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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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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南北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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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0 08:15: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回     廢故主迎立廣陵王 煽眾兵聲討爾朱氏



  卻說魏主子攸,被胡騎牽去,往報爾朱兆。兆不欲與見,但令牽往永寧寺中,鎖禁樓上。自入宮撲殺皇子,見有嬪御妃主,一並拘住,揀得幾個美貌少婦,姿情污辱。獨不提及爾朱後,想尚顧全姊妹。餘皆隨給將弁,任他處置,並縱兵大掠,都市為墟。司空臨淮王彧,尚書左僕射范陽王誨,青州刺史李延實等,皆為亂兵所殺。
  城陽王徽走至山南,抵前洛陽令寇祖仁家。祖仁一門三刺史,皆徽所引拔,總道他記念舊情,肯為留納,哪知祖仁佯為歡迎,請徽入室。徽有金百斤,馬五十匹,皆寄交祖仁,祖仁私語子弟道:「今日富貴並至,不但可得徽財,且可因徽得賞呢!」徽僅留一日,祖仁即偽言官捕將至,縱令他適。徽慌忙逃避,途次被殺。這刺客便由祖仁所使。既得徽首,便傳送洛陽,兆竟不加賞。
  未幾兆夢中見徽,叫他往祖仁家,取貯金二百斤,馬百匹。鬼猶狡猾,生前可知。兆即遣人掩捕祖仁,祖仁料不可匿,據實供明。兆疑與夢中未符,硬要逼索,祖仁將私蓄黃金三十斤,馬三十四,悉數輸兆。兆尚未信,怒執祖仁,懸首高樹,用大石繫足,搒掠至死。可憐寇祖仁貪圖富貴,不顧仁義,害得這般結局!孽報難逃,可作後鑒,奉勸世人,勿昧心利己哩!苦口婆心。
  爾朱世隆聞兆已成功,也即至洛。兆按劍瞋目道:「叔父在朝日久,耳目應廣,如何令天柱受禍!」說至此,聲色俱厲,嚇得世隆膽戰心驚,慌忙拜謝,方得無事。仲遠亦自滑台入洛陽。會河西賊帥紇豆陵步蕃,聲稱奉魏主密詔,討爾朱兆,進軍秀容。兆無暇居洛,亟還晉陽,並將魏主劫去,留世隆、度律、彥伯等,鎮守洛都。晉州刺史高歡,率騎兵邀截魏主,已是不及,乃作書致兆,為陳禍福,謂不應加害天子,徒受惡名,兆毀擲歡書,竟拘魏主至三級佛寺中,把他縊死,年才二十四。越二年為魏主修太昌元年,始追諡為孝莊皇帝,廟號敬宗。
  陳留王寬曾隨魏主北行,也為兆所殺。兆自率眾御步蕃,到了秀容,連戰皆敗,急遣使至晉州,向刺史高歡乞援。歡雖應召,沿途逗留,直至兆再三告急,方與兆會師平樂。步蕃乘勝進逼,歡約兆為後應,自當前鋒。行至石鼓山,大破河西寇眾,擊死步蕃。兆大喜過望,即與歡約為兄弟,連宵宴飲,相得甚歡。恐要被他穿鼻了。且因葛榮餘黨,出沒六鎮,謀亂不止,特向歡問計。歡答道:「六鎮叛眾,不能盡殲,王何不迭用心腹,使為統帥!如有叛亂,統帥連坐,叛亂自漸少了。」兆欣然道:「此計甚善!但何人可使?」旁座賀拔允接入道:「莫如高公!」道言未絕,那唇間已著了一拳,流血滿口,折落一齒。看官道由何人所擊?原來就是高歡。出人不料。歡既擊落允齒,且厲聲道:「天下事取捨在王,汝何得妄言!王宜速殺此人!」渾身是假,兆搖手道:「允言甚是,君何必作態?今日便分兵屬君,統帥六鎮。」正要你說出此語。歡尚飾詞謙讓,兆以歡為誠,越加信任,堅囑勿辭。
  酒闌席散,兆已醉枕座上,歡恐他醒後悔言,遂出諭大眾,已受委統州鎮兵,可集汾東受號令。乃即建牙陽曲川,部署兆軍。軍士素憚兆凶狠,情願就歡,相率投效麾下。歡又請將並、肆降戶,就食山東。兆信歡方深,又復依議。長史慕容紹宗道:「不可!不可!今四方紛擾,人懷異望,高公雄才蓋世,若再使外握強兵,譬如蛟龍得雲雨,尚肯受人約束麼?」兆咈然道:「我與彼有香火重誓,何必過慮!」紹宗道:「親兄弟尚不可信,何論一區區香火呢!」兆不禁動怒,便叱道:「你敢離間我友情麼?」遂喝令左右,把紹宗牽禁獄中。全然是一鹵莽漢。一面促歡就道。
  歡自晉陽出滏口,正值爾朱榮妻,自洛陽行來,有良馬三百匹。他即指麾軍士,截奪良馬,另用羸馬掉換。榮妻未敢與爭,只好入城報兆,兆始覺驚疑,釋出慕容紹宗,再與商議。紹宗道:「歡去未遠,還是掌握中物呢。」兆乃自追歡至襄垣,適漳水暴漲,橋被衝坍,歡隔水拜語道:「借馬非有他意,實防山東盜賊,王乃信讒來追,歡何惜一死,但恐部眾便要叛離了。」兆亦自明無他,復躍馬渡水,與歡並坐帳前,拔刀授歡,引頸就斲。歡大哭道:「自從天柱薨逝,賀六渾何所仰望,但願大家千萬歲,戮力同心,今奈何忽出此言!」兆乃投刀地上,復命斬白馬,與歡為誓,且留宿夜飲。歡部下尉景,欲乘機執兆,歡齧臂戒諭道:「今欲殺兆,彼黨必並力來爭,勢不可敵,不若且從緩議。兆徒勇無謀,將來總為我所擒呢。」尉景乃止。
  詰旦兆渡河歸營,復召歡會談。歡上馬欲行,長史孫騰牽住歡衣,歡乃托詞不赴。兆隔水責歡,說他負約,歡不與答語。兆亦無法,不得已馳還晉陽。
  那爾朱世隆等鎮守洛陽,屏除盜賊,流通商旅,恰尚能勉力維持。爾朱天光入會世隆,談及新主元曄,未洽人望,不如更立近親。世隆也以為然,郎中薛孝通入白天光道:「何不改立廣陵王?既屬近支,又有令望,沈晦不言,多歷年所,若奉以為主,必天人允葉了!」天光因告世隆,世隆道:「廣陵王數年不言,莫非真有瘖疾不成?」天光道:「且遣人試驗真偽。」乃使爾朱彥伯往告廣陵王,他竟說出「天何言哉」四字,才知他並非真瘖,實是「遵養時晦」的意思。彥伯返報世隆,世隆大喜,便決意改立廣陵王。
  究竟廣陵王為誰?聞他單名是一恭字,就是孝文帝宏的姪兒,廣陵王羽的嗣子。廣陵王羽見四十二回中。從前元爰擅權,恭恐得禍,避居龍華寺,佯稱爰疾,謝絕交通。至永安年間,都下謠傳,寺中有天子氣,由魏主子攸遣人監束,並無異征,乃得免害。世隆等既議定廢立,天光仍還雍州。同謀不同行,無非取巧。可巧長廣王曄,來都定位,已至邙山南首,世隆亟遣泰山太守竇瑗,往啟曄道:「天意人心,俱屬廣陵,願王行堯舜事,勿再遲疑。」曄不覺失色,滿口支吾,瑗已懷著禪文,竟取出示曄,硬令署印。曄無法推托,只好照署,瑗即返示廣陵王恭。恭尚奉表三讓,及百官備駕恭迎,然後入宮即位,改建明二年為普泰元年。令黃門侍郎邢子才草撰赦文,文中敘及太原王榮枉死情狀,魏主恭勃然道:「永安手翦強臣,並非失德,不過因天未厭亂,所以遇著成濟的遺禍呢。」成濟弒曹髦見三國魏史中。因取筆自作赦文,節去爾朱榮死事。恭閉口八年,至是始言,中外推為明主,想望太平。改封長廣王曄為東海王,餘如樂平王爾朱世隆,潁川王爾朱兆,彭城王爾朱仲遠,隴西王爾朱天光,常山王爾朱度律,各仍元曄時故封。車騎大將軍高歡,及都督斛斯椿以下,各加六級。斛斯椿本為魏東徐州刺史,曾依附爾朱榮,榮受誅時,椿懼禍南奔,依附汝南王悅。悅曾奔梁見四十二回。及爾朱復盛,仍然北歸,得為將軍,這且待後再敘。
  惟爾朱世隆等,請追贈爾朱榮,魏主恭贈榮為相國晉王,並加九錫。世隆意尚未足,再使百官議榮配饗。司直劉季明抗言道:「今若配饗世宗,恪。時尚無功﹔配饗孝明,詡。親害乃母﹔配饗先帝,子攸。為臣不終,下官謂無從配饗!」不愧司直。世隆發怒道:「汝不怕死麼?」季明道:「下官既為議首,自當依禮直陳,不合尊意,翦戮唯命!」世隆倒被他駁倒,不敢加刑。但將榮配饗高祖即孝文帝。廟廷。又至首陽山立廟,就借周公廟舊址,重加建築。廟貌甫成,偏被祝融氏收去。不可謂元聖無靈。世隆亦只好罷休。
  爾朱兆以廢曄立恭,事未預聞,將發兵攻世隆。世隆令彥伯前往調停,費了無數唇舌,才平兆怒,總算按兵不發,但已未免生嫌了。爾朱之敗,已露端倪。
  最可笑的是幽州刺史劉靈助,好談術數,為爾朱榮所賞拔,得刺幽州。此時自加推算,逆料爾朱將衰。竟糾眾為亂,自稱燕王,聲言為故主子攸復仇,且妄述圖讖,謂劉氏當王。幽瀛滄冀四州愚民,多往奔投,靈助遂引眾南下,進據博陵郡的安國城。
  河北大使高乾兄弟,前曾奉遣至冀州,招募徒眾,應前回。爾朱兆防他為變,特遣監軍孫白鷂往冀州城,托言調發兵馬,將掩捕高乾兄弟。乾瞧破機關,即與前河內太守封隆之等,襲據信都,擊殺白鷂,奉隆之行州事,並為故主子攸舉哀,縞素升壇,誓眾討爾朱氏。一面通書靈助,願受節制。殷州刺史爾朱羽生,率兵襲擊,及城中聞知,羽生兵已到城下。高敖曹不及擐甲,攜槊上馬,僅十餘騎出城,衝入羽生軍中,舞槊四刺,無人敢當。從騎亦皆死戰,以一當百,頓時摧陷敵陣,紛紛竄散。高乾登城拒守,縋下五百人接應,那羽生已魂銷膽落,逃回殷州去了。時人俱服敖曹驍勇,稱為項籍再生。
  偏高歡硬來出頭,揚言將討滅信都,信都人當然驚惶。高幹道:「高晉州雄略蓋世,豈肯長居人下!今日爾朱無道,弒君虐民,正是英雄立功的機會。他欲來此,必有深謀,我且前去謁他,定可無虞。」乃與封隆之子子繪,潛至滏口,迎見高歡。歡召入與語,乾乘機進言道:「爾朱酷逆,痛結神人,凡有知識,莫不思奮。明公威德素著,天下歸心,若兵以義動,無論如何倔強,不足敵公。敝州雖小,戶口不下十萬,賦稅亦足濟軍資,願公熟思,毋誤事機!」歡見乾詞氣慷慨,語語動人,幾乎相見恨晚,便促膝與談,呼乾為叔,話至夜半,且引與同寢。
  越宿先遣乾歸,自引兵東向徐進。前驅遇著一人,乘露車,載素箏濁酒,投刺軍前,自言願謁見高公。當有軍吏傳報,歡略閱名刺,見是南趙郡太守李元忠數字。便道:「這人是個酒鬼,見我何為?」說著,也不傳見,又不拒絕。元忠待了片刻,不見複語,便下車獨坐,酌酒擘脯,且飲且嚼。連飲了好幾觥,乃復顧語軍吏道:「聞高公招延雋杰,故不惜來謁。今未見吐哺迎賢,慢士可知,請還我名刺,不勞再報!」軍吏又復告歡,歡始命引入,尚是淡漠相遭。元忠再就車上取酒及箏,一面飲酒,一面彈箏,繼以長歌。歌罷乃語歡道:「天下事已可知,公尚欲事爾朱麼?」歡答道:「富貴皆因彼所致,怎敢不外彼盡節!」元忠喟然道:「迂拘小謹,怎得稱為英雄!」狂態咈語,彷彿三國時之禰衡。嗣又問及高乾兄弟,曾來過否?歡詐言未來。元忠又道:「公果是真語呢,還是假語呢?」歡微哂道:「趙郡醉了。」因使人扶出。元忠不肯起,長史孫騰進言道:「此君系天遣至此,願公勿違。」歡乃復與問答,元忠慨陳時事,嗚咽流涕。歡亦不覺動容。元忠因進策道:「河北形勢,莫如冀、殷,殷州城小,又無糧仗,不足濟大事,最好是往就冀州,高乾兄弟必傾心事公,殷州便可賜委元忠。冀、殷既合,滄、瀛、幽、定自然弭服了。」歡聞言起座,握元忠手,親為道歉,留諸幕下,與談數日,方令歸圖殷州,自率眾至信都。
  隆之與乾,開門納歡。敖曹正在外略地,未預乾議,聞乃兄迎歡入城,嗤為婦人,即遺兄布裙。歡素知敖曹勇悍,加意籠絡,特遣長子澄往見敖曹,執子孫禮,敖曹乃與澄俱來。
  歡格外優待,敖曹方無異言。
  乾與隆之,本依附劉靈助,既迎高歡為主帥,便與靈助斷絕往來。魏亦使大都督侯淵,驃騎將軍叱列延慶,往討靈助。靈助嘗自占道:「三月末旬,必入定州。」淵至固城,用延慶計,偽言將西入關中,暗中卻簡選精騎,昏夜疾馳,直入靈助壘中。掩他不備,得將靈助首級取來,函入定州,正值三月末日。靈助只算得半著,平白地喪了性命。
  魏廷既討平靈助,復欲規畫冀州,陽賜高歡為渤海王,征令入朝。看官,試想此時的高歡,還肯應命入都,再受爾朱氏的暗算麼?爾朱世隆升授太保,專攬朝綱,爾朱兆兼督十州軍事,奄有並汾,爾朱天光加位大將軍,專制關右,爾朱仲遠徙鎮大梁,復加兗州刺史,性最貪暴,境為富室,往往誣他謀反,取男子投入河流,籍沒婦女財產,悉入私家,所入租稅,亦未嘗解送洛陽。東南州郡,畏仲遠似虎狼,恨不即日誅殛。只因爾朱勢盛,未敢反抗,沒奈何忍氣吞聲。即為爾朱滅亡張本。獨高歡養士繕甲,招兵撫民,將與爾朱氏決一雌雄,蓄銳以待,所以魏廷征令入朝,當然托辭不至。魏廷亦無可如何,只好設法羈縻,授歡為大都督東道大行台,領翼州刺史。征朝不至,反授重寄,爾朱氏未亡先餒,衰兆已見,魏主恭亦安得為英主耶!
  歡益起雄心,再加部將斛律金、庫狄乾,及妻弟婁昭,姊夫段榮,從旁慫慂,勸他速討爾朱。歡乃詐為爾朱兆書,謂將遣六鎮人刺配契胡,眾皆懮懼。又偽示並州符檄,徵兵討步落稽。亦胡人之一種。因調發萬人出郊,由歡親自送行,灑淚敘別,大眾號慟,聲震原野。歡且泣且諭道:「我與爾等均為羈客,義同一家,不意在上征發如此!今若西向,一當死﹔後軍期,二當死﹔配國人,三當死。奈何奈何?」大眾齊聲道:「只有造反一法。」逼出一個反字。歡皺眉道:「造反二字,實非美名,必不得已,亦須推一人為主帥。」大眾聞言,當然推歡。歡又歎道:「爾等獨不見葛榮麼?有眾百萬,散漫無紀,終致敗亡。今若推我為主帥,當聽我號令,毋陵漢人,毋違軍律!否則我不能為天下笑呢。」眾皆叩首道:「死生唯命。」歡乃椎牛饗士,起兵信都,但尚未敢顯斥爾朱。
  會李元忠起兵逼殷州,勸令高乾率眾往應。乾佯言是赴救殷州,單騎入見爾朱羽生,與謀戰守事宜。羽生即偕乾出御元忠,乾覷隙刺死羽生,與元忠會師,持羽生首脅降州民,遂留元忠守殷州,自攜首級報歡。歡撫膺道:「今日只好決計造反了!」乃令元忠為殷州刺史。隨即表聞魏廷,歷舉爾朱氏罪狀,抗辭聲討。
  爾朱世隆匿表不通,但奏稱高歡造反,於是爾朱兆、爾朱仲遠、爾朱天光、爾朱度律等,皆受命討歡,由世隆居中調度。狼子狼孫,一齊出來,煞是熱鬧。歡聞爾朱氏一齊來攻,當然要部署兵馬,出御各軍。
  忽有一人滿身衰絰,踉蹌至軍門,求見高歡。歡一見名刺,即命召入。那人到了案前,匍匐地上,放聲大哭。歡亦淚下,自起扶持,令他起坐。與見李元忠時又是一種寫法。那人尚流涕道:「一家百口,盡斃賊臣手中,聞明公起義興師,所以奔波至此,願效犬馬,圖報大仇!」歡歎息道:「君家世忠孝,乃為逆賊所屠,可悲可恨,我正為此起事,天道有知,必不使逆賊漏網哩!」遂面授行台郎中,令他參議軍情。
  看官道此人為誰?原來是魏司空楊津子愔。津長兄名播,次兄名椿,皆仕魏有名。播性剛毅,椿津謙恭,家世孝友,緦服同爨,男女百口,人無間言。椿津位至三公,一門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播先病逝,子侃曾為侍中,與殺爾朱榮。見前回。爾朱兆入洛,侃逃歸華陰故里,爾朱天光佯言赦侃,召令出仕,侃明知有詐,但尚望保全百口,寧糜一身。乃即出應召,果為天光所殺。時楊椿亦已致仕,與子昱同返華陰。椿弟冀州刺史順,順子東雍州刺史辯,正平太守仲宣,皆在洛陽,就是司空津,亦留居都中。爾朱氏恨侃切齒,甚至欲屠戮全家,乃由世隆出奏,誣言楊氏謀反,請一律捕治。魏主恭不肯依議,偏經世隆固請,乃命有司檢案以聞。世隆遽遣兵圍津第,屠戮無遺。原來天光亦發兵至華陰,把楊氏一門老小,殺得精光。只有楊愔在外,幸得脫逃,奔至信都謁歡。尚留楊愔一人,未始非孝友之報,然亦慘矣。
  愔頗有才智,為歡謀議,甚得歡心。歡因將文檄教令等件,一概委爨,但令咨議參軍崔■,作為副手。爨下筆千言,詞多慨切,一經頒布,無不傳誦,於是爾朱氏罪惡,遐邇共知。爾朱兆出攻殷州,李元忠獨力難支,棄城奔信都。酒鬼究屬無用。爾朱仲遠及爾朱度律,與將軍斛斯椿、賀拔勝、賈顯智等,亦進軍高平,歡頗以為懮。
  長史孫騰獻議道:「今朝廷隔絕,號令無所稟承,眾將沮散,不如先立元氏宗親,維繫眾志。」此策實屬無謂。歡不能無疑,騰一再固請,乃奉渤海太守魯郡王元朗為帝。朗系景穆太子晃玄孫,父為章武王融,至是迎入信都,即皇帝位,改元中興。命高歡為侍中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高乾為侍中司空,高敖曹為驃騎大將軍,領冀州刺史,孫騰為尚書左僕射,魏蘭根為右僕射。歡既受命統軍,指日出征,用了一條反間計,遂令爾朱氏自相猜忌,走仲遠、度律,並大破兆軍。小子有詩歎爾朱氏道:

  人生興廢本無常,一姓爭榮一姓亡﹔
  自古強宗無不覆,禍根多半起參商。
  究竟高歡計策若何,請看下面第五十一回。
  本回述高氏得勢之由來,即北齊開國之動機,無爾朱氏之亂魏,則高氏不得興﹔無爾朱氏之舉兵相委,則高氏亦不得興。諺有之:亂世出英雄。高歡其果為亂世之英雄乎?彼爾朱子弟,皆非歡敵,爾朱榮固已逆料之矣。爾朱將佐只有一慕容紹宗,而不能用。賀拔兄弟反覆無常,皆不足取。歡則蓄甲養士,疏狂如李元忠而優容之,悍戾如高敖曹而禮遇之,跡其所為,彷彿魏武,宜乎乘時崛起,而為一世雄也。然爾朱氏目無長上,置君如弈棋,倏廢倏立,致當時目為亂賊,而高歡亦從而蹈之,為義不忠,以暴易暴,歡之與爾朱相去,得毋所謂不能以寸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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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戰韓陵破滅子弟軍 入洛宮淫烝大小後



