們要精益求精,所以才去學習這些,而他們真正的專業、主業,就是番子眼前的列陣整齊、刀光森然、行動迅速統一正撲面而來的『陌刀沖』。

      力和拔的確逼迫鬼面軍放棄了他們擅長的游擊戰法……也逼出了蟬夜叉更擅長的陌刀殺陣!

      猛鬼,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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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4: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二章 大事

      力和拔真就覺得…覺得鬼面軍很不要臉,怪不得他們要用面具遮住臉……既然是衝陣,兩軍就該擺開架勢,相隔三箭之地列隊,然後雙方主官一聲令下,先箭後兵、兩陣對撼。可鬼面軍來得竟毫無徵兆,排列的兩座整整齊齊地屠刀戰陣就那麼突兀地出現,還不等吐蕃的弓手正式發動他們就衝過來、衝進來、又沖出去,戰陣身後留下一片鮮血泥濘。

      不是番子的箭手動作慢,只因蟬夜叉來得更快、更突兀,即便番兵早有準備,知道敵人隨時都可能衝出來,結果還是沒能反應過來。

      五千陌刀分作兩陣,來自兩個方向,三千人陣從正前方突襲,另個兩千人陣從番軍左翼切入,彷彿被燒紅的刀子切入熱牛油一樣,幾乎毫無阻隔地殺進番軍隊伍中,一路橫掃而過,兩座刀陣從敵陣中心相遇、穿插前進隊列絲毫不亂,又各自向著前方繼續前進,硬生生地在番軍大隊中畫出了一隻巨大、猙獰的血紅『十』字,順帶把『縛日羅』的軍旗也給砍了。

      一次衝陣過後,蟬夜叉並不貪功再進,迅速撤走退入妙香吉祥地之內,又告消失不見。
先是驚愕,隨後大怒,力和拔就是做夢也想不到,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軍隊、這樣的衝陣和這樣的凶器,只憑五千之數就把自家的陣勢沖了個稀巴爛!不過憤怒之中將軍心裡還藏了一份僥倖:幸虧鬼臉的人數不多。

      一陣混亂過後番軍重整陣勢,陣陣號角響徹封邑,大隊兵馬開始正式進攻妙香吉祥地,而當攻勢發動……開始的時候不覺得什麼,但過不多久力和拔便又發覺不對勁了:南理的佛家聖地,竟然是一座巨大的『陣』。

      從外面看上去就是一片廟宇,香樓、大殿、佛塔影影憧憧,氣勢宏大規模了得,不過也沒什麼特殊之處,但是等隊伍殺進去後卻很容易就迷失方向,三繞兩拐就變得南北模糊、東西混沌,本應平行前進的兩支友軍不知怎麼回事就會迎頭相遇;分明是收尾相銜的隊伍不知不覺裡就走成了倒『八』字,漸行漸遠。

      可其中的鬼面軍卻如魚得水,本就來去無蹤的可怕敵人,變得更加神出鬼沒了,番子根本沒辦法去提防,就算再怎麼仔細小心也會落入陷阱、不斷遭受打擊,傷亡越來越嚴重。

      可惜鬼谷子現在還跟在宋陽身邊。瞎子若是在家,聽說了吐蕃軍隊現在的狼狽,一定會滿心狂喜,暗自驚駭一句『還真管用了?』,表面上則會撫鬚微笑,清清淡淡地對火道人、阿伊果之流說:不過些普通手段,彫蟲小技,是番子不中用罷了。

      妙香吉祥地的格局就是鬼谷瞎子設計的,隱捭闔陰陽之道、藏奇門遁甲之術,這片聖地本身就是一座奇妙兵陣,不過它在禦敵時具體能發揮多大威力,瞎子自己也沒根。這只是封邑的防禦手段之一,拜侯爺所賜封邑在外面樹敵太多太強,要緊地方都要有些自保的手段才好。

      當然此事也算是封邑中的核心機密之一,且不論軍事上的說法,單就身份而言,鬼谷算是道家傳承,讓一個道家弟子來設計佛家聖地這件事,要傳出去非得引起軒然大波不可。

      妙香吉祥地有可能會遭遇敵襲,但畢竟不是專門用來打仗的,平時南理佛徒八方來朝,瞎子在這裡擺了一座法陣,信徒們進來一個繞暈一個可大大不妙,這個時候瞎子才真正顯示出了本領:當大陣佈置成形後,他又在聖地中設置了四十七座木頭龕,分立於各個要害處來充作『鎮樁』,看上去不起眼但卻起到『路標』作用,大陣完全無效、方向清晰道路明白;當有敵人來犯,只需毀去這些木龕,陣法的威力便會立刻顯現出來。

      南理奇士各有驚人手段,鬼谷子當初能入選,靠得可不是運氣。

      如今大陣生效,蟬夜叉手中有現成陣圖,這一仗也就變得更好打了,而力和拔帶兵來封邑時是潛行,為求行蹤隱秘儘量輕裝前進,並未攜帶火油,現在想一把火燒掉這個地方也不是件容易事,至於摧毀建築來破陣……大殿重重、石樓堅固,現在拆除就憑他手上的人,拆上一個月也毀不掉多少地方。
   
      眼看著隊伍越打越不像樣,力和拔哪還敢再貪功,何況相比於立刻摧毀妙香吉祥地,這支番軍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任務:狙擊常春侯、阻止他逃入大山。

      吉祥地現在打不下來,鬼面軍有奇陣掩護、龜縮不出,簡直佔了天大便宜,繼續強攻的話還不一定誰勝誰負,就算能贏下來番軍一定傷亡慘重,到時候又哪裡力氣再阻擋宋陽,因小失大得不償失,是以力和拔壓住怒氣與仇恨,做出了最合時宜的決定:

      大軍停止進攻,『縛日羅』脫離大隊另作部署,用來專門對付常春侯,其餘軍兵扼守要沖,將鬼面軍與和尚全都困於聖地之中,等元帥率領大軍過來再做打算。

      在吐蕃大軍到來之前,宋陽率領著從青陽撤下來的殘兵敗將先回到了封邑。

      幾乎就在宋陽踏入封邑的瞬間,立刻就遭到縛日羅的猛烈攻擊,番子是以逸待勞、宋陽一行則是先苦戰突圍再經長途奔跑,以強弩之末去應付敵人,立時便被打得狼狽不堪。所幸宋陽身邊既有高手壓陣、又有大批強力戰士,且還有兇猛可怕的劉家軍,奮力反擊之下並未吃太大的虧,可想要穿越封邑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番子是由上將統領的精兵,部署得極為出色,宋陽一行可以在封邑中來回亂竄,但想進山沒門;宋陽一行如果想在掉頭離開封邑也不難,可青陽敗兵身後就是番子的主力,又怎麼可能再有逃生的機會?

      來自青陽的敗兵越來越暴躁,在自己的地盤上橫衝直闖,偏偏升天無路……說穿了吧,力和拔與巴拓做的事情不過兩個字:封堵。

      龜縮在妙香吉祥地中的鬼面軍應該是得到了宋陽進入封邑的消息,畢竟雙方是友軍,鬼面也變得躁動起來,冒險衝出奇陣掩護,兇猛衝殺之後,終於接應到常春侯的殘部,把他們引入了聖地暫作避難。

      對此番軍拚命阻擋,好一番追殺圍剿……但力和拔心裡卻開心得很,兩伙敵人全都躲進吉祥地,也就更好控制了,命令手下作勢狙擊,熱熱鬧鬧地打了半天之後全軍收攏隊形,也不再去管封邑中的其他地方,就專心致志地圍困聖地。

      可是番子看不見的,常春侯在進入封邑後,接過南榮遞過來的手巾胡亂擦了把臉,臉上引血腥征戰、走投無路而掛起的猙獰表情忽然消散不見,換成了開開心心地笑容,逕自走到夜叉首領鄭紀跟前,認真點頭:「辛苦將軍了。」

      鄭紀搖頭一笑,目光輕鬆:「不辛苦,我們喜歡以少打多。」

      忽然間,一陣『嗒嗒嗒』地古怪輕響從人群中傳出,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侏儒火道人正蹲在地上、雙手抱胸渾身發抖,牙關正無可抑制地不停打顫,牙齒互相磕擊發出輕響。

      葛司馬見狀,臉上甩出了個不屑表情,老頭子心裡都明白,進入妙香吉祥地暫時是安全了,但也是走進了死路,逃不進山裡去就算完蛋了,不過司馬大人不怕,既然奮起抗敵,這條命就是朝廷的了、不再由自己做主,走上絕路是意料中事。

      心無愧、天亡我,無話可說、坦然赴死。

      劉太守倒是更周到些,伸手拍了拍火道人的肩膀,聲音略帶嘶啞,安慰道:「道長莫驚慌,真要…真要是……咱們這麼多人,到了那邊也不寂寞!」

      說完,太守大人正想笑上幾聲,不料平日裡都膽小怕事的侏儒老道忽然對他擺出一副要咬人的兇殘模樣,毫不領情地罵道:「滾開!滾開滾開,道爺不是怕,道爺要喝酒!」

      不遠處的施蕭曉聞言莞爾,居然還開玩笑道:「這裡是廟,沒有酒水,燈油倒是存了幾缸,那個不好喝。」

      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太守憋了一肚子氣,當下冷笑了一聲,不再去搭理老道,邁步向著宋陽走去,太守倒沒什麼事情、更不是想要告狀,不過是在不知不覺裡把宋陽當成了主心骨,覺得靠近他心裡踏實。

      宋陽並沒去安撫火道人,而是和佛主施蕭曉、一個雙手對揣在袖子裡的乾瘦老者三個人湊在一起說笑…劉厚很不明白的,眼下的情形,像侏儒老道那樣嚇得失控發抖固然不妥,可是像施蕭曉、宋陽這樣還在說說笑笑,未免也有些太反常了吧,用不多久大夥就都變成死人了,還有什麼好笑的?又還有什麼好說的。

      顧昭君當初沒隨著宋陽一起去青陽,他的道理明白得很:我不是南理人,輪得著我去守城麼;我更不是戰士,我是個商人,去做包賠不賺、一賠還就賠了性命輸到底的買賣,我腦子里長石頭了麼?

      他不打算跟宋陽一起出去打仗,但就這麼一走了之未免又有些不仗義,所以率同門下暫時留在燕子坪,協助施蕭曉一起準備另一樁關鍵任務。

      真正大事,非得施蕭曉、顧昭君這樣的重量級人物來主持不可。

      顧昭君這個人,總是在笑,乍一看和和氣氣,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沒好好地笑,用『似笑非笑』或者『皮笑肉不笑』來形容都不合適,反正宋陽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剛認識老顧那會宋陽很不待見他的這種『笑』,不過認識得久了、看得熟悉了也就順眼了,甚至還覺得挺親切。

      現在顧昭君就是在這樣怪裡怪氣地笑著,先問了些戰事情形,又慰問了宋陽幾句,這才把話鋒一轉:「我和無豔大師這邊早都準備妥當了,你那邊呢?」

      宋陽笑著:「差不多,這次估計真能成,我接到傳報,番子大軍追下來了,幾乎是傾巢而出。」

      顧昭君眼睛亮了一霎,呵呵呵地笑出了聲音:「要是真能成的話…這件事可就大了!」說完話鋒一轉:「咱什麼時候走?」

      「不著急吧,好歹得等他們來了咱再走吧。」宋陽應道。

      顧昭君滿臉不以為然:「這裡這麼多人,到時候亂成一團麻煩得很,還是提前走好些。」
這個時候劉太守已經走到宋陽身旁,兩個人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雖然不明其意,但至少劉厚能聽懂一點:大夥…能走?

      劉太守都懵了,滿心以為這次真正死定了,全沒想到跟著常春侯竟然還有退路,又難怪宋陽、施蕭曉他們這夥人如此輕鬆!不過他還是有些納悶,如此的話…老道是宋陽的親信之一,應該早就知道自己不用死了才對,怎麼會怕成這個樣子?

      似乎是覺得顧昭君的話也有道理,宋陽點了點頭,不過還不等他說話,一旁的阿難金馬就插口道:「千辛萬苦,拚命加運氣,才換來這麼一件大好事,要是不親眼看一看那場面誰捨得走?」

      老顧聳起了肩膀:「我倒不覺得有什麼稀罕,看人死又不是什麼快活事…再說這裡又看不清楚,想看全景兒的話,還得進山登高遠眺!」

      金馬大搖其頭:「那不一樣,雖然這裡看不真著,但是身臨其境,感覺沒法比。」

      兩人各執一詞,宋陽不得罪人,笑呵呵地傳令下去,現在想走的都可以離開,由顧昭君帶隊;想要『身臨其境』的就繼續留下來。

      大家只顧著說話,誰都沒留意到身邊的劉厚。

      劉太守都快急死了。

      除了『隨時能逃生』之外他又隱隱約約地抓住了另一個重點:要出大事了。可偏偏又聽不明白,簡直百爪撓心,讓他說不出的難受,直接去問侯爺好像有些不太合適,太守目光轉了兩圈,從人群中把齊尚給摘出來了。

      齊尚和巴夏正呲牙咧嘴地互相給對方敷藥,哥倆都受傷了,而且都是在臉上,齊尚的臉頰挨了一刀、巴夏的額頭被流矢掃中連皮帶肉被戧下去一大片。

      巴夏手腳麻利,很快就把黑乎乎地藥膏給齊尚敷好:「等過幾天讓宋陽給你配服藥,他手段好,不會留疤。」

      齊尚撇嘴:「不用,臉上多道疤瘌更顯得威風,倒是你,非得請宋陽給你把傷疤除了去不可。」

      巴夏冷曬:「你這副白相公的臉都不怕落疤,我更無所謂。」

      「不成,你和我不一樣,你長得太醜,腦門子再爛掉就沒法看了。」齊尚振振有詞,邊說邊笑結果裂動傷口,又一個勁地倒吸涼氣。

      劉厚也不嫌尷尬,硬是湊上前去,先假惺惺地慰問傷勢,跟著就把心中的疑問倒了出來:「我剛聽侯爺提到…好像咱們還有、還有什麼厲害的手段……」

      不等他說完齊尚就笑了起來,不過他臉上有傷,不敢動表情時笑聲也顯得僵硬詭異:「太守大人還不知道,咱們這座燕子坪封邑,乾脆就是另一座青陽城——番子投繩剛歇、遍地火油、隨時都會翻起一蓬燒天大火時的青陽城。」

