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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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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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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18: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次日譽王一早便來到蘇宅,詢問梅長蘇昨天過府何事。由於事過境遷,梅長蘇只答說是去賀拜新年的,其他的話並沒有多講,一直等到譽王主動提起內監被殺案後,方輕描淡寫地提醒他不要再去為蒙摯求情。

    因為昨夜從蒙府回來時已經很晚,上床後又久久未曾入眠,今天早起待客,讓梅長蘇感覺十分睏倦難支。譽王看出他精神不濟,說話有氣無力的,也不好久坐,只聊了一刻來鍾便起身告辭了。

    梅長蘇看看時間還早,雖說昨天讓言豫津約請謝家幾兄弟過府做客,但想來也是下午才會登門的,所以吩咐了黎綱幾句,就回房補眠去了。

    他一早就精神不好,這一睡,立即被黎綱當成了頭等大事,不僅臥房周圍嚴禁喧嘩,連飛流也被又哄又騙地帶到了院外玩耍。

    所以梅長蘇並不知道,那一天的上午,有個輕紗遮面的女子,悄悄從側門進來想要求見他。

    「抱歉,宮姑娘,宗主已經睡著了,現在不能驚擾。」黎綱為難地攔阻著,「你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我……想來給宗主當面行禮拜年……」

    「如果只是這個的話,恐怕不行……你也知道宗主這一向身體不好,大夫說要多休息的。他睡的時候吩咐過,下午還有事,讓我們午後叫他起來。你看,本來就只能睡這幾個時辰,為了自家人拜年什麼的去攪擾他,實在不妥……要不姑娘在外院等等,等午後宗主起身了再進去如何?」

    薄薄的面紗下,只看得見女子雪白的皮膚與明亮的雙眼,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片刻靜默後,一聲輕歎逸出:「算了,我瞞著十三先生出來的,等不了那麼久。麻煩黎大哥,不要跟宗主說我來過……」

    「啊?」黎綱有些糊塗,「姑娘不就是來見宗主的嗎?」

    「我原本想,只要能見宗主一面,就算被他責備也無所謂,可是現在既然見不著,又何必白白讓他生氣呢?宗主原本吩咐過的,我們未經許可,不得擅自到這裡來……」

    黎綱還是有些霧罩罩的,聽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女人的心思一向即善變又難懂,沒有必要追根究底,便只是笑了笑,送她出去。

    這邊宮羽剛剛離去,前面又有一些府第打發人來賀年,黎綱急忙趕過去接待,這一來二去不停氣地忙活,很快就把宮羽來過的事情拋到了一邊。

    午後梅長蘇不等人叫,自己就醒了,起身重新淨面挽髻,再換上一件顏色稍亮的衣服,整個人的氣色一下子顯得好了許多,晏大夫過來看了看,好像還算滿意的樣子。當然,他根本不知道梅長蘇昨晚偷偷出去的事情,否則絕對要再多嘮叨半個時辰。

    約請好的幾個年輕朋友果然是下午過來的,除了見熟的那三位外,還帶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想必就是謝家三少,謝緒。

    也許是因為⼳子多嬌寵,也許是因為年少更驕狂,也許是因為他既不像大哥那樣遊歷過江湖,又不像二哥那般瞭解仕途經濟,謝三公子看起來更像是那種典型的門閥清貴子弟,恃才傲物、目無下塵,對於被哥哥們拉來見一個無職無爵,又病秧秧未覺得有何過人之處的平民,他的眼睛裡表露出明顯的不耐煩,好像是在說著:「喂,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趕緊亮出來我看看,否則我就當你是徒有虛名、招搖撞騙……」

    不過梅長蘇似乎對馴服這個貴族少年不感興趣,除了最開初的客套以外,他就沒怎麼搭理過謝緒,大部分時間都在跟蕭景睿說話,對他甚是溫柔關懷。

    「你們謝卓兩家那麼多人,除夕一定過的相當熱鬧吧?」

    「熱鬧是熱鬧啊,可是繁文縟節也不少,依輩份年齒拜一圈年,就快半夜了。」蕭景睿見梅長蘇興致這麼好,也跟著高興起來,順著他提的問題描述起家裡過年的情形來。他雖不是象言豫津那般愛說話,但口才其實相當好,樁樁件件講得既有趣又生動,頗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這有什麼好講的,哪個世家高門不是按這種規矩過年?」謝緒因為受了冷落,心氣本就不順,忍不住插言諷刺道,「蘇先生以前沒這麼過過年嗎?」

    「三弟!」蕭景睿與謝弼一起斥喝了一聲。

    「哦,對不起,」謝緒立即作失言狀,「我忘了,蘇先生出身不一樣,過年都是自由自在的,哪像我們這麼拘束,什麼規矩都錯不得……」

    蕭景睿臉色一變,登時便要發作,梅長蘇輕輕抬手止住他,口中淡然地道:「鐘鳴鼎食之家,過年規矩確實都多,難為謝三公子小小年紀,學的周全。」說著便把這話題揭過,隨口問言豫津什麼時候來帶飛流出去玩。

    既然他大度不計較,蕭景睿也不好非要在人家家裡管教自己弟弟,見謝弼已經用力把謝緒拉到他身邊去坐了,便不再多言。

    「蘇兄真的放心讓我把飛流帶出去?」言豫津笑道,「不怕我帶出去的是飛流,帶回來的就是『風流』了。」

    謝弼接著他的話嘲笑道:「你還能帶『風流』回來?不帶『下流』回來就不錯了。」

    「又開始嫉妒我了,不服氣的話跟我到妙音坊去,你看宮羽姑娘是理我還是理你?」言豫津眉飛色舞地道,「只不過你是說話就有媳婦兒的人了,恐怕要收斂收斂。」

    「怎麼,謝弼近期有文定之喜嗎?」梅長蘇微露訝意。

    「別聽豫津胡說八道……還有半年才……」謝弼一面答著,一面忍不住紅了紅臉。

    「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蕭景睿忙道:「是我卓爹爹的女兒,大家常來常往的,所以早被二弟給瞄上了。」

    「大哥!」

    梅長蘇莞爾一笑,「大家彼此有情,成婚後才會更恩愛啊。不過景睿,你可是大哥,怎麼讓謝弼搶了先?」

    「我……」蕭景睿低了低頭,臉色不紅反白,「我不急……」

    「別理他,這人眼光太高。」言豫津輕飄飄地擠進來岔開話題,「蘇兄現在病已經好了,何不約個日子,大家一起去螺市街逛逛?別的不說,妙音坊的樂曲實是一絕,蘇兄是音律大家,當可品鑒一二。」

    梅長蘇笑了笑,正要作答,黎綱捧了一疊帖子出現在門外:「宗主,這是剛剛驛寄到的賀帖,您要看嗎?」

    「先擱在這兒吧。」梅長蘇用目光指了指旁邊的書桌,「我晚上再回。」

    黎綱恭恭敬敬地進來,將賀帖整齊擺放好,方卻步退出。

    言豫津的座位離書桌最近,所以順便瞄了一下,剛看清最上面那封淺色書帖的落款,眼睛登時便睜大了:「那……那……那是墨山先生的親筆賀帖……」

    「是嗎?」梅長蘇只輕輕轉過去一眼,「這麼快就寄到了?我還以為今年人到了京城,這帖子起碼要初五後才能到呢。」

    「墨山先生每年都要寄賀帖來嗎?」言豫津湊過去更仔細地看了看,「他落款愚兄墨山呢,居然是跟蘇兄你同輩相稱的……」

    「墨山兄青眼相看,我卻之不恭,其實也只是每年書信往來,君子之交罷了。」

    「能與墨山先生有君子之交的,世上能有幾人?」言豫津嘖嘖稱歎,故意看了旁邊呆若木雞的謝緒一眼,「墨山先生的松山書院,也是非少年英才不收入門下的……對了,謝緒,你不就是在松山書院唸書嗎?這樣算起來你比蘇兄要矮一輩嘛……」

    梅長蘇見謝緒的臉已漲得通紅,想到他畢竟年少,不願太難為他,只用輕鬆的口氣說了一句「非親非故的,排什麼輩份」,之後就不再看他,轉過頭去對蕭景睿溫和地笑了笑,道:「好久沒見景睿舞劍了,今日難得閒暇,讓為兄看看你的進益如何?」

    蕭景睿雖然方才惱怒謝緒無禮,但此刻見小弟尷尬,心中又不忍,聽了梅長蘇此言,知他有意輕鬆氣氛,忙趁勢起身,抱拳笑道:「確實好久沒得蘇兄的指點了,大家到院中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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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1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梅長蘇所居的主院,朝南是粉壁院門,東西門三側均為寬敞結實的高大房屋,圍合著中間青磚鋪設的方正場地。這種簡樸平實,無半點園林設計的屋院建築,確實與梅長蘇本人清雅書卷的文士氣質不符,他也一直表示要改建,只是目前還是冬季正月,暫沒有開工,仍保持著當初買來時的原樣,雖無景致,但若要舞劍,卻是天然一個最佳的演武場。

    說是舞劍,自然要有劍才行。可是蕭大公子畢竟不是純粹的江湖人,沒道理來人家府上拜年還隨身攜劍同行,所以梅長蘇吩咐黎綱隨便在府裡找一把給他。

    未及片刻,這把隨便找來的劍遞到了舞劍人的手中。鯊皮劍鞘,青雲吞口,劍鋒稍稍出鞘,寒氣已直透眼睫,撥劍而出握在掌中,只覺微沉稱手,但震動劍身試著劈刺時,卻又輕巧隨意,再細觀劍身,秋水青澤,幽透寒鋒,分明是一柄上佳的神兵利器,可惜無主。

    「景睿,你覺得自己橫持劍身盯著看的姿勢很帥是不是?」言豫津笑鬧道,「擺那麼久還不動,我們都等僵了。」

    蕭景睿一笑,還劍入鞘,左手一扯襟帶,旋身之際衣袂翻飛,已將外面的皮質長袍脫下,甩給了一旁的黎綱,露出朱底銀紋的簇新箭衣。他本是長身玉立英俊年少,這種窄袖長襟、腰身緊束的勁裝打扮自然最能襯出那悅目的身段,劍勢尚未起手,言豫津已鼓起掌來:「好!好!就這個裝束跟我到螺市街去,看你還逃不逃的出來?」

    「看,有人開始嫉妒了……」謝弼滿臉正經地涼涼刺了一句,梅長蘇忍不住抿住嘴角蕩起的笑意。此時場中寒光輕閃,劍已凌空。

    蕭景睿所使的劍法,自然是傳自天泉山莊的天泉劍法。當年玢佐卓氏最鼎盛的時期,不僅領袖南方武林,還出過兩個一品大將軍,威揚天下。後來雖退出朝廷,但在江湖上的地位卻一直保持了下來,本代莊主卓鼎風的名頭也是盡人皆知,近十年從沒有跌下過琅琊高手榜,目前在榜中排第四位,在大梁國中,僅居於蒙摯之下。

    雖說蕭景睿一來因為身世原因,二來不是長子,所以篤定不會繼承天泉山莊,但平心而論卓鼎風在傳授他劍法時,並沒有因此而有所保留,有名師精心指點,再加上景睿本人資質又好,目前已盡得此套劍法真意,儘管應敵時還少些機變,平時演練已挑不出什麼毛病了。

    現下是年節喜日,梅長蘇讓蕭景睿舞劍只為舒緩氣氛,並不想真的與他研討劍招,當下只是讚譽了兩句,誇他沒有荒廢練習,大有進步。其他觀者中言豫津的武功本就稍遜一籌,謝弼更是不諳武技,謝緒雖然算是文武雙修,但也不過是跟其他豪門子弟一樣,以弓馬騎射為主,因此大家都只能欣賞欣賞,說不出什麼褒貶來,反倒是飛流坐在屋頂的簷角上認認真真地從頭看到尾,手指不停地動來動去,似在分解劍招。

    一套劍法舞完,吉嬸恰好端上新出鍋的芝麻湯團,大家重新回到暖融融的室內,邊吃點心邊隨意談笑,謝緒覺得無趣,只隨口吃了幾個,便找借口要先走。大家看他實在融不進來,倒也沒有強留,但蕭景睿還是起身到門外,仔細叮囑隨從們要小心護送後才放心讓他離去。

    「景睿倒真是個當哥哥的樣子呢,我想你卓家那位兄長,應該也很持重。不知他的劍法如何?」梅長蘇用長勺輕輕撥劃著碗中玉丸般雪白軟糯的湯團,一面嗅著那甜香的氣息,一面隨口問道。

    「青遙大哥的功力比我強多了。」蕭景睿大力讚道,「比如那招飛鳥投林,我一招只擊得出七劍,他可以出九劍呢。」

    「你年紀小些,自然差了火候。不過你卓家大哥的名頭,如今在江湖上也是叫得響的,我在廊州時便時常有所耳聞。」梅長蘇像是突然想起一般,又問道:「你平時在他面前怎麼稱呼的?是叫大哥,還是叫妹夫?」

    「我聽他是叫大哥的,」言豫津撲哧一笑,「可是這既是大哥又是妹夫,外人不知道的只怕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呢。」

    「景睿的事如今已是朝野佳話,哪還有不知道的。」梅長蘇吹著湯團的熱氣,慢慢咬了一口,白氣縈繞間,面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們過完正月就回玢佐嗎?」

    「沒有那麼急了,玢佐到京城,也不過是十天內的路程,所以一般會呆到四月中再走。不過今年只有卓爹爹回去,娘和青遙大哥都會陪著綺妹留下來……」蕭景睿說著說著臉上已露出歡喜的笑容,「我綺妹懷了身孕,差不多五月就會生產,我就要當叔叔……嗯……還有當舅舅了……」

    「恭喜恭喜。」梅長蘇朝謝家兩兄弟同時一笑,「想來是長公主殿下不放心,才會讓大小姐在娘家生產的吧。」

    「沒錯。我卓爹爹是江湖人,謝爹爹是武門,都不在乎什麼生產不能在娘家的世俗規矩。再說女兒在親娘身邊受照顧是最妥當的,卓家娘親也會留下來,綺妹一定安心不少。」

    「景睿,」言豫津擠了擠眼睛,「你怎麼不跟蘇兄說說為什麼你卓家爹娘要過了四月中再走?」

    「大、大家想要多、多聚一聚嘛,」蕭景睿臉上有些發紅,不好意思地瞪了言豫津一眼,「我還想著兩家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梅長蘇是何等聰明之人,目光輕閃間含笑道:「難不成四月中有什麼重要的日子不成?」