  卻說高歡自信都發兵,出御爾朱氏各軍。因聞爾朱勢盛,頗費躊躇。參軍竇泰勸歡用反間計,使爾朱氏自相猜疑,然後可圖。歡乃密遣說客,分途造謠,或雲世隆兄弟陰謀殺兆,或雲兆與歡已經通謀,將殺仲遠等人。兆因世隆等擅廢元曄,已有貳心,至是得著謠傳,越發起疑,自率輕騎三百名,往偵仲遠。仲遠迎他入帳。他卻手舞馬鞭,左右窺望。仲遠見他意態離奇,當然驚訝,彼此形色各異。兆不暇敘談,匆匆出帳,上馬竟去。確是粗莽氣象。仲遠遣斛斯椿、賀拔勝追往曉諭,反為所拘。仲遠大懼,即與度律引兵南奔。狼怕虎,虎怕狼,結果是同歸於盡。
  兆既執住椿、勝,怒目叱勝道:「汝有二大罪,應該處死!」勝問何罪?兆厲聲道:「汝殺衛可孤,罪一﹔衛可孤為拔陵將,與兆何與?兆乃指為勝罪,一何可笑!天柱薨逝,爾不與世隆等同來,反東擊仲遠,罪二﹔殺可孤事見四十六回,擊仲遠事見四十九回。我早欲殺汝,汝尚有何言?」勝抗言道:「可孤乃是賊黨,勝父子為國誅賊,本有大功,怎得為罪?天柱被戮,是以君誅臣,勝當時知有朝廷,不暇顧王,今強寇密邇,骨肉構隙,不能安內,怎能御外?勝不畏死,畏死不來,但恐大王未免失策啰。」兆聞勝言,恰是有理,倒也不欲下手,再經斛斯椿婉言勸解,乃釋二人使歸,自待高歡廝殺。
  歡尚恐眾寡不敵,更問段榮子韶,韶答道:「爾朱氏上弒天子,中屠公卿,下虐百姓,王以順討逆,如湯沃雪,怕他甚麼!」歡又道:「若無天命,終難濟事!」韶申說道:「爾朱暴亂,人心已去,天從人願,何畏何疑!」歡乃進至廣阿,與兆一場鏖鬥,果然兆軍皆溃,兆亦遁走,俘得甲士五千餘人,隨即引兵攻鄴。
  相州刺史劉誕嬰城固守,相持過年,歡掘通地道,縱火焚城,城乃陷沒。劉誕受擒,歡授楊愔為行台右丞,即令愔表達新主元朗,迎入鄴城。朗至鄴後,進歡為柱國大將軍,兼職太師,歡子澄為驃騎大將軍。
  爾朱世隆聞歡得鄴城,當然懮懼,急忙卑辭厚禮,向兆通誠,與約會師攻鄴。並請魏主恭納兆女為後,兆乃心喜,更與天光、度律,申立誓約,復相親睦。斛斯椿與賀拔勝,自兆處釋歸,仍入爾朱軍。椿密語勝道:「天下皆怨恨爾朱,我輩若再為所用,恐要與他同盡了,不如倒戈為是。」勝答道:「天光與兆,各據一方,去惡不盡,必為後患,如何是好?」椿笑道:「這有何難!看我設法便了。」妙有含蓄。遂入見世隆,勸他速邀天光等,共討高歡。世隆自然聽從,立即遣人徵召天光。
  天光意存觀望,延不發兵,斛斯椿自願西往,兼程入關,進見天光道:「高歡作亂,非王不能平定,王難道坐視不成?高氏得志,王勢必孤,唇亡齒寒,便在今日。」天光瞿然道:「我亦正思東出哩。」時賀拔岳為雍州刺史,天光召與熟商,岳獻議道:「王家跨據三方,土馬強盛,料非高歡所能敵。誠使戮力同心,往無不勝。今為王計,莫若自鎮關中,固守根本,分遣銳卒,與眾軍合勢,庶進可破敵,退可自全。」若用岳言,天光何致遽死?天光頗欲從岳,偏斛斯椿力請自行,乃留弟爾朱顯壽守長安,自引兵赴鄴城。椿即返報世隆,世隆亟檄兆與仲遠兩軍,同會天光,又遣度律自洛往會。於是四路爾朱軍,陸續到鄴,眾號二十萬,列著洹水兩岸,紮滿營壘,如火如荼。
  返跌下文。
  高歡盡起徒眾,步兵不滿三萬人,騎兵不過二千,此時既遇大敵,只好一齊調出,往屯紫陌。時封隆之已升任吏部尚書,留使守鄴,歡親出督師。高敖曹進官都督,也率裡人王桃湯等三千人從歡。歡見敖曹部曲,統系漢人,恐未足濟事,欲分鮮卑兵千餘人,接濟敖曹。敖曹道:「兵與將貴相熟習,鮮卑兵素不相統,若羼雜舊部,適起爭端,反足礙事,不如各專責成為是。」我亦云然。歡乃罷議,便在韓陵山下設一圓陣,後面用牛驢連系,自塞歸路,以示必死。爾朱兆出營佈陣,召歡答話,問歡何故背誓?歡應聲道:「我與汝前曾立誓,共輔帝室,今天子何在?」兆答道:「永安枉害天柱,我出兵報仇,何必多議!」歡又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況天柱未嘗不思叛君,罪亦應誅,何足言報?今日與汝義絕了!」說著,即擂鼓開戰。歡自將中軍,高敖曹將左軍,歡從父弟岳將右軍,各奮力向前,拚死決鬥。兆為前驅,天光、度律為左右翼,仲遠為後應,仗著兵多將眾,包抄過來,恰是厲害得很,且專向中軍殺入,意欲取歡。歡雖督眾死戰,怎奈敵勢兇猛,實在招架不住,前隊多被殺傷,後隊未免散步。高岳、高敖曹兩軍,未曾吃緊,岳遂抽出五百銳騎,直衝爾朱兆,敖曹亦率健騎千人,橫擊爾朱左右翼。別將斛律敦收集散卒,繞出敵軍後面,攻擊仲遠。爾朱各軍,各自受敵,便皆駭奔。歡見他陣勢分崩,麾眾皆進,大破爾朱軍,賀拔勝與徐州刺史杜德解甲降歡。兆知不可敵,對著慕容紹宗,撫膺太息道:「不用公言,乃竟至此!」說著便驅馬西走。勇而寡謀,實是無用。還虧紹宗返旗鳴角,取拾溃兵,始得成軍退去。仲遠亦奔往東郡,度律、天光逃向洛陽。
  都督斛斯椿語別將賈顯度、顯智道:「爾朱盡敗,勢難再振,今不先執爾朱氏,我輩將無噍類了。」乃夜至桑下立盟,倍道先還,入據河橋,把爾朱氏的私黨,一並捕戮。度律、天光聞變,整兵往攻,適值大雨傾盆,士卒四散,兩人只率數十騎,拖泥帶水,向西竄去。斛斯椿遣兵追捕,捉住度律、天光,解至河橋。再由賈顯智等入襲世隆,也是馬到擒來。爾朱彥伯入直禁中,聞難出走,同為所執,與世隆牽至閶闔門外,梟了首級,送往高歡。就是度律、天光兩人,雖尚未死,也被械送入鄴,歸歡處治。歡將二人暫系鄴城。
  魏主恭使中書舍人盧辯,齎敕勞歡。歡使見新主元朗,辯抗辭不從。歡不能奪志,遣令還洛。爾朱部將侯景,本與歡並起朔方,輾轉投入爾朱軍,至是仍奔鄴依次。不略侯景,為下文伏案。還有雍州刺史賀披岳,聞天光失敗,亦生變志,商諸征西將軍宇文泰。泰為征西將軍,見四十九回。泰勸岳逕襲長安,並為岳至泰州,誘約刺史侯莫陳悅,一同會師,直抵長安城下。長安留守爾朱顯壽見上。猝聞敵至,一些兒沒有防備,只好棄城東走。泰等追至華陰,得將顯壽擒住,送與高歡。歡令岳為關西大行台,泰為行台左丞,領府司馬。嗣是泰在岳麾下,事無巨細,悉歸參贊。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高歡奉主元朗,自鄴城出發,將向洛陽。行至邙山,又復變計,密與右僕射魏蘭根商議,謂新主元朗,究係疏族,不如仍奉戴元恭。蘭根道:「且使人入洛覘視,果可奉立,再決未遲。」歡即使蘭根往觀。及蘭根返報,主張廢恭。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魏主恭丰姿英挺,蘭根恐他將來難制,所以不欲奉戴。歡召集百官,問所宜立,太僕綦母儁稱恭賢明,宜主社稷。黃門侍郎崔■作色道:「必欲推立賢明,當今莫若高王!廣陵本為逆胡所立,怎得尚稱天子?若從儁言,是我軍到此,也不得為義舉了!」好一隻高家狗。歡乃留朗居河陽,自率數千騎入洛都。
  魏主恭出宮宣慰,由歡指示軍士露刃四逼,竟將魏主恭擁入崇訓寺中,把他錮住。自己仗劍入宮,擬往殺爾朱二後。
  小子前曾敘過,魏主子攸,納爾朱榮女為後,魏主恭復納爾朱兆女為後,當時宮中有大爾朱後小爾朱後的稱呼。爾朱兆入洛時,嘗污辱嬪御妃主,只因大爾朱後為從妹,當然不好侵犯,仍令安居,至廣陵王恭入嗣,大爾朱後尚留宮內,未曾徙出。既而兆女為後,與大爾朱後有姑姪誼,彼此素來熟識,更兼親上加親,格外和好,不願相離。偏偏高歡發難,把爾朱氏掃得精光,死的死,逃的逃,單剩姑母姪女,在宮彷徨,相對欷歔。總敘數語,貫串前後。不料魏主恭又被劫去,累得這位小爾朱後越加驚駭,忙至大爾朱後宮寢中,泣敘悲懷,不勝淒惋。大爾朱後亦觸動愁腸,潸然淚下。
  正在彼此嗚咽的時候,忽有宮人奔入道:「不好了!不好了!高王來了!」這語未畢,小爾朱後已嚇做一團,面無人色。還是大爾朱後芳齡較長,究竟有些閱歷,反收了淚珠兒,端坐榻上。才經片刻,果見高歡仗劍進來。大爾朱後不待開口,便正色詰問道:「你莫非是賀六渾麼?我父一手提拔,使汝富貴,汝奈何恩將仇報,殺死我伯叔兄弟?今又來此,難道尚欲殺我姑姪不成!」歡見她柳眉聳翠,杏靨斂紅,秀麗中現出一種威厲氣象,不由的可畏可慕。旁顧小爾朱後,又是顫動嬌軀,別具一種可憐情狀。當下把一腔怒氣,化為烏有,惟對著大爾朱後道:「下官怎敢忘德!當與卿等共圖富貴。」不呼後而呼卿,意在言中。語畢,仍呼宮人等好生侍奉,不得違慢。隨即趨出,派兵保護宮禁,不得損及一草一木,違令處死。當下與將佐議及廢立事宜,將佐等不發一言,歡獨說道:「孝文帝為一代賢君,怎可無後!現只有汝南王悅,尚在江南,不如遣人迎還,使承大業。」將佐等唯唯如命,乃即派使南下迎悅。捨近就遠,究為何意,看官試閱下文。
  斛斯椿私語賀拔勝道:「今天下事在爾我兩人,若不先制人,將為人制。現在高歡初至,正好趁勢下手,除絕後患。」勝勸阻道:「彼正立功當世,如欲加害,未免不祥。」椿尚未以為然。嗣與勝同宿數宵,勝再三諫止,椿乃不行。
  那高歡借迎悅為名,樂得安居洛都,頤指氣使,享受一兩月的尊榮。就中有一段歡娛情事,也得稱願,真是心滿意足,任所欲為。天未厭亂,故淫人得以逞志。原來歡本好色,前娶婁氏為妻,卻是聰明伶俐,才貌雙全,所以伉儷情深,事必與議,女子好時無十年,免不得華色漸衰,未饜歡欲。歡娶婁氏,見四十四回。歡又屢出從軍,做了一個曠夫,見有姿色婦女,當然垂涎。不過位置未高,尚是矜持禮法,沽譽釣名。到了戰敗爾朱,攻入鄴城,威望已經遠播,遂不顧名義,漸露驕淫。相州長史游京之有女甚豔,為歡所聞,即欲納為妾媵,京之不允,歡令軍士入京之家,硬將京之女搶來,迫令侍寢。一介弱女,如何抗拒,只得委身聽命,供他受用。京之活活氣死。
  及歡自鄴入洛,本意是欲斬草除根,殺斃爾朱二後,嗣見二後容貌,統是可人,便將殺心變作淫心。每日著人問候,加意奉承,後來漸漸入彀,索性留宿宮中。大爾朱後原沒甚氣節,既做了肅宗詡的妃嬪,復改醮莊宗子攸,冊為皇后,此時何不可轉耦高歡?而且高歡見了大爾朱後,把平時雄糾糾的氣象,一齊銷熔,口口聲聲,自稱下官,我我卿卿,誓不薄倖。大爾朱後隨遇而安,就甘心將玉骨冰肌贈與老奴。小爾朱後也是個水性楊花,便跟了這位姑母娘娘,一淘兒追歡取樂。再經高歡是個偉男子,龍馬精神,一夕能御數女,兼收並蓄,游刃有餘,於是大小爾朱後,又俱做瞭高王爺的並頭蓮。爾朱氏真是出丑。高歡一箭雙雕,快樂可知。
  光陰似箭,倏忽兼旬,汝南王悅已自江南至洛。歡又不願推立,說他素好男色,不禮妃妾,性情狂暴,及今未悛,不堪繼承大統,乃另求孝文嫡派,奉為魏主。
  是時魏宗諸王,多半逃匿,獨孝文孫平陽王修,為廣平王懷第三子,匿居田舍,竟被訪著。歡使斛斯椿往見。椿知員外散騎侍郎王思政,為修所親,乃特邀與同行,見修行禮,說明來意。修不禁色變,問思政道:「得毋賣我否?」思政答了一個不字。修又問道:「可保得定麼?」思政又道:「變態百端,未見得一定可保哩!」確是真言。斛斯椿在旁,卻為歡表誠,謂無他意。修支吾不決,椿即返報高歡。
  歡便遣四百騎迎修入都,相見帳下,涕泣陳情。修自言寡德,歡再拜固請,修亦答拜。當下進湯沐,出御服,請修裝束停當,徹夜嚴警。詰旦命百官入謁,由斛斯椿奉表勸進。修令思政取表,瞧閱一周,顧語思政道:「今日不得不稱朕了!」歡又遣人至河陽,迫元朗作禪位書,持入示修。一面築壇東郭,出郊祭天。還御太極殿,受群臣朝賀。
  禮畢升閶闔門,下詔大赦,改元太昌。命高歡為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太師,世襲定州刺史。歡子澄加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從前爾朱黨中的侍中司馬子如,與廣州刺史韓賢,與歡有舊,所以子如雖已出刺南岐州,仍由歡召回,委充大行台尚書,參軍國事,韓賢任職如故。餘如爾朱氏所除官爵,一概削奪。另派前御史中尉樊子鵠,兼尚書左僕射,為東南道大行台,與徐州刺史杜德,往追爾朱仲遠。仲遠已竄往梁境,尋即病死,乃命樊杜等移攻譙城。
  譙郡曾為魏所據,梁主衍特遣降王元樹,乘魏內亂,占奪譙郡。樹為魏咸陽王禧第三子,因父罪奔梁,受封鄴王。禧被誅事。見四十一回。此時踞住譙城,屢擾魏境,魏因遣樊杜二將往攻。元樹堅守不下,樊子鵠使金紫光祿大夫張安期,入城游說,勖以無忘祖國,樹乃願棄城南還。安期返報子鵠,子鵠佯為允諾,誘令出城,殺白馬為盟。誓言未畢,那杜德竟麾兵圍樹,把樹擒送洛陽,迫令自盡。子鵠等便即班師。已而杜德忽發狂病,喧呼元樹打我,至死猶不絕口,身上俱成青黑色。子鵠亦不得善終,冤冤相報,不為無因。勸人莫做虧心事。
  高歡因譙郡已平,擬即還鎮,但尚慮賀拔岳雄踞關中,未免為患,乃請調岳為冀州刺史。魏主修當即頒敕,敕使入關,與岳相見。岳即欲單騎入朝,右丞薛孝通問岳道:「公何故輕往洛都?」岳答道:「我不畏天子,但畏高王!」孝通道:「高玉率鮮卑兵數千,破爾朱軍百萬,威勢烜赫,原是難敵,但人心究未盡服。爾朱兆雖已敗走,尚在並州,餘眾不下萬人,高王方內撫群雄,外抗勁敵,自顧不暇,有甚麼工夫來爭關中!公倚山為城,憑河為帶,進可控山東,退可封函谷,奈何反甘為人制呢?」岳矍然起座,握孝通手道:「君言甚是!我決不南行了。」遂遣還敕使,並遜辭為啟,復奏朝廷。
  高歡亦無可如何,便整裝還鄴。先挈大小爾朱後出宮,派兵載歸,並訪得任城王妃馮氏,城陽王妃李氏,青年嫠居,都生得國色天姿,不同凡豔,當下遣兵劫至,不管從與不從,一並帶回鄴中。也好算得惠及怨女。魏主修親自餞行,出城至乾脯山,三樽御酒,一鞭斜陽,這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太師高王畢飲辭行,向東北去訖,魏主修也即還宮。
  過了旬日,鄴中解到爾朱度律及爾朱天光二犯,由魏主命即正法,駢戮市曹。於是爾朱子弟,只剩一爾朱兆,由晉陽遁至秀容,負嵎自固。高歡一再聲討,師出復正,直至次年正月,潛遣參軍竇泰,帶領精騎,日夜行三百里,直抵秀容,歡復率大軍繼進。兆正在庭中宴會,突聞歡軍馳至,倉皇驚走,當被竇泰追殺一陣,眾皆溃散。兆隻挈數騎遁去,爬過赤洪嶺,竄入窮谷,見前後統是峭壁,幾乎無路可奔。兆下馬長嘯數聲,拔劍殺死乘馬,解帶懸樹,自縊林中。部將慕容紹宗收眾降歡,歡厚待紹宗,並厚葬兆屍。並州告平,爾朱軍皆盡。惟爾朱榮子文暢、文略,由歡挈歸,仍給厚俸。看官,你道高歡果真不忘舊德,無非顧著大小爾朱面上,所以格外周全呢。小子有詩歎道:

  甘將玉體事仇讎,國母居然願抱裯﹔
  雖是保家由二女,洛波難洗爾朱羞!
  歡既平兆,上書告捷。魏主當然優獎,歡反表辭天柱大將軍名號。是否得邀俞允,容待下回說明。
  爾朱氏以二十萬眾夾擊鄴城,高歡以三萬人御之。眾寡懸殊,歡似有敗而無勝,乃韓陵一戰,勝負之數,反不如人所料,此非歡之能滅爾朱,實爾朱之自取覆亡也。天道喜謙而惡盈,如爾朱氏之所為,驕盈極矣,雖欲不敗,烏得而不敗!智如曹操,猶熸於赤壁,強如苻堅,猶覆於彭城,況如爾朱氏者,而能不同就敗亡耶?惟歡之驕恣,不亞爾朱,爾朱立曄而復廢曄,歡亦立朗而復廢朗,曄朗俱無過可指,忽立忽廢,其道何在?借曰疏遠,則推立之始,胡不審慎若是!且入洛以後,舉大小爾朱後而盡烝之,二後雖亦無恥,為爾朱家增一丑穢,然歡嘗臣事二主,奈何敢宣淫宮掖耶?去一爾朱,又生一爾朱,是又關於元魏之氣運,非僅在二族之興亡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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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0 09:05: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回     梁太子因懮去世 賀拔岳被賺喪身