      齊尚語氣略顯激動、話說的有些拗口,加之臉上破了個大口子撒氣漏風吐字難免含混,於劉太守一時間沒能完全領會:「燕子坪、青陽城?」

      聽不懂更好,還能多說幾句,齊尚沒有不耐煩反倒多出幾分喜色,擺出了長篇大論的架勢:「太守大人可能不清楚,侯爺的封邑中有幾位元老人物,早在封邑興建之初、甚至侯爺還入駐的時候,他們就先到了這裡,」齊尚伸手一直仍是顫抖不停的侏儒老道和他身邊的瞎子:「火真人和鬼谷前輩兩位,便是元老。」

      「這兩位奇人的本領麼……」齊尚拼著疼痛,硬是在臉上擠出個莫測高深的笑容:「具體的我不方便多講,就這麼說吧,只要他倆願意,燒出前陣子青陽遭受的那樣的大火,不過是舉手之勞吧。兩位前輩可用不著幾十萬人幫忙扔火油,他們憑藉的是真正火神爺爺的仙家手段!」

      「兩位前輩元老,在抵達封邑後不久,就從常春侯那裡領下了一道命令:在這封邑中設計一把火。有了侯爺的鼎力支持,又有著大把時間慢慢準備,兩位前輩不負所托,施展畢生絕學設下火點無數……只要侯爺一個心思,現在這燕子坪封邑立刻就會翻起燒天烈焰。」

      前些年朝廷選賢鬧得轟轟烈烈,侏儒老道精通火術是南里世界上下皆知的事情,劉厚自然也有所瞭解,可他畢竟沒見過睛城的兩場大火、更不知道那兩場火都是出自火道人和鬼谷的設計,是以對兩個奇士放火的威力還有所懷疑,試探著問道:「那這把火…到底會又如何?」

      他們說話的聲音不算小,只要別離得太遠都能聽的一清二楚,這次還不等齊尚說話,一直在難受發抖的火老道忽然開口接下了話題,面皮抽搐著、咬牙切齒道:「五十里的常春封邑,便是五十里的烈火煉獄!萬物化灰蕩然無存,莫說凡人的一副皮囊,就是天上的神將、地府的陰兵,只要起火時他們在封邑之內,就只剩被我煉得魂飛魄散、神形俱滅這一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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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三章 喪鐘



      劉太守和葛司馬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一樣,表情木訥目光呆滯。聽過了齊尚的介紹和火道人的嘶吼,再想一想眼前的戰事情形,兩位青陽長官又怎麼可能還想不到將要發生什麼?只是這件事實在太大了,如果真能成功,那便不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再是一次戰鬥或者戰役的勝負,而是這整場戰爭的翻盤和逆轉!

      兩位大人腦子裡嗡嗡直響,完完全全地被驚呆了。

      他們倆還依稀記得,吐蕃主力到來之前番子先鋒曾分兵繞城去攻擊封邑,宋陽派出蟬夜叉去截擊敵人,當時宋陽在和太守、司馬討論此事時候說過一句『封邑一定會毀在番子手中,不過大好地方,就被三萬多敗兵給糟蹋了我不甘心』。

      當時聽來莫名其妙的話,現在回想起來卻再清楚不過了,封邑隨時可以變成一座烈火煉獄,宋陽早就打算用封邑的佈置來對付番子,但方圓五十里的可怕火窟就用來燒死那三萬多繞城而過的前鋒騎兵,宋陽覺得不划算。

      也是那次,蟬夜叉奉命去狙擊敵人,為了殲滅番子騎兵,不惜把夜叉眷屬調動出來充當誘餌、炮灰,當蟬夜叉凱旋回到青陽,宋陽感慨於『夜叉』的決絕,曾單獨找到鄭紀說過:其實不必如此,真讓番子攻入封邑也無妨。

      宋陽的意思很明白,那些番騎攻進封邑、大不了一把火燒掉算了,對宋陽等人來說就是少賺了些,沒必要讓蟬夜叉把自己的軍屬也牽連進來。

      而鄭紀的回答很簡單:的確不是非此不可,但很值得……用幾千人的代價阻止少量番兵的入侵,保住了這座火窟,也就等若保住了讓封邑發揮更大威力、殲滅更多敵軍的希望。

      只是為了一個『希望』,哪怕損失的幾千人都是自家軍隊的眷屬,鄭紀仍是覺得值得!

      一旦進入戰場,蟬夜叉不把敵人當人、不把親眷當人、更不把自己當人,一切都只是數字、一切都只是用來追求勝利的籌碼和本錢……大洪朝遺落在世間的戰爭機器,蟬夜叉。

      事實也真就如鄭紀所願,他犧牲了幾千族人,保留住的是足以焚燒數十萬敵人的大火。

      其實從封邑出兵抗番、增援青陽開始,『封邑火窟』就在宋陽、鄭紀、金馬等首領將軍的算計之中,但具體這場大火能換取什麼樣的戰果,是誰都說不好的事情。不過人之常情,之前吃虧越多,後面的報復就回來得更猛烈,想要番軍轟轟烈烈地殺來封邑,前面就非得把他們打疼,疼得他們咬牙切齒、疼得他們憋屈鬱悶、疼得他們暴跳如雷、疼得他們一定得在破掉青陽後想辦法彰顯威風找回面子。

      所以有關青陽城的抗戰,自宋陽之下所有封邑武裝,都是拼出性命去打的,否則又何以如此慘烈、如此傷亡慘重……

      齊尚的話還沒說完呢,只是暫時收聲,等兩位青陽長官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又繼續道:「這場火的威力,你們就不用擔心了,火真人和鬼谷子佈置的可不單只一場火,而且還是一座大陣!」

      封邑和睛城不一樣,睛城中的皇宮是死的,它跑不了;但封邑中的敵人都是活的,他們會逃生會突圍。

      所以一把火起來,光燒得旺遠遠不夠,還得起勢奇快、封堵全境讓敵人無處可逃,單只靠火道人自己力有未逮,但是有鬼谷配合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瞎子把自己奇門遁甲的本事融入縱火的設計中,兩下裡相輔相成,單以心思和設計而論,遠勝他們哥倆在睛城的佈置。

      齊尚說了半晌,臉蛋子上生疼,情不自禁看了巴夏一眼,目光裡滿滿地羨慕……不久之前他還笑話巴夏的傷口看上去比他的誇張多了,可人家腦門禿皮了不耽誤說話,自己嘴巴一動頰上的口子就被扯動。

      不過條件再怎麼艱苦,也擋不住齊老大說話的決心的:「這場火是用來燒賊的,可是烈火無情只知道焚燒萬物不懂得分辨敵友,等火勢一起來要是連咱們一起給烤了,那滋味估計不怎麼好受。要是光惦記挖坑,卻忘了給自己留繩梯,那不成了傻瓜了?咱家常春侯可做不出這種事,另在封邑中修了一條地路,直通大山深處。」

      聽到這裡劉太守哪還能猜不到,接口問道:「地路入口就在這裡?」

      齊尚面皮僵硬地笑著、點頭:「不錯,就在妙香吉祥地!」

      最初封邑中修建的逃生地路入口在燕子坪小鎮中,但後來妙香吉祥地興建,宋陽又把原來的入口堵死、改到了聖地之中,這是大夥商量出來的主意,會如此原因很簡單:

      用到地路逃生的時候,一定是強敵入侵、大火將起之際,這其中就要有兩個關鍵了,一是密道所在要易守難攻,大夥逃命也需要時間,封邑中其他地方無論是侯府、南威還是銷金窩都不足以穩守,就只吉祥地有大陣守護;另個關鍵在於,最後的逃生地點,在敵人眼中應該是個『南理人理所當然要死守之處』,封邑中最最重要的地方莫過於這片佛家聖地了,常春侯率兵『死守』此處不會引起懷疑,要是敵兵殺到封邑中人一窩蜂地往無關緊要的小鎮上跑,對方當然會起疑心。

      所有的設計都是花了心思的。

      「封邑中隱藏了大大小小火點無數,每一處都有精心偽裝,輕易不會被發現,就算發現了也無妨,其中存放的引火藥物都是火道人獨門配置,外人見了也不識得是些什麼東西,難以聯想到放火。」齊尚又把話題從逃生轉回到放火上:「火點雖然多,但要縱火的話只需同時點燃五十一個關鍵處就可以了,這些關鍵地方都修建了隱秘地室,平時沒人待,但這個時候已經有人進駐其間,時刻準備著。」

      「那他們……起火之後會怎樣?」劉太守語氣躊躇。

      「五十一位南理最最虔誠佛徒,捨身無忌只求降魔衛道。」齊老大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揮手道: 「便是如此了,封邑中的火窟,是道家玄門和我佛弟子聯手施為,神火由地起、神意卻從天降,是無量真火也是紅蓮業火,大火過時定讓番子片甲不留!」

      大好話題終於說完了,齊老大只覺得神清氣爽,臉蛋子都不疼了。

      而劉大人聽得心驚肉跳之餘,也猛然間想通了一件事:「那城門……」

      從青陽突圍之際,宋陽傳令撤去四門的支撐與保護。若只為逃跑,打開一座城門就足夠了,又何必把所有城門的支撐全部卸掉?除非宋陽還另有打算。

      果然,齊尚點這頭笑道:「就是為了讓番子把四座城門都毀掉!用不了多久咱們還會再殺回青陽去,到時候由守轉攻,有大門擋著不方便,乾脆提前毀掉吧!」

      一直沒吭聲的巴夏也忍不住怪笑了一聲:「番子的主力都在這裡變成了烤豬,就憑留守在青陽城中的人,能擋得住咱們?青陽還是咱們的,宋陽既然帶著大夥去增援青陽,就不會把他留在番子手中。」

      劉太守和葛司馬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還是要回去的…還是要回去的!

      這個時候躲入吉祥地的各部武裝已經彙總了意見,有人想走有人要留,倒不是說想走的怕死、留下的勇敢,而是大家對即將到來的大火『欣賞角度』不同,蠻子們大都喜歡去山裡、高處看,蟬夜叉則要繼續留下來,至少在大火燒起前,他們還要留守吉祥地,以防番子動疑。

      施蕭曉和宋陽兩人聯手,搬開一座大殿中的金身佛祖,露出地路入口,想走的人在顧昭君的率領下就此離開。劉二打著呼哨一馬當先,率領著自己的劉家軍浩浩蕩蕩,先鑽進地路中去了。就算別人都不走這伙兇猛畜生也得先離開,否則一會大火燒起來驚嚇到它們誰可都受不了。

      地路修建的足夠高大,腳下平坦、石壁上設有照明,眾人行動迅速陸續撤離,不久之後一名精壯僧侶健步跑來,只看他的步伐就知道此人武功不凡,穩穩踏入上品武士的修為,此人法號『青空』,是虔誠佛徒、施蕭曉的得力手下,負責于吉祥地中最高的佛塔上瞭望敵情。

      青空呈秉:視線盡頭塵囂土揚,番軍主力現身,正向封邑趕來。

      對此宋陽的回應只有『哈』的一聲笑,笑聲響亮、神采飛揚。

      吐蕃大軍抵達、進入封邑後元帥先匯合力和拔部,聽了他的呈報後元帥難免小小的吃驚一下子,他早就得到過先鋒軍團的回報,知道敵人手上有一支鬼面軍堪稱精銳,可他哪想像到鬼面軍竟會強悍到這種程度,連縛日羅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不過不重要了,大軍已經殺到,即便吉祥地中的陣法再如何奇妙,畢竟地方有限,這就和打狼的夾子對大象沒有絲毫用處一個道理,只要大軍一發動,小小的妙香吉祥地很快就會被夷為平地。

      根本不用修整,元帥一聲令下番軍立刻發動突襲,開始猛攻吉祥地,毫無意外的,他們立刻就遭到了蟬夜叉的兇猛狙擊,陣陣號角傳撤四方,喊殺聲驚動天地,佛家修持的清靜之地轉眼變作了血肉屠坊!

      常春侯沒撤走,所有劉太守和葛司馬也留了下來,眼看著惡戰又復開始,太守有些著急,想問卻又不敢開口……該放火了吧?還要再等麼?

      「還要再等等,」施蕭曉看得出太守的焦急,漂亮和尚的笑容一如既往、美豔無雙:「吐蕃隊伍龐大,前面的攻伐開始,但後面的隊伍還沒進入封邑,現在點火的話燒得不全。」

      即便得了力和拔的呈報,吉祥地大陣的玄妙和鐵面軍的兇猛還是稍稍超出了吐蕃元帥的意料,猛攻剛開始的時候戰事並不算太順利,可人數的絕對優勢還是漸漸顯現了,番軍穩穩佔住了上風,層層推進、一步一步攻入吉祥地之內。

      下午時分開始的戰鬥,到黃昏時分時吉祥地被佔去了大半,不用想也知道,鬼面軍迂迴的空間越來越小,距離被全部殲滅也越來越近,就在這個時候大帥接到傳報,大軍盡數進入封邑,正在積極運動按照事先部署進入戰鬥位置……呈報軍情的親兵剛把事情說完,忽然一陣陣鐘聲從吉祥地的中央響起。響亮、悠揚且不失莊嚴,緩緩飄散四方。

      元帥覺得有些可笑,隨口對身邊的將領笑道:「這個時候他們還顧得上敲鐘?怎麼這麼不專心呢?」

      力和拔為伯父湊趣,呵呵笑道:「他們專心也沒用,只剩死路一條,趁著手腳還長在自己身上的時候,趕緊去敲幾下大鐘,他們敲的是喪鐘。」

      而話音剛落,幾乎在同一個瞬間裡,從四面八方都猛地傳出了一聲炸雷般的悶響!