    「蘇兄猜猜。」謝弼也湊熱鬧地插了一句。

    「景睿的生日麼?」梅長蘇眉尖微挑,「四月中的哪一天呢。」

    「四月十二。」言豫津嘴快地搶先答道,「不過這也太好猜了,你看景睿的表情,明顯是在跟蘇兄說,『那日子跟我有關!跟我有關!』」

    「去你的!」蕭景睿笑著踢了一腳過去,「你見過表情會說話的?」

    「哼,不光表情會說話,有時候眉梢眼角,手指髮絲兒也會說話,哪怕不顰不笑,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也能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你說的是你那些知己紅顏吧?」蕭景睿撇了撇嘴,「你少得意,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人把你管得死死的,到時候我再來看笑話。」

    「我不在乎,你慢慢等吧。」言豫津故意作出一個輕浮的表情,「到時候不知道誰看誰的笑話呢。」

    梅長蘇靜靜看著兩人拌嘴,雖是見慣的場景,此時卻莫名的有些心酸,那碗熱騰騰的湯團捧在手中已變得溫涼,卻只吃了兩個下去。

    「蘇兄不舒服麼?」謝弼細心地欠身靠近,「還是勞累了?」

    「沒什麼,我一到冬天就是這樣。」梅長蘇隨即一笑,將手中湯碗放到桌上,目光柔和地看著蕭景睿,問道:「你過生日一般都怎麼慶祝?」

    「我是小輩啦,哪裡值得慶祝什麼……」蕭景睿剛說了這一句,就被謝弼打斷了,「你少來了,要是你的生日都不算慶祝,我和謝緒每年豈不要哭著過生日?」

    「那倒是,景睿的生日排場,是要比謝老二老三強些。沒辦法啊,人家有兩對父母嘛,當然要過雙份的。」言豫津顯然非常瞭解情況,「禮物成堆不說,年年都少不了有場晚宴,讓他把想請的朋友全都請來熱鬧熱鬧,吃過晚飯長輩退場後,那更是想怎麼瘋就可以,你一年大概也就只有這一天這麼隨心所欲吧?」

    「這麼說,景睿年年過生日時,都是最開心的了。」梅長蘇一看蕭景睿的神情,就知道言豫津所言不虛。今年是滿二十五歲吧,這是半整數,只怕更熱鬧。「

    「能和朋友們自由自在聚會,我當然很高興,」蕭景睿看著梅長蘇,面色微微沉鬱了一下,「今年要是蘇兄也能來就好了……」

    「你昏頭了?」言豫津打了他一下,「蘇兄四月份肯定還在京城,當然是要來的。你除夕夜都貿貿然地請人家去,難不成自己過生日反而不請了?」

    蕭景睿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欲言又止。言豫津再聰明,有些事情他還是不知道。自己邀請梅長蘇除夕過府的不妥之處,除了在時間場合上有些欠考慮以外,還有個很重要的方面當時被自己一時興起疏忽了,那就是蘇哲與謝府在黨爭上的對立地位。一想到梅長蘇在雪廬最後一夜所遇到的事,他就拿不準這位深得自己敬重的蘇兄還肯不肯再邁進謝家的大門了。

    相對於蕭景睿的複雜心緒,梅長蘇卻表現的神態自若,仍是一臉笑意,「我也覺得景睿這話說的奇怪……景睿,你當真不請我?」

    蕭景睿呆怔了片刻,遲疑地問道:「蘇兄肯來麼?」

    「你我既是朋友,又同處一城,哪有不來的道理?只是我虛長幾歲,鬧是鬧不動了,到時候別嫌我沉悶就是了。」

    蕭景睿甚是欣喜,忙道:「一言為定,屆時一定早早恭候蘇兄。」

    「哼,你還真是賺到了,蘇兄要來,定然不是空手,多半要送你好東西,」言豫津用腳尖踢了朋友一下,又轉過身來,「蘇兄,我的生日是七月七,你別忘了。」

    梅長蘇忍不住笑出聲來,忙又咳著掩飾,「是……我會記著……」

    「難得有乞巧日生的男孩子,蘇兄想忘也忘不了,」謝弼嘲笑道,「你要再晚生幾天,生在七月半就更好了。」

    「七夕生的男孩子無論表象如何,一定都是極重情義的的人,」梅長蘇有意回護,「我想豫津應該也是這樣的。」

    「嗯,」謝弼點著頭,正色道,「對漂亮姑娘,他還算重情義……」

    「懶得理你,」言豫津朝他撇了撇嘴,又湊到梅長蘇耳邊低聲道:「等蘇兄想好了送景睿什麼東西,一定要先告訴我,免得咱們兩個送重樣兒了。」

    這聲音說低雖低,但也不至於坐在旁邊都聽不到,蕭景睿推了他一把,笑罵道:「你當蘇兄和你一樣,總想些古里古怪的東西出來?禮物只是心意罷了,隨便一字一畫我更喜歡呢。」

    「禮物什麼的確是小事……我倒是覺得景睿今年,一定會有一個永生難忘的生日……」

    梅長蘇這句話語意甚善,說的時候臉上又一直掛著淺淡的笑容,三個年輕人嬉笑之下,沒有注意到在他濃密眼睫的遮掩下,那雙幽黑眼眸中所閃動的混雜著同情、慨歎與冷酷的光芒。

    「宗主,」黎綱再次出現在房間門口,「譽王派人過府,送來初五年宴的請闌,來使立等回話,所以屬下冒昧驚擾……」

    紅色的請帖緩緩地遞到了桌面上,室內方才輕鬆歡快的氣氛也隨之凝滯。言豫津抿了抿嘴唇,蕭景睿垂下眼簾,而謝弼則是臉色發白。

    在脆弱的友情上,現實的陰影似乎總是揮之不去。

    「你回告譽王,就說初五王府貴客雲集,我又有其他的事情,就不去打擾了。」梅長蘇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三人,淡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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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金陵城外的地勢,西南北面均以平地為主,間或起伏些舒緩的丘陵,唯有東郊方向隆起山脈,雖都不甚高,卻也連綿成片。

    孤山便是東郊山區中距京城最近的一座山峰。從帝京東陽門出,快馬疾馳小半個時辰即可到達孤山山腳。若是秋季登山,觸目所及必是一片紅楓灼灼,但此時尚是隆冬,光禿禿的枝幹林立於殘雪之中,山路兩邊瀰漫著濃濃的肅殺蕭瑟之氣。拾階而上,在孤峰頂端幽僻的一側,有亭翼然,籐欄茅簷,古樸中帶著拙趣。距此亭西南百步之遙,另有一處緩坡,斜斜地伸向崖外,坡上堆著花巖砌成的墳塋,墳前設著兩盤鮮果,點了三炷清香,微亮的火星處,細煙裊裊而上。

    今年的新春來的晚,四九已過,不是滴水成冰的那幾日。但在孤嶺之上,山風盤旋之處,寒意依然刺骨。

    夏冬身著一件連身的素色絲棉長袍,靜靜立於墳前,純黑的裙裾在袍邊的分叉處隨著山風翻飛。她平常總披在肩上的滿頭長髮此時高高盤起,那縷蒼白依然醒目,襯著眼角淡淡的細紋,述說著青春的流逝。

    紙灰紛飛,香已漸盡,祭灑於地的酒漿也已滲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跡。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蒼白的手指描了不下千萬次,可依然那麼殷紅,那麼刺人眼睫。

    從天濛濛亮時便站在這裡,焚紙輕語,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幹的間隙,直射前額,晃得人雙眼眩暈。前面深谷的霧嵐已消散,可以想見身後的京華輪廓,只怕也已漸漸自白茫茫的霧色中浸出,朦朦顯現它的身影。

    「聶鋒,又是一年了……」

    自他別後,一日便是三秋,但這真正的一年,竟也能這樣慢慢地過去。

    站在他的墓前,讓他看著自己一年一年年華老去,不知墳裡墳外,誰的淚更燙些,誰的心更痛些?

    也許淚到盡時,便是鮮血,痛到極致,便是麻木。

    悠悠一口氣,若是斷了,相見便成為世上最奢侈的願望。

    夏冬的手指,再一次輕輕地描向碑前那熟悉的一筆一劃,粗糙的石質表面蹭著冰冷的指尖,每畫一下,心臟便抽動一次。

    山風依然在耳邊嘯叫,幽咽淒厲的間隙,竟夾雜了隱隱的人語聲,模模糊糊地從山道的那一頭傳來。

    夏冬的兩條長眉緊緊鎖起,面上浮現出陰魅的煞氣。

    冬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蹤,更何況此處幽僻,更何況現在還是大年初五。年年的祭掃,這尚屬頭一遭被人打擾。

    「宗主,那邊是小路,主峰在這邊,您看,已經可以看到了……」

    「沒關係,我就想走走小路,這裡林密枝深,光影躍躍,不是更有意趣嗎?」

    「是,……您小心,地上還有積雪,容易打滑。」

    「被你這樣扶著,我滑也滑不倒啊……」

    輕輕的語聲中,積雪吱吱作響。夏冬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回身,面無表情。

    「夏大人……」來者似乎有些意外,「真是巧啊……」

    「嚴冬登山,蘇先生好興致。」夏冬語氣平靜地道,「不過今天,我記得似有一場盛會……」

    「就是不耐那般喧鬧,才躲出城來,若是留在寒宅裡受人力邀,倒也不好推托。」梅長蘇毫不避諱,坦然地道,「何況蘇某新病方起,大夫讓我緩步登山,慢慢回健體力,也算一種療法。恰好這孤山離城最近,一時興起也就來了。可有攪擾大人之處?」

    「這孤山又不是我的,自然人人都來得。」夏冬冷冷道,「這是拙夫的墳塋,一向少有人來,故而有些意外。」

    「這就是聶將軍的埋骨之所嗎?」梅長蘇踏前一步,語調平穩無波,只有那長長雙睫垂下,遮住眸色幽深,「一代名將,蘇某素仰威名。今日既有緣來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夏冬怔了怔,但想想他既已來此,兩人也算是有雪下傾談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夫墳塋卻無表示,那也不是應有的禮數。至於敬仰之類的話,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當下便點了點頭,道:「承蒙先生厚愛,請吧。」

    梅長蘇輕輕頷首一禮,緩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側過臉來,低聲問道:「黎綱,我記得你總是隨身帶酒?」

    「是。」

    「借我一用。」

    綱恭恭敬敬地從腰間解下一個銀瓶,躬身遞上。

    梅長蘇接過銀瓶,彈指拔開瓶塞,以雙手交握,朗聲吟道:「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將軍英靈在此,若願神魂相交,請飲我此酒!」

    言罷歃酒於地,回手仰頭又飲一大口,微咳一聲,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漬,眸色凜凜,衣衫獵獵,只覺胸中悲憤難抑,不由清嘯一聲。

    夏冬立於他的身後,雖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卻被他辭意所感,幾難自持,回身扶住旁邊樹幹,落淚成冰。

    「聶夫人,死者已矣,請多節哀。」片刻後,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他改了稱呼,更覺酸楚。但夏冬到底不是閨閣孀婦,驕傲堅韌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面前示弱失態。在快速地調整了自己不穩的氣息後,她抬手拭去頰上的淚水,恢復了堅定平穩的神情。

    「先生盛情,未亡人感同身受。夏冬在此回拜了。」

    梅長蘇一面回禮,一面又勸道:「祭禮只是心意,我看聶夫人衣衫單薄,未著皮裳,還是由蘇某陪你下山吧。聶將軍天上有靈,定也不願見夫人如此自苦的。」

    夏冬原本就已祭拜完畢,正準備下山,當下也不多言,兩人默默轉身,沿著山道石階,並肩緩步。一路上只聞風吹落雪、簌簌之聲,並無片言交談。

    一直快到山腳,遙遙已能看見草蓬茶寮和拴在茶寮外的坐騎時,夏冬方淡淡問了一句:「先生要回城麼?」

    梅長蘇微笑道:「此時還未過午,回城尚早。聽聞鄰近古鎮有絕美的石雕,我想趁此閒暇走上一走。」

    「赤霞鎮的石雕麼?確實值得一看。」夏冬停了停腳步,「恕我京中還有事務,不能相陪了。」

    「夏大人請便。」情境轉換,梅長蘇自然而然又換回了稱呼,「內監被殺這個案子確實難查,大人辛苦之餘,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夏冬的目光攸地掃了過來,利如刀鋒,「蘇先生此話何意?」

    「怎麼?這個案子沒有交給懸鏡司麼?」

    夏冬臉色更冷了一些。此案明面上是由禁軍統領府在查,她奉的是密旨參與。不過既然已經開始調查了,被人知道也是遲早的事。只不過這個蘇哲,他也知道的太早了一點。

    「這的確算是一件奇詭的案子,也許懸鏡司以後會有興趣吧。」夏冬虛虛地應對著,既不明言,話也沒有說死,接著又套問了一句,「不過兇手殺人如此乾淨,定是江湖高手,蘇先生可有什麼高見?」

    「江湖能人異士甚多,連琅琊閣每年都要不停地更新榜單,我怎敢妄言?再說論起對江湖人物的瞭解,懸鏡司又何嘗遜於江左盟?目前有什麼高手停留在京城,只怕夏大人比我還要更加清楚吧?」

    夏冬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轉,眸色甚是戒備。懸鏡使身為皇帝心腹,自然必須不涉黨爭,不顯偏倚。這蘇哲目前差不多已算是譽王陣營裡的人了,再與他交談時,實在不能不更加小心謹慎。

    梅長蘇唇角含笑,將目光慢慢移開。夏冬此時的想法,他當然知道。放眼整個京城,除了那些明白他真實目的的人以外,其他的人在知道他已捲入黨爭之後,態度上或多或少都有變化,哪怕是言豫津和謝弼也不例外。若論始終如一赤誠待他的,竟只有一個蕭景睿而已。

