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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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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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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2: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梅長蘇笑著扶住他的手臂,低聲道:「今天是第一次,蒙大哥,可願陪小弟去靖王府一遊?」

    摯回答的毫不遲疑,轉身從衣架上取了狐裘的斗篷,為梅長蘇披在肩上,「地道裡陰濕,你多穿些。」

    「你真的要陪我去?」梅長蘇眸中的亮光閃動了一下,「那要是靖王問你怎麼會跟我在一起的,你怎麼回答?」

    蒙摯確實未曾想到此節,怔了怔道:「我以為他知道……」

    「他知道你我有交往,他也知道你很賞識我、偏向我……」梅長蘇定定地看著這位禁軍大統領的眼睛,「但是他卻不知道你我之間真正的淵源。如果你陪著我一起從這條全京城最隱秘的地道中走出來,那就代表著你和我之間的關係,遠比他想像中還要親近十倍,他怎麼可能不驚詫?怎麼可能不想要問個清楚明白?」

    「那……」蒙摯擰眉想了一陣,「就說你曾經救過我的命,我要報恩,或者說我有把柄落在你手裡,所以不得不……」

    梅長蘇失笑著搖了搖頭,「景琰不是那麼好騙的。你蒙大統領是什麼人物,如果你我之間只是為了報恩,或只是因為被威脅,那麼我最多能利用你一下就不錯了。若非推心置腹,若非信任無間如同手足,我怎麼可能會把這條關係到我生死成敗的秘道都告訴你呢?」

    「小殊,」蒙摯突然緊緊攥住他的手,「乾脆什麼都跟他說了吧,我們之間真正的關係,還有你真正的……」

    梅長蘇的神色突然冷冽了起來,方才目光柔柔的眸子瞬間凝結如冰面,掩住了冰層下所有情感的流動,連說話的語調,都散發出了幽幽的寒氣。

    「蒙大哥,我最怕的,就是你忍不住這個……」梅長蘇用力反握住蒙摯的手,指尖幾乎陷進了他手背上的肉中,「以後,景琰和你之間的來往會越來越多,你千萬要記著,任何情況下,你都要咬緊牙關,不能告訴他我是誰,一個字也不能說!」

    「可是為什麼?!你為什麼一定要一個人撐著?如果靖王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他一定會更加……」

    「那樣反而會壞事的。」梅長蘇冷冷地截斷了他的話,「靖王現在奪嫡的決心還算堅定,我向他的進言,無論他感受如何,至少他全都聽了,我的計劃和行動他也一一配合,從來沒有抗拒過,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因為……」蒙摯喃喃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下半句。

    「因為他現在心無雜念,奪位目前來說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為他所做的一切,他只需要判斷是否對奪位有利就行了。至於這些事對梅長蘇本人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他根本不必在意。」梅長蘇語意冷絕,但眸中卻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傷感的笑意,「可一旦他知道我就是林殊,優先順序便會調換過來,他會忍不住想要保全我,要為我留後路,這樣做起事來,難免縛手縛腳,反而相互成為拖累……」

    蒙摯也深知靖王的為人和心性,明白他說的不假,無從反駁,只覺得心中慘然,一陣陣疼痛難忍。

    「其實從另一方面來說,不告訴他,對我也輕鬆些。」梅長蘇深深吸一口氣,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和景琰,畢竟是太熟的朋友了,如果是以梅長蘇的身份在他面前,無論謀劃什麼,我心裡也不覺得怎樣,可一旦變回了林殊,就難免會覺得傷心、難過,會莫名其妙地心緒煩躁。要是屈從於這樣的情緒,別說奪位了,多少人的命也要跟著搭進去……」

    「你別說了……」蒙摯鐵打的漢子,此刻卻不禁眼圈兒發紅,「我答應你,任何情況下,決不吐露半字……靖王不知道也沒什麼,還有我呢,小殊,以後蒙大哥照看你,死也不會讓你受委屈……」

    梅長蘇忍著胸中激盪,輕輕拍著他的上臂,安慰道:「你放心,景琰不是那種兔死狗烹、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涼薄之人,我將來也委屈不到哪裡去。」

    「這倒也是,」蒙摯歎道,「不擅權謀,不懂機變,過於看重情義,這都是靖王的缺點,要扶他上位,實在是辛苦你了。」

    梅長蘇微微將臉側向窗外,面上清韻似雪,唇邊淺笑如冰,冷冷道:「我們大梁國,難道還缺那種刻薄多疑、只知玩弄帝王心術駕馭臣下的皇帝麼?扶景琰上位是難了些,可一旦成功了,就憑他堅毅不可奪的心志,憑他敏察忠奸的眼力,憑他清明公允的行事風格,難道他不是好皇帝麼?只有少了內耗,方可君臣齊心,共修德政。這些年你也看見了,朝中文不思政,武不思戰,都揣摸上意、固守權位去了,虧得大梁還算國力雄厚,制度健全,勉強才撐得住這個虛架子,如果下一朝還是這樣,只怕國力會繼續頹危,再不力圖振作,將來何以震攝虎狼四鄰,何以保土安民?」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語調也並不慷慨激昂,但蒙摯聽在耳中,卻覺得全身的血液彷彿都突然加速了流動一般,胸口熱辣辣一片滾燙。整肅朝綱,激濁揚清,一直是皇長子祁王的心中宿願。蒙摯當年在赤焰軍中時,也曾聽這位賢王描述過他心中理想的朝局。可自他死後,當年聚集在祁王府中的濟濟英才們也隨之四散凋零,或被株連而死,或消沉隱去,或識了時務改換心志,或一直被打壓難以出頭,朝中只餘一片唯唯諾諾,暮氣沉沉,皇帝的喜惡成了衡量一切的標準,人人想的都是如何爭權,如何固寵,如何為自己的將來選擇正確的立場。太子和譽王更是樂此不疲,幾乎已經把玩弄人心當成了治國寶典。若說整個大梁皇族中誰還能夠承續一點祁王當初的治國理念,確實只有從小就在蕭景禹身邊受教的靖王而已。

    「蒙大哥,」梅長蘇彷彿已從他的眼睛中讀出他心中所思般,面上浮起安然的微笑,輕聲道,「你現在明白了吧?很多事,我不能讓景琰和我一起去承擔。如果要墜入地獄,成為心中充滿毒汁的魔鬼,那麼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景琰的那份赤子之心一定要保住。雖然有些事情他必須要明白,有些天真的念頭他也必須要改變,但他的底線和原則,我會盡量地讓他保留,不能讓他在奪位的過程中被染得太黑。如果將來扶上位的,是一個與太子譽王同樣心性的皇帝,那景禹哥哥和赤焰軍,才算是真正的白死了……」

    蒙摯心中百感交集,只能重重地點頭,好半天也說不出話來。雖然他答應過梅長蘇很多次不吐露真相,但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心悅誠服,將這個承諾刻在了心上。

    梅長蘇的目光已恢復寧靜柔和,扶著旁邊的書案道:「蒙大哥,我說要請你今天跟我一道去靖王府,那是玩笑的。要讓景琰不起疑心,恐怕要你從他那一邊走到我這裡才行。」

    蒙摯一時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脫口問道:「從他哪邊走?怎麼走?」

    梅長蘇覺得有些疲累,就近在身旁的木椅上坐下,又示意蒙摯也入座,方緩緩道:「你近來因為內監被殺一案,平白無故被皇上猜疑,兩個副統領都被調走,這一切人人都看在眼裡,靖王自然也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會找機會向靖王進言,讓他抓到這個時機多與你來往,把你的手下接收入他的府中關照。你也盡量不著痕跡地讓他明白你對太子和譽王的反感,以及對祁王的懷念。你們原本關係就很不錯,等再親近一點,你就假做無意中發現了他臥房之中的地道入口,逼他不得不向你道出實情。此時你再推心置腹,向他表明自己雖然絕不會背叛皇上,但在儲位之爭中,是可以他的。靖王素日瞭解你的忠心,也明白你的偏向,所以一定會深信不疑。這地道既然已經被你發現了,他瞞也瞞不住,到時候,就該是你陪著他,走到我這邊來讓我吃一驚了……」

    「你還真是……」蒙摯不禁笑道,「我看看這腦子是怎麼長的,這樣一來,我的確是順理成章就變成你們的心腹了,只是靖王不免要先嚇上一跳……」

    「若不是一定要讓靖王知道你是我們這方的,以便日後行事,我又何必唱這一出?將來我們就是同一位主君的同僚了,一文一武,也沒什麼衝突,就算交情再厚幾分,靖王也不會奇怪,豈不比找什麼報恩的借口更好?」

    「你說的是,就依你的法子好了。只是今晚,不能陪你走這第一次了。」

    「今天陪了一天的客,我也乏了,又沒什麼火燒眉毛的急事,原本就沒打算過去的。時辰不早,你也該回府了,免得嫂夫人在家為你擔心。」

    蒙摯細細覷了覷他的臉色,皺眉道:「眼瞼下都是青的,看來你確是過於勞累了。地道在這裡,今日不走也不會飛掉,好生歇息將養要緊。我不吵你了,你快些去睡吧。」

    梅長蘇確實覺得倦意濃濃,對蒙摯也不用多加客套,只點了點頭,便真的徑直回到內室,展被上床安睡去了。原本就在內室一張小床上睡著的飛流抬頭看看是他,只眨了兩下眼睛,便又閉目倒下,也不知剛才那會兒算是醒了還是沒有。

    被他這可愛的樣子一逗,蒙摯的臉上忍不住綻開笑紋,但又忍著沒有發出聲音,只細心地為他們又關好門窗,吹滅了桌上的燈燭,這才悄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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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3: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這似乎應該是平靜的一夜。無風,無雨,清潤的月色柔柔淡淡的,蒙著一層薄如輕紗的浮雲,不會白花花照著窗欞晃人眼目。梅長蘇睡得非常安穩,沒有咳嗽,也沒有胸悶到一定要半夜起來坐一會兒。這樣的陽春季節,是適合安眠的,室內的炭火昨天剛剛撤下,空氣異常舒爽,室外也沒有夏秋的草蟲之聲,恬然寧謚,若是一夜無夢到天明,當是一樁清酣美事。

    然而金星漸淡,東方還尚未見白時,飛流卻突然睜開了雙眼,翻身而起。少年沒有披上外氅,只穿著雪白的中衣便走到了臥房西北角的一面書架旁,歪著頭聽了聽,這才回身來到梅長蘇的床前,輕輕搖著他的肩膀。

    「蘇哥哥!」

    除非是昏睡,否則梅長蘇一向是淺眠,只搖了兩下,他便醒了過來,迷迷濛濛間半睜開雙眼,伸手按著額頭,聲音還有些發澀:「什麼事啊,飛流?」

    「敲門!」

    縱然是梅長蘇一向都能毫無誤差地理解到飛流簡便話語中的所有意思,但此刻也不由怔了怔,坐起來清醒了片刻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急忙起身穿好衣衫,隨意將散發一束,披了件貂絨的斗篷,接過飛流遞來的溫茶潤了潤嗓子,順手又拿棉質布巾擦了擦臉,這才快步走到書架前,用足尖在光滑無痕的地面上穿花般地連點數下,朝西的牆面上現出了僅供一人進出的狹窄通道。飛流正準備當先進去,梅長蘇卻一把拉住了他,低聲道:「今天你不來,在外面等蘇哥哥好不好?」

    少年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但依然很乖順地服從了指令,讓到一邊,梅長蘇閃身進了通道,在裡面不知怎麼觸動機關,整個牆面很快又恢復了原樣。飛流拖來椅子坐下,兩隻黑亮的眸子專注地盯著牆角,非常認真嚴肅地等待著。

    梅長蘇進了牆道,從懷中取了夜明珠照明,催動機關下沉數尺,來到一條通道入口,轉折又走了一段,開啟了一道石門,裡面是一間裝飾簡樸的石室,陳設有常用的桌椅器具,安置在石壁上的油燈已被點燃,發黃的燈光下,靖王穿著青色便服,轉向緩步走進來的梅長蘇,向他點頭為禮。

    「蘇先生,驚擾你了。」

    梅長蘇微微躬身施禮,道:「殿下有召即來,是蘇某的本分,何談驚擾。只是倉促起身,形容不整,還請殿下見諒。」

    靖王顯然心事重重,但還是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抬手示意梅長蘇坐下。

    他凌晨來訪,肯定是有疑難之事,但見面出語客套,顯然又不算什麼火燒眉毛的急事,故而梅長蘇也依他的指示,緩緩落坐後,方徐徐問道:「殿下來見蘇某,請問要商議何事?」

    靖王擰著兩道濃眉,沉吟了一下,道:「說來……這原不該蘇先生煩心,其實與我們現在所謀之事無關。只是……我實在無人商量,只好借助一下先生的智珠。」

    「蘇某既然以主君事殿下,那麼殿下的事就是蘇某的事,不必說什麼有關無關的。請殿下明言,蘇某或有可效力之處,一定盡力。」

    對他的反應,靖王顯然是預計到了的,所以立即回了一笑,順著他的口風道:「那我就直說好了。今天下午我入宮給母親請安,景寧妹妹過來找我,一見面就哭了一場,求我救她,說是……大楚下月有求親使團入京,如果父皇同意,適齡的公主似乎只有她了……」

    「與大楚聯姻麼?」梅長蘇凝神想了想,「有霓凰郡主坐鎮南境,梁楚之間互相僵持,確實經年未戰。此時聯姻修好,大楚固然為的是騰了手去平定緬夷,但我們大梁也可趁機休整一下近兩年來的銀荒,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不過既是聯姻,自然應該是互通,我們有公主嫁過去,他們也該有公主嫁過來,否則就變成我們送主和親了。大楚若是單為求娶而來,陛下未必會同意,可如果他們提出公主互嫁,陛下只怕有八成會答應的。」

    靖王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個立即進入謀士狀態的人,歎著氣道:「蘇先生,我不是想知道父皇有幾分可能性會同意,我是想請教,如果父皇同意聯姻,有沒有辦法不讓景寧嫁過去。你知道的,她有自己的心上人……」

    梅長蘇凝目看著自己足尖前方的一小塊陰影,看了好久才慢慢才視線轉移到靖王臉上:「請問殿下,目前在婚齡的公主有幾位?」

    靖王怔了怔,咬了咬牙道:「只有景寧……」

    「親王郡主,可有未婚適齡,能加封公主者?」

    「……父皇一輩的兄弟,當年繼位時零落了些,餘下只有紀王、錢王、栗王三位王叔,他們的郡主成年未嫁的,大約還有三四位吧……」

    「明珠郡主,有咳血弱疾,明琛郡主,左足傷跛;明瑞郡主,已剃度出家半年;明瓔郡主,似有狂迷之症。既是為了聯姻修好,你覺得陛下能加封這幾位郡主中的誰呢?」

    靖王對宗室女的情況不太瞭解,但梅長蘇既然這樣說,自然不會錯,心情不由更加沉重,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人,忙道:「我約摸記得,栗王叔家有位明玨郡主,與景寧同年……」

    梅長蘇冷冷一笑,「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明玨郡主與先朝太宰南宮家有位年輕人有情,只因臨訂婚前對方母喪,暫時推後了。這件事京城知者甚眾,殿下你當時出兵在外,所以才不清楚的。」