      火蛇翻捲而起,本已垂暮、暗淡的天空又被照亮,番軍看得見失火,但完全無法理解這火怎麼可能燒得這麼快;明明只是幾處火苗為何轉眼便衝天而起,為何又在幾個呼吸間就勾連成片,變成了火牆、焰山,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與士兵們一樣的,當火焰剛起時,吐蕃元帥與麾下將領並未驚慌,打仗時燒出幾把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多半是些漏網、隱藏在暗處的南蠻縱火想要擾亂視聽...可還不等滅火的命令傳下去,彷彿真的就是才眨了眨眼睛,遠處的小小火苗竟就變成了眼前的燒天怒焰!

      番軍不乏良將,元帥本人也熟讀兵法作戰經驗豐富,敢率領大軍長驅直入自然也想過中伏的可能,可是南理現在的天氣潮濕、燕子坪地貌坦蕩,這樣的天時和地勢想要燒出一場能夠傷害到軍隊的大火,除非宋陽能像元帥燒青陽那樣、能能調運數十萬人和數百萬罐子火油,很明白的,這不可能。

      何況番子不是剛剛才來的,力和拔率領著四萬兒郎已經在封邑中掃蕩了好幾天了,就算有埋伏也早就該被他們觸動了。

      不是元帥輕敵,只因他想不到這天底下竟還真有個瘋子,硬是把自己的老巢佈置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窟;只因他理解不了,這天下竟然還有火道人、鬼谷子這等奇人,憑著玄奇的設計和幾年的準備就真的能把瘋子的想法變成現實……說穿了吧,這是一場超出元帥認知之外的大火,他根本就沒得防,在他做出發兵燕子坪、橫掃吉祥地的決定之刻,他的一隻腳就穩穩當當的踩進了鬼門關。

      這一戰前前後後折騰了許久,可是所有一切設計所圍繞的真正關鍵、或者說是誘敵成功的真正關鍵就在於此:這場火是不可能有的,但它確確實實藏在封邑中。

      眼前只有刺眼火光,模糊了所有一切,卻掩蓋不住麾下士兵倉皇奔逃的身影;耳中的燃燒聲轟轟烈烈,隱約地夾雜著兒郎們嘶聲裂肺的慘嚎,元帥愕立於當堂,完全地懵掉了,大火來得太突兀也兇猛,以至他在恍惚中都無法分辨清楚:火焰究竟是來自常春侯的陰謀詭計,還是來自仙佛震怒而降下的神罰?

      火光衝天,高溫灼人,元帥的身體被烤得火燙,心中卻冰涼一片,冷得讓他無法抑制的顫抖起來。力和拔拖住伯父拚命向後退,口中聲聲的怪叫,不知在喊著什麼,元帥也終於一驚而醒,深深吸了一口燙喉的熱氣,努力讓自己鎮靜再鎮靜,一把抓過身旁的親兵:「傳號,詢問各部狀況。」

      元帥不能亂,若他也驚慌了大軍這就完了。眼前形勢危殆,當務之急就是瞭解火情,可大家都在火中,誰也沒辦法看清楚全局。不過元帥對自己手下所有部隊的部署、駐紮之處都瞭若指掌,他要以軍號來往信息,等瞭解到各個部隊所處環境後再加以彙總,他就能對火勢的整體狀況做出判斷、就能知道燕子坪封邑中哪裡大火可怕、何處火勢微弱,進而確定逃生的方向和突圍的策略。

      惶急之中元帥能想到這個辦法已經不錯了,可惜,他不夠時間了。大火延展得太快,比著意料之外還要更快更凶得多,還不等各部的回報號角傳回來,大火就翻騰著捲入中軍重地。

      力和拔與巴拓一左一右,攙扶起元帥拔腿就跑,而巴拓手一邊逃一邊嗚嗚吹響手中號角,他在吹集結號…縛日羅的主官,本身也是鐵血戰士,到了現在再沒有其他辦法,他就只有一個念頭:救護元帥離開險地。大火難解、難破,所以他要召集人手,哪怕是用人命去拼、用兒郎們的屍體去鋪,也要為元帥鋪出一條骸骨大路,讓他逃出生天!

      中軍附近只要還能趕到的番兵全都集結過來,密密紮紮數千人擁在一起,把元帥護在中央,一窩蜂似的向外跑。

      可是元帥卻又失神了……他聽到了遠處的號角,方向不同、遠近不同,不用想也知道,這是他麾下的各個部隊在回應他之前的號令,向他回報自己部隊的狀況,但是無一例外的,所有的號角都是同樣的節奏、同樣的頻率,同樣的意思:求救。

      所有的部隊,全都在以號角求救!

      有的號聲在吹響到半途時戛然而止;更多的號角則是在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昔日裡飽蘊殺伐、鏗鏘響亮的軍號,此刻聽在元帥耳中,只剩無邊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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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4: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四章 一跪


  到處都是烈火,正在熊熊燃燒。
  
  不知為什麼,元帥眼中的火光漸漸變得暗淡了,暗淡的只是光芒,但色彩卻更加豔麗起來,這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眼睜睜地『看』著,無盡的大火一點一點蛻變,最終竟變成了淋漓血紅;還有耳中,燃燒、號角、呼喊、慘叫等等所有這些嘈雜響動,慢慢相溶彼此包裹,不知不覺裡,它們融匯成了另外一種聲音:嘩嘩的脆響,彷彿正置身納木錯聖湖水畔在傾聽的浪花湧動。
  
  是幻覺吧,元帥並沒糊塗,他甩不脫眼睛的幻視、耳朵的幻聽,但心中還是清明的,甚至他還有一個解釋和一重疑惑……
  
  對自己會產生幻覺的解釋:
  
  進入封邑的隊伍都在求救,他們是誰?是我麾下的兒郎,奉我號令、浴血苦戰、雖死卻無憾,卻全都被我帶上了死路。
  
  他們是什麼?是來自高原之國、攻襲南理的所有軍隊的主力!他們完了,什麼都完了,這不是戰爭輸贏的問題,而是全軍覆滅。
  
  足足幾十萬人,這樣規模的一支大軍盡毀於自己手中,就算我活著還有什麼用?回國後會被治罪、龐大的家族就此隕落、兒女子孫盡為吐蕃罪人之後代代蒙羞。這些還遠遠不算,入侵南理戰爭背後還牽扯著吐蕃的安定,如今非但沒能平復內憂,反倒還添出了外患——高原本就比著大燕、回鶻人口少,一下子數十萬的大軍葬送在南理,這絕不是吐蕃能夠承受得起的損失!
  
  隨著這支雄兵毀滅而引發的後果,從自己到家族再到國家,無論哪一樣都不是我能夠承擔的,所以眼中會迸現污濁的鮮血顏色,所以耳中會響起聖潔的水浪聲音,天堂與地獄同時在向我招手,唯獨人間再沒有了我的位置了。
  
  至於心底的那重疑惑:這麼大的火,怎麼還能逃、而且逃了這麼久,為何我還沒被燒死?
  
  能逃這麼久,得益於巴拓和隊伍中的縛日羅,越是危殆時刻,就越突顯精兵的能力,到處都是熊熊烈焰,烤焦鬍鬚頭髮的同時也勾起心火,讓人心煩意亂暴躁不已,唯獨縛日羅依舊還能保持冷靜,對周圍的環境作出準確判斷。雖然同樣都是火,但若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發覺其間的差別——有的方向上火焰顏色略帶幽藍,這表示火焰有著藥物的支持,絕對不能碰不能突,一旦被沾染在身就無法熄滅了;有的地方火焰左右搖曳地幅度較大,這說明它周圍可供燃燒的東西不多,看上去飽滿實際卻有空隙可供逃生…就這樣仔細分辨、一次次的選擇、不停地冒險前進。鎮靜的心思和敏銳的觀察,帶著元帥越走越遠,也讓火窟中的生機變得越來越明顯。
  
  『還沒死』是一個事實,也是個希望:若我能逃生,其他人也能逃出來吧?損失難免,但也未必就如想像的那麼可怕。念及此元帥漸漸振作了些。
  
  見到元帥眼中又有了生氣,巴拓大喜,元帥既是家族長輩、是部隊首領也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的恢復會讓大家心中踏實下來,由此隊伍的行動也更加迅速了,巴拓與縛日羅更抖擻精神,按照之前摸索的規律,加快腳步帶著大家逃離火場。
  
  可是又再三拐兩繞、咬牙衝過一道火牆阻隔之後,巴拓忽然愣住了,臉色於瞬間裡變得晦澀、目光裡再沒了一絲光彩——沒路了。
  
  真正沒有路了,四周裡的火焰都透出詭異幽藍,火勢的變化也異常規律:差不多每個呼吸功夫,火焰就會拔高一截、同時向前蔓延一段距離!
  
  是蔓延,不是跳動,後面的舊焰不滅,前面又添出新火,四面八方煌煌霍霍,眾多番子眼前的情形彷彿立足於孤島、四周徹底被海水包圍,正在漲潮的、即將湮滅孤島的…火海!
  
  再沒有可供突破的空隙,來路也被新焰完全阻隔。此地已死。
  
  巴拓木立,口中喃喃、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的……大火燒起後他們這一路逃亡,此刻再做回想,簡直像極了一場『誘敵』。
  
  除非這火是活的、有靈智,否則它怎麼可能懂得誘敵,懂得坑人?
  
  沒什麼不可能的,火因侏儒道人而來,勢卻由鬼谷瞎子所布,燕子坪封邑中正在熊熊燃燒的並不是一把單純的大火,它是一座正全面發動的神火大陣。
  
  所有人呆立當堂,再沒什麼能做的了,最後的一點時間,就只剩下親眼看著烈焰撲來。元帥忽然笑了一聲,拍了怕巴拓的肩膀,說了聲:「已經很好了。」跟著又轉頭望向力和拔:「我記得…大火開始前的片刻,吉祥地鳴鐘,你說那是喪鐘…真的是喪鐘啊。」
 
      說著,他抽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頸。
  
  雖然大家都死定了,力和拔還是趕忙伸手夾住伯父的手,顫聲道:「元帥不可。」
  
  「被火燒死是『犧牲』,是『殉國』,你覺得我配麼?」元帥慘然一笑:「趁著胳膊還在自己身上,自裁謝罪吧。」話音落處,抖手震開力和拔的阻擋,利刃入喉鮮血噴湧,元帥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空氣抽離、血液流失,死前剎那元帥眼中只有浩蕩軍威,出兵時檢閱大軍的記憶;耳中則是無盡歡呼,東出雄關時高原百姓的夾道歡呼,梵唱祝福……那時真的沒想到呵,神武大帥,萬丈榮光,到頭來我不過是個客死異鄉的孤魂野鬼。
  
  妙香吉祥地也起火了,不過這裡的火點設計花費了火道人格外多的精力,所以不同於封邑其他地方,看似洶湧的火勢中暗藏生路,容正在抗敵的蟬夜叉從容撤退,而地路所在方圓二里之內一片平靜,火勢無法蔓延過來…只是暫時沒能蔓延過來,此間也並非生地,只是『死』得慢一些,留給大家時間潛入地路逃生。
  
  封邑中的混亂場景無法完全無法用言辭形容,蟬夜叉的逃生之路也充滿凶險,免不了有所傷亡的,有的小隊被濃煙干擾未能找到對的路徑;有些戰士被敵人死死纏住難以脫身……但最終隊伍主力與宋陽等眾人成功遁入地路,地路中也藏了鬼谷子設置的機關,待眾人都下來後發動機括、入口就此坍塌,阻隔了地面上的烈火,也把整座封邑徹底陷於死境之中,沒能進入地路的人,就只有葬身火海這一個下場。。
  
  地路蜿蜒而漫長,待眾人逃到出口重見天空的時候,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不知不覺一夜過去了。
  
  封邑仍在熊熊燃燒著,不是東一處西一簇的『火堆』,整整方圓五十里,完全變成了一座烈火之地,所有地方都被大火覆蓋。
  
  地路出口在山區內一座山腰中,是一方面積寬廣的平台,撤出來的人雖多,卻絲毫不覺得擁擠,而高高的地勢正適合來眺望封邑。
  
  即便距離遙遠也擋不住來自封邑的陣陣熱浪催面,所有人都在遙望著火場,大家面容各異,蠻子們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蟬夜叉目光沉穩不見息怒;金馬、齊尚、阿伊果這些性格奔放之人哈哈大笑;顧昭君只是應個景似的微微而笑;施蕭曉和身邊的佛徒則難免動了慈悲心腸,面帶不忍眼簾低垂,口中輕唸著超度亡魂的法咒。
  
  忽然,一陣嘶啞的大哭聲從人群中響起。
  
  侏儒老道匍匐在地放聲痛哭。
  
  涕淚橫流中夾雜著嘶啞嚎啕……報應!你們燒青陽的報應…和我比火你們配麼?你們也敢…你們逼我…你們逼我!你們若不來便不存這場殺孽,若不來便什麼事情都沒有…你們若再來便還會有無盡烈焰…你們…逼我!
  
  語無倫次的哭號,深藏苦楚的哭號。
  
  火道人是南理人,豺狼來了當然要殺之而後快;可火道人也是修行之人,對他而言『天有好生之德』並不是一句空話,佛門也好道家也罷,都對生命足夠重視、足夠珍惜的。
  
  老道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甚至可以說,在今天之前、中土百年歷史中最轟動的一場大火就出自他的手筆:火蛇亂睛城、烈焰焚燕宮。只是睛城和封邑這兩場大火,在老道眼中是不一樣的。
  
  睛城縱火的目的是燕皇宮,對物不對人,當時火勢雖然兇猛但它是『活火』,在逼近皇宮之前有的是空隙可供逃脫,只要反應別太慢、運氣別太差,逃生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可封邑中的烈火,從設計之初就是為了殺人、就只為了殺人,如何能讓火勢阻擋生路、如何讓敵人逃無可逃只能被活活燒死,想的是魔鬼心思、用的魔鬼手段。
  
  另外,九月八一品擂,睛城死傷無數,不過人命損傷大都是由騷亂、鎮壓、兵禍而來,真正死於大火的並不多;但是眼前這場火呢?沒人比火道人更瞭解它,番子跑不掉的,至少絕大多數人都會葬身於此,熊熊惡炎之下,是幾十萬條性命。
  
  不是老道太慈悲,不是老道太矯情,他心裡真的不好受,明知這些人都該死,可那是足足幾十萬條人命呵,壓在心頭會是什麼樣的份量!
  