  卻說魏主修接閱歡表,見他詞意誠懇,堅請辭去天柱名號,料知歡借鑒爾朱,不願有此稱呼,因即優詔允許。惟魏主恭尚幽居崇訓寺,朗自河陽入都,受封為安定王。嗣主修勢不相容,先議除恭,次議除朗。恭在寺中賦詩云:「朱門久可患,紫極非情翫,顛覆立可待,一年一易換,時運正如此,唯有修真觀!」這詩一傳,益觸時忌。即由魏主修派遣心腹,導恭入門下外省,逼令服毒自盡,時年三十五,葬用殊禮。過了旬月,安定王朗亦被鴆死,年只二十。既而又將東海王曄,汝南王悅,一並加害。總道是嫌疑盡去,當可高枕無懮,哪知當時的大患,不在宗室,卻在強藩!平白地殘害同宗,究竟有甚麼好處?為魏主修下一定評。史家稱恭為前廢帝,朗為後廢帝,獨曄為爾朱氏所立,稱帝不過三月,所以不入帝紀。至西魏擯斥高歡,連元朗亦被削去,但追諡恭為節閔帝,所以後人作北魏世系圖,僅列前廢帝恭,未及後廢帝朗。梳櫛詳明。
  事已敘過。且說魏主修已經定位,所有宗室諸王漸次還朝,詣闕進謁。淮陽王欣,趙郡王謀,俱系獻文帝弘孫,為魏主修從叔。欣系廣陵王羽子,諶系趙郡王幹子。南陽王寶炬,京兆王諭子。清河王亶,清河王懌子。俱系孝文帝宏孫,為魏主修從兄弟。魏主修授欣為太師,諶為太保,寶炬為太尉,亶為驃騎大將軍,兼官司徒,侍中長孫稚為太傅。追諡魏主子攸為孝莊帝,葬宣武皇后胡氏,就是從前兩次臨朝的胡太后。胡太后被爾朱榮沉死,遺屍收殯雙靈寺中,至此乃得安葬,仍用後禮,加諡曰靈。補敘胡太后葬諡,筆不滲漏。又追尊皇考廣平王懷為武穆帝,皇太妃馮氏為武穆後,皇妣李氏為皇太妃。迎丞相歡女高氏為皇后,遣使納幣。
  高歡時已徙居晉陽,特建大丞相府,坐鎮西北。朝使到了晉陽,由歡迎見,彼此乃是故交,握手言歡,很是親暱。看官道來使為誰?原來就是李元忠。見五十回。元忠曾隨歡入洛,留任太常卿,此次充納幣使,正是魏主修因事擇人。歡從容與宴,述及舊事,元忠連飲數巨觥,酒鬼作冰上人,恰合身分。方笑語道:「昔日與王起義,卻是轟轟烈烈,很有趣味,近來寂寞得很,無人過問,倒弄得鬱鬱寡歡了!」歡亦大笑,指示旁座道:「此人逼我起兵。」元忠戲言道:「若不令我為侍中,當別求起義的地方。」歡亦戲應道:「起義原無止境,但慮如此老翁,不可再遇!」元忠道:「正為此老翁不可多得,所以不去。」說著,起座捋歡須,大笑不已。歡亦知他意誠,慇懃款待。元忠復坐下酣飲,直至夜靜更闌,方才罷席。一住數日,大宴小宴,幾不勝計,乃迎歡女至洛陽,諏吉行冊後禮。儀文隆備,龍鳳呈祥,不消細說。
  小子因魏亂迭起,梁尚太平,所以連敘魏事,幾把梁朝情事,擱起不提。此處不得不將梁廷要事,約略敘入。卻是要緊。
  梁主衍篡齊據國,已過了三十年,改元約有數次。天監十九年,改元普通,普通八年,改元大通,大通二年,又改元為中大通。中大通元年以前,事已略見上文,就是圖洛納顥,功敗垂成。陳慶之狼狽奔還,也是中大通元年事。見四十八回。陳慶之為南朝驍將,敗歸後不聞加譴,仍得任右衛將軍。平時嘗語散騎常侍朱異道:「我前謂大江以北,必無異人,哪知到了洛陽,衣冠文物,幾非江東可及,才知北朝實未可輕圖呢!」異正以經術邀寵,入參機密,梁禍始自朱異,故特別提出。既聞慶之言論,便即轉告梁主,梁主乃稍戢雄心,不復北略。
  是年冬季,妖賊僧強,起亂北徐州,自稱天子,土豪蔡伯龍糾眾響應,竟將北徐州城占去。還虧慶之出鎮北兗州,就近討賊,擒斬僧強蔡伯龍,剋日肅清。先是慶之在洛,曾與蕭贊通書,勸令回國,贊即梁主次子豫章王綜,見四十六回。降魏後得任職司徒,且尚魏主子攸姊壽陽公主。時方出鎮齊州,故慶之致書相勸,贊復答慶之,頗願南歸。嗣因慶之奔歸,遂不果行。及爾朱發難,齊州歸附爾朱兆,贊走死陽平。梁人竊贊柩歸南,梁主衍尚葬以子禮。不意假子去世,真子也接踵而亡。而且還是一位賢明仁孝的儲君,竟致不祿,害得梁主衍晚年哭子,幾乎喪明。
  梁主長子名統,即位初年,便立為太子。見前文。統幼年聰叡,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能遍誦五經,十餘歲盡通經義。又善評詩文,每出遊宴,祖道賦詩,動輒數十韻,隨口吟成,不勞思索。天監十四年,始行冠禮,梁主使省錄朝政,辨析詐謬,秋毫必睹。但徐令改正,未嘗糾彈一人。平斷刑獄,往往全宥,士民交稱為仁慈,更且寬和容眾,喜怒不形,好引才俊,不蓄聲伎。每遇霪雨積雪,必遣左右巡行閭巷,賑濟貧寒。平居在東宮坐起,面常西向,不敢亂尊。入朝必在五鼓以前,守待殿外,毫無倦容。至普通七年,生母丁貴嬪有疾,亟入宮侍奉,夜不解帶。貴嬪薨逝,水漿不入口,腰帶十圍,減削過半。梁主屢遣使戒諭,勸進飲食,統稍食饘粥,日止數合,不嘗兼味。至葬後始進麥粥一升。惟貴嬪葬後,有一道士操堪輿術,謂將來不利長子,宜預先厭禳,乃為蠟鵝及諸物,埋藏墓側。
  宮監鮑邈之初得太子親信,後忽見疏,進蜜白梁主,謂太子有厭禱事。梁主遣人發掘,果得鵝物,免不得驚疑交集,便欲付有司窮治。幸經右光祿大夫徐勉固諫,乃止誅道士,不問太子。道士欲為太子厭禱,何不先自禳災,乃致輕生若此!太子雖幸得無事,但終身引為慚恨,悶悶不樂。到了中大通三年,竟生就一種絕症,病不能興。唯尚恐乃父增懮,奉敕慰問,尚力疾書啟,不假人手。既而疾篤,左右欲入白梁主,尚搖手戒止道:「奈何使至尊知我如此。」是僅得謂之小孝。未幾即歿,年才三十一。梁主親幸東宮,臨哭盡哀,殮用袞冕,諡曰昭明。司徒左長史王筠,奉敕為哀冊文,詞甚悱惻,由小子節錄如下:
  式載明兩,實惟少陽,既稱上嗣,且曰元良。儀天比峻,儷景騰光,奉祀延福,守器傳芳。睿哲應期,旦暮斯在,外弘莊肅,內含和愷。識洞機深,量苞瀛海,立德不器,至功弗宰。寬綽居心,溫恭成性,循時孝友,率由嚴敬。咸有種德,惠和齊聖,三善遞宣,萬國同慶。軒緯掩精,陰羲弛極,纏哀在疚,殷懮銜恤。孺泣無時,蔬饘不溢,禫遵逾月,哀號未畢。實惟監撫,亦嗣郊禋,問安肅肅,視膳恂恂。金華玉藻,玄駟班輪,隆家幹國,主祭安民。光奉成務,萬機是理,矜慎庶獄,勤恤關市。誠存隱惻,容無慍喜,慇懃博施,綢繆恩紀,爰初敬業,離經斷句。奠爵崇師,卑躬待傅,寧資導習,匪勞審諭,博約是司,時敏斯務。辯究空微,思探幾賾,馳神圖緯,研精爻畫。沈吟典禮,優遊方冊,饜飫膏腴,含咀肴核。括囊流略,包舉藝文,遍該湘素,殫極邱墳,卷帙充積,儒墨區分,瞻河闡訓,望魯揚芬。吟詠性靈,豈惟薄技!屬詞婉約,緣情綺靡。字無點竄,筆不停紙,壯思泉流,清章雲委。總覽時才,網羅英茂,學窮優洽,辭歸繁富。或擅談叢,或稱文囿。四友推德,七子慚秀。望苑招賢,華池愛客,托乘同舟,連輿接席。摛文掞藻,飛觴汎醳,恩隆置醴,賞逾賜璧。徽風遐被,盛業日新,神器非重,德輶易遵。澤流兆庶,福降百神,四方慕義,天下歸仁。雲物告征,祲沴褰象,星埋恒耀,山頹朽壞。靈儀上賓,德音長往,具僚無蔭,咨承安仰。嗚呼哀哉!皇情悼愍,切心纏痛,胤嗣長號,跗萼增慟。慕結親游,悲動氓眾,懮若殄邦,懼同折棟。嗚呼哀哉!首夏司開,麥秋紀節,容衛徒警,菁華委絕。書幌空張,談筵罷設,虛饋饛饛,孤燈翳翳。嗚呼哀哉!簡辰請日,筮合龜貞,幽埏夙啟,玄宮獻成。式校齊列,文物增明,昔游漳滏,賓從無聲,今歸郊郭,徒御相驚。嗚呼哀哉!背絳闕以遠徂,轥青門而徐轉,指馳道而詎前,望國都而不踐。陵修阪之威夷,遡平原之幽緬,驥蹀足以酸嘶,挽悽愴而流泫。嗚呼哀哉!混哀音於簫籟,變愁容於天日,雖夏木之森陰,返寒林之蕭瑟。既將反而復疑,如有求而遂失,謂天地其無心,遽永潛於容質。嗚呼哀哉!即玄宮之溟漠,安神寢之清閟,傳聲華於懋典,觀德業於徽諡。懸忠貞於日月,播鴻名於天地,惟小臣之紀言,實含毫而無愧。嗚呼哀哉!
  自昭明太子薨逝,朝野惋愕,京師士女,奔走宮門,號泣滿路。就是四方氓庶,亦聞訃含哀。梁朝有此賢儲貳,偏不永年,這也未始非關係氣數哩。太子遺有文集二十卷,古今典誥文言正序十卷,文章英華二十卷,文選三十卷,傳誦後世,推為詞宗。太子有數男,長男名歡,已封華容公,梁主欲立為太孫,歷久未決。嗣竟立第三子晉王綱為太子,時議多以為未順。侍郎周宏正嘗為綱主簿,上箋諫綱,勸綱為宋目夷、曹子臧。俱春秋列國時人。綱不能從。孰不樂為嗣君?無怪蕭綱。已而梁主因人言未息,特進封歡為豫章王,歡弟譽為河東王,譽弟詧為岳陽王,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魏主修既納歡女為後,歡權勢益隆,彷彿當年爾朱榮。斛斯椿在都輔政,受職侍中,本來是有意圖歡,至是與南陽王寶炬,將軍元毗、王思政等,屢加讒構,勸魏主預先戒備。中書舍人元士弼,又劾歡受詔不敬,魏主懲爾朱覆轍,也覺動疑,遂用斛斯椿計,添置閤內都督部曲,約數百員,統由四方驍勇,募集充選。一面密結關西大行台賀拔岳,倚為外援。又封賀拔勝為荊州刺史,佯示疏忌,實建屏藩。
  時高乾已入任侍中,兼官司空,因父喪解職,不預朝政。魏主修欲引為己用,嘗召乾入華林園,特別賜宴。宴罷與語道:「司空累世忠良,今日復建殊勛,雖與朕名為君臣,義同兄弟,願申立盟約,歷久不渝!」乾莫明其妙,但答言道:「臣以身許國,何敢有貳!」魏主修定欲與盟,乾不便固辭,共申盟約。當時亦未嘗報歡。
  嗣聞元士弼、王思政等往來關西,情跡可疑,乃致書晉陽,密陳時事。歡得書後,即召乾至並州,面談一切。乾因勸歡逼魏禪位,歡用袖掩乾口道:「幸勿妄言!今當令司空復為侍中便了!」歡此時尚無歹意。乾辭歡回洛,歡為乾表,請許乾復任,魏主不允。
  乾知禍變將作,自願外調,再作書告歡,乞代求徐州刺史。歡再為陳請,魏主乃授乾為驃騎將軍,出刺徐州。乾尚未發,魏主聞乾漏泄機關,即傳詔與歡道:「乾邕即高乾子。與朕私有盟約,今乃反覆兩端,令人不解!」歡未聞乾談及盟事,也疑乾暗中播弄,離間君臣,遂將乾前時密書,遣使呈入。魏主便召乾對責,乾勃然道:「陛下自有異圖,乃斥臣為反覆,欲加臣罪,何患無辭!臣死有知,尚幸無負莊帝!」魏主竟敕令賜死,又遙敕東徐州刺史潘紹業,往殺乾弟敖曹。敖曹方鎮守冀州,聞乾死耗,急遣壯士伏住要路,得將紹業拘住,搜出詔敕,遂率十餘騎奔晉陽。歡抱敖曹首大哭道:「天子枉害司空,可悲可歎!」汝亦未嘗無功。乃留敖曹居幕下,優待如初。
  敖曹次兄仲密,方為光州刺史,亦由間道奔晉陽。
  仲密名慎,因字著名,就是敖曹本名,也只是一昂字。高氏兄弟三人,惟仲密頗通文史。乾與敖曹素來好勇,敖曹尤為粗悍,少就外傅,便不遵師訓,專事馳騁。嘗言:「男兒當橫行天下,自取富貴﹔若徒端坐讀書,做一個老博士,有何益處!」乃父次同道:「此兒不滅吾族,當光大吾門。」嗣與兄乾四出劫掠,騷擾閭裡。干求博陵崔聖念女為妻,崔氏因乾強暴無行,當然不許。敖曹即引乾往劫,硬將崔女牽回,置諸村外,且促幹道:「何不行禮?」乾遂脅崔女交拜,野合而歸。實是強盜出身。既而乾頗改行,且系前中書令高允族姪,因得入仕。
  歡自乾被戮後,才知為魏主所賣,悔恨交生,乃與魏主有隙。魏主修方信任賀拔岳,屢遣心腹入關,囑令謀歡。岳嘗使行台郎馮景往晉陽,歡與景設盟,約與岳為兄弟。景歸語岳,謂歡奸詐有餘,不宜輕信。府司馬宇文泰,自請至晉陽偵歡。歡見泰狀貌非常,欲留為己用。惺惺惜惺惺。泰固求復命,歡乃遣還。泰料歡必後悔,兼程西行,馳抵關前,後面果有急足追至。他亟縱轡入關,關內守卒如林,那追來的晉陽急騎,只好回馬自去。
  泰入語岳道:「高歡已欲篡魏,所憚惟公兄弟,侯莫陳悅等皆非所慮。公但先時密備,圖歡不難,今費乜頭代北別部,後遂為姓。騎士,不下萬人,夏州刺史斛拔彌俄突,有勝兵三千餘名,靈州刺史曹泥,河西流民紇豆陵伊利,各擁部眾,未有所屬,公若移軍近隴,威愛兩施,即可收輯數部,作為爪牙。又西撫氐羌,北控沙塞,還軍長安,匡輔魏室,一高歡不足畏了!」岳聞言大喜,遂遣泰往詣洛陽,密陳情狀。魏主面加泰為武衛將軍,仍令返報如約。尋即授岳都督雍、華等二十州軍事,兼雍州刺史,並割心前血賜岳。岳因西出平涼,借牧馬為名,招撫各部。斛拔彌俄突、紇豆陵伊利,及費乜頭、萬俟受洛乾、鐵勒斛律沙門等,相繼歸附,惟曹泥不服。眾推宇文泰出鎮夏州。岳沈吟道:「宇文左丞乃我左右手,怎可遣往?」繼思外此乏才,乃表請用泰為夏州刺史。魏廷自然依議。泰奉敕赴夏州。
  這消息傳到晉陽,高歡即遣長史侯景,勸諭紇豆陵伊利,伊利不從。歡得景歸報,即引兵襲擊伊利,把他擒歸。魏主聞信馳詔責歡道:「伊利不侵不叛,為國純臣,王無端襲取,且未嘗預報朝廷,究出何意?」歡含糊答復,惟力圖賀拔岳。且恐秦州刺史侯莫陳悅,與岳連合,更覺可懮。右丞翟嵩入請道:「何不用反間計?嵩願為王效力,管教他自相屠滅呢。」歡改懮為喜,立遣嵩赴秦州,憑著三寸利舌,一說便妥。嵩馳還晉陽,報知高歡,安坐觀變。
  賀拔岳因曹泥不服,正擬往討,特使都督趙貴至夏州,商決行止。泰說道:「曹泥孤城遠阻,未足為懮﹔侯莫陳悅貪詐無信,不可不防!」哪知岳誤會泰言,反邀悅會師高平,一同討泥。悅欣然前來,與岳敘宴,兩下裡很似投契,實是一真一假,心志不同。悅且願作前驅,先至河曲立營,俟岳引兵繼進,便邀他入帳,坐議軍事。談論未畢,悅偽稱腹痛,托辭如廁,岳毫不覺察。忽有一人趨至岳後,拔刀斲岳,那砉的一聲,岳已身首分離,倒斃座下。看官欲知何人下手?乃是悅婿元洪景。
  洪景既將岳殺斃,復出諭岳眾,只說是奉旨誅岳,不及他人。岳眾尚無異言,悅卻未敢招納,自率部眾還水洛城。岳屍被悅取去,由趙貴詣悅請屍,方許收葬。岳眾散走平涼,未得統帥,趙貴道:「宇文夏州,英略蓋世,遠近歸心,若迎為軍帥,無不濟事了!」都督杜朔周應聲贊成,遂由朔周馳至夏州,請泰還統岳軍。泰與將佐共議去留,大中大夫韓褒倡言道:「這乃天授,何必多疑!」泰點首道:「我意也是這般。悅既敢害我元帥,不乘勢直據平涼,反退屯水洛,可知他無能為了。天下事難得易失,我當速往!」開口便勝悅一籌。當下與諸將共盟討悅。察得都督元進,陰懷異謀,便叱出斬首。立率帳下輕騎,馳赴平涼,收集岳眾,為岳舉哀。將士悲喜交集,無不如命。小子有詩詠道:

  一波未了一波生,大陸龍蛇競戰爭﹔
  優勝無非由劣敗,梟雄多向亂邦鳴!
  泰至平涼,便擬為岳復仇。欲知發兵情形,待至下回再表。
  於魏事雜沓間,忽插入梁太子病歿事,非為時序起見,實因太子賢孝,不得不特別表明,闡揚潛德耳。錄入王筠哀文,亦本此意。否則儲君之歿亦多矣,作者嘗隨事帶敘,固非皆另成片段也。高歡之恃寵怙權,固失臣道﹔然釁隙之生,始之者為斛斯椿,成之者實魏主修,賀拔岳之死,亦半由魏主致之。侯莫陳悅,一庸才耳,而岳且死於其手。岳不能拒悅,亦安能敵歡耶!魏主修之聯岳,拒歡,亦徒促其死已耳,吾於魏主修無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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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違君命晉陽興甲 謁行在關右迎鑾



  卻說宇文泰到了平涼,一經招撫,眾心已定,即令杜朔周引兵據彈箏峽。朔周沿途宣撫,士民悅附,泰很加器重,令複本姓,改名為達。原來朔周舊姓赫連,曾祖庫多汗避難改姓,至是乃仍得復原。高歡聞賀拔岳已死,亟令侯景往撫岳眾,偏被宇文泰走了先著。行至安定,兩下相遇,泰語景道:「賀拔公雖死,宇文泰猶存,卿來此何為?」景失色道:「我身似箭,隨人所射!」泰乃遣還。及泰至平涼,歡復使勞泰,並令散騎常侍張華原,義寧太守王基偕行。泰不肯受命,且欲劫留華原。華原不屈,乃俱使還晉陽。王基歸見高歡,請速出兵擊泰,歡笑道:「卿不見賀拔、侯莫陳悅麼?我自有計除他。」太輕覷宇文了。
  魏主正遣將軍元毗收還賀拔岳部軍,並召侯莫陳悅,悅不肯應召。泰與元毗相見,請朝廷暫留岳眾,即托毗齎還表文。略謂:臣岳慘遭非命,臣泰為眾所推,權掌軍事﹔今高歡已驅眾至河東,侯莫陳悅尚屯水洛,岳眾多是西人,顧戀鄉邑,且必欲逼令赴闕,恐歡與悅前後邀擊,勢且立盡,不如少賜停緩,徐令東行。巧言如簧。魏主乃命泰為大都督,使統岳兵,並遣衛將軍李虎,西行佐泰。虎本在賀拔岳麾下,岳死,乃奔詣荊州,至賀拔勝處告哀﹔勸勝往收岳眾,勝不肯行。虎還至閿鄉,為高歡部將所獲,解送洛陽,魏主反拜為衛將軍,使往就泰。泰與虎敘談,已知朝廷意向,乃貽侯莫陳悅書,內言:賀拔公為國立功,嘗薦君為隴右行台,君背德負盟,反黨附國賊,共危社稷,豈非大謬!今我與君俱受詔還闕,進退唯君是視。君若下隴東趨,我亦自北道還朝,倘或首鼠兩端,我即為賀拔公復仇,指日相見云云。
  悅置諸不理,泰即進拔原州,留兄子導居守,自引兵上隴,秋毫無犯,百姓大悅。出木峽關,時適春季,北道尚寒,雪深二尺。泰引軍速進,為悅所聞,但留萬人守水洛,自己退守略陽。泰至水洛,守兵即降。再趨略陽,悅又退保上邦,召南秦州刺史李弼,與同拒泰。弼本悅妻妹夫,曾致書與悅道:「賀拔無罪,公乃加害,又不撫納遺眾。今宇文夏州前來,聲言為主復仇,理直氣壯,恐不可敵。公宜解兵謝過,否則難免噬臍!」悅不肯從,乃弼至上邽,料知悅必敗亡,便遣人詣泰,願為內應。諫悅不從,便即圖悅,亦未免對不住姨夫。泰依約逼城,弼即開門迎泰。悅驚竄南山,欲往靈州依曹泥,偏泰將賀拔穎率軍追來。悅手下不過數十騎,如何抵敵,沒奈何投繯畢命。
  泰入上邽,收悅府庫財物,盡犒士卒,不取纖毫。左右竊一銀甕,由泰察出,立即加罪,命將銀甕剖賜將士。無非籠絡人心。即命李弼鎮原州,部將拔也惡蠔鎮南秦州,可朱渾鎮渭州,趙貴行秦州事,征幽、涇、岐、東、秦各州粟米,贍給軍糈。氏酋楊紹先前已逃歸武興,仍然稱王,聞泰並有關中,忙上表稱藩,且送妻孥為質。高歡聞泰軍甚盛,復用甘言厚幣向泰結歡,泰仍然拒絕,且封歡書上達魏主,一面使雍州刺史梁御入據長安。魏主封泰為關西大都督,略陽縣公,承制封拜。泰因命都督寇洛為涇州刺史,調李弼為秦州刺史,起前略陽太守張獻,為南岐州刺史,練兵儲粟,東向圖歡。
  從前歡入洛陽,曾留封隆之孫騰等在朝輔政,隆之為侍中,騰為僕射。適魏主妹平原公主喪夫守寡,頗有姿色,騰與隆之並省喪妻,爭欲娶公主為繼室,魏主令妹自擇,平原公主願適隆之,乃許隆之尚主。想是隆之年輕貌秀。騰且妒且忿,屢思中傷。可巧隆之有密書致歡,謂斛斯椿等擅權,必構亂禍。歡未知隆之與騰有隙,嘗與騰書,述及隆之關白,請並防斛斯椿。騰正欲加害隆之,竟向椿告發,椿即轉白魏主。隆之聞密書被泄,恐不免禍,逃歸鄉里。公主曾帶去否?歡召隆之詣晉陽。嗣騰帶仗入省,擅殺御史,亦懼罪奔歡。
  歡使大都督邸珍,潛至徐州,脅逼守吏華山王鷙繳出管鑰。魏主亦將歡黨建州刺史韓賢,濟州刺史蔡儁,免去官職,作為報復。又增置勛府庶子騎官各數百人,欲伐晉陽。因即下詔戒嚴,佯稱將南下征梁。大發河南諸州兵,與斛斯椿出閱洛水,部署戎行。
  越日頒詔晉陽,令歡守密,內言:宇文泰、賀拔勝等頗有異志,所以朕托辭南伐,潛為防備,王亦宜共為聲援,此詔讀訖,請付丙丁等語。歡亦復奏云:聞荊、雍將有逆謀,臣今潛勒兵馬三萬,自河東渡往,又遣恒州刺史庫狄乾等統兵四萬,自來達津出發,領軍將軍婁昭等,率兵五萬,南討荊州,冀州刺史尉景將山東兵七萬、突騎五萬,東討江左,現皆部勒成軍,伏聽處分等語。
  魏主覽奏,料歡已猜透秘謀,乃再行頒敕,諭止歡軍。歡復上表云:「臣為嬖佞所間,致動主疑,若臣果負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孫殄絕。陛下能垂信赤心,願賜酌量,亟廢黜佞臣一、二人!」魏主不答,但遣大都督源子恭守陽湖,汝陽王元暹守石濟,又令儀同三司賈顯智為濟州刺史,率豫州刺史斛斯元壽等赴鎮。元壽為斛斯椿弟,與賈同往,是恐他為歡所誘,特加監束的意思。偏前刺史蔡儁不肯受代,拒絕顯智,顯智逗留長壽津,據實奏聞。魏主愈怒,乃使中書舍人溫子升撰敕賜歡,大略說是:
  朕不勞尺寸,坐為天子,所謂生我者父母,貴我者高王,今若相安無事,則使身及子孫,宜如王誓。近慮宇文為亂,賀拔應之,故京邑戒嚴,並欲王遙為聲援。今觀其所為,尚無異跡。東南不賓,為日已久,我國亂離甫定,不堪再事窮兵。朕本闇昧,不知佞人為誰?高乾之死,豈獨朕意!王忽對昂言乾枉死,且聞庫狄乾語王云:本欲取懦弱者為主,無庸立此長君,使其不可駕馭,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廢之。此論出自王間勛人,豈屬佞人之口?且封隆之孫騰,逋逃晉陽,王若事君盡誠,何不斬送二首?王雖啟雲西去,而四道俱進,南渡洛陽,東臨江左,聞者寧能不疑?王若舉旗南指,縱無馬匹只輪,猶欲奮空拳而爭死,縱令還為王殺,幽辱虀粉,了無遺憾!本望君臣一體,若合符契,不圖今日分疏至此,言之增悵,唯王圖之!
  敕書頒去,歡亦不答。一報還一報。中軍將軍王思政入白魏主道:「高歡心術,昭然可知。洛陽非用武地,不如往就宇文泰,再復舊京,無慮不勝!」歡不可恃,豈泰果可恃乎?魏主因遣柳慶西往,與泰陳述上旨,泰願奉迎車駕,遣慶復命。會東郡太守裴俠應征詣洛,王思政與商西巡事宜。俠答道:「宇文泰雄踞秦關,所謂已操戈矛,怎肯輕授人柄?今車駕往投,恐也似避湯入火呢?」言之有理。思政道:「如君言,今將何往?」俠皺眉道:「東出圖歡,禍在眉睫,西巡依泰,患在將來﹔且至關右,再作良圖。」暫濟眉急,也是無策。思政也以為然,乃薦俠為中郎將。魏主意欲西行,尚未決議,忽聞高歡派遣騎兵,出屯建興,並添河東及濟州兵,擁諸和糴粟入鄴城,將逼魏主遷鄴。魏主益覺驚惶,復頒敕諭歡道:
  王若厭伏人情,杜絕物議,唯有歸河東之兵,罷建興之戍,送相州之粟,追濟州之軍,使蔡鎸受代,邸珍出徐,止戈散馬,各事家業。脫須糧廩,別遣轉輸,則讒人結舌,疑悔不生,王可高枕太原,朕亦垂拱京洛矣。王若馬首南向,問鼎輕重,朕雖不武,為宗廟社稷計,欲止不能。決在於王,非朕能定,為山止簣,甚為王惜之!
  看官,試想這時候的高大丞相,已與魏主修勢不兩立,怎肯降心受詔,如敕施行?當下作書答復,極陳斛斯椿、宇文泰罪狀,謂將代主除奸。魏主亦下敕罪歡,命宇文泰為關西大行台,且願將愛妹妻泰,令泰遣騎奉迎。一面敕賀拔勝引兵入洛,同敵高歡。
  歡已召弟定州刺史高琛守晉陽,長史崔暹為輔,自引大軍南向,用高敖曹為先鋒,星夜前進,聲言率兵赴闕,但誅斛斯椿,不及他人。宇文泰亦傳檄討歡,自將大軍屯高平,命前隊出駐弘農。兩虎爭雄,俱由斛斯椿一人所致。獨賀拔勝出屯汝水,作壁上觀。此子惟狡猾一事,尚算勝人。魏主也下詔親征,督軍十萬至河橋,令斛斯椿為前驅,列營北邙山。
  椿請率精騎二千,乘夜渡河,掩歡不備,魏主稱善,偏黃門侍郎楊寬進言道:「高歡不臣,人所共知,斛斯椿心亦難測﹔若渡河有功,恐滅一高歡,又生一高歡了。」魏主即命椿停行。當信不信,不當信而信,安得不敗!椿歎道:「近日熒惑入南斗,天象告警,今上信左右讒間,不用我計,這真所謂天道了!」遂馳書報泰。泰亦顧語僚佐道:「高歡遠道急馳,數日行八、九百里,這是兵家所忌,正當出奇掩擊,主上不能渡河決戰,但知沿河據守,試想黃河萬里,防不勝防,一處疏虞,令彼得渡,大事去了!」說著,亟命趙貴自蒲坂渡河,直趨並州,又遣都督李賢率輕騎千名,往洛扈駕。
  魏主使斛斯椿守虎牢,令行台長孫稚,大都督元斌之為副,行台長孫子彥守陝州,賈顯智、斛斯元壽守滑台,總道是扼要居守,歡軍不能飛渡。哪知才閱兩日,滑台軍司元玄馳至河橋,報稱顯智怯退,速請濟師。魏主亟遣大都督侯幾紹赴援。未幾又接到警報,紹已陣亡,顯智降歡,歡已從滑台渡河了。魏主當然著忙,急向群臣問計,或請奔梁,呆話。或請南依賀拔勝,也靠不住。或請西就關中,下策。或請守洛口死戰,不能。紛紛聚訟,整日不決。忽見元斌之踉蹌奔還,喘聲報告道:「高歡來了!」嚇得魏主修不知所措,匆匆還洛。但挈妃主數人,及從妹明月西奔。不及高後,隱伏下文。
  南陽王寶炬,清河王亶,廣陽王湛,扈蹕隨行,沙門惠臻,負璽持千牛刀相從。途次遣人至虎牢,飛召椿還,椿及長孫稚,方與歡將竇泰相持,聞召卻歸,奔至■西,得見魏主,方知為元斌之所賣。斌之與椿爭權,潛歸紿主,詭言高歡已至,以致魏主駭奔。椿益加歎息,只好隨主西行。椿弟元壽,因滑台失守,已為亂軍所殺。長孫稚在虎牢,獨力難支,也即奔赴行在。就是長孫子彥,聞滑台、虎牢均已失敗,也棄陝西走。子彥即長孫稚冢男。長孫父子尚得重逢,斛斯兄弟不能再見,這也是有幸有不幸呢!百忙中有此駢句,亦可謂好整以暇。
  清河王亶,廣陽王湛,竟從半途逃歸,仍還洛陽。惟武衛將軍獨孤信卻單騎追及魏主,奉駕西進。魏主歎道:「將軍辭父母,拋妻孥,竟來從朕。古人有言:世亂識忠臣。朕始知非虛語了!」比諸清河、廣陽兩王,應該優獎。嗣是西向奔馳,途次糗漿乏絕,惟飲澗水。到了湖城,有村民獻上麥飯壺漿,聊解饑渴,魏主命免該村傜役十年。再行至崤西,方與泰所遣李賢相遇,奉駕同歸。及入潼關,大都督毛鴻賓迎獻酒食,從行各員才得一飽了。
  高歡長驅入洛,使婁昭、高敖曹等,往追魏主,不及乃還。歡乃召集百官,啟口詰問道:「為臣奉主,理應匡救危亂,若處不諫爭,出不陪從,無事時希寵徼榮,有事時委主逃竄,臣節何在?請諸君自陳!」你好算得盡臣節麼?眾莫敢對,獨尚書左僕射辛雄道:「主上與近臣圖事,雄等不得預聞。及乘輿西幸,若即追往,恐跡同佞黨,所以留待大王,今又以不從蒙責,是轉使雄等進退俱無從逃罪了。」未免遁辭。歡叱道:「卿等備位大臣,理應盡忠報國,群佞用事,卿等曾有一言諫諍麼?國事至此,罪將何歸?」說至此,即指示左右,拿下辛雄,及儀同三司叱列延慶,兼吏部崔孝芬,都官尚書劉廞,兼度支尚書楊機,散騎常侍元士弼一並處死。曾自記前言否?推司徒清河王亶為大司馬,承制決事,居尚書省。孝芬子中郎猷出避家難,間道入關。
  宇文泰使趙貴、梁御,引兵二千,出迎魏主。魏主循河西上,與趙、梁二人相遇,指河示御道:「此水東流,朕乃西上,若得復見洛陽,親謁陵廟,統是卿等的功勞哩!」言已涕下。莫非自取。泰備儀衛接駕,行至東陽驛,得見魏主,免冠伏謁道:「臣不能式遏寇虐,使乘輿播遷,實為有罪!」魏主忙親為扶起,且慰勞道:「朕實不德,負乘致寇,今日相見,自覺厚顏!此後當以社稷委卿,願卿勉力!」
  泰山呼萬歲,方才起身。將士等亦齊呼萬歲。隨即導魏主修入長安,即以雍州廨舍為行宮,頒詔大赦。進泰為大將軍雍州刺史,兼尚書令,取決軍國大事。又命行台尚書毛遐、周惠達為左右尚書,分掌機要。二尚書戮力辦公,積糧儲,治器械,簡士馬,利賴一時。魏主即將愛妹馮翊長公主,嫁泰為妻,借踐舊約。公主曾適開府張歡。歡性貪殘,遇主無禮,魏主將歡殺死,因把公主改嫁與泰。後來生子名覺,就是北周的孝閔帝,這且待後再表。
  先是熒惑入南斗,去而復還,留止六旬,江南北有童謠云:「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梁主衍恐災及己身,特跣足下殿,為禳災計。及聞魏主西奔,不禁赧顏道:「北虜亦應天象麼?」當時傳為笑柄。不知修德禳災,乃徒跣足下殿,豈非醜態!
  自魏主入關,賀拔勝尚在汝南,未決進止。從前勝出發時,掾吏盧柔曾進三策,上策是席捲赴都,仗義討歡,中策是拒歡聯泰,觀釁乃動﹔下策是舉州歸梁,苟全性命,勝俱不用。至歡已入洛,勝再與僚佐會議,意在南歸,行台左丞崔士謙進議道:「今帝室顛覆,主上蒙塵,公宜倍道兼行,往朝行在,然後與宇文行台同心戮力,倡舉大義,天下聞風,自當響應﹔若捨此遽還,恐人人懈體,一失事機,悔無及了!」
  勝乃使長史元穎行荊州事,居守南陽,自率部眾西進。
  行次淅陽,探得前途消息,高歡已攻克潼關,擒住守將毛鴻賓,進屯華陰,當下毛骨森豎,踉蹌奔回。哪知歡已遣行台侯景等攻荊州,荊民鄧誕,襲執元穎,送往侯景,害得勝無路可歸,不得不與侯景爭鋒。偏偏眾情涣散,各無鬥志,一遇景軍,便即棄甲曳兵,四處奔竄。勝無計可施,只得依了當日盧柔的下策,奔往梁朝。其名曰勝,實則善敗。
  侯景馳入荊州,向歡告捷。歡自晉陽至洛,由洛至華陰,連上四十啟,奏達魏主,不得一答,乃擬另立新主。返至洛陽,再遣使奉表魏主云:「陛下若遠賜一詔,許還京洛,臣當率領文武,清宮以待﹔若返正無日,宗社不能無主,臣寧負陛下,不負社稷」等語。魏主仍然不報,歡乃召集百僚耆老,議立新君。
  清河王亶已視帝座為己有,出入警蹕。偏大眾開議,由歡首倡,謂嗣主應繼承明帝,不應昭穆失序,因語亶道:「今欲立王,不如立王的世子,較為順次。」語未說完,但聽得在座諸人,同聲贊成,亶只好俯首趨出,由愧生憤,由憤生懮,竟爾輕騎南奔。子得為帝,便是大喜,何必狂奔如此?歡遣人追還,遂於永熙三年孟冬,立清河王世子善見為帝,年才十一。改永熙三年為天平元年,於是魏分為二,高氏所立為魏主,史家稱為東魏,宇文氏所奉的魏主,便叫作西魏了。小子有詩歎道:

  世亂都從主暗來,江山分裂魏風頹﹔
  北方從此無寧宇,虎鬥龍爭劇可哀!
  魏既分裂,東西並峙,成為敵國,高歡遂定議遷都。究竟遷往何處?下回再當說明。
  爾朱氏亡而高歡興,高歡興而宇文泰又起,一雄得勢,而一雄繼之,要之皆亂世之雄,欲其乃心魏室,始終不渝,是責莽懿為伊周,固世所罕有事也。但魏主修之得立為帝,實出高歡,歡雖雄鷙,而出鎮晉陽,納女為後,君臣之間,初無芥蒂,魏主修乃誤信斛斯椿言,始倚賀拔岳,繼依宇文泰,卒至激成歡怒,引兵向洛。斛斯椿乘夜渡河之計,又復不從,前何信椿,後何疑椿!愚而多疑,安能處變,有徒為二雄之傀儡已耳!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此二語實可為魏主修之定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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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0 09:06: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回     飲宮中魏主遭鴆毒 陷澤畔竇泰死戰場



  卻說高歡還洛,另立新君善見。善見尚在衝年,當然不能親政,一切黜陟大權,全握歡手。歡請授趙郡王諶為大司馬,咸陽王坦為太尉,儀同三司高盛為司徒,高敖曹為司空,以下文武百官,各有定職,規模粗具,再議西侵。忽聞宇文泰進攻潼關,殺斃守將薛瑜,虜去戍卒七千人,歡不禁彷徨,遂把遷都的計議,重複提起,即欲實行。當下入朝申諭,謂洛陽西逼關中,南近梁境,在在可虞,不如遷鄴為是。嗣主善見,有何主意!王公大臣等,勢難與抗,只得依議遷都。歡只限期三日,即奉駕啟程,四十萬戶,狼狽就道,百官無從備馬,多半乘驢東行。至車駕已到鄴中,留僕射司馬子如、高隆之,侍中高岳、孫騰,在鄴輔政,改相州刺史為司州牧,魏郡太守為魏尹,司州改作洛州,命尚書令元弼為洛州刺史,鎮守洛陽,歡仍還原鎮。當時有童謠云:「可憐青雀子,飛去鄴城裡,羽翮垂欲成,化作鸚鵡子。」時人指青雀為清河王,鸚鵡為高歡,這也無庸評斷了。洛陽遂為戰爭地。
  且說魏主修在洛陽時,性頗漁色,有從妹三人,不准他適,留侍宮中。最愛寵的就是明月,本與南陽王寶炬同產,受封平原公主,次為清河王亶妹,亦封安德公主,還有一個名叫蒺藜,史家未詳為何王兒女,也照例封為公主。這三公主留居宮掖,公然與魏主相奸,差不多與妃嬪相似,所以高歡女雖入宮為後,未蒙垂愛,綠衣黃裳,已成慣例。魏主修嘗設內宴,使明月侍坐首席,諸宮人因羨生慕,即席賦詩,或詠鮑照樂府云:「朱門九重門九閨,願隨明月入君懷!」魏主也不以為意,唯視明月如掌中珠,愛不忍離,就是棄洛西奔,把高皇后撇置宮中,獨有明月不肯捨去,挈領入關。
  宇文泰因魏主淫及從妹瀆倫傷化,暗令元氏諸王誘出明月,置諸死地。及魏主聞報,已是玉殞香消,不得重生。看官,試想魏主所愛,只此一人,平白地為宇文泰所害,如何不悲!如何不憤!恨不得殺泰報仇!又弄錯了。有時彎弓,有時推案,無非注意宇文泰。泰亦心不自安。
  未幾已是殘臘,有高車別部阿至羅遣使入朝,魏主幸逍遙園,宴待外使,顧語侍臣道:「此處彷彿華林園,使人觸景生悲。」已而宴畢,命取所乘波斯騮馬,駕載還宮。偏該馬不受羈勒,跳躍異常,魏主命南陽王籠轡扳鞍,馬亦不服,一蹷而死。魏主乃另易他馬,還至宮門,馬又驚躍,未肯遽進,連下韃撲,方才馳入。近侍潘彌頗通術數,晨間曾啟奏魏主,謂今日不可不慎,防有急兵。魏主記著,還宮後語潘彌道:「今日幸無他事。」彌答道:「須過夜半,方稱大吉。」魏主似信非信。晚餐時多飲數杯,聊解懮悶,不意過了片刻,胸腹攪痛,竟不可當,連忙臥倒牀上,痛益難耐,輾轉呼號,神疲力盡,未幾即歿,目瞪舌伸。侍臣料是遇毒,想由宇文泰主使,不敢發言。可憐魏主修在位,不滿三年,年僅二十五歲。泰命將魏主棺殮,移殯草堂佛寺中,諡曰孝武,直至十年以後,方得安葬雲陵。弒主事不問可知。
  先時已有歌謠云:「狐非狐,貉非貉,焦梨狗子齧斷索。」至魏主遇弒,人方謂謠言有驗。魏本索發,故稱為索,焦梨狗子,就指宇文泰。泰小字叫作黑獺,籍隸武川,相傳為系出炎帝。遠祖葛烏兔,始為鮮卑酋長。數傳至普回,得一玉璽,篆文有皇帝璽三字,驚為天授。鮮卑呼天為宇,君為文,因號宇文國,並以為氏。普回子莫那,徙居遼西,九傳為前燕所滅,遺胤陵由燕奔魏,遂居武川。陵曾孫名肱,肱妻王氏生泰時,有黑氣如蓋,下覆兒身,所以取名黑獺,非狐非貉,便是暗寓黑獺的意義。宇文泰家世,前未敘及,故就此帶過。
  泰既毒死魏主修,遂率王公大臣,推立南陽王寶炬。寶炬為孝文帝孫,京兆王愉子,官拜太宰,錄尚書事。寶炬循例三讓,然後允諾。時已歲暮,遂於次年元旦,即位長安,大赦改年,紀元大統。追尊皇考愉為文景皇帝,皇妣楊氏為皇后。立妃乙弗氏為正宮,世子欽為太子。進宇文泰為大丞相,封安定郡公,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斛斯椿為太保,廣平王贊為司徒,廣陵王欣為太傅,萬俟壽樂乾為司空。遣都督獨孤信招撫荊州,東魏令恒農太守田八能,候途邀擊,為信所敗。信直抵荊州,復擊破東魏刺史辛纂,纂敗遁入城,門未及闔,被信前驅楊忠,追入斬纂,遂據荊州。既而東魏復遣侯景、高敖曹等攻荊州城,信因眾寡不敵,復與楊忠奔梁﹔
  荊州又入東魏。
  會渭州刺史可朱渾元,潛與歡通,率部眾三千戶,奔往晉陽。高歡始聞魏主修遇弒事,因啟請素服舉哀。太學博士潘崇和,謂君以無禮待臣,不必素服,商民不哭桀,周臣不服紂,便是此意。國子博士衛既隆、李同軌等,但主張高後守制,謂高後未絕永熙,應為服素,東魏主乃命依議。
  高後尚在青年,不耐守寡,勉強為故主素服,暗中卻另思擇配。適彭城王韶為司州牧,溫文爾雅,年貌翩翩,韶為彭城王劭子,見四十八回。被高後瞧入眼波,惹動情思,屢與乃父談及。高歡愛女情深,料她有意求合,遂召入彭城王韶,願將嫠女嫁與為妃。韶見高家勢盛,樂得借此攀援,遂滿口稱謝。歡遂令嫠女改服盛裝,配韶為婦,並將洛陽宮中的珍寶,贈作妝奩。就中有珍器二具,最稱奇美,一是成對的玉缽,晶潔無瑕,雕工尤妙,用水貯入,雖經倒置,亦不滲漏,一是瑪瑙榼,能容三升,湊縫中用玉嵌入,好似生成一般。相傳為西域神工所制,獻入魏廷,傳為秘寶。餘物不可勝計,韶既娶國母為妻室,復得了許多珍品,真是喜出望外,欣感莫名。那高氏女亦幸獲佳偶,深慰渴念,魚水諧歡,無容絮敘。
  只是倫紀上說不過去。
  那高歡亦愈老愈淫,自載歸爾朱兩後後,左擁右抱,非常歡暱。大爾朱後生子名浟,小爾朱後生子名湝,俱為歡所鍾愛。他如馮娘、李娘,即五十一回之任城、城陽二王妃。由洛陽取歸,均被歡奸占為妾﹔還有韓娘、王娘、穆娘等,隨時納入,亦隨時侍寢。王娘有子名濬、穆娘有子名淹,濬、淹未長,兩母已亡。及遷都鄴城,復得一廣平王妃鄭氏,芳名叫作大車,丰容盛鬋,妖冶絕倫,歡復據為己有,寵冠後庭。
  鄭氏產得一男,取名為潤。
  東魏天平二年,歡因稽胡、劉蠡升,據雲陽谷,僭稱皇帝,屢為邊患,乃督軍出征,兼程掩擊,破滅蠡升,斬首而歸。到了晉陽,忽得侍婢密報,說是世子高澄,與鄭大車有曖昧情事,歡因澄年才十四,未必遽敢淫烝,反斥侍婢妄言。嗣又經二婢為證,方勃然大怒,召澄入室,加杖百下,幽禁別室。澄系正妃婁氏所生,歡得發跡,半由婁氏為助,見四十四回。所以情好甚篤。婁氏連生六男二女,俱獲長成,自歡廣納妾媵,把愛情移到美姬身上,不免與婁妃相疏。負心漢。偏又長子澄奸案發覺,恨子及母,竟與婁妃隔絕不通,且欲立大爾朱氏子浟為嫡嗣,將澄廢黜。何不並錮鄭氏?
  澄很是焦急,忙向司馬子如處求救,子如在鄴輔政,得澄密書,即至晉陽謁歡。歡與子如向系舊交,無論國事家事,彼此從不諱言,而且妻妾俱得相見,不必趨避。此次子如到來,明明是為高澄母子說情,他卻佯作不知,唯與歡談論國事,直至無語可說,始請謁見婁妃,歡乃述及澄奸庶母,婁妃失察情狀,子如微笑道:「孽子消難,亦奸子如妾,家醜不宜外揚,只可代為掩飾。虧得老臉說出家醜。況婁妃是王結髮婦,常把母家財物助王,王在懷朔鎮時,觸怒鎮帥,受杖傷背,妃晝夜看護,目不交睫,後避葛賊,同走並州,沿途勞頓,日暮履穿,妃又親燃馬糞,代為制靴,此等恩義,怎可忘卻?今日女嫁男婚,相安已久,更不宜為一婦人,自傷和氣。況婢言亦未必可信呢!」歡答道:「君言未嘗無理,但事果屬實,究難輕恕!」子如道:「待子如鞫問情偽,再作計較。」歡即許諾。子如趨至別室,令釋澄候質。澄既得見子如,尚未開口,子如便詰責道:「男兒何故畏威,甘心自誣?」好一個問官。澄聞子如言,自然抵賴,且稱三婢挾嫌誣告。子如召入數婢,厲聲威嚇,不令訴辯。三婢料不敢抗,統皆自縊。子如即報歡道:「果系刁婢妄言,已情虛自盡了!」歡乃大悅,亟召婁妃母子進見,父子夫妻,相對泣下,嗣是和好如初。歡命設盛筵,款侍子如,自起斟酒道:「全我父子,皆出君力!」子如也避席稱謝。這一席宴飲,自傍晚到了夜半,方才停撤,彼此散寢。次日子如辭行,歡贈子如黃金百三十斤,澄亦饋他良馬五十匹,子如樂得叨惠,取金及馬,馳還鄴城。
  澄自是不敢親近鄭大車,大車安然無恙,仍得歡寵眷,始終不衰。但如此重案,化作冰消,後庭侍姬,漸漸放縱起來。歡弟趙郡公琛,留居晉陽,總掌相府政事,他常出入帷闥,見小爾朱氏楚楚動人,竟引起邪心,隨時挑逗。小爾朱氏也愛他弱冠年華,丰神韶秀,竟伺歡外出時,邀琛入室,私與交歡。婢媼等懲著前轍,莫敢告發,一任她送暖偷香,消受溫柔滋味。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歡本老奸巨猾,陰為伺察,稍有所聞,即設法賺他二人,果然姦夫淫婦,中了歡計。一夕正續舊歡,偏被歡破門突入,當場捉出一對露水夫妻,當時怒極欲狂,即取過大杖,猛力擊琛,接連數十百下,打得琛皮開肉爛,僵臥地上。再欲毆撻小爾朱氏,那小爾朱氏早長跪膝前,憑著那一雙淚眼,兩道愁眉,嬌滴滴的吐著珠喉,向歡乞憐,竟把歡的鐵石心腸,漸漸熔化。結果是說出數語道:「你欲求生,立刻離開此地,免我動手!」小爾朱氏無可奈何,只好磕頭拜謝,草草整裝,聽歡發落。歡將她逐出靈州,置諸不齒。琛自被曳出戶,因受傷甚重,延挨了一兩日,便即畢命,年只二十有三。色之害人大矣哉。歡訃告鄴中,但說是暴病身亡,東魏主善見,不得不追賜官階,即贈琛為太尉尚書令,予諡曰貞。貞字不知如何解法?後來又加給太師,進爵為王。那小爾朱氏至靈州後,寂寞無依,孤苦了一兩年,遇著一個范陽人盧景璋,娶為繼室,竟隨他過活去了。
  還算幸事。
  惟東西魏已經分峙,北方各鎮,東投西奔,忙個不了。關內都督趙剛,舉東荊州歸附西魏。宇文泰命為光祿大夫。剛勸泰召還賀拔勝等,泰甚以為是,即遣剛南下請求。剛至梁州,與刺史杜懷瑤相識,因托他移書建康。梁主衍嘗優待降將,得書以後,召賀拔勝等入朝,令他自陳行止。勝等俱願北返,梁主乃親餞南苑,厚禮遣歸。賀拔勝與獨孤信、楊忠三人,同時返至長安,各得就職。泰愛忠勇,且留置帳下。勝感梁主恩禮,凡鳥獸南向,概不復射,借示報答的意思。西魏主寶炬,喜勝北還,特加隆眷,累擢勝至太師,勝乃與宇文泰部勒三軍,專謀東略。時斛斯椿已死,宇文泰專政,進位柱國大將軍,用李虎、元欣、李弼、獨孤信、趙貴、於謹、侯莫陳崇七人為輔。進行台郎中蘇綽為左丞,綽博聞強記,熟諳掌故,嘗與泰終夜敘談,娓娓不倦。泰目為奇士,一切機密,輒令參預。綽始作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諸法,推行一時,秩然不紊。後人多遵為定制,用備鉤稽,這也好算一個吏治家了。特別鉤元。
  那東魏大丞相高歡,令世子澄入鄴輔政,副以左丞崔暹,澄年方十五,用法嚴峻,威震中外。澄弟名洋,亦得封太原公,貌似不颺,內獨明決。歡嘗令諸子治理亂絲,試察智愚。諸子多腳忙手亂,不堪紛擾,洋獨抽刀斷絲,顧語兄弟道:「亂即當斬,何必費心!」後來狂暴,已見端倪。歡因此兒有識,寵愛逾恒。嗣是鄴城有澄,晉陽有洋,歡以為內顧無懮,盡可與西魏爭衡。
  適梁遣鎮北將軍元慶和侵入東魏,乃遣高敖曹率三萬人趨項城,竇泰率三萬人趨城父,侯景率三萬人趨彭城,控御東南。元慶和聞報退還,侯景進陷楚州,擄去刺史桓和,且乘勝至淮上,梁都督陳慶之,發兵邀擊,殺敗景軍。景拋棄輜重,倉皇北遁。
  歡方銳圖西魏,不暇南顧,遂想了一條遠交近攻的計策,遣使南下,與梁修和。梁主衍亦得休便休,許與通好,敕慶之班師。於是歡調回各軍,自率輕騎萬人,逕襲西魏夏州。沿途但食乾糧,不遑火食,及抵夏州城下,正值夜半,見城上無人守禦,便令軍士縛矟為梯,猱升而上,頓時攻破全城,擒住刺史斛拔俄彌突,帶回晉陽。並將部落五千戶,悉數遷歸,留都督張瓊鎮守。會聞靈州曹泥,為西魏將士所圍,因復調兵往援,拔出曹泥,也令他徙至晉陽。可巧西魏傳詔,數歡二十罪,指日東征。歡不禁大怒,亦斥宇文泰、斛斯椿為逆徒,謂當分命諸將,刻日西討。兩下裡互相指斥,各說得我是人非,有道有理。歡欲先發制人,因高敖曹、竇泰等,已皆北歸,遂令敖曹移攻上洛,竇泰出逼潼關,自率軍赴蒲坂,命築浮橋三座,擬即渡河。
  西魏大行台宇文泰督兵出拒,進次廣陽,既探悉歡軍行蹤,便語諸將道:「賊犄我三面,浮橋待渡,這無非虛張聲勢,牽綴我軍,使竇泰得乘虛西入呢!歡計被泰喝破。竇泰嘗為歡前驅,屢戰屢勝,必有驕心,我不如逕襲竇泰,泰軍一破,歡不戰自走了。」將佐齊聲道:「捨近襲遠,恐非良圖﹔如欲往擊竇泰,何不分兵前往!」泰笑語道:「歡雖作橋,未能逕渡,不過五日,我已可破滅竇泰呢。」乃揚言欲保隴右,退還長安,潛行東出。
  諸將猶有異議。泰有從子名深,幼即好兵,嘗疊石為營,折草為旗,與群兒布列行陣,井井有條,此時為直事郎中,屢預軍謀。泰因向深問計,令他先陳意見。深答道:「竇泰為高歡驍將,與歡東西分出,我若至蒲坂攻歡,歡扼我前,竇泰襲我後,豈不是表裡受敵麼?今若簡選輕銳,潛擊竇泰,彼性躁急,必來決戰,歡不及往援,我就可一鼓擒竇了。竇既受擒,歡勢自沮,回軍擊歡,定可決勝。」泰欣然道:「我原作這般想,汝與我同心,我計決了。」遂夤夜東發。
  又行了一晝夜,已抵小關,竇泰猝聞敵至,自恃驍勇,渡河直前。宇文泰列營牧澤,用四面埋伏計,引誘竇泰。竇泰不知厲害,怒馬當先,陷入重圍,澤中泥淖相間,鐵騎不得馳突,再加西卒垂盡,身上亦中了數箭,料知無法脫圍,便拔出佩劍,自刎而亡。竇泰為高歡姨夫,戰無不從,此次由鄴出發,曾有惠化尼云:「竇行台,去不回!」至是果驗。小子有詩歎道:

  將軍一去不回頭,拚死前驅未肯休﹔
  牧澤陷圍濺頸血,半由好勇半無謀!
  竇泰既死,被西魏軍梟了首級,送往長安。高歡尚在蒲坂,聞報大慟,幾乎暈倒。欲知他後來處置,但看下回自知。
  魏主修猜忌高歡,以致蒙塵出走,西入關中,幸宇文泰迎入雍州,尚有容身之所。為懲前毖後計,宜勇於改過,推誠待下,則以秦關之固,宇文之力,東向而待高歡,未始不可有為。奈何身為雄狐,效禽獸行,為一女子而怨及功臣,卒被毒斃,甚矣哉魏主修之淫且愚也!夫天下之好淫者,禍不及身,必及子孫,魏主修之死,死於淫,固已。高歡淫占多人,雖若無恙﹔然生前有子弟之烝報,死後有子孫之荒耽,有惡因必有惡果,高氏寧能倖免乎?且弄兵不戢,忽東忽西,驍勇如竇泰,終墮黑獺計中,陷死牧澤﹔泰雖寡謀,要不得謂非高歡害之也。泰妻為歡妃婁氏妹,夫死妻寡,慘及一門,歡豈不可以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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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用少擊眾沙苑交兵 廢舊迎新柔然納女



  卻說高歡聞竇泰死耗,不勝悲悼,自思泰既陷沒,大違初願,遂撤去浮橋,退回晉陽。宇文泰亦還軍長安。惟高敖曹尚未得聞,引軍急進,直抵上洛城下。洛郡人泉岳及弟猛略,與順陽人杜窋等,欲翻城出應敖曹。洛州刺史泉企,探悉陰謀,捕戮泉岳兄弟,獨杜窋得縋城出走,奔歸敖曹。敖曹猛力撲城,城上矢石交下,連中敖曹三矢。敖曹暈墜馬下,良久復甦,復上馬督攻。泉企固守旬餘,二子元禮、仲遵,皆有勇力,隨父拒敵,日夕不懈。會仲遵被流矢傷目,不能再戰,城遂失陷,企與二子皆被擒。及企見敖曹,大聲呼道:「我系力屈,本心原不服哩!」敖曹也不去殺他,系諸幕下,即用杜窋為刺史。
  休兵數日,擬進攻藍田關。忽來了晉陽使人,傳述歡令道:「竇泰戰歿,人心搖動,宜收軍即還﹔萬一路險賊盛,但求自脫罷了。」敖曹不忍棄眾,令部曲先行,自己斷後,徐徐引退。西魏軍卻不敢追躡,任他自歸。泉企子元禮,由敖曹帶還。仲遵傷重不能行,仍使在洛州城。企在途中,私誡元禮道:「我餘生無幾,死不足畏,汝兄弟二人,才器足以立功,須自覓生機,勿因我已東去,遂虧臣節!」此君頗似王陵母。元禮乃伺隙逃還,與仲遵陰結豪右,襲殺杜窋,西魏遂授元禮為洛州刺史,准令世襲,企竟病死鄴中。
  高歡欲為竇泰報仇,大閱兵馬,再擬出師,適宇文泰出拔恒農,把東魏陝州刺史李徽伯擄去,歡即發兵二十萬,由壺口趨蒲津,使高敖曹率兵三萬出河南。時關中大饑,人自相食,宇文泰部下不滿萬人,留屯恒農就食,已閱五旬,探報謂歡將渡河,乃引兵入關。高敖曹進圍恒農,城中有備,一時攻打不下。歡長史薛琡語歡道:「西人連年饑饉,故冒死來陝州,欲取倉粟,今敖曹已圍陝城,粟不得出,但宜置兵諸道,勿與野戰,待他麥秋無收,民自饑死,寶炬、黑獺,無慮不降,今且不必渡河!」侯景時亦從軍,也進諫道:「今日舉兵西來,關係極大,倘或不勝,猝難收集,不如分作二軍,相繼進行,前軍得勝,後軍方進,前軍若敗,後軍亦可往援,這乃是萬全之計。」歡不肯依議,竟從蒲津濟河。
  華州刺史王羆首當衝要,宇文泰致書相勉,羆答復道:「臥貉子怎得輕過?」及歡至馮翊城,呼羆問道:「何不早降?」羆戎服登陴,朗聲傳語道:「此城是王羆冢,死生在此,汝等何人善戰,請來一決雌雄!」歡知不可攻,乃移駐信原。
  宇文泰因歡軍入境,亦馳詣渭南,徵調諸州兵馬,急切未能召集,泰不堪久待,便欲進兵擊歡,諸將以寡不敵眾,請俟歡西進,再觀形勢。泰正色道:「歡若得至長安,人情必且大震,今乘他遠來,兜頭迎擊,彼衰我銳,何患不勝!」遂下令軍中,就渭水架設浮橋,即日渡渭,直抵沙苑,與東魏軍相隔,只六十里。
  諸將雖不敢違令,各有懼色,獨宇文深稱賀,並語泰道:「高歡鎮撫河北,甚得眾心,若據境自守,卻是難圖﹔今懸軍渡河,非眾所欲,彼無非為竇泰戰死,挾恨前來,這就是叫作忿兵,忿兵必敗。今願假深一節,發王羆兵,截歡走路,前犄後角,使無遺類,怎得不賀?」深有此智,不愧為宇文家兒。泰乃遣穎昌公達奚武往覘歡軍。武只率三騎潛往,改作東魏軍裝,日暮去營數百步,下馬潛聽,得敵軍號,夜間上馬歷營,與巡夜相似。歡毫不備防,所有軍中情狀,俱被武窺悉,還營報泰。泰正思進逼歡營,忽由偵騎報到,歡兵且至,泰又召集將佐,商議對敵的方法。儀同三司李弼獻策道:「彼眾我寡,不可平地列陣,此東十里有渭曲,請先行據守為佳。」泰亦稱善,便徙至渭曲,背水列營,令李弼為右拒,趙貴為左拒,將士皆埋伏葦中,聞鼓乃起。待至日暮,歡軍乃至,望見西魏營內,偃旗息鼓,毫無聲響,營旁葦深土泞,不堪進逼。歡亦防有伏兵,擬縱火焚葦,偏侯景進言道:「我軍大舉前來,應生擒黑獺,曉示百姓,若徒用火攻,就使將黑獺燒死,也是無名無望,不足示威!」歡將彭樂憤憤道:「我眾賊寡,百人擒一,亦尚有餘,要用什麼火攻計!」好好一條計策,徒被二人破壞。歡乃麾兵直進,大眾爭前恐後,一湧而上,無復行列。俄聞西魏營內,鼓聲驟震,蘆葦叢裡的伏兵,執戈齊起,來殺歡軍,趙貴從左衝入,李弼自右突進,把歡軍裂作數截,歡軍立即大亂。李弼弟檦年少膽壯,隱身鞍甲中,躍馬陷陣,伺敵不防,露首出矛,左搠右刺,應手落馬。歡軍爭噪道:「當避此小兒!」歡將彭樂使性善鬥,且帶著三分酒意,躍馬亂闖,好象猘尤一般。既而殺得性起,把甲冑盡行卸去,裸體馳入宇文陣內,適遇西魏征虜將軍耿令貴,一槍挑來,不偏不倚,刺入樂胸。樂忙用刀格開,腸已流出,鮮血狂噴,他卻大吼一聲,拚死再戰。旁有他將馳至,接住令貴廝殺,樂方得回馬出陣,納腸裹胸。還欲返身殺入,怎奈各軍俱已敗還,連讓步都來不及,怎能再入敵陣?那後面亦鳴金收軍,只好隨眾退回。宇文泰也不追趕,勒兵還營,各將都上前獻功。泰見了李檦,顧語左右道:「出兵打仗,全靠膽壯,不必昂藏七尺,但看他年輕身矮,亦能殺賊哩!」語未畢,又見耿令貴入帳,甲裳盡赤。泰又說道:「甲裳中有如許血跡,奮勇可知!」
  遂一一記功,靜待犒賞。各將士散歸本營,休息去訖。
  那高歡奔回信原,尚欲收拾殘軍,再行決戰,使張華原巡視各營,照簿點兵,無人出應。急忙還白道:「眾已散盡,各營皆空虛了!」歡尚未肯去,阜城侯斛律金在側,便啟請道:「眾心離散,不可復用,宜速還河東為是!」遂命左右牽馬入帳,促歡上馬。歡跨上馬鞍,尚未縱轡,由金用鞭拂馬,方才東馳。到了河濱,驀聞後面人聲馬沸,震蕩波流,料知有追兵到來,只好匆匆急渡。偏偏船離岸遠,一時不能駛近,有許多將士情急逃生,躍馬入河,俱被流水漂去。歡改乘橐駝就船,始得東渡。共計喪失甲士八萬人,鎧仗十有八萬件。
  宇文泰聞歡遁走,始督軍追至河上,遙望歡已過河,乃停軍不追。可巧徵調各兵,陸續報到,都督李穆道:「高歡已經破膽,請速渡河追去,毋令漏網。」泰歎道:「窮寇莫追,兵家至言,我軍已獲全勝,得意不宜再往了!」乃返至戰所,令每人種柳一株,留旌武功。越日凱旋渭南,奏捷論功,李弼、趙貴以下,皆進爵增邑有差。
  高歡還入晉陽,忿懑異常。侯景亦憤然道:「黑獺新勝而驕,必不為備,願得精騎二萬,擒歸黑獺,報復前恨!」又來說大話了。歡遲疑未決,入白婁妃,婁妃道:「果如景言,景豈尚有還理?得一黑獺,失一侯景,究有何利?」歡乃罷議。婁妃卻是知人。高敖曹得歡敗耗,也解恒農圍,退保洛陽。
  宇文泰自沙苑得勝,復欲圖洛,乃遣行台王季海,與獨孤信率步騎二萬,逕趨洛陽,又命洛州刺史李顯赴三荊,賀拔勝、李弼圍蒲坂。蒲坂守將,為東魏秦州刺史薛崇禮,登陴力御。別駕薛善,系崇禮族弟,密語崇禮道:「高歡有逐君大罪,善與兄忝列簪纓,世荷國恩,今大軍已臨,尚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長安,署為逆賊,死有餘愧,不如先行歸款,尚得自全!」崇禮嘿然不答,善竟與族人開城,迎納賀李等軍。崇禮倉猝出走,中途被獲。宇文泰聞捷馳至,賜薛善等五等封爵。善固辭不受,崇禮為善從兄,因得宥死,不復加罪。泰遂略定汾、絳二州。
  獨孤信行至新安,高敖曹引兵北去,只留廣陽王元湛守洛陽。湛無膽略,也棄城奔鄴,信遂得據金墉城。東魏潁川長史賀若統,又執住刺史田迄,舉城降西魏軍。梁州、滎陽、廣州,望風歸附。東魏行台任祥,往攻潁川,為西魏大都督宇文貴擊敗,任祥奔還。陽州刺史邢椿,被州將是雲寶刺死,亦奔降西魏軍。西魏都督韋孝寬,復攻陷東魏豫州,河南諸州郡,多半沒入西魏。
  東魏大行台侯景治兵虎牢,謀復河南諸州,韋孝寬等未免膽怯,又棄城遁去。侯景出兵四略,奪還南汾、潁、豫、廣四州,遂邀同高敖曹,進圍金墉。高歡亦率軍繼進,獨孤信飛報長安,請即濟師。西魏主寶炬,正因洛陽得手,擬謁園陵,湊巧洛使告急,遂命尚書左僕射周惠達,輔太子欽守長安,自與宇文泰督軍東行,令李弼、達奚武為前驅,直達湝城。
  日暮下寨,李弼登高遙望,遙見群鳥向西北飛來,便道:「天色已晚,鳥應歸棲,今尚西翔,必有賊軍前來,不可不防!」遂偕達奚武移屯孝水,遣人哨探,並令軍士取薪為備。約過片刻,果有探馬入報,敵軍來了!弼即命部眾曳薪揚塵,鼓噪前進,敵騎不過千人,未測弼軍多寡,當即返奔。弼麾軍追上,斲斃敵將一人,一將逃免,餘眾盡得俘獲,解送恒農。看官道敵將為誰?一將叫作莫多婁貸文,已經被殺,一將就是可朱渾元,竟得逃脫。敘筆矯變。原來侯景聞西魏軍至,擬整兵待著,偏莫多婁貸文,不受景命,邀同可朱渾元,率千騎來襲西魏軍,剛被李弼偵覺,一場追擊,貸文喪命,元得倖還。
  李弼待泰同進,共至■東,侯景撤圍引去。泰率輕騎追至河上,景回馬佈陣,北據河橋,南倚邙山,與泰對仗。兩軍交鋒,才及數合,景見泰執旗指揮,便拔箭射去,正中泰坐馬。馬負創驚逸,不可羈勒,泰隨馬竄去,約經裡許,竟為所掀,墜落地上。侯景瞧著,驟馬追來,泰身旁並無他人,只有都督李穆,緊緊隨著。穆見侯景來追,手下約有百餘騎,孤身如何抵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佯用馬鞭扶泰背上,厲聲叱道:「籠東軍士,籠東系披靡之意。爾主何在?乃尚留此,不急上馬,更待何時?」好似曹阿瞞的急智。景聽得此言,還疑自己看錯,停馬不追。穆即以己馬授泰,與泰俱走,回入大營,調軍再進。
  侯景方才回營,總道泰軍已去,不致復來,哪知西魏兵如潮湧至,不及列陣,竟被蹂躪。景撥馬遁去,部兵四散,獨高敖曹自恃勇悍,尚建著麾蓋,與泰角戰。泰盡銳圍攻,殺得敖曹部下,七倒八歪。敖曹仗著長槊,突出重圍,單騎走投河陽南城。守將高永樂為歡從子,與敖曹有宿嫌,閉門不納。敖曹潛匿橋下,追騎趨至,見有金帶浮出,競向橋下攢射。敖曹自知不免,始奮首與語道:「來!來!好給汝開國公!」
  說著,那頭顱已被人斲去。強盜結果,應該如此。
  高歡得報,如喪肝膽,召責永樂,加杖二百下。追贈敖曹太師,兼大司馬太尉。一面督率大軍,自往爭洛。兩下相遇,彼此陣勢綿亙,首尾遠隔,從旦至未,戰至數十百合,氛霧四塞,莫能相知。西魏左右翼獨孤信、趙貴等,戰並不利,又未知君相所在,弄得茫無頭緒,棄軍奔還。此外各軍,當然溃散。宇文泰尚在營中,亦覺保守不住,毀去營寨,奉主西歸,留儀同三司長孫子彥,守金墉城。西魏將軍王思政,尚與東魏軍猛鬥,舉矟橫擊,一舉輒踣敵數人。既而陷入敵陣,左右盡死,思政亦受創暈僕。他平時出戰,嘗著破衣敝甲,敵人疑是末弁,由他倒地,不暇梟首,還有他將蔡祐,率親兵數十人,下馬步鬥,齊聲大呼,擊斃東魏兵甚多。東魏兵四面繞集,圍至數十重,祐彎弓持滿,盤旋四射,發無不中,敵不敢近。突有壯士數名,身穿厚甲,手執長刀,躍馬逕入,去祐騎僅三十步。祐隨身只有一矢,左右勸祐速射,祐從容道:「我等性命,在此一矢,怎可虛發!」道言未絕,那來兵相距不遠,方把弓弦一扯,颼的一聲,正中來兵頭目,流血墜下,餘人卻退。祐乘勢突出,徐徐引還,東魏兵不敢追逼,也收軍回營。思政部將雷五安,失去主將,復至戰場尋覓屍首,可巧思政已蘇,即割衣裹創,扶他上馬,馳還恒農。宇文泰已入恒農城,檢閱大將,尚少王思政、蔡祐二人,正在著急,見祐引軍回來。祐字承先,泰即呼道:「承先得還,我無懮了!」再問及戰鬥情形,祐毫不言功。最難得者在此,可為孟之反第二。經部下替祐述明,泰益驚歎道:「承先有功不伐,真算是難得了!」未幾思政亦到,見他創痕累累,黯然泣下。籠絡將士。因授思政為東道行台,留鎮恒農,自奉寶炬還長安。不料長安變亂,留守周惠連,偕太子欽出奔渭北,關中大擾。這變亂的原因,是由留守兵少,前所虜東魏士卒,擁戴故將趙青雀,伺隙據城。又有雍州刁民於伏德等,亦劫咸陽太守慕容思慶,同時作亂。西魏主寶炬,留駐閿鄉,由宇文泰入關討賊。泰因士馬疲敝,不願速進,且謂青雀等烏合,不足為患,散騎常侍陸通進諫道:「蜂蠆有毒,不宜輕視!今軍雖疲乏,精銳尚多,加以明公聲威,麾軍壓賊,立可蕩平﹔若養癰貽患,轉非良策。」泰即依議,整軍西人,父老見泰回師,且悲且喜,士女亦交相慶賀。華州刺史宇文導,系泰從子,繼王羆後任,起兵襲咸陽,斬思慶,擒伏德,渡渭會泰,同攻青雀。青雀敗死,泰遣使至閿鄉報捷,迎駕入長安。泰出屯華州。東魏丞相高歡,進攻金墉,長孫子彥毀去城中室庐,開門潛遁,歡入城巡視,遍地已成瓦礫,索性將城砦毀去,但使洛州刺史王元軌鎮轄,自返晉陽。
  是年冬季,西魏復遣將軍是雲寶,掩入洛陽,王元軌棄城東走,廣州亦為西魏將趙剛所陷,襄、廣以西,復為西魏有。
  是時柔然復強,頭兵可汗阿那瓖,雄踞朔方。見前文。起初尚向魏稱臣,及魏已分裂,遂把臣字削去,通使東西,居中取利,先向東魏求婚,東魏許將宗女蘭陵公主,嫁與為妻。柔然遂幫助東魏,侵擾西魏,宇文泰方有事東方,不遑北顧,也只好設法羈縻,餌以女色。無非晦氣幾個宗女。乃使中書舍人庫狄峙,北赴柔然,與議和親,頭兵可汗有弟塔寒,未曾婚娶,因向西魏求婦,西魏封舍人元翌女為化政公主,遣嫁了去。
  但東西兩魏,雖都用著美人計,籠絡柔然,究竟東魏宗女,配與可汗,西魏宗女,不過一個可汗的弟婦,兩邊權勢,相形見絀。宇文泰特勸主子寶炬,納頭兵女為妃,再向柔然議婚,偏頭兵可汗,定欲納女為後,方肯如約。泰不得已為廢後計,請寶炬割愛從權。以女易女,卻還值得,只難為了乙弗後。看官,試想寶炬已納乙弗氏為後,生男育女,已有數人,就是太子欽亦乙弗後所出。後父瑗曾為兗州刺史,母為淮陽長公主,乃是孝文帝第四女,本來是閥閱名媛,更兼容德兼全,仁而且儉。此次顧全大局,不得不游居別宮,後且自願為尼,削髮參禪。乃令扶風王元孚至柔然迎女。
  柔然送女南來,有車七百乘,馬萬匹,橐駝千頭。行次黑鹽池,遇著鹵簿儀仗,來迎新後。孚請柔然女正位南面,柔然女答道:「我未見汝主,尚是柔然女兒,汝國以南面為尊,我國卻尚東面,各守國俗便了。」於是西魏儀仗,盡皆南向,柔然營幕,仍然東向。及迎入長安,即行冊後禮。後號鬱久閭氏,年才十四,容貌端嚴,頗饒才識,只有一種大病,便是一個妒字。她因廢後乙弗氏尚在都中,常有違言。西魏主寶炬,取悅新後,特遣次子戊為秦州刺史,奉母乙弗氏赴鎮。母子入宮辭行,與寶炬相見,並皆泣下。寶炬本無芥蒂,為勢所迫,勉強出此,此時觸起舊情,也淚下不止。且密囑乙弗氏在外蓄髮,再圖後會。乙弗氏母子,乃拜辭而去。小子有詩歎道:

  廢後原來事不經,況兼婦德足儀型﹔
  如何迎入侏俐女,訣別妻孥泣帝庭!
  光陰易過,倏忽經年,那柔然竟來犯邊。究竟為著何因,待小子下回再表。
  沙苑之役,為東西魏第一次大戰。高歡發兵二十萬,渡河而西,當時已目無關中,幾視黑獺如囊中物,卒之渭曲交兵,遭人暗算,曹操之敗於赤壁,苻堅之敗於淝水,高歡之敗於沙苑,皆恃眾不整,出以輕心故耳。厥後河東、河南,沒入西魏,莫多婁貸文以輕戰而死,高敖曹以輕敵而亡,輕躁者之不可行軍,固如此哉!洛陽再戰,宇文失利,一則因屢敗而懼﹔一則因屢勝而驕,甚矣用兵之不可不慎也。若夫兩國相爭,結鄰為助,而柔然適得博漁人之利,智如黑獺,且勸寶炬廢舊迎新,納侏俐之女,逐上國之母,毋乃悖甚!況女德無極,婦怨無終,和親豈果足恃耶!識者於此,當亦以輕率譏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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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0 09:07: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回     戰邙山宇文泰敗溃 幸佛寺梁主衍捨身



