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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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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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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13: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幾個人說說笑笑,彷彿又回到了初相識時那般心無隔閡。時間不知不覺過得很快,似乎沒多久天色就暗了,梅長蘇置酒留客,三人也沒有推辭,席間大家談天說地,只絕口不提朝事,過得甚是愉快。

    酒,是從北方運來的烈釀,一沾口火辣不已。言豫津高聲叫著「這才是男人喝的酒」,一口就灌了一大杯,嗆得大呼小叫。謝家兩兄弟相比之下要斯文許多,即使是非常愛酒、酒量也甚豪的謝弼也只是小杯小杯地品著,飛流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屋子裡,好奇地看著桌上的液體。

    「小飛流……」言豫津有了幾分酒意,也不是那麼在意飛流身上陰寒的氣息了,端著一杯酒向他招招手,「喝過這個沒有,很好喝哦……」

    「你別亂來,」因為生病而一直在喝湯的梅長蘇忙笑著阻止,「我們飛流還小呢。」

    「我十四歲就開始喝酒了,怕什麼,飛流是男孩子嘛,不會喝酒永遠都變不成男人的。」言豫津滿不在乎地搖著手,「來來來,先嘗一杯。」

    飛流看了蘇哥哥一眼,見他只是笑了一下,沒有繼續阻攔,便上前接過酒杯,不知輕重地一口喝下,頓時滿口細針亂鑽,整個頭上爆開了煙花。

    「不好喝!」飛流頗覺受騙,酒杯一甩,一掌便向言豫津劈去,國舅公子一推桌沿,跳起來閃身躲過,兩人在屋子裡上翻下跳,追成一團。蕭景睿開始還看得有些緊張,後來發現飛流只是追著出氣,沒有真的想傷人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自從跟我來金陵之後,飛流就很少這樣玩過了,」梅長蘇也含笑看著,「所以你們每次來,他還是很高興的。」

    蕭景睿顯然從沒感到過飛流高興他們來,但這座宅院有些空落冷清倒是真的,不由問道:「蘇兄,過年時你們還是只有這些人嗎?」

    「除夕多半就是這樣了,不過到了初三初四,我也還是要請些客人來聚聚的,你會來吧?」

    「我隨時都可以來啊,」蕭景睿看看飛流,再看看梅長蘇,有些不忍地道,「可是除夕只有你們兩個,也未免太寂寞了些,到我們家來過年吧,到時候卓爹爹一家人也會進京,很熱鬧的。」

    「謝謝你了,」梅長蘇溫和地笑了一下,「不過誰說我們只有兩個人?你們進來時沒看見嗎,這園子裡,少說也住著二十個人呢。」

    「可那都是下人……不是家人啊……」

    「貴府裡的難道是我的家人?」梅長蘇微覺不悅,不由自主地就說出了一句尖銳的話,不過他隨即發現自己反應過度,又放緩了語氣,「除夕是親族團圓之日,你們一家濟濟一堂,我去算什麼?再說,寧國侯府的主人是你父親,你擅自邀請外人參加自己的家宴,總歸是不妥的。」

    蕭景睿衝口一言,本來就沒考慮太多,被他這樣一說,自知莽撞,低頭道:「蘇兄教訓得是。」

    「你又幹什麼傻事讓蘇兄費神教訓你了?」言豫津運動了一圈後回到原位,剛好聽到了最後一句。

    「景睿是好意,擔心我和飛流過年太冷清。」梅長蘇淡淡笑著,想把話題隨意帶過。

    「你不會是邀請人家蘇兄去你家過年吧?」言豫津卻一下子就射中了靶心,用手敲著蕭景睿的額頭,「有腦子沒有啊?」

    「大哥只是一時沒考慮周全而已嘛,」謝弼原本與蕭景睿的關係就好,這一陣子發現父親欺瞞自己的真相後,又全靠這個大哥從旁開解陪伴,當然更加維護他,「你腦子好,還不是只會吃喝玩樂。」

    言豫津搖著腦袋道:「蘇兄又不愛熱鬧的,再說還有飛流陪他,你要同情也該同情我吧,每次祭完祖叩過頭之後,我家就跟只有我一個人似的……」

    梅長蘇奇道:「今尊呢?」

    「回房靜修去了啊。」

    梅長蘇不由怔了怔。言老太師和豫津的母親都已去世,他又沒有兄弟姐妹,父親要真是一離開祠堂就回自己房裡去,這個愛熱鬧的孩子還真是寂寞啊……

    「你博什麼同情啊?」謝弼卻笑罵道,「自己本來就是個風流浪子,沒你爹管你你還更高興吧,秦樓楚館,倚香偎翠,十幾個姑娘陪著你你還孤單啊?」

    梅長蘇端起茶杯嗅了嗅那氤氳香氣,心中暗暗歎息。謝弼終究還是家族羽翼下長大的孩子,只怕從小到大都沒有真正寂寞過,風月場所的那種喧囂和熱鬧,又如何可以代替家庭中的團圓與溫暖?

    言豫津卻沒有反駁謝弼的話,唇邊依然掛著他永遠不滅的那抹微笑,彷彿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似的,「蘇兄,要不要今年跟我到螺市街的青樓上去逛逛?你看飛流差不多也該成年了……」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梅長蘇挑了挑眉竟然道:「好啊,我還要養病就不去了,你帶飛流去吧。」

    「我一個人帶他出去?」言豫津嚇了一大跳,「這也太要命了,他要是被青樓的姑娘們摸一下就發飆,誰攔得住他啊。」

    「不會的,我們飛流脾氣很乖,」梅長蘇微微笑道,「你祭完祖就過來我這邊吧,大家一起喝點酒,然後你帶飛流出去玩。今年不在廊州,我又剛好病了,飛流一定會覺得不習慣的。」

    「庭生!」飛流突然道。

    「你想請庭生來玩嗎?」梅長蘇揉著少年的頭髮。

    「嗯!」

    「庭生這名字好熟,哪裡聽過……」言豫津抓了抓頭。

    「就是打敗百里奇那三個孩子中的一個啊,」蕭景睿記得更清楚些,「放出宮掖庭後,是靖王殿下收留他們當親兵了吧?」

    「沒錯,這三個孩子都在靖王府裡,」梅長蘇點點頭,「大概跟長官告個假就能出來了吧?」

    「我想應該沒問題,」言豫津很仗義地道,「他們都算是被你救出來的啊,到時候我去幫你接,看誰敢刁難不放他們。」

    「那就多謝你了。」梅長蘇又轉向飛流,「你還想請其他人嗎?」

    飛流認真地想了想:「大叔!」

    「大叔不行哦,大叔自己有家,要在自己家裡過年的。」

    「哪個大叔啊?」謝弼問道。

    「就是飛流到京城第一個交手而且在他手下落敗的那位了。」

    「蒙大統領?!」三個年輕人一齊嚇一跳,言豫津看著飛流搖頭道:「從罪奴小兵到禁軍大統領,我看全天下也只有你才會請客請得這麼怪。」

    「在飛流的眼裡,只有喜歡不喜歡,沒什麼身份地位的區別。」梅長蘇淡淡道,「其實這樣,不是更簡單更好嗎?」

    「只可惜世人有幾個做得到……」蕭景睿輕輕慨歎一聲,「身份,就像人的第二層皮膚一樣,如果撕爛了,恐怕會面目全非……」

    梅長蘇眉尖一跳,不知是被他這句無意的感慨觸動到了什麼心思,臉色有些發白,看向蕭景睿的目光,也變得更加深邃,更加複雜。

    「好啦!」言豫津伸了個懶腰跳起來,長吐一口氣道,「好酒要足興,卻不能盡興,太盡興了未免散後無趣,看你們一個個喝到這裡全都惜春悲秋起來了,再喝下去豈不要長歌當哭?我看蘇兄也乏了,都該告辭回家了吧?」

    「也對,」蕭景睿跟著站了起來,「蘇兄是外感的病症,要多休息,我們叨擾了這麼久,也該走了。」

    梅長蘇因為身體確實是有些睏倦,再加上剛剛無端地被蕭景睿惹得有些莫名的酸楚和惆悵,自覺情緒上有些波動,需待一個人靜靜地調理一下,所以也沒有多留,只低聲客套地請他們日後常來,便準備起身送客。

    「外面風大,好像又在飄雪,蘇兄不要出來。」蕭景睿忙將他按回椅中,「跟我們三個還客套什麼,大家都是朋友。蘇兄好生休養,改天我們再來看你。」

    梅長蘇一笑,也不勉強,叫飛流送他們出去了,自己靠回軟枕上,準備閉目養一會兒神。大概是這一天太過勞神,只一會兒功夫就神思恍惚,似睡非睡,全身一時似火燒般灼熱,一時又如浸在冰水般刺骨沁寒,輾轉掙扎了不知有多久,突覺心臟猛然一絞一沉,身體微彈一下驚醒了過來,一睜眼,就赫然看到三張臉懸在自己的上方。

    「你們在這兒做什麼?」梅長蘇左右看看,發現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已換了睡衣,被柔軟的被子包裹著。

    「你暈了一夜,自己不知道麼?」晏大夫噴著白鬍子怒沖沖道,「看看窗戶,天都亮了,想嚇死我們啊?」

    「……呃?……我沒覺得有什麼啊,精神也還好……」梅長蘇試圖從枕上坐起來,被飛流一把抱住,只好又跌了回去,拍著少年的背安撫道,「飛流不怕,蘇哥哥睡一覺而已,你扶我起來好不好?」

    「你還想起來?」晏大夫惡狠狠道,「三天之內我要是讓你下了床,我就不姓晏!」

    「晏大夫,這幾天不行,有好多事情要辦……」

    「我管不了那麼多,這次來醫你是跟人打了賭的,你再這麼折騰下去我就要輸了!」

    梅長蘇本來想跟他說自己有寒醫荀珍特製的丹藥,只要按時吃不會出什麼大事,但又怕大夫們之間也會同行相輕,說出來情況變得更糟,也只好不再多說,在老人家火暴的注視下躺平了身子,轉頭對飛流道:「你認得蒙大叔的家麼?「

    「認得!」

    「你去請蒙大叔到我們家裡來一趟好不好?要悄悄去,不給任何一個人看見哦。」

    「好!」飛流見他醒來,臉色說話都跟平時一樣,單純的心裡立時便安定了下來,不像晏大夫和黎綱那樣仍懸著心。接受了剛剛的指派後,馬上就閃了出去。

    「黎大哥,煩你傳訊給十三先生,請他追查一下近期到港的官船,有沒有關於運送火藥的最近線索。」

    「是!」黎綱是江左盟的下屬,不像晏大夫那樣敢管他,所以儘管也擔著心,卻不敢多嘴,立刻領命而去。

    「你鬧夠了吧?」晏大夫粗暴地抓過他的手腕開始診脈,凝目診了半日,又換了一隻手再診,然後翻翻他的眼皮,再叫伸出舌頭來看了看,病情如何半句也沒有點評,其他的話倒是囉嗦了一籮筐,什麼年輕人不懂保養啦,什麼身體是最重要的啦,什麼要安穩心神不能胡思亂想啦,絮絮地說個沒完。梅長蘇靜靜地看著他,半句也沒有駁還,從表情上看,似乎聽得非常認真。

    但不要說別人,實際上連晏大夫自己心裡也明白,這個操勞命的年輕病人,腦子只怕早就轉到其他的事情上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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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13: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蒙摯從宮中當完值回到統領府,一進自己的房間就察覺到了異樣,雖然他仍是不緊不慢地脫去官服改換便裝,但整個身體已警戒了起來,如同一隻繃緊了肌肉的獵豹,準備隨時應對任何攻擊。

    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之所以能這麼輕易地就發現到不速之客的存在,是因為那人根本沒有打算要對他隱瞞。

    「好慢!」從樑上飄下的少年滿臉不高興。

    「什麼好慢?」蒙摯畢竟不是梅長蘇,摸不準飛流的想法,「我回來的好慢,還是換衣服好慢?」

    「都是!」

    蒙摯哈哈大笑起來,快速地扣好了腰帶,「小飛流,你一個人來的?」

    「嗯!」

    「來做什麼?找我比武嗎?」

    「叫你!」

    「叫我?」蒙摯想了想,「你是說,你家蘇哥哥叫我過去?」

    「嗯!」

    蒙摯突然有點緊張。前幾天他就聽說蘇哲病了,正準備去探候時,梅長蘇派人傳口訊給他,說沒什麼大病,叫他不要來的太勤,這才忍住了。此時見飛流特意來叫他,生怕是病情有了什麼惡化,忙問道:「你蘇哥哥的病怎麼樣了?」

    「病了!」

    「我知道他病了,他病的怎麼樣了?」

    「病了!」飛流很不高興地重複了一遍,覺得這個大叔好遲鈍,都已經答了還問。

    蒙摯無奈地搖了搖頭,心知從飛流這裡是問不出什麼來了,趕緊收拾停當,快步出門,牽過還沒來得及卸鞍的坐騎,打馬向蘇府飛奔而去。

    一進了大門,就有人過來牽馬去照料,蒙摯直接奔入後院,急急衝進了梅長蘇的房間,一抬眼,看見房間主人包裹得暖暖的正坐在炕上,手裡捧著碗還在冒熱氣的湯藥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雖然面色蒼白,但精神看起來還好。

    「小殊,你沒事嗎?」

    梅長蘇欠身起來讓了讓,「蒙大哥坐,我沒事,就是染了點寒氣,大夫讓我蓋著渥渥汗。」

    「你真是嚇了我一跳,」蒙摯這才長吁了一口氣,「還以為你這麼急叫我來是身體出了什麼狀況呢。怎麼,有別的事嗎?」

    梅長蘇將喝的差不多了的藥碗放在旁邊桌上,接過蒙摯遞過來的茶水漱了漱,問道:「聽說皇后病了?」

    蒙摯一愣,「你消息真快,昨天才病的,聽說症候來的很急,可是我除非是隨駕,否則不能擅進內苑,所以具體情況不太清楚。只是在太醫出來時曾問過兩句,據說病勢並不凶險。」

    梅長蘇皺起雙眉,似乎有些想不通:「宮裡向譽王報信時,他就在我這裡,如果只是小病,應該不至於這麼慌張啊……」

    「大概是因為病的太突然,症狀最初乍看之下好像很重,所以引起了一點恐慌吧,」蒙摯也想了想,「聽太醫的說法,確實是無礙性命的。」

    「為何會發病,大約多久可以痊癒,這些你問了嗎?」

    「這個……」蒙摯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我沒想到你想知道這個,也沒多問……」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這樣吧蒙大哥,你去請霓凰郡主以請安為名進宮探問一下,再想辦法弄一份太醫的方子出來我看,景寧公主那裡大概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至於譽王這邊,你就不要管了,我來提醒他留意查看皇后的飲食……」

