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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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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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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28:4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72-76章 公主嫁

因羋姝要出嫁,楚威後便與玳瑁商議羋姝的嫁妝之事。玳瑁回說已經令內宰整理方府內庫,列出清單以備公主挑選。楚威後對著清單劃著,又吩咐平府也準備書目,說羋姝此番嫁到秦國,秦人粗鄙,為怕愛女孤身嫁到那裡必會無聊苦悶,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書,還要整套的器樂、伎人、優人。

    此時器樂若論大套,則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銅編鐘、二十四件青玉編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簫、箜篌、嗚嘟等就得兩三百件,再加上奏樂、歌舞的伎人、優人也得幾百人。

    玳瑁細數之下,不免有些心驚,忙來稟了楚威後,楚威後倒不耐煩起來,冷笑道:“姝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多些陪送又怎麼樣,我們楚國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見她如此,自然忙著奉承,又說了媵女之事。依著古禮,一嫁五媵,當從屈昭景三家選取。又細數侍從隨人等,若以每個媵女最少二三十個侍從侍女來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們的奴僕,估計亦要近六百人,此外還有宮女六百人,內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隸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優人,怕是要超過六千人。

    楚威後聽了以後點頭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還有送嫁的騎兵四千人,要將公主送到邊境之上。”

    楚威後一算,如此已經上萬之人,當下點了點頭,矜持道:“這樣算起來也有一萬了,還算過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後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後往後一倚,輕歎:“唉,姝這一去,我怕是再難見到她了。”

    玳瑁忙笑著安慰:“父母愛子女,為計長遠。威後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貴無比,陪嫁豐厚,讓公主一生受用,豈不更好。”

    楚威後點了點頭道:“說得是重生之醜女難求。”

    她們商議著嫁妝之事,卻不知室外悄悄走來一人。

    羋姝也正為嫁妝之事來尋楚威後,走到楚威後內院前,卻發現清單未帶,扭頭叫身邊的傅姆女嵐回去取來,自己便先進去。

    女嵐自羋姝那日出事之後,嚇得再不敢有稍離,羋姝一走動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如今見已經到了楚威後門前,心中亦思量不會再有可能出事了,且羋姝的單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讓別人去取,當下忙轉身出去,又吩咐外頭的侍女跟進來。

    羋姝在楚威後宮中行走,確是不須稟報的,此時楚威後和玳瑁商議事情,便讓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時眾侍女見了羋姝進來,俱微笑著指指內室,低聲道:“威後正與傅姆商議

    為公主備妝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進去稟報?”

    羋姝臉一紅,但她素來在母親宮中是臉厚膽粗的,當下擺了擺手,作出一副要偷聽的樣子來,眾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隨她自己進去了。

    羋姝進了外室,聽得裡面有絮絮叨叨的聲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內室門邊聽著。

    但聽得裡頭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後事事親力親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羋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邊的微笑,更放輕了腳步。

    又聽得楚威後歎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籌辦兒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鬆。這嫁妝的單子暫時就定這些了,若是姝有什麼中意的,再添上。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賤之人,怎麼敢說辛苦。”

    楚威後道:“你辛不辛苦,我心裡有數。不但操持著姝的婚事,還要幫著解決我的心事。”羋姝聽著,正欲掀簾而入,卻聽得楚威後下一句話,便叫她停住了腳步。

    但聽得楚威後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羋姝一怔,知道聽到了不得的事了,嚇得站住不動,卻聽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兩個多月的砒霜,奴婢依這份量來看,估計再吃一兩個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後道:“還得一兩個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頭那個不中用的,我讓她下手把那個賤人除掉,她倒好,辦事不成,反險些傷我令名……”

    羋姝只覺得心中似有什麼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夠理解在深宮之中要活下去,要贏,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的母親竟會心狠如此,連無辜的九妹也要殺死,一個還在深閨的小姑娘,又礙著她什麼了,為何如此務必要至她於死地。

    那一刻,她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亂之間,只覺得腦海中跑過無數思緒。她第一個反應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將來如何於地下見她的父王?若是傳揚開來,宗室之中,如何見人?甚至教列國知道了,楚國豈非顏面盡失。

    可是,現在當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瞭解了,她要殺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無用;她的王兄是個糊塗的人,她現在要嫁去秦國了,她此時跑去找他,他便是答應下來,也是決計無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羋月的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思來想去,所有的計畫,都不過仗著她如今在楚宮,才能夠保得住人。可是她馬上要嫁到秦國去了,只留羋月一人在宮中,是怎麼也躲不過殺身之禍的。

    忽然間,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來,既然自己要去秦國了,不如自己將羋月帶走,離開這秦國,離開母后的掌控。保住了羋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親的令名。至於到了秦國以後,羋月是否當真為她的媵女,則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便是。

    她心情緊張,不免腳步一亂,發出聲響。

    楚威後警覺道:“是什麼人?”

    玳瑁連忙掀簾出去,卻見羋姝的身影飛快地沖出門去,沖進院子,當下也嚇得臉色大變,回頭稟道:“威後,是八公主。”

    楚威後一怔:“是姝?”

    玳瑁臉色也有些不好,道:“這下如何是好?”

    楚威後的臉色反而緩了下去,道:“慌什麼,她是我的女兒,難道還會與我作對不成?不過是個小丫頭,什麼時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間,既是姝知道了,暫緩一緩罷了。”玳瑁忙應了一聲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僕兩人商議,卻說羋姝偷聽了二人說話,慌亂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氣沖到了羋月房中。

    卻見羋月獨倚窗前,看著竹簡,見了羋姝進來,詫異地抬頭:“阿姊,你怎麼來了……”話未說話,羋姝已經是一掌拍下竹簡,一手拉起羋月跑到室外才停下來。

    也不顧羋月詫異詢問,先仔細看她臉色,果然見羋月敷著一層厚厚的白粉,卻血色盡無,甚至隱隱透出些青黑之氣來。羋姝心頭一酸,一頓足拉著羋月便跑了出去。

    羋月被她拉著在回廊中跑著,滿心詫異,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問道:“阿姊,你帶我去哪兒?”

    羋姝強抑著憤怒,咬牙飛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著羋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佈道:“從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羋月震驚地看著羋姝:“阿姊——”

    羋姝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又回頭看著羋月堅定地道:“你別問為什麼,總之相信我是不會害你的就行了。”

    羋月卻已經有些明白,卻料不到羋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會做出如此行為,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羋姝眼神複雜:“阿姊,謝謝你。”

    羋姝看著羋月,眼神中閃過無數情緒,最終卻還是像個真正的姐姐一樣,輕撫了下她的頭髮,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羋月道:“什麼事?”

    羋姝轉頭令侍女們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帶走,你願不願意?”

    羋月道:“帶去哪裡?”

    羋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國去?”

    羋月脫口而出:“不、我不願意——”

    羋姝驚詫地道:“你不願意?”

    羋月反問道:“難道阿姊願意,自己心愛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羋姝有些惆悵地道:“我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他是秦王,後宮妃嬪無數,註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妻主太狂夫之過。反正我也是必須要帶上姊妹為媵嫁的。是你還是其他人,有什麼區別。”

    羋月卻道:“可我不願意。”

    羋姝道:“為什麼?”

    羋月直視羋姝,斬釘截鐵地道:“我母親就是個媵妾,她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絕不讓自己再為媵妾。”她說著,聲音又低了下來,道“況且,我有喜歡的男人,我想嫁給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羋姝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有封地嗎?有爵位嗎?有任官職嗎?”

    羋月嘴角一絲笑容,這樣的笑容,羋姝是熟悉的,因為她亦曾經有過這樣的笑容,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個沒落王孫,沒有封地沒有爵位也沒有官職。”

    羋姝道:“那他如何養妻活兒,如何讓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將來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這些你都想過嗎?”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愛的男人的時候,她是不曾想過的,然則她不必去想,自有人會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沒有自己這樣任性的資本啊。

    羋月卻道:“大爭之世,貴賤旦夕,有才之人,傾刻可得城池富貴;無能之人,終有封地爵位,一戰失利落為戰俘,一樣什麼都沒有。況且人生在世,又豈是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貴換來的是人後的眼淚,還不如不要。”

    羋姝看著羋月,心中卻覺得她實在太過天真,勸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終然為媵,那又如何?與其嫁於沒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夠讓你在人前顯貴,將來你一樣要為兒女之事憂心,一樣要面對現實。你終究是我妹妹,若是隨我為媵,畢竟與那些微賤女子不一樣,嫁了君王,將來你的兒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統尊貴,一生無憂。”

    羋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統尊貴,可能無憂?如果我連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還想什麼兒女的無憂。”

    羋姝聽了此言,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想了半日,才勉強道:“這麼說,你真的決定不跟我走了?”

    羋月斷然道:“是。”

    羋姝見勸解無用,急了:“你這癡兒,哪怕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嗎?”

    羋月一驚:“阿姊,你知道什麼?”

    羋姝別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只握著羋月的手道:“你要記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隨我去秦國。”

    羋月看著羋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見了向氏之死以後,她對羋姝永遠有著一層戒心,多年來的相處亦是步步為營,然而此時,看著眼前之人,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她的母親要殺她,她卻毅然來救她,這種恩怨糾結,竟是讓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羋姝見她久久不語,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羋月卻突兀地說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見一見我的母親。”

    羋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這等重大的事,想來她小小年紀,自是不能決斷,當下歎道:“好吧,我讓珍珠陪你過去,你別讓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們一個也信不過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月長出一口氣,道:“多謝阿姊。”

    羋月站起來,神情複雜地回頭看了羋姝一眼,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處,將羋姝的事對莒姬說了,莒姬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這麼說,王后那個毒婦,倒生出一個長著人心的女兒來。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舊是照著當日舊習,稱楚威後為“王后”,楚威後容不得羋月,要下毒害她,但羋月自入宮以來,卻是時常防著這等手段,初時雖然吃了幾頓,但後來覺得有些不對,忙以銀針試膳食,便試出了毒來,又查知是女澆下毒,便與女蘿、薜荔商議,將女澆送來的飲食俱都替換了,另一邊令莒姬暗中約了女醫摯,用了解毒之藥,又在臉上施了厚粉,用以偽裝。

    她本來是想著楚威後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會引來更淩厲的手段,不如將計就計偽裝中毒,想著楚威後若是以為她中毒將死,為避免她死于宮中,說不定會同意黃歇的求婚,將她嫁出,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去。

    不想羋姝撞破楚威後的陰謀,還執意要帶羋月一起出嫁,這倒教事情變得複雜了起來。

    想到這裡,莒姬亦是恨聲道:“要她這麼濫好心作什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羋月歎道:“她亦是好心。母親,還有何計?”

    莒姬歎道:“如今上策已壞,若是靜候大王賜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勢,又與令尹失和,你們原定的助力也已經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羋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買靳尚挑撥,亂我楚國,屈子何以失勢,又何以與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廢話休說,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麼樣……”說著,沉吟道:“若當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羋月眼睛一亮道:“母親可是同意我與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這宮中所有出去的管道已封,你如何能夠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敗壞王家名譽,信不信追捕你們的人,便能夠將你們殺死一千次。”

    羋月洩氣道:“那母親有何辦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還是隨八公主出嫁。”

    羋月大驚道:“母親,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讓你嫁與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宮之事,俱是威後勢力,你們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讓你離了宮中,離了郢都,甚至離了楚國,方可擺脫他們的勢力。”

    羋月已經明白道:“母親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隨著八公主陪嫁,到了邊城,裝個病什麼的,或者走到江邊失足落水之類,想來送嫁途上丟了一個媵女,不是什麼打緊的事。只是若是這般以後,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這是下策。”

    羋月卻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麼打緊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各種架子上擺著的都是歷任大王收藏著的寶刀兵器;右邊是珍庫,那一個個櫃子裡卻是各種玉石珠寶,列國之中數楚國的荊山玉和秦國的藍田玉最為上乘,但楚國的黃金之多,金飾之美,又是秦國所不能及。

    羋姝坐在上首,看著內府令指揮內侍們,按照竹冊上的記錄邊核對邊流水地將一盒盒珠寶器皿送上來介紹。

    首先自然是諸般常規的青銅器皿,各種禮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羋姊只略略看過,便打發了去。

    其後就是諸般首飾,楚國數百年王業,吞國滅邦無數,且荊山有玉、臨海有珠、又富有銅山,這庫中珍藏,只怕是列國也難有比肩的。

    莫說那無數美玉只在羋姝面前一捧而過,珍珠鬥量、寶石成山,珠光寶光,映得人睜不開眼去。

    羋月看著那些寶物件件生輝,只是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無心坐在那裡和羋姝一起挑選,尋了個藉口便站起來慢慢走動,不知不覺走到兵器架邊。

羋月順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劍,抽出來只見寒光淩淩,見上面兩個小字“幹將”不由地念出聲來,她身後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內侍跟隨侍候著,見狀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幹將’劍,旁邊那把就是‘莫邪’劍。據說是先莊王的時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幹將鑄劍,幹將卻無法將這五金之精鎔化,幹將之妻莫邪為助夫婿鑄劍而跳入鑄劍爐中,於是鑄成這兩把劍,劍成之日幹將自刎而殉妻,因此這兩把劍,雄名幹將,雌名莫邪。先莊王得此雙劍,終成霸業。”

    羋月看著手中雙劍,心中不禁暗歎,王圖霸業便又如何,千百年後,或許世人已經不記得莊王,但是此劍永留於世,這幹將莫邪的愛情,才會永留於世清穿之華貴妃。天下名劍雖多,卻唯有幹將莫邪之名最盛,這皆因為有這一段情之所鐘,生死與共的感人之情罷了。她轉頭看著羋姝被簇擁於珠寶堆中,她將會成為一國之母,可是自己卻將嫁與黃歇。或者她的富貴勝過自己,但是自己與黃歇的幸福,卻是一定會勝過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夠脫離了這裡,脫離了這個困局,她的掙扎她的痛苦就將結束。

    見羋月放下幹將,小內侍忙引著她到了前面,又介紹道:“公主,那是穿楊弓,是當年神射手養由基用過的弓箭,旁邊那個是七層弓,是與養由基齊名的潘黨所用之弓……”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小內侍見她對弓箭不感興趣,便以為她只喜歡名劍,忙又引著她去了劍架處,繼續介紹道:“公主,這是越國大匠歐治子所鑄的龍淵劍,當日風鬍子前去越國尋訪歐治子,鑄了三把劍,一名工布、一名龍淵、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劍在大王身上佩著呢,所以這裡存的是工布和龍淵。”

    這些曠世名劍,若到了外頭,當叫舉世皆狂,但于這平府之內,不過又是楚國的一件私藏罷了。羋月走過,卻看到兩處劍架擺設有些不同,當下又拿起一把劍,卻見上面的篆字與楚國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詳半晌,估摸著字形念著道:“越王勾踐,自作用劍。”

    小內侍欲介紹道:“公主,這是……”

    羋月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這是越王勾踐之劍。”

    小內侍陪笑道:“公主好見識,這越王勾踐劍旁邊,就是吳王夫差劍。”

    羋月一手持著勾踐劍,一手拿起夫差劍,念著上面的字道:“‘攻吳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劍。她手握著雙劍,想著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昔日的兩個霸主,頓一頓足便能夠叫列國震動。但如今身死國滅,曾經用過的佩劍卻落入此間。她看著自己左手持夫差劍,右手持勾踐劍,閉目心中默禱,劍器有靈,當能佑她倚著兩位霸主之氣,破此之困局。

    禱完,她睜開眼睛,雙手朝著前方架子輕輕一劈,便見這架子劈成三截,眼見那架子轟倒,小內侍險些哭了出來,羋月卻是心情大好,將兩把劍掛了回去,轉頭回了羋姝處。

    羋姝雖說是來挑選嫁妝的,但公主一應有的各式青銅器、玉器、珠寶等皆已經由內小臣擇定,楚威後又添加了許多,實不用她親自操心。她來,不過是挑些自己喜歡的小物件罷了。

    方府的珍藏雖然驚人,但羋姝從小是見慣這些的,這些東西在別人眼中再珍奇,於她來說亦只是平平,只挑著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此時見羋月回來了,便招手令她來看自己方才挑出來的東西。

    羋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隨心所欲的小物件罷了,那一對的青玉羽觴的雲雷紋別致些;這一套犀角杯是別國所無的;再挑了一套與和氏璧同一塊玉料所制的玉組佩,一顆據說只比隋侯珠略遜的夜明珠,又有據說是從極西之地來的蜻蜓眼串珠,還有金銀銅鐵犀玉琉錯八種質材做成八組帶鉤等等。

    挑完了以後,諸人便回了高唐台,羋姝便呼今日累著了,羋月見她如此,便主動對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選書目,阿姊可有設想?”

    平府便是楚宮的藏書庫,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寶器物,不過是身外之物,但一個國家的傳承、文化、歷史,卻是自它的藏書中來。楚國立國甚久,中間也經歷無數波折,甚至數番遷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難的時候珠寶可以不帶,這書簡是不能不帶的。

    楚國與秦國雖然都是五國眼中的蠻夷,但楚國畢竟歷史悠久,數百年來能人才俊無數,滅國甚多,這些書簡禮器自是遠勝秦國首富嫡女。她要嫁與一國之君,這嫁妝中珍寶珠玉都是尋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卻是禮器和書簡。

    只是這書簡禮器的準備,原是最繁瑣不過,羋姝一聽,便捂著頭呼道:“還要挑書啊,嗯,我頭疼,我不去了。”

    羋月微笑道:“那阿姊讓誰去挑呢?”

    羋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羋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選吧。”

    羋月微一猶豫,羋姝見狀,忙許了許多好處,硬是賴著要她替自己去挑書,羋月正中下懷,假意推辭幾句,便答應了。

    她既然準備此番離開,再不回來,要與黃歇遠走天涯,那麼她自然也要為自己準備一份嫁妝——羋姝的嫁妝是方府的珍寶,羋月給自己備的嫁妝,卻是楚宮藏書庫“平府”內的藏書。

    羋月得了羋姝的話,便來到平府,對內宰道:“大王這次賜百卷書簡給阿姊作為嫁妝,內宰列出的書目卻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親自來挑選。”

    這平府的內宰自恃主管書籍,便有些傲氣,聽了此言雖然態度上仍算恭敬,但話語中卻含著骨頭,笑道:“九公主容稟,小臣這些書籍是知道給兩位公主作陪嫁之用,豈敢慢怠。只是兩位公主有所不知,書籍乃國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國都是孤本,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給公主陪嫁之用的書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這一陪嫁走,咱們楚國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嗎?只是……唉小臣這些年一直在稟報,這平府之中的竹簡已經多年沒有大整理了,許多書簡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錄銘刻出來的典籍自然就不夠齊全。這臨時哪裡找得出來這麼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當時的書籍,多為竹簡,甚至還有更遠的石器、銅器、鐵鼎上刻的銘文,且竹簡大部份還是刀刻,自然不如後世這般可以複製,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書籍雖多,但是卻不好將屬於楚國的孤本讓公主當嫁妝送出去。且這內宰還有些泥古不化,認為要收存入庫傳之後世的竹簡,必須要用刀刻方能夠保存長久,墨寫的書卷,遇水變糊,實不堪長久存放。這樣一來,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羋月反問道:“平府之中的典籍無人抄錄銘刻,豈不是你內宰的過失,早些時候做什麼去了,現在倒來哭窮。”

    見羋月這樣一問,內宰便露出一副苦相來:“公主,臣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錄副本的事沒有人做,有些陳年的書卷編繩脫落、字跡模糊,近年來的書簡無人採集徵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時候得到的書卷到現在也沒來得及整理入冊……”

    羋月詫異地問:“如此重要的事情,為何無人整理?”