  卻說西魏立柔然女鬱久閭氏為後,是大統四年間事。越年廢後乙弗氏,隨子戊出居秦州。又越年二月,柔然入犯,舉國南來,直抵夏州。西魏主寶炬,免不得遣使詰問,究為何事興兵?柔然主頭兵可汗,謂一國不能有二後,西魏故後尚存,將來仍擬復封,我女總要被黜,所以興師問罪云云。看官,試想柔然遠居塞外,如何曉得魏宮中情事?這無非是鬱久閭氏,聞知乙弗氏臨別,由西魏主囑她蓄髮,所以暗中懷妒,通報柔然,叫他興兵內逼,好把故後除去,免貽後患。西魏主寶炬,接得去使還報,躊躇了好多時,便歎息道:「豈有百萬番兵,為一女子大舉?但朕若不肯割愛,自招寇患,亦有何面目自見諸將帥呢!」外人要你殺妻,你便將愛妻殺卻,若叫你自殺,你將奈何?乃遣中常侍曹寵,齎手敕赴秦州,令乙弗氏自盡。乙弗氏灑淚,泣語曹寵道:「願至尊享千萬歲,天下康寧。我死無恨!」說著,召次子武都王戊至前,囑他後事。且令傳語皇太子,善事阿父,勿念生母,語多悽愴,慘不忍聞。左右皆垂涕失聲,莫能仰視。時乙弗氏已蓄髮鬑鬑,因復召僧供佛,再向佛像前落髮,始入室服毒,引被自覆而歿,年三十一。
  當下鑿麥積崖為龕,殮棺告窆,柩將入穴,有二叢雲先入龕中。一滅一出,人皆詫為異事,後來號為寂陵。曹寵還都復命,西魏主又遣人報告柔然,頭兵可汗,乃引兵退去。
  是年鬱久閭氏懷妊將產,居瑤華殿,輒聞狗吠聲,心甚不安。繼而臨盆坐蓐,胞久不下,毉巫相繼召集,或為診治,或為祈禱,鬱久閭氏惟雙睜鳳目,滿口譫言,忽言有盛飾婦人入室,忽言婦人立在牀邊,用物擊我,毉巫皆無所見,都嚇得毛骨森豎,齒牙皆震。好容易產下一兒,那鬱久閭氏已兩目一翻,嗚呼哀哉,年只十六。當時宮禁內外,統說是故後為祟,因致產亡。容或有之。西魏主寶炬,命將遺骸安葬少陵原,不消細述。
  東魏接連改元,始因南兗州獲得巨象,稱為禎祥。及改年元象,越年冊立高歡次女為皇后,營立新宮,復改元興和。禁民間立寺,改停年格,命百官就麟趾閣議定新制,號為麟趾格,頒敕施行。命侯景為吏部尚書,兼尚書僕射,出任河南大行台,隨機防禦。
  適北豫州刺史高仲密,陰謀外叛。高歡遣將奚壽興代掌軍事,仲密竟執住壽興,通款西魏,以虎牢為贄儀。原來仲密為高敖曹次兄,見前。本來是忠事東魏,官拜御史中尉,遇事敢言,頗有直聲。嗣因與妻室反目,將妻休棄,遂致與妻舅崔暹有嫌。所選御史,均被暹排去,免不得怏怏失望,怨及朝廷。暹為高澄心腹,與澄同在鄴中,見五十四回。澄為大丞相世子,姊入為後,又娶東魏主妹馮翊公主為妻,真是元勛貴戚,權燄熏天。崔暹倚作黨援,當然是指揮如意,他妹被仲密休棄後,即由澄出為媒介,別嫁顯宦,格外備儀。仲密亦娶一繼妻李氏,美豔工文,澄借賀喜為名,親往審視,果然是丰姿綽約,比眾不同。嗣是暗地垂涎,伺仲密外出時,竟馳至高宅,挑誘李氏。李氏拒絕不從,澄竟用出強暴手段,硬脅李氏入室,為強姦計。當由高氏家人,飛報仲密,仲密踉蹌歸家,澄乃自去。李氏衣裳破裂,泣告仲密,仲密懷恨益深,遂乞請外調,出為北豫州刺史,挈眷赴鎮,潛通西魏。可巧高歡激變,索性明目張膽,背東歸西。仲密無故棄妻,惹出許多禍祟,這也自貽伊戚,不能盡咎他人。
  高歡聞仲密叛去,事出崔暹,即召暹赴晉陽,將加死罪。如何不知子惡?暹忙向高澄乞憐,澄匿暹府中,浼人說歡,一再請免,歡乃宥暹不問。嗣聞西魏授仲密為侍中司徒,並由宇文泰督率諸軍,來收虎牢,且進圍河橋南城,歡因發兵十萬,親至河北,御宇文泰。泰退軍■上,令軍士駕舟,縱火上流,欲毀河橋。東魏將斛律金,使行台郎中張亮,用小艇百餘艘,阻截敵船,用鏈橫河,係以長鎖,釘住兩岸,敵人不得近橋,橋始獲全。歡渡河據邙山,依險立營,數日不進。泰在■曲留住輜重,乘夜襲歡,偵騎馳報歡營,歡笑道:「賊距我四十里,夤夜前來,必患饑渴,我正好以逸待勞呢。」乃整陣待著。候至黎明,泰軍果然馳到。歡將彭樂,不俟泰軍列陣,便率數千精騎,衝將過去。泰軍見歡有備,已是驚惶,更遇著驍勇善戰的彭樂,執著一桿長刀,左右亂劈,但見頭顱滾滾,飛擲空中,不由的旁觀股栗,紛紛逃回。泰亦只好退走。歡軍見彭樂得勝,統上前力追,殺死泰軍無數。彭樂且一馬當先,追至■上,踹入泰營,泰棄營再遁。西魏侍中大都督臨洮王元柬,蜀郡王元榮宗,江夏王元升,巨鹿王元闡,譙郡王元亮,詹事趙善等,倉猝不及遁逃,俱被擄去。泰正策馬西奔,忽背後有人大呼道:「黑獺休走!」泰急返顧,見一敵將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禁不住一身冷汗,勉強按定了神,徐聲與語道:「汝非大將彭樂麼?從泰口中呼出彭樂,筆勢好不平。一個偉男子,可惜太呆,試想今日無我,明日豈尚有汝麼?何不急速還營,收取金寶!」彭樂聞言,也覺有理,遂停住不趕,泰得脫去。
  樂還入泰營,得泰金帶一囊,攜去歸營。諸將各收軍還報,載歸甲仗,不可勝計。歡升帳記功,已有人報樂縱泰。及樂入帳復命,且行且呼道:「黑獺漏刃遁去,但已是破膽了!」歡不禁怒起,勃然離座道:「汝敢來欺我嗎?」樂本已心虛,慌忙伏地,歡親摔樂頭,三舉三下,拔出佩劍,置諸樂頸,責他私縱黑獺,並前日沙苑一役輕戰致敗的罪狀。樂囁嚅道:「願乞五千騎士,再為王擒取黑獺!」歡益怒叱道:「汝縱他使去,尚說好擒取麼?」說至此,又取劍欲斲,將下未下,共計三次。諸將已窺透歡意,均上前乞情,黑壓壓的跪滿座下。歡乃還座,令左右取絹三千匹,壓樂背上,樂兀自負住,不聞氣喘。歡又道:「有力不忠,也是徒然!今日饒汝,汝應自知前愆,效力贖罪!」樂連聲遵令,歡因命將絹卸下,仍賜與樂,不沒前驅的功勞。好權術。樂拜謝而退。
  越日復與宇文泰交戰,泰自將中軍,領軍若干惠若干系複姓。為右軍,兩路夾擊歡軍,歡軍敗績,所有步卒,悉為泰軍所擒。歡落荒東走,隨員只有七人,後面追兵大至,都督尉興慶奮然道:「王速去!興慶腰佩百箭,尚足殺敵百人。」歡乃留興慶拒戰,縱轡急奔,興慶獨截追兵,矢盡而死。
  泰料歡東奔不遠,更召健卒三千人,令執短兵,用賀拔勝為統將,再往追歡。勝與歡本來相識,執槊當先,竟得追及。歡見勝到來,驅馬急奔,勝率十三騎力趕,馳至數里,槊已及歡馬尾,便大呼道:「賀六渾!今日在賀拔破胡手中,誓必殺汝!」勝字破胡,故自稱表字。歡嚇得膽落,墜落馬下。勝正挺槊刺歡,不防坐馬一蹷,也將勝掀落塵埃。原來東魏將軍段韶正來救歡,見歡命在須臾,忙彎弓射勝,正中勝馬﹔因此勝亦僕地。及勝躍起,韶已馳至,扶歡上馬,向東逸去。勝易馬再追,復有東魏河州刺史劉洪徽,引兵攔阻,連射二矢,斃勝從騎二人。勝知不能得歡,便即長歎道:「今日不執弓矢,豈非天意!」泰遇彭樂,歡遇賀拔勝,終得脫免,不可謂非天意。乃引騎西還。
  惟東魏騎兵尚能再戰,將軍耿令貴整眾復出,突入敵陣,鋒刃亂下,殺傷相繼。西魏將士不防有此回馬兵,多半懈怠,怎禁得令貴衝入,似虎似狼,霎時間旗靡轍亂。西魏將趙貴等禁遏不住,也俱回竄。宇文泰親自出拒,交戰數合,那東魏兵陸續攢集,氣勢甚銳,弄得泰亦無法攔阻,沒奈何策馬返奔。東魏兵鼓勇追躡,幸虧西魏將獨孤信、於謹等收集散卒,從後繞出,大呼殺賊,追兵也徬徨驚顧,倒退下去,西魏各軍,才得保全。若干惠且建旗鳴角,徐徐引還。
  泰走入關中,屯兵渭上,歡進至陝城。泰使達奚武拒守,東魏行台郎中封子繪白歡道:「混一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後悔無及。願大王不以為疑!」歡點首稱善,集諸將會議進止。諸將多說野無青草,人馬疲瘦,不可遠追。歡乃收軍東歸,但令侯景等收復虎牢。
  時高仲密亦隨泰入關,家屬尚在虎牢城內。留偏將魏光居守。宇文泰遣諜齎書,送給魏光,令他固守待援。中途為侯景所獲,搜得書札,改易數字,叫他速去。乃復將書發還,縱諜入城。光見書即夤夜遁走。景麾軍入城,捕得仲密妻子,解送鄴都。高澄得報,不禁喜出望外,忙盛服出城,往迎仲密後妻趙氏。待了半日,方見心上人兒,被軍士押至,花容慘澹,雲鬢蓬鬆,越覺可憐可愛,當即令軍士釋縛,載以良馬,導入都中私第,召集婢媼,替趙氏沐浴梳妝。到了黃昏,飲過交杯酒,摟入合歡牀,絕處逢生的趙美人,身不由主,只得任他所為。從此仲密妻變作高澄妾,又另是一番天地了。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高歡因高乾有義勛,高敖曹死王事,家屬皆免連坐。尚有仲密幼弟季式,曾行晉州事,鎮守永安,至是先詣晉陽請罪,歡亦相待如初。惟高澄借父威勢,得升任大將軍,領中書監,移門下機事,總歸中書,文武賞罰,皆由澄主張。想是肉戰的功勞。侍中孫騰自恃為高澄父執,不肯敬澄。澄叱左右牽騰至階,築以刀環,使立門下。定州刺史庫狄乾,為澄姑夫,自定州入謁,立門下三日,始得相見。尚書令司馬子如,太師咸陽王坦,為澄心腹崔暹所劾,說他貪黷無厭,並削官爵。高歡反與鄴中諸貴書,略言兒年濅長,公等不宜攖鋒,即如咸陽王司馬令兩人,皆我故交,同時獲罪,我尚不得相救,他人更不必論了。縱容兒子,一至於此。自是公卿以下,無不憚澄。澄又授崔暹為御史中尉,宋游道為尚書左丞。二人俱系高澄鷹犬,所有彈章,無不照行,或黜或死,幾難勝數。澄威權幾過乃父,東魏主善見,簡直是個木偶,毫無能力,徒擁虛名罷了。為北齊篡位張本。
  西魏丞相宇文泰自邙山敗後,方憚東略,並且太師賀拔勝悔恨致疾,又復去世,國中失一大將,愈覺灰心。勝弟岳早被殺關中,見五十二回。兄允留官洛陽,為高歡所忌,閉置一室,竟致餓死。勝諸子亦多為歡所殺。勝既悔失歡,又痛覆家,因此不得永年。臨死時,自寫遺書致宇文泰,書中略云:「勝萬里杖策,歸身闕廷,每望與公掃除捕寇,不幸殞斃,微志不伸,死若有知,尚當魂飛賊庭,借報恩遇」等語。泰覽書流涕,表請贈勝為太宰,錄尚書事,予諡貞獻。賀拔氏三弟兄從此皆亡,後來賀拔岳子緯,納宇文泰女為妻,受封霍國公,得承宗祀,事且慢表。前段了過高仲密兄弟,此段了過賀拔勝兄弟,兩人關係較大,故特表明始末。
  且說梁主衍中大通七年,復改元大同,江南無事,坐享承平。雖與北方屢有交涉,但北魏正東分西裂,無暇顧及江淮,且東魏與梁修和,邊境安寧,更覺得囊弓戢矢,四靜烽煙。梁主衍政躬多暇,竟欲皈依佛教,為參禪計。特在都下築一同泰寺,供設蓮座,寶相巍峨,殿宇弘敞,他即親幸寺中,設四部無遮大會,居然披服緇衣,趺坐蒲圃,扮做一個老和尚,自號三寶奴,叫做捨身為僧。尤可笑的是公卿以下,醵錢一億,納入寺中,替梁主贖身還宮。這種法制,好似從平康裡中彩來。既而又捨身同泰寺,仍然戴毘盧帽,穿黃袈裟,親升法座,為四部眾講涅槃經,說得天花亂墜,有條有理。其實統是佛學皮毛,未得大乘真諦。就使識得真諦,亦與治道無關。講畢以後,擬在寺中居住,不復還宮,再經群臣出錢奉贖,表請返駕。第一、二表還不肯從,三表乃許。做出甚麼鬼態!南印度僧菩提達摩,得悉梁朝重佛,從海路航至廣州。梁主聞有高僧到來,亟命地方有司,護送入都,召見內殿,賜他旁坐,且婉問道:「朕欲多造佛寺,寫經度僧,可有功德否?」達摩答道:「沒有甚麼功德,參禪不在形跡,須由靜生智,由智生明,從空寂中體會出來,方有功德可言!」梁主復道:「朕在華林園中,總集許多經典,高僧前來,可能為朕逐日講解,指誤覺迷否?」達摩微笑道:「佛學在心不在口,一落言論,仍非上乘,所以明心見性,自能成佛,不在區區經論呢。」確有至理。梁主被他兩番駁斥,反弄得啞口無言。達摩便起身告辭,梁主亦不挽留,由他自去。他乃渡江北行,至嵩山少林寺中,面壁十年,方才入寂,是為中國禪宗第一祖。弟子慧可承受衣缽,這卻是佛學真傳。
  那梁主衍但尊俗僧慧約為師,親自受戒,並令太子王公以下,亦皆師事慧約,受戒至五萬人。究竟佛學弘旨,無一瞭解,徒然開口談經,閉口坐禪,有何益處?況且梁主是身為天子,一日萬幾,怎得無端佞佛,反將政事擱起?為這一誤,遂使朝綱廢弛,宵小弄權。賢相周舍、徐勉等,又相繼逝世。侍中朱異,尚書令何敬容,表裡用事。敬容還有些樸實,異才足濟奸,辯能惑主,任官三十年,廣納賄賂,蒙蔽宮廷,所有園宅玩好,飲膳聲色,均極華備。性又甚齊,不肯施捨,廚下珍羞腐爛,每月嘗棄十餘車。梁主衍卻非常寵眷,言聽計從,於是賞罰無章,隱生亂禍。並因梁主好佛,上行下效,士大夫爭向空談,不習武事。
  丹陽處士陶弘景少年好學,有志養生,齊高帝蕭道成嘗召為諸王侍讀,雖應命入都,仍然謝絕交遊,不願與聞朝事,旋即上表辭祿,歸隱茅山。梁主衍早與相識,即位後通問不絕,大事必談,且勸令出山。弘景頗為獻替,惟終不就征,當時號為山中宰相。梁主每得復書,輒焚香虔受,遙申敬禮。太子綱未為儲貳時,曾出督南徐州,想望風彩,延弘景至後堂,談論數日,才許辭去。弘景年八十,得辟穀導引諸術,尚有壯容,又越五年乃歿。彌留時尚口占一詩道:「夷甫即晉王衍,任散誕,平叔善論空,平叔即晉何晏字。豈悟昭陽殿,遂作單於宮!」時人謂弘景此詩,明明是譏諷時事,且為侯景亂梁的預讖。可惜梁廷不悟,卒致大亂,梁主衍聞弘景喪訃,特贈中散大夫,諡曰貞白先生。前述達摩,此述陶弘景,畸人高士,亦必闡揚,是作者本意。
  大同八年,安城郡民劉敬躬妖言惑眾,逐去郡吏蕭說,據郡造反。攻庐陵,陷豫章,黨徒多至數萬,進逼新淦、柴桑。是由梁廷佞佛,感召出來。梁主第七子湘東王繹,方出為江州刺史,亟遣中兵參軍曹子郢,府司馬王僧辯,引兵往討。南方久弛兵革,甲士窳惰,幸僧辯頗有智計,劉敬躬眾皆烏合,因此一鼓蕩平。
  交州刺史武林侯蕭諮,梁主從姪。苛暴失民心,郡民李賁糾眾為亂。諮不能御,由梁廷派遣高州刺史孫冏,新州刺史盧子雄,會師往援。適值春瘴方起,眾皆溃歸,諮誣奏冏與子雄,通賊逗留,並皆賜死。子雄弟子略,為兄復仇,舉兵攻諮,諮奔廣州。高要太守陳霸先,召集精甲三千,剋日出討,大破子略,子略走死。霸先因功進直閤將軍。梁廷召諮還都,改任楊瞟為交州刺史,霸先署府司馬,進征李賁。賁方自稱越帝,創置百官,屯兵蘇歷江口,阻遏官軍。瞟推霸先為先鋒,直逼蘇歷江,拔去城柵,所向摧陷。賁走嘉寧城,轉奔典撤湖,俱被霸先攻入。再竄入屈獠洞中,由霸先諭令縛送,屈獠斬賁以獻,傳首建康,交州乃平。嗣是霸先威名,震耀南方。
  霸先系吳興人,字興國,小字法生,自云為漢太邱長陳實後裔,少有大志,不事生產,及長乃涉獵史籍,好讀兵書,身長七尺五寸,日角龍顏,垂手過膝。梁主聞他狀貌過人,特令圖形以進,並因更造建功,除拜西江督護,兼高要太守,都督七郡軍事。陳霸先、王僧辯俱為後來重要人物,惟霸先後為陳祖,故敘述處詳略不同。小子有詩歎道:

  盛衰倚伏本無常,佞佛容奸即兆亡﹔
  亂世偃文只尚武,但能平賊便稱強。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再敘。
  沙苑敗而高歡不復西行,邙山敗而宇文泰不復東出,分據之勢,自是遂定。要之歡、泰兩人,智力相埒,故忽勝忽敗,變幻靡常。惟歡性好色,縱子淫暴,邙山之戰,實自高澄釀成之。其得戰勝宇文,實出一時之僥倖,或者由宇文助叛,名義未正,故有此挫失,俾高氏得以幸勝耳。梁主衍安據江南,不乘兩魏相爭之際,修明政治,漸圖混一,乃迷信釋教,捨身佛寺,一任朱異擅權,紊亂朝紀,何其憒憒乃爾!夫梁主衍手造邦家,未始非一英武主,其所由誤入歧途,攻乎異端者,得毋鑒沈約之死,獲罪齊和,自省亦未免多疚,乃欲借佛教以圖懺悔耶!然而愚甚!然而謬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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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0 09:07: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回     責賀琛梁廷草敕 防侯景高氏留言