    「你是不是懷疑,皇后這個病是人為的?」

    梅長蘇點點頭,「病的太巧了,不查我不放心。」

    「如果有人對皇后下手,那最值得懷疑的人就應該是越妃和太子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還是有幾點不解之處。」梅長蘇微蹙著眉,邊想邊說,「首先,就因為他們是最可能下手的人,所以也就是最不容易下手成功的人。這些年皇后在宮裡,最重要的事就是與越妃爭鬥,警覺性一定很高,以前越貴妃如日中天時都沒能對付得了她,不可能現在反而得手。再說,皇后這場病無礙性命,如果真是太子和越妃所為,不可能下手這麼輕,明明能得手,卻又不置她於死地,只是讓她生幾天病,能得到什麼大不了的好處?」

    「也許他們的目的,就是想讓皇后參加不了祭禮,而讓越妃代替……」

    「可就算替了這一回又能怎樣?沒有實質性的名分,不過掙了口氣罷了。既然有能力下手讓皇后生病,還不如直接讓她死了豈不更一勞永逸?再說你別忘了,越妃只是晉位為妃,沒有晉回以前的皇貴妃,目前在宮中,排在她前面的還有許淑妃和陳德妃,雖然這兩位娘娘只有公主,在宮中從不敢出頭,但名分上好歹也比現在的越妃高一級,憑什麼就一定由她暫代皇后之責呢?」

    「那……你的意思是,太子和越妃這次是無辜的?」

    梅長蘇細細地吐了一口氣,歎道:「現在下任何的結論都為之過早,我無法斷言。也許代皇后參加今年的祭禮有什麼我沒有想到的好處……也許皇后真的是碰巧自己病了……可能性太多,必須要有更多的資料才行。」

    「可是離年尾祭禮,已經沒有幾天了……」

    「所以才要抓緊……」梅長蘇神色凝重,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我有一種感覺,這件事的背後,一定有很深的隱情……」

    蒙摯立即站了起來,「我馬上按你的要求去查……」

    「辛苦你了蒙大哥,」梅長蘇抬起頭朝他一笑,「有什麼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蒙摯行事一向利落乾脆,只答了一個「好「字,轉身就離開了。

    梅長蘇長長吐一口氣,向後仰在枕上,又沉思了一陣,只覺得心神睏倦,暈沉沉的,為免等會兒精神不濟,他強迫自己不再多想,摒去腦中雜念,調息入睡,只是一直未能睡沉,淺淺地迷糊著,時間也一樣不知不覺地過去,再睜開眼時,已是午後。

    再睡也睡不著,梅長蘇便披衣坐起來,吃了一碗晏大夫指定的桂圓粥後,又拿了本寧神的經書慢慢地看。飛流坐在旁邊剝柑橘,周邊一片安靜,只有隱隱風吹過的聲音。

    此時還沒有新的消息進來,無論是十三先生那邊,還是蒙摯那邊。

    其實這很正常,他分派事情下去也不過才幾個時辰而已,有些情況不是那麼容易查清楚的。

    但梅長蘇不知為什麼,總是隱隱地感覺到,有什麼掌控之外的事情悄悄發生了,只不過想要凝神去抓時,卻又從讓它指間溜過,捕不牢實。

    正在神思飄浮之際,外面院門突然一響,接著便傳來黎綱的聲音:「請,請您這邊走。」

    梅長蘇眉尖輕輕佻了一挑。雖然有人上門,但絕不會是他正在等待的蒙摯,也不會是童路。

    因為如果是那兩人,不會由黎綱在前面如此客氣地引導。

    「飛流,去把那張椅子,搬到蘇哥哥床旁邊好不好?」

    飛流把手裡的幾瓣橘子全部朝嘴裡一塞,很聽話地將椅子挪到指定的位置。等他完成這個動作之後,房間的門已被推開,黎綱在門外高聲道:「宗主,靖王殿下前來探病。」

    「殿下請進。」梅長蘇揚聲道。

    隨著他的語聲,蕭景琰大踏步走了進來,黎綱並沒有跟在身後,大概是又出去了。

    「蘇先生放心,沒人看到我到你這裡來,」靖王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先生的病怎麼樣了?」

    「已是無恙。只是因為在渥汗,不能起身,請殿下恕我失禮。」梅長蘇伸出手掌指向床旁的座椅,「殿下請坐。」

    「不必講這些虛禮了,」靖王脫去披風坐了下來,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在查皇后生病的事情嗎?」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怎麼知道?」

    「我想以你的算無遣策,應該是不會放過任何一件不尋常的事吧……」

    「難道殿下也覺得,皇后的病並不是尋常的病?」

    「我不是覺得,我是知道。」靖王的線條明晰的唇角抿了一下,「所以才特意來告訴你,皇后中的是軟蕙草之毒。」

    梅長蘇微微一驚,「軟蕙草?服之令人四肢無力,食慾減退,但藥性只能持續六到七天的軟蕙草?」

    「對。」

    「殿下為何如此肯定?」

    靖王神色寧靜,口氣平談地道:「我今天入宮請安,母親告訴我的。皇后發病時,她正隨眾嬪妃一起去正陽宮例行朝拜,就站在皇后前面不遠處,所以看的清楚。」

    梅長蘇眸色一凝,緩緩道:「靜嬪娘娘……是怎麼判斷出那是軟蕙草的?」

    「母親入宮之前,經常見這種草藥,熟悉它的味道,也知道它發作時的症狀。」靖王看了看梅長蘇的表情,又道,「你也許不知道,我母親曾是醫女,她是不會看錯的。」

    「殿下誤會了,我不是不相信靜嬪娘娘的判斷,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誰能在皇后身上下手,卻又只下這種並不烈性的草藥?」梅長蘇凝眉靜靜地沉思,額上滲著薄薄的細汗,因為焦慮,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住錦被的一角,慢慢地搓弄,不知不覺間,指尖已搓得有些發紅。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何必如此操心?」靖王皺眉看著他的臉色,有些不忍,「又不單是你我查,譽王雖不知皇后病因為何,但也已經開始在宮裡大肆追訪,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下藥之人了。」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有些虛弱地笑了一下:「殿下說的不錯,最糟的情況也只是皇后參加不了祭禮,的確不算影響太大的事件,想不通也罷了……」

    「蘇先生想事情的時候,手裡也會無意識地搓著什麼東西啊?」

    梅長蘇心頭微震,面上仍是不動聲色的放開了被角,笑道:「我常常這樣,就算是不想事情發呆的時候,手指也會亂動的。我想很多人都有這種習慣吧?」

    「是啊……」靖王眸中露出一絲懷念之色,「我認識的人中,也有幾個這樣的……」

    梅長蘇把雙手籠進暖筒中,扯開話題:「這一向蘇某疏於問候,不知殿下您近況如何呢?」

    靖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當然是在忙蘇先生交待下來的事情。府裡營裡都整治了一下,在外面也是按著你的名單在交朋友……蘇先生確是慧眼,選出來的都是治世良臣,與他們交往甚是愉快。對了,我前幾天在鎮山寺碰巧救了中書令柳澄的孫女,這也是你安排的嗎?」

    梅長蘇歪著頭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來:「殿下真當我是妖怪嗎?」

    「呃……」靖王猜錯,有些不自在,「那是我多心了……」

    「不過殿下倒提醒了我,也許真的可以好好策劃一下,找幾個重要的人下手,讓殿下多攢點人情。」

    靖王冷笑,似有些不太贊同:「人情中若無真情,要之何用?交結良臣,手腕勿須太多,與人交往只要以誠相待,何愁他們對我沒好感?先生還是多休養吧,就不必操這個心了。」

    「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只有誠心,沒有手腕也是不行的,」梅長蘇看著蕭景琰微露寒意的眼睛,語調竟比他更冷,「若奪嫡這種事,只是在比誠心,比善意,何來史書上的血跡斑斑?殿下現在只是小露鋒芒,尚能再隱晦幾日,一旦太子或譽王注意到了你,只怕就再無溫情脈脈。」

    靖王面色冷硬地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已走上此路,當不至於如此天真。我剛才所說的,也只是因人而異,這世上有些人,你越弄機心,反而越得不到。」

    梅長蘇唇邊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容,靜靜道:「用人之道,本就不能一概而論,我有我的方法,殿下也有殿下的策略,我來量才,殿下品德,有時以才為主,有時以德為先,這要看殿下把人用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了。」

    靖王濃眉微皺,低下頭默默地細品這番話。他本是悟性極高之人,沒有多久就領會到了梅長蘇的話中之意,抬起雙眸,坦坦然地認輸道:「先生的見識確實高於景琰,日後還請繼續指教。」

    梅長蘇一笑,正要說兩句舒緩些的話,突然從窗戶的縫隙間看到童戰在院子裡徘徊,顯然是有事情要來告知,卻又礙於屋內有人,不敢貿然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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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殿下不介意我的一個下屬進來說點事情吧?」梅長蘇原本打算不理會童路,但旋即又改變了主意,微笑著詢問。

    靖王也是個很識趣的人,立即起身道:「蘇先生忙吧,我先告辭了。」

    「請殿下再稍待片刻,我覺得他所說的事情最好讓殿下也知道。」梅長蘇欠起身子,也不管靖王如何反應,逕自揚聲對外道:「童路,你進來。」

    童路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但立刻就鎮定了下來,快步走上台階,推開房門,還未抱拳施禮,梅長蘇已經以目示意:「見過靖王殿下。」

    「童路見過殿下!」年輕人甚是聰明,一聽見客人的身份,立即撩起衣衫下擺,拜倒在地。

    「免禮。」靖王微抬了抬手,向梅長蘇道:「是貴盟中的人麼?果然一派英氣。」

    「殿下謬讚了。」梅長蘇隨口客氣了一句,便問童路道:「你來見我,是回報火藥的事麼?」

    路起身站著回話。

    「殿下不太清楚這件事,你從頭再細說一遍。「

    然面對的是皇子,但童路仍是一派落落大方,毫無畏縮之態,「事情的起因是運河青舵和腳行幫的兄弟們,發現有人把數百斤的火藥分批小量的夾帶在各類雜貨中,運送進了京城……」

    只這開始的第一句,靖王的表情就有些怔忡,梅長蘇一笑,甚是體貼地解釋道:「殿下少涉江湖,所以不太知道,這運河青舵和腳行幫,都是由跑船或是拉貨的苦力兄弟們結成的江湖幫派,一個走水路,一個走旱路,彼此之間關係極好。雖然位低人卑,卻極講義氣,他們的首領,也都是耿直爽快的好漢。」

    靖王一面點著頭,一面看了梅長蘇一眼。雖然早就知道這位書生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宗主,但因為他本人一派書卷氣息,外形也生得清秀文弱,常常讓人忘記他的江湖身份,此時談到了這些事情,心中方才有了一點點覺悟,意識到了他在三教九流中的影響力。

    「因為是大批量的火藥,如果用起來殺傷力會很大,為了確保宗主的安全,我們追查了一下火藥的去處,」童路在梅長蘇的示意下繼續道,「沒想到幾經轉折之後,居然毫無所獲。之後我們又奉宗主之命,特意去查了最近漕運直達的官船,發現果然也有曾夾運過火藥的痕跡。這批官船載的都是鮮果、香料、南絹之類貴宦之家新年用的物品,去向極雜,很多府第都有預定,所以一時也看不出哪家嫌疑最大。」

    「但能上官船,普通江湖人做不到,一定與朝中貴官有關。」靖王皺著眉插言道,「你們確認不是兩家官運的嗎?」

    靖王口中的兩家官運,在場的人都聽得懂。按大梁法度,朝廷對火藥監管極嚴,只有兵部直屬的江南霹靂堂官制火器,戶部下屬的制炮坊製作煙花炮竹以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染指火藥,所謂兩家官運,就是掛著霹靂堂或制炮坊牌子的火藥運輸與交易,除此以外,均是違禁。

    「絕對不是,官運名錄裡,根本沒有這批火藥的存在。「童路肯定地道,「官船貨品的去向幾乎滿佈全城,本是漫無頭緒,一時間還真的讓人拘手無策,沒想到無巧不成書,居然遇到……」

    「童路,你直接說結果好了,」梅長蘇溫和地道,「殿下哪有功夫聽你說書。」

    「是,」童路紅著臉抓抓頭,「我們查到,這批火藥最終運到了北門邊上一個被圈起來的大院子裡,那裡有一傢俬炮坊……」

    「私炮?」

    「殿下可能不知道,年關將近時,炮竹的價錢猛漲,制炮售買可獲暴利。但官屬制炮坊賣炮竹的收入都要入庫,戶部留不下來,所以原來的尚書樓之敬悄悄開了這個私炮坊,偷運火藥進來制炮,所有的收入……他自已昧了一點兒,大頭都是太子的……」

    「你是說,太子與戶部串通,開私炮坊來牟取暴利?」靖王氣得站了起來,「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殿下何必動怒呢?」梅長蘇淡淡道,「樓之敬已經倒台,沈追代職之後必會嚴查,這個私炮坊,也留不了多久了。」

    靖王默然了片刻,道:「我也知道沒必要動氣,對太子原本我也沒報什麼期望,只是一時有些忍耐不住罷了。蘇先生叫我留下來聽,就是想讓我更明白太子是什麼樣的人吧?