    內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這些書簡十分珍貴,若無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編修,召集士子們抄錄備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雜役,怎麼敢動這些典籍啊。”

    羋月聞言,心中已經明白,當時士人習六藝,於內管轄封地、于外征戰殺伐、于上輔佐君王、于下臨民撫政,並不似後世那樣職能清楚,文臣分轄。楚威王晚年征戰甚多,楚王槐繼位後昭陽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對於整理平府書籍這種事的關注就少了。

    她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卻不會應和那內宰,便道:“雖是如此,但我卻不信,連點稍齊整的抄本書目也整理不出來,想是你們偷懶的緣故。所以阿姊讓我來看看,我既來了,便要親自看一番才是流火已墜。”

    那內宰無奈,只得引著羋月在平府裡頭一一看著,自己親自引道介紹:“九公主,這一排是吳國的史籍,這是越國的史籍,這是孫子兵法全卷……”

    羋月駐足,詫異地問道:“孫子兵法?”此時列國征戰,好的兵法常是國之重器,她只道兵法這種東西應該是國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宮中書庫竟也有?

    內宰忙解釋道:“是,這可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孫子兵法,當年孫武在吳國練兵,並著此兵法,被吳王闔閭收藏于吳宮。後來孫武離開吳國,有些斷簡殘篇倒流於外間,可這全套卻只在吳宮之中。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這套孫子兵法又入了越國,直到先王滅越,才又收入宮中。先王時曾經叫人燒錄一套收在書房,這套原籍便還存在平府。”

    羋月心潮激蕩,這套書籍,實是比任何嫁妝都來得有用得多。當下拿起一卷孫子兵法,翻開竹簡輕輕念著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看到這裡,她的嘴角出了一絲笑容,她終於找到她要的東西了。

    當下羋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書簡,說是要拿去給八公主看,那內宰苦著一張臉心中不願,怎奈八公主得寵,卻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麼,還能怎麼辦?卻只咬死了孤本是斷斷不可作為嫁妝帶到秦國去的,否則他便要一頭撞死。

    羋月只得列了清單給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錄副本,那內宰只得允了。

    他卻不知,夜深人靜,羋月便已經悄悄把許多孤本抄錄下來了。

    她與黃歇,將來是要去列國的,手中的知識越多,立足的本錢才越多。

    黃歇同他說,他們首先會去齊國,齊國人才鼎盛,那裡有稷下學宮,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鄒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等人都在那裡,有上千人在那裡講學論術。

    孤燈上,羋月抄寫著書卷,然而她並不孤單,在她抄著書卷的時候,她想像著仿佛旁邊就坐著黃歇,在對她神彩飛揚地說:“皎皎,我們先去齊國,那裡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結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齊國呆厭了,我們就去遊歷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華山、衡山,看遍五嶽;我聽說燕國以北,有終年積雪長白之山;昆侖以西,有西王母之國是仙人所居地;我還聽說東海之上,有蓬萊仙山……我們要踏遍山川河嶽,看盡世間美景……”

    羋月擱筆,輕撫著腰間黃歇所贈的玉佩,想像著將來兩人共遊天下,看盡世間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到了羋姝出嫁的時候了。

    這一日,楚國宗廟大殿外,楚威後、楚王槐率群臣為羋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萬水,從此再無歸期。不管在楚宮是如何地嬌生慣養,是如何地榮寵無憂,嫁出去之後,羋姝便是秦人之婦,她在他鄉的生死榮辱,都只能憑著她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她的母親她的兄長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將羽翼伸到千萬裡之外,為她庇護。

    羋姝穿著大紅繡紋的嫁衣,長跪拜別。楚威後抱住羋姝,痛哭失聲。

    在羋姝的身後,羋月穿著紫色宮裝,跪在羋姝身後一起行禮。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羋月身後一起行禮。

    羋姝行完禮,站起來,看了楚威後一眼,再回頭看看楚宮,毅然登上馬車,向著西行的方向出去我的王妃愛逍遙。

    羋月站在她的身後,沉默地跟著羋姝的腳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辭廟,卻只是羋姝別親,而她們縱有親人,在這個時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沒有給她們以空間互訴別情。

    應該告別的,早就應該告別了。

    就如同羋月和莒姬、羋戎,早就在數日前,已經告別。

    向壽已經入了軍營,他將在軍中積累戰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羋戎將來成年分封時,成為他的輔弼。

    黃歇已經將魏冉接走,此時亦已經離開黃氏家族了,他將提早離開,在秦楚交界處,等她相會。

    天色將暗未暗時分,汩羅江邊停著數艘樓船,羋姝等一行人的馬車已經馳到此處。楚地山水崎嶇,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們將坐上樓船,一直沿著漢水直到襄城。

    羋姝等一行人,下了馬車,進入樓船。無數樓船載著公主及媵女和嫁妝,揚帆起航。

    暮色臨江,只餘最後一縷餘暉在山崗上。

    山崗上,黃歇匹馬獨立,他的身前坐著魏冉,兩人遙遙地看著羋月等人上船揚帆。

    船上依次亮燈,暮色升上,黃歇看了看羋月的船,轉身騎馬沒入黑暗中。

    樓船一路行到漢水襄城,羋姝等人棄舟登岸,襄城副將唐遂和秦國的接親使者甘茂均已經在此等候了。

    羋姝聽了唐遂自報身份,詫異地問:“襄城守將唐昧為何不來?”

    唐遂聽了此言,表情有些尷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來料理。”那時候一個地方、一支軍隊,上下級多為親屬或者舊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務,也是正常,羋姝只是隨口一問罷了,見了他解釋,便也點點頭作罷。

    唐遂忙又介紹身邊之人:“這位是秦國的甘茂將軍,特來迎親。”

    甘茂雖為武職,舉止卻是頗有士人風範,當下行禮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參見楚公主。”

    羋姝見此人雖然貌似有禮,卻頗有傲態,頗有不悅,只得勉強點頭,以雅言回復道:“甘將軍有禮。”

    唐遂道:“公主請至此下舟,前面行宮已經準備好請公主歇息,明日下官護送公主出關,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將軍護送公主入秦了。”

    羋姝用雅言說道:“有勞甘茂將軍。”

    甘茂以雅言回道:“這是外臣應盡之職。”

    兩人以雅言應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羋姝心底,卻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個秦國來迎她的人,實是缺少一種對未來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僅是她如此想,便連羋月看著甘茂,心中無端有不安之感。

    當夜,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羋月獨自坐在房間裡,她拿著簪子剔了一下燈檯,忽然間燈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個經歷頗多的少女,但任何一個少女,在背井離鄉剛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發現自己房間裡忽然出現這樣的異狀,也要被嚇到的。

    羋月只覺得心頭一滯,手一抖,強自鎮靜下來,也不敢轉頭,只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跡象,這邊卻緩緩道:“閣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卻聽得一人的聲音緩緩地道:“你可以轉過頭來看我。”

    羋月緩緩地轉過頭來,便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神有些狂亂的老人,心中稍定,詫異地問:“閣下是誰?”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羋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歡的九公主?”

    羋月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問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認得先王?”

    那人卻不回答,又問:“你母親可是姓向?”

    羋月心中疑惑已極,此人似瘋非瘋,此時出現在此地,實是透著蹊蹺,當下反問道:“閣下為什麼要問這個?”

    那人卻直愣愣地道:“你不認識我?我是唐昧。”

    羋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將軍?您不是襄城守將嗎,唐遂副將說您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斷她的話道:“是瘋了很多年吧?”他來回走著,喃喃地道:“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瘋,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轉頭,問羋月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有什麼事想不通嗎?”

    羋月見此人神態奇異,當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謹慎地道:“如果唐將軍想說,自然會說的。”

    唐昧哈哈一笑,見羋月神情謹慎,忽然奇怪地問道:“你沒有聽人說過我?”

    羋月一怔,想了想還是答道:“曾聽夫子說過,唐將軍擅觀星象,楚國的星經就是唐將軍所著。”

    唐昧歪頭看她:“就這個?”

    羋月冷靜地道:“還有什麼?”

    唐昧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仰首望天,長歎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點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樣妖者嬈也。”

    羋月看著他的舉動,有些詫異,又有些害怕,她感覺到這個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此時忽然聽到他說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驚,便問道:“我出生時?星辰怎麼樣?”

    唐昧搖頭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樞,殺氣沖天,月作血色,我當時真是嚇壞了。”

    羋月心中一凜,退後一步,問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當初是我夜觀天星,發現霸星生於楚宮,大王當時很高興,可哪曉得生出來卻是個女孩。大王說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當時為什麼要往西走呢,就是覺得應該往西走,現在看來是走對了,你果然往西而來,我在這裡應該是守著等你來的……”

    一席話,聽得羋月先是莫明其妙,漸漸地才聽明白:“你說什麼,霸星生於楚宮,先王之所以寵愛我,是因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詫異道:“你不曉得嗎,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羋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宮中庶女雖多,為何楚威後對她格外視若眼中釘,原來此時再細細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覺得不知何處來的憤怒直沖頭頂,怒道:“原來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運悲慘,是你害得我這麼多年來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殺機和猜忌中……你為什麼要這麼多事,如果當初你什麼也不說,那麼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們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這麼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羋月說到這裡,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卻無動於衷,道:“當日大王曾問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我說,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就註定會是楚國之禍了……可如果你現在就要落入他國,那就會成為楚國的禍亂,所以我在猶豫,應該拿你怎麼辦?”

    羋月聽到這裡,抬頭看著唐昧,只覺得心頭寒意升起。她憤怒也罷,指責也罷,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這個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塵一般毫無價值。她在楚宮之中,見識過如楚威後、楚王槐、鄭袖這般視人命為草芥之人,但終究或為利益、或為私欲、或為意氣,似唐昧這等完全無動於衷之人,卻是從未見過。他看著她的眼神,不是看著一個人,仿佛只是一件擺設,或者一塊石頭一樣。

    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個人已經是個瘋子。

    羋月生平遇到過許多的危險,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覺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樣讓她完全無措。這個人,比楚威王、比鄭袖、比羋茵都更讓她恐懼,任何正常的人想殺她,她都可以想辦法以言語勸解以利益相誘,可是當一個瘋子要殺你的時候,你能怎麼辦?

    當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經暗暗扣住了劍柄,道:“唐昧,你想怎麼樣?”

    她一句“你想殺我不成”話已到嘴邊,卻咽了下去,在瘋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這個“殺”字。

    卻見唐昧歪著頭,看了看羋月,有些認真地說:“公主,你能不出楚國嗎?”他的神情很認真,認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這種萬事不在乎的態度,卻更令人心寒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緩緩退後一步,苦笑道:“唐將軍,我亦是先王之女,難道你以為我願意遠嫁異邦,願意與人為媵嗎?難道你有辦法讓威後收回成命,有辦法保我不出楚國能夠一世順遂平安?”

    唐昧搖搖頭道:“我不能。”羋月方松了一口氣,卻見唐昧更認真地對她說:“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殺了你。”

    羋月震驚拔劍道:“你、你憑什麼?”

    唐昧無動於衷,手一擺:“你的劍術不行,別作無謂掙扎。”

    羋月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無可理喻,恨到極處,反而什麼都不顧忌了,厲聲喝道:“唐昧,你聽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願,我的命運因你的胡說八道而磨難重重,你難道不應該向我道歉,補償於我嗎?可如今你卻還說要殺我,你以為你是誰?唐昧,你只不過是個觀星者,你也只不過是個凡人,難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當成神邸,當成日月星辰了嗎?”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羋月最後一句話,變得有一點清醒動搖,隨之又變得盲目固執,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錯生為女,難道是天道出錯了嗎?你在楚國,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結果都不會讓楚國變壞,可你要離開楚國,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當害楚。所以,你必須死。”

    羋月大怒,將劍往前一刺,怒道:“你這無理可喻的瘋子,去你的狗屁楚國,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誰都可以隨便拿去。誰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羋月雖然與諸公主相比,劍術稍好,但又怎麼能夠與唐昧這等劍術大家相比,兩人交手沒幾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飛手中的劍。見唐昧一劍刺來,羋月一個翻身轉到幾案後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著寒光的箭頭借著幾案的陰影而暗中瞄準了唐昧。

    唐昧執劍一步步走向羋月,殺機彌漫。

    羋月扣緊了弩弓,就要朝著唐昧發射。然則,心頭卻是一片絕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這個瘋子手中了嗎?

    她這麼多年來在高唐台的忍辱負重又是為了什麼?她與黃歇的白頭之約,就這麼完了嗎?她的母親莒姬、她的弟弟羋戎、魏冉,又將怎麼辦?

    不,她不能死,不管對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還是個以神祗自命的瘋子,她都不會輕易向命運認輸的。

    忽然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擋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驚,轉頭喝道:“是什麼人?”

    那人卻已經沒有聲音。唐昧卻想著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針對他的舉動而來,難道對方竟是嘲笑他的行為是螳臂擋車?他狐疑地看看羋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對,當下也顧不得殺羋月,猛地踢開窗子躍出,在黑暗中追著聲音而去。

    羋月站起來,她聽出了對方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見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再看著唐昧遠去的背影,一咬牙撥起插在板壁上的劍,也躍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見唐昧躍過城守會後院矮小的圍牆,追向後山。

羋月緊緊跟隨,也躍過圍牆,追向後山。

    唐昧追到後山,但見一個老人負手而立。

    唐昧持劍緩緩走近,道:“閣下是誰?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問:“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為楚國絕此後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問道:“敢問閣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閣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觀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殺人改天命,與螳螂以臂當車相比,不知道哪一個更荒唐?閣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閣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傷及無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當行征伐,若離楚必當害楚。事關楚國國運,為了楚國,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當車也要試一試,哪怕是傷及無辜卻也顧不得了。”

    羋月已經追到了唐昧身後,聽到這句話,忙警惕地舉劍衛住自己。

    那老人蒼涼一笑:“楚國國運,是系於弱質女流之身,還是系于宮中大王,廟堂諸公?宗族霸朝、新政難推、王令不行、反復無常、失信于五國、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憊、農人之失耕,這種種現狀必遭他國的覬覦侵伐,有無霸星有何區別?閣下身為襄城守將,不思安守職責,而每天沉緬於星象之術。從武關到上庸到襄城,這些年來征伐不斷,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從你襄城就可見滿目蒼夷,你還有何面目說為了楚國,為了先王?”

    唐昧聽了此言,不由一怔。他這些年來,只醉心星象,雖然明知道自己亦不過一介凡人,然則在他的心中,卻是自以為窮通天理,早將身邊之事,視為觸蠻之爭,不屑一顧,此時聽得老人之言,怔在當地,思來想來,竟是將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覺間神情已陷入混亂。

    羋月見他神情有些狂亂,心想機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閣下十六年前,就不應該妄測天命,洩露天機,以至於陰陽淆亂,先王早亡;今上本不應繼位而繼位,楚國山河失主,星辰顛倒,難道閣下就沒有看到嗎?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閣下神智錯亂,七瘋三醒,難道還不醒悟嗎?”她雖於此前並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後果,然而善於機變,從唐昧的話中抓到些許蛛絲馬跡,便牽連起來,趁機對唐昧發起會心一擊。

    唐昧不聽此言猶可,聽了她這一番言話,恰中自己十餘年來的心事,神情頓時顯得瘋狂起來,喃喃地道:“我是妄測天命、洩露天機?所以才會陰陽淆亂,星辰顛倒?我七瘋三醒,那我現在是瘋著,還是醒著?”

    羋月見他心神已亂,抓緊此時機會又厲聲道:“你以為你在醒著,其實你已經瘋了;人只有在發瘋的時候,才會認為自己淩駕於星辰之上……唐昧,你瘋了,你早就瘋了……”

    唐昧喃喃地:“我瘋了,我早就瘋了?我瘋了,我早就瘋了……”他神情狂亂,手中的劍亦是亂揮亂舞:“不,我沒瘋,我沒錯……我瘋了,我一直是錯的……”

    那老人見唐昧神情狂亂,忽然暴喝一聲:“唐昧,你還不醒來碧雲!”

    唐昧整個人一震,手中的劍落地,忽然怔在那兒,一動不動。

    羋月抓緊了手中的劍。

    卻見唐昧整個人搖了一搖,噴出一口鮮血來,忽然間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瘋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錯,不錯,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瘋了。對你一個小女子耿耿於懷,卻忘記楚國山河,我是瘋了……此時我是瘋狂中的清醒,還是清醒中的瘋狂?我不過一介星象之士,見星辰變化而記錄言說,是我的職責。我是楚國守將,保疆衛土是我的職責,咄,我同你一個小丫頭為難作甚,瘋了,傻了,執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歸來兮!”他整個人在這忽然狂亂之極以後,卻反而恢復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羋月,忽然轉頭就走。

    羋月松了一口氣,見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見,才轉頭看著那老人,驚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來救我的嗎?”

    這個老人,便是她當年在漆園所見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莊子。多年不見,此時相見,羋月自有幾分驚喜。

    那老人卻轉身就走。

    羋月急忙邊追邊呼:“老伯,你別走,我問你,你是不是莊子?當年我入宮的時候你告訴我三個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處於窮途末路之間,您教教我,應該怎麼做?”

    那老人頭也不回,遠遠地道:“窮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沒有窮途,你的絕境尚未到來。你能片言讓唐昧消了殺機,亦能脫難於他日,何必多憂。”

    羋月繼續追著急問:“難道老伯您知道我來日有難,那我當何以脫難?”

    那老人歎息:“難由你興,難由你滅,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水無常形,居方則方,居圓則圓;因地而制流,在上為池,在下為淵。”

    羋月不解其意,眼見那老人越走越遠,急忙問出一個久藏心中的問題:“老伯,什麼是鯤鵬,我怎麼才能象鯤鵬那樣得到自由?”