    靖王呆呆地聽了,面頰上肌肉微跳:「照先生的意思,父皇一旦允親,景寧當無任何迴旋餘地了?」

    梅長蘇表情漠然,只是在眸底深處藏著些憐惜,語調甚是清冷:「景寧是公主,縱然不外嫁,婚姻也注定不能由己,難道她還沒有面對這個事實嗎?」

    「話雖如此,斬情實難。關震在我那裡也呆了些日子了,確是一個不錯的青年,見他們硬生生被拆散,我也不忍心。」

    「關震再好,畢竟出身寒微,又沒有赫赫之功可達天聽,這『尚主』二字,怎麼也輪不到他。景寧公主身在皇家,當知這宮牆之內,能盼得什麼情愛?心有所屬這個理由,不僅說服不了陛下,還會損了公主清白名聲,給關震全族招禍。所以這個忙,殿下你幫不了她,請靜嬪娘娘多勸慰些吧,且莫說公主了,民間女子又有幾個是可以由著自己喜歡來擇婿的?」

    靖王長歎一聲,「你所說的,我何嘗不知?不過景寧哭成那般模樣,我實在憐她癡心,想著先生也許會有什麼奇詭之計,所以才前來相商。」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突然道:「既然說起這個,殿下你只想到景寧公主麼?」

    靖王一愣,顯然不明他此話何意。

    「大楚若有公主嫁來,定是嫁給皇子,定不能當側妃,殿下細想,會是是何人迎娶?」

    「啊?!」靖王立即聽出他言下之意,不由按了按桌面,「先生是說……」

    梅長蘇面色凝重地道:「大楚畢竟是敵國,楚國公主中又尚未聞有什麼賢名才名高絕如霓凰般的人物。陛下疑心一向深重,既然殿下有心奪嫡,娶個敵國公主為正妃,終究不是好事,蘇某要設法為殿下擋開這個桃花運了。」

    靖王神色一振,「既然先生有辦法為我拒親,怎麼景寧那邊……」

    「情況不一樣吧?公主中只有景寧適嫁,但皇子中殿下你又不是唯一人選。太子與譽王已有正妃,陛下本也不會讓他們兩位來娶敵國公主,故且除開他兩人。餘下的人中,三殿下雖有些微殘疾,五殿下雖閉門讀書不聞政事,但他們都是實打實的皇子,也都尚未續絃。越是像這樣看著與皇位繼承根本無關的皇子,才越適合去迎娶。所以陛下一旦允親,定會在你們三個人中間挑。定親之前,必須要先合八字,景寧公主的八字會送到大楚去合,我們無能為力,但大楚公主的八字會送到這邊兒來讓禮天監的人測合,我倒可以想想辦法,讓測合的結果按我們的心意走。誰娶她都無所謂,只要殿下你的八字與大楚公主不合就行了啊。」

    「怎麼,禮天監裡也有聽命于先生的人?」

    「不能說聽命,只不過……有些手段可以使罷了。」

    靖王眸色深深,定定地直視著梅長蘇,「蘇先生最初入京時,給人的感覺仿若是受了『麒麟才子』盛名之累,被太子譽王兩邊交逼而來。但如今看來,先生你未雨綢繆,倒是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啊……」

    梅長蘇毫不在意地一笑,坦然道:「蘇某自負有才,本就不甘心屈身江湖、寂寂無為。有道是匡扶江山、名標凌煙,素來都是男兒之志。如果不是狠下了一番功夫,有幾分自信,蘇某又怎麼敢貿然捨棄太子和譽王這樣的輕鬆捷徑不走,而決定一心一意奉殿下為君上呢?」

    靖王將這番話在心裡繞了繞,既品不出他的真假,也並不想真的細品。梅長蘇確是一心一意要輔佐他身登大寶,這一點蕭景琰從來沒有懷疑過,但對於梅長蘇最終選擇了他的真正原因,他心中仍然存有困惑,不過在這個時候靖王尚沒有多深的執念要尋查真相,畢竟現在正是前途多艱之時,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優先考慮。對他來說,這位高深莫測的謀士是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劍,只要好使就行了,至於這把劍是怎麼被鍛造出來了,為何會雪刃出鞘,他此時並不十分在意。

    密室不是茶坊,話到此處,已是盡時,當沒有繼續坐下來閒聊的道理。雖然來此的目的沒有達到,但靖王本身也明白景寧脫身的希望不大,所以儘管有些失望,卻也不沮喪。兩人淡淡告別,各自順著密道回到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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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3: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蕭景琰雖建府開牙,有自己的親兵,在軍中威望極高,但畢竟是僅有郡王封號的庶出皇子,又不似譽王那般享有諸多特權,故而除非是在朔望日、節氣日、誕日、母誕日、祭日等特殊日子,否則不請旨便不能隨意進出後宮。蕭景寧那日求了他後,一連有好些天都望不到這位七哥的影子,不免心中憂急,竟不顧宮規禁嚴,派宮女攜自己親筆寫的書信喬裝出宮去靖王府找關震,結果還沒走出定安門,便被禁軍發現截住。蒙摯聞訊趕來後,只收繳了書信,將宮女放回內苑,之後嚴令手下不得對外吐露此事,悄悄掩住。當晚,他連夜暗訪靖王府,向蕭景琰出示了書信,並勸他讓關震早離京師。

    靖王知道自內監被殺案後,蒙摯對禁軍的控制已不似以前那般鐵板一塊,這件事若真能徹底瞞過去當然好,可但凡有蛛絲馬跡被梁帝或皇后知曉,關震都是性命難保,所以只得將他遠遣邊境,隱匿保身。果然,大約只過了兩三天,梁帝便聽聞了公主私遣宮女外通的風聲,他一向寵愛這個幼女,自然更是怒不可遢,當即命人喚來蒙摯,劈頭蓋臉一通雷霆責問。

    蒙摯倒是早有準備,候梁帝發完了怒火,方叩拜徐徐回道:「陛下見責,臣自當罪該萬死。但自古宮閨清譽最是要緊,臣雖蒙陛下恩寵,忝為禁軍統領,可畢竟只是個外臣。那宮女是公主貼身隨侍,書信又是密封。臣一無權審問內宮人等,二不能拆看書信窺密,不審不看,便不知真偽。不知真偽,又豈敢將這種事擅報陛下?故而臣只能將宮女逐回,令手下噤口,將書信焚燒。如此方能將此事化為弭有,不傷公主聖德。臣見識粗陋,此舉若有不妥之處,請陛下責罰。」

    梁帝聽了他的分辯,細想竟大是有理。這種宮閨私事,自然是能消就消,能免就免,大肆查證出來,也不過是丟自己的臉面。這樣一想,一團火氣漸漸也消了,命蒙摯平身,安撫了兩句,又將剛才派往公主宮中代天訊問的內使召回,只下了暗令給皇后,命她加倍嚴管景寧,便匆匆掩了此事。

    蒙摯與靖王以前關係一直不錯,此次他刻意回護,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到公主的這位心上人是被靖王收留在府的,更是明顯表示出了極大的善意。靖王原本就曾被梅長蘇暗中勸告要結交蒙摯,加上此次又受了這個人情,一來二去交往漸漸增多,雖沒有頻繁到讓人注意的程度,但推心置腹的程度已遠比以前更深了幾倍。

    與此同時,蒙摯這方也依照梅長蘇的安排,表現得很是積極和主動。一日趁著到靖王府中參加他舉辦的騎射賽會的時機,挑起話題,借口要看他從北狄王處繳獲的雙弦劍,如願到了靖王懸劍的臥房內,並且很湊巧地發現了那個隱密的地道入口。

    就這樣,蒙摯順理成章地成為第一個知曉梅長蘇與靖王臣屬關係的朝臣,並且趁機向靖王表明了自己在不違皇命的情況下,一定會他奪嫡的態度。

    這個時候,已是草長鶯飛,芳菲漸盡的四月。

    大楚求親的使團帶著可觀的禮物已來到了金陵帝都之外,由於楚帝這次派了自己嫡親的皇侄陵王宇文暄擔任正使,故而梁帝按照相應的王族規格禮敬,譽王奉旨前去城門迎接,並安排他們住進了皇家外館保成宮。

    從大楚方面的鄭重其事與大梁這邊的禮遇態度來看,這次聯姻之事,似乎已成了七八分,見面只在於協商細節了。

    兩國聯姻,是一件大事。雖然還未有明旨允婚,但朝廷上下已先忙碌了起來。大梁正使宇文暄入宮陛見後的第五天,內廷連下了兩道旨意,一是加封景寧公主為九錫雙國公主,二是賜賞五皇子淮王敕造新府第一座。這似乎表明聯姻的人選已初步確定了下來。

    哭鬧過、抗爭過也絕食過的蕭景寧最終還是屈服了。身為大梁公主,她其實一開始就明白自己身上不容掙脫的桎梏和責任,對父皇的違逆,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自己想要選擇的幸福,而結果,自然是早已預料到的冷酷。皇后派出了最心腹的宮女晝夜看管公主,各宮妃嬪也都輪番出面百般相勸。在這個一切以上位者意志為主宰的後宮,景寧得不到任何公開的。因為對於大多數冷眼旁觀的人而言,她所經受的,不過是歷代公主同樣的命運而已,雖然沒有因受寵愛而更幸運,但也說不上更不幸。

    靖王每次進宮都會去探望這個妹妹,見她慢慢接受了現實,心中稍稍放心。蕭景寧求他日後一定要提攜保護關震,他也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近來太子受責不預政事,譽王在朝堂之上異常的活躍,每次廷論時無論議的是何事,他都會積極參與。要說現在群臣都已甘心向他效忠,那當然遠遠不是,只不過以他如今紅得發紫的身份,只要不是錯的太離譜,諸臣等閒也不會駁逆他的辭鋒。而且不知為何,最近一個月來連太子派別的人都表現得異常恭順,不再熱衷於與譽王作對,再加上這位賢名在外的皇子又不是庸才,府中也是人才濟濟,在大事上錯得離譜的情況少之又少,所以漸漸便給人一種群臣附和的感覺。梁帝心裡怎麼想的沒人知道,至少表面上他愈發地愛重譽王,遇到難決之事,首先便會與他商議,聽取他的意見。一時間謠諑四起,人人都傳言譽王殿下很快就會成為太子殿下了。

    這種風聲自然不可避免地最終傳到了梁帝耳中,他詢問隨侍在旁的蒙摯,蒙摯卻說從未聽過此類傳言,雖然梁帝很讚賞他這種完全置身事外的態度,但心裡仍不免有些鬱鬱。起駕回後宮時,因為煩悶,便棄了車輦不用,只帶著貼身幾個隨侍,信步閒走。

    「陛下,您今晚是去……」六宮都總管高湛小心翼翼地打聽著,以便早通知早準備。

    梁帝凝了凝腳步。皇后一向端肅不討喜,越妃近來為太子事常有哀泣,他都不想見。年輕美人們固然嬌艷柔媚,但今夜他似乎沒有這個興致。所以最終,他也只是沉了沉臉,沒有理會高湛。

    察言觀色已快成精的高公公當然不敢再問,躬身跟在皇帝身後。

    宮燈八盞,穩穩地在前引路。各宮都已點起蠟燭,明晃晃地一片。可梁帝卻偏要朝最昏暗的地方走去,似乎刻意要尋找一種清冷和安靜。

    走著走著,一股藥香突然撲鼻而來,怔怔地抬頭,看見前面小小一所宮院,彷彿游離於這榮華奢腴的宮院之外般,未植富麗花樹,反而辟出一片小小藥圃,寧樸雅致。

    「這是哪裡?」

    高湛忙道:「回陛下,這是靜嬪娘娘的居所。」

    「靜嬪……」梁帝瞇了瞇眼睛,似在回憶。……是啊,靜嬪,景琰的母親……倒也常常見,年節等場合,後宮拜賀,她總是低眉順眼站在很靠後的位置,從來不主動說話,就如同她初進宮時一般。

    「高湛,靜嬪入宮,有快三十年了吧。」

    高湛背脊上冒出些冷汗來,不敢多答,是低低回了個「是」字。

    「樂瑤生了景禹後,總是生病,拖了好多年都不見大好,林府擔心,所以才送了醫女進宮貼身調理……朕記得,樂瑤待她,一向親如姐妹……」

    宸妃林樂瑤,故皇長子蕭景禹,這些都是不能陪著一時心血來潮的皇帝隨便回憶的禁忌話題,高湛只覺得內衣都快被浸濕了大半,努力不讓自己的呼吸太急促,腰身彎得更低。

    梁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也不必嚇成這樣……去傳旨,讓靜嬪接駕吧。」

    「是。」

    不多時,藥香縈繞的芷蘿院添了燈燭,靜嬪率宮婢們正裝出迎,跪接於院門之外。

    梁帝並沒有細細看她,只丟下「平身」二字,便大步跨入室內。靜嬪忙起身跟上,過來服侍他寬下外衣,暗暗覷了覷臉色,柔婉地問道:「陛下看來疲累,可願浸浴藥湯解乏?」

    梁帝想到她是醫女出身,自然精於藥療,加之確實覺得頭痛力衰,當下點頭許可。靜嬪命人抬來浴桶香湯,自己親配藥材,不多時便準備停當,伺侯梁帝入浴,又為他點藥油熏蒸,按摩頭部穴位止痛。靜嬪雖然年紀已長,容色未見驚艷,但醫者心靜,保養得甚好,鬢邊未見華髮,一雙手更是滑膩修韌,推拿按壓之間,令人十分舒服。

    梁帝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安靜閒適過了。

    「陛下,蒸浴易口乾,喝口藥茶吧?」靜嬪低低問道,將細瓷碗遞至他口邊。梁帝眼也不睜,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甘爽沁香,毫無藥味,恍然間,激起了一些久遠模糊的影像。

    「靜嬪……這些年,是朕冷落了你……」握了她的手,梁帝抬頭歎道。

    聽了這句話,靜嬪既沒有乘機傾訴委屈,也沒有謙辭遜謝說些漂亮話,只是淡淡一笑,彷彿根本不縈於心一般,仍然認真地揉拿著梁帝發酸的脖頸肩胛之處。

    「一晃這麼多年,朕也老了……」梁帝倒是清楚她這種恬淡的性子,並不以為意,「要說什麼補償也給不了你,不過景琰孝順,你還是有後福的。」

    「陛下說的是,有景琰在,臣妾就知足了。這孩子孝心重,有情義,只要他在京城,必會常來請安。能看見他,臣妾怎麼都是開心的。」

    梁帝瞟了她一眼,可見那雙柔潤清澈的眼中滿漾著的都是母性的慈愛,心中也不由一軟,「景琰是重情義的好孩子,朕何嘗不知道?只是性子拗了些……有些才氣,被抑住了,朕也沒給他太多機會。不過你放心,朕還是要關照他的,戰場凶險,以後也會盡量不遣他出去了……」

    「若是朝廷需要,該去還是得去,」靜嬪淡然地道,「宮外的事臣妾不清楚,但身為皇子,衛護江山也是應盡之責。這孩子雖然不愛張揚,但心裡是裝著陛下,裝著大梁的。如果陛下為了愛護他,一直讓他賦閒在京享清福,他反而會覺得更委屈呢。」

    梁帝不由一笑,「說的也是。景琰就是心實,再委屈也不跟朕廝鬧,雖說君臣先於父子,但他也未免太生分了些。這性子,倒有幾分像你。」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陛下的皇子們自然也不都是同樣的性情了。」