    「這倒不是,」梅長蘇稍稍愣了一下,失笑道,「童路進來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們竟然查到了這個。我只是想讓殿下知道有批下落不明的火藥在京城,外出到任何地方時都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還打算順便把小靈給你……」

    「小靈?」

    「一隻靈貂,嗅到火藥味會亂動示警,我原想在火藥的去處沒查明之前,讓小靈跟著殿下的……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還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梅長蘇說著,從懷裡捉出一個小小圓圓胖嘟嘟的小貂,遞到了童路手上,「拿去還給舊主吧,沒必要讓它跟著了,我又沒時間照管。」

    靖王神色微動,問道:「這小貂不是你的?」

    「不是,是我們盟裡一位姑娘的。」

    靖王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梅長蘇做了個手勢讓童路退下,轉頭看了靖王一眼,低聲道:「殿下是不是覺得我此舉有些涼薄?」

    靖王目光閃動了一下,道:「那位姑娘送來靈貂,自然是為了擔心你會被火藥誤傷,但你卻隨意決定把這小貂轉送給我,豈不辜負了別人的一番關愛?不過你對我的好意我還是心領了,這原本也不是我該評論的事。只是你問,我才坦白說出來罷了。」

    梅長蘇默默垂首,沒有答言。其實這些待人接物的道理他何嘗不明白,只是心裡有了一個拚死也要達到的目標,那麼其他的一切就都因為這個目標的存在而分了主次。既然已選了靖王做主君,自然事事以他為優先,宮羽的感覺如何,現在已無餘力多想。

    「殿下,」梅長蘇將臉微微側開,換了話題,「你是不是跟靜嬪娘娘說了什麼?」

    靖王一怔,隨即點頭道:「我決定選擇的路,必須要告訴母親,讓她做個準備。不過你放心,她是絕對不會勸阻我的。」

    「我知道……」梅長蘇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自言了一句,又抬起頭來,「請殿下轉告娘娘,她在宮裡力量實在太過薄弱,所以請她千萬不要試圖幫助殿下。有些事,她看在眼裡即可,不要去查,不要去問,我在宮裡大約還可以啟動些力量,過一陣子,會想辦法調到靜嬪娘娘身邊去保護她,請殿下放心。」

    「你在宮裡也有人?」靖王絲毫不掩飾自己驚詫的表情,「蘇先生的實力我還真是小瞧了。」

    「殿下不必驚奇,」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天下的苦命人到處都是,要想以恩惠收買幾個,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比如剛才你見到的童路,就是被逼到走投無路時被江左收留的,從此便忠心赤膽,只為我用。」

    「所以你才如此信任他,居然讓他直接見我嗎?」

    「我信任他,倒也不單單是信任他的人品,」梅長蘇的眸中漸漸浮上冰寒之色,「童路的母親和妹妹,現在都在廊州居住,由江左盟照管。」

    靖王看了他片刻,突然明白過來,不由眉睫一跳。

    「對童路坦然相待,用人不疑,這就是我的誠心;留他母妹在手,以防萬一,這就是我的手腕,」梅長蘇冷冷道,「並非人人都要這樣麻煩,但對會接觸緊要機密的心腹之人,誠心與手腕,缺一不可,我剛才跟殿下討論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個觀點。」

    靖王搖頭歎息道:「你一定要把自己做的事,都說的如此狠絕嗎?」

    「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梅長蘇面無表情地道,「人只會被朋友背叛,敵人是永遠都沒有『出賣』和『背叛』的機會的。哪怕是恩同骨肉,哪怕是親如兄弟,也無法把握那薄薄一層皮囊之下,藏的是怎樣的一個心腸。「

    靖王目光一凝,浮光往事瞬間掠過腦海,勾起心中一陣疼痛,咬牙道:「我承認你說的對,但你若如此待人,人必如此待你,這道理先生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我不在乎,」梅長蘇看著火盆裡竄動的紅焰,讓那光影在自己臉上乍明乍暗,「殿下盡可以用任何手腕來考驗我,試探我,我都無所謂,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忠於的是什麼,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背叛。」

    他這句話語調清淡,語意卻甚是狠絕,靖王聽在耳中,一時胸中五味雜陣,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室內頓時一片靜默,兩人相對而坐,都似心思百轉,又似什麼也沒想,只是在發呆。

    就這樣枯坐了一盅茶的功夫,靖王站了起來,緩緩道:「先生好生休養,我告辭了。」

    梅長蘇淡淡點頭,將身子稍稍坐起來了一些,扶著床沿道:「殿下慢走,恕不遠送。」

    靖王的身影剛剛消失,飛流就出現在床邊,手裡仍然拿著個柑橘,歪著頭仔細察看梅長蘇的神情,看了半晌,又低頭剝開手中柑橘的皮,掰下一瓣遞到梅長蘇的嘴邊。

    「太涼了,蘇哥哥不吃,飛流自己吃吧。」梅長蘇微笑,「去開兩扇窗戶透透氣。」

    飛流依言跑到窗邊,很聰明地打開了目前有陽光可以射進來的西窗,室內的空氣也隨之流動了起來。

    「宗主,這樣會冷的。」守在院中的黎綱跑了進來,有些擔心。

    「沒事,只開一會兒,」梅長蘇側耳聽了聽,「外院誰在吵?」

    「吉伯和吉嬸啦,」黎綱忍不住笑,「吉嬸又把吉伯的酒葫蘆藏起來了,吉伯偷偷找沒找著,結果還被吉嬸罵,說她藏了這麼些年的東西,怎麼可能輕易被他找到……」

    梅長蘇的手一軟,剛剛從飛流手裡接過的一杯茶跌到青磚地上,摔得粉碎。

    「宗主,您怎麼了?」黎綱大驚失色,「飛流你快扶著,我去找晏大夫……」

    「不用……」梅長蘇抬起一隻手止住他,躺回到軟枕之上,仰著頭一條條細想,額前很快就滲出了一層虛汗。

    同樣的道理啊,私炮坊又不是今年才開始走私火藥的,怎麼以前沒有察覺,偏偏今年就這樣輕易地讓青舵和腳行幫的人察出異樣?難道是因為樓之敬倒台,有些管束鬆懈了下來不成?

    不,不是這樣……私炮坊走私火藥已久,一定有自己獨立的渠道,不會通過青舵或腳行幫這樣常規的混運方式,倒是夾帶在官船中還更妥當……戶部每年都有大量的物資調動,使用官船,神不知鬼不覺,又在自己掌控之下,怎麼看都不可能會另外冒險走民船,所以……

    通過青舵和腳行幫運送火藥的人,和戶部的私炮坊一定不是同一家的!

    假如……那個人原本就知道戶部私炮坊的秘密,他自然可以善加利用。私運火藥入京的事不被人察覺也罷,一旦被人察覺,他就可以巧妙地將線索引向私炮坊,從而混淆視聽,因為私炮坊確實有走私火藥入京,一般人查到這裡,都會以為已經查到了真相,不會想到居然還有另一批不同目的、不同去向的火藥,悄悄地留在了京城……

    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有什麼目的?火藥的用處,如果不是用來製作炮竹,那就是想要炸毀什麼。費了如許手腳,連戶部都被他借力打力地拖起來做擋箭牌施放煙霧,他一定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如若不是江湖恩怨,那麼必與朝事有關,是想殺人,還是想破壞什麼?京城裡最近有什麼重大的場合,會成為此人的攻擊目標?

    想到這裡,有四個字閃電般地掠過了梅長蘇的腦海。

    年尾祭禮……大梁朝廷每年最重要的一個祭典……

    梅長蘇的臉色此時已蒼白如雪,但一雙眼眸卻變得更亮、更清,帶著一種灼灼的熱度。

    他想起了曾聽過的一句話。當時聽在耳中,已有些淡淡的違和感,只是沒有注意,也沒有留心,可此時突然想起,卻彷彿是一把開啟謎門的鑰匙。

    茫茫迷霧間,梅長蘇跳過所有假象,一下子捉住了最深處的那抹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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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14: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晏大夫趕過來的時候,梅長蘇已經服過了寒醫荀珍特製的丸藥,穿戴得整整齊齊站在屋子中間,等著飛流給小手爐換炭。見到老大夫吹鬍子瞪眼的臉,這位宗主大人抱歉地笑道:「晏大夫,我必須親自出去一趟,你放心,我穿得很暖,飛流和黎綱都會跟著我,外面的風雪也已經停了,應該已無大礙……」

    「有沒有大礙我說了才算!」晏大夫守在門邊,大有一夫當關之勢,「你怎麼想的我都知道,別以為荀小子的護心丸是靈丹仙藥,那東西救急不救命的,你雖然只是風寒之症,但身體底子跟普通人就不一樣,不好好養著,東跑西跑幹什麼?要是橫著回來,不明擺著拆我招牌嗎?」

    「晏大夫,你今天放我出去,我保證好好的回來,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梅長蘇一面溫言賠笑,一面向飛流做了個手勢,「飛流,開門。」

    「喂……」晏大夫氣急敗壞,滿口白鬚直噴,但畢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很快就被飛流象扛人偶一樣扛到了一邊,梅長蘇趁機從屋內逃了出來,快速鑽進黎綱早已備好停在階前的暖轎中,低聲吩咐了轎夫一句話,便匆匆起轎,將老大夫的咆哮聲甩在了後面。

    也許是有藥力的作用,也許是暖轎中還算舒適,梅長蘇覺得現在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腦子很清楚,手足也不似昨天那般無力,對於將要面對的狀況,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轎子的速度很快,但畢竟是步行,要到達目的地還需要一些時間。梅長蘇閉上眼睛,一面養神,一面再一次梳理自己的思緒。

    如果單單只是為了阻止,事情並不難辦,如何能鎮住底下的暗流又不擊碎表面平靜的冰層,才是最耗費精力的地方。

    大約兩刻鐘後,轎子停在了一處雍容疏雅的府第門前。黎綱叩開大門把名帖遞進去不久,主人便急匆匆地迎了出來。

    「蘇兄,你怎麼會突然來的?快,快請進來。」

    梅長蘇由飛流扶著從轎中走出,打量了一下對面的年輕人,「你穿得可真精神啊。」

    「我們在練馬球呢,打得熱了,大衣服全穿不住,一身臭汗,蘇兄不要見笑哦。」言豫津笑著陪同梅長蘇向裡走,進了二門,便是一片寬闊的平場,還有幾個年輕人正縱馬在練習擊球。「蘇兄,你怎麼會突然來的?」蕭景睿滿面驚訝之色地跑過來,問的話跟言豫津所說的一模一樣。

    「閒來無事,想出門走走,」梅長蘇看著面前兩個焦不離孟的好朋友,微微一笑,「到了京城這麼久,還從來沒有到豫津府上來拜會過,實在失禮。豫津,令尊在嗎?「

    「還沒回來。」言豫津聳聳肩,語調輕鬆地道,「我爹現在的心思都被那些道士給纏住了,早出晚歸的,不過我想應該快回來了。「

    「你們去玩吧,不用招呼我了。我就在旁邊看看,也算開開眼界啊。」

    「蘇兄說什麼笑話呢,不如一起玩吧。」言豫津興致勃勃地提議。

    「你說的這才是笑話呢,看我的樣子,上場是我打球還是球打我啊?」梅長蘇笑著搖頭。

    「那讓飛流來玩,飛流一定喜歡,」言豫津想到這個主意,眼睛頓時亮了,「來吧,小飛流喜歡什麼顏色的馬,告訴言哥哥。」

    「紅色!」

    言豫津興沖沖地跑去幫飛流挑馬,找馬具,忙成一團。蕭景睿卻留在梅長蘇身邊,關切地問道:「蘇兄身體好些了嗎?那邊有坐椅,還是過去坐著的好。」

    梅長蘇一面點頭,一面笑著問他:「謝弼呢?沒一起來嗎?「

    「二弟一向不喜歡玩這個,而且府裡過年的一應事務都是他打理,這幾天正是最忙的時候。」梅長蘇見蕭景睿邊說邊穿好了皮毛外衣,忙道:「你不用陪我,跟他們一起繼續練吧。」

    「練的也差不多了。」蕭景睿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我想在一邊看看飛流打球,一定很有趣。」

    「你不要小看我們飛流,」梅長蘇坐了下來,面向場內朝他的小護衛搖了搖手,「他騎術很好的,一旦記住了規矩,你們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兩人談話期間,飛流已經跨上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言豫津在旁邊手把手教他怎麼揮桿,少年試了幾下,力度總是把握不好,不是一下子把草皮鏟飛一塊,就是碰不到球,其他的人都停止了玩球,圍過來好奇地看,看得飛流十分冒火,一桿子把球打飛得老高,居然飛出了高高的圍牆,緊接著牆外便有人大喊大叫:「誰,誰拿球砸我們?」

    「好像砸到人了,我去看看。」蕭景睿站起身來,和言豫津一起繞出門外,不知怎麼處理的,好半天才回來。飛流卻毫不在意,仍是在場內追著球玩,不多時就把球桿給打折成兩截。

    這時其他來玩球的子弟們看天色不早,都已紛紛告辭,整個球場裡只剩下飛流一個人駕著馬跑來跑去,言豫津要換一個新球桿給他,他又不要,只是操縱著坐騎去踢那個球,以此取樂。

    「我還第一次見人玩馬球這樣玩的,」言豫津哈哈笑著走過來,邊走還邊打了旁邊的蕭景睿一拳,「不過小飛流的騎術不比你差哦,改天我要好好訓練訓練他,免得你以為自己打的最好,得意的鼻子翻天。」

    「我哪有得意過,」蕭景睿哭笑不得,「都是你單方面在妒忌。」

    梅長蘇插言問道:「牆外砸著什麼人了?要不要緊?」

    「沒有直接砸著,那是夜秦派來進年貢的使者團,馬球剛好打在貢禮的木箱上。我剛看了一下,這次夜秦來的人還真多,不過那個正使看起來蟑頭鼠目的,一點使者氣度都沒有。雖說夜秦只是我們大梁的一個屬國,但好歹也是一方之主,怎麼就不挑一個拿得出手的人來啊。」

    梅長蘇被他一番話勾起了一段久遠的記憶,目光有些迷離,「那麼言大少爺覺得,什麼樣的人才配勝任一國使臣?」

    「我心目中最有使臣氣度的,應該是藺相如那樣的,」言豫津慷慨激昂地道,「出使虎狼之國而無懼色,辯可壓眾臣,膽可鎮暴君,既能保完璧而歸,又不辱君信國威,所謂慧心鐵膽,不外如是。」

    「你也不必羨贊古人,」梅長蘇唇邊露出似有似無的淺笑,「我們大梁國中,就曾經出過這樣的使臣。」

    兩個年輕人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真的,是誰?什麼樣的?」

    「當年大渝北燕北週三國聯盟,意圖共犯大梁,裂土而分。其時兵力懸殊,敵五我一,綿綿軍營,直壓入我國境之內。這名使臣年方二十,手執王杖櫛節,只帶了一百隨從,絹衣素冠穿營而過,刀斧脅身而不退,大渝皇帝感其勇氣,令人接入王庭。他在宮階之上辯戰大渝群臣,舌利如刀。這種利益聯盟本就鬆散不穩,被他一番活動,漸成分崩離析之態。我王師將士乘機反攻,方才一解危局。如此使臣,當不比藺相如失色吧?」

    「哇,我們大梁還有這麼露臉的人啊?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呢?」言豫津滿面驚歎之色。

    「這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漸漸的不再會有人提起,你們這點點年紀,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畢竟還是要長你們好幾歲的,聽長輩們提過。」

    「那這個使臣現在還在世嗎?如果在的話,還真想去一睹風采呢。」

    梅長蘇深深地凝視著言豫津的眼睛,面色甚是肅然,字字清晰地道:「他當然還在……豫津,那就是你的父親。」

    言豫津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嘴唇輕輕地顫動了起來,「你……你說什麼?」

    「言侯言侯,」梅長蘇冷冷道,「你以為他這個侯爵之位,是因為他是言太師的兒子,國舅爺的身份才賞給他的嗎?」

    「可、可是……」言豫津吃驚得幾乎坐也坐不穩,全靠抓牢座椅的扶手才穩住了身體,「我爹他現在……他現在明明……」

    梅長蘇幽幽歎息,垂目搖頭,口中漫聲吟道:「想烏衣年少,芝蘭秀髮,戈戟雲橫。坐看驕兵南渡,沸浪駭奔鯨。轉盼東流水,一顧功成……」吟到此處,聲音漸低漸悄,眸中更是一片惻然。

    豪氣青春,英雄熱血,勒馬封侯之人,誰不曾是笑看風雲,叱吒一時?