    在別人眼裡,他首先是麒麟才子蘇哲。而在蕭景睿的眼中,他卻自始至終都只是梅長蘇。

    無論他露出多少崢嶸,無論他翻弄出多少風雲,那年輕人與他相交為友的初衷,竟是從未曾有絲毫的改變。

    蕭景睿一直在用平和憂傷卻又絕不超然的目光注視著這場黨爭。他並不認為父親的選擇錯了,也不認為蘇兄的立場不對,他只是對這兩人不能站在一起的現實感到難過,卻又並不因此就放棄自己與梅長蘇之間的友情。他堅持著一貫坦誠不疑的態度,梅長蘇問他什麼,他都據實而答,從來沒有去深思「蘇兄這麼問的用意和目的」。此非不能也,實不為也。

    包括這次生日賀宴的預邀,梅長蘇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年輕人亮堂堂的心思: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願意來,我定能護你周全。

    蕭景睿並不想反抗父親,也不想改變梅長蘇,他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交他自己的朋友。

    霽月清風,不外如是。可惜可憐這樣的人,竟生長到了謝府。

    梅長蘇搖頭輕歎,止住了自己的思緒。命運的車輪已轆轆駛近,再怎麼多想已是無益,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重新扭轉時間的因果。

    對於他的感慨和沉默,此時的夏冬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遠遠地落到了環繞山腳的土道另一端,口中輕輕地「咦」了一聲。

    梅長蘇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也不禁挑高了雙眉。只見臨近山底的密林深處,陸陸續續跳出了大約近百名的官兵,有的手執長刀,有的握著帶尖刺的勾槍,還有人背著整卷的繩索。從他們沾滿雪水和泥漿的長靴與髒污的下裳可以看出,這群人大概已在密林中穿梭了有一陣子了。

    「找到沒有?」一個身形高壯魁偉,從服飾上看應是百夫長的士官隨後也跳了出來,聲音洪亮,吼出來似有回音。

    「沒有……」

    「什麼都沒看見……」

    下屬們紛紛答著,大家的神情都很失望。

    「不是有山民報說在這裡看見過嗎?媽的!又撲空了!」百夫長氣呼呼地罵了一句,抬起頭,視線無意中轉到梅、夏兩人的方向,不由愣住。

    梅長蘇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向他點頭示意。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有意無意都能遇到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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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怎麼,是蘇先生認識的人嗎?」夏冬看了看梅長蘇的表情,問道。

    「不算是認識吧,只是見過。那是靖王府的人,雖然我只登門拜訪過靖王爺一次,但卻對這位仁兄有些印象。」

    夏冬略略感到有些訝異,「一個百夫長,居然會給蘇先生留下印象,想來應該有些過人之處吧?」

    梅長蘇點點頭,「不知他的過人之處,現在改好一點沒有……」

    這話聽著奇怪,夏冬挑了挑眉正想再問,那百夫長已經蹬蹬蹬大踏步走了過來,沒有理會梅長蘇,只是向夏冬抱拳施了一禮,道:「在下靖郡王麾下百夫長戚猛,請問夏大人可是從山上下來的?」

    夏冬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不錯。」

    「兩位在山上時,可曾見過什麼怪獸?」

    「怪獸?」夏冬皺了皺眉,「這裡可是京都轄區,怎麼會有怪獸?」

    「有,是只長著褐毛的怪獸,攪擾得山民不寧,我們才奉命來圍捕。」

    梅長蘇插言問道:「我記得你們也行動了有一陣子了吧,怎麼還沒有捉到?」

    戚猛本是四品參將,可血戰得來的軍銜卻因為梅長蘇幾句冷言便被降成了百夫長,要說心裡對他沒有疙瘩那是假的,不過靖王府中也頗有慧眼明達之士,那日他挨了軍棍後,至少有三個人過來解勸,將道理講得絲絲分明,讓他甚覺理虧汗顏。此時再見到梅長蘇,儘管心裡仍有些不舒服,不願意主動理他,但他既然開口相問,也沒有甩臉子不答的道理。

    「東郊山多林密,那怪獸又極是狡猾,我們總不能日日守在這裡,只是山民有報才來一趟,但每次來卻連影子都看不到,也不知那些山民是不是看錯了……。」

    梅長蘇展目看了看四野,想到這東郊山勢連綿,範圍極廣,想要有針對性地捉一隻獸類,只怕確如大海撈針,難怪總是勞而無功。

    「這裡的山民報案,不是該京兆尹衙門管的嗎?」夏冬又問道。

    「那怪獸厲害著呢,京兆衙門的捕快們圍過一次,五十個人傷了一半,最終也沒捉住。高府尹沒了辦法,才求到我們王爺面前。這種干了也沒什麼大功勞的閒事,也只有我們王爺肯管。」

    夏冬心裡明白這個百夫長所言不虛,但她與靖王素有心結,不願多加評論,哼了一聲,轉向梅長蘇:「我這就回城了。改日再會。」

    「夏大人慢走。」梅長蘇欠身為禮,一直目送夏冬去茶寮旁取了寄放的坐騎,揚鞭催馬去後,方徐徐回身,看了戚猛一眼。

    「幹什麼?」戚猛被他這一眼看的有些心虛,腦子飛快地轉著,回憶自己剛才有沒有哪句話說錯。

    見他一副緊張的樣子,梅長蘇不禁破頤一笑,「不錯不錯,幾日不見你,學會自我反省了。看來靖王殿下確實有調教部屬。你剛才那番話在夏冬面前說沒什麼不妥,只是以後能不說就不說罷。靖王殿下現在要多做事少說話,這個道理他都明白,你們當手下的就更應該明白。」

    梅長蘇只不過是一介平民,並非靖王身邊的謀臣,與戚猛又多少有些梁子,按道理講是沒有半點資格來教訓人的,但不知為什麼,他素淡文弱地立在那裡,卻別有一種服人的氣勢,令戚猛不知不覺間竟點了點頭,說了一聲「我知道了」。

    這時黎綱已命人將馬車趕了過來,放下腳凳,攙扶梅長蘇登車。就在馬車即將啟動之時,梅長蘇突然掀起車簾,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探出半個身子,對戚猛:「你向山民打聽一下那怪獸喜歡吃什麼,設個陷阱引它好了。」

    戚猛一怔之下還未反應,車簾又再次放下,馬車伕鞭稍脆響,晃悠悠地去了。

    當晚梅長蘇回府,得知譽王果然曾親自上門相邀,因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還堅持進了後院四處看過,後來大概由於家中已是賓客盈門,終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過了初十,京城各處便開始陸續扎掛起花燈,為元宵大年做準備。宮中也不例外,上至皇后,下至彩嬪,各宮各院都各出奇思,爭相趕製新巧的花燈,以備十五那天皇帝賞玩,博得歡心讚譽。

    不過對於某些人而言,這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只是表面。禁軍大統領蒙摯在加緊調查內監被殺案的同時,大力改進宮防設置,密集排班加重巡視力度,很快就取得了成效,一連阻止住兩起太監蓄意在宮中縱火的事件。可惜被捕的疑犯當場自盡而死,沒有問出口供,但根據屍體調查出的身份,這些疑犯確是在冊的內務太監,並非從外面混入的。言皇后因此被梁帝當眾斥責,被迫脫簪請罪。她明白宮中出任何的亂子,負責任的都是自己這個東宮之主而非其他的妃嬪,越妃更是不擔一點兒罪責,因此只能加倍的小心在意,嚴管各宮的人員走動。皇后是先朝太傅之女,十六歲嫁與當時還是郡王的梁帝為正妃,因梁帝登基而受封皇后,執掌六宮至今。雖然早已恩淡愛馳,也沒有生子,但這麼些年的正宮娘娘畢竟不是白當的,管束後宮自有她的獨到之處,以越氏當年皇貴妃之寵,也未能翻出什麼大浪,如今下了狠心整飭,還算能控住局面。

    與宮中的陰霾密佈相比,梅長蘇在宮外的行動似乎清閒許多。查出了目前在京中與卓鼎風有聯繫的幾名江湖高手後,這位江左盟宗主不聲不響地急調了一個無名劍客進京,按江湖規矩挨個兒挑戰,全都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解決得乾淨利落。而這位無名劍客在迅速引起一片風潮後,又悄然而去不知所蹤,惹得一時傳言四起,大家都在紛紛猜測此人到底是何來頭,明年的琅琊高手榜上會不會有他……

    沒了幫手,卓鼎風又敏感地察覺到周圍總似有眼線跟隨,而且探看的方法極是老辣,雖然感覺不對,但又抓拿不出。在這種情況下,他也只好按兵不動,與對手這樣耗著。謝玉是謹慎小心的人,行事務求不留證據,因為擔心是懸鏡使已有所行動,故而也未敢催卓鼎風貿然動手,這樣僵持多日,京內自然是一片平靜。

    除夕的傳統是守歲,元宵節的傳統則是呼朋喚友挈婦將雛出門看花燈。雖然暗中宮裡宮外都加強了戒備,但對隱於幕後的梅長蘇而言,該有的娛樂那是一樣也不能少,尤其是在飛流天沒黑便自己換好漂亮衣服,綁好新髮帶準備跟著出門看燈的時候。

    由於此夜不宵禁,街市上人流滾滾,黎綱做足了十分的緊張功夫,不僅安排護衛前後左右圍著,還特意叮囑飛流一定要牽牢蘇哥哥的手,不要走丟了。

    「不會丟!」對於黎大叔的這個吩咐,飛流頗感受辱。

    「你出了門就知道了,元宵節的街市是擠死過人的,一不小心就會走丟,飛流,你可不能大意哦。」

    「不會丟!」飛流依然憤怒地堅持。

    梅長蘇忍著笑拍拍少年的腦袋,柔聲道:「你弄錯了,黎大叔的意思是說蘇哥哥會走丟,不是說我們飛流會走丟啦。」

    飛流愣了愣,認真地思考了半天,突然緊緊拉住了梅長蘇的手,大聲道:「不丟!」

    黎綱這才鬆了一口氣,擦擦額上的微汗。

    初更鼓起後,一行人出了府門,剛進入繁華的燈街主道,立時便感受到了摩肩接踵的氣氛。魚龍華爍、流光溢彩之間,人潮如織,笑語喧天。這是大梁國都中等級地位最不分明的一天,貴族高官也好,平民走卒也好,在觀燈的人群中並沒有特別明顯的區別,許多名門高第甚至把元宵節穿白服戴面具擠成一堆賞燈嬉玩當成了一種時尚,只有身份貴重的貴婦與閨秀們才會扯起布幛稍加隔阻,但仍有很多人刻意改扮成平民女子,帶著頂兜罩住半面便隨意走動。上元節會成為情侶密約最好的日子也是因此而起。

    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飛流最喜歡這種亮閃閃耀眼眩目的東西,那些兔子燈、金魚燈、走馬燈、仙子燈、南瓜燈、蝴蝶燈……盞盞都讓他目不轉睛,每次梅長蘇問他「買不買?」的時候,他都會肯定地答道:「要!」以至於還沒逛完半條街,基本上每個人的手裡都提了兩三盞。

    「宗主,寵孩子不是這樣的……」黎綱忍不住抱怨道,「飛流一定巴不得把整條街都搬回家裡去……」

    「好!」少年大樂,立即贊成。

    「沒關係啦,等會兒跟他們會合之後,你雇兩個人把這些燈都送回去,反正我們院子大,順著屋簷全掛上,讓飛流好好玩幾天吧。」梅長蘇笑著安撫完黎綱,又回頭哄飛流,「飛流啊,這些燈按規矩只能正月才掛的,正月過了就要全部收起來,知不知道?」

    「知道!」

    黎綱苦笑了一下,只好不再念叨,伸長了脖子向前看:「這麼多人,可怎麼找呢?」

    「找桃花燈吧,說好了他們在桃花燈下面……」

    梅長蘇話音剛落,一名護衛已大叫起來:「看那裡!」

    眾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前方大約五十步的地方,徐徐挑起了一盞碩大無朋的桃花燈,粉紗黃蕊,扎制的極是精緻,縱然是在萬燈叢中,也依然十分惹眼。

    「扎這麼大,想不看見都難啊。」梅長蘇一面笑了笑,一面帶著隨從人等朝燈下進發,短短五十來步,進進退退走了差不多有一刻鐘,總算彙集到了一起。

    「小飛流,這桃花燈送你的,喜不喜歡?」言豫津笑著搖動長長的燈竿。

    「嗯!」

    「要謝謝言哥哥。」梅長蘇提醒道。

    「謝謝!」

    「這麼多人,要走到你說的妙音坊,只怕要擠到天亮呢……」梅長蘇看著潮水般的人流,歎了口氣,「後悔答應你們出來了……」

    「不要緊,」蕭景睿道,「也只是主街人多點而已,我們走小巷,可以直接到妙音坊的後門。那條路豫津最熟了,他差不多隔幾天就走一回……」

    言豫津白了他一眼,「熟就熟,又不丟人,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始風流……」

    「行了,你先別風流了,大家還是快走吧,再晚一會兒你訂的位子只怕要被取消……難得宮羽姑娘今天出大廳,說要演奏新曲呢。」謝弼岔進來打了圓場,一行人擠啊擠,擠到小巷入口,方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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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不走主街走小巷,雖然路程繞得遠了一些,但速度卻快了好幾倍。踏著青石板上清冷的月光,耳邊卻響著不遠處主街的人聲鼎沸,頗讓人有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及至到了螺市街,則更是一片繁華浮艷,紙醉金迷的景象。