    梁帝眉尖一跳,又想起太子與譽王之爭,心口略悶。

    對於歷代帝王而言,身邊要是有一個眾望所歸,德才兼備的儲君,那可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所以他雖立了太子,但卻又一向愛重譽王,以此削弱東宮之勢,使其不至於有礙帝位之穩。不過太子景宣序齒較長,生母又是寵妃,本人也素無大錯,要說梁帝早就易儲之心,那卻又不盡然。直到近半年來,多次醜聞迭發,梁帝這才真正動了怒,有了廢立之意,放太子於圭甲宮,不許他再參與政事。本來譽王就是東宮的有力爭奪者,太子下位由他補上應是順理成章的事,只不過……

    「靜嬪,你覺得譽王如何?」後宮也早有派系,無人可以商議,沒想到竟是這於世無爭三十年的低位嬪妃,才讓他可以毫無疑慮地開口詢問。

    「臣妾覺得譽王容姿不凡,氣度華貴,是個很氣派的皇子。」

    「朕不是問他的樣貌……」

    「請陛下見諒,除了樣貌禮數,臣妾對譽王知之甚少。只是偶而聽起後宮談論,說他是個賢王。」

    「哼,」梁帝冷笑一聲,「後宮婦人,知道什麼賢不賢?這些話還不是外面傳進來的!現在朝堂議事,大臣們都以他馬首是瞻,倒還真是賢啊!」

    「這也都是陛下愛重的緣故。」靜嬪隨口淡淡道,「以前太子在朝時,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她仿若無心地一句話,卻勾得梁帝心中一跳。

    太子以東宮之尊,奉旨輔政,在朝堂上都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局面,譽王現在還只是一個親王,便已有了如此的震攝力,一旦立他為儲,只怕……

    「陛下,水已經溫了,請起身吧。」靜嬪似沒有注意到梁帝的沉思般,一面扶他起來,一面命侍女拿來絲巾為他拭去水滴,換上柔軟的中衣,扶到床榻之上安睡,自己跪在一邊,力道適中地為他捏腳。

    「你也累了,」梁帝坐起半身,緊緊握住了靜嬪正在忙碌的手,「……睡吧。」

    靜嬪安詳地側過臉來,燈光掩去了歲月的許多痕跡,將她的膚色染得格外柔潤。在露出一個異常溫婉的笑容後,她輕輕答了一聲:「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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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三天後,內廷同時下了三道旨意。

    赦太子遷回東宮,仍閉門思過。

    越妃恪禮悔過,復位為貴妃。

    晉靜嬪為靜妃。

    一時間朝野困惑,不知道這位聖心難測的皇帝陛下,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在越妃重得貴妃封號的巨大光環下,靜嬪的晉位不是那麼引人注意。她入宮三十多年,未嘗有過失,生有皇子成年開府,得個妃位本是理所應當,只是多年被冷落忽視罷了。所以後宮人等,在敷衍般前來祝賀後,依然大群大群地湧向了越貴妃的昭仁宮。只有極少數敏銳的人,將年前恩賞中靖王多得的賜禮與靜嬪此次晉位聯繫了起來,預先察覺到似有新貴即將崛起,從而前來極力交好。

    但無論是靜妃也好,靖王也罷,母子們都表現出有些寵辱不驚的味道,有禮卻又疏遠,靜妃更是只有禮節性的接待,連賀儀都不收。除了朝見皇后時她站的位置有變以外,簡直讓人感覺不到這次陞遷對她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甚至有人認為,她的晉位只是皇帝陛下為了不讓越貴妃復位顯得突兀而順手拉來陪襯的。

    靖王的表現與她稍有不同,他深知自己對朝臣們的瞭解不夠,也完全信任梅長蘇的判斷和決策,所以一直很嚴格地按照梅長蘇所舉薦的人在進行結交,所有與他有來往的人他都待以同樣的禮節,但正是在這同樣的禮節下,卻隱藏著微妙的親疏差別

    梅長蘇心裡明白,靖王這樣取得人心的方式,需要更長久的時間,但同時,也會有更穩固的效果。

    月餘前清明節氣後,霓凰郡主和穆青就已上表請求回雲南封地,梁帝一直不允,挽留至今。但大楚使團入京後沒有幾天,他就准了這道奏章,同意霓凰回南境鎮守,卻將穆青留了下來,理由是他襲爵未久,太皇太后不捨,要他多陪伴些時日。

    這樣明顯留人質的行為幾乎在穆王府中掀起大波,隨兩人赴京的南境軍將領們無一不憤怒心寒,反而是霓凰更冷靜持重些,先鎮撫住部下,不讓不當的言論傳出府外,又精挑了信得過的心腹同留,對幼弟更是再三小心叮嚀,諸事都佈置妥貼了,這才安排自己的回滇事宜。

    臨行前,她依次向京城好友拜別,最後,才來到蘇宅。

    整修一新的蘇宅花園內,一派晚春韶光。海棠謝盡,桃李成蔭,繁華中又透著一股傷春的氣息。下屬們退出後,並肩立於荼靡花架下的的兩人當不再是梅長蘇與郡主,而是林殊與他的小霓凰。

    只是淡淡的一個眼神,淺淺的一個微笑,便能激起生死莫逆的信任之感,和溫暖心腑的濃濃親情。霓凰今日未著勁裝,穿一襲廣袖長裙,鬢邊一朵素色山茶,一枝白玉步搖,更顯女兒娉婷,只是那姣姣紅顏上的風露清愁,依然鮮明地表露出她肩上的千鈞之擔與心中的沉沉重負。

    「林殊哥哥,霓凰此去,短時不能再見。我雲南穆府在京中也算略有人脈,這面黃崗玉牌是祖父傳下的,持牌人的號令,就連青兒也必須要從。今日托付給大哥,萬望勿辭。」

    隨著這懇切的話語,霓凰盈盈拜倒,雙手托出的,是一面凝脂般光潤的古玉牌,刻著篆體的一個穆字,底下繞著水波印紋。

    梅長蘇神色清肅,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這面令牌之上。他心中明白,眼前這位獨力支撐雲南穆氏的女子向他鄭重托付的,不僅僅是面玉牌,更是心愛弟弟在京中的安危,一旦接手,便是十分沉重的責任。然而此時此刻,不容他猶豫,也根本沒有想過猶豫,唯一的反應,便是毫無謙辭地接過,將霓凰從地上攙起。

    「你放心,皇上只是制衡,不是動了什麼心思。青兒雖少歷練,卻是機敏聰慧的孩子,有我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霓凰的頰邊,漾著淺淺梨渦,但一雙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中,卻蒙著一層淚光,「林殊哥哥,你……也要保重……」

    梅長蘇向她溫和的一笑。多餘的話,不必再說,甚至連聶鐸也不必再多談起。只要彼此知道彼此的牽掛,知道彼此心中最純潔最柔軟的那個部分,就已經足夠。

    霓凰郡主於四月十日的清晨啟程離開金陵,皇帝派內閣中書親送於城門以示恩寵。除了來盡禮的朝臣外,蕭景睿、言豫津、夏冬等人自然也都來了,不過在送行的人群中,卻沒有梅長蘇的身影,反而出現了一個讓人覺得有點意外,卻又似乎應在意料之中的人。

    從外貌上看,大楚正使宇文暄是個典型的南方楚人,疏眉鳳眼,身形高挑,肩膀有些窄,顯得人很清瘦,然而舉止行動,卻又透著股不容忽視的力度。

    大楚王族不領兵,因此宇文暄並沒有跟霓凰郡主直接交過手,但無論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歷代鎮守南境的穆氏與大楚之間百年難化的仇結,更不用說上代穆王便是在與楚軍交戰時陣亡的,而霓凰郡主本人也曾多次經歷生死一瞬的沙場險境。

    所以這位大楚的陵王敢跑到大梁的京都城門外,來給敵對多年的南境女帥送行,確實還是有幾分膽色的。

    看到這一隊來者的楚服與車馬楚飾之後,穆青的臉早已沉得像鍋底一般,與他相反,霓凰郡主的面上卻浮起了傲然的笑意。

    「見過霓凰郡主。」宇文暄下了馬車,快步走上前來施了一禮。

    「陵王殿下。」霓凰回了一禮,「這是要出城嗎?」

    「哪裡,我是專程來為郡主送行,並向郡主表示謝意的。」宇文暄眼角堆起笑紋。

    這話有些讓人意外,霓凰不禁柳眉輕佻:「謝我什麼?」

    「有道是天下之戰,唯苦百姓,我一向是主張兩國相安,各不侵擾的。不過敝國主君卻常慕金陵風華,總想著要北上。若不是郡主神威相鎮,只怕要添許多戰亂,故而我要多多感謝郡主才是。」

    他這一番話說的古里古怪,道理似乎都是對的,但從他這樣一個大梁王族嘴裡說出來,卻莫名其妙地讓人覺得不舒服,似乎是真的在向霓凰示好,似乎又有暗諷之意,可待要駁他,又找不到可駁的地方。

    「好了,陵王殿下客氣話也說的差不多了,請回吧,我們還有話要跟姐姐說呢。」因為他的使者身份,穆青雖不至於無禮,但也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這位是……」宇文暄凝目看了他兩眼,一副不認識的模樣,只待手下湊過來小聲說了兩句什麼,才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啊,原來是穆小王爺。請恕我眼拙,我們楚人嘛,一向只知有霓凰郡主,不知道有什麼穆王爺的。仗都讓姐姐打了,小王爺真是有福,平時愛做什麼?繡花嗎?可惜我妹妹沒有來,她最愛繡花了……」

    既便是有些城府的人,也受不住他這刻意一激,更何況年少氣盛的穆青,當即漲紅了臉跳將起來,卻又被姐姐一把按住。

    「陵王殿下也很眼生,」霓凰郡主冷冷道,「霓凰在沙場之上從未見過殿下的蹤影,可見同樣是不打仗的,莫非平日裡也以繡花自娛?」

    宇文暄嘻嘻一笑,竟是毫不在意,「我本就是游手好閒的王爺,不打仗也沒什麼,可穆小王爺身為邊境守土藩主,卻從未出現在戰場王旗之下,這不是有福是什麼?我可真是羨慕他呢……」

    穆青怒氣上撞,猛地掙脫了姐姐的手,身體前衝的同時抽出隨身利劍,直指宇文暄的咽喉,大聲道:「你給我聽著,我襲爵之後,自然不會再讓姐姐辛勞,你若是男人,就不要只動口舌之利,你我戰場上見!」

    「嘖嘖嘖,」宇文暄咂著嘴笑道,「這就生氣了?現在貴我兩國聯姻在即,哪裡還會有戰事?就算不幸日後開戰,我也說了自己不會上戰場,所以這狠話嘛,當然是由著穆王爺放了。至於我是不是男人……呵呵,穆王爺這樣的小男孩,只怕是判斷不出的……」

    霓凰郡主皺了皺眉。這宇文暄一張好嘴,擺明是挑弄青弟生氣,但說的話除了比較氣人以外,卻又沒有別的錯處,要應付他這種人,其實只要漠然處之,根本不予理睬就行了,可惜青兒少年心性,被人如此嘲諷焉能穩得住?這樣發展下去,倒讓自己為難,若是攔著,長了楚人氣勢,滅了青弟的銳氣;若是護著,只怕那人更要說青弟受姐姐翼佑毫無出息;若是冷眼旁觀,只怕青弟口舌上遠非那人的對手……

    正在她眉睫微動,心中猶疑之際,蕭景睿踏前一步,冷笑一聲道:「陵王殿下,既然你明知兩人並無機會決勝於沙場,還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穆小王爺剛剛成年襲爵,日後王旗下也少不了他的影子,你要真是羨慕他將來可以統率鐵騎大軍,而你卻只能一直閒著繡花的話,只管明說好了。我想穆小王爺也不會吝於給你個當面交手的機會,只是不知陵王殿下敢不敢接呢?」

    穆青咬緊了牙根道:「沒錯,廢話少說,陰陽怪氣地挑釁,算什麼本事?你我現在就可以交交手,若是你沒有膽子與我一戰,叫你的手下來,幾個人上都行!」

    言津豫看那宇文暄雖身形勁瘦,但腳步虛浮,武學造詣顯然遠遠遜於武門世家的穆青,心裡明白蕭景睿的意思是要結束掉處於弱勢的口舌之爭,乾乾脆脆地當面對決,當下也幫腔道:「我們大梁風俗與貴國不一樣,喜歡實力說話,不喜歡清談,尤其是男人更不喜歡。陵王殿下,您還是入鄉隨俗,嘴裡少吐幾朵蓮花,省口氣切磋一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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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4: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宇文暄的視線輪番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繞了一圈,突然仰天一笑,道:「都說大梁人物風流,看兩位也算是俊雅公子,怎麼學了燕人的脾氣,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何開,這兩位是……」

    隨侍在他身旁的部下立即湊到他耳邊說了一陣。

    「哦,原來是蕭公子和言公子,久仰久仰。」

    蕭景睿和言豫津都是琅琊公子榜上的人,宇文暄識得他們姓名本是應當的,但不知為什麼,這「久仰」二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再搭配著他的表情,卻是怎麼看怎麼有些欠揍的感覺。

    「你到底敢不敢打?不敢趁早說,誰愛聽你磕牙?」穆青怒道。

    「敢,怎麼不敢?」宇文暄眸色突然一冷,伸手輕撫著頂冠上垂下的翎尾,「不過今日大家都是來為郡主送行的,兀自爭起勝來,實是對郡主不恭。敝國上下都知道,我這人雖然什麼都敢做,卻就是不敢冒犯佳人。所以今天嘛……諸位就是把我卸成了八大塊,我也是不會動手的。」

    「不敢就是不敢,囉嗦那麼多幹什麼?」穆青撇著嘴回身一拉姐姐,「咱們到長亭上去吧,不用理這個有嘴沒膽的人。」

    「我話還沒說完,穆小王爺急著走做什麼?是不是怕一不小心,逼我真的答應了?」難得宇文暄此時面上還蕩著大大的笑容,更難得的是他的眼睛裡竟半點笑意也無。

    「哼,」穆青用眼尾斜了斜他,「你也不過只有點激將的本事,我多聽幾句就習慣了,要是沒什麼新招,小爺我還不奉陪了。」

    見他能這麼快就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不再隨著宇文暄的牽引走,霓凰郡主的唇角已輕輕上挑,一旁自始至終袖手旁觀的夏冬也不禁點了點頭,意甚讚許。蕭言二人都不是意氣用事之人,方才出面,不過替穆青解圍而已,此時見當事人已冷靜了下來,也都不再屑於這無謂紛爭,轉過頭去。宇文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突然放聲大笑,道:「有趣有趣,各位真的只當我說說罷了嗎?今日我雖然是決不會出手的,不過……」說著他的目光直直地轉到蕭景睿身上,笑道:「我有個朋友一向久慕蕭公子大名,意圖討教,不知肯賞臉否?」

    他的目標突然轉移,倒讓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言豫津歪著頭細細地瞧著好友,問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出名了?現放著夏冬姐姐沒人挑戰,居然挑戰你?就算打贏了又能長幾分臉面?」