    只是世事無常,年華似水,彷彿僅僅流光一瞬,便已不復當日少年朱顏。

    然而梅長蘇的感慨無論如何深切,也比不上言豫津此時的震驚。因為這些年,和那個暮氣沉沉,每日只跟香符砂丹打交道的老人最接近的就是他了,那漠然的臉,那花白的發,那不關心世間萬物的永遠低垂的眼睛……根本從來都沒有想像過,他也曾經擁有如許風華正茂的歲月。

    蕭景睿把手掌貼在言豫津僵硬的背心,輕輕拍了拍,張開嘴想要說幾句調節的氣氛的話,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梅長蘇卻沒有再看這個兩個年輕人,他站了起來,視線朝向大門的方向,低低說了一句:「他回來了。」

    果然如他所言,一頂朱蓋青纓的四人轎被抬進了二門,轎夫停轎後打開轎簾,一個身著褐金棉袍,身形高大卻又有些微微佝僂的老者扶著男僕的手走了下來,雖然鬢生華發、面有皺紋,不過整個人的感覺倒也不是特別龍鍾蒼老,與他五十出頭的年齡還算符合。

    梅長蘇只遙遙凝目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過去,反而是言豫津站在原處發呆,一步也沒有邁出。

    「言侯爺這麼晚才回府,真是辛苦。」梅長蘇走到近前,直接打了個招呼。

    言闕先是國舅,後來才封侯,雖然侯位更尊,但大家因為稱呼習慣了,大多仍是叫他國舅爺,只有當面交談時才會稱他言侯,而他本人,顯然更喜歡後面那個稱呼。

    「請問先生是……」

    「在下蘇哲。」

    「哦……」這個名字近來在京城甚紅,就算言闕真的不問世事,只怕也是聽過的,所以面上露出客套的笑容,「久仰。常聽小兒誇獎先生是人中龍鳳,果然風采不凡。」

    梅長蘇淡淡一笑,並沒有跟著他客套,直奔主題地道:「請言侯撥出點時間,在下有件極重要的事,想要跟侯爺單獨談談。」

    「跟老夫談?」言侯失笑道,「先生在這京城風光正盛,老夫卻是垂垂而暮,不理紅塵,怎麼會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跟老夫談的?」

    「請言侯爺不用再浪費時間了,」梅長蘇神色一冷,語氣如霜,「如果沒有靜室,我們就在這裡談好了。只是戶外太冷,可否向侯爺借點火藥來烤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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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梅長蘇音調很低,適度地傳入言闕的耳中,視線一直牢牢地鎖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每一分的表情變化。

    可是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言闕面容沉靜,彷彿這突如其來的一語沒有給他帶來一絲悸動,那種安然和坦蕩,幾乎要讓梅長蘇以為自己所有的推測和判斷,都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這種感覺只有短短的一瞬,他很快就確認了自己沒有錯,因為言闕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雙常年隱蔽低垂的眼眸並不像他的表情那樣平靜,雖然年老卻並未混濁的瞳仁中,翻動著的是異常強烈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絕望,有怨恨,有哀傷,唯獨沒有的,只是恐懼。

    可言闕明明應該感到恐懼的。因為他所籌謀的事,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誅滅九族的,而這樣一樁滔天罪行,顯然已被面前這清雅的書生握在了手中。

    然而他卻偏偏沒有恐懼,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梅長蘇,面無表情,只有那雙眼睛,疲憊,悲哀,同時又夾雜著深切的、難以平復的憤懣。

    那種眼神,使他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在山路上艱險跋涉,受盡千辛萬苦眼看就要登頂的旅人,突然發現前方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正冷酷地對他說:「回頭吧,你過不去。」

    梅長蘇現在就擋在前面,向他通知他的失敗。此時的他無暇去考慮失敗會帶來的血腥後果,腦中暫時只有一個念頭。

    殺不了他了。連這次不行,只怕以後就再也殺不成那個男人了。

    這時言豫津與蕭景睿已經緩過神跑了過來,奇怪地看著他們兩人。

    「豫津,你們有沒有什麼安靜的地方,我跟令尊有些事情要談,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擾。」梅長蘇側過頭,平靜地問道。

    「有……後面畫樓……」言豫津極是聰明,單看兩人的表情,已隱隱察覺出不對,「請蘇兄跟我來……」

    梅長蘇點點頭,轉向言闕:「侯爺請。」

    言闕慘然一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先生請。」

    一行人默默地走著,連蕭景睿也很知趣地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到了畫樓,梅長蘇與言闕進去,以目示意兩個年輕人留在樓外。畫樓最裡面是一間潔淨的畫室,傢俱簡單,除了牆邊滿滿的書架外,僅有一桌、一幾、兩椅,和靠窗一張長長的靠榻而已。

    「侯爺,」等兩人都在椅上坐定,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你把火藥都埋在祭台之下了嗎?」

    言闕兩頰的肌肉繃緊了一下,沒有說話。

    「侯爺當然可以不認,但這並不難查,只要我通知蒙摯,他會把整個祭台從裡到外翻看一遍的。」梅長蘇辭氣森森,毫不放鬆地追問著,「我想,你求仙訪道,只是為了不惹人注意地跟負責祭典的法師來往吧?這些法師當然都是你的同黨,或者說,是你把自己的同黨,全部都推成了法師。是不是這樣?」

    言闕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過慧易夭,蘇先生這麼聰明,真的不怕折壽?」

    「壽數由天定,何必自己過於操心。」梅長蘇毫不在意地回視著他的目光,「倒是侯爺……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成功嗎?」

    「至少在你出現之前,一切都非常順利。我的法師們以演練為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火藥全都埋好了,引信就在祭爐之中。只要當天皇帝焚香拜天,點燃錫紙扔進祭爐後,整個祭台就會引爆。」

    「果然是這樣,」梅長蘇歎道,「皇帝焚香之時,雖然諸皇子與大臣們都在台下九尺外跪候,可以倖免,但皇后卻必須要在祭台上相伴……儘管你們失和多年,可到底還顧念一點兄妹之情,所以你想辦法讓她參加不了祭禮,對嗎?」

    「沒錯,」言闕坦然道,「雖然她一身罪孽,但終究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讓她粉身碎骨……蘇先生就是因為她病的奇怪,所以才查到我的嗎?」

    「也不盡然。除了皇后病的蹊蹺以外,豫津說的一句話,也曾讓我心生疑竇。」

    「豫津?」

    「那晚他送了幾筐嶺南柑橘給我,說是官船運來的,很搶手,因為你去預定過,所以言府才分得到。」梅長蘇瞟了一眼過來,眼鋒如刀,「像你這樣一個求仙訪道,不問家事,連除夕之夜都不陪家人同度的人,會為了準備年貨鮮果而特意去預定幾筐橘子嗎?你只是以此為借口,前去確定官船到港的日期罷了,這樣才能讓你的火藥配合戶部的火藥同時入京,一旦有人察覺到異樣,你便可以順勢把線索引向私炮坊,只要時間上吻合,自然很難被人識破。」

    「可惜還是被你識破了。」言闕語帶譏嘲,「蘇先生如此大才,難怪誰都想把你搶到手。」

    梅長蘇並沒有理會他的諷刺,仍是靜靜問道:「侯爺甘冒滅族之險,謀刺皇帝,到底想幹什麼?」

    言闕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放聲大笑:「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幹,我就是想讓他死而已。刺殺皇帝,就是我的終極目的。因為他實在是該死,什麼逆天而行,什麼大逆不道,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殺掉他,我什麼事都肯做。」

    梅長蘇的目光看向前方,低聲道:「為了宸妃娘娘嗎?」

    言闕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聲,轉頭看他:「你……居然知道宸妃?」

    「又不是特別久遠,知道有什麼奇怪。當年皇長子祁王獲罪賜死,生母宸妃也在宮中自殺,雖然現在沒什麼人提到他們了,但畢竟事情也只過去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言闕的笑容極其悲愴,微含淚光的雙眸灼熱似火,「已經夠長了,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記得她……」

    梅長蘇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侯爺既然對她如此情深意重,當初為什麼又會眼睜睜看著她入宮?」

    「為什麼?」言闕咬緊了牙根,「就因為那個人是皇帝。是我們當初拚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當我們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練武習文,一起共平大梁危局時,大家還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為皇帝,世上就只有君臣二字了。我們三個人……曾經在一起發過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難共富貴,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負,他最終一條也沒有兌現過。登基第二年,他就奪走了樂瑤,雖然明知我們已心心相許,他下手還是毫不遲疑。林大哥勸我忍,我似乎也只能忍,當景禹出世,樂瑤被封宸妃時,我甚至還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只要他對她好就行……可是結果呢?景禹死了,樂瑤死了,連林大哥……他也能狠心連根給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遠遁紅塵,他也不會在乎多添我一條命……這樣涼薄的皇帝,你覺得他不該死嗎?」

    「所以你籌謀多年,就只是想殺了他,」梅長蘇凝視著言闕有些蒼老的眼眸,「可是殺了之後呢?祭台上皇帝灰飛煙滅,留下一片亂局,太子和譽王兩相內鬥,必致朝政不穩,邊境難安,最後遭殃的是誰,得利的又是誰?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污名,依然烙在他們的身上,毫無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無牌無位無陵!你鬧得天翻地覆舉國難寧,最終也不過只是殺了一個人!」

    梅長蘇扶病而來,一是因為時間確實太緊急,二來也是為了保全言侯,此時厲聲責備,心中漸漸動了真氣,聲音愈轉激昂,面上也湧起了淺淺的潮紅,「言侯爺,你以為你是在報仇嗎?不是,真正的復仇不是你這樣的,你只是在洩私憤而已,為了出一口氣你還會把更多的人全都搭進去。懸鏡司是設來吃素的嗎?皇帝被刺他們豈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們就能在事後查到你!你也許覺得生而無趣死也無妨,可是豫津何其無辜要受你連累?就算他不是你心愛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親生兒子,從小沒有你的呵寵關愛倒也罷了,這麼年輕就要因為你身負大逆之罪被誅連殺頭,你又怎麼忍得下這份心腸?你口口聲聲說皇帝心性涼薄,試問你如此作為又比他多情幾分?」

    他句句嚴詞如刺肌膚,言闕的嘴唇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伸手蓋住了自己的雙眼,喃喃道:「我知道對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當了我的兒子……也許就是他的命吧……」

    梅長蘇冷笑一聲:「你現在已無成功指望,若還對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頭?」

    「回頭?」言闕慘然而笑,「箭已上弦,如何回頭?」

    「祭禮還沒有開始,皇帝的火紙也沒有丟入祭爐,為何不能回頭?」梅長蘇目光沉穩,面色肅然地道,「你怎麼把火藥埋進去的,就怎麼取出來,之後運到私炮坊附近,我會派人接手。」

    言闕抬頭看他,目光驚詫萬分,「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淌這趟混水?」

    「因為我在為譽王效力,你犯了謀逆之罪皇后也難免受牽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選擇。」梅長蘇淡淡道,「如果我不是為了要給你善後,何苦跑這一趟跟你靜室密談,直接到懸鏡司告發不就行了?」

    「你……」言闕目光閃動,狐疑地看了這個文弱書生半晌,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漸漸由激動變成陰冷,「你要放過我當然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就算你這次網開一面,就算你手裡握住我這個把柄,我還是絕對不會為你的主上效力的。」

    梅長蘇一笑道:「我也沒打算讓你為譽王效力,侯爺只要安安生生地繼續求仙訪道就好了。朝廷的事,請你靜觀其變。」

    言闕用難以置靜地眼神看著他,搖頭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你放過我卻又不圖回報,到底有何用心?」

    梅長蘇目光幽幽,面上浮起有些蒼涼的笑容:「侯爺不忘宸妃,是為有情,不忘林帥,是為有義,這世上還在心中留有情義的人實在太少了,能救一個是一個吧……只望侯爺記得我今日良言相勸,不要再輕舉妄動了。」

    言闕深深凝視了他半晌,長吸一口氣,朗聲笑道:「好!既然蘇先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氣魄,我也不再妄加揣測。祭台下的火藥我會想辦法移走,不過祭禮日近,防衛也日嚴,若我不幸失手露了行跡,還望先生念在與小兒一番交往的份上,救他性命。」

    梅長蘇羽眉輕展,莞爾道:「言侯爺與蒙大統領也不是沒有舊交,這年關好日子,只怕他也沒什麼心思認真抓人,所以侯爺只要小心謹慎,當無大礙。」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言闕拱手為禮,微微一笑,竟已然完全恢復了鎮定。經過如此一場驚心動魄生死相關的談話,陡然終止了他籌謀多年的計劃,他卻能如此快地調節好自己的心緒,短短時間內便安穩如常,可見確實膽色過人,不由得梅長蘇不心下暗讚。

    話已至此,再多說便是贅言。兩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起身,走出了畫樓。門剛一開,言豫津便衝了過來,叫道:「爹,蘇兄,你們……」問到這裡,他又突然覺得不知該如何問下去,中途梗住。

    「我已經跟令尊大人說好了,今年除夕祭完祖,你們父子一同守歲。」梅長蘇微笑道,「至於飛流,只好麻煩你另外找時間帶他去玩了。」

    言豫津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知畫樓密談的內容當然不會是這麼可笑,不過他是心思聰敏,嬉笑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愣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滿腹疑團,露出明亮的笑容,點頭應道:「好啊!」

    梅長蘇也隨之一笑,左右看看,「景睿呢?」

    「他卓家爹娘今晚會到,必須要去迎候,所以我叫他回去了。」

    「卓鼎風到了啊……」梅長蘇眉睫輕動,「他們年年都來嗎?」

    「兩年一次吧。有時也會連續幾年都來,因為謝伯父身居要職,不能擅離王都,所以只好卓家來勤一點了。」

    長蘇微微頷首,感覺到言闕的目光在探究著他,卻不加理會,逕自遙遙看向天際。

    日晚,暮雲四合,餘輝已盡。這漫長的一天終於要接近尾聲,不知明日,還會不會再有意外的波瀾?