    言豫津好樂,是妙音坊的常客,與他同來的人又皆是身份不凡,故而一行人剛進門便得到極為周到的接待,由兩位嬌俏可愛的紅衣姑娘一路陪同,引領他們到預定好的位置上去。

    妙音坊的演樂大廳寬敞疏闊,高窗穹頂,保音效果極好。此時廳內各桌差不多已到齊,因為有限制人數,所以並不顯得嘈雜擁擠。雖然有很多豪門貴戚遲了一步不得入內,但卻沒有出現鬧場的局面。這一來是因為妙音坊在其他樓廳也安排有精彩的節目,二來世家子弟總是好面子,像何文新那麼沒品的畢竟不多,再不高興也不至於在青樓鬧事,徒惹笑談。一早就搶定下座位進得場內的多半都是樂友,大家都趁著宮羽沒出場時走來走去相互拜年,連靜靜坐著的梅長蘇都一連遇到好幾個人過來招呼說「蘇先生好」,雖然他好像並不認識誰是誰。

    這樣忙亂了一陣子,蕭景睿與謝弼先後完成社交禮儀回到了位置,只有言豫津還不知所蹤,想來這裡每一個人都跟他有點交情,不忙到最後一刻是回不來的。

    「怎麼,蘇兄又開始後悔跟我們一起出來了?」謝弼提起紫砂壺,添茶笑問。

    梅長蘇遊目四周,歎道:「這般零亂浮躁,還有何音可賞,何樂可鑒?」

    「也不能這麼說,」蕭景睿難得一次反駁蘇兄的話,「宮羽姑娘的仙樂是壓得住場子的,等她一出來,修羅場也成清靜地,蘇兄不必擔心。」

    他話音方落,突然兩聲雲板輕響,不輕不重,卻咻然穿透了滿堂嘩語,彷彿敲在人心跳的兩拍之間,令人的心緒隨之沉甸甸地一穩。

    梅長蘇眉睫微動,再轉眼間言豫津已閃回座位上坐好,其神出鬼沒的速度直追飛流。這時大廳南向的雲台之上,走出兩名垂髫小童,將朱紅絲絨所制的垂幕緩緩拉向兩邊,幕後所設,不過一琴一幾一凳而已。

    眾人的目光紛紛向雲台左側的出口望去,因為以前宮羽姑娘少有的幾次大廳演樂時,都是從那裡走出來的。果然,片刻之後,粉色裙裾出現在幕邊,繡鞋尖角上一團黃絨球顫顫巍巍,停頓了片刻方向前邁出,整個身影也隨之映入大家的眼簾中。

    「嗚……」演樂廳內頓時一片失望之聲。

    「各位都是時常光顧妙音坊的熟朋友了,拜託給媽媽我一個面子吧,」妙音坊的當家媽媽莘三姨手帕一飛,嬌笑道,「宮姑娘馬上就出來,各位爺用不著擺這樣的臉色給我看啊。」

    莘三姨雖是徐娘半老,但仍是風韻猶存,遊走於各座之間,插科打諢,所到之處無不帶來陣陣歡笑。眾人被引著看她打趣了半日,一回神,才發現宮羽姑娘已端坐於琴台之前,誰也沒注意到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出來的。

    身為妙音坊的當家紅牌,賣藝不賣身的宮羽絕對是整個螺市街最難求一見的姑娘,儘管她並不以美貌著稱,但那只是因為她的樂技實在過於耀眼,實際上宮羽的容顏也生得十分出色,柳眉鳳眼,玉肌雪膚,眉宇間氣質端凝,毫無嬌弱之態,即使是素衣荊釵,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雖然從未曾登上過琅琊榜,但無人可以否認,宮羽確是美人。

    看到大家都注意到宮羽已經出場,莘三姨便悄然退到了一邊,坐到側廊上的一把交椅上,無言地關注著廳上的情況。

    與莘三姨方纔的笑語晏晏不同,宮羽出場後並無一言客套串場,調好琴徵後,只盈盈一笑,便素手輕抬,開始演樂。

    最初三首,是大家都熟知的古曲《陽關三疊》、《平沙落雁》與《漁樵問答》,但正因為是熟曲,更能顯示出人的技藝是否達到爐火純青、樂以載情的程度。如宮羽這樣的樂藝大家,曲誤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洋洋流暢,引人入境,使聞者莫不聽音而忘音,只覺心神如洗,明滅間似真似幻。

    三首琴曲後,侍兒又抱來琵琶。悵然幽怨的《漢宮秋月》之後,便是清麗澄明的《春江花月夜》,一曲既終,餘音裊裊,人人都彷彿浸入明月春江的意境之中,悠然回味,神思不歸。

    言豫津心神飄搖之下,手執玉簪,擊節吟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清吟未罷,宮羽秋波輕閃,如蔥玉指重拔絲絃,以曲映詩,以詩襯曲,兩相融合,仿若早已多次演練過一般,竟無一絲的不諧。曲終吟絕後,滿堂寂寂,宮羽柳眉輕揚,道聲「酒來」,侍兒執金壺玉杯奉上,她滿飲一盅,還杯於盤,回手執素琵琶當心一劃,突現風雷之聲。

    「十三先生新曲《載酒行》,敬請諸位品鑒。」

    只此一句,再無贅言。樂音一起,竟是金戈冰河之聲。狂放悲悵、激昂鏗鏘,雜而揉之,卻又不顯突兀,時如醉後狂吟,時如酒壯雄心,起轉承合,一派粗疏,在樂符細膩的古曲後演奏,更令人一掃癡迷,只覺豪氣上湧,禁不住便執杯仰首,浮一大白。

    一曲終了,宮羽緩緩起身,襝衽為禮,廳上凝滯片刻後,頓時采聲大作。

    「今夜便只聞這最後一曲,也已心足。」蕭景睿不自禁地連飲了兩杯,歎道,「十三先生此曲狂放不羈,便是男兒擊鼓,也難盡展其雄烈,誰知宮姑娘一介弱質,指下竟有如此風雷之色,實在令我等汗顏。」

    「你能有此悟,亦可謂知音。」梅長蘇舉杯就唇,淺淺啄了一口,目光轉向台上的宮羽,眸色微微一凝。

    只是短暫的視線接觸,宮羽的面上便微現紅暈,薄薄一層春色,更添情韻。在起身連回數禮,答謝廳上一片掌聲後,她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唇含笑,輕聲道:「請諸位稍靜。」

    這嬌嬌柔柔的聲音隱於堂下的沸然聲中,本應毫無效果,但與此同時,雲板聲再次敲響,如同直擊在眾人胸口一般,一下子便安定了整個場面。

    「今日上元佳節,承蒙諸位捧場,光臨我妙音坊,小女子甚感榮幸,」宮羽眉帶笑意,聲如銀磬,大家不自禁地便開始凝神細聽,「為讓各位盡歡,宮羽特設一遊戲,不知諸君可願同樂?」

    一聽說還有餘興節目,客人們都喜出望外,立即七嘴八舌應道:「願意!願意!」

    「此遊戲名為『聽音辨器』,因為客人們眾多,難免嘈雜,故而以現有的座位,每一桌為一隊,我在簾幕之後奏音,大家分辨此音為何種器樂所出,答對最多的一隊,宮羽有大禮奉上。」

    在座的都是通曉樂律之人,皆不畏難,頓時一片贊同之聲。宮羽一笑後退,先前那兩名垂髫小童再上,將簾幕合攏。廳上慢慢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凝神細聽。

    少頃,簾內傳來第一聲樂響。因為面對的都是賞樂之人,如奏出整節樂章便會太簡單,所以只發出了單音。

    場面微凝之後,靠東窗有一桌站起一人大聲道:「胡琴!」

    一個才束髮的小丫頭跑了過去,贈絹制牡丹一朵,那人甚是得意地坐下。

    第二聲響過。蕭景睿立即揚了揚手笑道:「胡笳!」

    小丫頭又忙著過來送牡丹,言豫津氣呼呼抱怨好友「嘴怎麼這麼快」,謝弼忍不住推了他一掌,笑罵道:「我們都是一隊的!」

    第三聲響過。言豫津騰地站了起來,大叫道:「蘆管!」於是再得牡丹一朵。

    第四聲響過。國舅公子與另一桌有一人幾乎是同時喊出「箜篌」二字,小丫頭困擾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大概是覺得這座已經有兩朵了,於是本著偏向弱者的原則進行了分發。

    第五聲響過。略有片刻冷場,梅長蘇輕輕在謝弼耳邊低語了一聲,謝弼立即舉起手道:「銅角!」

    「銅角是什麼?」言豫津看著新到手的牡丹,愣愣地問了一句。

    「常用於邊塞軍中的一種儀樂和軍樂,多以動物角製成,你們京城子弟很少見過。」梅長蘇剛解釋完畢,第六聲又響起,這桌人正在聽他說話,一閃神間,隔壁桌已大叫道:「古塤!」

    接下來,橫笛、梆鼓、奚琴、桐瑟、石磬、方響、排簫等樂器相繼奏過,這超強一隊中既有梅長蘇的鑒音力,又是言豫津跳得高搶得快的行動力,當然是戰果頗豐。

    最後,幕布輕輕飄動了一下,傳出鏘然一聲脆響。

    大廳內沉寂了片刻,相繼有人站起來,最後張張嘴又拿不準地坐下。言豫津擰眉咬唇地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低姿態詢問道:「蘇兄,你聽出那是什麼了嗎?」

    梅長蘇忍了忍笑,低低就耳說了兩個字,言豫津一聽就睜大了雙眼,脫口失聲道:「木魚?!」

    話音剛落,小丫頭便跑了過來,與此同時簾幕再次拉開,宮羽輕轉秋水環視了一下整個大廳,見到這邊牡丹成堆,不由嫣然一笑。

    「大禮!大禮!」言豫津大為歡喜地向宮羽招著手,「宮姑娘給我們什麼大禮?」

    宮羽眼波流動,粉面上笑靨如花,不疾不徐地道:「宮羽雖是藝伎,但素來演樂不出妙音坊,不過為答謝勝者,你們誰家府第近期有飲宴聚會,宮羽願攜琴前去,助興整日。」

    此言一出,滿廳大嘩。宮羽不是官伎,又兼性情高傲,確實從來沒有奉過任何府第召陪,哪怕王公貴族,也休想她挪動蓮步離開過螺市街,外出侍宴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眾人皆是又驚又羨,言豫津更是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兒,道:「宮羽姑娘肯來,沒有宴會我也要開它一個!」

    梅長蘇卻微微側了側頭,壓低了聲音問道:「宮姑娘這個承諾可有時限?是必須最近幾天辦呢,還是可以延後些時日,比如到四月份……」

    他這輕輕一句,頓時提醒了言豫津,忙跟著問道:「對啊對啊,四月中可以嗎?」

    宮羽一笑道:「今年之內,隨時奉召。」

    「太棒了!」言豫津一拍蕭景睿的背,「你的生日夜宴,這份禮夠厚啊!」

    蕭景睿知他好意,並沒有出言反對。因為他的生日宴會一向隨意,以前曾有損友用輕紗裹了一個美人裝盤帶上時被父親撞見,最後也只是搖頭一笑置之,更何況宮羽這樣名滿京華的樂藝大家,自然更沒什麼問題。另外蒞陽長公主也喜好樂律,只是不方便親至妙音坊,如今有機會請宮羽過府為母親奏樂,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那就定了,四月十二,煩請宮姑娘移駕寧國侯府。」言豫津一擊掌,錘落定音。

    謝弼佯裝嫉妒地笑稱大哥太佔便宜,旁邊有人過來湊趣祝賀,言豫津神采飛揚地左右答禮,宮羽撫弄著鬢邊的髮絲淡淡淺笑,一片熱鬧中,只有梅長蘇眼簾低垂,凝望住桌上玉杯中微碧的酒色,端起來一飲而盡,和酒嚥下了喉間無聲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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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經過一個新春,年前那風波頻頻的緊張局面至少在表面上稍稍鬆緩了下來。在宮中,越妃做足了示弱的姿態,皇后的主要精力又要放在安穩六宮上面,兩人好一陣子沒有起過大的衝突。朝堂上,太子和譽王雖然仍是政見不和,但由於暫時沒有新的引線燃起,針尖對麥芒的情況畢竟有所減少,自十六皇帝復朝開印後,兩人還沒有一次當面的正式交鋒,讓人感覺很是和平,甚至有些和平的過了分。

    果然,清閒的日子總是延續不了幾天。正月二十一,一聲巨響震動了半個京城。

    當時正在窗前曬著暖暖冬陽的梅長蘇感到了一絲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顫動,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得知了這絲顫動並不是錯覺。

    「私炮坊所存的火藥意外爆炸?」聽完黎綱第一時間來報的消息,梅長蘇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了一句「譽王果然比我狠……他竟然能將事情鬧大到如此程度……」

    「據說是由於最近無雪天干,火星崩落引起的,整個私炮坊爆炸後被夷為平地,四周受牽連的人家初計也有九十多戶,這其中大部分是毀於後續引發的大火,燒了大半個街坊,死傷慘重。現在因為屍體不全,具體死了多少人暫時難定,但單私炮坊內就有數十人,加上遭受無妄之災的平民,少說也有一百多了……」

    「傷者呢?」

    「近一百五十人,重傷的有三十人左右。」

    「現在火情如何?」

    「好在今天無風,沒有延到下一個街坊,現在勉強已算被撲滅下去了。不過當時火勢實在太大,最先趕到的京兆衙門只有那麼點子人,即使加上了周邊自發來救火的居民,也根本控制不住。鄰近人家忙著轉運財物,有些奸邪之徒便開始趁機哄搶,巡防營這時才趕到,一面鎮壓,一面自己趁亂摸取,場面十分混亂,最後還是靖王殿下率親兵到現場才鎮住的。後來靖王殿下支出了一部分軍中帳篷,暫且安置災民和傷者。太醫院的醫士和藥品都是官冊的,一時調撥不出來,殿下出資徵用民間的,屬下已經啟動京城裡的藥堂兄弟們前去支援了。「

    「做的好。」梅長蘇讚了一句,又補充道,「燒傷不好治,潯陽雲家有種不錯的膏藥,你派人快馬兼程去取一些來交給靖王。」

    「是。」

    梅長蘇的目光幽幽地閃動了一下,又道:「現在正月都快過完了,已不是最危險的時候,反而發生了這種慘烈的意外,時機未免太巧……傳我的話,一定要重點針對譽王詳細徹查,盡量找到他有意引發此案的證據。這麼多條人命啊,豈能無聲無息地死去……一旦有任何進展,立即密報給我。」