    那老人頭也不回,越走越遠,聲音遠遠傳來:“池魚難為鯤,燕雀難為鵬……鵬之徒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羋月一直追著,卻越追越遠,直至不見。

    她站在後山,但見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間唯有自己一人獨立,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到底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自己的路,應該向何方而去。

    夜風甚涼,她怔怔地立了一會兒,還未想明白,便打了個寒戰,又打了個噴嚏,忽然失笑:“我站在這裡想做什麼,橫豎,有的是時間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來,還不曉得是否驚動了人了,想了想,還是提劍迅速回返,躍過牆頭,回到自己房中鹿鼎記後傳。此時危險已過,心底一松,倒在榻上,還不及想些什麼,就睡了過去。

    次日,羋月醒來,細看房間內的場景,猶有打鬥的痕跡,然則太陽照在身上,竟不覺一時精神恍惚起來。回想起昨夜情景,卻似夢境一般,不知道唐昧、莊子,到底是當真出現在自己的現實之中,還是夢中。

    她看著室內的劍痕,呆呆地想著,忽然間卻有人敲門,羋月一驚,問道:“是誰?”

    卻聽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羋月收回心神,忙站起來,讓侍女服侍著洗漱更衣用膳,依時出門。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別之人,仍然還是唐遂,羋月故意問他:“不知唐將軍何在?”

    唐遂卻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勢甚重,竟至不起,還望公主恕罪。”

    羋月方想再問,便聽得羋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車,來不及了。”

    羋月只得收拾心神,隨著大家一起登車行路。

    羋姝一行的馬車車隊拉成綿延不絕的長龍,在周道上行馳著。所謂周道,便是列國之間最寬廣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則是打著“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時間長了,這些道路一併稱為周道。

    車隊一路行來,但見道路兩邊阡陌縱橫,只是農人甚少,明顯可見拋荒得厲害,一路行過,偶見只有零零星星衣著破舊面有菜色的農人還在努力搶耕著。想來這秦楚邊境,連年交戰,實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馬車停了下來,羋姝等人停下馬車,依次下車。

    唐遂率楚國臣子們向羋姝行禮道:“此處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請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順風。”

    羋姝便率眾女在巫師引導下朝東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別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長,願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羋姝行禮完畢,站起身來。眾女也隨她一起站起來。

    羋月卻沒有跟著起來,她從懷中取出絹帕鋪在地上,捧起幾捧黃土,放在絹帕上,又將絹帕包好,放入袖中,這才站起來。

    羋姝詫異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羋月垂首道:“此番去國離鄉,我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重返故國,捧一把故國之土帶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羋姝見她如此,也不禁傷感,強笑道:“天下的土哪裡不是一樣。”

    羋月搖頭歎道:“不,家鄉的土,是不一樣的。”

    羋姝也不爭辨,諸人上登上馬車,在甘茂的護送下越過秦楚界碑向前馳去。

    唐遂等拱手遙看著車隊離去。

    遠遠,一個人站在城頭,看著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際,不禁長歎一聲。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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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29:1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77-78章 秦關道

兩座城池之間,是一望無垠的荒郊。

    一隊黑衣鐵騎肅殺中帶著血腥之氣馳過荒野,令人膽寒。

    鐵騎後是長長的車隊,在顛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馳,帶起陣陣風沙,吹得人一頭一臉,盡是黃土。

    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這旋風般的鐵騎,慢慢變成了蜿蜒蠕動的長蟲。

    甘茂緊皺著眉頭,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讀經史,經樗裡疾所薦于秦王,他為人自負,文武兼備,入秦之後便欲建國立業,一心欲以商君為榜樣妖者嬈也。不料正欲大幹一場之時,卻被派來做迎接楚公主這類的雜事。他本已經不甚耐煩了,偏生楚國這位嬌公主,一路常生種種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滿。

    他疾馳甚遠,又只得撥馬回轉,沿著這長長的隊伍,從隊首騎到隊尾,巡邏著、威壓著。

    走在隊尾的楚國奴隸和宦官們,聽見他的鐵蹄之聲,都心驚膽寒,顧不得腳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甘茂沉著臉,來回巡邏著,心中的不耐越來越大,猶如過於乾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點燃。

    恰恰在此時,有人上來作了這個火把。

    “甘將軍,甘將軍——”一陣熟悉的聲音自隊伍前方傳來,甘茂聽到這個聲音便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麼,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馬,待得對方馳近,才冷冷地回頭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國下大夫班進亦是出自羋姓分支,此番便是隨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氣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見對方目似冷電,心中也不禁一凜,想到此來的任務,也只得硬著頭皮陪笑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歇息一下。”

    甘茂的臉頓時鐵青,沉聲道:“不行。”說著便撥轉馬頭,直向前行。

    可憐班進這幾日在兩邊傳話,已經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這話還沒有說完,見甘茂已經翻臉,那馬騎行之時還帶起一陣塵沙,嗆得他咳嗽不止。

    無奈他受了命令而來,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卻不能這麼去回復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勸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聲,並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卻見前面的馬車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來。這輛馬車一停下,便帶動後面的行列也陸續停下,眼色這隊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馳向到了首輛停下的馬車前面,卻見宮娥內侍圍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頭的視線。他又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才勉強見那馬車停下,一個女子將頭探出車門,似在嘔吐,兩邊侍女撫胸的撫胸,遞水的遞水,累贅無比。

    見甘茂馳近,侍女們才讓出一點縫隙來,甘茂厲聲道:“為何忽然停車?”

    便見一個傅姆模樣的人道:“公主難受,不停車,難道教公主吐在車上嗎?”

    甘茂看了這傅姆一眼,眼中殺氣盡顯,直激得對方將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咽了下來。

    甘茂忍了忍,才儘量克制住怒火,*地道:“公主,太廟已經定下吉時,我們行程緊迫,我知道兩位出身嬌貴,但每日遲出早歇,屢停屢歇,中間又生種種事情,照這樣的速度,怕是會延誤婚期,對公主也是不利。”

    羋姝此時正吐得天暈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來,只是沒有力氣理會於他,此刻聽到如此無禮,勉強抬起頭來正想說話,才說得一個:“你……”不知何處忽然風沙刮來,便嗆到羋姝的口中,氣得她只狂咳聲聲,無暇再說。

    見羋姝如此,甘茂已經沉聲道:“公主既已經吐完了,那便走吧。”說著撥馬要轉頭而去。

    羋姝只得勉強道:“等一等……”

    羋月看不過去,道:“甘將軍……”

    甘茂見是她開口,冷哼一聲,沒有再動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以袖掩住半邊臉,擋住這漫天風沙,才能夠勉強開口道:“甘將軍,休要無禮。秦王以禮聘楚,楚國以禮送嫁,將軍身為秦臣,當以禮護送。阿姊難以承受車馬顛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將軍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護之責即可,並非押送犯人?何時行,何時止,當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與將軍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國君之命,按期到達。我秦人律令,違期當斬。太廟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護送,當按期到達。”

    他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實在是已經忍得夠了。

    頭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軍隊早早起來準備上路,誰知道楚人同他說,他們的公主昨日自樓船下來,不能適應,要先在襄城歇息調養。

    第二日,公主即將離鄉,心情悲傷,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終於可以起程了,誰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煩了,親去行宮,才聽說公主才剛剛起身,他站在門外,但見侍女一連串的進進出出,梳洗完畢,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馬車起駕,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妝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長長的隊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裡,便已經停了三五次,說是公主不堪馬車顛簸、將膳食都嘔了出來,於是又要停下,淨面,飲湯,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來安營休息,此時離襄城不過十幾裡,站在那兒還能夠看得到襄城的城樓。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淩晨便親去楚公主營帳,催請早些動身,免得今日還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請,楚公主勉強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數裡,隊伍便停在那兒不動了,再催問,卻說是陪嫁的宮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經走不動了,個個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當時就要拿鞭子抽下去,無奈對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無權說打說殺。當下強忍怒氣先安營休息,當日便讓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馬車來,第三日將這些宮婢女奴們都拉到馬車上,強行提速前行。中間楚公主或要停下嘔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隊兵士刀槍出鞘,來回巡邏,威嚇著那些奴隸內侍隨扈們不敢停歇,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營。

    那些女奴宮婢們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馬車上,坐不能坐臥不能臥,只吐了一路,到安營的時候個個軟倒都起不來了,那些奴隸隨從,個個也是走得腳底起泡,到安營紮寨時,竟沒幾個能夠站起來服侍貴女們了。

    結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裝起發了,楚營這邊,竟是什麼都沒有動,一個個統統不肯出營了。無奈甘茂和班進數番交涉,直至過了正午,這才慢慢地起動。

    如此走了十餘日,走的路程竟還不如甘茂素日兩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卻是無可奈何,時間一長,那些楚國隨侍連他的威嚇也不放在眼中,逕自不理。

    甘茂當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國送嫁隊伍到咸陽,說是三月之後成婚,他自咸陽到了襄城,才不過十餘日,還只道回程也不過十餘日,便可交差了。誰想到楚國公主嫁妝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羅囉嗦嗦,隊伍延展開來,竟是如此麻煩。

    偏楚人還是如此日日生事,實在叫他這沙場浴血的戰將忍了又忍,從頭再忍,忍得內心真是嘔血無數回。

    但于楚國這邊而言,卻也滿腹怨言。莫說是羋姝羋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貴女們,對於這樣顛簸的路程難以承受,便是那些內侍宮奴們,乃至做粗活的奴隸們,在楚國雖然身份卑賤,但多年下來,只做些宮中事務,從來不曾這麼長途跋涉過天才魔音師。且奴隸微賤,無襪無履只能赤腳行路,在楚國踩著軟泥行走也罷了,走在這西北的風沙中,這腳竟是還不能適應,都走出一腳的血來。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煩,楚人亦是極恨這殺神般的秦將,如此磋磨矛盾日積月累,竟是越來越深。

    羋姝見羋月差點要與甘茂發生爭執,只得抬手虛弱無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將軍,我還能堅持,我們繼續走吧!”

    羋月哼了一聲,扶起羋姝坐回車裡,用力摔下簾子。

    甘茂氣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聲打個響鞭,這才牽馬轉頭發號施令道:“繼續前行!”

    馬車在顛簸中又繼續前行。羋月扶著羋姝躺回馬車內,馬車的顛簸讓羋姝皺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還覺得殘留著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來。

    玳瑁比羋姝竟還不能適應,早已經吐得七暈八素,剛才勉強與甘茂對話之後,又被拉上車,此時竟是整個人都癱在馬車上。

    羋月只得拿著皮囊給羋姝喂水,羋姝勉強喝了口水,就因顛簸得厲害,唯恐再嘔了出去,揮揮手表示不要喝了。

    羋月勸道:“阿姊,你這樣下去不行,入秦幾天了,您不是吃不下東西,就是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若是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羋姝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她吐得苦膽都要吐光了,這幾日的確是什麼也吃不下去,吃什麼都是一股苦膽味。

    苦味,這是她入秦之後,嘗到的第一種味道。

    剛開始,她以為她的新婦之路,會是甜的。

    那個人,她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是甜絲絲的,一想到要和他相會,要和他永遠成為夫妻的時候,她幻想她去咸陽的旅途,應該是甜蜜蜜的。

    雖然也會有鹹,也會有澀,那辭宮離別的眼淚是鹹的,那慈母遙送的身影,是澀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樓船,一路行進,頭幾天,也是吐得很,暈船,思親,差點病了。可是畢竟樓船很大也很穩當,諸事皆備,一切飲食依舊如同在楚宮一樣,她慢慢地適應了。

    她坐在樓船上,看著兩邊青山綠水,滿目風光,那是她之前這十幾年的成長歲月中未曾見過的景致,楚國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國的山與水,也會一樣美的。

    坐了一個多月的船以後,她是急盼著能夠早日到岸,早日腳踏實地,樓船再好,坐多了總會暈的,朝也搖,暮也搖的,她實在是希望,能夠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一路上玳瑁總在勸,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營帳,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遊覽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著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軍將來相迎,她似乎從這些秦軍後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著他們,心中就格外感覺親切起來。

    在襄城頭一晚,她失眠了,原來在船上搖了一個多月,她竟是從不習慣到習慣了,躺到了平實的大地上,沒有這種搖籃裡似的感覺,她竟是睡不著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睡不著的時候,輾轉反側,看著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這是她在楚國的最後一站了,無名的傷感湧上來,想起十幾年來的無憂歲月,想起母親,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種畏懼和情怯,讓她只想永遠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復,次日她自然是起不來了。這樣的她,自然是不能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還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幾天,只是她聽說甘茂催了數次,推及這種焦慮,想著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著自己的到來吧。

    想到這裡,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勇氣,支持著她擺脫離家的恐懼,擺脫思親的憂慮,讓她勇敢地踏出前進的這一步來。

    然而這一步踏出之後,她就後悔了。她從來不曾想到,走一趟遠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宮多年,最遠路程也不過或是行獵西郊,或是游春東郭,只須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擁下,坐在馬車上緩緩前行,順便觀賞一下兩邊的風景,到日中便到,然後或紮營或住進行宮,遊玩十餘日,便再起身回宮。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後,接下來的路程是要坐馬車的,但她對此的估計只是“可能會比西郊行獵略辛苦些”,卻沒有想到,迎面會是這樣漫天的風沙,這樣叫人苦膽都要吐出來的顛簸,這種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馬車又在顛簸前行,不知道車輪是遇到了石子還是什麼,整個馬車劇烈地跳了一下,顛得玳瑁整個人從左邊甩到了右邊,顛得羋月從坐著仰倒在席上,更是顛得羋姝一頭撞到了車壁上,頓時捂著頭,痛得叫了一聲。

    玳瑁連忙上前抱住羋姝,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公主,我的公主,您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啊!”

    羋姝的眼淚也不禁流了下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強撐,一直強忍,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來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貼,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間,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潰了,積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腦兒湧了下來,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著頭,撲在玳瑁的懷中哭了起來:“傅姆,我難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團了,撫著羋姝的頭,眼淚掉得比羋姝還厲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這是委屈您了。這些該死的秦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們。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這哪是迎王后,這簡直是折磨人啊。”

    羋姝愈發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風沙滿天、西風淒涼,稍一露頭,就身上頭上嘴裡全是沙子。這一路上連個逆旅驛館都沒有,晚上只能住營帳。一天馬車坐下來,她身上的汗、嘔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頭一天晚上安營,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報卻是今天走得太慢,紮營的地方離水源地太遠,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個渴,至於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強湊了些水燒開,也只能淺淺的抹一把,更換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馬車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還未開吃,甘茂就來催行,午膳根本沒有,那年頭除了公卿貴人,一般人只吃兩頓。甘茂沒這個意識,他也不認為需要為了一頓“午膳”而停下來,交涉無用,羋姝與眾女只得在車上飲些冷水,吃些糕點。怎奈吃下來的這點冷食,也在馬車顛簸中吐了出來。

    如此數日,羋姝便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無比。

與羋姝相反,羋月卻表現出了極強悍的生命力,羋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羋姝要吐出來的時候,她能夠掩著自己的嘴,強迫自己把嘔吐之意咽下。

    甘茂行為無禮的時候,她要出面駁斥;羋姝使性子的時候,還得她出面打圓場。便是本對她不懷好意的玳瑁,因為久長楚宮。雖然擅長勾心鬥角是,但這種旅途顛簸竟是比羋姝還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對甘茂這種充滿了血腥殺氣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厲害的唇舌,也是膽寒畏怯的,有時候勉強說幾句,被甘茂一瞪,卻是嚇得縮了回來。所以許多事情上,還是推了羋月出面應對。

    見羋姝和玳瑁兩人哭了半日,羋月才遞過帕子來,道:“阿姊,先擦擦淚,再撐幾日吧,我昨天安營的時候打聽過了,照我們這樣的行程,再過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進了上庸城,多歇息幾天,也可讓女醫摯為阿姊調養一下身子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姝接過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兒,他怎麼不管我,任由一個臣子欺辱于我。”

    羋月道:“阿姊剛才就應該斥責那甘茂,畢竟您才是王后。”

    羋姝膽怯地道:“我、我不敢,那個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聞到了血腥氣。”說著又要哭起來。

    羋月只得哄著道:“好了好了,我們就要到了,進了上庸城就好過了。”過了上庸城,就馬上會到武關城了,到了武關,她的行程也應該結束了吧。

    黃歇與她相約武關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帶在身邊,只要到了武關城,他們三個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了。

    耳邊猶聽得羋姝還在哭泣道:“我想見大王,大王怎麼不來接我……”

    羋月看著羋姝,此刻兩人快要永遠分開了,她素日的嬌生慣養蠻橫無禮,都不再是缺點,這些年來因為她的母兄所為而對她暗暗懷恨的心思,此時也都沒有了。想起來了倒是她這些年來對自己雖有居高臨下,但不乏關照;想起來她少女懷春遠嫁秦國要受的這番艱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後要對自己下毒的保護之情……一刹那間,對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憐惜之情。

    她伸手撫了撫羋姝,安慰道:“進了上庸城,就是武關,過了武關,就離咸陽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陽,就能見到大王了,到時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補償了。”

    玳瑁聽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羋月一眼,欲言又止。

    羋姝仿佛得了安慰,臉色漸漸緩了過來,道:“是啊,這種行路之苦,我這輩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夠了。我真羡慕妹妹你,頭兩天我什麼都吃不下去,那種粗礪的食物就著水囊裡的水,你怎麼能咽得下去。”

    羋月道:“咽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體力,不吃哪來的力氣坐車呢?”不往前走,又怎麼能夠見到黃歇呢。

    羋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咽不下,就是死拼著咽幾口下來,也是直往上湧。”

    羋月道:“阿姊再熬幾天,再熬幾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羋姝仿佛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長長地籲了口氣,安靜了下來。

    終於,車隊進入了上庸城。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上庸城的城門,驚喜地轉頭對羋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更加蒼白憔悴,她躺在車內勉強笑了一下,聲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門與衛士交接以後,撥轉馬頭馳到羋姝的馬車邊,正見羋月掀簾向外,他站在一邊,冷眼向內看了一看,一言不發轉頭就走。

    羋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門,喃喃地道:“終於到了……”終於到了,到秦國了,只要再過一個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結束了。

    上庸城並不算大,僅有羋姝等人的馬車及侍從隨扈約一千人進入,其餘人便在城郭安塞。

    羋姝等人到了驛館,這才安頓下來,但驛館並不算大,且並沒有為這麼龐大的隊伍準備的場所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姝等人由侍女扶著入內之時,羋月與孟昭氏同行,便見驛館穿堂廊下,驛丞一手拿筆一手拿竹簡,站在甘茂面前認真的核對著道:“貴女六位、女禦十四位、內臣六位、家眷十人,奴僕四十人,入住驛館,護衛兩伍安營驛館外,其餘人等紮營城中各處……”

    這驛丞說得是秦語,羋月只聽得了“六、十四”等數字,大約猜得到他說的是人員安置之事,見羋姝已經入內,孟昭氏低聲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對將軍和未來的王后諸多為難,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羋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學藝,孟昭氏與季昭氏形影不離,倒不太出頭,不想這次跟著羋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顛八倒的,倒只有羋月和孟昭氏兩個還撐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務,都由她兩人暫時撐著。見孟昭氏這般說,羋月倒歎了口氣道:“看來商君之法果然厲害,便是在秦國的邊城都得到如此嚴厲的執行,連甘茂這種桀驁不遜的人都要遵守,果然嚴整。”

    孟昭氏輕哼一聲,倒也不再說話,兩人走過穿堂,進了內院。這時候諸宮婢侍人都已經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們吩咐了。

    羋月便讓孟昭氏去安頓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負責照顧羋姝,當下先令人安排,一會兒功夫,便將那間暫居之室,換成了羋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燒好了熱水,令珍珠等人服侍羋姝沐浴更衣之後,終於安頓下來,便喚來了女醫摯來為羋姝診脈。

    此時玳瑁也已經沐浴畢,便來接手,羋月也乘機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頓膳食,這才回到羋姝房中,卻見廊下跪著一個侍女,玳瑁在門口正焦急地探望,見了她以後,忙喜道:“九公主來了。”說著忙站起來,親手將她扶進室內。

    羋月從來未曾見過這個惡奴給過她如此真切的、殷勤的笑容,心知這般作態,必是不懷好意,當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轉而問女醫摯:“醫摯,阿姊怎麼了?”