    「豫津,去把蘇先生的轎子叫進二門來,入夜起風,少走幾步路也好。」言闕平靜地吩咐兒子,待他領命轉身去後,方把視線又轉回到梅長蘇的身上,沉聲問道:「我剛才又想了一下,先生這次為我瞞罪,只怕不是譽王的意思吧?」

    「譽王根本不知道。」梅長蘇坦白地回答,「其實來見侯爺之前,我自己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言闕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歎道:「譽王何德何能,竟得了先生這般人物。只怕將來的天下,已經是他的了……」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侯爺與皇后畢竟兄妹,譽王得了江山,又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言闕斑白的雙鬢在夜色幽光下閃動著,清削的臉頰如同抹上了一層寒霜,「都是一般的刻薄狠毒,一般的寒石心腸,是此是彼,根本毫無區別。我如今已失了紅顏,亡了知己,苟延殘喘至今,卻無力還他們清名公道。此生既已頹然至此,還會在意誰得天下嗎?」

    梅長蘇眸中亮光微閃,問道:「侯爺既知我是譽王的人,說這些話不怕有什麼關礙嗎?」

    「我的這些想法譽王早就知道,只是見我不涉朝政,皇后又命他不要理會我,才有如今兩不相關的局面。」言闕冷冷一笑,「以先生珠玉之才,要毀我容易,要想為譽王控制我駕馭我,還請勿生此想。」

    「侯爺多心了,蘇某不過隨口問問罷了。」梅長蘇容色淡淡,神情寧情,「只要侯爺今後沒有異動,蘇某就絕不會再以此事相脅驚擾。至於譽王那邊,更是早就沒存著能得侯爺相助的奢望了。」

    言闕負手而立,眸色深遠,也不知梅長蘇的這個保證,他是信了還是沒信。但是一直到言豫津叫來了蘇哲的暖轎,他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仰首立於寒露霜階之上,靜默無言。

    唯有在轎身輕晃起步的那一剎那間,梅長蘇才聽到了這位昔日英傑的一聲長長歎息。

    歎息聲幽幽遠遠,彷彿已將滿腔的懷念,歎到了時光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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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回到自己的宅院時,梅長蘇已覺得全身發寒,氣力不支,勉強撐著,又安排了人隨時關注言闕的行動,這才放鬆下來,昏沉沉躺回到床上,向晏大夫說對不起。

    對於他的道歉,老大夫是理也不理,為病人施針時也仍然沉著一張鍋底似的面孔,頗讓一旁的黎綱擔心他會不會把手中銀針扎到其他不該扎的地方出出氣。

    就這樣臥床休養了三天,梅長蘇的精神方漸漸恢復了一些。也許是下屬們刻意不敢驚擾,也許是真的沒發生什麼大事,這三天京中局勢甚是平靜,只有皇帝下了一道詔書,稱皇后患病,年尾祭典由許淑妃代執禮儀。

    據宮中傳說,皇帝原本還是屬意越妃代禮的,不過越妃本人卻親自上書,稱位份在後,代之不恭,並提議按品級和入宮年限為準,推許淑妃執禮。

    這份上書實在寫得理情兼備,彰顯氣度,令梁帝大為讚賞,親賜新裳珠釵,以為嘉獎。消息傳出,委實讓譽王氣悶。

    不過氣悶歸氣悶,這也是奪嫡之爭來回攻防時常會有的事情,一方並非大勝,另一方也沒什麼實質損失,年關當前,事務繁多,雙方都沒有再深入糾纏,更多撕咬。

    蘇宅中當然也要準備過年,這個不是梅長蘇要操心的事情,且不說黎綱是內務好手,十三先生那邊也有宮羽周周全全地打點了幾車的年貨過來,大部分時下流行新巧的玩意兒都是全的,使得飛流基本上要每天從早忙到晚,忙著玩個不停。

    其他諸如穆王府、譽王府、言府、謝府、統領府等等有來往的府第也有年禮送上門,連靖王也派了府中長史登門問安,送來些例禮。

    所有的禮物梅長蘇大多只是看看禮單,便讓黎綱自己處理,連回禮都由黎綱一手安排,他根本不聞不問。

    不過這其中卻有讓飛流大愛的一樣物事,便是穆王府所送的七箱煙花,個個筒身都有小兒臂粗,放出來絢麗異常,飛流每晚必放上半個時辰,結果還沒到除夕當天,就放了個乾乾淨淨,黎綱派人出去重新買,才發現人家穆王府送的是宮制煙花,市面上一概買不到的。

    為了安撫飛流,大病初癒的麒麟才子離開床榻後提筆寫的第一封信,竟然是給霓凰讓她再代為多買十箱煙花的。

    信送出後只有一天,拉運煙花的馬車就來到了蘇宅後門。飛流大為歡喜,梅長蘇心中也甚是欣悅。

    因為他寫信給霓凰,就真的只有穆王府再次送了煙花,並沒有譽王之類其他府第聞訊跟著順勢討好,這說明霓凰確是治府嚴謹,不相干的消息不會到處亂飛。

    除夕很快就到了。那場萬眾矚目的祭典,在事前明裡暗裡、朝上宮中引發了那麼多的爭鬥與風波,但在舉行的當天卻順順利利、平平安安,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的變奏,除了皇后缺席,越妃降位外,跟往年的祭典沒什麼大的區別。

    祭禮之後,皇帝回宮,開始賜禮分燭,皇子宗室、親貴重臣都在引安門外跪領了恩賞。按照往年的慣例,御賜的級別當以太子為尊,譽王次之,其餘諸皇子再次,其他宗室大臣們則按品級不一而同。今年這個大規矩也沒怎麼變動,只是靖王在領受到與其他皇子同樣的年賜後,多得了一領圓羅銀鎧。不過他最近的表現確實非常好,多出的這一點恩賞比起譽王所得的豐厚來說有珠米之別,因此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別關注。

    當晚鹹安殿排開年宴,皇帝先去慈安宮向太皇太后請安後,再回殿中與嬪妃、皇子、宗親們一起飲樂守歲,並將宴席上的部分菜品指送到重要的大臣府中。能在除夕之夜得到皇帝指賜的菜品,對朝臣們而言一向是無上的恩寵,不是聖眷正隆的人,一般都無此殊榮。

    只是沒有人能夠想到,「賜菜」這項每年例行的恩澤,竟然也會引發不小的事件。

    新年的京城之夜,,炮竹喧天,花紙滿地,家家守歲,滿城燈火。熱鬧雖然熱鬧,但畢竟與元宵燈節不同,人人都呆在家裡與親人團聚,街面上除了小巷內有孩童們在自家門口點放小炮竹外,基本沒有行人蹤跡。

    宮城內「賜菜」的內監,身著黃衫,五人一隊疾馳而出,在無人的街面上打馬飛奔,奔向散座在皇城四面八方的那些備受榮寵的目的地。

    除了中間一名拿有食盒的內監外,前後圍繞著他的另四名同伴都手執明亮絢目的宮制琉璃燈,環繞宮城的主道兩邊也都挑著明晃晃的大紅燈籠。不過比起白晝那無孔不入的光線來說,這些夜間的燈火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照得清楚,高高的宮城城牆沉沉壓下來的,仍然是大片大片幽黑的陰影。

    驚變就來自於這些黑暗,快的猶如無影的旋風,甚至連受害人自己也沒有看清楚那奪命的寒光是何時閃起,又悄然地收歸何處。

    人體重重地落下,坐騎仍然疾奔向前,血液在冬日的夜裡轉瞬即涼,微弱的慘叫聲也被連綿不斷的「辟啪」炮竹聲所掩蓋,無人得聞。

    絢爛的煙花騰空而起,其時,已近午夜,新舊年之交的時刻,連巡夜的官兵也停下了腳步,仰望夜空中那盛開的朵朵艷麗,全城的炮竹鼎沸,即將達到最高點。

    梅長蘇拿著一支長香,親自點燃了一個飛流特意為他留下來的最大的煙花,沖天而起的光彈在黑幕中劃過一道焰痕,直竄入夜色深處,攸地爆裂開來,化為一幅幾乎可是炫亮半個天空的流雲飛瀑。

    「過年了!過年了!」蘇府上下齊聲喧鬧,連一向沉穩的黎綱都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個瑣吶,嗚啦啦地吹起了喜調。幾個年輕的護衛則開始敲鑼打鼓,滿院亂跑。

    「還是你們應景,這時候就該吹這個敲這個,要是撫起琴來,反而煞了風景。」梅長蘇一面笑著,一面回身到廊下軟椅上坐了,拈了幾顆栗子慢慢剝著,繼續觀賞滿天的煙花。

    午夜的鐘漏終於嘀噠翻轉,全院上上下下已經集齊,連吉嬸也丟開廚房的大勺走了出來,大家由黎綱帶著挨個兒到自家宗主面前磕頭拜年,領了重重的一個紅包,這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跟隨梅長蘇多年的貼身護衛,但也有那麼兩三個是一直呆在京城內從未在宗主手裡直接拿過東西的,激動地說不出話來,被前輩們揉著頭好一陣嘲笑,大家鬧成一團,歡快無比。

    飛流按照在廊州時養成的習慣,排在了最後面走過來(因為他最小),踢開拜毯,直接在青磚地上一跪,大聲道:「拜年!」

    「今年也要乖哦!」梅長蘇笑著說了一句,也拿了個紅包放在他手裡。雖然飛流不知道這個包得紅通通的東西有什麼好的,但卻知道每年大家拿了它都那麼開心,於是也很應景地露出一個笑臉。

    這邊拜完年,梅長蘇起身到晏大夫面前,也向他行禮恭賀,老大夫好像還在生他的氣,繃了繃臉,但怎麼也繃不過這個新春的氣氛,最終還是吹著鬍子笑了笑,朝梅長蘇肩上拍了拍,道:「別光說別人,你今年也要乖哦!」

    長蘇忍著笑,轉頭看向院子裡,大家早就你跟我拜我跟你拜亂得一塌糊塗。

    「吃餃子了!小伙子們都過來端!」吉嬸在院門口一聲召喚,人流立即向她湧去。梅長蘇拉了晏大夫的手臂,帶著飛流三人一起先進了室內,這裡早就拼好了幾張大桌,上面果饌酒菜齊備,熱騰騰的餃子流水般一盤盤被端上桌,冒著氤氤的白氣,香味四溢。

    吉嬸準備好了細蔥薑醋的小碟給大家蘸餃子吃,但小伙子們全都把小碟拋開,一人手裡拿著個大碗,飛流睜大眼睛看了,也跟著換成一個大碗。

    「看來只有我們兩個老人家斯文,」梅長蘇悄悄跟晏大夫說了一句玩笑,被一指點在腰間,笑喘了一陣,提起筷子先在盤上沾了沾,眾人這才呼地一下撲上前,很快就把第一輪餃子搶得乾乾淨淨。

    「搶什麼搶?投胎呢?」吉嬸雖然罵著,但眼看自己做的餃子這麼受歡迎,眼睛早笑成了一條縫兒,直接就把剛剛煮好的第二輪餃子連鍋端了進來,朝空盤子裡補。一口直徑兩尺的大鐵鍋,滿盛著滾燙的開水和白生生的餃子,她空手端來端去毫不費力,要換一個場合早讓人驚詫地合不攏嘴了,可此時這間屋子裡都沒人多看她一眼,大家眼睛裡都裝滿了餃子,搶的時候有人拿著筷子連劍法都使上了。

    「幸好他們還知道照顧老人家。」晏大夫看著這一群如狼似虎,笑著搖頭。他和梅長蘇面前都單獨放了一盤水餃,不必加入戰團。可是這樣看著,怎麼都覺得好像桌子上那其他幾盆似乎更香一點。

    「來,飛流吃這個。」梅長蘇從自己盤中隨手挾了一個放進飛流的碗中,少年雖然搶起來天下無敵,可惜怕燙,吃的很慢,兩輪餃子下來,他還沒吃上十個,現在正是二三輪的空檔期,他只能瞪著空盤子發呆,讓人看了都忍俊不禁。

    「宗主盤裡的已經不燙了,飛流,一口吞下去!」吉伯瞇著眼睛慫恿著。

    飛流果然聽話地端起碗,輕輕一撥,把整只餃子撥進了嘴裡,剛嚼了一口,眼睛突然撐大了一圈兒,嚅動了幾下嘴,吐出一個油晃晃的銅錢來,在桌上砸得清脆一響。

    室內頓時爆發出一陣歡笑,好多只手一齊向飛流伸過去要摸他,亂嘈嘈嚷著:「沾福氣!沾福氣!」

    少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本能反應一閃,人就上了房梁,立即引發了一場混亂的追逐,連吉嬸的第三鍋餃子上桌都沒能平息。不過在並不寬闊的屋子,這麼多人拳來腳去擠著,竟沒有人打碎任何一件器皿,也沒人能成功地抓住飛流的一片衣角,最後還是梅長蘇伸手把少年召回到身旁,握著他的手讓每個人過來摸了摸才算休戰。

    「要摸哦?」飛流像是學會了一項新規矩一樣,滿面驚訝。

    「是啊,我們飛流吃到這個銅錢,就是今年最有福氣的人,所以大家才都想摸你一下的。」

    飛流歪著頭想了想,突然道:「都沒有!」

    滿屋子裡,只有梅長蘇知道他在說什麼,笑了兩聲道:「去年是藺晨哥哥吐銅錢,你都沒有摸是不是?」

    「是啊!」

    「那就是藺晨哥哥不對了,下次見到他,我們飛流去摸回來!」梅長蘇一本正經地建議著,屋子裡有認識藺晨的人,已經捧著肚子笑倒在地上滾。

    飛流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搖著頭道:「不要了!」

    「快吃餃子吧,都快涼了!」吉嬸打了身旁幾個年輕人一下,把大家都又都趕回桌上,給梅長蘇的盤子裡換了新的熱餃子,勸道:「宗主,再吃兩個吧。」

    「差不多了,」晏大夫攔阻道,「吉嬸,去把參粥端來,蘇公子喝完粥就去睡吧,雖是新年,也不要熬得太晚。」

    梅長蘇也確實有些疲累,微笑著應了,慢慢喝完一碗熱熱的參粥,便回房洗漱安歇。此時已進入後半夜,但京城中依然是喧囂不減,一片浮華熱鬧之下,沒有人注意到天空又開始飄起零星的雪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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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初一的早晨,喜氣仍濃,梅長蘇起身後親自挑了一件藕合色的新衣給飛流穿,再配上淺黃色的髮帶、白狐毛的圍領,黃崗玉的腰帶,把少年打扮的甚是漂亮。

    「飛流,蘇哥哥帶你出去拜年,好不好?」

    「好!」

    黎綱從外面走進來:「宗主,轎子已經備好了。我們這就出發嗎?」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黎大哥,你今天留在府裡,不用跟我出去。」

    「宗主……」黎綱登時一愣。

    「我留你是有事要做的。因為我一向不愛出門,大概很多人都會以為我今天在家,所以來登門拜年的人也不會少。別的不說,像譽王這樣的人,也只有留你來接待我才放心。拜託你了。」

    「屬下遵命。」黎綱忙躬身道,「宗主刻意出去讓譽王見不到人,是不是有什麼用意,先吩咐屬下,也好早做準備。」

    「沒什麼用意,」梅長蘇淡淡道,「我只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不想見他罷了。人總是喝毒藥怎麼會舒服,畢竟是新年,想有個好心情而已。」

    「是……」黎綱的眸色中閃過一抹黯然,「屬下明白了。請宗主放心,府裡屬下會照管好的。」梅長蘇伸手在他壯實的肩上輕輕一拍,轉過身,唇邊已是一抹輕笑,「飛流,出門了哦。」