  當他隨著宋陽一起突圍青陽、逃回封邑,當然明白這場由自己親手布下的天大殺戮無可避免了,所以進入妙香吉祥地時他才會牙關打顫全身顫抖。根本不是太守、司馬以為的那樣,他不害怕,但『無數性命因我而喪』的巨大壓力擁堵胸中,漲得他痛不欲生、不能自已的發抖。
  
  火道人嚎啕大哭,沒有人能勸他,也沒人知道該如何勸解,只有和一貫唱反調的鬼谷瞎子,抿著薄薄的嘴唇站在旁邊相陪,這場火也有鬼谷的份,老道的複雜情緒他感同身受,不過瞎子的心志更堅定些,沒有痛哭出聲罷了。
  
  只是一份讓人窒息的鬱悶,並不是來自感情的傷害,對火道人的痛苦來時候,放聲大哭無疑是最好的宣洩,半晌後老道漸漸收聲,胸中暢快了許多,可臉上又掛不住了,這麼大個當著眾人面前哇哇大哭,多少有點讓他不好意思;而不好意思之餘心裡另外又多出些不痛快:平時開玩笑沒個輕重,不過跟在常春侯身邊的這伙子人彼此間都是有交情的,沒想到自己跟著哭得嗓子都啞了,除了鬼谷之外竟然再沒一個上前來勸勸。
  
  老道深吸了一口氣,拍打著身上滾的泥土、又用髒手拍了拍瞎子的胳膊以示謝意,跟著一邊抹著臉一邊轉回身,結果才一回頭就猛地怪叫了一聲,張大嘴巴、瞪圓雙眼愣愣地看著眼前……老道的喉嚨裡發出哢哢怪響,幾乎是用吐出一頭牛的力氣,問出來幾個字:「你…你們幹、幹什麼。」
  
  話說完,身子一軟竟咕咚一聲摔坐在地。
  
  鬼谷是眼睛盲了,聽得出侏儒的異常可看不到眼前的情形,只能跟著瞎著急,連聲催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沒出什麼事情,只不過除了顧昭君門下、羅冠等寥寥幾人,這山腰平台上絕大多數人,個個正襟、素容、雙膝及地,正直跪向火道人與鬼谷子!
  
  這麼多人一起跪向自己,火道人不驚才怪,而跪向自己的眾人裡,不僅有常春侯宋陽、轉世尊者無豔,甚至連兩任帝王豐隆也跪在其中。
  
  豐隆最先開口:「兩位先生一把大火,洗盡南理之辱,我無以為報,只有盡此一禮!」豐隆是南理的皇帝,放眼整座中土天下,如果要找出最最熱愛南理之人非他莫屬,對於吐蕃和南理的戰爭而言,這把火來得何其重要,這一跪他心甘情願!
  
  施蕭曉接口,語氣鄭重:「業火滌盪,罪滅惡消,兩位先生讓南理世界萬家生佛、讓千萬人免受兵禍,是無盡功德,是天大慈悲。」
  
  山溪蠻金環首領也跪著,漢話生澀,言簡意賅:「你了不起,我們跪你是佩服你,大佩服!拜個頭,不丟人,剛剛好!」
  
  豐隆一跪,蟬夜叉立刻跟隨;無豔一跪,封邑中的佛徒也拜倒在地;金環首領『大佩服』山溪蠻當然一起磕頭;餘下的七上八下、阿伊果、太守司馬等人則是跟著宋陽一起跪下的……宋陽沒什麼慷慨話要講,只是對著兩人道:「兩位當得這一拜,多謝。」
  
  山腰平台,萬眾致謝、致敬,認認真真地對兩位奇士叩頭,隨即就聽見『咕咚』一聲,瞎子聽明白了怎麼回事,翻著白眼就嚇昏過去了,幸虧他距離山崖邊緣還有段距離,要不掉下去摔死就太冤了。

  從燕子坪到青陽城,宋陽率兵一去、一回,隨他一起行動的各部都傷亡不小,其中以鎮西王派駐在封邑的士兵損失最慘,兩千多精兵此刻還跟在宋陽身邊的只剩寥寥百餘人。
  
  山溪蠻和石頭佬只剩下半數,就連最最精銳的蟬夜叉,現在還能再戰的主力也還不到四千人。
  
  倒是劉二的猛禽軍團損失不大,剩回來了七成,這些怪物刀槍不入,佔了大便宜。
  
  不去算他們得到的勝果,只說損失,青陽一戰打下來的真正傷到了封邑的元氣。可宋陽還不打算住手,一把大火燒掉了敵人的主力,正是反攻的大好時機,前面打生打死一直在被動地『拆解敵人招數』,如今終於到了主動打人的時候,他又怎麼捨得不去?

  山溪蠻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不少族人葬送在番兵手中,大蠻才不去想前因後果,他們就認準了番子是可惡仇敵,痛快無比地要和宋陽繼續打下去。
  
  其他武裝更沒的說,大家坐下來商議一陣,很快確定再向山溪蠻借兵兩千、蟬夜叉也動兵兩千五百,加上石頭佬、回鶻衛和山溪秀,湊成一支六千人的強力隊伍。剩下的山溪蠻和蟬夜叉,或返回山中或待大火停歇後入駐封邑,算是保留下來的本錢,留在家裡以防還有其他事情。
  
  至於從青陽城撤下來的南理部隊,歸劉太守指揮,宋陽沒去過問,不過他們都是南理戰士,收服失地是分內之事,自然不會退縮。
  
  跟著隊伍在山中修整了兩天,恢復體力和精神,同時對戰中缺失的編制重新進行分排,這期間侏儒老道找到宋陽,斯斯艾艾半天才說道:「你…你那個禮數我受不起…還、還給你吧。」
  
  老道被常春侯給跪了,心裡怎麼想怎麼不踏實。
  
  宋陽趕緊伸手扶住他,阻止他跪回來,實話實說:「我是真心致謝,不過說到『謝』,我琢磨著幫你找幾個漂亮小道鬟、或者將來給你們哥倆建幾座生祠供天下拜奉尊敬更實在,至於那一跪,」宋陽笑了:「當時看你心裡鬱鬱,我跪一下能讓鬱悶稍減,就值了。」
  
  論年紀,火真人是長輩;論功勞,侏儒和瞎子簡直幫了他天大的忙。前日裡宋陽那一跪心裡毫無負擔,不過跪倒叩拜並非是他的『謝』,更重要的是為了開解下火真人的鬱鬱。
  
  火真人也不知道說點啥,就嘿嘿地笑……
  
  兩天之後隊伍修整完畢,燕子坪的烈火燒得正旺,毫無停歇跡象,宋陽卻不再等待,率領戰士走出大山,與早就等待他歸來的公主、郡主匯合。
  
  兩位紅波府的女兒並非孤家寡人,她倆自平郡來,身後帶著朝廷派了的四萬多援兵。
  
  雄兵匯合一處,剛剛取得一場決定性的勝利後,士氣衝天旺盛,分出五千人駐守封邑周圍,以防大火中還有漏網之魚,其餘人馬隨著宋陽一起浩浩蕩蕩直直殺向青陽,宋陽還不忘囑咐各部將領:「打青陽的時候記得那根檑木,一定找回來,別讓番子帶著跑了,以後咱用得上。」
  
  之前宋陽繳獲的神木,因為太過笨重在突圍的時候被他暫時丟棄城中,現在他還想著再搶回來…常春侯宋陽,那可是個貪心沒夠的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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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五章 壯漢


      打青陽比著守青陽可容易多了,護城河被填死、四座大門全都報廢,城頭的箭垛也被毀了無數,當初番兵攻城時又怎麼哪會想得到,這麼快便會形式逆轉、攻守異位,之前拚命做出的那些對城池的破壞,如今一樁樁全都變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而真正讓戰事順利無比的關鍵……大軍攻城之前,宋陽伸手指向燕子坪方向,對麾下將士揚聲大吼:「大火仍在!熄滅之前我想在城內擺酒為諸位慶功!」

      青陽與封邑相隔不過三天路程,燕子坪大火捲起的滾滾濃煙直衝雲霄,在青陽城中清晰可見,城中的番子全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算長官相瞞也瞞不住。

      元帥葬身火海,恢弘大軍蕩然無存。這個打擊對番兵何其沉重,士氣蕩然無存、人人心中惶恐、又完全失去了人數的優勢,他們還能憑什麼去對抗南理人的瘋狂報復。

      只用了兩天吐蕃守軍就潰敗而去,宋陽收復青陽,曾經被兩度熄滅赤色烽煙又被重新點燃,紅煙如柱頂天立地,與封邑翻騰起的濃煙遙遙呼應。南理西疆最後的一座大城,鎮西王紅波府一脈最後的陣地,終於重新回到了南理人手中,不僅如此,它還變成了由守轉攻的轉折點、驅除番狗的戰役發起之處。

      包括燕子坪的大火在內,圍繞青陽發生的一系列苦戰,最終更成為南理建國以來、有史以來最輝煌的一場大勝,數十萬番軍在此灰飛煙滅,中土世界上最最不起眼的小國,揚起輕飄飄的巴掌,於所有人都不可思議的目光之中,把高原上的兇猛大獒的尖牙給硬生生地扇落了。

      隨著吐蕃的元氣大傷,中土世界的平衡也徹底被打破。一年前、就在一年前,又有誰能相信,最羸弱的小國南理,竟然成了中土亂世到來的最大推手……

      青陽早就已經變成一片焦土,但是被番子燒光所有價值的昔日大城,如今又被宋陽賦予了全新的意義,搖身一變化作地標、化為象徵、化為南理扭轉乾坤的圖騰。

      大軍並未在青陽耽擱太久,稍作之後繼續揮師西進,『宜將剩勇追窮寇』,前生、今世,亙古、未來都適用的真理,五天之後宋陽手中的巨大刀鋒遙指唐樓城頭上的番子王旗,空氣沉悶醞釀大雨,番子的旗幟垂頭喪氣……

      唐樓有門,打起來比著青陽困難些,所以多用了兩天時間,四天攻伐、東門告破,番軍再次大敗逃走。

      承合沒有跟隨宋陽和大軍行動,燕子坪大火過後,家中事情少不了,都要靠她操持;局勢變化時機稍縱即逝,大軍一定要趁著現在的士氣高歌猛進去最大程度去攫取勝果,可說到底宋陽身邊不過五萬戰士,眼下是夠用了,但難以堅持太久,無論兵源還是補給都需要後方的支持,承合要負責此事,聯絡紅波府、左丞相,找朝廷要兵要錢。

      另外,還有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一定要從朝廷那裡落實下來,承合肩頭的擔子可不輕。

      任小捕則留在了宋陽身邊。和青陽的赤色烽煙一樣的原因,西疆中還游散著不少南理戰士,有心報國但群龍無首難以凝聚成有效的戰力。而宋陽這邊,想維持住身後大軍的實力,就要不停吸收新的力量、隨戰隨補,等著朝廷派遣援兵耗時漫長,如果能吸收這些『散兵游勇』無疑是個再好不過的事情。

      算起來,西疆裡游散的軍隊,全都是鎮西王的手下,宋陽想要收攏他們,單憑紅波府女婿的身份還有點單薄,公主跟在身邊的話就更名正言順了。

      征西帥旗、鎮西王旗、常春侯旗幟,三根大旗平頭共舉,西出唐樓威風猛進。

      陳寧開心極了,即便在執行危險任務,他仍忍不住臉上的笑容。不止他一個,身邊的兄弟們全和他一樣,或許臉上沒什麼表情,但他們的目光都在笑。

      他們沒辦法不開心,原因很簡單,他們全都是青陽士兵。

      青陽城飽經戰火,本地士兵能活到現在的,莫不是精銳尖兵,陳寧和他的兄弟也不例外,他們是劉大人手下最好的斥候小隊,一行五人,奉軍令前行探查敵情,為大軍充當前哨。

      唐樓以西下一座城池沒什麼了不起,牆矮門薄,絕對擋不住大軍,但例行的查探功夫還是得認真做好,心裡再怎麼開心陳寧對任務也不會鬆懈,特別是現在,雖然距離城池尚遠,不過已經算起來他們已經進入了番兵控制的範圍,前行之際就更加小心謹慎了。

      忽然一陣腳步聲響,遠處路上一個漢子出現在陳寧的視線之中,正發力狂奔。

      南理人衣衫寬大,若漢子正常行走還看不出什麼,但他快速奔跑中衣衫迎風緊貼身體,便能看出此人身板魁偉,在南理人中絕對算得強壯的,且腳下生風步伐穩健,明顯是個有功底的兇猛人物,只是他頭上戴了頂斗笠,帽簷下壓看不清長相。

      陳寧輕輕一揮手,幾個人立刻散開、潛伏,擺出了一個小小的伏擊陣勢,只等此人靠近就先將其拿下,惡戰在即雙方都派出了探馬和細作,不容得陳寧不小心以對。

      壯漢只顧低頭趕路,根本沒察覺遠處的陷阱,不過還不等他靠近,忽然又是一陣馬蹄聲響起,一行十人的番子騎兵小隊疾馳而至,口中呼喝不停,命令漢子止步。壯漢非但沒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

      南理斥候這才明白,原來壯漢正在被番子追捕,這麼算起來他肯定是自己人…有兄弟望向了陳寧,後者緩緩搖頭:他們不是來散步的,一條人命和身上的軍務孰輕孰重,陳寧分得很清楚。何況番子人數是他們的一倍且都是騎兵,救人不可能成功,只會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大漢跑得快,番子們追得更更快,就在漢子跑到斥候潛伏地附近時,敵騎已經追上前,距他不過十餘丈距離了,衝在最前面的番子彎弓一箭,大漢聽到破空聲極力彎腰躲避,箭矢來得何其迅速,他勉強避開了要害卻躲不過全身,一箭射中肩膀。

      大漢悍勇異常,似乎明白再無路可逃了,受傷後猛地轉身作勢欲撲,一副拚命的架勢,可尚未躍起另個番子又射來一箭,大漢慘嚎著手捂胸口、箭羽顫顫,再也撐不住了,身體歪歪斜斜地向下倒去。而番騎距離他太近,還不等他自己倒下就被迎面而來的健馬撞個正著,遠遠地斜飛出去,嘭地一聲摔落在地,身體抽搐著、眼看就活不成了。