    「是。」

    黎綱躬身退下後,梅長蘇緩緩起身,走到書桌邊展開一幅雪白的宣紙,開始濡墨作畫,想以此穩定心神。飛流也進來拿了枝筆不聲不響地趴在旁邊畫著,默默地陪伴他。窗外的日腳慢慢移動,梅長蘇的心緒也漸漸沉澱。一幅完就,停筆起身時只覺腰部有些微酸,旁邊的少年也隨之抬起了頭,漂亮的大眼睛裡全是關切。

    「飛流出去玩吧?」

    「不!」少年搖著頭。

    「那……跟蘇哥哥一起出去走走?」

    「好!」

    梅長蘇從旁邊衣架上拿起一件貂皮翻領的大毛衣服穿了,走出房門。守在院中的護衛見他是外出的打扮,忙備好小轎。一行人出了大門後,按梅長蘇的指示,穿街過巷,來到一處余煙未盡的街口。

    雖未設明卡,但京兆衙門的捕快們三三兩兩地成隊,還是在阻止閒人們隨意進出,遙遙看去,半個街坊都是斷壁殘垣,瀰漫著一股焦臭的味道,偶爾還有殘留的明火竄出,被巡視的官兵們潑水澆滅。梅長蘇下了轎,沿著狼籍一片的街道向裡走著,負責警戒的捕快見他衣著不俗,不知是何來頭,雖然還是要遵照職責過來詢問,但態度還算和藹。

    「我是……」梅長蘇正想著該怎麼說比較合適,突然看見靖王府的中郎將列戰英從一個拐角處出來,便抬起頭,向他打了個招呼。

    列戰英其實根本沒怎麼跟梅長蘇說過話,但是對於這位直接導致了靖王府內部整飭活動的蘇先生還是印象深刻,見人家主動招呼,立即予以了禮貌的回復。

    捕快們呆呆地看著兩人相互招手,以為都是靖王府的人,忙退到一邊讓出道路。梅長蘇快步走過去,問道:「靖王殿下呢?」

    「在裡面……」列戰英以手勢指明方向,突然又覺得不是特別妥當,補問了一句,「是殿下約先生來的嗎?」

    梅長蘇回頭看了他一眼,故意道:「不是,殿下一直躲著不想見我,今天聽說他在這裡,所以找了過來。」

    「啊?」列戰英剛呆了呆,梅長蘇已揚長而去,等他反應過來急急從後追上時,靖王恰好帶著親兵從裡面巡視而來,三人碰了個面對面。

    「蘇先生?」靖王雖然也有些意外,但隨即瞭然,「京中的任何大事,果然都逃不過先生的法眼啊。」

    梅長蘇遊目四周,雖然耳邊仍是一片哀哀哭聲,但並無流離街頭之人。沿著道路兩邊紮著一座座挨著的帳篷,有官兵捧著一盆盆熱氣騰騰的食物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分發著。草藥的味道從街道的另一頭飄過來,同時也有蒙著白布的擔架被抬出。

    「若是戰場,這不算什麼,但這是大梁國的繁華帝都,景象未免有些慘烈,」梅長蘇歎息一聲,「殿下真是辛苦了。」

    「都是勤勤懇懇的小百姓,沒有人知道自己家隔壁是個火藥庫。」靖王也隨之歎了口氣,示意一旁的列戰英退下,「也許真是時也命也,能多過一天就好了……」

    梅長蘇挑了挑眉,「殿下此言何意?」

    「沈追昨日很高興地對我說,他終於查明了太子與戶部那個樓之敬設立私炮坊牟取暴利的一應事實,只是無權立即查封,所以已具折上報聖聽,請求陛下恩准京兆尹府協助封收這座私炮坊,抄沒贓款,緝拿疑犯。他當時很有自信地說,一兩天內就會有朱批下來。沒想到啊……折子才遞上去一天,就發生如此慘烈的意外,上百條人命眨眼灰飛煙滅……而且對其中大多數人來說,這簡直是場無妄之災。」

    梅長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覺得,這是個意外?」

    靖王的視線瞬間凝結,緩緩回頭直視著梅長蘇的臉,語氣中寒氣磣磣:「蘇先生在暗示什麼?」

    「沈追身為繼任者,具表彈劾前任,就算有再多的人證物證,鬧到天也不過是一樁貪瀆案。太子畢竟是太子,陛下無論如何斥責他,懲罰都必然是不疼不癢的。可如今一聲炮響,事情頓時被鬧得眾人皆知,這到底也是上百條人命,民情民怨,很快就會形成鼎沸之態。太子將要受到的懲罰,只怕會比以前重得多。殿下請細想,這案子鬧大了,太子必然吃虧,那誰有好處呢?」

    「只是為了加重打擊太子的砝碼,譽王就如此視人命為無物?」靖王面色緊繃,皮膚下怒氣漸漸充盈,唇邊抿出如鐵的線條。恨恨的一句自語後,他突然又將帶有疑慮的視線轉向了梅長蘇,「這是蘇先生為譽王出的奇謀嗎?」

    梅長蘇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轉頭看了靖王一眼,才慢慢領會到他說的確實是自己所聽到的意思。雖然是被誤會,而且就情勢而言這也不是太值得生氣的事情,可不知為什麼,梅長蘇就是覺得心頭一陣怒意翻騰,強自忍耐了半晌,方冷冷地道:「不是。這都是事情發生後,我調查推測而知的。」

    靖王見他沉下了臉,語氣甚是冷冽,心知說錯了話,心中歉然,忙道:「是我誤會了,先生不必多心。」

    梅長蘇淡淡地將頭轉向一邊,看著被濃煙熏得發黑的倒塌民房,沒有說話。靖王的性子一向孤傲,道了一句歉後人家不理,便不肯再說第二句,場面頓時冷了下來。

    這時靖王府中一名內史跑了過來,稟道:「王爺,屬下已奉命查清完畢,除了府裡內院支出的物資外,軍帳上共計支出帳篷兩百頂,棉被四百五十床。這些都是軍資,要不要上報兵部?」

    「多虧你提醒,不然我還忘了。這雖不是什麼大事,但還是報兵部一聲比較好。」

    史剛要行禮離開,梅長蘇突然低聲說了兩個什麼字,因為聲音小,連與他只相隔一步的靖王最初都有些拿不準自己有沒有聽對,轉頭看了他一眼,見對方雙眼低垂,神色安靜,並沒有再重說一遍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對那內史道:「你手裡事情也多,就當是本王忘了,你也忘了,暫時不必報知兵部。」

    對於這樣奇怪的吩咐,內史實在想不出是為什麼,訝異地張著嘴愣了半天,直到靖王皺了皺眉,才趕緊應諾了一聲「是」,快步離去。

    等他走遠,靖王方緩緩問道:「先生可知,這批軍資雖然已經撥付給了我,但用於安置這些災民,已算是挪為他用了。按規矩確實應該通知一下兵部,為什麼先生說不報?」

    「現在是戰時嗎?」

    「不是。」

    「這算是很大一批軍資嗎?」

    「從數量上來看幾乎不算什麼。」

    「帳篷和棉被用過了不能回收再用嗎?」

    「最後當然是要收回的?」

    「非戰時,借幾頂帳篷幾床棉被出去,算什麼芝麻大的事?」

    「事情雖小,但按制度還是應該告知……」

    「不告知又怎麼樣?」

    靖王目光微凝,「先生應該知道兵部是太子的勢力範圍,這過錯雖然小,但一旦被兵部抓住,只怕還是會具本參我。」

    「就是要讓他們參你。」梅長蘇側轉身子,與靖王正面相對,「殿下急公好義,對災民廣施仁慈,這是壞事嗎?」

    「當然不是……」

    「殿下做的是好事,犯的錯也只是小小一樁、不值一提,兵部明明可以體諒殿下的一時疏忽,卻非要抓著不放。這一狀告到內閣,朝臣們會認為是殿下你罪不可恕,還是太子借兵部之壓你?」梅長蘇的唇邊掛著一絲冷笑,「朝堂之上遠不是太子能一手遮天的,兵部要參你,你只需要認錯承認事急事雜,一時疏忽就行了,到時就算譽王不出面,也自然會有耿介的朝臣打抱不平,出來為你講話,有什麼好擔心的?」

    靖王傲然道:「我倒不是怕兵部會把我怎麼樣,就算父皇再怎麼嚴厲,這點小罪名我還不放在眼裡,只是明明可以免此疏漏的,為什麼非要鬧這一出?」

    梅長蘇的笑容更冷,「不鬧怎麼行?現在濟濟朝臣,大部分的目光都盯在太子和譽王的身上,殿下做的事有幾個人會真正注意到?雖然是多做事少說話,但自己不說,讓別人說總可以吧。兵部這一狀告上去,皇上和朝臣們才會注意到,當太子和譽王互咬互撕的時候,是誰在控制場面?是誰在安穩民心?是誰明明默默無爭,卻反而要被攻擊?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孰是孰非,自然會有公論。反之,如果殿下你現在報了兵部,事情雖然做的天衣無縫了,可效果卻適得其反,白白埋沒了殿下的善行,如好像衣錦夜行一般,無人得知。」

    靖王兩道英挺的濃眉皺在了一起,道:「本王做這些事,不是做給別人看的。」

    梅長蘇一連冷笑了幾聲,道:「如果做之前就想著是要給別人看,那是殿下的德行問題,但如果做完了善行卻最終無人得知,那就是我這個謀士無用了……就算是為了蘇某,請殿下您委屈一下吧。」

    靖王聽他語有譏嘲,辭意甚是尖銳,知道他方纔的氣性未平,倒也不惱,淡淡道:「先生皆是為我,何談委屈。這是先生思慮周密,我自愧不如,一切都照你說的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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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此時若有知情者旁觀,當覺得這兩人之間情形古怪。為主君者無意出言籠絡,為下屬者也不願曲意和柔,時不時還相互冷刺一句,說出的話極是尖刻。但如果說他們之間有敵意吧,卻又都坦坦蕩蕩,有什麼話全都說了出來,彼此並不暗藏猜疑。

    不過令人慶幸的是,兩人對目前這樣的相處模式,都還覺得不錯,並無反感之意。

    「請問殿下,庭生近來如何?」梅長蘇負手在後,淡淡問道。

    「很好,文才武功都有進益,心性也愈來愈穩,府裡的人都很喜歡他。」靖王的目光閃動了幾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我一直都想問你,你這麼關愛庭生,以前是不是認識我大皇兄?」

    「我關愛庭生,當然是因為要討好殿下你啊。」

    靖王被梅長蘇這不鹹不淡的語氣弄得有些惱火,加重了語氣道:「我是認真地在問你!」

    「祁王殿下麼……」梅長蘇的視線飄飄浮浮地望著旁邊輕裊直上的黑煙,「素來仰慕,也曾想過要在他的麾下伸展宏圖抱負,只可惜……」話到此處,他突然停住,向靖王遞了個眼色,一轉身快速地離開了。

    靖王愣了愣,轉頭順著梅長蘇剛才所看的方向一瞧,只見頂頂帳篷間,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官員費力地穿行而來,一邊走一邊向靖王抬著招呼。

    「見、見過殿下……」因為身形微胖,走到近前時官員已有些微氣喘,拱著手道,「如此慘劇,多虧殿下及時出面,我今天恰好外出,所以這時候才過來,接下來的善後工作戶部會盡快接手,請殿下放心。」

    「都是百姓的事,分什麼彼此。」靖王一面微笑了一下,一面暗暗地朝梅長蘇消失的方向瞟了一眼。……他是看見沈追過來才走的嗎?不願意讓自己正在結交的這些忠直官員們發現兩人之間的來往嗎?

    「剛才好像看見殿下在跟人談事情,怎麼走了?是誰啊?」沈追因為本身與宗室有親,再加上與靖王相交投契,兩人之間相處比較輕鬆,故而隨口問著,也沒想過該不該問。

    靖王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坦然道:「那人就是蘇哲,他的名字你一定聽過,近來在京城也算聲名赫赫了。」

    「哦?」沈追踮著腳尖張望一回,當然什麼也看不到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麒麟才子啊?可惜剛才沒看清模樣。聽說他最近在為譽王殿下獻策效力呢,怎麼殿下你也認識他?」

    「何止認識,他還曾到我府上來過呢。」靖王淡淡道,「此人果不負才子之名,行為見識,都在常人之上。你一向愛才,以後若有機會與他相交,也一定會為之心折。」

    「只是不知道他除了有才之外,心田如何?」沈追真心地勸說道,「據說此人的才氣多半都在權謀機變上,殿下與這樣的人來往。還是應該多加防備才是。」

    「嗯,我會小心的。」靖王點了點頭,也不多言。

    「不過這樣的場合,他來做什麼?」沈追環顧左右一遍,「莫非是為譽王殿下來察看情況的?」

    「你是不知道,這位蘇先生對京城情況一向瞭如指掌,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他會來看看也不奇怪。」靖王神情凝重了下來,「你先別好奇他了,這件事明天便會驚動聖聽,你想好怎麼辦了嗎?」

    沈追的神色也隨之肅然了下來,道:「沒什麼好想的,具實上報就是了。樓之敬歷年的帳目,我已經清算好了,他與太子殿下之間分利的暗帳我也追查到手,不瞞你說,我府裡昨天還鬧了刺客呢。」

    靖王微驚,一把抓住他的肩頭:「那你受傷沒有?」

    沈追心中感動,忙笑道:「我生來福相,一向逢凶化吉的。不過那刺客倒極是厲害,我府中那些三腳貓護衛根本不是對手,幸好不知從何處來了一位高手相救,只是他打跑刺客就走了,名字也沒留下一個,到現在我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救了我呢。」

    「你可看清相貌?」

    「他蒙著臉,不過眼睛很大很亮,應該十分年輕。」

    「那你手上的這本暗帳……」

    「我一早就交到懸鏡司請他們直接面呈皇上了。只要證據沒事,現在殺了我也沒用。」沈追樂觀地呵呵一笑,「所以我才敢這樣到處亂走。」

    「你別大意了,縱然不為滅口,報復也是很可怕的兩個字。」靖王正色道,「戶部被樓之敬折騰成這個樣子,全靠你撥亂反正,這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如此重一付擔子,要是你出了什麼意外,等閒誰能挑得起?」