    「好!」

    初一的上午,街面上到處都是火紙的碎片,來往的行人不少,商販卻幾乎沒有,街市兩邊的鋪子幾乎都是關門閉戶,只有兩三家賣火燭的還開著。梅長蘇所乘坐的是一頂兩人的青布小轎,在人群中毫不顯眼,晃晃悠悠穿過數條街市,來到半個城區以外的一座府第。

    比起雲南藩領裡那座王府,京都穆王府要小一些,但因是先朝時奉旨敕造的,依然十分氣派。府門前侍立的皆是身著鐵騎軍軍服的官兵,個個腰身扎得緊緊的,站得像木樁一樣的筆直,目不斜視,十分精神。梅長蘇的拜帖遞進去,雖沒有因為服色樸素而受到冷遇,但畢竟在初一流水般來拜年的高官貴族中很不起眼,被夾在一大疊差不多樣子的拜帖中,擱在穆小王爺手邊排著隊,由他一個一個請進來見面,喝口茶說幾句話再打發了。這樣排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排到了這張署名為「蘇哲」的拜帖。

    穆青最初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歪著頭愣了一下,翻來翻去確認了半天,最後終於確認,全天下沒有標注其他任何身份,只寫著「蘇哲」二字,並且會送到他桌前的人,當然只有那一位而已。

    「小王爺?」管事在旁邊忐忑不安地看著主子臉上變幻不定的表情,「這位是不是不想見?」

    穆青呆呆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突然跳起來,大叫一聲「姐姐」便朝後院跑去。

    片刻,穆府洗馬魏靜庵便出來,將其他所有的客人都帶到了偏廳進行招待,霓凰郡主和穆青一起親自來到門外,迎接在轎中等的都快睡著了的梅長蘇。

    「蘇先生,實在抱歉,我沒有……」霓凰歉然地想解釋一句,被蘇哲微微一笑止住。

    「不過小等了一會兒,有什麼關係,我今天反正很清閒。」梅長蘇一面寬慰著,一面與霓凰並肩進了小花廳,在客位上落座。穆青看見飛流站在蘇哲的身後,急忙命人搬個凳子給他,可飛流卻不願意坐,站了一小會兒,人影便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飛流他覺得這裡新鮮,所以到處玩玩看看,」梅長蘇見穆青驚詫地左顧右盼,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釋了一句後,又問道:「不要緊吧」

    「沒關係沒關係,隨便他看好了。」穆青因為跟飛流年紀相仿,所以一直對這位影子護衛很有興趣,「他輕功真好,我都看不清楚他是怎麼出去的。」

    「現在知道羨慕人家了?我叫你練功的時候幹什麼去了?就知道偷懶。」霓凰板著臉教訓了他一句。

    「姐姐,」穆青撒著嬌,「我沒有偷懶啊,我只是學得比較慢……」

    「有道是勤能補拙,知道自己資質不好,就更應該比別人努力才行。」

    穆青苦著臉道:「姐姐,大過年的,有客人在嘛,不要教訓我了……」

    梅長蘇看著小霓凰現在一派長姐風範調教幼弟,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好笑,插言道:「現在南境局勢平穩,穆王爺不需要上陣殺敵,武學擱一擱也不妨,不過兵法戰策和藩領的治理之法卻要勤加修習才是。」

    「聽見沒有,蘇先生的良言你要謹記,總是這樣長不大的樣子,以後讓我怎麼放心把雲南交給你?」

    「郡主也不必多慮,」梅長蘇又勸道,「穆王爺只是少了歷練,將門之風還是有的。趁著現在安穩,漸漸把一些藩務交接過去,假以時日,一定是一代英王。」

    「姐姐現在已經把好多事交給我來做了。像今天的客人全都是我在見,所以才會怠慢了先生啊,」穆青笑嘻嘻的,又轉頭面向霓凰,「姐姐,你在後邊忙了那麼久,做好了沒有?」

    梅長蘇一時好奇,不由問:「做什麼?」

    「姐姐親手做糖酥年糕給我們吃啊。」穆青搶先道,「她以前從來不沾廚房的,大概這兩年看我長大了吧,姐姐也開始學著做菜了。」

    梅長蘇淡淡地笑了笑。神威凜凜的南境女帥為什麼開始學著洗手做羹湯,他心中當然明白,雖然此刻兩人都有些微妙的尷尬,但為她欣慰的心情,卻是極為真摯的。

    「這麼說我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了,郡主的手藝一定要嘗一嘗,」說著他又壓低了聲音悄然對霓凰道,「你放心,我知道他的口味,還是可以給你一些意見的。」

    霓凰低垂下眼簾,眸中神情有些複雜,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分辯爭論有些事情的時候,只笑了笑,便起身道:「那我就獻醜了,還有最後一步,我去做完。小青,你好好招待蘇先生。」

    青等姐姐走後,便揮手命其他的人都退出,移到了離蘇哲更近的位置上,小聲問道,「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你啊?真的不是你嗎?」

    梅長蘇微微一怔,「怎麼?王爺沒見過那個人?」

    「沒見過啊,他們出去打仗,說我小,叫我呆在後面守家,後來是聽長孫說了,才知道姐姐當時好危險,又冒了那樣一個人出來。雖說他也算對我們南境有恩,但我姐姐如此神仙般的人物,他居然敢跑,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王爺此言偏激了。人都有自己的疑難之處,旁人怎能盡知?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很瞭解他……王爺不必擔心,此人心地純良,忠肝義膽,是難得的水軍奇才,性情爽朗,外貌也生得儀表堂堂,確實值得郡主傾心。」

    「可是他為什麼要跑啊?」穆青仍然嘟著嘴,「他是你的手下對不對?你叫來京城嘛……」

    「穆王爺,這件事是你姐姐自己的事,她會知道怎麼處理的,你只要她的決定就行了,其他的……不要插手太多。」

    穆青抓了抓頭,「這個我也知道啦,可是忍不住要關心嘛……其實我覺得我們府裡也有很不錯的人啊,姐姐為什麼都不喜歡,比如長孫……」

    「別說了,」梅長蘇輕聲提醒道,「郡主來了。」

    穆青嚇得一激靈,頓時跳了起來:「姐……姐、姐姐!」

    「是不是在說我壞話?緊張成這個樣子?」霓凰引著兩個手端食盒的丫頭款款而來,瞟了小弟一眼。

    「沒……我怎麼敢……」

    「去叫將軍們都進來,大家一起嘗嘗。」霓凰卻似不想追究,吩咐道。

    梅長蘇不由暗暗稱許霓凰現在行事確實周到。若是郡主親手制糕單單請蘇哲一個人品嚐,容易惹人多心疑慮,現在把穆王府其他的將軍們也叫上,便算是大家新年同樂了。

    只一會兒功夫,隨從一同入京的南境軍共五名將軍、兩名參史都跟在穆青身後進來見禮,小小的花廳登時便感覺有些擁擠。不過人數雖多,好在霓凰做的酥糕有滿滿兩大盒,倒也不用擔心有人分不到。

    「蘇先生請。」

    梅長蘇微笑著拈了一塊,回頭叫道:「飛流,你也來嘗嘗。」

    「飛流在這裡?」穆青趕緊抬起頭,眼珠正骨碌碌到處轉著找人,突然眼前一晃,少年挺秀的身姿已出現在梅長蘇的身邊,從盤子裡拿了一塊酥糕放進嘴裡。

    「大家不要客氣,」霓凰笑著道,「覺得味道怎麼樣?」

    這時每個人都已吃了一塊,紛紛讚道:「郡主的手藝真是好……」

    「好吃……」

    「風味上佳啊……」

    「確實甜而不膩……」

    「酥脆爽口……」

    一片讚揚聲中,飛流突然冷冷冒出了一句:「不好吃!」

    場面頓時僵住,連穆青都滴下冷汗,不知該說什麼話來緩解氣氛,其他人當然更加無措,根本不敢抬頭去看郡主此時的臉色。

    不過這尷尬的局面持續了並沒有多久,梅長蘇便「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邊笑手邊捂著嘴,笑得微微有些咳。緊跟著他忍俊不禁的是霓凰郡主本人,也是笑得彎下了腰,眾人面面相覷一下,全都跟著一起笑了起來,一時滿堂笑聲,最初那點僵硬早就化解到了九霄雲外。

    「終於有人肯說實話了,」霓凰拭著眼角笑出的淚花,「出來時我自己也嘗過了,剛剛還在想,要是你們再這樣言不由衷地誇下去,我就天天做給你們吃!」

    「也沒有這麼糟,只是糖稍稍放多了些,樣子倒還好。」梅長蘇鼓勵道,「多做幾次就會拿捏得準份量了。」

    穆青正想跟著說兩句好聽的,突然看見魏靜庵快步走了進來,面色十分凝重,不由一愣,問道:「老魏,怎麼了?「

    「郡主,小王爺,」魏靜庵拱手行了禮,沉聲道,「我剛剛得知,昨夜宮城邊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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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昨夜?昨夜可是除夕之夜啊,會出什麼事?」穆青跳起來問道。

    「皇帝陛下昨晚按慣例賜出年菜十二道,分賞各個重臣府第,這個事情小王爺是知道的吧?」

    「知道,我們收到一碗鴿子蛋……皇上也是,都不賜點好的……」

    「小青!」霓凰斥道,「你總是這樣不認真沒正經的樣子,讓魏洗馬好好說。」

    穆青縮了縮脖子,不敢再開口。

    「這賜出的每道年菜,都由五名內監組成一隊送出,」魏靜庵繼續道,「昨夜自然也就派出了十二隊。可是一直到黎明,也只有十一隊回來。禁軍和巡衛營得報後一起出動,最後在宮城邊上找到了這五人的屍體。」

    「屍體?被殺了?」霓凰柳眉一挑。

    「是,殺人手法十分利落,都是一劍封喉,死者面色安然,衣物完好潔淨,毫無掙扎之象,就像是憑空被人索去了性命一樣。」

    「這樣的手法,定是江湖高手所為,」霓凰凝神想了想,又問道,「有沒有什麼追查的方向?現場難道沒有什麼遺留下來的線索嗎?」

    她這兩個問題剛剛問出口,就看見梅長蘇神情肅然地向她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蘇先生……」

    「兇手的問題稍後再談也不遲,」梅長蘇的目光凝在魏靜庵的臉上,「你先說說蒙大統領怎麼樣了?」

    魏靜庵見這位蘇哲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匆匆來報的最主要原因,面上不由浮起讚歎之色,「蒙大統領現在處境不好。除夕之夜,天子腳下,宮城牆邊,誅殺御使內監,實在是對皇威的嚴重挑釁,陛下聞報後龍顏十分震怒。因為案發地還沒有離開宮城護城河的內岸,應屬於禁軍的戒護範圍,故而蒙大統領要負事件的主要責任。陛下責罵他怠忽職守,護衛不力,以至於在大年之夜發生如此不吉的血案,當場就命人廷杖二十……」

    「廷杖?」梅長蘇的眉尖跳動了一下,「還是這樣翻臉無情……然後呢?」

    「責令蒙大統領三十日內破解此案,緝拿兇手,否則……會再從重懲處。」

    「皇上在想什麼啊?」穆青忍不住又跳了起來,「蒙大統領忠心耿耿,護衛宮城這些年功不可沒,就算這樁案子他有責任,皇上也不能把火全都發在他身上啊,哪有這樣昏……」

    「小青!」霓凰厲聲喝道,「妄議君非,你說話過不過腦子?」

    「這裡又沒有外人……」穆青小聲咕噥了一句,又縮了回去。

    霓凰定神想了想,回身看向梅長蘇,見他默默坐著,以手撫額沉思不語,不敢驚擾,便轉過身來,降低了音調吩咐道:「魏洗馬,麻煩你繼續追蹤打探一下後續的消息,有什麼情況立即來報。」

    「是。」

    「各位將軍先請退下吧,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開,但我不希望聽到穆王府的人在任何場合肆意多言,討論此事。這要靠各位約束部下了。」

    「遵命!」

    「小青,你馬上給我回你自己的房間,面壁靜思兩個時辰。這個毛燥的性子,要說多少遍才會改?」

    「姐姐……」

    「快去!」

    「是……」

    轉瞬之間,廳上眾人已如潮水般退了個乾乾淨淨,霓凰這才緩步走到梅長蘇身邊,慢慢蹲在他膝前,低聲問道:「林殊哥哥,蒙大統領和你交情很好是不是?」

    梅長蘇輕輕抬了抬眼,點點頭:「是。」

    「你可要霓凰進宮去為他求情?」

    梅長蘇微微歎息一聲,搖了搖頭,「暫時不用。我現在憂慮的,不是他目前的處境,而是日後整個事件的發展……」

    「日後?」

    「雖然天威難測,但皇上也不是笨人,決不會單單以這麼一樁案子就否認蒙摯掌管禁軍、護衛宮城的能力。斥罵也好,廷杖也罷,不過是一個皇帝震怒之下的發洩,蒙大統領是可以承受過去的。可惜這頓打並不是結束,如果三十天內破不了案,更有甚者,如果以後不斷有類似的新案發生,皇上對蒙摯的評價就會越來越低,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新案?」霓凰有些吃驚,「你是說還會有……」

    「這只是我的感覺。」梅長蘇伸手將霓凰拉起來,讓她坐到身旁,解釋道,「你想,殺人都是有動機的,為什麼會挑這五個內監下手呢?情殺當然最不可能,仇殺?宮中的普通內官會結下什麼深仇大恨要挑大年夜在宮城外殺他們?劫財嗎?他們身上不會有什麼貴重銀錢,衣物也是完好的……拋開這些常見的殺人動機,江湖上倒還有一個殺人理由,那就是高手相爭,要奪個名頭,可這五個內監默默無聞,都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武功,來練手都嫌弱……所以想來想去,殺他們的原因應該與他們本人無關,只是衝著他們的身份去的。」

    霓凰邊聽邊頷首道:「也就是說,兇手想殺的就只是皇帝欽派出宮的內監,至於是哪幾個內監,他不在乎。」

    「應該是這樣。」梅長蘇一面說著,一面修正著自己的思路,「可為什麼要殺欽使呢?為了惹惱皇帝,向他示威?為了試探禁軍的防衛,準備更進一步的行動?或者……根本就是衝著蒙大哥去的,想要動搖他在皇上面前受到的信任……無論是什麼目的,都不是殺了五個內監就可以停手的。」

    「可是……單憑現有的資料,我們根本無法判斷兇手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啊?」

    「霓凰,你要記住,當你不知道敵人的箭究竟會射向何方時,一定要先護住自己最要害的部位。只要不被一招將死,其他的都可以徐而圖之,慢慢修正。」梅長蘇淡淡一笑,「就這個事件而言,我們應該先護住蒙大哥,有了更多的資料後,再考慮調整相應的對策。反正只要蒙大哥還掌管著禁軍,宮城裡就不會發生多大的意外。」