      斗笠掉落,但臉孔向下,依舊看不清他的長相。

      番子們相顧大笑,紛紛下馬上前檢查,挨了兩箭外加奔馳中的戰馬猛撞,就算是個金剛也活不成了,吐蕃士兵並未太多戒備,但讓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就是這個『死定了』的人,竟然在他們靠近後猛地翻身躍起,手中攥著一根利箭,猛地插進最先上前的番兵眼中,另外飛起一腳將另個番兵踹翻同時,順手又抽出敵人的腰刀砍中了第三個番兵的脖子。

      直到此刻大家才明白,大漢挨的第二箭,雖正中胸口,但被他的手及時攥著,入肉不深傷害不大,就是這支箭矢成了他反擊的利器,而插眼、飛踹、奪刀殺人,動作乾淨且迅猛,眨眼間就放到了三個人,不是什麼武功招式更沒有套路可循,大漢用的是在戰場才會見到的殺人本事。

      有刀在手,大漢一言不發,就如一頭憤怒猛獅直撲強敵,同時口中大叫了一聲:「出來幫忙!」

      剛剛還通知兄弟『按兵不動』、無意參與這場爭鬥的陳寧,此刻卻完全變了模樣,手握尖刀第一個就跳出草叢。陳寧改主意了,原因很簡答:他看到了大漢的臉。

      五官扭曲、臉上筋肉猙獰、面皮斑駁,彷彿蠟人遭遇高溫熔化到一半後又重新凝固,這副丑陋容貌在南理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來了。

      當年青陽選賢,這個漢子曾和宋陽一起登台、被長史指為刑部通緝的大盜……當時陳寧在場,知道此人是紅波衛中的重要人物,就連玄機公主都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秦大哥。

      醜漢秦錐。

      又難怪他能抗下戰馬的一擊猛撞、又難怪他會有這樣兇猛的身手。

      至於幾個斥候的埋伏,瞞得過別人,又怎能瞞過戎馬半生、深諳戰場上所有花樣的秦錐。

      騎兵下馬還不如步兵,五個斥候都是精銳、又是暗中偷襲攻敵不備,搏鬥很快就結束了,十個番子全都慘死當場,秦錐對陳寧露出了個猙獰笑容,點點頭想說什麼,可是喉嚨中卻沒能發出絲毫聲音,身子就忽然一軟摔倒在地。

      秦錐有傷,不是番子的背後一箭或縱馬猛撞,是腹部的舊創,傷口已經化膿、泛出濃濃惡臭。若非如此,憑著他的本事想要在逃跑途中狙殺十個番子,哪用得到旁人幫忙!

      他是公主的家人,常春侯的好友,還有什麼任務能比著把他安全送回唐樓更重要,陳寧一行立刻轉向,護送著秦錐返回後方大營。

      公主聞訊又驚又喜,心裡更是忐忑到快要承受不住了,秦錐當初是隨著鎮西王一起趕赴苦水抗番的,西關被破後父王就下落不明,如今秦錐獨自回來了,或許他一醒來答案就能揭曉,可能是個天大喜訊,也可能是個可怕噩耗。

      秦錐一被送入南理營中,立刻得到了最好的護理,有宋陽為他治傷調養,醜漢子傷得再重一倍也死不了,一天後秦錐緩緩醒來,睜開眼睛看看,自己正躺在軟榻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絲被,宋陽、公主、甚至豐隆都在身邊。

      見他醒來,宋陽微笑問道:「你感覺怎樣?」

      秦錐根本不提自己的事情,直接把最重要的消息奉上:「大帥安然無恙,只是受了些傷,一時間難以行動。」鎮西王是王爺也是西軍統帥,戰時秦錐這些老部下都習慣稱其為大帥。

      醜漢子的聲音嘶啞、難聽,但這短短的一句話落在小捕耳中,不吝於天地間最最動聽的仙樂,瞬間裡巨大的喜悅從心底炸裂開來,之前無數擔心、忐忑都在此刻一掃而光,但洶湧的快樂卻沒能變成清脆笑聲,而化做哇的一聲大哭。

      豐隆笑了,哈哈大笑,喜不自勝,眼睛通紅。

      白白胖胖的李三一邊滿口吉祥話,一邊抻著衣角不停地抹眼淚……

      待大家情緒穩定下來,秦錐說出事情始末。苦水關經營多年固若金湯,鎮西王又從西疆抽調重兵增援雄關,戰事剛開始的時候雖然打得很激烈艱苦,前線也完全能堅持得住,直到鎮西王遇刺。

      按理說要潛入雄關行刺王爺,根本就時間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宋陽做不到,羅冠甚至云頂也不行。可刺客若是更兇猛的高手呢?

      刺客是兩個人,身手都高絕無比,遠超普通人的想像,且配合默契,顯然提前經過精心籌劃。宋陽點了點頭,心裡大概有了判斷,能做成這件事的,也只有國師和花小飛了,而且單獨難成事,非得兩人聯手不可。

      不過人力有窮盡,即便是天下第一、第二聯手行刺也沒能殺掉目標,但王爺也身遭重創陷入昏迷。這對吐蕃人來說已經足夠了,行刺後還不到一個時辰,城中的一支兩千人的隊伍突然嘩變,造反同時也把『鎮西王已死』的謠言散步開來,可中軍將領總不能抬著昏迷中的鎮西王去巡軍闢謠,苦水關中軍心躁動。

      宋陽嘆了口氣,他還記得在燕子坪伏擊國師那次,對方是帶了一營南理騎兵來的…燕頂能帶一營南理兵來打小鎮,自然也能在苦水埋伏下另一隊兵。

      苦水關中一亂,城外的番子立刻發動攻勢,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該還有國師的手段和設計,否則就算城中有小小嘩變、就算鎮西王昏迷不醒,苦水關也不至於被番兵就此攻破。不過後來再發生的事情秦錐已經沒心思去瞭解了,他和其他紅波衛全都忙於守護王爺,他只知道就在當晚、還不等他們把王爺轉移到後方雄關番子便攻破。紅波衛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護著鎮西王突圍逃難。

      不同於青陽、唐樓這些普通城池,苦水關南北兩端有長城延伸,只有東、西兩座大門。

      常理推斷,秦錐等人應該走東門,護著王爺向後方逃亡,可當時敵軍湧入、苦水關內亂成一片,番子對鎮西王勢在必得,破西門而入後大隊騎兵直奔東門而去,務求生擒王爺。另外刺客高手在重傷王爺後也沒有逃到城外,很可能在東門附近伺伏。

      是以紅波衛決定冒險逆行,沒走東門反而趁亂跑奔西門,這一路上的凶險自不必說,總之這一步險招走對了,他們逃到敵人身後、跑到高原上去。

      番子沒能找到他們,但一夥人護著鎮西王藏身吐蕃境內,也沒法和後方聯繫,變得下落不明了。

      再後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鎮西王傷勢穩定下來,不過長途跋涉穿還力有未逮,秦錐受命混入關內送信。南理西疆大片疆土落入番子手中,秦錐要在沒有任何支援與補給的情況下穿越大片敵佔區,幾次遇到凶險,逃脫敵人追捕時也受了不輕的傷,但總算成功完成了使命。

      小捕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給三姐、給紅波府傳書,把好消息轉告家裡人。

      鎮西王太平無事,大家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不過說到救人也不是件容易事情,舊時邊境已經完全被番子封鎖了,除非南理大軍一路打過去,摧毀掉番子的防禦,否則都接不回來王爺,對此宋陽也沒太多好辦法,只能又跑去請羅冠幫忙。

      當天夜裡羅冠就連夜啟程西去,受宋陽所托、按照秦錐指點,趕赴高原去接應王爺,如果能把人偷偷帶回來最好,若是暫時沒機會,王爺身邊多出一位高來高去的大宗師,安全也能有所保障。

      宋陽本來想親自跑著一趟的,一來他是紅波府的女婿、二來憑著他的應變和武功也完全有資格去擔下這件差事,可大軍的士氣皆因他而來,如今他不單單是個富貴侯爺,還是南理的征西大元帥,這個時候如何能夠離開,連秦錐都勸他:你是撇下大軍去高原,要是王爺知道了一定不許你再娶他閨女……

      不過大宗師不是一人獨行,他身邊還跟了三個人,前兩個是七上八下,兄弟倆身手不錯經驗更是老道,潛行途中有他們在能幫上大忙;另一個人則是『先皇帝』陛下貼身近衛李逸風,他是豐隆主動派來幫忙的。

      四個人的小隊,規模不值一提,但十足十的精銳,只要別惹到大隊敵軍或燕頂、花小飛那種強到離譜的高手,也實在沒什麼危險能難得住他們了……

      就在宋陽等人得知鎮西王平安無恙的大好消息的第二天,大軍正繼續向西前進時,他又收到來自鳳凰城的傳書,中土最近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戰事:

      燕國揮兵北上,強襲犬戎。

      正如瓷娃娃和大可汗討論的樣子,燕國要趁著犬戎與回鶻打得焦頭爛額之際,狠狠去佔草原一個大便宜,這一戰大燕勢在必得,調遣重兵攻勢兇猛,狼卒正節節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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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6: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六章 公道



      『千年前』通訊落後,消息往返耗時漫長,何況犬戎與南理一在南一在北、分據中土兩端。算一算時間,大燕向北動兵的時候,宋陽這邊應該剛開始從青陽突圍、燕子坪火燒番軍主力是還沒影子的事情……話說回來,如果景泰、燕頂得知番軍會在折戟沉沙,他們會不會去攻打犬戎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宋陽之前已經收到謝孜濯自沙民處傳來的雀書,大燕與犬戎開戰在他意料之中。

      南理這邊,宋陽率領的反攻勢如破竹,連連收復失地。而青陽城大捷、燕子坪怒焰的喜訊也傳遍南理四隅,城鎮田間、婦孺皆知常春侯用一把大火毀掉了番賊的主力,於絕境中突然翻身、反敗為勝,神奇侯爺繼續延續神奇,只是這一次的『神奇』遠勝以往,要在神奇之前再加上『瘋狂』兩字,除了這兩個字,南理人實在再找不出合適的形容。

      至於佛家聖地也被大火無情毀掉的事情,施蕭曉早就和宋陽商量好了說辭,無豔佛主的親筆信傳邊南理境內大小寺廟……隨著宋陽在燕子坪殺敵的消息擴散同時,自有高僧向佛徒們解釋著另一件事:常春侯封邑一把大火,即便是佛家業火、被殺掉的也都是該死之人,畢竟也是一場天大的殺戮,新添怨魂無數,亡魂怨念不散遲早化作惡靈為禍人間,是以佛主以聖地為他們陪葬,妙香吉祥地隨吐蕃番兵共赴地獄,以佛家至聖清寧地永世鎮壓惡靈,永保人間太平。

      迫不得已的陪葬變成了主動的法事鎮壓,又是『永保人間太平』這樣一個大題目,佛家聖地被毀不僅沒讓南理人頹喪,反倒讓佛主施蕭曉的聲名更上層樓。

      不久之後南理的反攻又有了重大突破,於洪口大破番軍集結的殘部,西疆重鎮重回南理人手中,這一仗打得殊為激烈,雙方都損失不小,但惡戰過後跟在宋陽身後雄糾糾氣昂昂進入雄關的隊伍,比起當初剛剛開始反攻青陽時規模卻更加擴大了。

      如今的征西元帥可不是原來那個手底下只有野人鬼兵、小打小鬧的常春侯了,不由得宋陽不感慨:打勝仗就是不一樣。

      摧毀敵人主力之後戰事變得再順利不過,朝廷對增派援兵的請求答應得也再痛快不過,沒過多久便又組織了三萬人送到前線;西疆中的游散隊伍聚攏得也空前迅速,短短一個來月的時間裡,從四面八方來投效、歸隊的士兵竟超過了兩萬人,十足讓人大吃一驚。不過仔細想想,敗時觀望、勝時支持這也是人之常情。

      現在宋陽身後足足凝聚了七萬雄兵,行軍時一眼望不到頭、宿營時帳篷直連地平線、打仗時更是一沖一大片,說一聲鋪天蓋地也不過分,宋陽和小捕兩口子都沒出息,一看自家的陣勢就笑得合不攏嘴。

      奪回洪口後,征西大軍暫時止步,從反攻開始一個多月打下來,隊伍需要一次真正的修整。

      雖然已經情勢逆轉,但吐蕃人的抵抗十分頑強,讓南理士兵傷亡不小,軍中許多建制都被打殘打傷、不少隊伍缺編,為了保證戰力就得重新編組隊伍,且這其中還有不少名堂,不能胡亂拼湊,要兵種搭配合理;對有獨立番號的隊伍儘量予以保留;寧可把兩個只剩五成士兵的千人隊拆成五個二百人隊,然後再補充進五個八成千人隊,也不能直接讓兩個五成湊出一支滿編千人隊等等……當然這些麻煩事都有阿難金馬和南理將軍去做,也不用宋陽操心什麼。

      藉著這段時間,由施蕭曉派來隨軍的高僧在準備一場法事,來祭奠不久前曾在此苦戰、最終功虧一簣英勇陣亡的大將谷應春。

      洪口城內一片忙碌,人人都有事情做,只有大元帥和公主殿下,一如以前在封邑時的狀態,甩著手當他們的大掌櫃和二掌櫃。

      宋陽暫時止步於洪口的時候,回到鳳凰城的任初榕請二哥陪伴著,一起去拜訪左丞相胡大人了。郡主並沒在相府待太久,半個時辰不到便起身告辭,而她走後胡大人又吩咐管家備轎,急匆匆地去了刑部杜大人府上。

      豐隆『死』後,南理設六位輔政大臣,掌管朝政、輔佐小皇帝福原,其中真正實權在握的一是鎮西王,一是左丞相,刑部杜大人也算有根基有實力,另外三個不能說是擺設,但至少不像前三位那麼『關鍵』,如今鎮西王不在朝中,真正大事都是胡、杜兩人商量著辦。
   