    女醫摯跪坐在羋姝身邊,羋姝昏昏沉沉地睡著,她緩緩膝行向後,站了起來,拉著兩人到了廊下,才歎了一口氣道:“八公主不甚好。”

    羋月一驚:“怎麼,不就是水土不服嗎?”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時傅姆的臉色比八公主還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後,不也已經好多了嗎?”

    女醫摯歎道:“是啊,本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無非是幾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幾日的米湯調理腸胃,再吃些肉糜補益身體即可。只是……”

    玳瑁抹淚道:“大家用了米湯,皆是好的,可誰知八公主用了米湯,居然上吐下泄不止……”

    羋月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女醫摯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麼不潔之物,這是痢症,此症最為危險,若是處理不好,就會轉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羋月便問:“那醫摯有何辦法?”

    女醫摯道:“我剛才已經為八公主行針砭之術,再開了個藥方,若是連吃五天,或可緩解。”

    羋月問:“藥呢?”

    玳瑁道:“我已經令珍珠去抓藥了,可是,這賤婢卻無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藥抓回來。”

    羋月詫異道:“這是何故。”

    廊下跪著的侍女此時連忙抬頭,卻是珍珠,此時她雙目紅腫,眼中含淚,泣道:“奴婢該死,奴婢拿了藥方一出門,竟是不知東南西北,無處尋藥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這秦人講的都是些鳥語,奴婢竟是一個字也聽不懂,拿著竹簡與人看,也沒有人理會。奴婢在街上尋了半日,也不曾尋到藥鋪,奴婢不敢耽擱,只得回來稟與傅姆。是奴婢該死,誤了八公主的湯藥,求九公主治罪。”

    羋月頓足道:“唉,我竟是忘記了,便是在我楚國,也是十裡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說入了秦國,他們自然說的是秦語,用的是秦國之字。傅姆,咱們這些隨嫁的臣僕中,有幾個會講秦語的?”

    玳瑁搖頭道:“奴婢已經問過了,只是班進他們均在城外安營,如今隨我們進來的這幾個陪臣,原在名單中也有一兩說是會秦語的,誰知竟是虛有其表,都說是泮宮就學出來的子弟,威後還特地挑了秦語的陪公主出嫁。如今問起來,竟轉口說他們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語卻只會幾句,且還與上庸的方言不通,問了幾聲,皆是如雞對鴨講。”

    羋月歎息:“唉,不想我楚國宗族子弟,生就衣食榮華,竟是墮落到些。那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讓他派人替我們去為公主抓藥。”

    羋月道:“那便讓陪臣們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歎道:“何曾沒有過,只是他們卻……”見了甘茂就腿軟了。

    一邊是百戰之將,一邊卻是紈褲子弟。羋月心知肚明,亦是暗歎。楚國立國七百多年,羋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幾個不同的氏族來,其下更又子孫繁衍,說起來都是羋姓一脈,祖祖輩輩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過功的,子弟親族眾多,打小擠破頭要進泮宮學習,長大了擠破頭要弄個差使,能幹的固然脫穎而出,無能者也多少能夠混到一官半職。

    這次隨著羋姝遠嫁秦國當陪臣,不是個有前途的差使,稍有點心氣的人不願意去,只有混不到職位的人倒是湊和著要往裡擠,所以臨了挑了半天,也就一個班進是鬥班之後,略能拿得出手些,其餘多半便是湊數的了。因了楚威後要挑懂秦語的人,幾個只會背得幾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于嗟乎,不承權輿。”[注1]的傢伙便號稱懂秦語混了進來。

    因上庸城較小,甘茂要將大部份奴隸和粗笨嫁妝留在城外紮營,班進料得城內應該無事,又恐城外這麼多人會生出事來,所以便將幾個能幹的陪臣皆隨著自己留在城外,恰好羋姝此時生病要抓藥,那幾個無用的傢伙,壯著膽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嚇了回來。

    羋月見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歎氣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來能幹,威後也常說,諸公主當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夠是擔得起事的……”

    羋月心中冷笑,楚威後和眼前這個惡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宮中被她們日日下毒,想必是以為她必會死於路上吧,想來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顛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時羋姝重病,自己獨立難支,如今還要用得著羋月之事,縱有些心中算計,也只得暫時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極和氣的笑臉來,對羋月百般討好。

    羋月雖然噁心她的為人,但卻不能不顧羋姝的生死,當下取了寫在竹簡上的藥方,便轉身去尋甘茂,卻是前廳不見,後堂不見,追問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馬房。

    羋月心憂羋姝病情,無奈之下,只得又尋去馬房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但見馬房之中,甘茂精赤著上身,正在涮馬,羋月闖見,見狀連忙以袖掩面,驚呼一聲。

    甘茂一路上已經見識過這小公主的伶牙俐齒和厚臉皮,他向來自負,看不起女子,卻也因此好幾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讓步。知道依著往日的慣例,他將那些內小臣趕走以後,搞不好這小女子又會來尋自己,便去了馬房,脫得上身精赤去涮馬,心道這樣必會將她嚇退,誰曉得她居然徑直進來,見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聲,裝作未看見她,徑直涮馬。

    誰料想他又料錯了這膽大臉厚的小姑娘性子,羋月以袖掩面,一聲驚叫,只道甘茂必會開口,誰想甘茂卻不開口裝死,心中便已經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聲,這邊仍掩著臉,這邊也不客氣直接便開口道:“甘將軍,我阿姊病了,請你派個人,替我阿姊抓藥。”

    甘茂見她掩了面,卻仍然這麼大喇喇地開口,便冷哼一聲道:“某是軍人,負責護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護之責。其餘事情,自然是由貴國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僕之輩,此等跑腿之事,請公主自便。”

    羋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難,實是可惡,當下也毫不客氣地道:“甘將軍,我並未指望您親自跑腿,不過請你借我幾個懂楚語的秦兵去幫我買藥罷了。”

    甘茂冷笑道:“你們楚國的士卒自是充當貴人的雜役慣了,可大秦的勇士,豈會充當雜役。”

    羋月怒了,道:“那你給我派幾個懂楚語的秦人,不管什麼人!”

    甘茂斷然拒絕,道:“沒有,你們楚國的鳥語,除了專職外務的大行人以外,沒人能懂。你要買藥,用你們楚人自己去,別支使我這邊的人。我只負責護送,不負責其他事。”

    羋月頓足道:“你……你別想撇開!”

    甘茂見她有放下袖子要衝上來的打算,卻也驚出一身冷汗來,他是故意用這種無禮手段來將她嚇退,但她若當真撕下臉皮來,甘茂卻沒有這般大膽,敢與國君的媵人當真有這種衝突,連忙把馬韁繩一拉,那馬頭沖著羋月撞去,羋月驚得跳後幾步,再一轉頭,甘茂已經披上外衣,怒衝衝而去了。

    羋月見他遁去,無可奈何,頓足道:“哼,你以為這樣,我便沒有辦法嘛。”

    思來想去,又回了羋姝房間,卻見女醫摯道,羋姝已經有些發燒,若是不及時用藥,只以針砭之術,只能是治表不治裡。

    玳瑁急了,忙沖羋月磕頭,羋月自不在乎這惡奴磕頭,可要她這般看著羋姝病死,卻也不至於這麼忍心。

    思來想去,她與黃歇約定在武關城相見,她們在路上延誤了這麼久,想來黃歇必是已經到了武關。若是她們滯留上庸城,不知道黃歇和魏冉會如何擔心她們。她與楚威後及楚王槐有怨,但羋姝卻是無辜,便當為她冒一次險,救她一命,也當還她在楚宮救過自己一場,也好讓自己早早與黃歇團圓,一舉兩得,這一步總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這兒,她便拿了藥方,帶著女蘿走出驛館。

    ------題外話------

    [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詩經•秦風•權輿》,此句是感歎沒落的權貴之弟哀歎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詩實是諷刺那些楚國沒落子弟的心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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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29:4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79-81章 上庸城

   雖是信心滿滿,可當羋月走出驛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的設想實在過於簡單。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著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們,耳中聽到的盡是怪腔怪調的秦語,竟是一句也聽不懂。

    她原來還自負多少學過幾首秦風的詩,想來不至於太過困難,當下便一句句對著路人背著秦風之詩,試著與路人搭訕。不想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裡不同音的,她這幾句秦詩,若是在咸陽街頭,或者還能夠搭得上語,只是這上庸之地,與咸陽口音差了極遠。且此時市肆之人,又有幾個識字懂詩的,縱是勉強聽得清她在說一句秦語,卻又不知道其中之意來。

    羋月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才有一個老者驚訝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詩:“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之後,回了一句:“‘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女士念此詩,卻是何意?”[注1]

    女士之稱,古已有之,謂士人之女,便如稱諸侯之子為公子,諸侯女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著打扮,亦與市肆之人不同,雖然衣非錦繡,卻也佩劍戴冠,文質彬彬,想來雖不甚富貴,卻應該是個士人。

    羋月大喜,轉用雅言問道:“老丈聽得懂我的話?”

    看那老者想是生長於此處的底層士人,對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聽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雅言夾雜道秦語道:“老朽、慚愧,雅言……”說到這裡,有些汗顏地搖了搖手。

    羋月已知其意,便已經不覺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禮,也學著他的樣子,用雅言夾著秦風中拆出來的詞句道:“我、楚人,買藥,藥,何處?”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樂?哦,樂行、那邊,就是瘋丫頭玩古代。”

    羋月順著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卻是一間鋪面外頭掛著一隻大鼓,擺著幾件樂器。

    羋月見那老人的手仍然指著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藥聽成樂了,當下比著手勢,作著喝藥的動作道:“藥、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劃著手勢道:“樂,吹的、嗚嗚嗚……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注2]

    羋月聽了他念的詩,腔調雖怪,卻是明白其意,嚇得連忙搖頭,拿出手上的竹簡給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樂,是藥、抓藥!”

    老人看著竹簡,卻見上面寫著都是楚國的鳥篆,只覺得個個字都是差不多的,與秦篆大有區別,辨認半點,終於辨認出幾個形制略似的字來,猜測道:“桂枝,原來你要抓藥?喝的,治病?”說著,作了個喝藥的動作,又作出一個痛苦的表情。

    羋月見他懂了,大喜,連忙點頭道:“對,這是桂枝、這是麻黃……藥、我要買藥。”

    老人也松了一口氣,便指著方向比劃道:“往前走,往北轉,再往西轉,看到庸氏藥房,庸、上庸之庸,聽懂了嗎?”

    羋月卻聽不清他發的那個口音,連忙搖搖頭從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簡來,老人在竹簡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寫上秦篆“庸”字。

    羋月回想起入城門時看到的字,便指著城門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門上的字?”

    那老人見她明白了,連忙點頭,忙羋月向老人行禮道:“多謝老伯。”

    老人一邊抹汗一邊還禮道:“女士不必客氣。”羋月依著那老人的指點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間藥房門口,抬頭看到那銘牌上的字,便是掛在城門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對了一下手中的竹簡,走了進去。

    但見藥房不大,小小門面,外頭曬著草藥,裡頭亦是晾著各種草藥,兩個小僮坐在一邊,拿著小鍘刀切著草藥,一個中年人捧著竹簡,在按著草藥類別寫著竹簽。見了羋月進來,那中年人忙迎了上來,笑道:“女士有禮!”

    羋月便以雅言詢問道:“敢問先生,此處可是庸氏藥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遲疑地一字字拖長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藥房——管事——”羋月聽他說的似是雅言,但卻是口音極重腔調甚怪,須要仔細分辨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經松了一口氣,若是再遇上一個講秦語的,她可真不知道怎麼是好了,當下忙令女蘿將竹簡遞與藥房管事,也不多話,只放緩了語速道:“請管事按方抓藥。”

    那管事便接過竹簡,仔細看了看,拿著竹簡與他藥櫃的藥一一核對著,羋月但聽他用秦語嘟噥著什麼,大約是核對藥名,不料他對了一會兒,又把竹簡還給女蘿,道:“女士,這藥不對,恕小人不能繼續抓藥了。”

    羋月本以為他去抓藥,已經松了一口氣,誰知他忽然又將竹簡還與自己,不禁急了:“你為何不給我抓藥?”

    那管事只搖頭道:“藥方不對。”

    羋月道:“是醫者開出來的藥方,如何不對?”

    那管事顯然只是粗通雅言,見狀也急了,更是說不清楚,但聽得他嘴裡咕嚕嚕先是一串秦語,又冒出了斷斷續續的秦腔雅言,最後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語混夾,羋月聽來聽去,只聽出他在翻來覆去地解釋:“這藥不對,不能抓藥,會出問題的……”

    但仔細問時,兩人又是雞對鴨講,那管事抹了把汗,轉頭對一個小童咕嚕嚕地說了一串秦語,那小童便轉身站起來,跑向後堂了一夢榮華。

    羋月警惕地問:“你想幹什麼?”她在楚宮長大,雖然宮中諸人勾心鬥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宮外的世界則更沒有規則,各種詭異之事竟是不能言說的。

    如今見了這管事一邊說不能抓藥,一邊顯然是叫小童去後院叫什麼人來,腦海中宮人們各種對宮外的傳說便湧上心頭,不由得後悔自己這般獨自外出,實在是太過冒險。

    女蘿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對話,但羋月的神情卻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護主道:“你們想幹什麼?”

    羋月當即道:“女蘿,我們走。”

    說著就要帶著女蘿轉身離開。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見羋月不理,就要邁出門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羋月正要出門,便聽得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道:“女士請停步。”

    那聲音說的是雅言,字正腔圓,完全似出自周畿之聲,羋月不由地住步,轉頭看去。

    但見那管事上前打起簾子,一個青衣士子風度翩翩地自內走出,見了羋月,便拱手一禮道:“女士勿怪,我家老僕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讓小豎叫我來與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藥嗎?”

    那管事聽了他的話,便連連點頭,似是松了一口氣,羋月也放下心來,連忙轉身行禮道:“是我錯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這裡有副藥方,還要煩勞先生幫我與管事說說,早些抓了藥回去,家中還有病人正候著呢。”說著,便讓女蘿將竹簡遞與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過竹簡看了看,便識得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鳥篆,女士可是來自楚國?”

    羋月點頭道:“正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藥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這秦楚兩國不僅語言不同,文字各異,就連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這老僕看您這藥方有許多字不認識,藥名也不對,份量上更是有差異,因怕出差錯誤人性命,所以不敢接這藥方。”

    羋月一怔,原來如此,諸國文字語言各異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東西她畢竟未曾經歷過,沒有經驗。當下歎道:“原來如此,不知這種事是怎麼訂的,怎麼竟無人去把這些東西統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歎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卻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溝,教人走不成。世間事,莫不如此!”

    羋月一怔,仔細看那人年紀甚輕,卻是衣錦紋繡,懸劍佩玉,這通身氣派竟不下於楚國那些名門子弟,再思量他的話,暗想此人想必不凡,當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說,想是此藥抓不成了?”

    那士子卻搖頭道:“無妨,我昔年也曾遊學楚國,所以對於楚國的鳥篆略識一二,也知道楚國的計量方法與秦國的差異,這藥方就由我來向老僕解說愛傾紫禁城。”

    羋月忙又行禮道:“多謝先生。”

    當下便由那士子指點,讓那管事去照方抓藥,遇上略有疑問處,便問羋月,不一會兒,便抓完了藥,羋月又讓女蘿付錢。

    女蘿打開錢袋,羋月見她取出一把楚國的鬼臉錢來,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尷尬,問道:“先生,這楚錢在秦國,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無妨,只是計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兌換,或者稱重也可。”

    羋月松了口氣:“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兌換?”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嚴,若是兌換銀錢,要到官府去登記取竹籌才可兌換。”說到這裡他也笑了:“不過此城的平准之號也是我家所開,這鬼臉錢回頭我讓老僕去兌換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兌換余錢,便也可在此讓老僕與你兌換。”

    羋月卻自忖接下來或許還有用得著錢幣之處,便道:“如此有勞先生,將這些鬼臉錢俱換成秦國的圜錢好了。”

    當下便令女蘿與管事兌錢,羋月便問那士子道:“今日多謝先生相助,敢問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穎悟,不敢當女士之謝,在下庸芮。”

    羋月道:“此城名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國後人?”

    庸芮拱手道:“庸國處於秦楚夾縫之間,早已亡國。如今的庸氏不過是秦國的附庸之臣而已。”

    羋月亦行禮道:“原來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禮了!”

    庸芮搖頭道:“大爭之世,故國早亡,不如忘卻。”

    羋月聽到他這一句,想起向國,想起莒國,想起黃國,心中也不禁暗歎。

    因見店鋪中混雜,當下庸芮便道:“這店中混雜,不如到後堂暫坐。且讓我家老僕與您的婢女把這些事交接完,如何?”

    羋月便應了,當下兩人到後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湯水來飲用畢,庸芮便問:“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稱呼?也免得我失禮。”

    羋月斂袖應道:“公子可稱我為季羋。”季者末也,那時候對女子的稱呼皆是只稱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聽說楚國公主送嫁隊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國宗女了。”

    羋月笑笑也不說明,只道:“上庸本為庸國都城,這城中商號藥鋪皆為庸氏所有,看起來此城也是秦國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時秦楚皆在分封和郡縣交替之時,許多封臣亦身兼郡縣之長。

    庸芮點頭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羋月便贊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嚴,人車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經營有道,想來必是庸將軍治城有方了。”

    庸芮搖頭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當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後再看各城池,當知如今秦國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舊俗下封君之權,早已結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罷了逃妾升職記。”

    羋月想起來時街道上人來人往,各守其道,歎道:“商君法度森嚴,難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嚴,令人嘆服。”

    庸芮卻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過是因為迫于商君之法太過嚴密,方方面面全無遺漏,而且執法極嚴,這街上常有執法之吏巡邏,見有違法者處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領取官府的憑證,否則寸步難行,事事不成。甚至當年連商君自己因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樣受制于商君之法而無法逃脫。不但如此,秦國的田稅商稅都是極重……”

    羋月在楚國時常聽屈原和黃歇感歎列國變法都是中途而廢,而唯秦國變法能夠持久,本以為秦人重法,當會讚頌商君之法,不想卻聽庸芮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解地問:“可若是這樣,為什麼秦人還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為商君之法對君王有好處,對大將有好處,對黔首也有好處,一樁法度之變動,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處,便會得到執行。”

    羋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詫異:“季羋不知黔首為何物?”