    霓凰想了想,眼睛也漸漸亮了起來:「我明白了。先假設他們的目標就是蒙大統領,以此來確認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麼應對。」

    「不錯,」梅長蘇讚許的笑了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殺這五個內監對宮城的安全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影響,所以他們最可能的目的,就是想以此來減弱皇帝對禁軍的信任。而削弱禁軍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控制宮城,那麼進一步推測,想要控制宮城的人,自然是離權力中心最近的人。」

    「太子和譽王……」霓凰喃喃道。

    「對,兩者其一。不過譽王手裡沒什麼軍方的心腹人,就算拉下了蒙摯,他也找不到可信賴的繼任者去補位,而太子……」梅長蘇深深地看了霓凰一眼,「他手裡是有人的……」

    「寧國侯謝玉!」霓凰將雙掌一合,面色恍然,「謝玉是一品軍侯,深得皇上寵信,手裡的巡防營勢力不容小瞧,也很有些部下可以調派,禁軍一旦被打壓,或者蒙大統領被免職,只有他可以順利上手……」

    「這樣推測,順理成章。不過……皇上又不糊塗,他對蒙摯還是極為信任的,無論怎樣發雷霆之怒,免職還遠不至於……」梅長蘇蹙起雙眉,「所以我覺得,如果此事確是謝玉的手筆,他一定還有什麼後手……」

    「會不會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不停地製造新案出來,日日殺人,使得皇上越來越不相信禁軍的防衛能力?」

    「蒙摯自今日起一定會大力整頓,殺人就不容易了……」

    「但偌大一個宮城,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如果有謝玉這樣的敵人惡意為之,只怕防不勝防。」

    「你說的也有道理……」梅長蘇閉上雙眼,將後腦仰放在椅背上,喃喃自語道,「但若我是謝玉,當不只是殺人這一個簡單的手法……想要皇上不再信任蒙摯,就必須要針對皇上的弱點……」

    說到這裡,梅長蘇的眼睛突然睜開,黑水晶般的瞳仁一凝,頓時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林殊哥哥?」

    「陛下的弱點,就是多疑!」梅長蘇深吸一口氣,快速道,「他之所以信任蒙摯,是因為確認蒙摯一心只忠於他,與這兩位小主子根本沒有私下的交往。但如果現在這種關鍵時候,謝玉略施手腕,引逗譽王前去皇上面前為蒙摯求情的話,事態就會惡化了。」

    「譽王會這麼容易被引逗入甕?」

    「譽王現在太需要一柄劍了。慶國公倒台後,他手下完全沒有一絲的軍方兵力。就算大家認為靖王現在與他交好,那也只不過是象徵性的支待,如果能得到禁軍大統領的偏向,他一定會做夢都笑醒。」梅長蘇的眉頭越擰越緊,「要引逗他,其實一點都不難,只要想辦法傳個風聲給他,說是蒙大統領僅僅因為護城河內側發生命案就被皇上斥罵廷杖,而太子殿下已經私下趕過去為大統領講情鳴不平去了,你想譽王怎麼肯落於人後,把這個人情讓給太子一個人領了去?他一定會立即進宮見駕,在皇上面前盡其所能替蒙摯說話,就算不能讓大統領感恩投入己方,至少也不能讓他被太子拉攏了去……」

    霓凰聽著,臉色漸漸發白,「陛下生性多疑,現在又在氣頭上,一旦見到譽王如此賣力地護衛蒙大統領,一定會懷疑他們之間交情非淺。護衛宮城的禁軍大統領,如果跟可能爭得嫡位的皇子親王有聯繫,那絕對是皇上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這是一步狠棋,棋子將的是帝王之心,」梅長蘇微微咬了咬牙,「謝玉是下得出這種棋的……霓凰,你關注一下情勢,我必須馬上去一趟譽王府。」

    凰知道以梅長蘇的口才,事先不著痕跡地讓譽王免於上當並不是難事,便也不再多問,起身陪他到了二門,目送他匆匆上轎而去,這才回身到小書房,召來魏靜庵細細商議如何進行下一步的探查。

    可是此時的霓凰和梅長蘇都沒有想到,儘管他們得到的消息已經算是非常得快,分析局勢和制定的行動策略也非常正確,但卻終究在速度上慢了一步。

    譽王在梅長蘇到來前一刻鐘,剛剛離開王府,入宮去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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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按梅長蘇原本的打算,是先勸服譽王不要插手去為蒙摯講情,然後再到懸鏡司府走一趟,問問夏冬皇帝是否有意讓懸鏡使協查此案。可現在來遲一步,譽王多半已經上當,到宮裡火上澆油去了。此時自己再有任何舉動,只怕都會被視為按譽王的意思在替蒙摯活動,所以竟只能先按兵不動,靜觀事態發展才是上策。

    在回蘇宅的途中,梅長蘇坐在轎裡閉目重新思考了一下整個事件目前的局勢。譽王入宮維護蒙摯,必然會引起梁帝對這位禁軍大統領的疑心,雖然現階段這份疑心還不會在行動上表露出來,但最起碼,梁帝不會再放心讓蒙摯單獨調查內監被殺案,而一定會派出懸鏡使同時查辦。謝玉在明知懸鏡使遲早會介入的情況下,仍然走出了這步棋,想來很自信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證據。他身為一品軍侯,皇帝的寵臣,夏冬就算是再懷疑他,也不能無憑無據就向皇帝匯報。更何況在現在微妙的奪嫡局面中,任何沒有證據的指控,都會被對方辯稱為「有意構陷」,不僅達不到目的,反而會適得其反。

    所以現在最關鍵的一步,就是必須找到證據,可要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了。殺人手法乾淨,沒有任何指向性的線索,自然拿不到物證;而案發時是除夕,宮牆邊的大道上根本沒有行人,因此也找不到目擊人證。除了在假定謝玉為幕後真兇的前提下,可以深入調查調查卓鼎風以外,整個案件幾乎寸步難行。

    梅長蘇深吸一口氣,覺得胸口有些發悶,伸手掀開了側邊的轎簾,想要透一口氣。

    時已近午,街面上的行人更多,大部分都穿著新衣,步履匆匆,手裡拿著禮物,面上帶著喜氣,好似因為是大年初一,所有的煩惱都可以被忽略掉一般。

    梅長蘇感慨地笑了笑,正要放下轎簾時,視線突然無意中掃到了一個身著灰袍的少年。

    那是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身材中等,穿著普通,本來引不起梅長蘇的特別注意。可他與周圍行人不同的一點是,他一看到迎面而來的這頂青布小轎,便立即閃身避到路旁,垂手躬身,很恭敬地向轎子行禮。

    「停一下。」梅長蘇忙吩咐了充當他轎夫的兩名護衛一聲,命他們將轎子停靠在路邊,自己掀開前面的門簾,探出半個身子,向少年招手。

    少年只怔了怔,便立即半走半跑地過來,朝梅長蘇叩了個頭,低聲道:「給蘇先生拜年,恭祝先生來年大吉,身體大安。」

    「是舒鴻啊,你一個人出來嗎?」

    「是。」

    舒鴻是當初與庭生一起被救出宮掖庭的兩個小罪奴之一。當初教這三人與百里奇相鬥的步法時,大部分是飛流在陪練,梅長蘇的精力又多半放在庭生的身上,沒怎麼注意到另兩個孩子。加上舒鴻性格沉靜,不愛說話,進了靖王府後生活規律,衣食飽暖,又長高長壯了好些,故而梅長蘇在看前幾眼時,竟沒有馬上認出他來。

    「聽說庭生病了,好些了嗎?」

    「大夫說,風寒已經散了,再吃兩劑藥,就能下床了。」

    梅長蘇點了點頭。除夕夜他本來計劃接這三個孩子一起來蘇宅的,就因為庭生感染了時氣不能起床,所以才作罷。不過他深知靖王一定會精心照看庭生,所以也沒怎麼過分擔心過,此時聽舒鴻的說法,應該就只是一場普通的病症罷。

    「你是出來給庭生買藥的嗎?」梅長蘇看著舒鴻手裡提的藥包,又問道。

    「是。」

    「你們三個是一起在宮裡共過患難的,一定要互相照顧,互相扶持,」梅長蘇伸手摸了摸舒鴻的頭頂,柔聲道,「你要比他們大一兩歲,更要有大哥的擔當哦。

    「嗯!」舒鴻重重地點頭,看向梅長蘇的目光中充滿了孺慕之情,「蘇先生,我有好好唸書練武,將來上戰場掙功名,不會讓蘇先生失望的。」

    「好,男兒就該有豪氣有抱負,將來匡扶社稷、報效國家,就全靠你們了。」梅長蘇鼓勵了一句,又道,「天冷,你快些回去吧。記得好好照顧庭生。」

    「是!」舒鴻一面應著,一面退到一邊,仍是垂手而立。梅長蘇見這孩子如此知禮儀,明白自己不走他是不會走的,便向他微笑了一下,命人起轎繼續前行。

    到了蘇宅內院落轎,黎綱一面迎上來攙扶,一面問道:「宗主怎麼回來的這麼早?譽王還沒有來過……」

    「我知道,他今天不會來了。」梅長蘇匆匆走進室內,邊走邊解下披風。雖然剛才屋內無人,但爐火一直燒得很旺,暖意融融,以備主人隨時回來。梅長蘇剛在軟椅上坐下,黎綱已命人擰來了熱毛巾,端來了熬好的參湯。

    「今天童路來過了嗎?」

    「來過了。本來他想等宗主的,可我不知道您會這麼早回來,就讓他走了……宗主要見他嗎?」

    「沒關係。你通知盟內天機堂,盡快查清卓鼎風近來跟哪些高手來往過,這些高手有誰已經到了京城,另外再通知十三先生,目前留在京城的劍術好手,無論是何門派,都必須嚴密監察他們的行蹤。謝府周邊要重點布控,卓鼎風和他的長子卓青遙的所有行動,必須即時報到我這裡來。明白嗎?」

    「屬下明白。」黎綱記性甚好,流暢地複述了一遍後,立即起身出去傳令。

    梅長蘇仰靠在椅背上,順手拿起手邊小茶几上壓著的幾張拜帖來翻了翻,大約都是譽王派系裡一些交往不深的貴族或官員,派人來盡禮節應景的。大約黎綱也覺得沒必要匯報,所以只是壓在一旁,隨梅長蘇什麼時候愛看就看看。

    飛流無聲無息地走進房內,手臂上托著一隻雪白雪白的信鴿,俊秀的小臉板得緊緊的,來到梅長蘇面前把白鴿遞給他,隨後便朝地毯上一坐,將整張臉都埋在了蘇哥哥的腿上。

    梅長蘇笑著揉了揉他的後頸,從白鴿腿上的信筒裡抽出一個紙卷展開來看了,眸中閃過一抹光亮,但只是轉瞬之間,又恢復了幽深和寧靜,隨手將紙卷丟進火盆中燒了。

    小白鴿被竄起的火苗驚嚇了一下,偏著頭「咕咕」叫了兩聲。梅長蘇用指尖拍著它的小腦袋低聲道:「別叫,飛流一看見你們就不高興,再叫他會拔你的毛哦。」

    「沒有啦!」飛流一下子抬起了頭,抗議道。

    「可是我們飛流很想拔啊,只是不敢而已,」梅長蘇擰了擰他的臉頰,「上次你被關黑屋子,不就是因為藏了藺晨哥哥一隻信鴿嗎?」

    「不會啦!」飛流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我知道你以後不會了,」梅長蘇笑著誇獎他,「你今天就很乖啊,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帶它來見我了,沒有象上次一樣藏起來……」

    「很乖!」

    「對,很乖。去給蘇哥哥拿張紙,再把最小那枝筆醮點墨過來好不好?」

    「好!」

    飛流跳起身,很快就拿來了紙筆。梅長蘇懸腕在紙角上寫下幾個蠅頭小字,裁成小條,捲了卷放入信筒中,再重新把白鴿交回給飛流。

    「飛流去把它放飛好不好?」

    飛流有些不樂意地慢慢移動著身子,但看了看梅長蘇微微含笑的臉,還是乖乖地托著白鴿到了院子中,向空中一甩,看它振翅繞了幾圈後,向遠處飛去了。

    當雪白的鴿影越飛越遠,漸成黑點後,飛流還仰著頭一直在看。黎綱手裡拿著張燙金拜帖從外面走進來,一看他的這個姿勢,忍不住一笑:「飛流,在等天上掉仙女下來嗎?」

    「不是!」飛流聞言有些惱怒。

    「好好好,你慢慢等。」

    「不是!」大怒。

    黎綱笑著閃開飛流拍來的一掌,但一進屋門,神色立即便恭整了起來。

    「宗主,言公子來拜。」

    梅長蘇凝目看了那拜帖一眼,不禁失笑道:「他哪次不是嘻嘻哈哈直接進來,什麼時候這麼講究起禮儀來了。怕是有話要跟我說,請進來吧。」

    綱退出後沒多久,言豫津便快步走了進來,穿著一身嶄新的醬紅色皮袍,整個人仍然是風流瀟灑、神采奕奕的,如果不細看,看不出他神情有什麼異樣。

    「豫津來了,快請坐。」梅長蘇的視線隨意地在國舅公子有些淡淡粉紅的眼皮上掠過,吩咐黎綱派人端上茶點。

    「蘇兄不用客氣了。」言豫津欠身接茶,等黎綱和僕從們都退下去後,便把茶盅一放,立起身來,向梅長蘇深深一揖。

    「不敢當不敢當,」梅長蘇笑著起來扶住他,「你我同輩相稱,不是這個拜法的。」

    「蘇兄明知豫津此禮不是為了拜年,」言豫津難得正色道,「是拜謝蘇兄救了言氏滿門的性命。」

    梅長蘇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坐下,慢慢問道:「言侯爺已經……」

    「昨夜父親把什麼都告訴我了,」言豫津低下頭,臉色有幾分蒼白,「如果說父親一向的確有忽視我的話,那麼我身為人子,從沒想過他內心有那麼多苦楚,只怕也稱不上一個孝字……」

    「你們父子能坦誠互諒,實在是可喜可賀,」梅長蘇溫和地笑道,「至於我放過令尊的事,你不必太記在心上。近來朝局多變,動盪的過分了,我只是不想讓令尊的行為再多添變數,引發不可控的局面罷了。」

    言豫津深深地看著他,眸中一片坦蕩,「蘇兄為何作此決定我並不想深究,但我相信這裡面還是有情義的存在。說實話,家父直到現在,都不後悔他所謀劃的這個行動,可是他仍然感激你阻止了他。也許這聽起來很矛盾,但人的感情就是這麼複雜,並非簡簡單單的黑白是非,可以一刀切成兩半。但無論如何,言府的平靜是保了下來,我只要記得蘇兄的心意就行了,至於其他更深層次的原因,與我何干?」