      說實話單就性格而論,胡大人覺得自己真和老杜合不上來。刑部尚書活脫脫就個年輕版的右丞相,一天到晚苦著張臉,輕易沒啥表情,是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脾氣,好容易開口說話也有氣無力,好像這口氣隨時都會斷了似的。不過他對國家對朝廷忠心耿耿、處理政事時見地不俗,胡大人就不和他計較了。

      胡大人是個『光滑』人物,平時哪怕是對普通百姓、對地位遠不如自己的小官都客客氣氣,唯獨對杜大人沒那麼禮數,反正和這個人寒暄再多他也不搭理人,胡大人幹脆不費那個力氣了,落座後直接開門見山:「回鶻自犬戎撤兵,大軍悄悄自東關轉入南線…日子都訂好了,從現在算起來,再過八天,回鶻會對吐蕃開戰。」

      饒是杜尚書生了副死人性子聞言也大吃一驚,猛地抬起頭,眯起眼睛望向胡大人:「當真?你如何知道?」

      大漠之王掉轉矛頭,大軍調離草原準備去打高原,這可是絕密的消息,外人、別國絕難獲知。

      消息是謝孜濯通過謝門走狗傳回南理,分別送到了洪口宋陽和鳳凰城初榕的手上,剛剛任初榕拜訪左丞相就是為了這件事。

      「消息千真萬確,要不我吃飽了沒事麼,來消遣你。」胡大人笑呵呵的,看著杜尚書那副吃驚的樣子,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得意,原來這世上還是能有讓你個悶罐子張嘴瞪眼的事情啊…

      左丞相咳嗽了一聲,收斂笑容開始說正經事,他此行可不單單是為了送上一個消息的。

      左丞相說話時,杜尚書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坐在椅子裡低頭聽著,不曾去插口問上半句,但是和平時不同的是,他在眨眼睛…越聽,眼睛眨得就越快、越用力。

      半晌過後,待左丞相把話全部講完,杜尚書也終於不再玩命眨眼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問左丞相:「這是你的意思?」

      胡大人認真應道:「是常春侯和紅波府的意思,我覺得事情靠譜,所以才來找你,想問問你怎麼看。」

      低頭沉思了好一陣子,杜尚書緩緩開口:「趁病要命…這種事情我很喜歡。」說著,他抬起頭,對胡大人露出了個笑容:「很好!」

      杜尚書竟然笑了,胡大人嚇了一跳,趕緊擺手:「你別對我笑,不吉利!」刑部大老闆的笑容一般都是送給死人的,這是朝中大員都知道的事情。

      杜尚書笑得更開心了,搖頭道:「不是一回事,除了對死囚,我也不是沒笑過…晚上回來我請胡大人喝酒。」

      說著,兩人同時起身去了皇宮,以小皇帝之名召集另外三位輔政大臣密議大事。

      入駐洪口第十一天,大軍修整、重編完畢,重新出征之前,高僧於城外谷應春殉國之處舉辦法事,百姓集結全軍列隊,共同祭奠名將英魂。

      宋陽親至悼詞,精心準備的辭說悲切中蘊藏憤怒、憤怒裡飽含激勵,既是對大好將軍的深深哀悼,更是對西征將士的士氣鼓舞。

      法事浩大而莊嚴,但既沒有繁複的程序也沒佔用冗長時間,一個時辰便告結束,當法事結束後,宋陽再次登上了高高的法台。

      在青陽為南理打出了一個奇蹟,在封邑為南理燒出了一片天地,跟著又帶領大家一路勝仗打個不停,再加上原來的事蹟,宋陽的威望軍中、民中如日中天,見他重返高台眾人當然明白他有話要說,立刻屏息凝神認真傾聽,偌大空地上變得寂靜無聲。

      宋陽的聲音清晰,『不插電』的訓話非得有個大嗓門不可,還好他有這個本事:「自苦水至青陽,大小城池十九座、像樣的鄉、縣一百零六座,另有小鎮近千、村落更不計其數,這所有城、鄉、鎮、村子儘遭兵禍,拜吐蕃人所賜。」

      「吐蕃人打到青陽城時,南理四品以上將軍陣亡七人,六品以上將校陣亡四百三十人,八品以上校尉陣亡三千有餘,大好士卒傷亡逾十萬,百姓死傷百萬,流離失所者更多到沒法子去計算了。令我疆土蒙難、同胞受辱者,高原番兵。」

      「將軍為國捐軀、士勇為護城而死,夫父為護家而死,妻婦為護子而死……只是從青陽到洪口,你們隨我這一路走來,又看到了幾個娃娃?娃娃們到底也還是死了。殺人者,吐蕃。」

      「高原上的大活佛博結愛死死,愛活活,和我們有關係麼?他活著的時候,不曾給我半個大錢、不曾對我有一句問, 更不曾對他的佛祖祈求過一次南理安泰……」宋陽目光環掃,聲音更加響亮:「可他死了,卻要我家無數城池、無數戰士、無數百姓一起陪葬,姓宋的想不通這是誰家的道理。」

      「博結死了,吐蕃說我南理是兇手,證據一樣拿不出,證人一個沒見到,只有鋪天蓋地而來的虎狼凶番,這就是吐蕃人的威風吧,這就是吐蕃人的霸道麼?番子在高原、在別處如何混橫都與我無干,可他跑來我南理威風霸道……」

      宋陽稍稍停頓片刻後,把話題暫時轉到眼前:「谷將軍殉難之處,宋陽與千萬南理大好兒郎一起於此誓師,收復失土、驅除番狗…」說到這裡他突然笑了起來:「只收復失土、只驅除番狗就夠了麼?不夠,真的不夠。」

      說著,宋陽向台下招了招手,有親兵手捧托盤登台,把兩幅大部頭的書典呈上,宋陽伸手拍了拍兩本書,繼續笑道:「最近這幾天裡,我翻了兩本書,一本是咱們南理的刑典,另一本是吐蕃的宗律,這才知道原來高原番子的律法和咱們這裡也沒太多區別,幾乎都一樣…兩本刑律上都寫得明明白白:失德誣告判獄;焚人宅田賠銀、落仗;姦淫、殺人者奪命,幕後主使罪加一等,至極可判七日、千刀凌遲大刑,這重有點不一樣,番子律是剝皮。」

      這個時候宋陽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字字落頓、字字怨毒:「既然有法可依,我們便照章辦事吧。」

      轟的一聲,台下終於亂了起來,到了這個時候,眾人哪還能不明白了,宋陽這是要興問罪之師,不是打回到苦水關就算了,常春侯還要率領大軍打上高原、打進吐蕃!

      不是南理人不想著報復,只是國家羸弱多年,而吐蕃始終是高高在上在的強大帝國,威壓的勢子百多年裡一直籠罩在南理之上…『吐蕃強大、不可招惹』這樣的思維都成了慣性、成了根深蒂固的潛在意識,所以對這一仗,大家想到的只是把番子趕出去了事,幾乎從未想過他們還可以繼續西進,去打進吐蕃國內。

      此刻聽宋陽忽然提出這個驚人調子,眾人先是心中一震,覺得事情不太可能,可是在仔細想一想,番子幾十萬的大軍都葬送了,就算他在強大、再兇猛又能有幾個『幾十萬』?

      何況在入侵南理之前吐蕃還對大燕發動過戰事,前後十幾萬大軍陷入燕境沒能再回去;何況大活佛博結剛死不久,番子自己的事情還沒料理利索……

      再就是,若旁人領軍大家或許還不太敢想這件事,可是由宋陽率領呢?

      在紅城幾乎是獨力毀掉燕國一座大營、在睛城他贏了一品擂、在鳳凰城挫敗靖王叛逆、在草原他為遇難使節報仇、在青陽和封邑毀滅番兵主力…常春侯就從來沒打過敗仗,放眼天下除了友邦回鶻,那個強國沒吃過他的大虧?

      再仔細想想,反攻高原、向吐蕃報仇?可還真就讓西征大軍中的戰士們有些興奮了。

      而宋陽的話還沒說完:「番子誣告在先、焚我城池在後、殺人盈野罪大惡極,光把他們趕走又如何能算完?要賠錢來、賠命來、賠出那群幕後主使來!他們不知何為法度,我們教給他;他們不知何為秩序,我們幫他建;他們還不知道何為公道……你們和我就一起告訴他們,公道便是:你到我南理來、讓我家人知道了你的威風霸道;我便去你高原上,讓柴措答塔見識我的烈火猛獸。」

      「公道便是:你敢亮出來鬼爪子,我便讓你看看我的滿口獠牙。」

      「公道便是:初一時你忘了十五,十五時我卻記得初一!」

      「番子不肯割地賠來?不妨事,我們自己便去打、去搶、去佔,他如何對我,我們如何對他,這就是公道;番子不肯交出幕後主謀?」宋陽哈哈大笑:「沒關係,他們不是說南理殺了他的大活佛麼?我們沒殺人,番狗誣陷且不肯認罪,那我們就去真的殺個人吧。大活佛死了,不是還有新轉世的靈童麼?我們就去殺了這個轉世的新活佛……沒殺人被硬誣罪名,不公道;背了殺人犯的名頭,就去殺個人,這也是公道,番子不給我們、我們自己去向番子討要的公道…吐蕃番狗、柴措答塔,缺的就是這種公道!」

      你誣我打了你又不肯給我洗脫罪名?沒事,那就不用你給我洗脫罪名了,我真打你一頓,來名副其實好了。

      看上去很公道。

      宋陽兇猛,如此偏佞之說,卻真真正正扣合了大軍將士們對吐蕃人的憤懣與仇恨,聞言在場眾人都發出笑聲,對恃強、無理冒犯家園的豺狼,本就該如此對待!

      無數人的笑聲中,宋陽抬頭看了看天色,正午時分豔陽高照,伸手指向頭頂的金色太陽,聲音鏗鏘:「再要告訴兄弟們兩個好消息,一則:便在今日、便於此時,友邦回鶻揮師南下,討伐不義吐蕃!」

      笑聲戛然而止,場中猛地一驚,旋即『轟』的一聲歡呼爆發,回鶻人終於出手了,那可是真正的大國,比著吐蕃只強不弱,這一下南理的單面抗戰變成了對高原的南北夾擊,大好消息如何能讓人不振奮歡呼。

      「另則,西疆大元帥鎮西王已經安然返京,正在京中修養。」

      這是個假消息,鎮西王現在還在高原上喝酥油茶呢,不過在場眾人如何能夠分辨,聽說英雄王駕無恙歸來,大軍士氣更是高漲。宋陽的聲音依舊響亮:「宋陽受朝廷旨意,率征西大軍驅除番狗,收復苦水後西進高原,為南理無數百姓、為陣亡的無數將士,向番子討一個…公道!」

      去攻打吐蕃不是宋陽自己能說了算的,非得有朝廷的許可、有皇帝的聖旨不可,這件事著落在了郡主身上,就在昨天晚上,朝中聖旨傳到,任初榕不負所托。

      洪口關前歡呼聲沸反盈天,隨即軍號疊疊,大軍浩蕩而起,繼續向西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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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6: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七章 摧心



  就像鳳凰城中杜尚書說的那樣:趁病要命……宋陽就是打算趁病要命,要吐蕃的命。
  
  不是南理吃了多大的虧,和『老丈人』挨打也沒太多關係,宋陽要對吐蕃窮追猛打,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大燕。
  
  就是再死三次,宋陽也不願看到仇人得志,為了報仇也為了在意之人能安康度日,他都非得瓦解掉燕和吐蕃的強大『結盟』,大燕已經難以對付了,如果再讓他把吐蕃納入版圖,大夥以後就都甭過日子了。
  
  眼下無疑就是個大好時機:大燕被誑入草原戰事,開啟戰端容易想要迅速抽身可就有些難度了,景泰和燕頂的後腿暫時被狼子拖住,就算還能在幫助吐蕃支持力度也會大大減弱;至於吐蕃現在的情形乾脆就不用說了,外戰慘敗內患激烈,再遭兩面夾擊…宋陽再怎麼貪心也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和回鶻大可汗會師仁喀城。在他的算計了,只要兩面雄兵能在高原上打幾個勝仗、保持住對吐蕃的巨大壓力,用不多久這座高原帝國自己就會亂掉,這便足夠了。
  
  一個完整的、統一的高原被國師握住手中,將發揮多大的力量、會有多大的用處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一個四分五裂、內鬥外戰亂成一團的吐蕃,對燕國還有什麼用處?何況燕頂對吐蕃的控制全靠陰謀和手段,見不得光的,遠不如大活佛博結那樣大權在握。待高原一亂燕頂也根本就無法再繼續掌控了,燕和吐蕃的聯合自然也就土崩瓦解。
  
  到那個時候再回頭看,燕頂為了謀奪吐蕃,不惜引番兵入關、不惜自毀大雷音台、不惜『自甘墮落』認領了『賣國賊』的罪名……偷雞不成蝕把米吧。
   
  當初吐蕃入侵南理,為求速戰速決,攻下城池後只留最最基本的衛戍力量,重兵都跟隨元帥繼續進軍以保證主力的規模和強大優勢,如今主力沒有了,還留在南理境內的番兵也實在沒有太多反抗的實力,而南理的西征大軍經過洪口修整後戰力更盛氣勢如虹,橫掃吐蕃殘敵,在他們面前沒有一座城池再沒有一座城池能堅持到三天以上。
  
  三十天後,征西大軍攻破苦水關。如果排一個順序,封邑出兵增援青陽是第一步、燕子坪大火摧毀番子主力是第二步的話,如今宋陽就結結實實地踏住、站穩了第三步:至此所有失落疆土都告收回,入侵至南理境內的番子被一掃而空,就算還有個別殘留也都是些散兵游勇,不足為患了。
  
  從洪口到苦水關這一路打下來,征西大軍因戰鬥減員的數量,比起之前被番子打散的南理敗兵凝聚過來的速度要低得多,是以到了洪口宋陽身後大軍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規模更盛從前。至於宋陽身邊的鐵桿嫡系、山溪蠻、蟬夜叉和封邑各部組成的強力軍,只有輕微傷亡。
  
  戰事進行地太順利,幾乎都用不到這群妖魔鬼怪出手,只有個別戰役裡遇到了困難,宋陽才調他們去沖一沖,強力戰士們也不負所望,上陣則必勝、無往而不利。
  
  朝廷的嘉獎早早就擬定好了,宣旨的官員一直在追著大軍跑,所以宋陽入主邊關重鎮才第三天,恩旨就傳到苦水,犒勞與嘉獎自不必說,而這一仗還沒打完,即便全境告復,在宋陽的盤算中也只是個階段性的勝利,大軍再做修整,帶了戰書的軍雀振翅直飛柴措答塔,不久後宋陽又一次誓師,雄兵西出苦水,正式開始攻打吐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朝廷頒佈的聖旨中,對宋陽率領的大軍,賜下了一個獨立的稱號:南火。
  
  這個名字是宋陽想出來的,談不到多好聽,只勉強算得威風響亮,但真正重要的是它含義明了清晰:來自南理的猛火。
  
  如今這把火就要到高原上去燒一燒了。
  
  吐蕃侵犯南理的兵馬,主要來自高原境內南方駐軍,再配以中部、東部的人馬加以補充,當大軍在南理慘敗之後,對國內軍事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東南方防禦空虛,『南火』面前的大片敵境,雖不能說是空不設防,但像樣的抵抗力量當真不多。
   
  燕頂生性謹慎,烏達為人穩重,早在調兵之初兩個人就想到過南侵戰事或許會有波折、吐蕃大軍或許一時打不下南理,就算是敗了大不了把隊伍撤回來,南理人肯定是打不過來的。
  
  可就算他們再謹慎、再穩重,也想不到這樣一支規模龐大的隊伍,竟然會在南理這座小國中全軍覆滅,幾十萬人出去,無數錢糧輜重、數百萬罐火油支持,到最後竟全都打了水漂!
  