    「殿下如此厚愛,我真是感激不盡。」沈追歎道,「身為社稷之臣,自當不畏艱難,我是不會輕捨其身的。只可惜朝堂大勢,都是權謀鑽營,實心為國的人難以出頭,就是殿下你……」

    「好了,」靖王截住了他的話頭,「我們說過不談這些的。查清此案對你來說,既是大功一件,也是大禍的起端,你府中護衛那樣我實在不放心,只不過直接調我府裡的人也不太妥當,你可介意我從外面薦幾個人來?你放心,一定都是信得過的好漢。」

    「殿下說哪裡話,我是分不出好歹的人嗎?」沈追感激地謝過了,兩人又大略聊了幾句閒話,因為都有很多事要忙,便分了手,靖王先回府去,沈追則帶著幾個幹吏在現場處理後續事務。

    私炮坊的這一聲巨響,餘波驚人。雖然與太子有關的部分略略被隱晦了一些,但事實就是事實。梁帝震怒之下,令太子遷居圭甲宮自省,一應朝事,不許豫聞。由於此案被掛落的官員近三十名,沈追正式被任命為戶部尚書,除日常事務外,還奉旨修訂錢糧制度,以堵疏漏。

    此次事件從爆發到結束,不過五天時間,由於證據確鑿,連太子本人都難以辯駁,其他朝臣們自然也找不到理由為他分解。除了越妃在後宮啼哭了一場以外,無人敢出面為太子講情。不過在整個處理過程中,有一個人的態度令人回味。那便是太子的死對頭譽王。按道理說他明明是最高興太子跌這麼大一個跟斗的人,不追過來補咬兩句簡直與他素日的性情不符,但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不知是受了什麼指點,一反常態,不僅自始至終沒有落井下石地說過一句話,甚至還拘束了自己派別的官員,使朝廷上沒有出現趁機瘋狂攻擊太子黨的局面。這一手的明智之處在於讓此案至少在表面完全與黨爭無關,全是太子自己德政不修幹下的污糟事,而梁帝也因此沒有疑心譽王是否從中做了什麼手腳,把一腔怒意全都發在了太子的身上。

    這樣高明的一招到底是誰教給他的大家只能暗暗猜疑,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太子遷居的當日,譽王曾歡歡喜喜地親自挑選了許多新巧的禮物,命人送到了蘇哲的府上,雖然人家最終也沒有收。

    這樁醜惡的私炮案令梁帝的心情極端惡劣,但同時,也讓這位畢竟已過花甲之年的老人甚是疲累,以至於蒙摯在月底向他覆命請罪,稱自己未能在期限前查明內監被殺案時,他在情緒上已經沒有了多大的波動,只是罰俸三月,又撤換了禁軍的兩名副統領後,便將此事揭過不提了。

    靖王果然受到了來自兵部對於他挪用軍資未及時通報的指控,在他上表請罪的第二天,戶部新貴沈追在朝堂之上發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講,為靖王進行了憤怒地辯護。蕭景琰雖然性子執拗,但一向為人低調,近來的表現又非常之好,朝廷中對他有好感的人與日俱增,連梁帝也因為父子倆有多年未再提當初舊事,漸漸不似以前那般反感他。在這件事情上,梁帝認為靖王沒什麼大錯,不僅沒有降罪,還誇了他一句「遇事決斷,實為朝廷分憂」,命他補報一份文書了事。兵部沒把握好風向,吃了啞虧不說,還白白讓對方露了一個大臉,太子陣營因此更是雪上加霜。

    春分過後,天氣一日暖似一日,融融春意漸上枝頭,郊外桃杏吐芳,茸草茵茵,有些等不及的人已開始脫去厚重的冬衣,跑去城外踏青。蕭景睿與言豫津也上門來約了好幾次,但梅長蘇依然畏寒,不太願意出門,兩人也只好自己遊玩去了。

    若說金陵盛景,自然繁多,適合春季觀賞的,有撫仙湖的垂柳曲岸、萬渝山的梨花坡和海什鎮的桃源溝。這三處景致都在京南,因此南越門出來的官道上十分熱鬧,兩邊甚至形成了臨時的集市,售賣些小吃點心,茶水,或者手工玩物什麼的,居然也客如雲來,生意極好。

    踏青回城的途中,蕭景睿看中一組釉泥捏制的胖娃娃,覺得它們神態各異,嬌憨可愛,打算買回去送給因待產而氣悶的妹妹。攤主忙著用草紙一個個分別包好,放進小盒子中,言豫津覺得口渴,不耐等候,自己先一個人到一處茶攤喝茶去了。

    片刻後,蕭景睿拎著紮好的小盒子過來,小心地放在桌上,這才坐下,也要了碗茶慢慢喝著。言豫津瞧著那盒子,撐著下巴笑道:「綺姐會喜歡麼?」

    「這娃娃這麼可愛,連我都喜歡,小綺一定喜歡。」

    「你還真是個好哥哥,出來踏青都記掛著妹妹。謝緒明天要回書院去了,你不買點東西送他?」

    「他喜歡玉器,我已經在琦靈齋挑好了一件,讓直接送到家裡,現在多半已經到他手上了。」

    言豫津嘖嘖有聲地道:「還真是挑不出你的毛病來呢。其實你比較想讓謝緒留下來過完你的生日再走吧?」

    「三弟看重學業是應該的,何況也就這麼幾年。」蕭景睿笑著斜了他一眼,「是你想讓他留下來,好欺負著玩吧?」

    「他讀書都快讀呆了,一股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酸儒氣,我再不欺負欺負會變傻的,他要有你一半溫厚就好了。」

    「我們三兄弟性情各異,都是一樣才奇怪呢。」蕭景睿提起茶壺為他添了水,「不是渴了嗎?快喝吧,又不是你兄弟,你著什麼急?」

    言豫津用力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他不是我兄弟,你是啊!他如果將來沒出息,要操心的人一定是你這個大哥。」

    「謝緒會沒出息?」蕭景睿失笑道,「他只怕是最有前途的了。若說我們三兄弟,最沒出息的人應該是我,文不成武不就,也無心仕途,這一生多半平淡而過,不能為謝家門楣增輝。」

    「公子榜榜眼啊,突然說的這麼謙虛,想勾我誇你嗎?」言豫津撇了撇嘴。

    「以前江湖爭浮名,實在是存了刻意心腸。現在只想安靜寧和,少了許多風發意氣,明年的公子榜,一定不會再有我了。」

    「有沒有你無所謂啦,只要有我就行,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浮名的,多帥啊……」

    蕭景睿忍不住一笑,正要刺他兩句,旁邊桌客人起身,背著的大包袱一甩,差點把裝泥娃娃的小盒子掃落在地,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連念兩聲:「幸好幸好。」

    「不就一泥娃娃嘛,攤子還在那兒呢,碎了再買唄,也值得你這般緊張?」

    「只剩這最後一套了,碎了哪裡還有?」蕭景睿小心地將盒子改放了一個地方,「小綺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我還想她看著這些娃娃開心點兒呢?」

    「心情一直不好?」言豫津的雙眸微微變深了一些,「是因為……青遙兄的病吧?」

    「是啊,」蕭景睿歎一口氣,「青遙大哥上個月突發急病後,一直養到現在才略有起色,雖然我們都勸她寬心,說不會有事的,但小綺還是難免擔憂。」

    「青遙兄……到底得的是什麼病啊?我記得頭天還看到他好好的,第二天就聽說病得很重。」

    「大夫說是氣血凝滯之症,小心調理就好了。」

    言豫津深深地看著他,吐出兩個字:「你信?」

    蕭景睿一呆:「什麼意思?」

    「氣血凝滯之症……」言豫津的笑容有些讓人看不懂,「我探望過青遙兄幾次,說實在的,也就你不知道疑心……」

    「自家兄弟,疑心什麼?疑心青遙大哥裝病嗎?」

    言豫津沒好氣地看著他,不再繞圈子,乾乾脆脆地說,「景睿,那不是病,那是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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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1: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傷?」蕭景睿驚跳了一下,「青遙大哥怎麼會受傷的?」

    「你問我我問誰啊?」

    「你剛才不是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嗎?」

    「我怎麼可能什麼都知道,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都知道的人,那也是琅琊閣主和咱們那位蘇兄……」言豫津眼珠一轉,「哎,咱倆去問問蘇兄,他說不定還真的知道青遙兄是怎麼受傷的……」

    「去,」蕭景睿白了他一眼,「你憑什麼說青遙大哥身上的是傷?他是江湖人,受傷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何必要裝成是病瞞著大家?」

    「那可不一定……如果受傷的時候,剛好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豫津!」蕭景睿頓時臉色一沉,「你這話什麼意思?我青遙大哥素有俠名,會去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你惱什麼惱?」言豫津理直氣壯地回瞪著他,「我小時候不過逗弄一下小姑娘,你就說我做的事見不得人,從小一路說到大,我惱過你沒有?」

    「你……我……」蕭景睿哭笑不得,「我那個是在開你的玩笑啊!」

    「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蕭景睿簡直拿這個人沒有辦法,只能垮下肩膀,無奈地放緩了語氣道:「豫津,以後不要拿我大哥開這種玩笑……」

    「知道了知道了,」言豫津擺了擺手,一把抄起桌上的杯子,正要朝嘴邊遞,官道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老闆,麻煩遞兩碗茶過來。」

    「好勒!」茶攤主應了一聲,用托盤裝了兩碗茶水,送到攤旁靠路邊停著的一輛樣式簡樸的半舊馬車上。一隻手從車內伸出,將車簾掀開小半邊,接了茶進去,半晌後,遞出空碗和茶錢,隨即便快速離開,向城裡方向駛去。

    言豫津捧著茶碗,呆呆地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忘了要喝。

    「怎麼了?」蕭景睿趕緊將茶碗從他手裡拿下來,只免他濺濕衣襟,「那馬車有什麼古怪嗎?」

    「剛才……剛才那車簾掀起的時候,我看到要茶的那個人後面……還坐著一個人……」

    如果此時是謝弼在旁邊,他一定會吐槽說:「馬車裡坐著人你奇怪什麼,難不成你以為裡面會坐條狗?」不過現在跟他在一起的是蕭景睿,所以他只聽到一句溫和的問話:「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言豫津抓住好友的胳膊,「那是何文新!」

    「怎麼會?」蕭景睿一怔,「何文新馬上就要被春決了,現在應該是在牢裡,怎麼會從城外進來?」

    「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看錯了啊……難道只是長得像?」

    「可能,這世上芸芸眾生,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

    「算了,也許真是我發昏……」言豫津站了起來,抖一抖衣襟,「也歇夠了,咱們走吧。」

    蕭景睿付了茶錢,提起小盒子,兩人隨著進城的人流晃一晃地走著,看起來十分輕閒自在,路過糖油果子攤時,蕭景睿還順手買了整整一鍋,也不知他買這麼多這樣尋常點心要做什麼。等到了城門口處,大約因為例檢,人潮略略有些凝滯,不過也還算是平穩有序地向內流動著。守城門的官兵隸屬於巡防營,而巡防營在軍制上歸寧國侯節制,見了侯府大公子,全都躬身過來見禮,蕭景睿一向沒什麼架子,笑著點頭,將手裡的吃食拿給為首的人,吩咐他「輪班後給弟兄們當點心」,之後才與言豫津一起向裡走去。

    「原來你買給他們的……」國舅公子笑嘻嘻地用手肘頂了好友一下,「不知道你的一定說你會做人,實際上你就是心好。」

    「你忘了,早上我們出城時也是這位七叔當班,他還特意推薦說城外的糖油果子有特色,讓我們一定嘗一嘗呢。我不過順路幫他買一些罷了,扯得上什麼心好不好的?」

    「我是忘了。」言豫津誇張地歎著氣,「景睿啊,你這麼細心體貼,將來誰嫁了你,一定好有福氣。」

    「去你的。」蕭景睿笑著給了他一拳,正打鬧間,突見有一隊騎士快馬奔來,忙將好友拉到路邊,皺了皺眉,「刑部的人跑這麼快做什麼?」

    「後天就是春決,行刑現場已經在東城菜市口搭好了刑台和看樓,昨天就戒防了,這隊人大概是趕去換防的。」言豫津凝望著遠去的煙塵,「我想……文遠伯應該會來觀刑吧……」

    「殺子之仇,他自然刻骨。」蕭景睿搖頭歎道,「那何文新若非平時就跋扈慣了,也不至於會犯下這樁殺人之罪……但不管怎麼說,他這也是罪有應得。」

    言豫津瞇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但出了一陣神後,也並沒有多言。兩人在言府門前分手,蕭景睿直接回到家中,只換了一件衣服,便先去卓家所住的西院探視。

    此時卓鼎風不在,院子裡櫻桃樹下,卓夫人與大腹便便的謝綺正坐在一處針線,見蕭景睿進來,卓夫人立即丟開手中的刺繡,將兒子招到身邊。

    「娘,這一天可好?」蕭景睿請了安,立起身來。比起感情內斂、形容冷淡的蒞陽長公主,這位卓家娘親更具有母性一些,素來疼愛景睿更勝過青遙,拉著他的手柔聲問道:「今天玩得可開心?餓了吧?要不要吃塊點心?」