    「你這就不懂了吧,」夏冬的眼波柔柔地一勾,將手搭在言豫津的肩頭,笑道,「小睿雖然還排不上高手榜,但好歹也是一流高手,自然會有二流的江湖客想著要打敗他掙一點名聲,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哦……」言豫津彷彿恍然大悟般點著頭,「二流江湖客……有道理,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身為被挑戰者,蕭景睿倒不似這兩個人這般輕狂,慢慢踏前一步,正色道:「在下隨時候教。」

    宇文暄定定地凝視了他半晌,滿臉的笑容突然一收,語調也隨之變得嚴肅起來,「多謝蕭公子。……唸唸,蕭公子已經應允,你來吧。」

    跟隨這位大楚陵王來到現場的,一眼掃過去共有八人,看服飾有兩人是馬伕,五人是侍衛,最後一個,穿著一身雪青色的箭衣,身形略薄,金環束髮,週身上下無所裝飾,只有腰間垂著一條極精緻的刺繡流蘇,單看裝束,判斷不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乍看這人第一眼時,只覺得他容貌平平,表情木然,但等他緩步走近了些後,江湖歷練較多的霓凰、夏冬已看出他戴了隱藏真容的人皮面具,蕭景睿也瞇了瞇眼,大約同樣察覺到了異樣。

    要說人皮面具這種東西,無論做的多少精巧,畢竟是死皮一張,無法契合活人臉上微妙的肌膚變化,因此很難瞞過真正觀察細微的人。所以自它問世以來,江湖人戴它的情況是越來越少,頂多就是拿來當一個不容易被揭開的蒙面巾用,意思就是「你看出我戴了面具也無所謂,反正你看不到我真正的樣子就行了」。

    「蕭公子,請。」

    「請。」

    兩人相向而立,抖劍出鞘,以起手之式向對方微施一禮。言豫津忍不住笑了起來:「景睿一向懂禮貌,想不到這個唸唸也這麼講禮。」

    可夏冬和霓凰卻暗暗交換了一下眼神,目光都凝重了起來。

    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起手式,但兩位女中高手已隱隱猜到了這位挑戰者是何人。

    片刻寂然後,龍吟聲沖天而起,在兩道劍光的炫目華彩下,持劍人的身影彷彿都已經變淡。劍勢融為劍招,劍招滲出劍氣,劍氣化做劍意,劍意最後幻凝為一縷劍魂,魂魂相接,並無絲毫的激烈,卻又讓人背心發涼,劍風剛一迫近,竟連髮根都被狂風吹起般,根根直立。

    這是一場真正的比試,不是決鬥,不是拚殺,就只是兩派劍法的比試。對戰雙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全都沒有下任何殺手,卻又都是全力以赴。以招應招,以招拆招,以招迫招,以招改招,一時間竟不分上下,越戰越酣,連圍觀者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投入。

    然而這場比試進高潮進得快,結束得卻也不慢。兩人正纏鬥至難分難解處,蕭景睿劍勢突緩,回臂旋身,眉宇一凝,扣指捏起劍決,天字訣如天馬南來,空闊含容,泉字訣如水勢奇詭,流沖蕩卷,其高遠如天,其噴突如泉,俯仰折衝間,似漫天水霧撲面而至。對手也不甘示弱,正面迎擊,左右手交握,竟成雙手握劍之勢,掄捎之間凌厲加倍,其靈透卻又不減,幻出一片奪目光網。眼看著劍霧與光網即將相接,兩道身影就令人驚詫地凝住了,好似一首曲子正嘈嘈切切響成一片時,突地嗄然而止。塵埃初定後,那唸唸一揚首,額發飛落少許,蕭景睿隨即抱拳道:「承讓。」

    唸唸半晌沒有出聲,面具掩蓋之下,不知他表情如何,只看得出他目光凝結,似在發呆。宇文暄目露關切之色,上前撫住他背心,低聲問道:「唸唸,你可有受傷?」

    唸唸輕輕搖頭,挺直腰身看了蕭景睿片刻,一開口,嗓音依然平靜悅耳:「蕭公子深諳天泉劍意,而我對遏雲劍法卻領悟不足,今日一戰,是我敗於蕭公子,而非遏雲劍敗於天泉劍。請轉告令尊勿忘舊約,家師已至金陵,擇日當登門拜訪。」言畢轉身就走,倒是乾乾脆脆的。

    「郡主一路順風,我也不耽擱各位了,告辭!」宇文暄揚袖撫胸,行了個楚禮後,帶了手下,也匆匆跟著離開。

    蕭景睿凝視著那一行楚人遠去的背影,劍眉微鎖,面色有些沉重。言豫津抓了抓頭,若有所思地道:「遏雲劍?莫非這個唸唸的師父就是……」

    「岳秀澤,楚帝殿前指揮使,琅琊高手榜排名第六,或者說,現在已經是第五了……」夏冬甩了甩散於頰邊的一綹長髮,眸色幽沉。

    「第五不是大渝的金雕柴明嗎?」言豫津問道。

    「我前幾天才得到的消息,岳秀澤大約一個月前約戰柴明,在第七十九招時將他擊敗……看來這短短一年,他進益不小呢。」

    「已經擊敗了柴明啊,難怪他接下來就要找卓伯父了呢。」言豫津看了好友一眼,「景睿,聽那人說的話,好像卓伯父跟岳秀澤有什麼舊約?」

    蕭景睿點了點頭,「卓家爹爹以前曾與岳秀澤交手兩次皆勝出,若是那時訂了什麼再戰的約定,也是很有可能的。」

    霓凰郡主沉吟著道:「岳秀澤也算大楚貴官,這次跟使團一起入京,竟沒有亮出他的身份,可見他此行的目的無關公務,只是為了挑戰排名比他高的高手罷了。」

    言豫津見蕭景睿的神色有些沉重,便敲了敲他的手背,微笑道:「卓伯伯縱橫江湖這些年,哪年不要接十幾份挑戰書的,此地又是我們大梁的地盤,岳秀澤還能有什麼花招不成?只要是公平一戰,勝負只憑實力,勝固可喜,敗也非恥,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蕭景睿溫和地回了他一笑,道:「我倒不是擔心,遏雲劍與天泉劍並不相剋,岳秀澤有進步,卓家爹爹這一年也沒閒著,哪裡輪得到我擔心了?我不過是在想,明明是岳秀澤準備挑戰我卓爹爹,怎麼那位唸唸公子會先跑來跟我比試一番?」

    「這有什麼奇怪的?」言豫津一哂道,「他是遏雲劍傳人,你是天泉劍傳人,他師父正卯足了勁兒要跟你爹比武,他會一時好奇,想要先試試天泉劍的深淺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這個我明白,可他要試天泉劍法,怎麼會找到我?按道理應該找青遙大哥才對吧?」

    言豫津聽他這樣說,也有些不明所以,夏冬卻在旁笑了起來,搖頭道:「他找你才是對的,我剛才看得仔細,那個唸唸雖掩蓋了真容,但是骨骼尚未終定,劍力稚嫩了些,年紀最多二十歲,想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量不足以挑戰卓青遙,而我們景睿公子出了名的溫厚,天泉劍法的造詣也是有口皆碑的,不找你找誰?」

    霓凰徐徐歎道:「不過這位唸唸姑娘雖年輕,修為已是不凡,可見岳秀澤是用心調教了她的。可惜我今日啟程,不能親眼目睹天泉遏雲之戰,戰果如何,只能請各位寫信相告了。」

    夏冬菀爾一笑,「一定一定。」接著斜飛的眼角一挑,瞟向身邊:「喂,小伙子們,發什麼呆啊?沒聽見郡主的吩咐嗎?」

    言豫津連喘幾口氣,瞪著眼睛道:「郡主剛說什麼?唸唸……姑娘?」

    「對啊,」夏冬歪了歪頭,「你沒看出來?」

    言豫津呆呆地將目光轉到蕭景睿臉上,「景睿,你看出來了沒?」

    蕭景睿雖沒有瞠目結舌的表情,但吃驚程度其實也不下於言豫津,見他問,脖子僵硬地搖搖頭:「我……我沒注意……」

    「沒什麼啦,」穆青安慰道,「我也沒看出來。」

    言豫津看了這位小王爺一眼,心想你沒看出來那是正常的,但因為大家不算很熟,這句吐槽的話最終也沒說出來。

    「好了,時辰不早,郡主也該啟程了。有道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大家就在此處分手吧。」夏冬習慣性地順手擰了擰言豫津的臉,最後才回頭看著霓凰,低聲道,「郡主,一路保重。」

    蕭景睿聞言也感到歉然:「我們本來是為郡主送行的,卻無端爭鬥起來,誤了郡主的行程,實在抱歉。」

    霓凰郡主爽朗笑道:「我又不趕這一會兒的時間,有什麼好愧疚的?再說方纔那場比試著實的精彩,反而壯了我的行色呢。」

    「姐姐,」穆青有些戀戀不捨地道,「你既然想看天泉遏雲之戰,就再多留兩天看了再走嘛。」

    「又胡說了,」霓凰郡主雖蹙眉斥責,但眸中卻是一派溫婉,撫著弟弟的頭道,「行程已報陛下,豈能隨意更換?我看不到,你替我看也是一樣的。」

    言豫津笑呵呵地把穆青扯過來,刻意舒緩氣氛,「那我們就得要串通景睿了,岳秀澤約戰卓伯伯一定是私下的,如果沒有景睿通風報信誰會知道他們定在何時何地啊。」

    蕭景睿一本正經地道:「這個要卓爹爹同意才行。」

    言豫津偏著頭道:「算了吧,你的情況我還不知道,雖然謝伯父待你一向嚴厲,可是卓伯伯卻一直把你寵得像個寶,只要你幫我們撒個嬌,他什麼都會同意的。」

    被他一打岔,穆青總算穩住了情緒。為了不讓姐姐傷感擔心,他努力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容:「說的也是。我想用不了多久,皇上就會准我回藩的,姐姐不用牽掛。」

    霓凰微笑頷首,拍拍弟弟的手背,又輕撫了一下他頰邊被風吹亂的頭髮,女將軍的如鐵心志掩住了為人姐的柔腸百轉,後退幾步後,她決然轉身上馬,唇邊一直含著笑意。

    「雲南不是天涯,再會之日可期,請大家留步吧。」

    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回滇的輕便馬隊正式出發。霓凰郡主向帝京投去最後一眼,撥轉馬頭,只輕輕一夾馬腹,胯下坐騎便微微一嘶,揚首奮蹄,沿著黃土煙塵的官道,飛奔而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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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4:5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梅長蘇坐在自家花園一株枝葉繁茂的榕樹下,一面跟飛流玩著猜左右手的遊戲,一面聽童路向他匯報今天送行郡主時所發生的事件。除了講到宇文暄意外出現時梅長蘇認真聽了一下之外,其它的事情他似乎都沒太放在心上,至於蕭景睿與遏雲傳人唸唸的比試,他更是只「嗯」了一下,連眉毛也沒有動上一根。

    其實仔細想想,他的這種態度也並不奇怪。無論是蕭景睿也好,岳秀澤的徒弟也好,單就武林地位而言都不算什麼,對於執掌天下第一大幫,見慣了江湖最頂尖對決的江左梅郎來說,這種級別的比試確實勾不起他任何的興趣。如果不是因為蕭景睿算是一個朋友的話,恐怕他連結果都不太想知道。

    「左邊!」飛流大叫一聲,放開蒙著眼睛的手。梅長蘇微笑著攤開左掌,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少年的臉立即皺成一團,連站在一旁的童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你輸了三次,要受罰,去幫吉嬸切甜瓜,蘇哥哥現在想吃一塊。」

    「甜瓜!」飛流是大愛水果的,柑橘的最佳季節過了,他就開始每天啃甜瓜,梅長蘇常笑他一天可以啃完一畝三分地,為了怕他吃壞肚子,不得不予以數量上的限制。

    少年的身影縱躍而去,梅長蘇隨即收淡了唇邊的笑意,語氣帶出絲絲陰冷:「通知十三先生,可以對紅袖招開始行動了。先走第一步,必須斷的乾淨。」

    路忙躬身應了,「宗主還有其他吩咐嗎?」

    梅長蘇半躺著將頭仰靠在腦枕上,閉上眼睛,「你明天可以不用過來了……」

    童路大驚失色,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童路有什麼事情……做的不合宗主的意嗎?」

    梅長蘇被他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偏過頭看了他一眼道:「讓你休息一天而已,你想到哪裡去了?」

    「啊?……」童路這才鬆了一口氣,抓了抓頭道,「我以為宗主是讓我以後都不用過來了……好容易有直接為宗主效力的機會,童路捨不得……」

    「傻孩子,」梅長蘇失笑地拍拍他的頭,「其實是我想要徹徹底底地休息一天,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管……摒去雜念安詳地過一日,也算為後天積養精神吧……」

    童路不是太明白後天有多重要,但他並非好奇心過剩多嘴多舌的人,不知道也並不問,只是用尊敬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宗主,靜靜等待他的吩咐。

    「跟宮羽說,讓她明天也好好休息……」

    「是。」

    「沒別的事了,你走吧。」

    童路深深地施了一禮,卻步退出。黎綱隨即進來,手裡托著個用紅布蒙蓋著的大盤子。

    「宗主,東西送來了,請您過目。」

    梅長蘇坐了起來,掀開紅布。盤面上立著一個純碧綠玉雕成的小瓶,乍看似乎不起眼,但細細觀看,可見玉質瓶面上竟繞著一整幅奔馬浮雕,順著玉石本身的紋理呈現出矯健飛揚、栩栩如生的意態,其構圖嚴謹,刀工精美,卻又如同天然般毫無斧鑿之感,令人歎為觀止。

    可是儘管這玉瓶本身已是可令人瘋狂追逐的珍品,但它最有價值的部分,卻還在裡面。

    「多少顆?」

    「回宗主,一共十顆。」

    梅長蘇伸手拿過玉瓶,拔開檀木軟塞,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又重新蓋好,將玉瓶拿在手裡細細地把玩了一會兒。

    黎綱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黎大哥,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好了。」梅長蘇根本未曾抬過頭,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察覺到黎綱的神情變化的。

    「宗主,這個禮會不會太重了些?」黎綱低聲道,「霍大師親雕的玉瓶,可救生死的的護心丹,任何一樣拿出去都夠驚世駭俗,何況兩樣放在一起?」

    梅長蘇靜默了一會兒,眸中慢慢浮起一絲悲憫之色:「等過了這個生日後,只怕再貴重的禮物,對景睿來說都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黎綱垂下頭,抿了抿嘴唇。

    「不過你說的也對,這樣送出去,確實過於招人眼目,是我考慮不周了。」梅長蘇的指尖拂過瓶面,輕歎一聲,「拿個普通些的瓶子,換了吧。」

    「是。」

    玉瓶被重新放回到托盤中,梅長蘇的視線也緩緩地從那幅奔馬浮雕上劃過,最後移到一旁,隱入合起的眼簾之內。其實最初選中這個玉瓶,就是因為這幅奔馬圖,想著景睿從小愛馬,見了這圖一定喜歡,所以一直疏忽了它驚人的身價。

    看來自以為寧靜如水的心境,到底還是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起了些微難以抑制的波瀾。