    羋月忙搖頭。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稱,乃是庶民無冠,只能以黑布包頭,故曰黔首。雖非奴隸之輩,但終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極少數的人有足夠的運氣,能夠得遇貴人賞識可以出人頭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經註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後,他們中聰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辦的工坊商肆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軍,得軍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無能的人在地裡種田,只要按時交了田稅,遇上被人欺負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縣令那裡,得到公平的待遇……”

    羋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宮中事,知史、知兵,卻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來的封臣之權,可就沒有了。封臣不能動,可郡守縣令卻三五年一換,權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歎息道:“長此以往,那些還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國家,如何能是秦國的對手?”

    羋月道:“先生也還有故國之思嗎?”

    庸芮搖頭道:“沒有了。與其在列國相爭中戰戰兢兢做一個小國之君,還不如在大國之中做一個心無牽掛,努力行政的臣子。”

    羋月道:“只可惜列國的君王不會這麼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會這麼想,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庸芮也點頭道:“不錯,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幾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許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於天下,只怕不經過幾百次戰爭,是不可能的。”

    羋月心中亦是沉吟,卻見女蘿到來稟報,便站起身來笑道:“妾身向先生辭行。聽君之言,勝讀萬卷。今日得見君子,聆聽秦法,妾身實是榮幸。若我能遊歷列國,觀盡列國之法,以後希望還能有機會再見先生,共討思辨。”

    庸芮也還禮道:“希望他日有緣,再見女士。”

    兩人回到驛館,羋姝用了藥,過得幾日,果然漸漸轉好。

    這日見羋月又來探望,見羋姝已經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羋姝亦是感激,拉著羋月的手道:“我聽說妹妹為了我的藥去找甘茂理論,又為我冒險去藥房抓藥,身處異國他鄉,語言不通,真是難為妹妹了。”

    羋月道:“只要阿姊快點好起來,我所做的實在不算什麼。”

    玳瑁神情複雜地向羋月行了一禮道:“老奴也要多謝九公主,為我八公主奔波勞累。”

    羋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說這些做什麼。”

    羋姝便叫人取來銅鏡,見鏡中自己的容顏削減,愀然不樂。羋月安慰道:“待阿姊身體轉好,自然就能夠恢復當日容顏。”

    羋姝放下鏡子,歎道:“唉,不知何時才能夠見到大王。”

    羋月歎道:“阿姊,我們在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來秦王在咸陽,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聽了這話,敏銳地看了羋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關心大王!”

    羋月見她神色,知道這惡奴心中必是又疑她會對秦王有什麼妄念,心下好笑,卻也不說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與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著我家公主早與大王完婚。”

    羋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羋姝被她這一說,亦是勾起對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將軍說,我們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還不曾調養好啊,驟然起身,只怕,只怕……”

    羋姝不耐煩地道:“這一路上走得我厭煩死了,早些到咸陽,我也好早早解脫。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調養多少日,回頭還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當下便命人與那甘茂說了,次日便要起身。當下亦是吩咐從人,收拾籠箱,待次日清晨羋姝用過早膳之後,便可出發。

    於是這一日,城內驛館、甘茂營帳,以及城外班進帶著人,俱已經收拾好,只待次日出發。

    不料這一日晚上,羋姝忽然又是上吐下瀉,竟是險些弄掉了半條命。

    整個驛館俱已經驚動,女醫摯便又為羋姝扎針止了瀉吐,只是次日羋姝又起了高燒,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好容易等得羋姝準備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準備拔營起身,不料傳來消息說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動聲。

    這一路上來,這嬌貴的楚公主今日不適,明日有恙,弄了數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聽此事,不免認為又是楚公主矯情任性,當下怒氣衝衝找了班進過來,劈頭說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強行拔營了重生之醜女難求。

    班進亦是摸不著頭腦,只得向甘茂賠了半天不是,才討得了再延遲兩天的允諾,當下只得匆匆又來回報羋姝。

    羋姝卻已經昏迷不醒,女醫摯用了針灸之術,羋月又令女蘿去抓藥,好不容易到了次日,羋姝方退了燒醒過來。這一病,直教這嬌貴的小姑娘變得更是多愁善感,見了羋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連忙上前勸道:“別說傻話,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調養幾天就會好的。”

    羋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從來沒這麼弱過,我怕我去不了咸陽了。你、你代我去咸陽,你也是秦國公主,你可以……”

    羋月聽到此處,心中一驚,忙道:“阿姊說哪裡話來,你不去咸陽,我就不可能去咸陽,我對嫁給秦王沒興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陽。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見羋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來。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來,低聲道:“九公主,你方才與八公主說的,可是實情?”

    羋月並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剛才的話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這個時候,你腦子能不能用點正經事上。一入秦國,處處兇險,我們身為楚人當同心協力,阿姊已經病成這樣,你想的不是讓她快點好起來,而是亂她心神,讓她勞心,拿她作工具來試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誠何在?”

    玳瑁臉色一變,忙上前一步勉強笑著道:“九公主說哪裡話來,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當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麼敢起這樣的妄心。”

    羋月歎道:“傅姆還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當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飲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難道秦王便不會再娶婦了嗎?”

    玳瑁嚇了一跳,臉色都白了,顫聲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後之命,不能讓羋月活著到咸陽,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艙狹小,羋姝與羋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棄船登車,一路上都是車馬勞頓,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見羋姝病重,深恐當真若是羋姝一病不起,恐怕羋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給秦王,這種事只怕楚威後是寧死也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見羋月如此一說,不免心驚。

    羋月也不屑理會於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對阿姊的飲食上,只怕便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玳瑁一驚,忙問道:“九公主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冷笑:“若說阿姊頭一天上吐下瀉,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勢漸好,臨出行前,又是上吐下瀉呢?”

    玳瑁驟驚:“正是,莫不是這驛館中有鬼?”說著,便要轉身向外行去。

    羋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當叫人去審問這驛館中人。”

    羋月歎道:“一、無憑無證,只有猜測,我們身為楚人,如何好隨便去審問秦國驛館;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問,甘茂亦不會理睬我們;三、再說我見秦人律法森嚴,驛丞亦是有職之官吏,隸屬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輕易去審問於他,還得回報上官,專人來審靈魂夜未央。如此來去,只怕證據早毀,更怕他們狗急跳牆!”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宮之中服侍楚威後,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隨,無有不順,倒不曾想過時移勢易,竟會有此難事,當下怔怔地道:“難道,公主當真是為人所算計嗎?”她不是不曾動過疑心,只是她卻是先疑到了羋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準備要置羋月於死地,便將羋月原來的幾個傅姆婢女們皆留下了,只挑了兩個舊婢女蘿與薜荔跟隨,便料定羋月有此心,亦是沒有機會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羋月這邊砒霜方下,羋姝竟已經為人所算計了。

    玳瑁不得不向羋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見,應該怎麼辦呢?”

    羋月皺眉道:“只怕驛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從驛丞侍人奴僕之流中監視。”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來一心提防於羋月,此時被她提醒,頓時想到了楚宮之中原來各國姬妾的手段來,驚道:“莫不是……是秦王宮中,有人要對八公主下手。”

    羋月方欲回答,卻聽得轉角處有人道:“正是。”

    羋月已經聽出聲音來,一驚回頭,卻見那轉角出扔出一人來,瞧衣著似是廚娘打扮,卻是被反綁著,嘴裡似塞了東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嚇了一跳,轉眼見那轉角處跟著出來一人,卻是她認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羋月卻已經驚喜到說不出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是被整個旅途的艱難和羋姝的病體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時見到黃歇,便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似是要飛奔過去,將自己整個人投入他的懷中,從此世間一切風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黃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們帶這個人去見八公主吧。”

    玳瑁滿肚子驚詫,只得咽到肚子裡去,忙叫人拎起那廚娘,帶著黃歇去見了羋姝。

    羋姝此時在女醫摯的針術下略好了一些,正在進藥,見玳瑁帶了那廚娘回來,又說是黃歇在此,驚詫非常。

    乃至審問那廚娘,那廚娘想是來之前已經被黃歇審問過了,此時不敢隱瞞,便老實說出了真相。原來這驛館中除她外,還有三四個人,俱是有人派來的,卻是分頭行事,並不相屬。只是奉了上頭的命令,不讓楚國公主再往前行。頭一次下藥便是乘著楚人初到,匆忙之時,借幫忙之便,在羋姝飲食中下了瀉藥,讓她上吐下瀉,教人還以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後來因羋姝身邊侍女眾多,從採買到用膳到用藥,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後來便又在燈油添了麻黃,麻黃雖是冶疾之藥,可若是過量,就會失眠、頭痛、心疾,羋姝本來就已經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飲食,因此疾病遲遲難好。此後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觀望,直至羋姝病勢漸好準備起身,眾人收拾東西,忙亂之時,又被她乘機下了瀉藥。

    羋姝驚怒交加,怒道:“你幕後的主子是誰,我與她無怨無仇,為何要對我下此毒手?”

    那廚娘戰戰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曉得是上頭有人吩咐,我們作奴婢的,只知聽命行事,如何能夠知道主子是誰?”

    玳瑁恨恨地道:“你這賤奴,想是不打不招。”說著便要將那廚娘拉下去用刑,黃歇卻道:“不必了,我亦審問過她,想來她是當真不知。”

羋月卻忽然問道:“你雖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來自咸陽?”那廚娘一怔,便臉色有異,羋月又緊追一句道:“可是來自宮裡?”

    此時眾人不必那廚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臉色中已經知道答案。

    羋姝的臉都氣白了:“不想大王身邊,竟有如此蛇蠍之人。”

    羋月見她整個人都氣得險些要暈了過去,連忙扶住羋姝勸道:“阿姊不必為這等人生氣,現在陰謀已經揭露,阿姊只管養好病,將來有找她算帳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驚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這人幕後主使,來自宮中?”

    羋月猶豫片刻,黃歇方欲道:“此乃……”

    羋月已經截口道:“此事說來有傷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訴阿姊。”

    羋姝更加吃驚:“什麼姊妹之情?”

    黃歇已經道:“七公主曾經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驛館遊說魏公子無忌,道八公主傾慕于他。當時曾對無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宮之中,對王后之位有覬覦之心……”

    羋姝大驚:“你說什麼?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須想想,若當真是魏夫人的陰謀,又當如何應對?”

    羋姝素未曾經過事情,此時更是方寸已亂,又看看羋月,又看看黃歇,似想向兩人求助,又不知如何開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隱隱有一絲奇異的歡喜,她雖然已經認定了秦王,可黃歇畢竟亦曾經是她少女情懷中心動過的人,雖然這段感情方起漣漪,便已經結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難之時,這曾經拒絕過自己的少年千里而來,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自己,這不免讓她的心中有了一絲悸動。難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過自己的,只是因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嗎?他忽然在此時到上庸,難道竟是為了自己而來嗎?

    她的臉一時潮紅一時蒼白,眼神羞澀表情猶豫,玳瑁和羋月皆看了出來,不免心驚。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們公主將嫁秦王,豈料中間竟有奸人作祟,想來兩國聯姻,又豈是他們能夠破壞的。今日多謝公子歇千里來救,只是老奴聽說,威後已將七公主許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時當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黃歇卻道:“我的確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過求的並非七公主……”

    羋月卻知羋姝此時心事,深恐他說錯了話刺激了羋姝,反為不美,忙向羋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羋姝一驚:“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禮。”

    羋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藥,亦有人向我的飲食中投毒……”

    玳瑁臉色慘白,失聲道:“九公主……”

    羋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羋姝也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卻向羋姝道:“此人是誰,我不便對阿姊明白,想來阿姊必也知道邪王寵邪妃。我感謝阿姊將我帶出楚宮,只是如此一來,接下去的行程,我卻是不便再跟隨阿姊了。況阿姊與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為人作媵,令阿姊為難,也壞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們姊妹,我、我亦早對他有傾慕之心,如今欲隨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羋姝看看玳瑁,又看看羋月,心中又愧又羞,她聽得出羋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誰,亦猜得是奉了誰之命。羋月一來揭破此事,自陳不能再跟隨的原因;再以秦王與她情投意合,不願插足其中,免壞姊妹之情為由,表示自己離開之心意;更以此刻黃歇恰好出現在此,自己隨黃歇離開,圓了事情,也免閒話。一番話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讓羋姝只覺得是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感動莫名。

    於羋月來說,雖然此時與黃歇一起離開,亦是無人阻擋,然而羋戎、莒姬猶在楚國,能不翻臉,最好不翻臉為好。

    羋姝此時感動異常,便一口答應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願善待我的妹妹?”

    此時黃歇只須順勢道一聲多謝公主即可,不料黃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謝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樁事,我須與八公主說清。我與七公主彼此無情,我向宮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羋姝一怔。

    羋月見事已成,這黃歇偏發起拗性來,直氣得恨不得在腹中罵了黃歇數聲,急道:“阿姊……”

    羋姝卻擺擺手道:“妹妹不須著急,若是公子歇亦對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樁,”說到這裡她也笑了起來:“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難道我如今身為秦王后,還會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邊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了,方欲道:“公主……”

    羋姝已經斥道:“傅姆,我等議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羋姝複對黃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說來……”

    黃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傾慕于臣,乃臣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宮中求娶,豈知不曉何處出了岔子,竟是將七公主賜婚于臣,而將九公主為媵遠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見奸人作惡,因此出手……”

    羋姝看羋月低頭不語,笑了:“原來如此。”忽然轉而問黃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時起?”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卻被羋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這笨蛋差點壞事,黃歇見狀只得苦笑一聲,想了一想,揀了個穩妥的時間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兩人訂情之時,他這般說,應該也不算得是誤導於羋姝吧。

    羋姝意味深長地看了羋月一眼:“原來如此。”她倒是覺得自己已經想像出了一段愛情故事來。

    她在羋月面前,一直是以長姊自居,自己情竇早開,更覺得羋月素日還是靈竅未通。想來想去,若不是自己傾慕黃歇,以求祭舞,又如何會成全了羋月和黃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卻也成全了自己曾經喜歡的人,不讓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樁又圓滿又得意的好事。

    況且若非他來追羋月,也不會因緣巧合救了自己性命,顯見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圓了這樁姻緣,又借這段姻緣,救了自己性命,這說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這麼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這個年紀的少女最愛做的夢,最不敢實現的事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她自己做了,因此收穫一樁美滿姻緣,如今再看到別人的浪漫,助別人私奔成功,豈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卻既與自己有益,又與別人得益,豈不兩全其美,當下便笑道:“我還一直擔心妹妹靈竅未開,不曾嘗試過世間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沒于深宮,豈非一件憾事。沒有想到公子歇對你情深一片,居然拋家棄族與你私奔,更沒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豈能不成全你們。傅姆,叫人去揀點我的嫁妝冊子,我要為妹妹添妝。”

    玳瑁無奈,只得出門叫珍珠取了嫁妝的竹簡,羋姝便問了嫁妝收拾的情況,揀取了易取的一些財物和衣服首飾並玉器,要賜與羋月為添妝,道:“妹妹如今只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實是太少,我再撥數十奴隸僕從送與妹妹與子歇路上服侍吧!”

    羋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這些財物奴僕,實不需要。”

    黃歇亦道:“臣無功不敢受公主財物奴僕。”

    羋姝見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轉頭教訓羋月道:“你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無有奴僕,你可知水從何處尋,柴從何處伐,難道你還能自家為灶下婢不成?”又轉向黃歇正色道:“我這些財物奴僕,亦不是送給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妝罷了。我這妹子天真不知事,難道你還當真讓她跟著你為粗役不成?”

    黃歇與羋月對視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賜,愧不敢當。”

    羋姝又笑道:“若是子歇當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黃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羋姝收了笑容,肅然道:“驛館下毒之事,實令我心驚。前途尚不知有何情況,我在秦國人地兩疏,輔佐之臣無能,我無可倚仗。唯有請子歇助我,保我平安進咸陽。我若見了大王,便能無恙。到時候子歇收我財物奴僕,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見羋姝同意放羋月離開,又厚贈財物奴僕,臉色已經是甚不好看。如今見羋姝提出請求,方又覺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氣量與手段,臉色方露了笑意。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點點頭道:“公主既有此言,黃歇敢不效勞。”

    羋月亦道:“不將阿姊平安送入咸陽,我亦不能放心離開。”

    羋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歸宿,也算圓滿。”說到這裡,也不禁感傷:“只可惜茵姊……”

    眾皆沉默。

    過了片刻,黃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對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對不起七公主了。”

    羋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場,我只是為她感到歎息罷了。”

    ------題外話------

    [注1]:“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出自《詩經•秦風•黃鳥》,講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針虎三大將為首多人,秦人作詩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出自《詩經•秦風•車鄰》,為秦人聚會行樂之詩。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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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30:19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82-83章 生死劫

   待得離了羋姝之所,回到羋月的房間,羋月便撲在黃歇懷中,黃歇亦是按捺不住,兩人緊緊相擁,難捨難分。

    雖然才分手的時間不長,可於兩人來說,卻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驚魂之夜,那時候有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不能夠活著再見到黃歇了,可是她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然後是艱難跋涉的行程,她克制著自己的不適,在驕縱的羋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間調和,還要忍受著玳瑁時時存在的惡意。

    這一切的一切,她獨自忍受過來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是此刻見了黃歇,她卻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孩終於見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樣,撲在對方的懷中,滔滔不絕地說著,訴著自己的驚恐和委屈,曾經讓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變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黃歇聽著她的襄城之夜,氣得險些就要站起來撥劍再去襄城殺了唐昧,他這才知道,羋月曾受過的這麼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斷地安慰著她,看著她在自己面前撒嬌,在自己面前變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氣和嬌氣,他甚至覺得,要重新認識羋月了。

    過去,羋月也是同樣承受了這麼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著、壓抑著,就算她不願意克制,不願意壓抑,又能夠怎麼樣呢?那時候,她還不能脫離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來與黃歇相見,難道她能夠對著黃歇發完脾氣撒完嬌,回去就能夠過得更好嗎?