  從南理開始反擊到全面收復失地再到殺到高原,前後也不過兩個多月的功夫,高原匆忙調兵短時間內還難以到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南火』在吐蕃境內越燒越大。
  
  其實高原是舉世皆知的『易守難攻』之國,除了地形優勢外吐蕃人還有另一重依仗:高原病。內陸、平原軍隊初上高原經常會產生種種不適,輕則頭疼咳嗽、重則會產生幻覺、昏迷至死,戰力會削弱一大截,但著實可惡的是,『南火』中有天下頂尖的大夫,早在出關前就有所準備,大軍都服食了藥物,大大抑制了高原病的症狀,打起仗來幾乎不受影響。
  
  就在吐蕃南方被『南火』搞得手忙腳亂時,另一個噩耗又傳來:天關告破。
  
  便如南理北方封堵大燕的折橋關,『天關』是吐蕃人的北關要塞、阻擋回鶻人的鐵閘,這座城池當年還被列入到一品擂的賭注中,足見其對吐蕃人的重要性了。
  
  回鶻突然對吐蕃宣戰重兵南下,而吐蕃這邊打南理調用的都是別部駐軍,絲毫沒有影響對北方大漠的戒備,當兩國開戰,兵馬集結圍繞『天關』展開了一場規模巨大的會戰。
  
  回鶻人剛剛在草原打了大勝仗,士氣正旺;吐蕃人的南戰新敗,雖然和北方無關但軍心受挫,單就士氣而言回鶻人大佔上風。
  
  但高原人是本土作戰,天關又被經營多年固若金湯,番兵的地利優勢明顯,這一點毋庸置疑且無法改變。
  
  回鶻占人和、吐蕃佔地利,算是平分秋色,加之回鶻是遊牧之族,他們的厲害之處在於騎兵精銳,並不擅長這種攻城戰,是以開戰之初雙方一度僵持不下,不是日出東方『出工不出力』,只因這一仗實在難打…直到後來回鶻人得了『天時』:天關遭災了。
  
  莫名其妙的,流經天關城內的一道河水暴漲、決堤。洪水一漲一落,甚至回鶻軍隊也受了些牽連,所幸影響不大,可番子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城內化作一片汪洋,當洪水退去後,中土上威名顯赫的雄關重鎮只剩大片淤泥與無盡死寂。
  
  好運氣來得實在有點太突兀,就連回鶻人自己都目瞪口呆,這種事要是能再多幾次,日出東方就該考慮在聖火宮旁邊再建一座神水殿了。
  
  天關告破,回鶻大捷。
  
  來自大漠的兇猛騎兵自北方長驅直入……
  
  中土世界,五國互相制衡,如今兵禍不斷亂世初現,有人歡喜自然有人憂愁,當回鶻人把手中刀鋒指向吐蕃的時候,開心的不止南理一家,還有北地草原的狼子。
  
  不久前犬戎的處境,比起現在的吐蕃也好不到哪去,西線上被回鶻和沙民的聯軍打得焦頭爛額,丟了大片國土,晨嶺防線不穩難抵強敵,無論怎麼看這次都要吃大虧了,這個時候燕人又來趁火打劫,自南方發起了猛攻。
  
  大單于得知燕軍北上的時候,曾愁得三天兩夜睡不著覺,眼睛熬得通紅,可哪有又什麼辦法,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奮力抵抗。燕兵來勢洶洶狼卒節節敗退,草原南境幾度告急,就在這個危機時刻,西疆裡忽然傳來了大好消息,沙民散去了沙塵,回鶻大軍已經消失不見,看來不會再攻擊晨嶺。
  
  犬戎狼王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經確認終於認定消息可靠,單于霍然大喜,如果日出東方在跟前,他怕是會撲上去給大可汗重重一個熊抱,而接下來,狼王雙手握拳、掄起,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巨大桌案上。
  
  咚的一聲沉悶大響。桌子上撲著一張犬戎全境的地圖,單于雙拳砸落的位置,正是草原南部、燕人軍隊的所在之處。
  
  沒有了西面的牽扯,犬戎壓力大減,終於能騰出精力去對付南方之戰;而燕人可不曾料到回鶻竟然會毅然放棄大好形勢,又去重頭開始去打吐蕃。那個時候北上燕軍已經深入敵境、所處情勢很有些微妙,若能再進一步便能完成關鍵突破,可要想就此撤軍也不可能,若果狼卒趁勢追殺非得是一場大潰敗不可,全沒有別的路走,只能擺開架勢和狼卒打一場狠的。
  
  狼卒大軍從後方不斷調遣而來,燕軍也打通了本國和草原南境的兵道,援軍陸陸續續從國內增援,此刻會戰正酣。太平了百多年的中土世界,這短短半年中大戰不斷,從東到西由南至北,每一國都亮出了自己豢養良久的雄獅悍卒。
  
  至於沙民,在回鶻人撤退後就偃旗息鼓,之前打下來的大片草原他們也不太當回事,不要就不要了,全族再向著西北遷徙,於犬戎昔日的雄關、今天回鶻的邊境重鎮附近處尋找了一塊棲身之地,這一來回鶻邊軍與沙民營地成掎角之勢,就算以後狼卒恢復元氣想要再來找他們的麻煩,也得先掂掂份量了。
  
  白色長袍摺疊得方方正正,冰冷鐵面和一隻黑色的鱗皮手套置於其上,一起擺放在身邊;從頭頂到腰腹,每一寸皮膚都在潰爛的同時迅速癒合著,如此往復不休。
  
  香爐中緩緩蒸出青青煙霧,散起一陣陣幽香,但遠不足以遮掩潰爛皮膚上的腐臭味道。
  
  燕頂赤裸著上身,靜坐於屋中,胸口上裹纏著厚厚的繃布,些微血跡滲出。這傷是他帶著花小飛在苦水行刺落下的,當時他為花小飛擋了一戈,傷得著實不輕,到現在還沒能完全康復。
  
  柴措答塔宮第六層的一間清靜禪房,燕頂常駐、休息的地方。
  
  在他面前擺放著兩份戰報:吐蕃的天關慘敗軍書和草原南境的最新戰況。
  
  國師伸手捻起天關戰報,腹語沉悶:「怎麼看?」
  
  他問的是烏達。
  
  柴措答塔的奸細就坐在國師對面,身體放鬆坐姿舒服,遠遠沒有以前侍奉大活佛時的恭謹和虔誠,但國師開口說話時,他聽得很認真。
  
  烏達是個全才,能布政安民、能治官訂律、也能帶兵打仗,他曾是大活佛座下最有天分也最勤奮的弟子,有關吐蕃的一切他都瞭若指掌…他能獲取博結的信任和器重,靠得絕不僅僅是『虔誠』。
  
  對真正師尊的問題,烏達回答得異常詳細,有關高原北境的軍隊部署、錢糧供應以及有關地形、城池的拱衛道理全都說得明明白白,這才給出最後的結論:天關是門戶,丟掉了對吐蕃大大不利;而天關也僅僅是門戶,在它身後還有大片縱深、還有吐蕃人的重兵部署和多年的準備,北方的戰事暫時不順,但還不用太擔心,這一仗遠遠沒有打完。
  
  而且現在的吐蕃已經沒有了東鄰之患,常駐於東疆、用來防備大燕的軍隊已經開始調動,只要大軍增援到位,回鶻人就再難寸進了。
  
  至於宋陽率領的『南火』,烏達根本不擔心什麼,只是一支不到十萬人的軍隊罷了,搗亂、掠劫還行,想要真正在高原上為南理開疆闢土,他們還差得遠。哪怕他們現在就出現在仁喀城前,就憑著聖城的堅固與周邊的強大衛戍,南火也只有望城興嘆的份。
  
  如果南理人聰明的話,鬧一陣就趕緊回去吧,如果他們真以為吐蕃不行了,貪便宜沒夠一直不肯走的話…烏達覺得他們就不用走了。只待北方的防守穩固下來,就是吐蕃人『滅火』的時候了;即便北方一時半會安靜不下來也沒關係,再有百日光景雪季就要到來了,最近這些年裡高原的冬天一年冷過一年,那是從地獄吹進人間的寒風、是天空碎裂了才會降下的暴雪,那群南蠻子哪能抵擋得住。

      只憑外侮,雄踞高原百多年的密宗之國,豈是那麼容易就被征服的!
  
  詳細解釋過南北兩面的戰事,烏達又把話鋒一轉:「但是內患現在已經到了極限……」剛剛他說的事情都很樂觀,可惜這些『樂觀』都是建立在國家穩定的基礎上的,大活佛死後柴措答塔本來就不太平,隨著南、北戰事的節節失利,內部壓力越越來越大,如今堪堪到了爆發的邊緣。
  
  這次不等烏達再解釋什麼,國師就搖了搖頭,打斷道:「你給我列出份名單吧。」
  
  烏達明白師尊的意思,名單上的人會被迅速抹去……這是飲鴆止渴的辦法,能夠暫時把內患爆發控制、或者說拖慢些時間,但真正的矛盾非但沒有解決反而還會變得更加激烈,再爆發時危害更甚。用這個法子,就算吐蕃把敵人全都趕走,以後也有的煩了。可是不管怎麼說,也總比讓它現在就『炸了』強。
  
  烏達思索了片刻,寫下了幾個名字,字跡工工整整,遞到了國師面前。
  
  國師垂目看了一眼,隨即一抖手,『啪』地一聲輕響裡,名單化作萬千紙屑,飛舞、落地。甚至他都沒去問一聲這幾個人『上榜』的理由,他對吐蕃內政瞭解有限,他對烏達很放心。
  
  燕頂帶上了手套,端起茶杯喝一口水,乍看上去沒什麼,若仔細觀察才會發覺,他的嘴巴並未觸及杯沿。不是喝,而是吸。他的嘴巴爛了,像普通人那樣喝水會疼,還會在杯子上留下膿血腐汁,很難看、說不定還會毒死刷杯的傭人。
  
  「打仗的事情我一竅不通,內政事情也非我所長,你很好。」國師放下了茶杯,語氣也隨之一轉:「不過,我懂得人心。天關一戰,真正的可怕之處不在陣亡些戰士,不在丟了一座重鎮,甚至不在它讓吐蕃如何被動…從不曾有洪患的天關,竟然被大水吞沒,這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但是就實實在在的出現了,而且還是這樣的節骨眼上。」
  
  國師的語氣漸漸低沉:「若再深一步去想呢,七七大慶不久之後,大活佛博結暴斃;打進南理無往不利、絕無失利道理的雄兵遭遇一道無妄大火全軍覆滅;如今北方戍邊的大軍又趕上了一場不可能會有的洪水……刀劍利器能遮住大家的嘴巴,卻擋不住心中的念頭,或許不會有人說什麼,但誰都會去想一想,連番的事情串到了一起,這不是天譴,是什麼?」
  
  燕頂沉沉地嘆了口氣:「天關一戰,摧心的。」
  
  國師不會打仗,也不太理會政事,他曾是大燕佛主,座下信徒無數,他這一輩子都在和『人心』打交道,是以他比著烏達要清楚得多,天關因洪水而慘敗帶給高原的影響,遠遠超出烏達的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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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 19:56: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八章 異象



  禪房中重新安靜下來,國師暫時不再說話,低下頭靜靜思索著,烏達沒有任何建議,就坐在一旁等待著。不是他不肯為師尊分憂,只因國師剛剛說的很明白『你懂軍政、我懂人心』,很簡單的事情,大家各司其職、各展所長吧!
  