    「黎大哥,取我的琴來……「

    「是。」

    一直關切地凝望著梅長蘇每一絲表情的黎綱忙應了一聲,帶著托盤退下,很快就捧來了一架焦桐古琴,安放在窗下的長几上。

    幾桌低矮,桌前無椅,只設了一個蒲團,梅長蘇盤腿而坐,抬手調理了絲絃,指尖輕撥間,如水般樂韻流出,是一曲音調舒緩的《清平樂》。

    琴音靜人,亦可自靜。樂音中流水野林,空谷閒花,一派不關風月的幽幽意境,洗了胸中沉鬱,斷了眉間悲涼。一曲撫罷,他的面色已寧謚得不見一絲波動,羽眉下的眼眸,更是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湖面般,澄澈安然。

    早已決定,又何必動搖。既然對蕭景睿的同情和惋惜不足以改變任何既定的計劃,那麼無謂的感慨就是廉價而虛偽的,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那個年輕人,都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梅長蘇仰起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春日和熙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卻映不出一絲的暖意,反而有一些清肅和冷漠的感覺。

    抬起手,迎著陽光細看。有些蒼白,有些透明,虛弱,而且無力。

    那是曾經躍馬橫刀的手,那是曾經彎弓射大雕的手。如今,棄了馬韁,棄了良弓,卻在這陰詭地獄間,攪動風雲。

    「黎大哥,」梅長蘇轉過頭,看向靜靜立於門邊的黎綱,「抱歉,讓你擔心了……」

    黎綱頓覺心頭一陣潮熱,鼻間酸軟,幾乎控制不住發顫的聲音:「宗主……」

    「去叫飛流過來吧,切個甜瓜也切這麼久……」梅長蘇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的激動一般,偏了偏頭,淡淡一笑。

    話音剛落,飛流苗條柔韌的身影恰在此時奔入院內,一閃而進,手裡捧著個細白的瓷盤,大聲道:「花!」

    梅長蘇側過身定晴一看,五朵由甜瓜雕成的蓮花攢心擺著,雖大小不一,刀功生拙,但也算有模有樣,並不難看。

    「這是飛流雕的?」

    「嗯!」飛流的眉毛高高挑起,甚是得意,「最好的!」

    「你把最好的五朵都拿過來了?」梅長蘇滿眼都是溺愛的笑,揉著少年的耳朵,「吉嬸教你的?」

    「嗯!」飛流重重地點頭。

    「可以吃嗎?」

    「吃!」飛流抓起最大的一朵,遞到梅長蘇的嘴邊。

    黎綱不由笑道:「飛流啊,反正是要吃的,你幹嘛非要雕成朵花兒這麼麻煩?」

    「蘇哥哥吃!」飛流瞪了他一眼,強調道。

    「我們飛流最乖了,因為是給蘇哥哥吃的東西,所以要弄得很漂亮,對不對?」梅長蘇咬下一個花瓣,順手拿布巾擦了擦少年的嘴角,「你吃了多少?下巴上都是瓜汁……」

    「雕壞的!」飛流申辯道。

    「雕壞的你才吃掉啊?那還好。不過還是要記得不能一口氣吃太多哦,會肚子痛的。」

    「嗯!」

    梅長蘇吃完第一朵,朝飛流搖了搖頭。少年牢記著吃太多會肚子痛,便沒有再餵他吃第二朵,自己對著盤子發了陣呆,最後下定決心,將其餘四朵的甜瓜蓮花推到了黎綱的面前。

    「給我吃?」黎綱哈哈一笑,「真是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

    飛流沒有聽懂他後半句話,但是聽懂了前一個問題,所以立即點頭予以肯定。可是黎綱真的開始吃起來的時候,他唯一會展露情緒的那雙眼睛裡卻出現了不捨的表情。

    「你也吃吧,我們一人一半。」單純的孩子心思一看就知道,所以黎納忍著笑,又分了兩朵回去。

    飛流轉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你剛才在廚房裡,雕壞了幾個甜瓜?」

    「三個!」

    「全都是你吃的?!」

    「吉嬸一起!「

    梅長蘇看著飛流,眸中露出責備的神情,「你不是答應了蘇哥哥,每天只能吃一個嗎?」

    「雕壞的!」飛流大是委屈,嘴角有些向下撇。

    「嗯……」梅長蘇認真想了想,「那就不怪我們飛流了,是蘇哥哥沒有說清楚。從現在開始,不管是雕壞的也好,沒切好的也罷,只要是甜瓜,飛流每天吃的,加在一起不能超過一個。明白了嗎?」

    飛流俊秀的臉上還是沒什麼激烈的表情,但從語氣上已經可以聽出他心中的極度不情願:「好少!」

    「蘇哥哥也是怕飛流生病啊,」梅長蘇瞧著他的眼睛,笑得有些不懷好意,「要不,我們叫藺晨哥哥來?」

    飛流大驚,一頭扎進梅長蘇的懷裡,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死也不肯撒手。黎綱本就忍笑忍得體如篩糠,這一下更是再難忍不去,捧著有些抽筋的肚子躲到了門外。

    「你還沒回答哦,」梅長蘇卻把持得極穩,將少年的頭從懷裡拔出來,仍是嚴肅地問道,「一個?」

    飛流在藺晨哥哥與甜瓜之間萬般艱難地選擇了一下,最後還是乖乖地點頭:「一個……」

    梅長蘇表示讚許地撫挲了一下飛流的頭頂,目光和笑容都異常溫柔。

    院外已沒有了黎綱的身影。這位穩重忠誠的助手大概已經去尋找合適的瓶子盛裝那些將成為禮物的靈丹。先時那些陰鬱的情緒被可愛的少年驅散了一些,但在胸口似乎還剩著些殘留的餘波,偶一思及,仍有淡淡的悶,隱隱的痛,只不過在呼吸吐納間,這些感覺被堅定地忽視了過去。

    再過一天,便是蕭景睿二十五歲的生日。

    梅長蘇清楚地知道,對於這位烏衣名門的貴公子而言,這一天將是他此生最難忘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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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5: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酉時初刻,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已經是將近黃昏,準備結束辛苦一天之時。然而對於迎來送往、燈紅酒綠的螺市街來說,這卻是一個沉慵方起,還未開始打掃庭院待客的清閒時刻。整整一條長街,都是關門閉戶,冷冷清清的,安靜地讓人幾乎想像不出這裡入夜後那種車水馬龍、繁華如錦的盛況。

    然而正是在這一片沉寂、人蹤杳杳之時,有一輛寶瓔朱蓋的輕便馬車卻靜悄悄地自街市入口駛進,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搖搖前行著。馬車的側後方,跟著一匹眼神溫順、週身雪白的駿馬,上面穩穩坐著位容貌英俊,服飾華貴,眉梢眼角還帶著些喜色的年輕公子。看他騎在馬上那瀟瀟灑灑的意態,一點都不像是走在無人的街頭,反而如同在滿樓紅袖中穿行一般。

    隨著輕微的吱呀之聲和清脆的馬蹄足音,輕便馬車與那公子一前一後地走過一扇扇緊閉的紅漆大門,最後停在了妙音坊的側門外。馬車伕跳了下來,跑到門邊叩了三下,少時便有個小丫鬟來應門,不過她只探頭看了看來客是誰,話也不說,便又縮了回去。車伕與那公子都不著急,悠閒地在外面等著。大約一柱香的功夫後,側門再度打開,一位從頭到腳都罩在輕紗冪離間的女子扶著個小丫頭緩步而出,雖然容顏模糊,但從那隱隱顯露的婀娜體態與優雅輕靈的步姿來看,當是一位動人心魄的佳人。

    華服公子早已下馬迎了過去,一面欠身為禮,一面朗聲笑道:「宮羽姑娘果然是信人,景睿的生日晚宴能有姑娘為客,一定會羨煞半城的人呢。」

    「言公子過譽了。」宮羽柔聲謙辭了一句,又斂衣謝道,「有勞公子親自來接,宮羽實在是受之有愧。」

    「有這種護花的機會,我當然要搶著來了。」言豫津眉飛色舞地道,「景睿是壽星,根本走不開,謝弼眼看有家室的人了,心裡想來嘴上也不敢說,其他人跟宮羽姑娘又不熟,誰還搶得過我?」

    宮羽薄紗下秋波一閃,掩口笑道:「言公子總是這般風趣……」

    言豫津也不禁笑了起來,側身一讓路,抬手躬身:「馬車已備好,姑娘這就啟程吧?」

    宮羽低聲吩咐了那小丫頭一句什麼,方才踩著步蹬上馬車,蹲身坐了進去。小丫頭垂手退回了院門邊,並沒有跟著上車。

    「她不去嗎?」

    「我是去為蕭公子祝壽,帶她做什麼?」

    言豫津想了想,點點頭道:「也對,到了謝府,有的是服侍你的丫頭。……姑娘要是坐好了,我們這就出發吧?雖說晚宴還有大半個時辰才開始,但有長輩出席,我們早到些也是應該的。」

    「是。可以走了。」

    隨著這句柔和的應答聲,車伕揚鞭甩了一個脆響,在鮮衣白馬的青年公子的陪伴下,車輪平穩地開始轉動,轆轆壓過青石的路面,帶起一點微塵。

    與此同時,寧國侯謝府的上上下下,也正在為他們大公子的生日晚宴穿梭忙碌著。

    由於蕭景睿是兩家之子,那麼慶祝他的生日無疑有著一些與他本人沒什麼大關係的深層意義。姑且不說十分疼愛他的卓鼎風夫婦,連一向教子嚴苛的謝玉,也從來沒有對蕭景睿所享有的這項特殊待遇表示過異議。

    客人的名單是早就確定好了的,當初報給謝玉的時候,他瞧著蘇哲兩個字神情也曾閃動了一下,不過卻沒說什麼。雖然已是各為其主,但謝玉並不打算阻攔兒子與這位譽王謀士之間的來往。因為他很清楚蕭景睿所知道的事情非常有限,就算全被蘇哲給套了出來也沒多大的意思,而從另一方面來說,蕭景睿與蘇哲的良好關係也許某一天是可以利用的,就算利用不上,那至少也不會有太大的壞處。

    所以對於這份即有敵方謀士,又有樂坊女子的客人名錄,他最後也只淡淡說了一句話:「給你母親看看吧。」

    既然謝玉沒有表示反對,深居簡出舉止低調的蒞陽長公主當然更不會有什麼意見,於是請柬就這樣平平順順地正式發了出去。

    蕭景睿平時也有些玩玩鬧鬧的酒肉朋友,往年過生日時都請過的,等長輩們一退席就一大群擠在一起胡天胡地,不過是藉著由頭玩樂罷了。可是今年梅長蘇要來,從不出坊獻藝的宮羽也要來,蕭景睿對這個晚宴的重視程度一下子就翻了幾倍,不想讓它再度成為跟以前一樣的俗鬧聚會。可如果往年都請,今年突然不請人家,似乎又有些失禮,所以免不了左右為難。言豫津看出了他的心思,替他想了個主意,推說父母有命,要求晚宴必須清雅,要以吟詩論畫,賞琴清談為主,怕攪了大家的興致,故而提前一天在京城最大最好的酒家包了個場子,當紅的姑娘們叫來十幾個作陪,把這群朋友邀來玩鬧了一天。這群貴家公子樂夠了,對於第二天那個據說會十分「雅致素淡」的晚宴更是敬而遠之,紛紛主動表示不想去添亂,就這樣順利解決了蕭景睿的這個難題。

    因此四月十二日的晚上,前來參加蕭景睿生日晚宴的人並不算多,除了家人以外,原本只有梅長蘇、夏冬、言豫津、宮羽四個外人,後來碰巧請柬送到蘇宅的時候蒙摯也在,大統領順口說了一句「景睿,你怎麼不請我?」蕭大公子當然只好趕緊補了一份帖子送過來,添了這位貴客。

    雖然人數不多,但酒宴的籌備仍有不少的事情要做。女眷們只張羅廳堂佈置、僕從調動,其餘一應的物品採購都得謝弼去安排,所以謝二公子一得了空閒就咬牙切齒地捉著大哥抱怨:「憑什麼你過生日自己閒來逛去的,我卻為你累死累活?不行,收禮要分我一半!」

    「你我骨肉兄弟,還分什麼分,我的東西你喜歡什麼,儘管拿走好了。」蕭公子四兩撥千斤,一句軟綿綿的話就讓謝弼再也跳不起來,順便還捎了個信兒過來,「娘和母親叫你進去,說是要議定酒席菜單的事。你慢慢忙,我不耽擱你了……」

    看著壽星施施然地躲出門去,謝弼也只能在後面恨恨地跺跺腳,便認命地接著忙活去了。

    正日子當天晚上,來的最早的人當然是言豫津和宮羽。一看見蕭景睿從裡面走出來迎接,國舅公子便悄悄俯在佳人耳邊笑道:「我今天是沾了姑娘的光,平時我來謝府,景睿可從沒有出來接過,都是我自己孤孤單單走進去找他……」

    果然,蕭景睿一拱手,開口便是:「宮姑娘芳駕降臨,景睿有失遠迎了。快請進。」

    「喂,」言豫津冷著臉道,「你看見我沒有?」

    「是是是,」蕭景睿好脾氣地哄他,「言公子也請進。」

    「你還沒說有失遠迎……」

    「是,對言公子也有失遠迎了,要在下背您進去嗎?」

    「不用。攙著就行了。」

    宮羽忍不住撲哧一笑,搖頭道:「你們兩位……真是一對好朋友……」

    「那是我讓著他。否則還好朋友呢,早就一天打八架了。」言豫津一本正經地道,「要是有人想知道什麼叫容人之量,叫他向我學就行……」

    「你還不快滾進來?」蕭景睿笑罵道,「要讓宮姑娘陪著你在這風口上站多久?」

    言豫津慌忙向佳人拱了拱手,用唱詞的念白道:「哎呀,是小生之過,此地風大,小姐快些進來……」

    「你收斂些吧,戲還沒開鑼呢,你倒先唱上了。」蕭景睿白了他一眼,引領宮羽進了花廳。待客人喝了兩口茶,少歇片刻,便提出要帶她進去與女眷們見面。

    宮羽這時已除去外罩的冪離,露出一身鵝黃色的雅致衣衫。未曾敷粉塗朱的素顏並沒有減損她的美貌,反而更增添了一種楚楚的風韻。對於蕭景睿的盛情相邀,她很認真地起身施禮,低聲婉拒道:「宮羽雖蒙下帖,但畢竟只是藝伎,來尊府為公子助興而已。長公主殿下何等尊貴的人,宮羽怎敢進見?」

    言豫津眉頭一皺,正待開口說話,蕭景睿已搶先一步,溫言道:「這是私交場合,姑娘何必顧慮太多?再說內院中我娘和青怡妹子都是江湖人,並不在意俗禮,謝綺妹妹也一向性情豪闊。我母親雖為人冷淡些,但素來不是傲下的人,加之她愛好音律,對於姑娘的樂名更是仰聞已久,早就吩咐過我,等姑娘來了,一定要先引來讓她見見呢。」

    他這番話說的懇切,宮羽也不好再推脫,謝了兩句,便隨他進去了。言豫津沒道理跟著,只能在花廳前游來蕩去,好在不多時蕭景睿便匆匆回來陪他,宮羽並沒隨行,可見是被內院給留住了。

    聊了兩句,言豫津覺得時辰大概差不多了,正想問問,突見謝弼疾步過來,隔著一段距離便開始叫道:「大哥快來,蒙統領到了。」

    蕭言二人忙起身,匆匆迎出二門外。由於蒙摯是謝玉的朝中同僚,身份貴重,所以門房下僕先去通報的是老爺,故而蕭景睿趕到的時候,謝玉和卓鼎風已經雙雙迎出,正與蒙摯在門廳處站著寒暄。

    蕭景睿不敢打斷長輩們交談,便靜靜站在一邊,候到一個談話空隙,正要過去見禮,門外又傳來語調高高地揚聲通報:「蘇哲蘇先生到……」

    門廳諸人一齊轉過身來,蕭景睿更是準備迎出門去,腳步剛動,梅長蘇含著淺淺笑意的面容已出現在眼前。他今晚著了件月白外袍,內襯天藍色的裌衣,看起來氣色甚好,那溫文清雅的樣子,實在令人無法想像這近一年來京城的連綿風波,能有多少是出自於他的手筆?