    梅長蘇看了他半晌,突然失笑,「你果然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雖然人看起來有些輕狂,但對你的家人朋友而言,卻是可以依靠的支撐。」

    「蘇兄過獎了。」言豫津仰首一笑,「我們大家未來的命運如何,將會遭遇到什麼,現在誰也難以預料,所能把握的,唯此心而已。」

    「說的好,值得盡酒一杯。」梅長蘇點著頭,眸中笑意微微,「可惜我還在服藥,不能陪你。」

    「我代蘇兄喝好了。」言豫津爽快地說著,起身到院外找黎綱要來一壺酒,兩個杯子,左手一杯,右手一杯,輕輕碰了碰杯沿,兩口便干了。

    「你與景睿交情這麼好,可是性情脾氣卻是兩樣。」梅長蘇不禁感慨道,「不過他也辛苦,現在只怕還在家裡陪四位父母呢。」

    「他年年初一都不得出門,要膝下承歡嘛。」言豫津笑道,「就算是我要找他消遣,也要等初二才行。」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似是隨口道:「那明天煩你也帶他到我這裡來坐坐。你看這院中冷清,我也沒多少別的朋友。」

    「這是自然的,謝弼只怕也要跟來。對了,謝緒從書院回來過年,你還沒見過他吧?」

    「謝家三公子麼?」

    「是啊,他年紀雖小,經史文章讀得卻最好,謝伯伯指望他考狀元呢,所以送到松山書院住學,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每次都是青遙大哥去接他的。」

    「我聽京中傳說,卓青遙娶了謝大小姐後,謝弼也要娶卓家的女兒了?」

    「嗯,好像聽景睿說過有這樣的約定。」

    「謝卓兩家這樣互為兒女親家,又有景睿,實在就跟一家人一樣了。」

    「這倒是。雖說當年有爭過景睿,可是現在卻親如一家,典型的壞事變好事啊。」

    梅長蘇淡淡一哂,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隨口聊到了其他瑣事上面。沒聊多久,晏大夫捧著滿滿一碗藥進來,言豫津擔心妨礙到他休息,再加上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便起身告辭。

    喝過藥,梅長蘇靠在軟榻上昏昏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後接待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客人,之後便一直在看書。

    入夜掌燈,飛流又在院子裡放起了煙花,梅長蘇坐在廊下含笑看他放完,輕輕招手叫他過來。

    「要放?」

    「不,蘇哥哥不想放,」梅長蘇笑著湊近他耳邊,「飛流啊,我們悄悄去看蒙大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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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身為禁軍大統領,蒙摯日常值宿宮掖,不當班的時候,大部分時間也都會留在統領司處理公務,只有在休兩天以上的假期時,才會回到他自己的私宅中。

    雖然主人是聲名赫赫,跺一跺腳京城震動的人物,但蒙府看起來卻甚是樸素,丫環僕役不過一二十人,府禁也並不森嚴。不過蒙摯本身就是大梁國中第一高手,又不是江湖人,會想要到他家裡去找麻煩的人基本沒有,故而府中一向太平,從未曾鬧出過什麼大的動靜來。

    蒙摯的元配妻子是自幼由父母擇定的,出身雖然貧寒,卻極是賢良,當年蒙摯從軍離鄉,全靠她在家務農奉養公婆雙親,因為曾小產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懷上孩子,不過蒙摯卻並未因此納妾,只是收養了隔房的一個侄子承祧,夫婦二人互敬互愛,感情一直很好。

    這次蒙摯受罰回府,全家上下慌作一團,只有蒙夫人依然鎮定自若,在內請醫敷藥,羹湯養息,對外管束僕從,閉門謝客,把場面穩了下來。而對於這場禍事的原因,蒙摯沒有說,她也就不多問,只是噓寒問暖,慇勤侍侯,入晚等丈夫睡去之後,她才和衣側臥一旁。

    朦朦朧朧間還未睡熟,就聽得窗上有剝啄之聲,一驚而起,還未開言,丈夫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誰?」蒙摯沉聲問道。

    「我們!」一個清亮的聲音答道。

    蒙摯的臉上不由露出笑容,低聲對妻子道:「是我的客人,你去開門。」

    蒙夫人急忙披衣起身,點亮了桌上的紗燈,打開房門一看,一個青年書生烏衣輕裘站在外面,後面還跟了個面色陰寒的俊秀少年。

    「驚擾嫂夫人了。」書生柔聲致歉。

    「既是拙夫的朋友,就不要客氣,快請進。」蒙夫人閃身讓兩人進門,自己到暖爐旁拿了一直煨著的茶壺,斟茶待客,又裝了兩碟果糖端過來,然後方低聲道:「官人,我到隔壁去了。」

    「你今天也累了,就在隔壁睡吧。」蒙摯忙道。

    蒙夫人一笑未答,退出門外,還很細心地把門扇關好。

    「得妻如此,是蒙大哥的福份。」梅長蘇讚了一句,又關切地問道,「你的傷不要緊吧?」

    「我練的是硬功,怕那幾下板子麼?不過是為了平息陛下之怒,讓他見一點血罷了。」

    梅長蘇知他忠君之心,也不評論,只是問了一句:「你夙夜辛勞,不過出了一樁案子,皇上就這樣翻臉,可有心寒?」

    蒙摯揮了揮手,道:「皇上素日就是這樣,我身為臣子,難道還指望君上為了我改脾氣不成?再說這案子確實是發生在禁軍戒護範圍中,本就該我來承擔責任,皇上也並沒有冤枉我。」

    梅長蘇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凝視著燈蕊,眸色幽幽搖曳,又問道:「譽王可有進宮給你求情?」

    「說起這個我也奇怪,素日與他又沒什麼來往,這次竟好心來求情了,可惜不知是不是話沒說對,我看他走後,陛下的臉色倒沉得更狠了。」

    「……那你可知,陛下為何更加生氣?真的是因為譽王不會說話嗎?」

    蒙摯一怔,「我沒想過,難道……譽王此舉有什麼不妥嗎?」

    「你是手掌十萬禁軍的大統領,說句不好聽的話,皇上的命是捏在你手裡的。現在剛剛出一點事,就有位皇子第一時間急匆匆地來為你說情,而這個皇子又不是別人,恰巧是對皇位有些企圖心的譽王,依你素日對皇上的瞭解,他會首先反應到哪裡去?」

    被他一提醒,蒙摯頓時脊冒冷汗,背心寒慄直滾,「可是……可是……我……皇上如果朝那方面疑我,也實在太冤枉了……」

    「冤枉?」梅長蘇更加忍不住冷笑,「你在這位主子面前喊冤枉,你才認識他麼?」

    蒙摯的雙手慢慢緊握成拳,眉頭深鎖,「皇上命我一月內破案,這並非我所長,本就漫無頭緒……譽王偏偏又來這一出……」

    「譽王倒不是想要害你,他不過是打算藉機拉攏你罷了,」梅長蘇笑了笑道,「不過這案子,也確實破不了。」

    蒙摯呆了呆,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查案本事不強,恐怕理不清這一團亂麻,不過從一開始,他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梅長蘇會代他徹查此事,所以倒也沒怎麼著急,結果現在聽到這樣一句論斷,一時竟反應不過來。

    「等一月期限到了,你就到皇帝面前請罪,說自己無能,不能捕獲真兇,請求皇帝免去你大統領之職,以儆傚尤。」梅長蘇笑著靠近了他一點,「怎麼樣啊大統領,捨得下這個地位嗎?」

    蒙摯大笑了兩聲道:「戀棧權位,非我所好。可一旦我解甲而歸,又從何幫你?」

    「你人沒有事,就是幫我了。」梅長蘇拿起桌上的銀剪,剪斷已經開始爆頭的燈芯,緩緩道,「我現在差不多已經可以肯定,內監被殺一案,幕後之人一定是謝玉……京裡其他人沒這個動機,也沒這個能耐。」

    「那這案子豈不是……」

    「知道是謝玉,並不代表破案。」梅長蘇容色寧靜,「尤其是你,剛剛被皇上疑心與譽王有聯繫,要是再無憑無據指控謝玉,豈不更像是在參與黨爭?」

    「那就找證據啊!」

    「暗殺欽使是什麼罪?謝玉又是什麼人?他犯下這種罪的時候,會留下一絲一毫的罪證嗎?」梅長蘇的唇邊浮著其寒如冰的笑意,「漫說你找不到證據,就算你找到了,這案子也不能由你來破。」

    蒙摯有些糊塗,脫口問道:「為什麼?」

    「當今皇上登基這麼些年,別的我不予置評,但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平庸之人。內監一案,關乎皇家體面,就算他對你仍是絕對的信任,也斷不會把這樁案子只交給一個沒多少查案經驗的禁軍統領來獨辦。所以……懸鏡司一定會奉命同時查這件案子,只不過他們查他們的,不會跟你一起協查罷了。」

    「這倒是,」蒙摯不由點了點頭,「這原本就是應該懸鏡司出手的事情。」

    「不錯,既然這原本就是最該懸鏡使來查的那類案子,所以謝玉在犯案之前,首先考慮要對付的查案人,必然不是你這個外行而是懸鏡使。也就是說,就算他不能保證自己一定不會被懸鏡使列為疑犯,但最起碼,他有自信不會被抓住任何的證據。而沒有證據的話,懸鏡司也是不敢向皇上稟報說他們已經破案的。」梅長蘇微笑著用指節敲了敲桌面,「蒙大哥,連懸鏡司都破不了的案子,要真被你破了,皇上就不會只是吃驚,而是忌憚了。」

    「啊……」蒙摯足足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小殊,你怎麼想得清楚這麼多的關節,我就根本沒朝那邊想過。」

    「你侍奉這種君上,如果不想周全一點,吃虧的就是你。」梅長蘇稍稍垂下頭,面上掠過一抹隱痛,「他現在已對你起了猜疑之心,要是你見招拆招什麼難關都難不倒的話,他就會愈發覺得以前沒有看透你,會覺得尚未完全駕馭住你,反而為你惹來不測之禍。所以唯今之計,只有示弱,要讓他看到你處境危殆、艱險難支,頭上的罪名一件都推不掉,全靠他對你開恩。這樣他才會認為自己拿捏得住你,不用擔心你對他造成危害。」

    蒙摯面上肌肉緊繃,憤懣的表情中還夾雜著一絲悲哀,咬著牙根道:「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君臣之間何至於此?只要我一腔衷腸不懷貳心,再大的猜疑又能奈我何?」

    「你是沒見過一腔衷腸不懷貳心的下場嗎?」梅長蘇沒料到蒙摯此時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微微動了氣,「你不惜自己的命,難道也不惜嫂嫂的淚?這樣天真的話,你也只能說說罷了,真要做,那就不是忠烈,是愚蠢了!」

    「我……」蒙摯恨恨地低下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不知怎麼的,心裡實在難受……」

    梅長蘇凝目看著他,面色如雪,只覺胸口一陣絞痛,又接一陣發悶,氣息瘀滯之下,不由以袖掩口,劇烈地咳嗽起來,蒙摯慌忙過來為他拍撫背部,輸入真氣,想想自己方纔那句話,確實說的不妥,只覺得愧疚難言,欲待要分解,又怕措辭失當,更惹他傷心,正在焦急為難之際,飛流閃身進屋,抓住了梅長蘇的手,狠狠瞪過來一眼。

    咳了好一陣,梅長蘇方漸漸平了氣喘,先安撫地拍拍飛流的手,然後再露出一抹微笑,輕聲道:「不好意思,這油燈煙重,嗆著了……」

    「小殊……」

    「好了蒙大哥,我知道你心裡委屈,但事到如今,只怕你還是要聽我的……」

    「我明白,」蒙摯心頭滾燙,握緊了他的手,「小殊,你怎麼說我就怎麼辦。這一個月我什麼都不查,等期限滿了,就去向陛下請罪。」

    「也不是這樣,」梅長蘇淡淡地笑著,「這一個月你該怎麼查就怎麼查,查不出來該怎麼著急,就要有怎麼著急的樣子,只不過結果一定是徒勞罷了。至於你的請辭,皇上是不會准的,他雖對你動疑心,信任的基礎總是有的。雖說是滿朝文武,但一時又怎麼找得出比你還信得過的人來接替禁軍統領之職?可惜的是有人要遭受池魚之災了。」

    「誰?」

    「你的副統領。」

    「朱壽春?他跟了我有七八年了……」

    「就是這樣才要撤。我想皇上最可能的做法,不是撤你的職,而是另選幾個與你素無瓜葛的生人來當你的副手,以此制衡分權。」

    蒙摯冷冷一笑,「我問心無愧,隨便派誰來都行。不過被撤下來的兄弟們,我卻一定要為他們謀個好的去處。」

    「如果要調城防營,只怕謝玉不敢收。趁此機會塞到靖王那裡去吧,他是不會委屈你的兄弟的。」

    「唉,」蒙摯長歎一聲,「雖然有些氣悶,但有你來為我出主意,還是心定了不少。這個事情,大約可以這樣揭過去吧。」

    「現在還不能就此放心。」梅長蘇搖頭道,「這一個月你不閒,謝玉當然更不會閒著。他鬧出這個動靜,應該不會想一招收手。所以你的禁軍要更周密地護衛宮防,絕不能再出任何亂子,讓事態更加惡化。」

    「要說周密佈防,把宮城守的如鐵桶一般,我有這個自信。可謝玉身邊有卓鼎風,武林高手的行動,普通士兵總是難以盡防的。」

    「這個交給我好了。卓鼎風在明處,並不難對付。不管是他也好,他兒子也好,他所結交的其他高手也好,我都有辦法監控住。如果他們機靈,察覺得到被人監視,必然不敢在沒把握脫身的情況下犯事,如果他們遲鈍一點,沒有察覺到我的布控,那就剛好撞在我手裡,只要一有異動,我就能抓住罪證,到時朝夏冬手裡一送,看她這次還會不會再放過謝玉。」梅長蘇清眉一揚,面上突然現如霜傲氣,「除夕這個案子,謝玉不過是先發制人,否則要論起江湖手段來,江左盟還會輸給天泉山莊麼?」

    「可不是,」蒙摯不由笑道,「如果卓鼎風真的以為你的實力越不過江左十四州的範圍,那就實在大托大了。」

    梅長蘇有些感慨地歎息了一聲,道:「不知是為名還是為利,為情還是為義,卓鼎風算是已經被謝玉拖上了同一條船。他到底也是一代江湖英豪,不可小瞧。只不過這京城亂局,畢竟不是他所熟悉的戰場。如今兒女聯姻,不是一家也是一家,他今後再想全身而退,只怕不容易了。」

    蒙摯口氣微微冷洌地道:「說到底,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有什麼結果,也只有他自己吞下去。倒是蕭景睿這年輕人……我素來欣賞他的溫厚,可惜以後難免要受父親所累。」

    聽了他這句話,梅長蘇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怔怔地看著燈花出了回神,喃喃道:「景睿麼……那就已不止是可惜二字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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