    「睿哥真是娘的心頭肉,」謝綺忍不住笑道,「你在謝家是長子,在娘這裡卻是⼳兒,儘管撒嬌好了,就當我這個大嫂不在。」

    蕭景睿也不禁一笑:「說實在的,你都嫁了這些年,我還看你是個妹子,不像大嫂。這是我帶給你的東西,看看喜不喜歡?」

    謝綺拆開包裝,將那一組十二個小泥娃娃擺放在旁邊矮桌上,面上甚是歡喜,「真的好可愛,多謝睿哥了。」

    「綺妹將來,也會有這麼多可愛的小娃娃的……」

    「拜託你睿哥,這有十二個呢,我要生得了這麼多,不成那個什麼……」謝綺雖然是個疏朗女兒,說到這裡也不免紅著臉笑起來。

    「對了,青怡妹子呢?」

    「出門了。」

    「啊?」

    「怎麼,只許你出門踏青,不許人家去啊?弼哥陪著她,你放心好了。」

    「我今早約二弟的時候,他不是說有事情不去嗎?」

    謝綺嗔笑道:「人家只是不跟你去而已,你知點趣好不好?」

    「睿兒老實嘛,你笑他做什麼?」卓夫人忙來回護,撫著蕭景睿的額發道,「你什麼時候也給娘帶一個水靈靈的小媳婦回來啊?」

    「娘……」蕭景睿趕緊將話題扯開,「青遙大哥的病今天怎麼樣了?看綺妹這麼輕鬆的樣子,多半又好了些?」

    「是好多了。午後吃了藥一直睡著,現在也該醒了,你去看看吧。」

    蕭景睿如蒙大赦,趁機抽開身,逃一般地閃到屋內,身後頓時響起謝綺銀鈴似的笑聲。

    卓青遙夫婦所住的東廂,有一廳一臥,一進去就聞到淡淡的藥香。由於窗戶都關著,光線略有些暗淡,不過這對視力極好的蕭景睿來說沒什麼障礙,他一眼就看見床上的病人已坐了起來,眼睛睜著。

    「大哥,你醒了?」蕭景睿趕緊快步趕上扶住,拿過一個靠枕來墊在他身後。

    「你們在外面這樣笑鬧,我早就醒了。」卓青遙的笑容還有些虛弱,不過氣色顯然好了許多,蕭景睿去推開了幾扇窗子,讓室內空氣流通,這才回身坐在床邊,關切地問道:「大哥,可覺得好些?」

    「已經可以起來走動了,都是娘和小綺,還非要我躺在床上。」

    「她們也是為了你好。」蕭景睿看著卓青遙還有些使不上力的腰部,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言豫津所說的話,臉色微微一黯。

    「怎麼了?」卓青遙扶住他的肩頭,低聲問道,「外面遇到了什麼不快活的事情了嗎?」

    「沒有……」蕭景睿勉強笑了笑,默然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到京城來之後,沒有和人交過手吧?」

    「沒有啊。」卓青遙雖然答的很快,但目光卻暗中閃動了一下,「怎麼這樣問?」

    「那……」蕭景睿遲疑了一下,突然一咬牙,道,「那你怎麼會受傷的呢?」

    他問的如此坦白,卓青遙反而怔住,好半天後才歎一口氣,道,「你看出來了?不要跟娘和小綺說,我養養也就好了。」

    「是不是我爹叫你去做什麼的?」蕭景睿緊緊抓住卓青遙的手,追問道。

    「景睿,你別管這麼多,岳父他也是為國為民……」

    蕭景睿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大哥,突然覺得心中一陣陣發寒。奪嫡,爭位,這到底是怎樣一件讓人瘋狂的事,為什麼自己看重的家人和朋友一個個全都捲了進去?父親、謝弼、蘇兄、大哥……這樣爭到最後,到底能得到什麼?

    綺妹馬上就要臨產,父親卻把女婿派了出去做危險的事情,回來受了傷,卻連家裡的人都不敢明言,怎麼可能會是光明正大的行為?為國為民,如此沉重的幾個字,可以用在這樣的事情上面嗎?

    「景睿,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了?」卓青遙輕柔地,用手指拍打著弟弟的面頰,「就是因為你從小性子太溫厚,娘和岳母又都偏愛你,所以岳父所謀的大事才沒有想過要和你商量。如今譽王為亂,覬覦大位,岳父身為朝廷柱石,豈能置身事外,不為儲君分憂?你也長大了,文才武功,都算是人中翹楚,有時你也要主動幫岳父一點忙了。」

    蕭景睿抿緊了嘴唇,眸色變得異常深邃。他溫厚不假,但對父親的心思、朝中的情勢卻也不是一概不知。聽卓青遙這樣一講,便知他,甚至卓爹爹,都已完全被自己的謝家爹爹所收服,再多勸無益了。只是不知道,青遙大哥冒險去做的,到底是一樁什麼樣的事情呢……

    「大哥,你的天泉劍法,早已遠勝於我,江湖上少有對手,到底是什麼人,可以把你傷的如此之重?」

    卓青遙歎了一口氣,「說來慚愧,我雖然慘敗於他手,卻連他的相貌也沒有看清楚……」

    「那大哥是在什麼地方受的傷呢?」

    卓青遙鎖住兩道劍眉,搖了搖頭,「岳父叮囑我,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聽說你和那位江左的梅宗主走的很近?」

    蕭景睿微微沉吟,點頭道:「是。」

    「這位梅宗主確是奇才,岳父原本還指望他能成為太子的強助,沒想到此人正邪不分,竟然倒向了譽王那邊……景睿,我知道你是念恩的人,他以前照顧過你,你自然與他親厚,但是朝廷大義,你還是要記在心裡。」

    蕭景睿忍不住道:「大哥,太子做的事,難道你全盤贊同……」

    「臣不議君非,你不要胡說。岳父已經跟我說過了,這樁私炮案,太子是被人構陷的。」

    蕭景睿知道自己這位大哥素來祟尚正統俠義,認準了的事情極難改變。現在他傷勢未癒,不能惹他氣惱,當下只也得低下頭,輕聲答了個「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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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1: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兩兄弟正談著,外廂門響,謝綺慢慢走了進來,大家立即轉了話題,閒聊起來。未幾到了晚膳時候,卓夫人來領了蕭景睿去飯廳,卓青遙夫婦因行動不便,一起在自己房內吃飯。

    謝弼與卓青怡此時已經回來,但謝玉和卓鼎風卻不知為了何事不歸,只打發了人來報說不必等他們,因此堂上長輩只有兩位母親,氣氛反而更加輕鬆。

    蕭景睿在兩位娘親眼裡是最受寵的孩子,這一點在飯桌上體現得猶為明顯,尤其是卓夫人,有什麼景睿愛吃的菜,一律是先挾到他的碗中。謝弼在一旁玩笑地抱怨道:「我和謝緒也在啊,沒有人看得見我們嗎?」

    蒞陽長公主冷淡自持,只看了他一眼,微笑不語,卓夫人卻快速挾起一個雞腿塞進他碗中,笑道:「好了,有你們的,都快吃吧。大小伙子,吃飯要象狼似的才像話。」

    蕭景睿一面體貼地給默默低頭吃飯的三弟挾菜,一面笑著打趣謝弼道:「你現在是我娘的女婿,早就比我金貴了,丈母娘看女婿,總是比兒子順眼的,就像在母親眼裡,青遙大哥也比我重要一樣。」

    為了區別,當大家同時在場時,蕭景睿一向稱呼卓夫人為娘,稱呼蒞陽公主為母親,被他這樣一說,長公主也不禁笑了笑,道:「青遙本就比你懂事,自然要看重他些。」

    謝弼還要再說,被卓青怡紅著臉暗暗踢了一腳,只得改了話題,聊起今天出城踏青的趣事,大家時不時都接上一兩句,甚是一片和樂融融。

    席面上最安靜的人一向是謝緒,他那清傲冷淡的性子倒是象足了母親蒞陽公主,為人處事一應禮節一絲不苟,用餐時也講究食不語。飯後他默默陪坐了片刻,便向長輩們行禮,跟兄姐打過招呼,又回房唸書去了。以至於連蕭景睿這般沉穩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把言豫津叫來,到書房裡一起去鬧鬧他。

    「緒兒小小年紀,行事便如此有章法,」卓夫人笑著向蒞陽公主讚道,「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長公主唇邊掛著微笑,但眸中卻有一絲憂色,輕聲道:「緒兒是愛做學問的人,只是一向自視太高,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日後難免要吃些虧的。」

    蕭景睿與謝弼同時想起謝緒在蘇宅已經吃過的那個小虧,兩人不禁相互對視了一眼,但卻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有提起。大家一起閒話家常到二更時,謝侯與卓鼎風仍然沒有回府,蕭景睿心中略有些不安,送母親們回後院歇息後,立即命人備馬,叫謝弼在家中等候,自己準備出門尋找。誰知剛走到大門口,兩位父親剛巧就回來了。

    「怎麼穿著披風?這麼晚了還要出門?」謝玉皺眉責問著,語氣有些嚴厲。

    相送蕭景睿出來的謝弼忙解釋道:「大哥是擔心父親和卓伯伯至晚未歸,想要出去找找……」

    「有什麼好找的?就算我們兩個真遇到什麼事,你一個小孩子來了能做什麼?」

    「景睿也是有孝心,謝兄不必過苛了,」比起謝玉的嚴厲,卓鼎風一向對孩子們甚是慈愛,拍拍蕭景睿的肩膀,溫言道,「難為你想著,時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謝玉看起來今天的心情不錯,竟然笑了起來,道:「卓兄,你實在太嬌慣孩子們了。」

    自從太子最近諸事不順以來,謝玉在家中基本上就沒露過笑臉,所以這一笑,蕭景睿和謝弼心中都甚是訝異,不知發生了什麼令他高興的事,卻又不敢多言多問,只是暗暗猜測著,一起行了禮,默默退了下去。

    次日一早謝三少爺謝緒便起程回了松山書院,下午蒞陽長公主又決定要回公主府去侍弄她的花房,除了謝綺外的女眷們便都跟著一起去了,謝弼被府裡的一些事絆住了腳,因此只有蕭景睿隨行護送。春季開的花品種甚多,迎春、瑞香、白玉蘭、瓊花、海棠、丁香、杜鵑、含笑、紫荊、棣棠、錦帶、石斛……栽於溫室之中,催開於一處,滿滿的花團錦簇,艷麗吐芳,大家賞了一日還不足興,當晚便留宿在公主府,第二天又賞玩到近晚時分,方才起輦回府。

    因為遊玩了兩日,女眷們都有些疲累,蕭景睿只送到後院門外,便很快退了出來。他先到西院探望了卓青遙,之後才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準備靜下心來看看書。

    誰知剛翻了兩頁,院外便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路叫著他的名字,語氣聽起來十分興奮。

    蕭景睿苦笑著丟下書,到門邊將好友迎進來,問道:「又出什麼熱鬧了?來坐著慢慢說。」

    言豫津來不及坐下,便抓著蕭景睿的手臂沒頭沒腦地道:「我沒有看錯!」

    「沒有看錯什麼?」

    「前天我們在城外碰到的馬車,裡面坐的就是何文新,我沒有看錯!」

    「啊?」蕭景睿一怔,「這麼說他逃獄了?……不對吧,逃獄怎麼會朝城裡走?」

    「他是逃了,不過年前就逃了,那天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是被抓回來的!」

    「年前就逃了?可是怎麼沒有聽說過這個消息,刑部也沒有出海捕文書啊……」

    「就是刑部自己放的,當然沒有海捕文書了!」言豫津順手端起桌上蕭景睿的一杯茶潤了潤嗓子,「我跟你說,何文新那老爹何敬中跟刑部的齊敏勾結起來,找了個模樣跟何文新差不多的替死鬼關在牢裡,把真正的何文新給替換了出來,藏得遠遠的。直等春決之後,砍了人,下了葬,從此死無對證,那小子就可以逍遙自外,換個身份重新活了!」

    「不可能吧?」蕭景睿驚的目瞪口呆,「這也……太無法無天了……」

    「聽起來是挺膽大包天的,可人家刑部還真幹出來了,你別說,這齊敏還挺有主意的,不知道這招兒是不是他一個人想出來的……」

    蕭景睿感覺有些沒對,雙手抱胸問道:「豫津……這怎麼說都應該是極為隱秘之事,你怎麼知道的?」

    「現在何止我知道,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今天春決,可算是一場大戲,你躲在家裡足不出戶的,當然什麼都不知道。」

    「你到菜市口看春決去了?」

    「我……我倒也沒去……殺人有什麼好看的……」言豫津不好意思地抓抓頭,「不過我有朋友去了,他從頭看到尾,看的那是清清楚楚的,回來就全講給我聽了……你到底要不要聽?」

    「聽啊,這麼大的事,當然要聽。」

    言津豫頓時興致更佳,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道:「據說當時在菜市口,觀刑的是人山人海,刑部的全班人馬都出動了,監斬官當然是齊敏,他就坐在刑台正對面的看樓上,朱紅血簽一根根地從樓上扔下來,每一根簽落地後,就有一顆人犯的頭掉下來。就這樣砍啊砍啊,後來就輪到了何文新,驗明正身之後,齊敏正要發血簽,說時遲那時快,你爹突然大喝一聲:『且慢!』」

    「你說誰?」蕭景睿嚇了一跳,「我爹?」

    「對啊,你爹,謝侯爺。他當時也在看樓上,叫停了劊子手後,他問齊敏:『齊大人,人命關天,你確認這人犯正身無誤?』」言豫津學著謝玉的口氣,倒有七八分相像,「這句話一問,齊敏的臉色立時就變了,只是箭已離弦,斷無回弓之理,齊敏也只能硬著頭皮說絕無差錯,喝令劊子手趕緊開刀。你爹剛叫了一句『刀下留下』,一輛馬車恰在此時由巡防營護衛著闖到了刑台旁,好幾名營兵從馬車裡拖啊拖,拖出一個人來,你猜是誰?」

    蕭景睿沒好氣地道:「何文新。」

    「猜對了!這個是真正的何文新。可是他老爹和齊敏卻咬口不認啊,非說這個才是假的。你爹這時冷笑兩聲,又帶出三個人來,是牢頭、替死鬼的中間人,還有一個女的,那女的只哭喊了兩句,台上那假何文新就撐不住了,突然嘶聲大叫,說他不是死囚,他不想死……你想想看,周圍擠得滿滿騰騰都是圍觀的百姓,一時嘩然,場面那個亂啊,齊敏當時都快暈死過去了。文遠伯也來觀刑,一看刑部來這一手,氣得直跳,揪著何敬中和齊敏不放,鬧著要面君。最後還是你爹有魄力,派巡防營的大隊兵馬接管了現場,倒也沒失控。後來他們幾個大人就連拖帶扯地一起進宮去了,估計這陣子正在太和殿外等著皇上召見呢。」