    淡淡一瞥,梅長蘇已將門廳的情況應收眼底。按照禮節,他首先向謝玉欠身致意,道:「蘇某見過侯爺。」

    「小兒區區一宴,竟能請動先生大駕光臨,敝府實在是蓬蓽生輝。」謝玉客套地應答著,抬手介紹身邊的人,「這位是卓鼎風卓莊主。」

    梅長蘇微微一笑道:「卓莊主與我是見過幾面的,只是無緣,未曾交談過。想不到今天能在此幸會。」

    「梅宗主客氣了。卓某久慕宗主風采,今日也甚覺榮幸。」卓鼎風抱拳過胸,長揖下去,回的是平輩之禮,旁邊的兩個年輕人怔忡之間,這才突然發現自己因為跟蘇兄交往頻頻,竟漸漸有些忽略了他在江湖上的傲然地位。

    接下來梅長蘇又與蒙摯相互見禮,幾個人贅贅地客套了半天。言豫津早就不耐煩,無奈都是年長者,他又不敢造次,只能陪在一旁站著,心中後悔不該跟著蕭景睿一起出來,看,人家謝弼就比較聰明……

    好在客套話總有說盡的時候。盡完禮數,身為主人的謝玉和半個主人的卓鼎風便陪著兩位貴客上正廳奉茶,蕭景睿自然從頭到尾跟著,但言豫津卻趁著後行的機會,跟只閃現了一下的飛流一樣,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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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謝府是一品侯府與駙馬府合二為一,規制比同類府第略高。除卻一般的議事廳、暖廳、客廳、花廳、側廳等廳堂以外,還在內外院之間,建了一座臨於湖上,精巧別緻的水軒,命名為「霖鈴閣」。由於今年人數適中,故而蒞陽長公主特意將蕭景睿生日晚宴的舉辦地指定在此處。

    等最後一位客人夏冬到達之後,謝玉便遣人通報了內宅,引領客人們進入霖鈴閣。由於大家都是平素常有交往的熟人,只有卓夫人認識的人稍稍少了一些,故而廝見介紹的時間很短,不多時便各自歸座了。

    因是居傢俬宴,座次的排定並不很嚴謹,謝玉夫婦是主座,卓鼎風夫婦側陪,夏冬與蒙摯相互推辭了半天,最後還是年紀較長的蒙摯坐了客位居右的首座,夏冬的位置在他對面,蒙摯的右手邊是梅長蘇,夏冬的右手邊坐了言豫津。為了防止夏冬姐姐習慣性地順手擰自己的臉,言豫津很謹慎地把自己的座位向後挪了有一尺來遠。其餘的年輕人都是序齒順位,只有宮羽堅持要坐在末席,大家拗她不過,也只能依了。卓青怡因為非常喜歡這個姐姐,便跟她擠在了同一個几案前。蕭景睿還想把飛流找到照顧一下,可惜到處都尋不到有少年的蹤影,梅長蘇笑著叫他不用管。

    壽星今天穿的是卓夫人親手縫製的一襲新袍。雖然江湖女俠的手藝是比不上瑞蚨齋的大師傅,但心思還是花足了的,領口袖口都繡了入時的回雲紋,壓腳用的是金線,腰帶上更是珠玉瑪瑙鑲了一圈兒,一派富麗堂皇。好在蕭景睿腹有詩書氣自華,穿上才不至於變了富家浪蕩子的模樣。不過言豫津在第一次見他試穿此衣時,還是很委婉地評論道:「景睿,看你肯穿這個衣服,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孝順。」

    宴會開始時各方的禮都已經送上了。長輩們無外乎送的衣衫鞋襪,卓青遙夫婦送了一支玉笛,謝弼送的是一方端硯,卓青怡則親手做了個新的劍穗。言豫津送了一整套精緻的馬具。夏冬與蒙摯都送的是普通的擺件玩器,宮羽則帶來一幅桌上擺的精巧繡屏。

    夾在這些禮物中,梅長蘇送的護心丹一開始並不顯眼,如果不是言豫津好奇地湊過來問,問了之後還大驚小怪的驚歎了幾聲,旁人也沒注意到他送的是如此珍貴之物。

    「不行不行,蘇兄真是太偏心了,送這麼好的東西給景睿實在是糟蹋,連我你都沒送過,你明明更喜歡我的!」

    言豫津正在笑鬧,旁邊突然出現了一隻修長有力的玉手,準備無誤地擰住了他側頰上肉最厚的地方,微一用力,半邊臉就紅了。

    「你鬧什麼鬧?七月半不是還沒到嗎?說不定蘇先生到時候送更好的東西給你呢。」夏冬咯咯笑著,朝言豫津的臉上吐了一口氣。

    國舅公子捂著臉掙扎到一邊,恨恨地道:「我的生日不是七月半啦,是七七,夏冬姐姐不要再記錯了!」

    「喔,七夕啊……」夏冬斜瞟他一眼,「跟七月半又差不太多,你急什麼?」

    言豫津淚汪汪地瞪著她。拜託大姐,七夕跟七月半不光是日子,連感覺都差很多好不好……

    「行啦行啦,」謝弼笑著來打圓場,「你真是什麼都爭,護心丹雖貴不可求,但也不是平常吃的東西。等哪天你吐血了斷氣了,我想大哥一定會餵你吃一粒的……」

    言豫津立即將憤怒的視線轉到了謝二身上。你才吐血,你才斷氣!

    年輕人這一鬧,宴會最初的拘謹氣氛這才鬆泛了下來,連蒞陽長公主都忍不住笑著道:「豫津有時會來向我哭訴你們欺負他,我原來還不信,今天看來,你們真的是在欺負他……」

    「好了,」謝玉微笑道,「哪有這樣待客的,睿兒,快給大家斟酒。」

    蕭景睿邊應諾邊起身,捧著一個烏銀暖壺,依次給諸人將案上酒杯斟滿。謝玉舉杯左右敬了敬,道:「小兒賤辰,勞各位親臨,謝玉愧不敢當。水酒一杯,聊表敬意,在下先乾為敬了。」說著舉杯一飲而盡。席上眾人也紛紛乾了杯中酒,只有梅長蘇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杯子,蕭景睿知他身子不好,故而並不相勸,悄悄命人送了熱茶上來。

    「來來來,既是私宴,大家都不要客氣,謝某一向不太會招待客人,各位可要自便啊,就當是自己家好了。」謝玉呵呵笑著,一面命侍女們快傳果菜,一面親自下座來敬勸。

    酒過三巡,夏冬撥了撥耳邊垂發,單手支頤,一雙鳳眼迷迷濛濛地對主人道:「謝侯爺說讓我們把這裡當自己家一樣,這句話可是真的?」

    「此言自然無虛。夏大人何有此問?」

    「我不過確認一下罷了。」夏冬面上流動著邪魅嬌媚的笑容,輕聲道,「我在自己家,一向任性妄為,但凡有什麼無禮的舉動,想必侯爺不怪?」

    謝玉哈哈大笑道:「夏大人本就率性如男兒,謝某有什麼好怪的?」

    「那好。」夏冬抿著嘴角慢慢點了點頭,妖柔的目光突然變得如冰劍般冷厲,越過謝玉的肩頭,直射到主座旁卓鼎風的身上,揚聲道:「夏冬久仰卓莊主武功高絕,今日幸會,特請賜教。」

    與此冷洌語聲出唇的同時,夏冬高挑的身形飛躍而起,以手中烏木長筷為劍,直擊卓鼎風咽喉而去。

    這一下變生急猝,大家都有些發呆。還未及反應之下,那兩人已來來往往交手了好幾招。雖然只是以筷為劍,但其招式凌厲,勁風四卷,已讓人呼吸微滯。

    片刻之間,數十招已過,夏冬縱身後撤,如同她攻擊時一般毫無徵兆地撤出了戰團,抬手撫了撫鬢邊髮絲,直到凝定了身形,飛揚的裙角才緩緩平垂。

    在一般人的眼中,此時的夏冬神色如常,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敏感地察覺到她眼底快速掠過的一抹困惑之色。

    寧國侯謝玉的唇邊,淡淡地浮起了一個冷笑。

    夏冬果然是執著之人。內監被殺案其實現在已經冷了,但她卻仍然沒有放棄追查,只不過今天敢請她來,必要的準備總是做了的,這位女懸鏡使想要從卓鼎風出招的角度刃鋒來比對死者身上的傷口,只怕不是那麼容易。

    「精彩精彩!」瞬間的沉寂後,蒙摯率先擊掌讚歎,「兩位雖只拆了數十招,卻是各有精妙,幻采紛呈,內力和劍法都令人歎為觀止,在下今天可真是有眼福。」

    夏冬嬌笑道:「在蒙大統領面前動手,實在是班門弄斧,讓您見笑了。」

    卓鼎風也謙遜道:「是夏冬大人手下留情,再多走幾招,在下就要認輸求饒了。」

    「高手相逢,豈能少酒?來,大家再痛飲幾杯。」謝玉執壺過來親自斟了滿滿一杯,遞到夏冬的面前,顯然是想要就這樣平息這場猝然發動的波瀾。夏冬一動也不動地看了他片刻,方才緩緩抬手接了酒杯,仰首而盡。

    卓青遙此時也攜著妻子走過來,拱手道:「夏大人真是海量。青遙也借此機會敬大人一杯,日後江湖相遇,還望大人隨時指正。」

    夏冬淺淺一笑,也沒說什麼就接杯飲了。接著謝綺、謝弼和卓青怡都在長輩的暗示下紛紛過來敬酒,連卓夫人都起身陪同丈夫一起敬了第二杯。本來在一旁悄悄跟蕭景睿說著什麼的言豫津覺得有些奇怪,小小聲地問道:「他們在做什麼?灌酒嗎?」

    蕭景睿也低聲回應道:「我很少見夏冬姐姐喝酒,她酒量如何?要不我過去擋一擋?」

    「我也很少見她喝酒……你看那臉紅的,你還是去擋一擋吧,我怕她喝醉了來折磨我……」

    剛好從他兩人身邊走過的蒙摯忍不住笑出聲來,轉頭安慰道:「沒關係,夏冬喝一杯就臉紅,喝一千杯也只是臉紅而已……你們剛才在商量什麼?」

    「不是商量,我是在提醒景睿,現在氣氛正好,該請宮羽姑娘為這廳堂添輝了。」言豫津一面說著,一面將目光轉到靜坐一旁的宮羽身上,見她抬頭回視,立即拋過去一個大大的笑容。

    蕭景睿笑著用腳尖踢了踢他:「好啦,口水吞回去,我這就去跟母親提一提。」說罷正要挪步,就看見長公主身邊的貼身嬤嬤快速走到謝玉身邊,低頭稟了幾句什麼,謝玉隨即點頭,轉身回到主位,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各位,雅宴不可無樂,既然有妙音坊的宮羽姑娘在此,何不請她演奏一曲,以洗我輩俗塵?」

    此建議一出,大家當然紛紛贊同。宮羽盈盈而起,向四周斂衣行禮,柔聲道:「侯爺抬愛了。宮羽雖不才,願為各位助興。」

    此時早就侍女過來抱琴設座,蕭景睿一眼認出那是母親極為珍愛的一把古琴,平時連孩子們都不許輕碰,今天居然會拿出來給一個陌生女子演奏,可見她確實非常愛重宮羽的樂藝。

    而身為樂者,宮羽雖然不清楚蒞陽公主素日是何等愛護此琴,但卻比蕭景睿更能品鑒出此琴之珍貴,以至於她坐下細看了兩眼後,竟然又重新站起來,向長公主屈膝行禮。

    蒞陽長公主面上表情仍然清冷,不過只看她微微欠身回應,就已表明這位尊貴的皇妹對待宮羽實在是禮遇之極,令一向知道她性情的謝玉都不禁略顯訝然。

    重新落坐後,宮羽緩緩抬手,試了幾個音,果然是金聲玉振,非同凡響。緊接著玉指輕捻,流出婉妙華音,識律之人一聽,便知是名曲《鳳求凰》。一般樂者演曲,多要配合場合,不過對於宮羽這般大家,自然無人計較這個。因此儘管她是在壽宴之上演此綺情麗曲,卻並無突兀之感,曲中鳳兮鳳兮,四海求凰,願從我棲,比翼邀翔之意,竟如同瀟湘膩水,觸人情腸,一曲未罷,已有數人神思恍惚。

    謝玉雖書讀的不少,但對於音律卻只是粗識,儘管也覺得琴音悅耳華艷,終不能解其真妙。只是轉頭見妻子眉宇幽幽,眸中似有淚光閃動,心中有些不快。待曲停後,便咳嗽了一聲道:「宮羽姑娘果然才藝非凡。不過今日是喜日,請再奏個歡快些的曲子吧。」

    宮羽低低應了個「是」字,再理絲絃,一串音符歡快跳出,是一曲《漁歌》,音韻蕭疏清越、聲聲逸揚,令人宛如置身夕陽煙霞之中,看漁舟唱晚,樂而忘返。縱然是再不解音律之人聽她此曲,也有意興悠悠,怡然自得之感。但謝玉心不在此,一面靜靜聽著,一面不著痕跡地察看著蒞陽公主的神情。眼見她眉宇散開,唇邊有了淡淡的笑容,這才放下心來,暗暗鬆了口氣。

    兩曲撫罷,讚聲四起。言豫津一面喝采,一面厚顏要求再來一曲。宮羽微笑著還未答言,謝府一名男僕突然從廳外快步奔進,趨至謝玉面前跪下,神情有些倉皇,喘著氣道:「稟……稟侯爺……外面有、有客、客……」

    謝玉皺眉道:「客什麼?不是早吩咐你們閉門謝客的嗎?」

    「小的攔不住,他們已、已經進來了……」

    謝玉眉睫方動,廳口已傳來冷洌的語聲:「早有舊約,卓兄為何拒客?莫非留在寧國侯府,是為了躲避在下的挑戰不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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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5: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隨著這內容挑釁、溫度冰冷,但語調卻並不激烈的一句話,霖鈴閣的格花大門外,出現了幾條身影。當先一人,穿著淺灰衫子,梳著楚人典型的那種高高的髮髻,面容清瘦,兩頰下陷,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直視著廳上主座,整個人如同一把走了偏鋒的劍一般,凌厲中帶著些陰騖。

    這便是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二,目前任職大楚殿前指揮使,以一手遏雲劍法享譽天下的岳秀澤。