  卻說梁主信佛,太子綱獨信道教,嘗在玄圃中講論老莊。學士吳孜每入圃聽講,尚書令何敬容道:「昔西晉喪亂,禍源在祖尚玄虛,今東宮復蹈此轍,恐江南亦將致寇了。」這語頗為太子所聞,很滋不悅。後來敬容妾弟費慧明,充導倉丞,夜盜官米,為禁司所執,交領軍府懲辦。敬容貽書領軍將軍,代為乞免。領軍將軍河東王蕭譽,為太子綱猶子,見五十二回。當然與太子敘談,太子即囑令封書奏聞,梁主大怒,立將何敬容除名。敬容既去,朱異權勢益專,更得引用私人,攪亂朝政。散騎常侍賀琛不忍緘默,因上書論事,略云:
  竊聞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明君不畜無益之臣,臣荷拔擢之恩,曾不能效一職,獻一言,此所以當食廢飱,中宵歎息也。今特謹陳時事,具列於後,倘蒙聽覽,試加省鑒,如不允合,乞亮贑愚。其一事曰:今北邊稽服,戈甲解息,正是生聚教訓之時,而天下戶口減落,關外彌甚。郡不堪州之控總,縣不堪郡之裒削,更相呼擾,莫得治其政術,惟以應赴征斂為事。小民輾轉流離,或依於大姓,或聚於屯封,蓋不獲已而竄亡,非樂之也。國
  家於關外,賦稅蓋微,乃至年常租課,動致逋積,而民失安居,寧非牧守之過歟?東境戶口空虛,皆由使命煩數,駑困邑宰,則拱手聽其漁獵,桀黠長吏,又因之而為貪殘,雖年降復業之詔,屢下蠲賦之恩,而民終不得反其居也。其二事曰: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貪殘,罕有廉白者,實由風俗侈靡使然。夫食方丈於前,所甘一味,今之燕喜,相競誇豪,積果如山嶽,列肴同綺繡,露台之產,不週一燕之資,加以歌姬盛畜,儛女盈庭,競尚奢淫,不問品制,凡為吏牧民者,競事剝削,雖致資巨億,而罷歸以後,不支數年。率皆盡於燕飲之物,歌謳之具。所費等於邱山,為歡止在俄頃,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費之多,如復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餘淫侈,日見滋甚,欲使人守廉隅,吏尚清白,安可得耶!今宜嚴為禁制,導之以節儉,貶黜雕飾,糾奏浮華,使眾皆知變其耳目,改其好惡。蓋論至治者必以淳素為先,正雕流之弊,莫有過於儉樸者也。其三事曰:聖躬荷負蒼生以為任,弘濟四海以為心,不憚胼胝之勞,不辭臞瘦之苦,豈止日昃忘饑,夜分廢寢。至於百司,莫不奏事,上息責下之嫌,下無逼上之咎,斯實道邁百王,事絕千載。但斗筲之人,藻梲之子,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詭競求進,不論國之大體,但務吹毛求疵,運挈瓶之智,僥分外之求,以深刻為能,以繩逐為務,跡雖似於奉公,事更成其威福,長弊增奸,實由於此。所願責其公平之效,黜其邪慝之心,則上安下謐,無僥倖之患矣!
  其四事曰:曩昔征伐北境,帑藏空虛,今天下無事,而猶日不暇給者,何也?去國弊則省其事而息其費,事省則民養,費息則財聚。止五年之中,尚能無事,必能使國豐民阜,若積以歲月,成效愈巨,斯乃范蠡滅吳之術,管仲霸齊之由。今應內省職掌,各簡所部,或十省其五,成三除其一,至國容戎備,在昔應多,在今宜少,凡四方屯傳邸治,或舊有,或無益,有所宜除除之,有所宜減減之,興造有非急者,徵求有可緩者,皆宜停省,以蓄財而息民,蓄其財者,正所以大用之也,息其民者,正所以大役之也。若擾其民而欲求生聚,耗其財而徒務賦斂,則奸詐盜竊,日出不已,何以語富強,圖遠大乎?伏思自普通以來,二十餘年,刑役薦起,民力雕流,今魏氏和親,疆埸無警,不於此時大息四民,使之殷阜,減省國費,使之儲峙,一旦異境有虞,關河可掃,則國弊而民疲,事至方圖,恐無及矣!臣心所謂危,罔知忌諱,謹昧死上聞!
  梁主衍覽書,不禁大怒,立召侍臣至前,口授教書,令他照錄,大旨是詰責賀琛,令他據實指陳,不得徒托空言。第一事謂牧守貪殘,應指出某官某吏,以便黜逐。第二事謂風俗侈靡,不便一一嚴禁,自增苛擾。朕常思本身作則,絕房室三十餘年,不飲酒,不好音,雕飾各物,從未入宮。宗廟牲牢,久未宰殺,朝廷會同,只備蔬菜,且未嘗奏樂。朕三更即起理事,每至日昃,日常一食,昔腰十圍,今裁二尺,勤儉如許,不得謂非淳素。捨本逐末,無益於事。第三事謂百司干進,誰為詭競?誰為吹毛求疵?誰為深刻繩逐?若不令奏事,專委一人,與秦二世寵信趙高,漢元後付托王莽,亦復何異?第四事謂省事息費,究竟何事宜省?何事宜息?國容戎備,如何減省?屯傳邸治,如何裁並?何處興造非急,何處徵求可緩?宜條具以聞,不得空作漫語,徒沽直名。這道敕文,頒給賀琛,琛不禁畏縮,未敢復奏,但申表謝過罷了。原來是銀樣鑞槍頭。
  大同十二年三月,梁主衍又幸同泰寺,講三慧經,差不多過了一月,方才罷講。再設法會,大赦天下,改元中大同。是夜同泰寺竟肇火災,毀去浮圖,梁主歎道:「這便佛經上叫作魔劫呢!」浮圖成災,並非魔劫,似你這般佞佛,卻是要墮入魔劫了!遂令重造浮圖十二層,格外崇閎,需工甚巨,經年未成。梁主衍年逾八十,雖精神尚可支持,終究是老態龍鐘,不勝繁頤。再加平時覽誦佛經,時思修寂,尤覺得耄期倦勤,厭聞政治。
  是時儲嗣雖定,諸子未免不平,因為梁主不立嫡孫,但立庶子,大家資格相等,沒一個不覬覦神器,猜忌東宮。邵陵王綸,系梁主第六子,性最浮躁,喜怒無常,車服嘗僭擬乘輿,遊行無度。梁主屢戒不悛,曾將他錮置獄中,免官削爵,已而仍復舊封,命為揚州刺史,縱肆如故。遣人就市購物,不給價值,商民怨聲載道,甚至罷市。府丞何智通具狀上聞,綸竟遣人刺殺智通。梁主乃將綸召回,鎖禁第舍,免為庶人。過了數月,又賜復封爵,何溺愛乃爾!授丹陽尹。綸恃寵生驕,妄思奪儲,太子綱當然嫉視,請出綸為南徐州刺史,有詔依議。還有梁主第五予庐陵王續,出鎮荊州,第七子湘東王繹,出鎮江州,第八子武陵王紀,出鎮益州,皆權侔人主,威福自專。惟次子豫章王綜,已死北朝,四子南康王績,長孫豫章王歡,俱已去世,免為東宮敵手。但太子綱終不自安,常挑選精卒,為自衛計。
  梁主衍未察暗潮,反因舍嫡立庶的情由,未免內愧,所以待遇昭明太子諸男,不亞諸子。河東王譽得為湘州刺史,岳陽王詧,亦授雍州刺史。鑞見梁主年老,朝多秕政,也不免隱蓄雄心,豫先戒備。自思襄陽形勝,為梁業開基地,正好作為根據,遂聚財下士,招募健卒數千人,環列帳下。一面究心政事,拊循士民,轄境稱治。未幾庐陵王續,病歿任所,調江東王繹繼任。繹喜得要地,入閤歡躍,靴履為穿。
  梁主怎知諸子用意,總道是孝子賢孫,不復加懮,整日裡念佛誦經,蹉跎歲月。中大同二年,又復捨身同泰寺,群臣出金奉贖,如前二次故例。滿望佛光普照,天子萬年,哪知禍為福倚,福為禍伏,平白地得了河南,收降了一個東魏叛臣,遂鬧得翻天覆地,大好江南,要變做銅駝荊棘了。直呼下文。
  且說東魏大丞相高歡,自邙山戰後,按兵不動,休養了兩三年。東魏主善見復改元武定。嗣聞柔然與西魏連兵,將來犯境,乃亟令高歡為備。歡仍執前策,決與柔然續行修好,遣行台郎中杜弼為使,北詣柔然,申議和親,願為世子澄求婚。澄已有妻有妾,還要求什麼婚!頭兵可汗道:「高王若須自娶,願將愛女遣嫁。」還要悖謬。杜弼歸報高歡,歡年已五十,自思死多活少,不堪再偶柔然公主,因此猶豫未決。何必猶豫,將來替汝效勞,大有人在。事為婁妃所聞,遂白歡道:「為國家計,不妨從權,王無庸多疑!」歡半晌才道:「我娶番女,豈不要委屈賢妃?」婁妃道:「國事為大,家事為輕,枉尺直尋,何惜一妾!」歡一笑而罷。已而世子澄與太傅尉景,俱勸歡迎納柔然公主,歡乃使慕容儼為納彩使,迎女南來。
  歡出迎下館,但見柔然僕從,無論男女,統皆控騎而至,就是這位新嫁娘,亦坐下一匹紅鬃馬,身服行裝,腰佩弓矢,落落大方,毫無羞澀態度。最後隨著一位番官,也是雄赳赳的少年,與新嫁娘面龐相似。歡又驚又喜,問明慕容儼,乃知送親的隨員,便是女弟禿突佳。當下彼此接見,問訊已畢,始引還晉陽城。歡妾大爾朱氏等,也出城相迎,一擁而歸。柔然公主素善騎射,在途見鵾鳥飛翔,便在佩囊中取出弓矢,一發即中,鵾隨箭落。大爾朱氏亦不禁技癢,由從人手中取過了弓箭,亦斜射飛鳥,應弦而落。既有此技,何不前時射死高歡,為主復仇!歡大喜道:「我得此二婦,並能擊賊,豈非快事!」說著,便縱轡入城。
  到了府舍,與柔然公主行結婚禮,婁妃果避出正室,令柔然公主安居。歡感激異常,尋至別室,得見婁妃,不由的五體投地,向妻拜謝。婁妃慌忙答禮,且笑且語道:「男兒膝下有千金,奈何向妾下跪!況番國公主,有所察覺,反覺不美,王盡管自去,與新人作交頸歡,不必多來顧妾了!」歡乃起身去訖。是夕老夫少妻,共效於飛,不必絮述,惟大爾朱氏器量褊窄,未及婁妃的大度,她情願出家為尼。歡特為建築佛寺,俾她靜修。
  禿突佳傳述父命,謂待見外孫,然後返國,因此留居晉陽。看官!試想這高歡年經半百,精力漸衰,況他是好酒漁色,寵妾盈庭,平時已耗盡脂膏,怎能枯楊生稊,一索得男!柔然公主望兒心急,每夕嬲歡不休,累得歡形容憔悴,疾病纏身。有時入宿射堂,暫期休養,偏禿突佳硬來逼迫,定要歡去陪伴乃姊,歡稍稍推諉,禿突佳即發惡言。可憐歡無從擺脫,沒奈何往就公主,力疾從事,峨眉伐性,實覺難支。歡乃想出一法,只說要出攻西魏,督軍經行。肉戰不如兵戰。
  先是西魏並州刺史王思政居守恒農,兼鎮玉璧,嗣受調為荊州刺史,舉韋孝寬為代。孝寬蒞任後,聞高歡率軍西來,即至玉璧扼守。歡至玉璧城下,晝夜圍攻,孝寬隨機抵禦,無懈可乘。城中無水,仰給汾河,歡堵住水道,並就城南築起土山,擬乘高扒城。城上有二樓,孝寬縛木相接,高出土山,居上臨下,使不得逞。歡憤語守兵道:「雖爾縛樓至天,我自有法取爾。」因鑿地為十道,穿入城中。孝寬四面掘塹,令戰士屯守塹上,見有地道穿入,便塞柴投火,用皮排吹,地道變成火窟,掘地諸人,悉數焦爛。歡又改用攻車撞城,孝寬縫布為幔,懸空遮護,車不能壞。歡命兵士各執竹竿,上縛鬆麻,灌油加火,一面焚布,一面燒樓,孝寬用長鉤鉤竿,鉤上有刃,得割鬆麻,竿仍無用。歡再穿地為二十道,中施梁柱,縱火延燒,柱折城崩。孝寬積木以待,見有崩陷,立即豎柵,歡軍仍不得入。城外攻具已窮,城內守備,卻還有餘。
  孝寬更夜出奇兵,奪據土山。
  歡知不能拔,乃使參軍祖珽,呼孝寬道:「君獨守孤城,終難瓦全,不如早降為是!」孝寬厲聲答道:「我城池嚴固,兵多糧足,足支數年,且孝寬是關西男子,怎肯自作降將軍!」珽複語守卒道:「韋城主受彼榮祿,或當與城存亡,汝等軍民,何苦隨死?」守卒俱搖首不答。珽復射入賞格,謂能斬城主出降,拜太尉,封郡公,賞帛萬匹。孝寬手題書背,返射城外,謂能斬高歡,準此賞格。歡苦攻至五十日,始終不能得手,士卒戰死病死,約計七萬人,共為一冢。大眾多垂頭喪氣,歡亦舊病復作,入夜有大星墜歡營中,營兵大嘩,乃解圍引還。歡悉眾攻一孤城,終不能下,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當時遠近訛傳,謂歡已被孝寬射死。西魏又申行敕令道:「勁弩一發,凶身自殞。」歡也有所聞,勉坐廳上,引見諸貴。大司馬斛律金為敕勒部人,歡使作敕勒歌,歌云:「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庐,籠罩四野。天蒼蒼,夜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斛律金為首倡,歡依聲作和,語帶嗚咽,甚至淚下。死機已兆。自此病益沉重,好容易延過殘冬,次年為武定五年,元旦日蝕,歡已不能起牀,慨然歎道:「日蝕恐應在我身,我死亦無恨了!」日蝕乃天道之常,干卿甚事!遂命次子高洋,往鎮鄴郡,召世子澄返晉陽。
  澄入問父疾,歡囑他後事,澄獨以河南為懮。歡說道:「汝非懮侯景叛亂麼?」澄應聲稱是。歡又道:「我已早為汝算定了,景在河南十四年,飛揚跋扈,只我尚能駕馭,汝等原不能制景,我死後,且秘不發喪,庫狄乾、斛律金,性皆道直,終不負汝。可朱渾元、劉豐生,遠來投我,當無異心。韓軌少戇,不宜苛求。彭樂輕躁,應加防護。將來能敵侯景,只有慕容紹宗一人,我未嘗授彼大官,特留以待汝,汝宜厚加殊禮,委彼經略,侯景雖狡,想亦無能為了。」說至此,喉中有痰壅起,喘不成聲,好一歇始覺稍平,乃復囑澄道:「段孝先即段韶字。忠亮仁厚,智勇兼全,如有軍旅大事,盡可與他商議,當不致誤。」是夕遂歿,年五十二。
  澄遵遺命,不發喪訃,但詭為歡書,召景詣晉陽。景右足偏短,騎射非長,獨多謀算,諸將如高敖曹、彭樂等,皆為景所輕視。嘗向歡陳請,願得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令作太平寺主,歡因使景統兵十萬,專制河南。景又嘗藐視高澄,私語司馬子如道:「高王尚在,我未敢有異心,若高王已沒,卻不願與鮮卑小兒共事。」子如忙用手掩住景口,令勿多言。景復與歡約,謂自己握兵在外,須防詐謀,此後賜書,請加微點,歡從景言,書中必加點以作暗號。高澄卻未知此約,作書召景,並不加點,景遂辭不就征。且密遣人至晉陽,偵歡病狀。
  旋接密報,晉陽事盡歸高澄主持,料知歡必不起,乃決意叛去,通書西魏,願舉河南降附。西魏授景為太傅,領河南大行台,封上谷公。景遂誘執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廣州刺史暴顯等,潛遣兵士二百人,夜襲西兗州,被刺史邢子才探悉,一律掩獲,因移檄東方諸州,各令嚴防。高澄即派司空韓軌,督兵討景。
  景恐關、陝一路,為軌所斷,不如南向投梁,較無阻礙,乃遣郎中丁和,奉表至梁。內言臣景與高澄有隙,願舉函谷以東,瑕邱以西,如豫、廣、潁、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附,所有青、徐數州,但須折簡,即可使服。齊、宋一平,徐事燕、趙,混一天下,便在此舉云云。忽降西魏,忽附南朝,景之狡猾已可想見。梁主衍接閱景表,因召群臣廷議,尚書僕射謝舉進諫道:「近來與東魏通和,邊境無事,若納彼叛臣,臣竊以為未可!」梁主怫然道:「機會難得,怎得膠柱鼓瑟?」群臣多贊成舉議,請勿納景。獨有一人鼓掌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況陛下吉夢征祥,臣曾料是混一的預兆,今言果驗,奈何勿納!」梁主亦欣然道:「誠如卿言,朕所以擬納侯景呢。」小子有詩歎道:

  豎牛入夢叔孫亡,故事曾從經傳詳﹔
  盡說春秋成答問,如何迷幻自招殃!梁武曾作春秋答問,見《梁書本紀》。
  究竟梁主曾夢何事,與梁主詳夢,及勸納侯景,又為何人?俟小子下回再詳。
  賀琛上書言事,臚陳四則,未嘗無理。梁主衍護短矜長,頒敕詰責,昏髦情形,已可概見。然讀其敕文,猶令琛指實具陳,琛少振即餒,仍作寒蟬,主不明,則臣不能伸其直,於琛何尤焉!惟梁主信佛過甚,教子無方,琛上書時,亦未聞提及,捨本逐末,皮相虛談,繩以國家大體,琛固未足知此也。高歡年已五十,尚娶蠕蠕公主,老猶漁色,不死何為?玉璧之圍,五旬不下,雖由韋孝寬之善守,亦由高歡之精神不濟,未能振作軍心。將帥疲敝,而望士卒之振奮,不可得也。及歸死晉陽,猶能智料侯景,以慕容紹宗為囑,工心計於生前,貽智謀於身後,此其所以為亂世之雄也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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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悍高澄毆禁東魏主 智慕容計擒蕭淵明



  卻說梁主衍太清元年正月,曾得一夢,夢見中原牧守,並舉地來降,盈庭稱慶,醒寤後尚覺得意。詰旦召入中書舍人朱異,詳述夢境,且語異道:「我平生少夢,若有夢必驗。」異便即獻諛道:「這便是宇內混一的預兆哩。」至是侯景來歸,群臣皆主張拒絕,就中有一人反對,援夢相證,請即納景,便是曲意迎合的朱舍人。是梁朝禍魁。
  梁主聽了異言,即優待來使丁和,令居客館俟命。越宿復召異入語道:「我國家固若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倘自致紛紜,悔將無及!」異答道:「聖明御宇,南北歸仰,今侯景來降,為北方的先導,若一見拒,反絕人望,願陛下勿再疑!」仍是揣摩迎合。梁主乃授景為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諸軍事。令丁和齎敕還報,續遣司州刺史羊鴉仁,兗州刺史桓和,仁州刺史湛海珍等,發兵三萬,同趨懸瓠,接應侯景。
  平西將軍諮議周弘正素善占候,數年前即語人道:「國家將有兵變。」及聞朝廷納景,不禁長吁道:「亂階在此了!」東魏高澄已派韓軌督兵討景,復恐諸州有變,自出巡撫,乘便入鄴都謁主。東魏主善見特賜盛宴,澄酒酣起舞,歡躍異常,好似乃父未死時情狀。及宴畢出宮,聞韓軌調兵未齊,不能遽發,因另遣將軍元柱等率兵數萬,往襲侯景。哪知景已有備,設伏待柱。柱等遇伏中計,大敗而還。景因梁軍未至,亦退保潁川。
  既而韓軌督軍趨集,圍潁川城,景見他兵勢甚盛,陰有畏心,再遣使至西魏求救,願割東荊、北兗、魯陽、長社四城為賂。西魏尚書僕射於謹道:「景奸詐難測,不必遣兵。」荊州刺史王思政謂不若乘機進取,乃率荊州兵萬餘人,出魯陽關,向陽翟進發。宇文泰時鎮華州,承制加景大將軍,兼尚書令,遣太尉李弼,儀同三司趙貴,率兵萬人,援潁川。韓軌聞西魏軍至,引兵還鄴。
  景又因通款西魏,恐被梁主詰責,特遣參軍柳昕,上表朝廷,只說是王師未至,不得不乞援西魏,暫救目前。一面欲誘執李弼、趙貴,討好梁廷。趙貴正慮景有詐,不願見景,且聞東魏退兵,樂得與弼引歸。惟王思政帶兵入潁川,景畏他兵盛,不敢生謀,唯托詞略地,出屯懸瓠,向西魏乞師。宇文泰再調同軌戍將韋法保等,往助侯景,且令召景入朝。景待遇法保,佯表謙恭,法保長史裴寬,密白法保道:「景外示隆禮,內實藏奸,寬料他必不入關,公能設伏殺景,最為上策,否則當時時防備,願勿信他誑誘,自貽後悔!」法保遂不敢信景,亦不敢圖景,竟辭別還鎮。王思政亦料景多詐,分佈諸軍,據景州鎮。景乃決意歸梁,致書報宇文泰道:「我恥與高澄雁行,怎能比肩大弟!」泰乃召還前後所遣各軍,示與景絕,且將授景各職,移給王思政。思政固辭,經泰再四敦諭,但受都督河南軍事職銜。
  梁司州刺史羊鴉仁,得引兵入懸瓠城,梁主命改懸瓠為豫州,壽春為南豫州,合肥為司州,即授鴉仁為司、豫二州刺史,鎮守懸瓠。西陽太守羊思達為殷州刺史,鎮守項城。已而梁廷下詔,大舉伐東魏,擬選鄱陽王蕭范為元帥。范即恢子,系梁主姪。朱異忌范英武,忙入阻道:「鄱陽王雄豪蓋世,頗得人死力,但所至殘暴。恐未足弔民。」梁主躊躇良久,乃答說道:「會理何如?」異對道:「陛下得人了!」適貞陽侯蕭淵明,亦上表請行,乃遺淵明、會理兩人,分督諸將,陸續北赴。淵明系梁主兄懿子,本無將略,會理為梁主孫,即南康王績子,襲封王爵,庸懦驕倨,在途常不禮淵明。淵明致書朱異,請調還會理,異乃申請召還。梁主溺愛兒孫,故不察智愚,一味亂用。時當盛夏,天氣酷暑,軍士不便就道,只好徐徐進行,所以沿途逗留,緩期出境。盛暑行軍,並非赴急,這也是違悖天道。
  東魏高澄自鄴下還晉陽,方為父歡發喪。東魏主舉哀東堂,追贈歡為相國,進爵齊王,備九錫殊禮,諡曰獻武。且親臨送葬,命高澄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襲爵勃海王,澄表辭大丞相職銜,有詔依議。澄弟洋為哀畿大都督,仍至鄴都輔政。柔然世子禿突佳,尚在晉陽,因高歡已歿,始欲還國。澄因柔然公主適在盛年,不願令她守寡,意欲替父效勞。好在柔然國俗,子妻後母,數見不鮮,他即援以為例,與禿突佳面商。禿突佳轉告乃姊,乃姊入偶高歡,雖已逾年,歷時不過數月,正在懊恨得很,驀聞此信,倒也懮喜兼並。況澄年才逾冠,又生得儀表雄偉,弓馬精通,與公主是一對佳偶,移花接木,樂得隨緣,便即應允下去。禿突佳轉告高澄,澄喜如所願,便即趨入正室,與公主略跡表情,兩下裡同會巫山,男貪女愛,不問可知。後來產了一女,毋庸細表。這也可謂之世襲。惟禿突佳急欲北還,由澄厚贈贐儀,出城餞別,自回柔然去了。了過禿突佳,並了過蠕蠕公主。
  那東魏主善見,多力善射,又好文學,時人謂有孝文風烈。高歡在日,尚敬事善見,事無大小,必先上聞,可否聽命。有時入朝侍宴,亦必俯伏上壽,或隨主行香,執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所以群下奉主,莫敢不恭。及澄既當國,與乃父大不相同,嘗使黃門侍郎崔季舒,伺察深宮動靜。善見未免不平,一經季舒報告,澄頓時怒起,立馳入鄴,憤憤上朝。善見看他滿面怒容,料知他懷恨在胸,只好盛筵相待。澄斟著大觴,強主飲盡,善見辭不能飲,澄勃然道:「臣澄勸陛下酒,陛下如何卻臣?」善見忍耐不住,拂袖起座道:「從古無不亡的國家,朕連飲酒都不能自主,何用求生?」澄亦怒叱道:「朕、朕!狗腳朕!」隨呼季舒道:「可毆他三拳!」虧他說出。季舒恃澄威勢,竟舉拳相餉,連擊三下,澄乃趨出。越日復遣季舒入謝,善見亦只好優容,反賜季舒絹百匹。真是買打。及季舒退後,隨口詠謝靈運詩道:「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侍講荀濟聞詩知意,乃與祠部郎中元瑾,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謀誅高澄。詐稱在宮中作土山,隱開地道,通至北城千秋門,達澄寓所,擬募勇士從地道刺澄。計亦太愚。
  偏門吏日夕巡邏,聽得地下有發掘聲,忙向澄報聞。澄使人掘視,下面有地道通入宮中,越氣得神色咆哮。當下勒兵入宮,見了主子善見,竟不行禮,昂然就座,怒目視主道:「陛下何意欲反?」善見聽了,也覺無名火高起三丈,驟聲答道:「從古只聞臣反君,未聞君反臣,王自欲反,奈何責我!」澄又道:「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陛下想亦不欲害臣,或系左右嬪妃等從中讒構,所以致此。」善見復答道:「我不害王,王亦必害我,我身且不能顧,何惜妃嬪,必欲弒逆,遲速唯王!」口齒亦健。澄覺得語言太重,乃下座叩頭,號泣謝罪。善見不得已扶他起坐,亦勉強慰諭,更設席與宴。澄借酒澆悶,飲至酣醉,夜久始出。
  越日使人追究地道情事,知由荀濟等所為,乃捕濟等付有司。濟少居江東,博學能文,與梁主衍為布衣舊交,梁主篡齊,濟心不服,常語人道:「我若得志,當就盾鼻上磨墨草檄。」梁主聞言,很覺不平。嗣後上書規諫,以信佛築寺為戒,詞多激切。梁主怒不可遏,便欲斬濟。舍人朱異令濟逃生,濟因奔往東魏。高歡頗加愛重,但慮他鋒芒太露,不加大任。及高澄入鄴輔政,欲用濟為侍講,歡歎道:「我欲全濟,故不用濟。」澄固請乃許。至此謀泄被捕,侍中楊遵彥問濟道:「荀侍講年力已衰,何苦乃爾!」濟答辯道:「正因年紀衰頹,功名不立,所以上挾天子,下誅權臣!」澄頗追憶父言,欲宥濟死,特親加審訊道:「荀公,汝何為造反?」濟抗聲道:「奉詔誅高澄,怎得謂反!」澄當然加怒,立命就烹。有司見濟老病,用鹿車載至東市,縱火焚死,餘如華山王大器以下,一並被焚,遂將東魏主善見軟禁含章堂,派心腹人臨守,限制出入。諮議溫子升方為高歡作碑文,澄疑他與濟通謀,俟碑文告成,即牽往晉陽,餓斃獄中,棄屍道旁,籍沒家口。澄也自歸晉陽。
  適值彭城急報,雜沓前來,略言梁軍來攻,請速發援兵,澄乃遣大都督高岳,往救彭城。擬令金門郡公潘樂為副,行台丞陳元康道:「樂才不如慕容紹宗,況系先王遺命,何不遵行!」澄因命紹宗為東南道行台,與樂偕行。侯景在懸瓠治兵,方擬進攻譙城,聞紹宗督軍南來,叩鞍有懼色,且皇然道:「誰教鮮卑兒,使紹宗來?難道高王尚未死麼?」死高歡能料生侯景。遂遣人至蕭淵明軍,請勿輕視紹宗,如或得勝,逐北切勿過二里。
  淵明在途數月,始抵彭城,梁廷復遣侍中羊侃,齎敕示淵明,令就泗水築堰,截流灌城,俟得城後,再進軍與侯景相應。淵明乃駐軍寒山,距彭城約十八里,令羊侃監工築堰,兩旬告成。侃勸淵明乘水進攻,淵明正在狐疑,適接侯景來書,心下更忐忑不定。俄有探騎來報,慕容紹宗已率眾十萬,至橐駝峴,來援彭城了。羊侃在旁進言道:「敵軍遠來,不免勞乏,請急擊勿失!」淵明不答。翌晨又勸淵明出戰,仍然不從。侃知淵明必敗,索性自率一軍,出屯堰上。
  又越日,紹宗率眾進逼,自引前驅萬人,攻梁左營。營將為潼州刺史郭鳳,急忙抵禦,矢如雨集,淵明正飲酒過醉,臥不能起,帳下疊報左營受敵,尚是鼾睡無聞。糊塗蟲。好容易把他喚醒,他才發出軍令,叫諸將出救郭鳳,諸將皆不敢發。獨北兗州刺史胡貴孫鼓勇出營,往撲東魏軍,勁氣直達,所向無前,斬首二百級。紹宗見來軍輕悍,麾眾使退。當有探卒報知淵明。淵明聞貴孫得勝,頓時膽大起來,便上馬督軍,馳往戰場。望將過去,果然東魏軍棄甲曳兵,向北亂竄,一時情急徼功,竟把侯景書中要語,撇諸腦後,並力追趕。約追了三、五里,不意後面有敵兵殺到,衝散梁軍,前面又由紹宗麾兵殺轉,首尾夾攻。梁軍本無鬥志,不過乘興前來,驀見前後皆敵,統嚇得東逃西竄,抱頭狂奔。淵明亦叫苦不迭,策馬亂撞,被東魏兵圍裹攏來,你牽我扯,把他硬拖下馬,活擒了去。胡貴孫也殺得力疲,身中數創,也被擒住,他將被虜,不可勝計,喪失士卒數萬名。惟羊侃結陣徐退,不失一人。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淵明各軍,是陷入紹宗的誘敵計了!找足一筆。
  梁主衍方晝寢殿中,由宦官張僧胤入報,謂朱異有急事啟聞。梁主慌忙起牀,出殿見異,異才說出寒山失律四字,驚得梁主身子發幌,幾乎墮落座下。老頭兒禁不起嚇了。僧胤急從旁扶住,方歎息道:「我莫非再為晉家麼?」異亦嘿然而退。已而復聞潼州失守,郭鳳遁歸,嗣見風聲鶴唳,觸處生驚,忽又傳到東魏檄文。略云:
  皇家垂統,光配彼天,唯彼吳越,獨阻聲教,元首懷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車之命,遂解縶南冠,諭以好睦,雖嘉謀長算,愛自我始,罷戰息民,彼獲甚利。侯景豎子,自生猜貳,遠托關隴,憑依奸偽,逆主定君臣之分,偽相結兄弟之親,豈曰無恩,終成難養。俄而易慮,親尋干戈,釁暴惡盈,側首無托,以金陵逋逃之藪,江南流寓之地,甘辭卑禮,委贄圖存,詭言浮說,抑可知矣。
  而偽朝大小,幸災忘義,主荒於上,臣蔽於下,連結奸惡,斷絕鄰好,徵兵保境,縱盜侵國。蓋物無定方,事無定勢,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吳侵齊境,遂得勾踐之師,趙納韓地,終有長平之役。矧乃鞭撻疲
  民,侵軼徐部,築壘壅川,捨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將,拔巨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連營擁眾,依山傍水,舉螳螂之斧,被蛣蜣之甲,當窮轍以待輪,坐積薪而候燎。及鋒刃暫交,埃塵且接,已亡戟棄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異姓,縲絏相望,曲直既殊,強弱不等。獲一人而失一國,見黃雀而忘深阱,智者所不為,仁者所不向,誠既往之難逮,猶將來之可追。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風雲之會,位班三事,邑啟萬冢,揣身量分,久當止足﹔而周章向背,離披不已,夫豈徒然,意亦可見。彼乃授之以利器,誨之以慢藏,使其勢得容奸,時堪乘便。今見南風不競,天亡有征,老賊奸謀,將復作矣。然御堅強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竊計江南軍帥,雖非孫吳猛將,燕趙精兵,猶是久涉行陣,曾習軍旅,豈同剽輕之師,不比危脆之眾,拒此則作氣不足,攻彼則為勢有餘。若及此不圖,以惡為善,終恐尾大於身,踵粗於股,屈強不掉,很戾難馴。呼之則反速而釁小,不征則叛遲而禍大。會應遙望廷尉,不育為臣,自據淮南,亦欲稱帝,但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橫使江淮士子,荊揚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霧露之中。彼梁主操行無聞,輕險有素,射雀論功,盪舟稱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禮崩樂壞,加以用舍乖方,廢立失所,矯情動俗,飾智驚愚,毒整滿懷,妄敦戒素,躁競盈胸,謬治清淨,災異降於上,怨讟興於下,人人厭苦,家家思亂。履霜有漸,堅冰且至,傳險躁之風俗,任輕薄之子孫,朋黨
  路開,兵權在外,必將禍生骨肉,釁起腹心,強弩衝城,長戈指闕。徒探雀鷇,無救府藏之虛,空請熊蹯,詎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實其時,鷸蚌相持,我乘其敝。
  方使精騎追風,精甲輝日,四七並列,百萬為群,以轉石之形,為破竹之勢,當使鍾山渡江,青蓋入洛,荊棘生於建業之宮,麋鹿游於姑蘇之館。但恐革車之所轥轢,劍騎之所蹂踐,杞梓於焉傾折,竹箭以此摧殘。若吳之王孫,蜀之公子,歸款軍門,委命下吏,當即授客卿之秩,特加驃騎之號。凡百君子,勉求多福,檄到如約,決不食言!
  這篇檄文,系是東魏軍司杜弼手筆,後來梁室禍敗,多如弼言。怎奈梁主不悟,反因淵明被擒,愈欲倚重侯景。景遣行台左丞王偉,馳赴建康,奏稱東魏主為高澄所幽,元氏子弟,多避難南朝,請擇立一人為主,鎮撫河北云云。梁主令太子舍人元貞為咸陽王,撥兵護送,使還北方。貞系魏咸陽王元禧孫,梁降王元樹子,樹被東魏擒戮,貞留梁為太子舍人,至是由梁主詔敕,許他渡江即位,稱為魏主。
  那東魏將慕容紹宗已乘勝進攻侯景,景退保渦陽。紹宗長驅而進,與景交鋒,景令部眾被短甲,執短刀,馳入紹宗陣內,但斲人脛馬足,不少仰視,東魏軍紛紛倒地,連紹宗坐下的馬足,也被砍斷,把紹宗掀落馬下。虧得紹宗身材伶俐,急忙跳起,方得易馬返奔。東魏儀同三司劉豐生也受傷遁去。顯州刺史張遵業,為景所擒。
  紹宗等奔回譙城,裨將斛律光、張恃顯等因紹宗失律至敗,互生譏議。紹宗道:「我曾經百戰,未見如侯景狡悍,汝等不服,盡可再試﹔看汝勝負何如!」光與恃顯,乃引軍再攻侯景,到了渦水,被侯景一陣亂射,恃顯落馬被擒,光狼狽走還。紹宗微哂道:「今果如何!怎得咎我!」光惶恐謝罪。越日恃顯由侯景縱還,再約與紹宗決戰。紹宗下令各軍,不准妄動,深溝固壘,為持久計。這一著卻是抵制侯景的上計。小子有詩歎道:

  善戰何如用善謀,憑城固壘且深溝﹔
  跛奴縱有兼人技,末著終還遜一籌。
  侯景與紹宗相持數月,糧食將盡,不能再持,紹宗乃下令出兵,突擊侯景。欲知戰時情狀,待至下回表明。
  語有之: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殺人。高歡逐君為逆,改立少主,而每事上聞,恪恭將事者,豈果真心出此,毋乃由緣飾虛文,掩人耳目歟?及其子高澄當國,敢毆君主,且從而幽禁之,彼直視主上如犬馬,而尚有下座叩頭,號泣謝罪之偽態,狡黠如父,而兇悍過於父,是非所謂父行劫,子且殺人耶!高歡能防景於身後,而梁主衍不能察景於生前。杜弼謂年既老矣,髦又及之,正不啻一梁主寫照。且誤用從子淵明,自覆全軍,昏耄之征,一至於此,無怪其終困死台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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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縱叛賊朱異誤國 卻強寇羊侃守城



  卻說慕容紹宗固守譙城,自冬經春,未嘗出戰。是年為梁太清二年,東魏武定六年。侯景求戰不得,攻城又不克,營中糧食將盡,正在愁煩。忽報城中發出鐵騎五千,由紹宗親自督領,前來攻營。景急上馬出寨,見敵騎甚是踴躍,士飽馬騰,勇氣百倍,不由的畏忌起來。旁顧部眾,亦俱帶懼容,他即想了一計,出言誑眾道:「汝等家屬,已為高澄所殺,若要報仇,全仗此戰。」部眾不禁切齒,向敵大呼道:「可恨高澄!殲我父母妻孥,我等當與汝拚命!」慕容紹宗聽得此言,急從馬上立著,遙應景軍道:「汝等休信跛奴誑言,現在汝等家屬,並皆完好,若去逆歸順,官勛如舊!」景眾尚未肯信,紹宗免冠散發,向北斗設誓。於是景眾信為真情,一聲吶喊,哄然散去。景將暴顯等統挈領部曲,奔降紹宗。侯景自知不佳,忙招眾退還,偏眾情已經北向,多半掉頭不顧,那紹宗又麾騎殺來。此時窮極無法,惟有向南逃走。好容易渡過渦水,手下已經散盡,只剩得心腹數人,自硤石渡淮。散卒稍集,得步騎八百人,晝夜兼行,聞後面尚有追兵,乃遣人走語紹宗道:「景欲就擒,公尚有何用?」紹宗乃收軍不追。這是紹宗誤處,然若景得受擒,梁亦何致遽亂。景奔至壽春,監南豫州事韋黯閉城不納。景遣壽陽人徐思玉入城說黯,黯乃開門迎景。景入據壽春,上表告敗,自求貶削。梁廷聞景敗耗,未知確實消息,或雲景與將士盡沒,上下皆以為懮。時何敬容起為太子詹事,入侍東宮,太子綱語敬容道:「侯景生死未卜,近有人傳說,謂景已得免。」敬容道:「量若遂死,還是朝廷幸福。」太子驚問原因?敬容道:「景反覆叛臣,終當亂國。」太子尚將信將疑,嗣由梁主接得景表,喜景未死,即命景為南豫州牧,本官如故。光祿大夫蕭介上書切諫道:
  竊聞侯景以渦陽敗績,只馬歸命。陛下不悔前禍,復敕容納。臣聞兇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惡一也。昔呂布殺丁原以事董卓,終誅董而為賊,劉牢反王恭以歸晉,還背晉以構妖。何者?狼子野心,終無馴狎之性,養虎之喻,必見饑噬之禍。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歡卵翼之遇,位忝右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歡墳土未乾,即遭反噬,逆力不逮,乃復逃死關西,宇文不容,故復投身於我陛下。
  前者所以不逆細流,正欲比屬國降胡以討匈奴,冀獲一戰之效耳。屬國漢官名,疑指漢班超事。今既亡師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陛下愛匹夫而棄與國,臣竊不取也!若國家猶待其更鳴之晨,歲暮之效,臣竊思侯景必非歲暮之臣,棄鄉國如脫屣,背君親如遺芥,豈知遠慕聖德,為江淮之純臣乎?事跡顯然,無可致惑。臣老朽疾侵,不應干預朝政﹔但楚囊將死,有城郢之忠,衛魚臨亡,亦有屍諫之道。臣忝為宗室遺老,不敢不言,惟陛下垂察!
  梁主閱書,恰也歎為忠言,但終不能用。那豫州刺史羊鴉仁,聞景軍敗溃,棄懸瓠城,走還義陽,殷州刺史羊思遷亦棄項城走還,河南諸州又盡入東魏。梁主衍怒責鴉仁等,鴉仁乃啟申後期,屯軍淮上。何不責景?
  東魏大將軍高澄既復河西,乃遣書梁廷,復求通好,一面優待蕭淵明,和顏與語道:「先王與梁主和好,已十餘年,今一朝失信,致此紛擾,料非梁主本心,當是侯景煽動所致。卿可遣人啟聞。若梁主不忘舊好,我豈敢違先王遺意?所有俘虜諸人,並即遣歸﹔就是侯景家屬,亦當同遣。」言甘必苦。淵明大喜,立遣從人奉啟梁廷,備述澄言。梁主衍前得澄書,尚不欲許和,及得淵明奏啟,即召群臣商議。朱異首先開口道:「靜寇息民,不若許和。」又是他來迎合。御史中丞張綰等亦隨聲附和。獨司農卿傅歧道:「高澄方得勝仗,何必求和?這無非是反間計,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圖禍亂,他好從中取利呢!」數語喝破。偏朱異等固請宜和,梁主亦厭用兵,乃賜淵明書,令來使夏侯僧辯齎還。
  僧辯還過壽陽,為侯景所遮留,索書啟視,內雲高大將軍既待汝不薄,當別遣行人,重修睦誼云云。景不免懊悵,雖然遣去僧辯,心下很是不歡,遂上樑主書道:「高澄忌賈在狄,惡會在秦,春秋晉靈公時,賈季奔狄,士會奔秦,晉人患之。求盟請和,欲除彼患,若臣死有益,萬殞無辭,唯恐千載,有穢良史。」又致書朱異,並賂金三百兩,托他挽回。異將金收納,所有景上樑主書,卻阻使不通。好一個貪利法門。
  梁主遣使赴晉陽,弔高歡喪,並與澄申議和約。侯景又上書道:「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仰憑威靈,期雪仇恥,今陛下復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乞申後戰,宣揚皇威。」梁主復諭道:「朕與公大義已定,豈有忽納忽棄的道理?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所以暫與修好,公但寧靜自居,不勞多慮。」景更申請戰期,梁主仍把前言敷衍,叫他不必瀆陳。景乃詐為鄴中書,求以貞陽侯易景。梁主不知真偽,即欲答允,司農卿傅岐已升任中書舍人,朱異兼官中領軍,兩人入朝計事。傅岐道:「侯景因窮來歸,既已收納,不必再棄﹔況景系百戰餘生,難道肯束手受縛麼?」異獨抗聲道:「景戰敗勢蹙,但教一使傳詔,便好就縶了。」諺謂得人錢財,替人消災,異貪而且凶,令人髮指!梁主竟用異言,復書有貞陽旦至,侯景夕返二語。景得復報,出書示左右道:「我原知吳老公是薄心腸呢。」
  從前侯景歸梁,曾由行台左丞王偉獻議,此次偉復進言道:「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王裁察!」景始為反計,編壽春居民為兵,百姓子女,悉令配給將士,且屢向梁廷需索,並因妻孥陷沒東魏,求與王、謝二家結婚。梁主復答道:「王、謝門高,不便擇配,可就朱、張以下,訪求佳偶。」景聞言生恨道:「會當使吳兒女配奴。」又表求錦萬匹,為軍人制袍,異但給以青布,景益憤憤。梁廷又遣建康令謝挺,散騎常侍徐陵,往聘東魏。景得知消息,反謀益甚。
  咸陽王元貞見景有異志,累請還朝。景與語道:「河北事雖不能成,江南在我掌握,何不忍耐一二年?」貞聞言益懼,逃回建康,據實上聞。梁主但命貞為始興內史,並不問景。時臨賀王蕭正德,履歷見前文。得任左衛將軍,貪暴日甚,陰聚死士,潛謀不軌。正德前曾奔魏,與侯景有一面交,且與徐思玉素有交誼。景令思玉為司馬,使他往見正德,齎箋以進,略言天子年尊,奸臣亂國,大王位當儲貳,中被廢黜,海內俱代為不平。景雖不敏,實思自效,願王允副蒼生,鑒景誠款云云。正德大喜,立寫復書,令思玉帶還。景啟書審視,內雲朝廷事如公所言,僕亦存心多日,志與公同。今僕為內應,公作外援,何事不濟?事貴從速,幸勿緩圖!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了。景遂部署兵馬,指日發難。
  鄱陽王蕭范,即恢子,系梁主姪。方為合州刺史,居守合肥,已知景謀,密遣人報達梁廷。主也覺動疑,偏朱異謂景眾皆散,必無反理。還要誤人。梁主乃報范道:「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何能為反?汝且勿懮。」范又上書道:「不早翦撲,禍及君臣,朝廷若不欲發兵,臣范願自率部眾,往討侯景。」梁主仍然不許,朱異且語范使道:「鄱陽王太屬多心,難道不許朝廷容納一客麼?」范得去使返報,大為憤悶。
  再請黜異討景,均被異阻住,匿不上聞。
  既而羊鴉仁執送景使,謂景邀臣同反,所以執使獻闕,請朝廷從速預防。異反囂然道:「景手下只數百人,有何能為?」竟將景使釋還。景益無忌憚,遂舉兵叛梁,也公然移檄四方,但言中領軍朱異,少府卿徐驎,太子右衛率陸驗,制局監周石珍,蟠踞宮廷,熒惑主聰,所以興師入朝,志清君側云云。原來驎、驗、石珍,並奸佞驕貪,為世所嫉,號為三蠹,故景托詞除奸,聳動眾聽。當下出攻馬頭,執住戍將曹璆等。警報飛達梁廷,梁主反撚鬚笑道:「景何能為?我一折篇,便足笞景了!」談何容易!遂命合州刺史鄱陽王范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蕭正表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為西道都督,散騎常侍裴之高為東道都督,特簡侍中邵陵王綸為統帥,持節督軍,會討侯景。另懸賞格,謂斬景立功,得封三千戶公,除授州刺史。
  景聞台軍已發,更向王偉問計,偉答道:「邵陵若至,彼眾我寡,必為所困,不如決志東向,直掩建康,臨賀內應,大王外攻,天下可立定了!兵貴神速,請即進兵!」景乃留外弟王顯貴守壽陽,佯稱遊獵,逕襲譙州。助防董紹開城出降,刺史蕭泰竟為所獲。泰系范弟,貪虐百姓,所以人無鬥志,遇寇即降。轉攻歷陽,太守莊鐵,復舉城降景,勸景速趨建康。景即命鐵為前導。引兵臨江,江上鎮戍,連番報警。尚書羊侃,入朝獻策,請急發二千人往據彩石,截住賊景。一面遣邵陵王襲取壽陽,使景進退無路,方可就擒。卻是要著。朱異又出阻道:「景必不渡江,何必發兵!」朱異昏憒,梁主何亦如此糊塗!侃出歎道:「這遭要敗事了!」梁主再授臨賀王正德為平北將軍,都督京師諸軍事,出屯丹陽郡。正德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荻,實是裝運糧械,接濟侯景。景大喜道:「我得濟事了!」遂從橫江渡彩石,部下不過八千人,馬止數百匹,分兵襲入姑熟,直趨慈湖。
  梁廷聞侯景渡江,統驚惶的了不得,太子綱戎服入覲,稟受方略。梁主支吾道:「這是汝事,何必更問!今將內外軍一概付汝,汝可便宜行事!」大事已去,乃一概推與兒子,真變作蕭娘了。太子乃出留中書省,指揮軍事,命揚州刺史宣城王大器,系太子綱子。都督城內諸軍事,尚書羊侃為副,分派各將士守城,斂集各寺庫公藏錢,聚置德陽堂,充作軍需。何奈人情惶駭,莫肯應募,再加臨賀王正德叛情,自梁主以下,無一察悉,反令他屯守朱雀門。這朱雀門是建康要戶,乃使叛黨把守,還有甚麼好處?
  侯景到了板橋,尚未知都城虛實,特派徐思玉入都,求見梁主。梁主當即召見,思玉入朝俯伏,詐稱背景,請間白事。梁主命左右退去,舍人高善寶在旁,大聲叱道:「思玉方從賊中來,情偽難測,怎可使他獨在殿上?」朱異侍坐道:「徐思玉豈是刺客麼?」還似做夢。梁主聞善寶言,卻也遲疑,善寶令思玉直陳無隱。思玉乃出景奏啟,內言異等弄權,臣景願帶甲入朝,肅清君側。梁主閱畢,遞示朱異,異且覽且慚,赧然不答。
  梁主乃遣中書舍人賀季,主書郭寶亮,隨思玉赴景營,宣敕慰撫,景還算北面受敕。季問景道:「今日此舉,究屬何名?」景直答道:「無非想作皇帝呢!」直捷得妙。王偉趨進道:「朱異等亂政,所以興師除奸,皇帝一語,尚是戲言。」景復道:「蕭老公可做皇帝,難道我不配做皇帝麼?」說著,即將賀季拘住,但令寶亮還報。
  是時梁主建國,已四十七年,境內無事,公卿士大夫罕見甲兵,宿將又俱凋謝,後進少年多在邊戍,或隨邵陵王軍前。全仗羊侃一人,指揮軍旅,威愛兩施,都下還勉強支住。景率眾至朱雀桁南,正德已與密通音問。東宮學士庾信,率宮中文武三千餘人,立營桁北,擬開桁衝擊,借挫賊鋒,正德不從。俄而景眾大至,信始開桁迎敵,甫出一舶,見景軍俱戴鐵面,不禁駭退。信方含甘蔗,突有一飛矢射來,拂過信手,將蔗撞落。信亦魂膽飛揚,棄軍遁還。正德遂派游軍沈子睦,開桁渡景,正德率眾出迎,至張侯橋相遇。馬上交揖,並轡入朱雀門。景望闕下拜,佯作欷歔。先是童謠有云:「青絲白馬壽陽來。」景欲應謠,特跨白馬,用青絲為轡,乘勝犯闕。
  都中汹懼異常,羊侃詐稱得邵陵王書,揭示大眾,謂已與西昌侯蕭淵藻引兵入援,眾心少安。惟石頭白下石頭城俱戍,已皆奔散。景得進圍台城,鳴鼓吹角,喧聲動地,縱火毀大司馬東西華諸門,羊侃親自督守,使鑿門上為竅,噴水滅火。太子綱亦自捧銀鞍,賞賜將士,將士始奮,逾城灑水,火才得滅。景又令眾執長柄大斧,奮斲東掖門,羊侃又令鑿門為孔,用槊戳出,刺死二人,景眾乃退。景黨宋子仙入據東宮,掠得東宮妓數百人,分給軍士。范桃棒入據同泰寺,寺中蓄積被掠一空。景復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下大石,木驢多碎。景更作尖頂木驢,石不能破。侃使作雉尾炬,灌漬膏油,且燃且擲,尖驢又被焚盡。既而景又作登城車,高約十餘丈,欲臨射城中,侃笑說道:「車高塹虛,彼來必倒,但教安坐看他啰!」及敵車推至塹中,果然盡覆。景屢次失敗,乃但築長圍,斷絕內外。又射入啟文:請誅朱異等人。侃亦射出賞格,購募景首。
  兩下裡相持數日,朱異請出兵擊賊,梁主召問羊侃,侃答言不可。異一再固請,總是他來作梗。竟使千餘人出戰,侃子鷟亦執殳從軍。景麾眾來爭,城中兵未及交鋒,已先嚇退。鷟單騎斷後,因被捉去,景令推鷟至城下,招侃出降。侃憤然道:「我傾宗報主,猶恨不足,豈顧一子,生殺任便!」景乃將鷟牽歸。越數日又復牽來,侃語鷟道:「我道汝已早死,哪知汝尚在世麼?」說著,即引弓注射。景忙令牽鷟回營,因乃父忠義可風,倒也不敢殺他,留住營中。
  太清二年十一月,景奉正德為帝,刑白馬為盟,就太極殿前,祭祀蚩尤,正德被服袞冕,在儀賢堂登位,景率眾朝謁,齊呼萬歲。正德也下偽詔,略言普通以來,奸邪亂政,主上久病,社稷將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奉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立世子見理為皇太子,授景為丞相,以女妻景。並出私家寶貨,悉助軍資。
  景立營闕前,護衛正德,實是監守。分兵二千人攻東府,三日乃克。殺死守將南浦侯蕭推,且詐言梁主已死,令官民改奉新帝正朔。都中得此訛傳,也覺疑信參半,太子綱請梁主巡城,梁主親御大司馬門,城上聞警蹕聲,並鼓噪流涕,於是謠言始息。
  南津校尉江子一,當侯景濟江時,曾率舟師拒景,舟師皆溃。子一奔還,梁主面責子一,子一拜謝道:「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死所,今所部皆棄臣遁去,臣只一人,怎能擊賊?若賊敢犯闕,臣誓當碎首報君,自贖前罪!」梁主乃赦罪不問。至是與弟左丞子四,東宮主帥子五,領百餘人出城,直抵景營。景發兵圍攻,子一引槊四刺,殺賊數十人,賊眾攢集,斲斷子一左肩,乃倒斃地上。子四中槊,洞胸而死。子五傷股馳還,方至塹上,一慟逕絕。小子有詩贊道:
  捨身報國贖前愆,戰死疆埸劇可憐!
  兄弟三人同畢命,義碑好把姓名鎸。
  侯景圍都城月餘,城中日望外援,忽有臨川太守陳昕夜縋入城。究竟為著何事?待至下回再敘。
  勸納侯景者為朱異,激叛侯景者亦朱異,縱容侯景者又為朱異,吾不知朱異何心,必欲覆梁?並不知梁主何心,必欲信異?景之智力,並無大過人處,渡江時眾不滿萬,設用蕭范、羊侃之言,俱足制賊。叛王正德,前已奔魏,心術之壞,不問可知,廢黜不用,絕景內線,景亦不至遽敢犯闕。乃一誤再誤,既不逆擊叛首,反且委任叛黨。梁主固昏耄無知,太子綱亦一庸才耳。古人有言: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何。觀羊侃之納謀不用,又復率眾守城,隨宜卻賊,實一梁朝社稷臣,然碩果僅存,內外無繼,一善士其如梁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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