  天將黃昏時,國師終於重新抬起頭:「九月初十,靈童升座小活佛吧。」
  
  按照吐蕃密宗主流信仰,先一任活佛圓寂當天,轉世靈童會降生人間。尋找、確認轉世靈童會有諸多條件,花費的時間也長短不一,順利的時候用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能找到,麻煩的話耗時兩三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最近的這次尋找靈童倒是快得很,前後加起來不到兩個月的功夫,不快不行,大活佛是暴斃……雖然襁褓中的嬰孩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做不了,但靈童及時出現本身就帶了份安定人心的大作用。
  
  差不多博結死後兩個月,燕頂、烏達提前安排好的靈童就得以確認,被接到了神殿之中。
  
  歷代轉世靈童進入柴措答塔後,身份暫時還不會變,還要經過一個儀式才能真正成為活佛。一直以來,這個升座的儀式都是高原上最盛大的慶典,信徒會從四面八方匯聚到聖城來觀禮、朝拜。
  
  對於靈童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升座成活佛,密宗裡並沒有硬性的規定,但一般而言都會等到小娃七歲以後,甚至還有過直到十五歲才升座的先例。如此安排主要是兩重原因,一是要等小娃懂事了才好升座,在大典中可以唱念上一段梵咒,為萬民送福為國家祈運,有利振奮民心,如果娃娃太小,別說誦唸經文了,說不定還會被大場面嚇得大哭大鬧,豈不是大大的不吉利;而更重要原因在於:靈童也好、活佛也罷,他們也是人,並非真的天上仙佛,誰能保證襁褓中的娃娃身體就一定健康?萬一他是個瞎子、聾子、智力有問題又或者身體有什麼隱疾怎麼辦?所以一定要等靈童長大一些,確定他沒有任何問題才可以讓他升座。
  
  萬一要是不走運,靈童是個有先天疾症的小娃,柴措答塔自有應對的手段和辦法,不過這些機密事情外面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知道的。
  
  聽到國師的話,烏達明顯吃了一驚,如今已經到了七月末,距離國師說的日子滿打滿算不過四十幾天,先別說靈童還在襁褓中,在大殿上如何表現完全無法控制,單單就是昭告全境、讓信徒集結都來不及。
  
  國師自然看得出烏達的詫異,搖著頭說道:「非常時刻只能非常行事了,你盡力去安排吧,能辦成什麼樣就辦成什麼樣,能招來多少信徒就招多少信徒。」
  
  國師定議,烏達不會反對,當即點頭應命,起身出去馬上開始著手去安排了。其實他心裡又何嘗不明白,天關一戰摧心,柴措答塔非得有些要做些事情去儘量彌補不可。
  
  烏達走後,國師也沒有多待,重新穿好白袍、帶回面具,袍子的帽簷寬大穩穩把他的鐵面遮藏於陰影中……燕頂走出禪房,不用開口招呼什麼,十幾個人便幽靈般出現在他身後,沒有人多問一個字,追隨國師一起走出了柴措答塔。
  
  所有人都是密宗僧侶的打扮,卻都是來自東土的和尚。
  
  大雷音台完了,二十一座須彌院散了,國師在燕國的勢力徹底崩塌,但最精銳的一群的手下都被他保留、調來了吐蕃。其中真正得力的弟子隨他一起入住柴措答塔,另外還有大批人手分散於聖城四處。
  
  可惜,如今的『最精銳』比起以前跟在他身邊的那群心腹……阿一、阿二,貨真價實的大宗師;阿泰,武功猶在阿一之上,心思更有可取之處;還有毒術了得的阿七、通曉兵法的阿九、繼承他『器』術衣缽喜歡擺弄機關的老十…真正的精銳,要麼死在了燕子坪,要麼死在了九月八睛城亂中。
  
  一念及此,燕頂真是打從心眼裡覺得憋悶,這種感覺固然包含了對仇人的憤恨,但絕不容忽視的是其中也有燕頂的自責,平心而論,每一個都是他看著成才的,每一個都承載了他不少心血,死得可惜,死得讓燕頂心疼。
  
  隨後一段時間,燕頂不見了人影,不知在忙碌些什麼,直到整整二十天後,他才返回柴措答塔,見到烏達後開門見山:「有幾個事情要和你說下:一是名單上的三個人,稻草已經辦好了。」
  
  前半句是廢話,名單上的三個都是死掉後能延緩『內亂』之人,身家份量自然是都是一等一的沉重,他們前腳剛死烏達這邊馬上就能得到消息,完全不用國師在來重複,不過對於後半句,烏達倒是略顯詫異:「原來是稻草?我這位師弟了不起得很。」
  
  一樣的道理,能上名單的人,不用想也知道周圍防衛森嚴,身邊隨時都有禁衛高手保護,稻草於短短二十天裡就辦完差事且毫髮無傷,足見了得了。
  
  「的確是個好孩子,他有天分。」國師點了點頭,隨即轉回了話題:「第二件事,仁喀城周圍七座塔蘭集,不久後各自會發生些異象,你要心裡有數。」
  
  塔蘭集,吐蕃語,意指虔誠之地。
  
  高原上大大小小的聖地、神廟無數,常年都會有信徒不遠千里去朝拜。到了特殊節日或法會舉行時,趕去朝拜之人的數量更會激增,可聖地要麼是重要之處、要麼地方有限,一下子容納不了太多的人,所以密宗僧侶就在周圍單獨擴出一片地方作為緩衝,供大家歇腳、休息,輪流進入聖地朝拜。這樣的地方被喚作『塔蘭集』,說穿了就是個為信徒提供的巨大驛站,有專門的僧侶照顧,免費提供的食物、清水和住宿之處。
  
  根據聖地的重要程度和信徒的人流大小,每處聖地周圍的塔蘭集規模和數量也有所區別,聖城仁喀周圍的塔蘭集是最大的也是最多的。
  
  仁喀城郊一共設有七座塔蘭集,早已經不再是驛站的規模,乾脆就衍變成了鎮子,好像群星捧月似的圍繞著聖城,七座塔蘭集以彩虹之色命名,分作赤塔蘭、橙塔蘭、黃塔蘭等等。
  
  現在靈童即將升座的消息早都被烏達傳了出去,附近的信徒漸漸匯聚了過來,雖然距離正日子還有二十餘天,但七座塔蘭集都已經人滿為患。
  
  國師坐了下來,解掉面具與長袍,腹語說話不停,說起不就後會發生的異象:「八月初十,仁喀西北紫塔蘭,其中所有老鼠都會瘋狂出逃,逃出塔蘭集後便會暴斃;八月十一,西南藍塔蘭,無數蝴蝶匯聚而來,與信徒一起棲身、等待盛典。」
  
  烏達聞言稍稍一愣,隨即面露喜色,高原佛宗與漢家禪學差異極大,密宗拜奉怒尊,慈悲只對善者,對惡人、害物則要以雷霆手段剷除,對老鼠這種壞東西直接打死了事。與老鼠是害物相反的,蝴蝶纖弱美麗,一向被高原人視作純潔象徵。
  
  靈童升座前夕,兩座塔蘭集中一座害鼠出逃慘死、一座花蝶飛舞匯聚,無疑都是佛光吉兆。
  
  驅鼠招蝶的手段,對天下第一用毒高手來說,不過是配上幾味藥材的事情罷了。
  
  「八月十二,正北青塔蘭,一天內誕七十七位嬰兒,個個存活、茁壯,哭聲響亮驚動四方;」國師繼續解說著:「八月十三,東北綠塔蘭,三日中病故、身亡、埋身入土者甦醒、破土重生。」
   
      烏達臉上的喜色更盛,但這次在歡喜之中,還令藏著一份驚駭。
  
  高原人也重男輕女,但程度上比著東土要差得多,盛事朝拜中不乏女子,其中也有孕女,想要為肚子裡的孩兒祈求一份吉祥,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幾乎沒有臨產的女子來湊這個熱鬧,畢竟要長途跋涉條件惡劣,加之人潮擁擠常常會有意外發生,到時候祈福不成卻招致小產,這種可能當真不小。
  
  國師看得出愛徒的疑惑,微笑著解釋道:「我已經看過了,七座塔蘭集中,就青塔蘭的孕女最多,其中還有不少懷胎七、八個月的,湊得齊七七之數,放心吧。」
  
  不用問也知道,這些被國師暗中選中的孕女,無一例外都會被他的藥物催產,這種事是個郎中就會做,但想要做得不知不覺、要保證七十七個人都在同一天生產、且產下的嬰兒必須還得是活的,這就要靠國師的本事了。
  
  倒是聽上去更震撼的『八月十三綠塔蘭死人復生』,對國師來說更容易些,當年尤太醫能改良『新涼』,本領還勝出尤離一籌的燕頂自然也能做到這件事……算準日子把藥物選中之人吃下,假死後入土,三天後不救而醒、死而復生。唯一一點麻煩的是,有些信徒會真的病死、老死在塔蘭集,國師需要安排人手把這些真死的、活不回來的人及時弄走。
  
  新嬰提前誕生、亡人重新活來,不可思議中透出來的只有無盡神力,神力因何而來?靈童升座、新的活佛主掌吐蕃。
  
  還有八月十四黃塔蘭、八月十五橙塔蘭、八月十六赤塔蘭……從升座前七天開始,七座塔蘭集輪流顯現大吉祥徵兆,依著時間順序,一樁比著一樁更震撼、一天比著一天更吉祥,直到升座儀式當天。
  
  天關一戰出現天災讓吐蕃人摧心,國師就用靈童升座盛典喚請吉兆重新凝聚人心、鼓舞高原士氣。
  
  有關塔蘭集的事情從頭到尾說過一遍,國師最後道:「具體這些事情,都有你的師兄弟專門負責,不用你費心什麼,也不用你特意在做些什麼,若臨時有什麼狀況,天禮會和你聯絡,塔蘭集所有事情都由他掌管。」說著,他伸手指了指身後的另個弟子。
  
  國師不是自己回來的,在他身邊還跟了另外兩個弟子,其中一個就是『天禮』,此人這段時間和國師一起住在柴措答塔中,烏達早就認得他,師兄弟點頭互致微笑。
  
  國師正想轉開話題再去說其他事情,忽然發覺烏達神情躊躇、欲言又止的樣子,當即說道:「有話就說,不用藏著憋著。」
  
  烏達的聲音有點遲疑:「其實…就是第一樁異象,弟子想求教師尊驅鼠的好辦法…柴措答塔裡也有許多老鼠,惱人得很。」
  
  國師愣了愣,隨即不知是不是被氣的,腹中咕咕怪響悶笑起來,不過開口卻沒有太多責怪的意思:「何止柴措答塔,以前大雷音台裡也有老鼠,這種畜生最是堅韌不過,想要徹底驅除…需得下重藥,於人有害。」
  
  在紫塔蘭國師下的就是猛藥,老鼠都會發瘋、死掉,但那些藥物在揮發、播散中對人也有害處,只不過是當時不會顯現症狀,但短則三年長不過五載,曾經到過紫塔蘭的信徒都會變得體質虛弱,各種病症趁虛而入。
  
  其實又何止紫塔蘭,青塔蘭中那些被催產的娃娃,剛生出來的時候哭聲響亮看似茁壯,但受到特殊藥力催生早產,身體先天不足,不等他們長大成人害處就會顯現出來。
  
  國師很少胡亂殺人,但為達目的他也從不會忌憚無辜。
  
  燕頂擺了擺手,就此揭過了話題,指向身後另外一個弟子,對烏達道:「你們還沒見過面,他法號天稟,是你師弟,以後多親近。」
  
  在追隨國師一起來到吐蕃的弟子中,天稟算不得重要人物,以前都住在仁喀中從未進過柴措答塔,由此他和烏達並不認識。但他有一項特殊本領,這次能夠派上用場……天稟出家前是個黑道人物,做的是下三濫的買賣:拐販嬰孩。
  
  不止他,從他往上到祖上幾代都是做這行的,既然是祖傳的買賣也就有了祖傳的『手藝』,天稟能讓娃娃只笑不哭,能用小小一根銀針於後頸控制娃娃的嘴巴開闔、還能用腹語模仿稚童的聲音,惟妙惟肖全無破綻,當他抱著孩子在街上走,任誰都會以為他就是小娃的父母長輩,就算遇到官家盤查也都能輕鬆過關。

  後來此人失手落獄候斬,國師網羅天下人才,覺得他的手段也算是一門絕技,就把他收入門下。
  
  師兄弟見禮、又得知了天稟的本領後,烏達大概就猜到國師的想法了。到九月初十靈童還不滿週歲,連話都不會說更毋論其他,不用想也知道在盛典當天小娃遲早會哭鬧起來,大大的煞風景,有天稟在這一重便不用擔心了。
  
  但只讓靈童不哭還不夠,國師還想讓小娃能『口吐人言』,不用多,只說上一兩句吉祥咒、密宗偈便足矣了……
  
  算算時間,靈童也快到了會說話的時候,但小娃娃學說話,最開始只是一個字、一個詞,喊出一聲爹、娘而已,要是讓他當眾說出句咒唱未免就有些太嚇人了。
  
  對此國師笑了笑:「讓他突然開口不妥,不過塔蘭集七天七吉祥在前,鋪墊下來,也就不那麼生硬了。何況小娃本就不是凡人,他是靈童、他是轉世活佛。而且…吐蕃人會信的,因為所有人都想信。」
  
  因為想信,所以會信,燕頂有這個把握。
  
  天稟進入聖殿,升座大殿靈童歡笑、當著無數信徒面前開口佛唱,這件事就要著落在他身上了。
  
  另外燕頂還在九月初十仁喀四處安排了些小小的吉祥象,不過相比塔蘭集和靈童開口都不太顯眼,充其量只能算是襯托,此刻燕頂也都給烏達交代了一遍,跟著又說道:「還有,稻草辦妥了名單的事情,我給他放了幾天假,讓他四處去轉轉玩玩,九月前他會回來,我已經和他說過了,到時候如果還有什麼棘手的人物,你大可交給他去做。」
  
  所有事情說完,國師仔細想了想,確定再沒遺漏,最後點頭笑道:「差不多就是這些了,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麼?」
  
  有關鼓舞、有關異象、有關靈童升座小活佛,國師所做的安排烏達都清楚了,但是在國師都說完後,烏達又生出了另一個疑問,試探著問道:「師尊…大典時師尊不在仁喀麼?」
  
  國師把事情都交代的太清楚了,專門事情安排了專門弟子來負責……彷彿他另有要事屆時會不在城中,可是還有什麼事情如此重要,竟讓他要離開仁喀,不親自坐鎮主持這次升座大典。
  
  燕頂擺了擺手示意天稟、天禮兩人離開,之後對烏達笑了:「不錯,我得離開一陣,明天一早便會啟程,回一趟大燕,去看看你師弟。」
  
  烏達是真正心腹,他知道國師和景泰的關係,更明白他還在大燕的師弟,就只剩一個燕皇帝了。
  
  「你也知道,燕上當了,被回鶻人給誑進了草原惡戰,以他的脾氣,肯定會被此事氣到,我打算回去看看,怕他真會因為這件事動氣傷了身體。」國師繼續笑著,他的臉爛了,笑容猙獰可怕,彷彿來自地獄的惡魔,但是再恐怖的面皮也遮不住眼中因提到愛子而泛起的溫暖,還有些許擔心。
  
  燕頂當世中絕頂之人,燕頂也是一位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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