    謝玉振衣而起,面上帶了怒色,厲聲道:「岳大人,此處是我的私宅,你擅入擅進,這般無禮狂妄,視我謝玉為何等樣人?難道在大楚朝廷上,就學不到一點禮數嗎?」

    「冤枉冤枉,」謝玉話音未落,岳秀澤的身後突然閃出了一個宇文暄,拱著手笑嘻嘻道,「岳秀澤早已在半月前辭去朝職,現在是一介白衣江湖草莽,謝侯爺對他有何不滿,只管清算,可不要隨便扯到我們大楚的朝廷上來。」

    謝玉氣息微滯,忍了忍,將寒冰般的目光轉到宇文暄身上,冷冷道:「那陵王殿下總算是大楚朝廷的人吧,你這樣衝進來是否也有違常理?」

    「我沒有衝進來啊,」宇文暄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表情甚是誇張,「先聲明清楚,我們跟岳秀澤不是一路的,我來是因為聽說今天是蕭公子的壽辰,想著怎麼也是相識的人,所以備了薄禮來祝壽,順便也討好一下謝侯爺。這一路走進來的時候只看見貴府的家僕不停地在攔岳秀澤,又沒有人來攔我們,我怎麼知道不能進來?侯爺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親自問問貴僕啊。」

    他這一番胡言亂語,詭詞巧辯,竟將謝玉堵得一時說不出話。欲要認真分證,對方又只是進來,並沒做什麼,何況還打著給自己兒子祝壽的旗號,如果就這樣粗暴地將聯姻使團的正使,一個大楚皇族趕出去,未免顯得自己太失風度,只得嚥了這口氣,將精力轉回到岳秀澤身上,道:「本侯府中不歡迎岳兄這般的來客,若岳兄盡速離去,擅闖之事可以揭過不提,否則……就不要怪本侯不給面子了。」

    此時廳堂之上甚是安靜,他的語調也不低,岳秀澤對他的話應該聽得非常清楚,可看他平板的神色,卻分明如同沒有聽見一樣,絲毫不理會,仍然將湛亮的眸子鎖在卓鼎風臉上,用著與剛才同樣淡漠的聲音道:「當面挑戰,是江湖規矩,為此我還特意辭了朝職,卓兄若要推脫,好歹也自己回個話。如此這般由著他人翼護,實在不是我所認識的卓兄,難不成卓兄跟謝侯爺成了親戚之後,就已經不算是江湖人了嗎?」

    卓鼎風眉間一跳,頷下長鬚無風自飄,右手在桌面上一按,剛剛直身而起,就被謝玉按住了肩膀。

    其實江湖挑戰,一向是武學比試和交流的一種普遍方式,跟仇斗怨斗之類的打鬥根本是兩回事,雙方一般都很謹慎,如果在一場挑戰比鬥中給予對方除必要以外的重大傷害,這種行為一向是為人所不恥和抵制的,尤其是對岳秀澤和卓鼎風這樣的高手而言,更是不須傷人就能分出勝負。所以除了場合有些不對外,卓鼎風接受此項挑戰並不是很凶險的事,至多就是打輸了,導致名聲和排位受損,但要是他身為江湖人,拒不接受對手登門發出的挑戰,那名聲只怕會受損更多。

    所以此時在場的大部分人,都不太明白謝玉為什麼要強行阻攔,難道就因為岳秀澤進來的方式不太禮貌?

    感覺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數道困惑目光,這位寧國侯現在也是有口難言。說實話,岳秀澤嗜武,喜歡找人挑戰的習性天下皆知,對於他闖入的行為,其實一笑置之是最顯世家貴侯氣度的處理方式,可惜他現在卻沒有顯擺這種氣度的本錢。

    因為夏冬和蒙摯在這裡。因為岳秀澤是高手。

    方才夏冬猝然發難,向卓鼎風出手,目的就是要觀察他的劍鋒與劍氣是否與除夕晚被殺的內監身上的傷口相符。對此謝玉已提前料到,所以讓卓鼎風做了充足的準備,再加上他們拿準了夏冬只是試探,出手總要留上幾分,故而接招時心態輕鬆,刻意改變後的劍勢沒有被女懸鏡使發現異樣。

    可是岳秀澤就沒那麼好打發了。一來他與卓鼎風以前交過手,熟知他的劍路,二來他畢竟是來挑戰的,就算再不傷人,也必然會進攻得很猛。有道是高手相爭,毫釐之差,這一場比鬥可跟應付夏冬的試探不同,想要刻意藏力或者改變劍勢的微妙之處,那就不僅是會不會輸得很難看的問題,而是也許根本做不到……

    但如果任憑卓鼎風以真實的武功與岳秀澤比鬥,那麼就算僥倖沒讓夏冬看出來,蒙摯這個大梁第一高手的如電神目是瞞不住的。而內監被殺案的欽定追查者,至少在表面上恰恰就是這位禁軍大統領。

    謝玉的額上薄薄地滲出了一層冷汗,開始後悔怎麼沒早些將卓家父子都遣離京師。不過話又說回來,誰能料到從大楚會跑一個岳秀澤過來,巧之又巧地找了個夏冬蒙摯都在場的時候挑戰卓鼎風?

    「岳兄,今晚是我小兒生日,可否易時再約?」卓鼎風溫言問道。

    「不可。」

    「這是為何?」

    「我辭朝只有半年的時間,可以自由四處尋覓對手。」

    「那約在明日如何?你不至於這麼趕時間吧?」

    「明日……」岳秀澤眸中閃現出一抹讓人看不懂的悲哀之色,「夜長夢多,誰知道今夜還會發生什麼?誰知道還有沒有明日?既已見面,何不了斷?對試又不是凶事,難不成還沖了你兒子的壽宴不成?」

    「岳兄的意思,是非要在此時此地了斷了?」

    「不錯。」

    「放肆!」謝玉一咬牙,揚聲怒道,「今夜是小兒生日宴會,貴客如雲,豈容你在此鬧場!來人,給我轟了出去!」

    岳秀澤神色如常,仍是淡淡道:「卓兄,我是來挑戰,還是來鬧場,你最清楚。給我一個答覆。」

    此時已有數十名披甲武士湧入,呈半扇形將岳秀澤圍住,槍尖如雪,眼看著就要發動攻勢,卓鼎風突然大喝一聲:「住手!」

    謝玉眉睫一震,按在卓鼎風肩上的手猛地加力,正要說話,這位天泉山莊的莊主已將懇切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臉上,低聲道:「謝兄見諒,我……畢竟是個江湖人……但請放心,此事我會團滿處理的……」

    謝玉唇角一抖,隱隱猜到了什麼,欲待出言阻止,想了想,又硬起了心腸,緩緩收回了自己壓在卓鼎風肩上的手,語調溫和地道:「卓兄有何決策,我一向是不干擾的。」

    卓鼎風淡淡一笑,面色寧靜地站起身來,與岳秀澤正面而立,道聲:「請。」

    此時宮羽已抱琴退回到角落,廳堂正中一大片空地,竟仿若天然的演武場。凝目對視的兩大高手,劍雖未出鞘,但那種淵停嶽峙的氣勢,那種傲然自信的眼神,當遠非前日他們兩人的弟子對戰時可比。

    為表對此戰的尊敬,除了長公主仍然端坐外,其他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連謝綺都在夫君的扶持下捧著隆起的腹部起身。

    由於宇文暄等人站在廳口,故而廳門是開著的。一縷夜風晚來清涼,捲了紅燭焰舞,室內光影搖動。與燒焦的燭芯辟拍裂響的同時,兩柄劍似閃電橫空,交擊在了一起。

    聽名思義,天泉與遏雲劍都是以劍法飄逸靈動著稱,兩門傳承都近百年,彼此之間歷代互有勝負,縱橫江湖時,除了北燕拓跋氏的瀚海劍或許偶能壓它們一頭外,其他劍門基本上都望其項背而莫及。卓鼎風二十七歲那年與岳秀澤初戰獲勝,三十五歲那年再戰又獲勝,看戰績似乎佔了上風,但從他面對遏雲劍時異常凝重的表情來看,無論贏了多少次,這仍然是一個讓他無法等閒視之的對手。

    廳堂之上兩人這第三戰,劍影縱橫,衣袂翻飛,來回近百招,仍未入高潮,單從場面上來看,竟好像還不如那日蕭景睿與唸唸打的好看。

    但實際上,這一戰的份量當然遠非那一戰可比,從兩戰皆在場的夏冬眼睛裡,便可以清楚地明白這個事實。

    她的目光晶瑩透亮,似乎已完全被這場劍試吸住了心神,而忘記了其他應該注意的一切。那每一劍的角度、力度、速度,無不精妙到毫巔,劍訣心法,更是如同附著在劍鋒之上的靈魂,與揮出的一招一式水乳交融,絲毫不見年輕人出招時的刻意與生澀。

    這一點卓青遙與蕭景睿當然體會得更深,兩人都站在燭光最明亮之處,目不轉晴地凝視著場內每一道光影。高手與高手的碰撞,才能迸出最亮麗的火花,觀摩這一戰,當比他們受教一年都有進益。

    可是與大多數全副心神觀戰的人不同,廳上還有三個人似乎對此比拚毫無興趣。蒞陽長公主閉著眼睛,靠著短榻的扶手小憩,神情與旁邊緊張凝重的謝玉和卓夫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梅長蘇倒是看著場內,但從那沒有焦距的目光和有些發呆的表情來看,他顯然只是應景地瞧著,腦子裡不知在想些別的什麼。角落的宮羽安然寧和,懷裡抱著琴,細細看著木質的紋理,流水般的長髮垂在她粉頰兩邊,眼睫根本抬也沒有朝場中抬上一眼。

    他們三個人都在等待,等待這場比鬥結束的那一刻,蒞陽公主是因為本就漠不關心,而另兩個,則是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高潮還在後面……

    旁邊蒙摯放在書案上的手指突然一緊,握成了一個拳頭。被他的動作驚動的梅長蘇略略收斂心神,看向場中。纏鬥的雙方仍然氣息均勻,看來與剛開始時並無二樣,可是真正的高手都已看出,決勝的一刻已經到來。

    不知是巧,還是不巧,他們二人決勝的最後一招,竟與前日蕭念二人所比拚的最後一招相同。

    天泉劍翻動雨雲,漫天水霧散開,光影細如牛毛,似無孔不入。岳秀澤雙手握劍,掄起飄乎劍風,然而幻出的卻不是他女徒的那一片光網,而是一堵光牆。

    細針入牆,可沒不可透,仿若茸茸春雨入土,只潤了表層。岳秀澤的眸中不由閃過一絲笑意然而笑意剛起,瞬間又突轉凌烈。對手劍尖餘勢未歇,強力停住,一片水霧剎那間凝為一支水箭,在光牆似隱非隱時突破。岳秀澤側身轉腰,避開光箭來勢,然而胸前的衣衫已被劍鋒割裂了一條長口。大楚人在空中換氣,絲毫不亂,手指翻彈間劍柄已轉為反握格擊,擋住了對手橫削過來的後招。

    然而他心中已明白,自己雖然及時化解了卓鼎風的後手,但那毫釐之敗,終究是已經敗了。接下來的這一回合,不過是為了將那敗局定格為毫釐這一程度,不再擴大罷了。

    卓鼎風的臉上,此時也現出了微笑。不過他的笑容之中,多了些愴然,多了些決絕。

    橫削過去的一劍,被岳秀澤格穩,只需在對手滑劍上挑時順勢躍開,這一戰就結束了。

    所有認真觀戰的人此刻都已預見到了這個結果,全體放鬆了身體。只有謝玉的眼睛,仍然緊盯著場內,如同一潭寒水般冷徹人的肺腑。

    梅長蘇輕輕地長歎了一聲。在他歎息的尾音中,岳秀澤滑劍上挑,劍鋒切入卓鼎風本應早已回撤開的手腕中,鮮血四濺,天泉劍脫手落地,發出尖銳的鏗然之聲。

    「爹!」

    「老爺!」

    妻子與兒女們的驚呼聲四起,蕭景睿與卓青遙雙雙搶上前去,扶住了卓鼎風的身體,同時將怒意如火的視線投向了岳秀澤:「這只是比試,你怎麼……」

    岳秀澤的震驚似乎也不少於他們二人,瞪著卓鼎風道:「卓兄,你、你……」

    「不關岳兄的事……」卓鼎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剛才最後一下,我有些走神……」

    蕭景睿和卓青遙都不是外行,剛才只是情急,其實心裡明白這不是岳秀澤的責任。只不過蕭景睿驚駭之中甚是迷惑,而卓青遙心裡略略有些明白罷了。

    「快,快請大夫來!」謝玉一面急著吩咐,一面快步下來親自握著卓鼎風的手腕檢視,見腕筋已然重創,恢復的可能渺茫,臉上不由浮起複雜的表情。

    「這只是外傷,不用叫大夫來了,讓青遙拿金創藥來包紮一下就好。」卓鼎風刻意沒有去看謝玉的臉,低聲道。

    夏冬與蒙摯一直凝目看著這一片混亂,直到此時,方才相互對視了一眼。

    雖然該看的東西都看到了,但卓鼎風這一傷,一切又重新煙消雲散,謝玉與內監被殺案之間那唯一一點切實的聯繫,至此算是完全終結。

    可是卓鼎風一不願避戰損了江湖風骨,二不願被抓到把柄連累謝玉,故且不論他是否做得對,單就這份壯士斷腕的氣概,也委實令人驚佩。只可惜卓青遙功力尚淺,琅琊高手榜上大概又有很多年,看不見天泉劍之名了。

    「此戰是我敗了。」岳秀澤看著卓鼎風蒼白的面色,坦然道,「我遏雲一派,日後將靜候天泉傳人的挑戰。」說罷撫胸一禮。

    「多謝岳兄。」卓鼎風因手腕正在包紮,不能抱拳,只得躬身回禮,之後又轉身對謝玉道:「我確對岳兄說過無論何時何地隨時候教的話,所以今夜他入府對謝兄的冒犯,還請勿怪。」

    謝玉笑了笑道:「你說哪裡話來,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個我還懂,我不會為難岳兄的,你放心,到後面休息一下如何?」

    卓鼎風傷雖不重,但心實慘傷,亦想回房靜一靜,當下點頭,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正轉身移步,突然有一個聲音高聲道:「請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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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6: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這一聲來得突兀,大家都不由一驚。聲音的主人學著梁禮向四周拱著手,滿面堆笑地道歉:「對不起,驚擾各位了……」

    「陵王殿下,你又想做什麼?」謝玉只覺一口氣弊著吐不出來,直想發作。

    宇文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答話,反而把視線移到了岳秀澤臉上,靜靜道:「岳叔,我已經按承諾讓你先完成心願挑戰了,現在該輪到我出場了吧?」

    「喂,」卓青遙怒道,「我爹剛剛受傷,你想趁人之危嗎?要出場找我!」

    「哎呀誤會誤會,「宇文暄雙手連搖道,「我說的出場可不是比武,在場各位我打得過誰啊?我只是覺得接下來的一幕,卓莊主最好還是留下來看一看比較好。」

    謝玉冷哼了一聲,拂袖道:「真是荒誕可笑,卓兄不用理他,養傷要緊。」

    梅長蘇卻在此時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嘴,道:「景睿,我送你的護心丹給你爹服一粒吧。」

    「啊?」蕭景睿不由一愣。傷在手腕上的外傷,吃護心丹有用嗎?