    所以,她之前每次與黃歇見面時,很多時候,其實她只是什麼也不說,只是儘量找著生活中快樂的事情,或者訴說一些小煩惱,更多的時候,兩人攜手只靜靜地行走於山道上、泛舟于小溪上、練劍于梅花林中、辨論於屈原府上,她只能儘量在尋找與黃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樂時光,這種快樂能夠讓她在獲得壓抑痛苦的楚宮生涯中度過的力量,這股力量通常能夠讓她撐過許多危險的情境。

    而此刻,卻是她自楚威王死後,與黃歇相處以來最快樂、最放鬆、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鹿鼎記後傳。前途的陰霾一掃而空,從此以後,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壓抑,她可以盡情地哭、盡情地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嬌就撒嬌,不必再想著如何周全妥貼,不必再想著避免招免嫉恨。因為她有黃歇,他會完完全全地包容著她、縱容著她、愛憐著她、寵溺著她。

    這一個晚上,羋月像是把壓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氣和小姑娘任性盡數都發洩了出來一樣,又哭又笑,又訴又鬧,黃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團皺,上面還盡是她的眼淚鼻涕。到了最後,她終於累了,倦了,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就睡了過去。

    黃歇看著她的睡顏,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嬰兒一般,臉上還沾著淚水,嘴角的笑容卻是如此燦爛。看著她,他心頭酸、疼、憐、愛,五味攪成一團。

    他輕輕地吻了吻羋月的睡顏,低聲道:“皎皎,睡吧,你睡吧。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隨風而逝,從今以後,有我在你身邊,替你擔起所有的事情來。你只管無憂無慮,只管開心快活,只管活得象你這樣大的女孩子一樣嬌縱任性。我會疼你、惜你,一生一世……

    在上庸城又過了三天,這三天裡,羋月似乎換了個人似地,與黃歇寸步不離,撒嬌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經接了過來,羋月對羋姝解釋,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雙亡,她答應他父母收養于他。

    羋姝毫不在意,反正羋月和黃歇馬上就要離隊而去,她想做什麼,她的行程中有誰,又與她何干?

    三天之後,直到羋姝身體完全康復,此時楚國公主的車隊,才重新起身出發。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許多,甘茂雖然為上庸城耽誤之事而心中不悅,但見隊伍速度加快,一直黑著的臉色才稍有好轉。

    從上庸到武關,一路卻是荒涼高坡,黃土滾滾,西風蕭蕭,殺機隱隱。

    羋姝的馬車,在隊伍的正當中,最是顯眼。

    因為天氣炎熱,馬車的簾子都掀起來透風,但兩邊自也是侍女內監簇擁,秦*士,便走在隊伍前後。

    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大為好轉,但依舊還帶著些蒼白,她靠在玳瑁的懷中,珍珠為她打著白色羽扇。

    羋月坐在距她的馬車最近的另一輛馬車中,魏冉靠在她的膝邊,她微笑著打著竹扇,看著在馬車邊騎馬隨行的黃歇,只覺得一片心滿意足,嘴邊的笑容,怎麼也收不住。為什麼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宮步步為營的日子已經結束,從此天高雲闊,自在逍遙,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問道:“子歇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到咸陽啊?”

    三人同在一輛馬車上,羋月與黃歇打情罵俏,魏冉便在一邊時而取笑,時而爭寵。一會兒要與羋月爭黃歇哥哥的疼愛,一會兒又要與黃歇爭姐姐的呵護,忙得不可開交,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許多樂趣。

    黃歇回頭笑道:“今晚我們就能到武關了,入了武關下去就是武關道,一路經商洛、藍田,直到咸陽都是官道,不會像現在這樣顛簸難走了。”

    魏冉又問:“那我們到了咸陽就分手嗎?”

    羋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陽城外,看阿姊進了咸陽我們就走。”

    魏冉奇道:“我們為什麼不進咸陽城啊?”

    羋月自不能同他解釋進咸陽的不便之處,笑著對他道:“我們不去咸陽,去邯鄲好不好清穿之華貴妃。邯鄲城更熱鬧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個邯鄲學步的邯鄲城?”

    羋月笑道:“是,邯鄲是趙國的都城,我們不止要去趙國,還要穿過趙國去齊國。我們看看邯鄲有多繁華,邯鄲人優雅到什麼樣會讓那個燕國壽陵的人學步到連自己走路都忘記了。我們還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說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麼樣子,還有傳說中的稷下學宮,子歇哥哥就可以與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後我們再去燕國,再還聽說燕國那邊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凍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國豈不是大街上都是沒有鼻子的人了?我們可不要去燕國。”

    黃歇笑了:“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我們再去齊國如何?”

    羋月也笑了:“我早聞稷下學宮的諸子辨論之盛況,心嚮往之。”

    黃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國的學宮和館舍,都聚集了來自列國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辨論時策。所以列國士子自束髮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遊學列國,如此才能夠得知百家之學,諸國之策。如此,則天下雖大,于策士眼中,亦不過數之如指掌。”

    羋月聽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從前聽說列國交戰,有些策士竟能夠片言挑起戰爭,又能夠片言平息戰爭,而且不論是遊說君王、遊說大將重臣,均能夠說得人頓時信服,將國之權柄任由這些異國之士操弄。你說,稷下學宮那些人,真有這麼神嗎?”

    黃歇失笑道:“這樣的國士,便是列國之中也是極少的。不過說神也未必就是這麼神。須知士子遊學列國,既是遊學,也是識政。遊歷至一國,便知能其君王、儲君及諸公子數人的心性、器量、好惡,便是其國內執掌重權的世卿重將,亦不過是十數人而已,只要足夠的聰明和有心,便不難知情。再加上于學館學宮中與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夠讓國君託付國政者,又豈是泛泛之輩,其之論著學說,亦不止一人關注。歷來遊說之士,無不常常奔走列國,處處留心,因此遊說起來,便是水到渠成之勢。”

    兩人正說著,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破空呼嘯之聲,兩人一驚,都住了嘴。

    黃歇騎在馬上,正是視線遼闊,一眼看去,卻見前頭黃塵滾滾,似有一彪人馬向著他們一行人衝殺而來。

    黃歇吃了一驚:“有人伏擊車隊。”

    羋月亦是探出頭去:“是什麼人?”

    此時前面羋姝的車中也傳出問話來,班進便要催馬上前去問。但聽得甘茂的聲音遠遠傳來道:“不好,是戎族來襲。大家小心防備,弓上弦劍出鞘舉盾應戰,前隊迎戰,後隊向前,隊伍縮緊、包圍馬車,保護公主。”

    黃歇一驚,也拔出劍來道:“是戎族,你們小心。”

    此時楚國眾人雖然吃驚,卻還不以為意,畢竟楚國公主送嫁隊伍人數極多,雖然楚軍送至邊境即回,但來接應的秦人也有數千兵馬。

    卻不知楚人對戎族還是只聞其名,秦國將士卻已經舉盾執弓,如臨大敵了。

    自秦立國以來,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敵。秦國所處之地,原是周室舊都,當年周天子就是為避犬戎,方才棄了舊都而東遷首富嫡女。卻因為西垂大夫護駕有功,因此被封為諸侯,賜以岐山以西舊地。可此處雖然早被犬戎所占,卻是秦人能夠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機會,雖然明知道這是虎狼之地,無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與戎人博殺,在血海中爭出一條生路來。便是身為國君之貴,亦是有六位秦國先君,死於和戎人戰爭的沙場上。

    秦王派甘茂這樣不馴的驍將來護送楚國公主入咸陽,自然不是為了他脾氣夠壞,好一路與公主多生爭執。實是因為旅途的艱辛,實是一樁小事,自襄城到咸陽,這一路上可能發生的意外,才是重點防護的目標。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著臉,以軍期為理由,硬生生要趕著楚國眾人快速前進,到了上庸城倒還是讓楚人多歇息了數日,便是因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著那黃塵越到近處,人數越來越多,瞧來竟有一兩千之多,已經是變了臉色,吃驚道:“戎族擄劫,從來不曾出動過這麼多人!”

    甘茂這一行秦兵,雖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數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麼與全部是騎兵的戎人相比。

    卻見胡塵滾滾中,已經依稀可見對方果然是披髮左衽,俱是胡裝,但人數卻是不少,與甘茂距離方有一箭之地,前鋒便已經翻身下馬,躲在馬後,三三兩兩地沖著秦人放箭。

    副將司馬康年紀尚輕,此前未與戎人交戰,此時見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詫異道:“咦,都說狄戎弓馬了得,怎麼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

    甘茂卻是臉色一變,叫道:“小心,舉盾!”

    司馬康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陣急箭如雨般射來,但聽得慘叫連連,秦軍中不斷有人落馬。第二輪箭雨射來,秦軍已經及時舉起盾牌,只見亂箭紛至,其勢甚疾,有些竟是越過盾牌,往後沖去。

    此時隊伍收縮,走在秦軍之後最前頭的楚國宮奴們便有些為流矢誤中,不禁失聲慘叫起來。

    第三輪箭雨之後,戎人馬群散開,之後又是一隊騎兵朝著秦人沖去,沖在最前頭的戎人已經與秦軍交手。

    只見為首之人披髮左衽,一臉的大鬍子看不出多少年紀,卻是驍勇異常,舉著一把長刀翻飛,所當無不批靡。在他身邊,卻是一男一女,輔助兩翼,如波浪般地推進。

    此時車戰方衰,騎戰未興。原來兵馬只作戰車拉馬所用,所謂單騎走馬,多半是打了敗戰以後湊不齊四馬拉車,才孤零零騎馬而行。後來兵車漸衰,秦人中縱有騎兵,但與後世相比,無鞍無蹬又無蹄鐵,既不易長途奔襲,且騎行之時很容易被甩落馬下,因此皆是作為旗手或者偵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長在馬上,縱然也同樣無鞍無蹬,但卻早與馬合二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夠於馬上射箭博鬥,這項本事卻是七國將士難以相比的。

    此時甘茂這幾個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經是一凜,但到此時卻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鬍子與甘茂只一交手,兩人馬頭互錯換位,甘茂待要撥回馬頭再與他交手,那人卻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後那男子卻是纏住了甘茂,互鬥起來。

    那首領頭也不回,直沖著羋姝的馬車而去。司馬康驚呼:“保護公主——”

    此時長隊的人馬俱已經簇擁羋姝的馬車周圍,秦兵在週邊布成一個保護圈,卻擋不住這戎人首領勢如破竹衝鋒上前,直將秦兵被砍殺出一條裂口。

那首領正沖得痛快,前頭躍出一人,卻與他擋了數招。他定睛一看,卻見是個錦衣公子,那戎人首領歪了歪頭,笑道:“你是何人,敢來擋我?”

    他雖然滿臉鬍子,瞧不出年紀來,但這一張口聲音清脆,似是年輕甚輕。

    黃歇雖是自幼也勤習武藝,但與這戎人相比,卻是遜了一籌,他舉劍擋了那人數招,已經是手臂酸痛,然則自己心愛的人在後面,那是寧死也不會退讓一步的。聞聽對方問話,肅然道:“楚人黃歇,閣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義渠王翟驪。”

    黃歇一驚,義渠地處秦人西北,如何竟會在秦國東南方來打劫,當下更不待言,與那義渠王交起起來。

    黃歇自知不敵,便有意引著那義渠王向遠處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讓羋月等人可以有機會逃走或者等到援軍。

    若論武藝,這自幼長在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荊楚公子更勝一籌,無奈黃歇下了拼死之心,義渠王數次欲回身去羋姝馬車處,皆被黃歇拖住。

    此時兩人正交戰時,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義渠王,你怎麼不去瞧瞧那楚國公主,倒在這裡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義渠王一聽,便道:“鹿女,這人交給你了。”

    黃歇正全力與義渠王交手,無暇分心,忽然兩人刀劍之間,插入一條長鞭來,纏住了他的劍。黃歇一抬頭,卻見一個戎族打扮的紅衣少女,正饒有興趣地持著一條長鞭,長鞭的另一頭,便纏在他的劍上。

    兩人便交戰起來。

    遠處,羋月見那義渠王方才沖過來時,黃歇上前擋住將他引走,不免甚為擔心黃歇安危,豈能安坐車上,當下便下了馬車,上了高車。

    所謂高車便是上有華蓋之車,四邊無壁,能作遠眺。羋月等素日乘坐的馬車,卻是四面有壁的安車,左右有窗,既能擋風雨,亦可透風,乘坐遠比高車安適。

    羋姝乘坐的卻是一種叫“轀涼車”的馬車,比安車更寬敞更舒適,車內可臥可躺,下置碳爐,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納涼,乃是楚威後心疼女兒遠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趕工,送到襄城讓羋姝可以換乘而備。因此這些戎人遠來,雖不識人,但見那華麗異常的馬車,便知是楚國公主車駕了今生亦有約。

    此時高車為前驅,中間是羋姝的轀涼車,其後才是羋月與諸媵女們的安車。此時因受突襲,馬車都擠作一起,羋月便上了高車遠眺,卻不料在馬嘶人吼刀劍齊飛的混戰中好不容易找到黃歇的身影,卻正是黃歇和義渠王交手後,又有一個戎人女將纏上黃歇,兩人方交手之時,忽然遠處一道亂箭射來,射中黃歇後心。但見黃歇受傷落馬,瞬間被亂軍人潮淹沒。

    羋月失聲驚叫道:“子歇——”頓時一陣暈眩,險些摔倒。她扶著華蓋之柱支撐身體,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雖處亂軍陣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應。

    她這一失聲尖叫,自己不覺,但聽在她人耳中,卻是極為淒厲。魏冉自她下了馬車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如此,便急忙從馬車中跳出來,哭叫著沖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見如今楚人已經亂成一團,這一個小小孩童,這跑過去只怕要被人踩踏,連忙也跟著跳下車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過去。”

    不提魏冉,這一聲尖叫,驚得羋姝也掀開車簾問道:“子歇怎麼樣了?”

    羋月只覺得似過了很久,整個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個人四肢都已經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卻困在軀體裡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驅動自己的手足,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四肢,只一動,整個人都撲倒在車上,五臟六腑俱絞成一團,痛得說不出話來。

    在她的感覺中,似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候,但在羋姝看來,卻見她失聲尖叫之後,便愣在那兒,然後忽然僕倒在車上,臉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極。卻是毫不猶豫,跳下高車,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數下,方踉蹌著跑到旁邊一個侍從那裡,奪了他的馬與劍,翻身上馬,就要衝出去。

    羋姝方欲喚她,此時只見秦將司馬康渾身是血沖進來道:“不好了,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們是沖著楚國公主來的,公主這馬車目標太大,我們得棄車而走。”

    玳瑁大驚,忙與珍珠扶著羋姝下了馬車,問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棄車而走,只怕亦是難以避開,他們還是會沖著公主而來。敢問將軍,如何是好?”

    司馬康道:“前面離武關已經不久,臣當率人引開戎人的主力,餘下部眾就能夠保護公主沖出去,只要我們能多撐一會兒,武關城的守將一定能趕過來。”

    玳瑁聽他說得雖滿,但黃歇方才也是欲引開戎人注意,但終究戎人還是只沖著公主而來,只怕司馬康縱有此心,又如何能夠達到目地。

    轉眼看到羋月一臉傷痛茫然的樣子,持劍騎馬就要往外沖去,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忙疾走幾步,上前拉住了羋月的馬韁道:“九公主,你去哪裡?”

    羋月看著她,卻又似沒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見她如此,知必是黃歇在亂軍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厲聲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沖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嗎?”

    羋月此時精神渙散,眼神時而呆滯,時而淩厲,聽了她這話冷笑:“我只管死我的,與你何干?”

    玳瑁聽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計,便給羋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羋姝亦在珍珠攙扶下走過來,聽到玳瑁此言,吃驚地道:“傅姆,你在說什麼?”

    玳瑁道:“現在我們被困在這裡,必須有人冒充八公主引開狄戎的主力,最適合的人莫過於九公主流觴歎。”

    羋姝大吃一驚:“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為我冒險!”

    玳瑁冷笑一聲:“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沖出去,便是輕於鴻毛,若能夠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稟告秦王,必當殺盡這些戎人,為公子歇報仇,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羋月漠然轉頭看著玳瑁,冷笑一聲,手中劍指著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著頭皮道:“九公主若願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濺三尺,讓九公主出氣。”

    羋姝失聲道:“不行!”

    玳瑁斬釘截鐵地看著羋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們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麼讓九公主冒風險,要麼我們所有的人一起死。”

    羋姝看著外面殺聲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來,目光遊移道:“這……”

    此時魏冉也在薜荔攙抱之下跌跌撞撞地來了,抱住了羋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嗎,你不管小冉了嗎?”

    羋月微一猶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來轉頭拉住了羋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過八公主?”

    羋姝看了看周圍形勢,終於下定決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與子歇是因為護我入咸陽,這才陷身險地,生離死別。不管願不願意替我去引開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當在此對天起誓,若有一口氣在,定當為子歇報仇,為你雪恨。”

    羋月看著羋姝,看著魏冉,看著眼前的一個個人,驟見黃歇落馬時的狂亂心神到了此刻終於漸漸定了下來,心頭一片清明,再無猶豫。

    她愛憐之至地在魏冉的臉上停留了一下,見到他的小臉上盡是擔心和害怕,心頭愧疚、不舍、牽掛一閃而過,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經是極累極累,累到再也沒有一點多餘精力留下。

    她再轉頭看向羋姝,羋姝有什麼表情,有什麼想法,她並不需要理會,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為我報仇,我的仇我自己去報。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託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許任何人傷害他,你做得到嗎?”