    這簡直是以前聽也沒有聽說過的奇聞,蕭景睿呆呆思忖了片刻,問道:「你覺得真的是何大人和刑部同謀幹了這件替換死囚的事嗎?」

    「我覺得是真的。」言豫津壓低了一點聲音,「你爹是多謹慎的一個人啊,沒有鐵證,他最多密奏,不會當眾整這麼一出的。吏部倒也罷了,大約只有何敬中一個人涉罪,但刑部……這次恐怕會被煮成一碗粥呢。」

    「這倒是,如果現在追查出以前還有同類型的案子,齊尚書的罪便會更重的。」蕭景睿喃喃應著,突然想起父親前天晚上那高興的樣子,現在看來,是因為抓到了何文新……吏部和刑部都是譽王的,這位最近順風順水的王爺,只為了這一個案子就折傷了兩隻臂膀,也夠他疼上一陣子的了……

    「說起來都是六部首腦,還真夠齷齪的,」言豫津自顧自地搖頭感慨道,「從什麼時候起,朝臣都變成了這個樣子,這樣的人來協助君上治理天下,天下能治好嗎?」

    蕭景睿低著頭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能都怪朝臣麼?君者,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如今在朝中為官,坦誠待人被譏為天真,不謀機心被視為幼稚,風氣若此,何人之過?」

    他此言一出,倒把言豫津驚得閉不攏嘴,好半天方道:「你還真是一鳴驚人,我當你素日根本不關心朝局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請受我一拜。」

    「少打趣我了,」蕭景睿瞪了他一眼,「再說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我只是越來越覺得……他說的對……」

    「誰?」言豫津想了想,遲疑地問道,「蘇兄?」

    「嗯。我們千里同行,一路上什麼話題都聊過,這是有天晚上謝弼睡了,他跟我秉燭夜談時所發的感慨……我真是想不通,蘇兄既有這樣的理念,為何會選擇譽王?」

    「大概他也沒得選吧?」言豫津聳了聳肩,「太子和譽王,有多大區別?」

    蕭景睿點著頭,神色也有些無奈:「蘇兄曾說過立君立德,所謂君明臣直,方為社稷之幸。待民以仁,待臣以禮,非威德無以致遠,非慈厚無以懷人。時時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上,有幾個成得了流芳百世的名君賢君?我想蘇兄的痛苦,莫過於不能扶持一個能在德行上令他信服的主君吧……」

    言豫津的眸光微微閃動,想要說什麼,最終又沒說,手指撥動著桌上的茶壺蓋,翻來翻去地玩了一陣,突然起身,將剛才的話題一下子扯開老遠:「景睿,外面好月色,陪我去妙音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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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1: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皇帝對於「換死囚」諸案的處理詔書在十天後正式廷發。吏部尚書何敬中免職,念其謀事為親子,降謫至岳州為內吏,何文新依律正法;刑部尚書齊敏草菅人命,瀆職枉法,奪職下獄,判流刑。刑部左丞、郎中、外郎等涉案官員一律同罪。譽王雖然沒受什麼牽連,但他在朝廷六部中能捏在掌中得心應手的也就是這兩部了,一個案子丟了兩個尚書,懊悔心疼之餘,更是對謝玉恨之入骨。

    有心人給奪嫡雙方這大半年來的得失做了一下盤點,發現雖然看起來太子最近屢遭打擊,譽王意氣風發,但一加上此案,雙方的損失也差不了太多。

    太子這邊,母妃被降職,輸了朝堂論辯,折了禮部尚書和吏部尚書,自己又被左遷入圭甲宮。譽王這邊,侵地案倒了一個慶國公,皇后在宮中更受冷遇,如今又沒了刑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人家都說此消彼長,可奇怪的是,這兩人鬥得如火如荼,不停地在消,卻誰也沒看見他們什麼地方長了,最多也就是譽王可以勉強算是拉近了一點和穆王府及靖王之間的關係罷了。

    不過此時的太子和譽王都沒有這個閒心靜下來算帳,他們現在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把自己的人補入刑部和吏部的空缺,退一萬步講,誰上也不能讓對方的人上了。

    太子目前正在圭甲宮思過,不敢直接插手此事,只能假手他人力爭,未免十分力氣只使得上七分,而譽王則因為倒下的兩個前任尚書都是由他力薦才上位的,梁帝目前對他的識人能力正處於評價較低的時期,自然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說風得風要雨得雨,所以兩人爭了半天,總也爭不出結果來。

    吏部倒也好說,只是走了一個尚書,機構運行暫時沒有問題,但刑部一下子被煮掉了半鍋,再不定個主事的人只怕難以為繼。梁帝心中煩躁,暮年人不免有些頭暈腦漲的,諸皇子公主都一個接著一個入宮來問病請安,靖王是和景寧公主一起來的,聊到梁帝最近的這樁煩心事時,靖王隨口提起了上次三司協理侵地案時,刑部派出的官員蔡薈。梁帝被他這一提醒,頓時想起此人當時執筆案文,還給自己留下上佳的印象,急忙一查,確認他這次並未涉案,於是立召入宮,面談了半個時辰,只覺得他思路清晰,熟悉刑名,對答應奏頗有見地,竟是個難得的人才,不過資歷略淺些,又沒有背景,才會一直得不到陞遷,心中頓時有了主意。第二日,蔡荃被任命為三品刑部左丞,暫代尚書之職,要求其在一月內,恢復刑部的重新運作,並清理積務。鷸蚌相爭的太子與譽王誰也不知道這個蔡荃是從哪裡掉下來的,本來都以為是對方的伏兵,查到最後才不得不相信,此人竟然真的就是個不屬於任何陣營的中間派。

    刑部先穩住之後,梁帝定下心來細細審察吏部尚書的人選,考慮了數天之久,他最終接納中書令柳澄的推薦,調任半年前丁憂期滿,卻一直未能復職的原監察院御史台大夫史元清為吏部尚書。史元清素以敏察剛正聞名,與太子和譽王都有過磨擦,梁帝也因受過他的頂撞而不甚喜他,這次不知中書令柳澄是如何勸說的,竟能讓梁帝忍了個人喜好,委其重職。

    不過朝堂上的熱火朝天,並沒有影響到梅長蘇在府中越來越清閒的日子。雖然他現在是公認的譽王謀士,可譽王在「換死囚」一案上吃的虧純屬自己大意輕敵,事前從沒跟人家麒麟才子提過,事後當然更沒人家的責任。至於如何爭搶兩個尚書位的事情,譽王倒是來徵求過梅長蘇的意見,但他畢竟是江湖出身,在朝堂上又沒有可用的人脈,最多分析推薦幾個適用的人選,實施方面是指望不上的,幸好譽王也沒在他身上放太多的希望,只聽了聽他看法,就自己一個人先忙活去了。

    因此,在這段春暖花開的日子裡,梅長蘇只專專心心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招來工匠,開始改建蘇宅的園林。

    新園子的圖稿是梅長蘇親自動手設計的,以高矮搭配的植被景觀為主,水景山石為輔,新開挖了一個大大的荷塘,建了九曲橋和小景涼亭,移植進數十棵雙人合圍的大型古樹,又按四季不同補栽了許多花卉。難得是工程進展極是快速,從開工到結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而已。

    蘇宅改建好的第二天,梅長蘇甚有興致地請了在京城有過來往的許多人前來作客賞園,在他的特別邀約下,謝家兩兄弟帶來了卓青遙和卓青怡,穆王府兩姐弟帶來了幾名高級將領,蒙摯帶來了夫人,夏冬甚至把剛剛回京沒多少的夏春也帶來了,言豫津雖然誰都沒帶,卻帶來了一隻精巧的獨木舟,惹得飛流一整天都在荷塘水面上飄著。

    在主人的熱情招待下,這場聚會過得非常歡快熱鬧。登門的客人們不僅個個身份不凡,關鍵是大家的立場非常雜亂,跟哪方沾關係的人都有,這樣一來,反而不會談論起朝事,盡揀些天南海北的輕鬆話題來聊,竟是難得的清爽自在。這裡面言豫津是頭一個會玩會鬧的,穆青跟他十分對脾氣,兩個人就抵得上一堆鴨子。其他人中卓青遙通曉江湖逸事,懸鏡使們見多識廣,霓凰郡主是傳奇人物,東道主梅長蘇更是個有情趣的妙人……來此之前誰都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組成如此古怪的聚會,居然會令人這般愉快。

    游罷園景,午宴就設在半開敞式的一處平台之上,菜式看起來簡單清淡,最妙的是每種菜都陪佐一種不同的酒,同食同飲,別有風味,與座人中,只有愛品酒的謝弼說得出大部分的酒名,餘者不過略識一二罷了。

    宴後,梅長蘇命人設了茶桌,親手暖杯烹茶,等大家品過一杯,方徐徐笑道:「如此枯坐無趣,我昨夜倒想了個玩法,不知大家有沒有興致?」

    江左梅郎想出來的玩法,就算不想玩至少也要聽聽是什麼,言豫津先就搶著道:「好啊好,蘇兄說說看。」

    「我曾有緣得了一本竹簡琴譜,解了甚久,粗粗斷定是失傳已久的廣陵散。昨晚我將此譜藏在了園中某一處,誰最先將它尋到,我便以此譜相贈。」梅長蘇一面解說著,一面搖杯散著茶香,「若是對尋寶沒有興趣的客人,就由我陪著在此處飲茶談笑,看看今天誰能得此采頭。」

    一聽得「廣陵散」三個字,言豫津的雙眼刷地一下就亮了,穆小王爺穆青年輕愛玩,也是神情興奮,謝弼雖然對琴譜不感興趣,但覺得去尋寶應該會比坐著喝茶更有趣,因此這三人是最先站起來的。蕭景睿本來覺得可去可不去,但剛一猶豫,言豫津的眼睛便瞪了過來,他知道好友是多拉一個人多一分勝算,笑著放下茶杯,拉了卓青遙一起起身。卓青怡從表情上看也甚感興趣,但因為女孩兒家矜持,不好意思去湊熱鬧,紅著臉坐在原地未動,悄悄地看了霓凰郡主一眼。

    郡主何等冰雪聰明的人,一看就知道她在祈盼什麼,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道:「卓姑娘,可願跟我一路?」

    卓青怡忍住面上喜色,忙立起身來斂衽一禮,道:「郡主相召,是青怡的榮幸。」

    見郡主和小王爺都去了,原本就躍躍欲試的穆王府諸將哪裡還坐得住,立即也跟了過去。只這一會兒功夫,整個平台就空空蕩蕩了。

    梅長蘇用指尖輕輕轉動著薄瓷茶杯,笑道:「看來願意跟我一起坐著喝茶的人,只有蒙大哥、蒙大嫂和夏冬大人了……」

    「怎麼會,還有夏春大人……」蒙摯一面隨口接著話茬兒,一面向東席上看去,頓時一愣,「夏春大人呢?」

    「早就走了,」夏冬滿面的忍俊不禁,「春兄也是個樂癡,一聽見有古琴譜,哪裡還坐得住,蘇先生的話還沒說完,他就一陣風似的……飄了……」

    「對對對,」蒙摯用手拍著腦門,「是我健忘,夏春大人上次為了份古譜,跟陛下還爭上了呢。」

    「夏春大人最擅奇門遁甲、機巧之術,我藏譜的小小偽裝,自然會被一眼看破,看來今天豫津要氣悶了。」梅長蘇微笑道。

    「這也難料,蘇先生的園子可也不小,是不是一開始就找對了方向,還是要看運氣的。」夏冬柳眉一揚,狹長的鳳眼中波光流溢,邪邪笑道,「豫津這臭小子拖了那麼多幫手去,我看除了春兄,其他任何人找到了這古譜,最終都會被他死磨硬纏地給搶過去。這樣算起來他的勝率也不低啊。」

    梅長蘇但笑不語,低頭照管茶爐,又給大家換了熱茶,閒聊些各地風物。大約兩三刻鐘後,夏春人如其名,滿面春風的回來了,手裡抱著個小小的紅木盒子,大踏步上前,朝著梅長蘇一拱手,道:「蘇先生,如此厚贈,愧不敢當。」

    梅長蘇朗聲一笑,道:「夏春大人自己尋得了,與蘇某何干。其他人呢?不會還在找吧?」

    「是啊,」夏春笑得有些狡黠,「我悄悄回來的。」

    「想不到夏春大人還如此有戲耍的童心,」梅長蘇不禁失笑,搖著頭將目光轉向平台左側。

    黎綱不知何時已侍立在那裡,見到宗主的目光掃來,他不動聲色地挑起了右邊的眉毛,躬身一禮。

    梅長蘇心中一定,開口道:「你去請郡主他們回來吧,就是再找,也沒有第二本了。」

    綱領命退下後不久,其他尋寶人便陸陸續續地回來了。言豫津一見琴譜在夏春手裡,雖然鬱悶,但也知道此人樂癡的程度比自己尤甚,只惋歎了兩聲,很快也就丟開了。

    日影西斜,賓主盡歡。申時之後,客人們便相繼起身告辭。蒙摯是最後一個走的,一向騎馬的他大約是陪夫人的緣故,居然也上了馬車,轆轆而去。

    梅長蘇在宅門口送完客,方緩步回到後園自己的寢院之中,一進屋門就笑道:「蒙大哥,你回來的好快。」

    「我又沒有走遠,」蒙摯過來幫他將門關上,回身皺著眉道,「你今天玩這個遊戲是不是忘了夏春在這裡?剛才真是驚出我一身冷汗來,他可是出了名的機關高手,你居然敢讓他隨意滿園子亂翻……」

    「這遊戲就是為了夏春而設的,」梅長蘇的唇邊浮起一抹傲然的笑意,「連夏春都發現不了的暗道,那才是真正的暗道……再說那暗道口我特意改建過,就算萬一被夏春翻出來了,他也只看得出來是間密室而已。再說了,我要是沒有七分贏他的把握,也不會冒這個險。」

    「說的也是,」蒙摯長長吐一口氣,「你辦的事,什麼時候不周全過了?」

    梅長蘇笑著扶住他的手臂,低聲道:「今天是第一次,蒙大哥,可願陪小弟去靖王府一遊?」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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