    梅長蘇直視著卓鼎風的眼睛,歎道:「一身修為,斷去之痛,在心不在手。卓莊主終有不捨之情,難平氣血,只怕對身體不利。今夜還未結束,莊主還要多珍重才是。」

    他剛說了前半句,蕭景睿便飛奔向擺放禮品的桌案前取藥,所以對那後半句竟沒聽見,只忙著餵藥遞水,服侍父親將護心丹服下。

    宇文暄在一旁也不著急,靜靜地看他們忙完,方才回身拉了拉旁邊一人,輕輕撫著她的背心推到身前,柔聲道:「唸唸,你不就是為了他才來的嗎?去吧,沒關係,我在這裡。」

    從一開始,唸唸就緊依在宇文暄的身邊,穿著楚地的曲裾長裙,帶了一頂垂紗女帽,從頭到尾未發一言。此時被推到蕭景睿面前後,少女仍然默默無聲,只是從她頭部抬起的角度可以看出,這位唸唸姑娘正在凝望著蕭景睿的臉。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和尷尬,連最愛開玩笑的言豫津不知怎麼的都心裡跳跳的,沒敢出言調侃。

    蕭景睿被看得極不自在,腦中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除了前日一戰外,跟這位唸唸姑娘還有什麼別的聯繫,等了半日不見她開口說話,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問道:「念……念姑娘,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唸唸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回答,只是抬起了手,慢慢地解著垂紗女帽繫在下巴處的絲帶,因為手指在發抖,解了好久也沒有完全解開。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有些不忍地將頭側向了一邊。

    紗帽最終還是被解下,被主人緩緩丟落在地上。富麗畫堂內,明晃晃的燭光照亮了少女微微揚起的臉,一時間倒吸冷氣的聲音四起,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一眼,只看了一眼,蕭景睿的心口處就如同被打進了粗粗的楔子,阻住了所有的血液回流,整張臉蒼白如紙,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互相凝視。在旁觀者的眼中,就彷彿是同樣的一個模子,印出了兩張臉,一張添了英氣,稜角,給了男人,另一張加上些嬌媚與柔和的線條,給了女孩。

    可是那眉,那眼,那鼻樑,那如出一轍的唇形……當然,這世上也有毫無關係的兩個人長得非常相像的情況發生,但宇文暄打破沉默的一句話,卻斷絕了人們最後一絲妄想。

    「這是在下的堂妹,嫻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主座上突然傳來異響,大家回頭看時,卻是蒞陽長公主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地昏暈了過去,她的貼身侍女們慌慌張張地扶著,一面呼喊,一面灌水撫胸。

    宇文暄的聲音,彷彿並沒有被這一幕所干擾,依然殘忍地在廳上迴盪著:「叔父二十多年前在貴國為質子時,多蒙長公主照看,所以舍妹這次來,也有代父向公主拜謝之意。唸唸,去跟長公主叩頭。」

    宇文念目中含淚,緩緩前行兩步,朝向蒞陽長公主雙膝跪下,叩了三下方立起身形,再次轉過頭來,凝望著蕭景睿,眸中期盼之意甚濃。

    然而蕭景睿此時的眼前,卻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見她,看不見廳上二十多年的父母家人,看不到任何東西,就好似孤身飄在幽冥虛空,一切的感覺都停止了,只剩了茫然,剩了撕裂般的痛,剩了讓人崩潰的迷失。

    小時候,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卓家的孩子,還是謝家的孩子。後來長大了,他漸漸地開始接受自己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謝家的孩子。那兩對父母,那一群兄弟姐妹,那是他最最重要的家人,他愛著他們,也被他們所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上蒼會冷酷地告訴他,他二十多年來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和泡沫……

    蒞陽長公主悠悠醒來,散亂的鬢髮被冷汗粘在頰邊,眼下一片青白之色,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侍女將熱茶遞到她嘴邊,她推開不喝,撐起了發軟的身子,向階下伸出顫顫的手,聲音嘶啞地叫道:「睿兒,睿兒,到娘這裡來,快過來……」

    蕭景睿呆呆地將視線轉過去,呆呆地看著她憔悴的臉,足下卻如同澆鑄了一般,挪不動一絲一毫。

    「睿兒!睿兒!」蒞陽公主越發著急,掙扎著想要起來,雙膝卻抖動地支撐不住身體,只能在嬤嬤和侍女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向階下爬去,口中喃喃地說著,「你別怕,還有娘,娘在這裡……」

    這個時候首先恢復鎮定的人竟是卓鼎風。二十多年來,他早就有景睿可能不是自己親子的準備,而當下這個結果,最震撼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部分又都在蕭景睿和謝玉身上,他反而可以很快地調整好自己的感覺。

    所以最先拍著蕭景睿的肩膀將他向蒞陽公主那邊推行的人就是他。

    梅長蘇就在這時看了角落中的宮羽一眼。這一眼,是信號,也是命令。當然,沉浸在震驚氣氛中的廳堂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這寒氣如冰,決絕如鐵的眼神。

    除了宮羽。

    宮羽將手裡抱著的琴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前行幾步來到燭光下,突然仰首,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

    此時發笑,無異於在緊繃的弓弦上割了一刀,每個人都嚇了一跳,把驚詫至極的目光轉了過來。

    「宮姑娘,你……」言豫津回頭剛看了她一眼,身體隨即僵住。

    因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宮羽,似乎已經不是他平時所認識的那個溫婉女子。雖然她仍是柳腰娉婷,仍是雪膚花容,可同樣的身體內,卻散發出了完全不同的厲烈灼焰,如羅剎之怨,如天女之怒,殺意煞氣,令人不寒而慄。

    「謝侯爺,」宮羽冰鋒般的目光直直地割向這個府第的男主人,字字清晰地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殺我父親了,原來是因為先父辦事不力,受命去殺害令夫人的私生子,卻只殺了卓家的孩子,沒有完成你的委託……」

    這句話就如同一個炸雷般,一下子震懵了廳上幾乎所有人。謝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怒吼一聲,抓起跌落在地上的天泉劍,一劍便向宮羽劈去。

    謝玉本也是武道高手,這一劍由怒而發,氣勢如雷,可是弱不勝衣的宮羽卻纖腰微擺,如同鬼魅一般身形搖蕩,輕飄得就像一縷煙一般,閃避無痕。

    夏冬不由失聲道:「夜半來襲,游絲無力……殺手相思是你何人?」

    「正是先父。」宮羽應答之間,已連避數招,謝玉急怒之下,大喝一聲:「來人!」

    隨著他這一聲召喚,一道身影攸忽而至,直撲宮羽而去,與兩支判官筆的攻勢同時,還發出了三柄飛刀,一枚透骨釘,出手狠辣毫無餘地,目力好的人還能察覺出暗器上幽幽的煨毒藍光。

    宮羽甩袖如雲,仍是應對自如,捲走三柄飛刀之後,撥下銀釵,正準備格擋那枚透骨釘,一柄峨眉刺橫空斜來,將毒釘震飛,一個身影隨即擋在了她身前,大家一看,出手的竟是卓夫人。

    「你繼續說,誰殺了我的孩子?」卓夫人眸中一片血紅,語聲之凌厲,絲毫不見平時的溫柔嫻雅。

    「夫人,你先冷靜一下,」卓鼎風喝止住妻子,全身輕顫地轉向謝玉,「謝兄請讓宮姑娘說完,她若是胡言亂語,我先不會放過她!」

    「我是不是胡言亂語,看看蕭公子的臉就知道了,」宮羽說出的話,直扎人的心肺,「大家誰都不能否認,他有殺嬰的動機吧?當年死去的嬰兒全身遍無傷痕,只有眉心一點紅,我說的可對?謝侯爺那時候還年輕,做事不像現在這樣滴水不漏,殺手組織的首領也還活著,卓莊主若要見他,只怕還可以知道更多的細節呢。又或者……現在直接問一下長公主殿下吧,當初殿下明知丈夫試圖殺害自己的兒子,卻又不能當面質問他,個中苦楚自是煎熬。不過還好,雖然那時候聽你傾訴的姐妹已不在,但幸而還有知情的嬤嬤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蒞陽公主心如刀割,呻吟一聲摀住了臉,似乎已被這突然襲來的風雨擊垮,毫無抵禦之力。她的隨身嬤嬤扶著她的身子,也早已淚流滿面。

    「真是一派胡言!」謝玉眉間湧出煞氣,手一揮,「來人!將此妖女,就地格殺!」

    他一聲令下,謝府的武士們立即蜂湧而上,直奔宮羽而去,卓鼎風呆立當場,反而是卓夫人執刃咬牙,叫了一聲:「遙兒!怡兒!」

    卓青怡聞喚立即衝向母親,卓青遙猶豫了一下,慢慢將驚呆的妻子抱到廳角的柱子後放下,一晃身也來到父母身邊。言豫津看了看宮羽,一把拉住蕭景睿的胳膊,先把依然僵立的好友推到梅長蘇身邊,自己隨即縱身護在了宮羽之前。

    謝玉此時已面沉如水,眼中殺意大盛。

    對他來說,宮羽自然是非殺不可的,但卓謝兩家今夜失和只怕也在所難免,就算卓鼎風不會立即翻臉不認人,但殺子的嫌隙非同小可,一樁兒女姻親,是否保得准卓鼎風一定不會背叛,謝玉實在覺得毫無把握。想到卓鼎風多年來替自己網羅江湖高手,行朝中不能行之事,知道的實在太多,若是現在讓他就這樣離去,無異於是送到譽王手上的一樁大禮,只怕以後再也掌控不住他的動向,徒留後患,讓人旦夕難安。而且屆時譽王也一定會盡力護他,若有異動,再想除掉就難了。可如果趁他此刻還在自己府中,狠下心破釜沉舟,絕了後患,攪混一池春水,大家到御前空口執辯,再扯上黨爭的背景,只怕還有一線生機。

    念及此處,他心中已是鐵板一塊。

    「飛英隊圍住!速調強弩手來援!」

    一聽要出動弩手,謝綺立即嘶聲大叫了一聲「父親」,便要向場中撲來,被謝玉示意手下拉住,謝弼此時已經完全昏了頭,張著嘴連話都說不出來。

    「謝兄,」卓鼎風心寒入骨,顫聲道,「你想幹什麼?」

    「妖女惑眾,按律當立即處死,你若要護她,我不得不公事公辦!」

    卓鼎風本意只是想聽宮羽把話說完,查明當年之事後再做決定,哪裡是想要護她,聽謝玉這樣一說,便知他起了狠毒之心,一時氣得渾身發抖。旁觀的夏冬看到此刻,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謝侯爺,你當我和蒙大統領不在嗎?夙夜殺人,也太沒有王法了吧?」

    謝玉牙根緊咬,面色鐵青。他知道在夏蒙二人面前殺卓鼎風並不明智,但若是此刻不殺,可以想像卓鼎風出門後就會被譽王嚴密保護起來,再無動手的機會。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儘管怎麼做都不是萬全之策,但終究要做個抉擇。

    「本朝祖制有令,凡涉巫妖者,立殺。這個妖女在我侯府以樂惑人,已引人迷亂,夏大人,請你不必多管閒事。」謝玉一面將夏冬冷冷地封回去,一面指揮手下圍成個半扇形,將廳堂出口盡數封住。

    不過,他心裡很清楚廳上這群人中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夏冬和蒙摯最為棘手。一來這二人本就不一定殺得了,二來以他們的身份殺死在自己府中也是樁麻煩事,所以謝玉已做好了被他們脫身而去的準備。反正現在事已至此,倉猝之間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法,只能先把一切能滅的口全都滅了,再跟夏蒙二人到皇帝面前各執一詞,賭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皇帝會信誰。若是那人回來也偏幫自己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死裡逃生。

    「謝侯爺,有話好說,何必定要見血呢?」蒙摯見謝玉大有下狠手之意,也不禁皺眉道,「今日之事,我與夏大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觀,請你三思。」

    謝玉冷笑一聲,道:「這是我的府第,兩位卻待怎樣?御前辯理,我隨你們去,可是妖女和被她魅惑的黨羽,只怕你們救不了。」

    蒙摯眉尖一跳,心知他也不全是虛張聲勢,一品軍侯鎮府有常兵八百,其中槍手五百,已難對付,更何況等強弩手趕到,四週一圍放箭,個人的武技再高,也最多自保而已,想要護住卓家滿門,只怕有心無力。想到此處,他不由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可此時的梅長蘇,卻正在看著蒞陽公主。

    面對這一片混囂,蒞陽公主神態狂亂,努力踩著虛軟的步子挪動,似乎只是一心想趕到蕭景睿的身邊去。

    「蒞陽,」謝玉也凝視著她,柔聲哄道,「你不要管,我不會傷害景睿,這些年要殺他我早就殺了,所以你放心。我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你,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忘記……」

    蒞陽公主看著結縭二十多年的丈夫,只覺心痛如裂,柔腸寸斷,一時間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謝玉的目光又轉向了宇文暄,後者聳了聳肩,道:「你不傷唸唸看重的人,我就不趟這淌混水多事多嘴,說到底,關我什麼事呢。」

    謝玉陰冷地笑了笑,道:「好,陵王殿下的這個人情我一定會領的。」說著他的目光又在廳中掃視了一圈,在梅長蘇身上刻意停留得久了些,似乎正在打算把這位最讓人頭疼的敵方謀士趁亂一鍋給煮了。

    蒙摯不由有些著急,挺身擋在梅長蘇前面,偏了偏頭問他:「飛流哪裡去了?」

    梅長蘇眼珠轉動了一下,哈哈一笑,道:「總算有人問飛流到哪裡去了,其實我一直等著謝侯爺問呢,可惜您好像是忘了我還帶了個小朋友過來。「

    謝玉心頭剛剛一沉,已有個參將打扮的人奔了過來,稟道:「侯爺,不好了,強弩隊的所有弓弦都被人給割了,無法……」

    「混帳!」謝玉一腳將他踹倒,「備用弓呢?」

    「也……也……」

    謝玉正滿頭火星之時,梅長蘇卻柔聲道:「飛流,你回來了,好不好玩?」

    「好玩!」不知何時何地從何處進入霖鈴閣的少年已依在了蘇哥哥的旁邊,睜大眼睛看著四周的劍拔弩張。

    謝玉怒極反而平靜下來,仰天大笑道:「蘇哲,你以為沒有弩手我就留不住自己想要留的人嗎?對於寧國府的實力,您這位麒麟大才子只怕還是低估了。」

    「也許吧,」梅長蘇靜靜道,「今夜侯爺想要流血,我又怎麼攔得住。萬事有因必有果,今天這一切都是侯爺你種下的因所帶來的,這個果你再怎麼掙扎,最終也只能吞下去。」

    謝玉負手在後,傲然道:「你不必虛言恫嚇,本侯是不信天道的人,更大的風浪也見過,今日這場面,你以為擊得倒本侯麼?」

    「我知道。」梅長蘇點頭道,「侯爺是不敬天道,不知仁義的人,當然是什麼事都敢做,但蘇某比不得侯爺,一向膽小怕事,所以今天敢上侯爺的門,事先總還是做了一點準備的。譽王殿下已整了府兵在門外靜候,要是一直等不到我出來,只怕他會忍不住衝進來相救……」

    謝玉狐疑道:「你以為本侯會信?為了你個小小謀士,譽王肯兵攻一品侯府?」

    梅長蘇笑得月白風清,語調輕鬆之極:「單為我當然沒這個面子,但要是順便可以把侯爺您從朝堂上踩下去,您看譽王肯不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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