    羋姝心頭一緊,張口想要阻止她,但這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兩行眼淚卻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著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從此以後,他便是我的親弟弟。”

    羋月舉起劍,忽然一陣狂笑,笑得連魏冉聽得都有些心裡發寒,才聽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豈能獨生。我現在就去引開這些戎族,他們若想抓我,我不介意朵拉上幾個給我和子歇賠命。”

    說著,她跳下馬,伸手扯下羋姝身上的披風,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羋姝的轀涼車,指著剛才黃歇落馬的方向對馭者吩咐道:“向那個方向走。”

    馭者也不答話,只依吩咐驅車而去。

    羋月卻卷起了四壁的簾子,不論從哪個方位來看,均可見她一身大紅披風,坐在馬車之內,但卻未必見到她手執弓箭,身佩長劍弑者如川。

    司馬康手一揮,一名副將率手下圍著羋月馬車一起衝殺出去,將魏冉的哭喊,羋姝的嗚咽拋在了身後。

    正在激戰中的義渠王抬頭忽然看見一群兵馬護送著最豪華的馬車馳離戰場,馬車裡頭是一個異常美麗的紅衣女子,興奮地手一揮道:“兒郎們,那個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隨我去把她抓過來。”

    頓時所有的義渠兵馬都朝著羋月的馬車追去,兩邊先是互射弓箭,只是義渠所有的箭都避開了那馬車中的華衣女子。

    幾輪射下來,兩邊互有損傷,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見羋月身邊的秦兵一個個地倒地,只剩下馭者還在拼命趕車。

    眾義渠兵到此時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誤傷了這美麗高貴的公主。

    義渠王大喝一聲道:“讓我來。”張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見那馭者應聲滾落車下,馬車頓時失控。

    義渠王忙騎馬追上,眼見離馬車已經不遠,正松了口氣,忽然車門打開,裡頭“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來。義渠王本遠遠看到車中只有一個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來,豈料竟會有此變故。但他反應亦是極快,當下伏身揮弓避打。擋了兩箭,忽然只覺得左手臂一痛,卻是有一箭擦著他的手臂而過。

    他從來不曾吃過這樣的虧,不禁大怒,當下催馬上前,卻見那楚國公主踢開車門,連射三箭之後,便已經跳上一匹馬,割斷車上的韁繩,控制著馬飛馳而去。

    義渠王緊緊相追,哈哈大笑:“楚國公主,你不用跑,我不會傷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無禮了。”

    羋月此時滿心絕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見這戎人追來,滿口胡語雖然聽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黃歇的罪魁禍首,此時只一心一意想殺了他。見他親自追來,內心冷笑一聲,袖中已經是暗藏弓箭,等到義渠王追近的時候,忽然一箭射去。義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備,見到冷箭射來,俯身躲過,卻不免牽動左手臂上的傷勢,不禁有些痛楚,卻更激起了他的興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潑辣的娘們,我喜歡。”

    羋月咬牙一箭箭繼續射去,卻被義渠王輕鬆躲過,眼看箭袋中的箭越來越少,羋月一狠心將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夾馬穩住身形,三箭一齊向義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彈將羋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鮮血。

    義渠王帶著輕鬆調笑的態度邊追邊叫道:“楚國公主,你跑不了啦!”這句他說得卻是雅言,以為這般對方便可聽懂,停下不會跑了。

    哪曉得對方確是停了下來,甚至還回頭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誰知忽然間三箭飛來,義渠王躲開兩箭,不料第三箭卻還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義渠王臉色一怒,揮鞭加快了速度,此時離羋月已經極近。義渠王手中鞭子一揮,羋月手中的弓被卷走。

    羋月不顧右手都是血,拔出劍來,朝著義渠王砍殺過去,義渠王以剛卷到的弓相擋,羋月手中的劍險些脫手。

    羋月咬著牙,靜靜等候時機,卻見義渠王一鞭揮來,將羋月連人帶劍卷飛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馬上。羋月伏在馬上,一動不動,卻靜待時機,見他鬆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義渠王。誰知曉剛刺破一層皮革,她的手就被義渠王緊緊握住。

    羋月抬頭,卻見義渠王沖著她一笑,大鬍子下一口白牙閃閃發亮,但見他歎了一口氣道:“女人真麻煩。”說著,羋月只覺得後頸一痛,便暈了過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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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31:0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84-85章 義渠王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迷迷糊糊只,只覺得一縷強光射進她的眼睛裡,讓她終於醒了過來。

    羋月睜開眼睛,暈乎乎地爬起來時,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邊撫著脖子,一邊警惕地張望著四周。只見自己身處於一個帳篷之內,帳內一燈如豆,地下只胡亂鋪著毛皮氊子。

    她抬頭再看向帳篷外面,此時已經是天黑了,但掀開簾子,但見外面篝火正旺,聲音嘈雜,人影跳躍,鬼影憧憧似的替嫁王妃要回家。帳門口更是強光映入,顯得帳內更黑暗。

    羋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發現衣服還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飾卻全部都不見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鐲子、手指上的玉韘,還是腰間的玉佩、玉觿、香囊,凡是硬質的或者帶尖銳的物件都沒有了。她再摸摸頭上,發現不僅是頭上的釵環俱無,便是耳間的簪珥也不見了。至於她原來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無蹤影。

    羋月暗罵一聲,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細,卻也無奈,再看看這帳蓬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點用也沒有。她舉起手,看到右手上原來被弓弦割破之處,亦已經被包紮好了。

    她在帳蓬中坐了好一會兒,耳中聽得外頭歡笑喧鬧之聲更響,甚至還有人唱起胡歌來,甚是怪異。

    羋月想了想,還是決定走出帳蓬,先看看外頭的情景再說。

    她掀開簾子,用手擋了一下光,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來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帳蓬之外,中間點了一圈篝火,眾戎人圍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聲說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經在篝火中醉薰薰地跳起舞來。

    羋月一走出來,說笑聲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著她這個唯一的女子。

    羋月握緊拳頭,看到坐在人群當中的那戎人首領,她頂著眾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義渠王面前。

    義渠王左臂包紮著,他踞在石頭上正自酣飲,見了她走來,咧嘴一笑甚是高興,道:“你醒了?”他一張口便是胡語,想了想覺得不對,又用雅言說了一遍:“你醒了?”

    羋月卻懶得與他多說,見他會說雅言,倒也松了口氣,只問道:“我的劍呢?”

    義渠王哈哈一笑:“俘虜不需要兵器在身。”

    羋月只盯著他問:“你為何抓我?”

    義渠王道:“自然是為了錢?”

    羋月看著他,又看著他周圍這些人,想起白天他們進退有度的樣子,起疑問道:“你們不像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麼人?”

    義渠王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杯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羋月皺眉道:“披髮左衽,必為胡族;進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還是戎?”

    義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見她如此回答,倒有些驚詫,道:“看來你倒有些知識。”

    羋月又猜測道:“東胡?林胡?樓煩?白狄?赤狄?烏氏?西戎?還是義渠?”她一個個地報過來,見對方神情均是不變,一直說到義渠時方笑了,心中便知結果,便停下了。

    義渠王點頭:“我正是義渠之王。”

    羋月便問:“義渠在秦國之西,你們怎麼跑到南面來伏擊我們?”

    義渠王指著羋月道:“自然是為了你這位大秦王后。”

    羋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輕蔑:“可惜,可惜。”

    義渠王道:“可惜在何處?”

    羋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個陪嫁的媵女,你們若以為綁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錯了,我可不值錢凰寵——高門貴夫。”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經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為這種戎族的俘虜,倒不如死了得好。

    義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強悍、殺人如此俐落、見識如此不凡,若非楚國公主,哪來如此心性和教養。你若不是王后,那這世間恐怕沒有女人敢居於你之上。”

    羋月輕蔑地道:“若是王后,怎麼可能只帶這麼少的護衛,如此輕易落於你們手中。我的確是楚國公主,不過我是庶出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們包圍的時候,我們換了馬車,由我引開你們,她現在應該已經進了武關了吧。”

    義渠王猛地站起:“你當真不是王后?”

    羋月冷笑道:“不錯,你也別想贖金了,殺了我吧!”

    義渠王看著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憤怒,羋月挑釁地看著他,半晌,義渠王卻忽然笑了起來:“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錢贖你,那你就留下來,當我的妃子吧!”

    羋月不曾想過竟有此回答,一時竟怔住了。

    義渠王笑問:“如何?”

    羋月知他心存戲弄,心頭怒火升起,怒極反笑道:“你敢?”

    義渠王:“世間還沒有我不敢的事。”

    羋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頭睡覺,沒頭起床?”

    義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著急得連命都不要了吧!你嫁與秦王,一樣不過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拼死嗎?”

    羋月冷笑:“象你這樣的狄戎之輩,是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樣的人的!”說著,甩頭轉身而去。

    義渠王看著她的背影,詫異地問身邊的大將虎威道:“你說,這小丫頭為什麼這麼看不上我啊?我有哪點不比秦王那種老頭強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貴女不過是初來時矯情罷了,再過得幾日,自會奉承大王。”

    義渠王也不以為意,笑道:“好好好,繼續喝酒。”

    羋月回到帳蓬之中,暗中思忖,卻是無計逃脫,卻聽得外頭酒樂之聲正酣,心中越來越是煩亂,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經被搜走,便是有什麼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這帳蓬,正處於義渠王酒宴之後,又恐是義渠王之營帳,膽戰心驚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頭酒宴之聲已息,人群似各歸營帳,亦不曾見有人到來,才略略放心。

    此時似已經到了淩晨時分,想是營中之人俱已經入眠,四下俱靜。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便只覺得抑止不住。

    淩晨,整個軍營人仰馬嘶,義渠兵們忙著收拾帳蓬,疊放到馬車上。

    卻在這一片混亂中,羋月披著義渠兵的披風,一路避著人,聞著馬聲而去,果然見群馬都系在一處柵欄內,羋月一咬牙,將柵欄打開,放出群馬,抽打著群馬炸營,果然義渠兵營亂成一團。

    羋月本想借著馬群之亂,偷了馬乘亂逃走,豈知群馬炸亂,轟然而出,勢如狂潮裝神。她若不是躲得及時,竟是差點要被亂馬沖踏。

    但見義渠兵已經向此處蜂擁而來,羋月一頓足,轉身欲躲到帳後去暫避,不料一轉身,便被人抓住了肩頭。羋月大驚,正待掙扎,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我倒當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女子竟有這樣的膽子,敢炸我的馬群。”

    羋月轉頭,果然見一個熟悉的大鬍子,天色雖暗,卻仍可見他那可惡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口白牙露著笑容。

    羋月待要掙扎,卻見他將手指放入口中,呼哨一聲,只見那群驚馬本已經亂作一團,卻竟有一匹大黑馬在他呼哨過後,竟躍眾而出,向著義渠王跑來。

    這大黑馬一跑,竟是帶動了數匹馬也跟在其後,向著義渠王跑來。

    頓時諸義渠兵也紛紛醒悟,皆在口中發出呼哨之聲,指揮著自己素日慣用之馬,一時馬群亂象竟漸漸有些平息了。

    另有幾隊義渠兵翻身上馬,拿著套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馬群。

    羋月見勢不好,卻見那大黑馬跑到義渠王身邊,低頭拱他,顯得十分親熱,其餘數馬也跟在其後,安靜了下來。她心中另有計較,臉上神情卻是不變,冷笑道:“炸了馬群,那又怎樣?你擋路搶劫、強擄人口,我為了逃走,施什麼手段都是正當的。”

    義渠王哈哈一笑:“你以為這樣便能逃走嗎?”

    羋月冷笑:“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正說著,忽然那邊有義渠兵跑來叫道:“大王,馬群驚了太多,虎威將軍控制不住了!”

    義渠王便轉頭與那義渠兵吩咐道:“再派兩隊去壓住,務必不能讓馬群跑走……”

    羋月見他分神,忽然跳起,躍上那大黑馬的馬背,用力一抽馬鞭,大黑馬嘶聲前奔。

    幾個義渠兵張弓搭箭就要射出,卻聽得義渠王厲聲道:“不許放箭。”

    羋月騎上了馬,自覺已經安全,回頭向著義渠王一笑道:“告辭!”說罷便控馬飛馳而去。

    義渠兵正要追擊,義渠王卻擺手阻止,他看著羋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長。

    羋月在黃土高坡騎馬飛馳,那大黑馬甚是通靈,不必她控馬指揮,沖到營口見柵欄躍柵欄,見濠溝躍濠溝,見著人群要圍上來,居然興奮地長嘯一聲,奔得更快了。

    羋月見已離義渠軍營,心中暗喜,笑道:“好馬,快跑,我回頭一定給你吃好草料!”

    豈料那馬載著她一口氣跑了數百米,卻聽得義渠軍營中遠遠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哨,忽然扭轉馬身,向著來路飛奔。

    羋月拼命拉馬韁繩企圖控制馬道:“別回去,走啊,畜牲!”卻是完全無法控制得住那馬的去勢,此時那馬跑得竟比出來時還更快,她便是連跳下馬都來不及了。

    一口氣奔到義渠軍營帳外,卻見義渠王已經是悠然站在營門口,負手而立,笑得一臉得意。

    但見大黑馬飛奔而來,馬上是拼命勒韁繩勒不住而顯得有些狼狽的羋月,那馬跑到義渠王面前,義渠王呼哨一變,那黑馬居然人立起來,羋月本已經全身脫力,此時頓時摔下馬來,摔得全身的骨頭都似要碎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義渠王愛撫著大黑馬:“好黑子。”轉頭卻對摔落馬下的羋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馬是我們義渠人的朋友,它是不會被別人驅使就離開我們的。不管被驅使多遠,只要打一個呼哨,它就知道怎麼回來。你既然喜歡黑子,那黑子就給你騎吧。不許用鞭子抽它,也不許用力勒韁繩。”

    說著,又將韁繩扔給羋月,羋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從地上爬起來,氣敢恨地看著義渠王轉身施施然地走入營門。

    便見義渠兵上來,稟報道:“大王,馬群俱已經追回了,請問大王,下一步當如何行事。”

    義渠王一揮手,笑道:“所有的馬車全部棄掉,東西放到馬背,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會派人追擊,我們單騎疾行,讓他們追我們的馬塵去。”

    義渠兵們哈哈大笑起來,當下分頭行動,一時準備已畢,羋月見他們只將金銀珠玉等小件細軟之物收拾好了,便連整套的青玉編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羋姝嫁妝中,卻有不少銅器,看上去金光燦燦,但卻份量不輕,尤其是整套青銅編鐘和幾個大鼎大尊,這實不能是放在馬背上能帶走的,便有義渠兵不舍,來問義渠王怎麼辦。又有羋姝所帶的許多書冊典籍,俱是竹簡,義渠人基本上不識字,又如何會要這些東西,當下也都到處散亂。還有義渠兵不甘心就此丟棄,竟要取了火把來將那些帶不走的器物燒掉。

    羋月忙厲聲阻止道:“這些俱是典籍,你們既然不用,便留給秦人,豈可燒毀。”

    那義渠兵忙看向義渠王,義渠王不在乎地揮揮手道:“不燒也罷。”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銅器皿道:“這些帶不走的,便留給那些秦人吧,他們若要追來,收拾這些財物也要浪費他們許多時間。”

    當下義渠兵依命行事,羋月看著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編鐘編磬,恨恨地罵了一聲:“果是蠻夷,如此暴殄天物,禮崩樂壞。”

    她這句話卻是用楚語罵的,義渠王聽不懂,好奇地問:“你在說什麼?”

    羋月白了他一眼,道:“罵你。”

    義渠王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語了。

    這些義渠兵的效率果然極快,說收拾便收拾好了,只過得片刻,便可拔營起身了,當下羋月也只得被迫與義渠王並肩騎馬行進在馬隊中間。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整個義渠人隊伍從頭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詫異。昨日受伏擊時,她站在高車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隊女兵一起伏擊的,如何一夜過去,這一隊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這般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是閑著無聊要去撩她:“喂,小丫頭,走了這麼久一句話都不說,憋著不難受嗎?”

    羋月沉著臉道:“我只想一件事。”

    義渠王道:“想什麼事?”

    羋月怒瞪著他:“想怎麼殺了你?”

    義渠王聽得不禁哈哈大笑:“殺我?哈哈哈,就憑你,怎麼可能殺得了我?”

    羋月抬頭看著義渠王,認真地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

  義渠王看著羋月陽光下的臉龐,如此美麗動人,便是說著殺氣騰騰的話,也是這般可愛異常,當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著你來殺我。”

    羋月見他如此無賴,本準備想問他關於昨日女兵的事,也氣得不想再提,只低頭騎馬而行。

    一路經行,又過了數日,羋月每每欲尋機會逃走,卻總是尋不到機會。

    這日一大早又拔營起身,行得不久,便見一個義渠兵騎馬過來向義渠王報告道:“大王,前面發現秦人關隘阻擋前行,我們要衝關嗎?”

    義渠王看了羋月一眼,笑道:“沖過去。”那義渠兵領命而去,義渠王便又對羋月道:“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我義渠兒郎的英姿。”說著,拔馬馳上前面的一處高坡,羋月亦是驅上跟隨著他上了高坡,居高臨下,看著下麵義渠兵和秦兵交戰。

    但見前面一所關隘處,城門大開,秦軍黑衣肅然,軍容整齊,列陣而出。對面的義渠兵卻是三五成群,散佈山野,並不見整肅之態。

    但聽得秦軍一番鼓起,秦人兵車馳出,每車有駕車之禦戎、披甲之甲士、執盾之車右及執箭之弓士,轟隆隆一片輾壓過來,似聽得大地都在顫抖起來。在車陣之後,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隨衝鋒。

    羋月在楚國亦是看過軍陣演習的,當下心中一凜,只覺得楚人隊伍,實不如秦人整肅。

    但見秦人兵車馳出,在平原之上列陣展開,義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

    但見兩邊開始互射,秦人那邊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殺傷力甚是強大,只是義渠人距離分散,雖然偶有落馬者,但多半卻也借著快馬逃了開來。而義渠人所射之箭,卻又被戰車上執盾之車右抵擋住。

    就羋月看來,兩邊強弱之勢明顯,卻不知這義渠王有什麼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輪互射之後,兩邊距離拉大,此時兩邊的互射均已經在射程之外了,秦軍兵車又繼續往前驅動,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義渠軍中鼓聲頓起,義渠騎兵忽然發動急攻,箭如雨下,同時騎兵手揮馬刀向秦兵急速衝刺而去。騎兵沖向兵車之間的空隙處,刀鋒橫掃而過。部份砍翻禦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車右的盾牌上被擋回。然而這一排騎兵頭也不回地躍過兵車,後一排騎兵繼續沖上又一波砍殺。幾輪過去,兵車上的秦兵傷亡殆盡,義渠騎兵對剩下的步兵進行砍殺。秦國大旗倒下,剩下的殘兵慌忙退回城中。

    羋月見轉眼之間,強弱易勢,只驚得目瞪口呆,整個人頓時手足發冷,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車戰已亡,騎兵當興;車戰已亡,騎兵當興藏鋒霸天下!”

    義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軍陣不如秦人整肅,可是兩邊一交手,這車戰的運轉不便,騎兵的機動靈活,已經是明顯的優劣之勢。

    自然,這一戰的戰果如此明顯,與此城守軍戰車太少亦是有關,若是戰車更多一些,料得騎兵也不能勝得這麼輕易。可是若論戰車以及車陣的軍士之成本,卻是大大高於騎兵了,羋月自楚來,心中有數,便是如此城這般的軍車車陣,亦已經是難得了。若是騎兵遇上步卒,那當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羋月心裡頭驟然升起一個念頭,若能夠以秦人兵甲之利和軍容整肅,加上義渠人的騎兵之術,那麼只怕就憑這數千騎,亦是可以縱橫天下了。

    她在那裡怔怔地出神,義渠王卻甚是得意,道:“小丫頭,我的騎兵如何?”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當真異想天開,便縱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與她何干。她便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能做什麼?難道她能稱王不成?

    還是……如這野人自稱的,憑著手中刀、跨下馬,馳騁天地,無拘無束逍遙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澀,若是黃歇還在,她所有的夢想便都是美夢,可是如今黃歇已經不在,餘生她不過是在生與死之中衡量罷了。

    當日她親眼見黃歇中箭落馬,在亂軍蹄下,豈有生理,萬念俱灰之下,再無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種矯情之輩,非要三番兩次尋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讓她還活著,她便要作活著的打算。要想方設法逃離這些野人,回到咸陽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們姐弟三人,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分開的。

    見她回神,一邊的義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羋月倔強地扭過頭去,冷笑一聲。義渠王很感興趣地逗著她道:“喂,小丫頭,你看看,我們義渠人,可比秦人強。反正你嫁到秦國也不能當王后,那不如留在義渠,嫁給我也行,我也是義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羋月懶得理會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稱王,誰承認,誰臣服。義渠自己還向大秦稱臣呢?”

    義渠王一怔,倒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來你這小丫頭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歎一口氣,情緒也低落了下來:“不錯,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內亂,秦國乘機來襲,我們不得已稱臣。可是那只是權宜之計,等我們休生養息以後,我們就有足夠的牧人和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強悍,總有一天,我會讓秦人向我稱臣的。”他說著說著,倒振奮起來,說到最後,話語中滿是自負。

    羋月一怔,仔細看他的模樣,初見他時只看到一臉的鬍子,說話也粗聲粗聲,看上去似增大了許多年紀,然而細看他的臉上尤其是眼睛,再細聽他的聲音,竟似是變聲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紀亦是不大。如此一來,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懼之心,更是見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雖然你小勝一場,可若是他們不出關迎戰,你們想要攻城,卻是沒這麼容易。”

    義渠王得意地道:“我們是草原之子,天蒼蒼野茫茫,盡是我們的牧場,何必關隘城池。”

    羋月見著蠻夷無知無術,忍不住道:“哼,蠻夷就是蠻夷,頭腦簡單,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義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麼?”

    羋月便不回答,所謂輕重術、鹽鐵法,便是當年管仲之術鹿鼎記後傳。管仲當年在齊國,推行“尊王攘夷”,實有許多對付戎狄之人的招數。

    只不過……羋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給你們知道呢。

    義渠王聽她說了一半,便不說了,滿肚子好奇,便道:“哼,你們周人能有什麼辦法對付我們,當真笑話了,哈哈……”

    羋月見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氣焰來,道:“別以為仗著兵強馬壯就得意,你們沒有關隘城池,就不能儲備糧食,交易兵器。一遇災年草場枯死,牛馬無草可食會就餓死,再強大的部族也會一夕沒落。”

    義渠王轉頭瞪著羋月厲聲威脅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因為草場受災,所以你們明明大敗一場投降稱臣,卻還要不顧危險來劫持王后,就是想要脅秦人換取你們部族活命的糧食。”

    此言正中真相,義渠王沉默良久,方歎道:“不錯。我們義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縱於天地之間,縱橫無敵。可惜卻因為隔三岔五的天災,草原各部族為了爭奪草場而自相爭鬥,甚至有些部族為了得到糧食,還不得不受你們周人的驅使,甚至隸從於兩個不同的國家自相殘殺。”

    羋月來不及糾正他把自己稱之為周人,只敏銳地抓住他剛才的話道:“你剛才說,受人驅使。難道你這次伏擊我們的事,也是受人驅使?”

    義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羋月聽得出他話語之中的撩撥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撥轉馬頭向前走去。

    義渠王卻來了興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嗎?”

    羋月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繼續逗她道:“如果你答應嫁給我,我就告訴你。”羋月白了他一眼。

    義渠王去拉她:“你說話啊……”羋月一鞭子打下,卻被義渠王抓住鞭子。兩人用力爭奪鞭子,義渠王一用力,要把羋月拉到自己身邊來。兩馬並行,羋月拼命掙扎中,兩人推攘中,忽然聽得咚地一聲,義渠王懷中似有金光一閃,有一枚東西自他的懷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銅制外殼上撞出一聲脆響,然後滑落在地。

    羋月聞聲看去,義渠王已經是臉色一變,用力一抽鞭子,揮鞭卷住那東西。羋月見他自馬背上另一邊低頭拾物,這一邊刀鞘卻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亂中拔出義渠王的刀子。

    義渠王抬頭嚇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幹什麼,別亂來。”

    羋月恨恨地看著義渠王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死給你看。”

    義渠王道:“我不過是把你抓來,又沒對你怎麼樣,你幹嘛要死要活的。”

    羋月手執刀子,腦海中卻是一片混亂,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過一次,死過一次以後才發現,自己一個孤身女子,在這群狼環伺中想要逃走,當真是難如登天。欲認命,又不甘心,看到義渠王的刀,拔刀,是這些日子心理中一種本能的反應,可是拔了刀又能夠如何?

    殺了義渠王嗎?她沒有這個能力。自殺嗎?卻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甘休。從小到大,她苦苦掙扎、思索,用盡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間的絕望,但求生卻是十多年的本能碧雲。

    可是經行這數日,眼看越來越近義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來越悲涼。當初在楚宮能夠掙扎著活,是因為有親人有期望有目標有計劃,可是如今若當真去了義渠王城,難道她還能夠跟在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嗎?她既沒有報仇之能,又沒有逃脫之力,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墮入無盡懸崖的絕望,實是不能支撐。

    抬頭看義渠王一臉焦急,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你殺了子歇,我若不能殺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罷了。”她說完橫刀就要自刎,卻被暗暗潛到她身後的虎威一掌擊暈,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輕輕劃了一下。義渠王接住羋月,朝虎威贊許地點頭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著懷中的少女,心中卻有些犯難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為義渠之王,自然早早有過女人。只是他所見過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權,或愛他富貴,只對他爭相取寵,或順從聽命,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無法馴服的女子來。可偏偏這個女子,卻是他平生第一次生產“勢在必得”興趣的人。

    想了想,他還是將羋月放到了自己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見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師,義渠王從由由他教育長大,敬他如父如師,有了什麼疑難之事,便要去找他詢問。三年前他父親去世,叔父奪位,他一介少年,雖然名份已定,又驍勇善戰,但若無老巫相助,亦不能這麼容易這坐穩王位。

    眼見著一路疾行,回到了義渠城,義渠王將羋月交與侍女宮人照顧,便大步闖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見著他的王從外頭風風火火地進來,皺紋重疊到已經看不出表情來的老臉上也有了笑意,說道:“王,此番伏擊秦國王後,可還順利嗎?”他與義渠王說的,卻又是義渠老語,便是如今義渠部落裡聽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義渠王劈頭就問道:“老巫,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嗎?”

    老巫怔了一怔,在義渠人眼中,他是無所不能、跡近通靈的半神,可是他縱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對於數百年前遠在大海那頭的齊人舊典,卻當真是不知道了。他搖了搖頭,問道:“王,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義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詫異道:“唉,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問,義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擊秦國王後,誤抓媵女,但又喜歡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著手的事都說了。

    見著眼前的少年一臉苦惱地坐在自己面前討著主意,老巫心中也閃過一絲久違的溫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春心和悸動。

    老巫的臉上笑容更加地深了:“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惱,這很正常,這是草原上萬物滋長,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頭一次,也是要圍著小母羊轉半天找不著縫兒的。人也要走這麼一遭,這跟你是不是王,丟不丟臉,都沒有關係。”

    義渠王滿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問老巫道:“那我又當如何才能夠叫她喜歡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著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歡。”

    義渠王滿把大鬍子也蓋不住臉上的羞紅,站起來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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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31:41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86-88章 狼之子

  羋月再不情願,卻也是無奈住進了義渠王城。義渠王撥了兩個侍女來服侍于她,一個叫青駒,一個叫白羊。那兩個侍女卻能說些極簡單的雅言,藉以手勢比劃,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羋月滿心警惕,只計畫進了王城以後,要如何防備義渠王的無禮,不料進了王城之後,義渠王似事務繁忙,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於她。她亦是試著打聽情況,那侍女便說如果她覺得悶了,可以讓她們陪著她四周走走。

    羋月得了此言,這幾日便以散心解悶為名,在義渠王城到處行走,試圖找到逃走之路邪王寵邪妃。只是幾日打探下來,便有些垂頭喪氣。這義渠王城修於山隘,只在前頭略修了一些城牆柵欄,裡頭卻是一個大山谷,再往裡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碼要有幾日的馬程,但是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單身上路,便是義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懼。

    怪不得義渠王肯讓她四下走動,不怕她逃走,想來是讓她知道逃不走,才徹底死心吧。

    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愛呆在王帳中,仍然喜歡到處走動,觀察著草原的情景。

    雖然就一個楚國公主的眼光看來,這些人野蠻粗俗,渾身油膩,可是奇怪地卻是許多人臉上帶著笑容。她知道此時冬日將到,草場枯萎,義渠上層已經為今年如何過冬在不顧一切地鋌而走險,但于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繼,但卻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羋月走在草原上,但見遠處草海起伏,近處牛羊成群。

    她轉到西邊,卻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鞭打聲,喝罵聲。

    羋月詫異道:“這是什麼聲音?”

    白羊卻道:“貴人不必理會,那是他們抓住偷羊賊了。”

    青駒卻是知道情況的,詫異道:“咦,他們抓住那個偷羊賊了嗎?”

    羋月問青駒:“你也知道此事?”

    青駒便道此處前些日子經常丟羊,而且看蹤跡像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們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卻處處被破壞,都說那簡直是野狼成精了。

    羋月來了興趣,便道:“我們進去看看。”

    三人走過去,但見一群牧人圍住了一個跳躍異常迅速的動物正在喊打喊殺。羋月定睛看去,大吃一驚,卻原來那不是什麼動物,竟是一個披著羊皮,行動卻似狼一樣的男孩子,看那樣子,似與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卻吼聲似狼,動作也如狼一樣四肢著地,張著大牙跳躍來去,三分似人,卻有七分似狼。

    青駒聽得牧民們議論,原來牧民們數次丟羊,竟是這個男孩指揮著狼群破壞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還大肆破壞,帶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丟在羊圈裡。

    今天因為天災,本來就收成不好,牧民們指著這些羊度過青黃不接的時光,遇上這樣的破壞,豈不恨得狠了,當下一群牧民使盡辦法,埋伏了數日,這才將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兇悍異常,不但抓傷打傷了許多人,還將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卻逃跑不及,被牧人們困住了。

    但見那男孩躲著人群的鞭子,一手抱著一隻小狼崽子,另一手拿著一塊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無法倖免,要撐著先吃個大飽。

    只是那男孩雖然又悍又狡,但畢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敵眾,又如何是這數十牧人的對手,但見他咬傷抓傷數人之後,終於被抓住了,他懷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來。其他人圍上來打著男孩讓他放開手,男孩卻仍然咬住不放。

    一個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過氣來,不由松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脫了手,只見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塊肉半掛在手上,已經是被那男孩咬了下來逃妾升職記。那牧人大怒,叫駡聲聲,羋月雖聽不懂,想來必是咒駡之聲,或者讓人替他對那男孩報復回來。但見眾牧人一擁而上朝著男孩亂打,男孩蜷在地下,發出野狼般的嚎叫聲。

    羋月本不想管這些事,然則見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來高聲的嚎叫已經變成破碎的呻吟,聽有耳中無限可憐,她心念著弟弟羋戎和魏冉,見到這男孩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為何,這男孩的身影竟似與兩個弟弟重疊起來,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們正打得興起,又聽不懂她的話,哪裡管他。羋月一急,就要衝上前去拉開一個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險些撞飛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時扶住了她,青駒便以義渠語道:“你們大膽,竟敢衝撞貴人。”

    牧民們聽得青駒之方,方大吃一驚,扭頭一看,見三人服飾華貴,連忙垂手退到兩邊行禮。羋月急奔過去,但看到躺在中間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卻見那男孩整個臉都被汙血蓋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卻是軟軟的,想來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縮成一團,想來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斷多少骨頭。

    羋月心中憤慨,斥道:“你們也太狠心了,他不過才這麼大一點的孩子,你們居然下這樣的狠手。”

    牧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話,青駒忙道:“貴人有所不知,他們說,這個小狼崽子一直在我們這裡偷羊,還帶著狼群咬傷了我們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們就應該把他當狼一樣打掉。”

    羋月低下頭去看男孩,見男孩雖然痛得縮成一團,全身已經無法動彈,見了羋月靠近卻仍如小獸一般齜著牙發出恐嚇的低吼,似是甚為恐懼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兩聲,便一股血從他的鼻子中湧了出來

    羋月見他警惕性甚強,想起黃歇對她說過的馴鷹馴馬馴狗之術,當下盯著男孩的眼睛放緩了聲音,先攤開雙手,再掌心朝著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裡,沒有武器,不會傷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中仍盡警惕之色,羋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會兒,男孩似乎感受到了羋月的善意和堅定,眼神中狼一樣的光芒漸漸黯下來,他發出了低低的嗚咽之聲,眼中的恐懼和兇狠之色漸漸收了。羋月又緩緩地邊說邊以手勢示意道:“我,帶你走,治傷,不會傷害你的,你可願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話,那男孩是否能夠聽懂,但她的手勢,她的語調,應該能把她的意思傳遞出去吧。

    羋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邊,卻沒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著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傷,或者能跑能動,早不理會她了,只是如今卻實在是傷重已極,全身無處不動,左手右足俱被打斷,本擬閉目待死,如今見了有人示以善意,雖然照他以前的經驗來說,是半點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際,求生的本能戰勝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縱是不相信她,裝上一裝,或有生機,也未可知。當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將自己的手放入眼前這女人的手中,忍著想往這只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縮起了爪子。

    羋月欣喜,又緩緩地道:“那麼,我把你帶走了。”說著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見那男孩身量與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氣抱起他來,不想那男孩抱起來體重卻比魏冉輕了不少,手底下滿把盡是咯人的骨頭,心中憐憫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見她抱起了那男孩,滿心不忿又不敢反對,頓時嗡嗡聲大作。

    羋月便示意讓白羊摘下頭上的發簪遞給牧人,道:“這支簪賠你們的損失,夠不夠?”

    牧人接過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兩名侍女狂狼不噬妾。

    青駒哼了一聲道:“這支簪子抵得上你們損失的十倍呢,還不快收下,貴人可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

    牧人連忙低頭應聲道:“是,是。”

    羋月抱著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駒嫌那男孩渾身泥汙血跡,都蹭在羋月的華衣上了,再見羋月嬌小纖細,實不敢叫她一直抱著那男孩,忙道:“貴人,還是讓奴婢來抱他吧。”

    羋月見青駒伸出手來,那男孩便往裡一縮,知他對其他人還不肯信任,當下道:“不礙事的,他也不重。”

    青駒無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車來,羋月抱著這男孩,直到馬車到來時,已經抱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手臂酸得實在抬不起來,卻終究還是沒有理會青駒再三勸告,把那男孩交給青駒抱著。

    那男孩伏在羋月懷中,他雖然是野性難馴,然而野獸般的直覺卻是比常人更靈敏了許多,見這女子明明都抱不動自己了,還恐自己驚著,不肯交於別人,心中倒有些觸動。他並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則這份關愛,卻讓他默默得記在了心上。

    一時馬車來了,羋月便帶著那男孩回了王宮,那男孩此時已經變得異常馴服,羋月顧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邊拉著他安撫著他免得他驚嚇他,這邊青駒白羊便替將那男孩剝光洗淨擦了傷口上了藥。

    那男孩見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種滿心驚恐欲想逃脫的樣子,如落入陷阱的小獸一般掙扎嘶叫,羋月只得在旁邊一遍遍地勸著,那男孩似是聽到她的聲音,才能安撫住一些情緒。好不容易一切包紮完畢弄了妥當,那男孩的肚子卻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青駒和白羊都笑了。

    羋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餓極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湯和餅子,那男孩

    像狼一樣飛撲出來,搶過一個烤餅又縮回角落裡飛快啃咬著,很快就嗆住了連聲咳嗽。

    羋月連忙將陶罐地肉湯倒在碗裡遞到男孩的嘴邊讓他喝下。男孩仍然帶著些警覺地看著羋月,卻沒有出手反抗,順從地被羋月按著喝下了湯,咳嗽漸止。等他吃飽喝足,終於疲累已極,沉沉睡去。

    青駒和白羊方勸羋月去沐浴更衣,羋月此時也渾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剛剛出浴,披著一件袍子在那裡由白羊給她擦乾頭髮,便已經聽得外頭那男孩聲聲狼吼起來。

    羋月一驚,也來不及挽頭,連忙披散著頭髮,披著袍子便趕到那男孩的居住,卻見那男孩已經爬到了房間口驚恐地嚎叫著,他爬在地上滾得一頭是灰,身上的傷口也撞裂了滲出血來。

    他之所以沒有爬出去,卻是他旁邊蹲著義渠王,他饒有興趣地按住了那男孩,羋月細看他按得卻是甚有技巧,沒有讓那男孩驚恐之下繼續亂掙亂動,加重傷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隻大熊和一隻小狼,顯得極為懸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獸般的直覺讓他覺得這是個可怕的敵人,被他按住掙扎不得,更是驚恐地嚎叫起來。

    羋月疾步走到旁邊,瞪了義渠王一眼,連忙安撫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壞人,不會欺負你的……”

    義渠王撲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壞人了,不會欺負你了……”

    羋月橫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殊為可厭,明明曉得自己不過是安撫這個孩子罷了,卻竟這麼順杆而上,實在是很不要臉一夢榮華。

    義渠王只覺得她這一眼瞟來,似嗔似喜,實是風情無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見羋月只管安撫那個男孩,卻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來,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這麼個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麼就看上了?”

    羋月安撫著因為義渠王的動作而顯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樣大,我弟弟若是無人照顧,可能也會象他一樣……所以愛屋及烏罷了。”

    義渠王見那男孩只會啊啊吼叫,詫異道:“他不會說話嗎?”

    羋月搖頭:“我見著他時就這樣了,也不曉得能不能說話。”

    義渠王一拍膝蓋道:“不如帶他給老巫看看。”

    羋月詫異道:“老巫是誰?”

    義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靈之人,他無所不知,把這孩子帶去給老巫看看吧,說不定能夠有辦法。”

    當下兩人把那男孩子帶到老巫處,老巫亦是住在王宮,羋月舉目所見,這房內掛滿了各種面具、骨頭、羽毛、法杖等器物,顯得十分詭異。聽到義渠王的聲音,老巫便從一堆詭異的器具中探出頭來,羋月但見他滿頭白髮、手如雞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雙混濁的老眼裡卻仍透著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卻見義渠王與那老巫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義渠話,那老巫便伸出雞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過來,按著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幾乎要入土的模樣,但那男孩在義渠王手中還能夠掙扎幾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卻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卻無法掙脫。

    但見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開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還掐著那男孩迫使他發出奇怪的聲音,最終還是鬆開了手。那男孩被他這一折騰,解脫之後頓時一下子躥到羋月身邊,一頭紮進羋月懷中不敢抬頭。

    羋月關切地問義渠王:“你問問老巫,他怎麼樣,還有救嗎?”

    老巫啊啊地說了一大通誰也聽不懂的話,義渠王忙又將青駒白羊呈上來那男孩身上原來的東西遞給老巫,卻是幾顆狼牙,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半塊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揀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向著義渠王說了一通。

    義渠王便解釋道:“老巫說,他很聰明,曉得人的習性,所以一定是從小被人養大的,並不是生長在狼群裡,可能就是這幾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記怎麼說話了,只要放到人群裡教養,還是能跟普通人一樣的。”

    羋月松了口氣,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還真怕這孩子改不過來呢!”

    義渠王見她似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心念一動,道:“既然能夠改得過來,不如當真就收養了這個小狼崽子吧!”

    羋月聽了他這話,第一次贊許道:“甚好,那我就收他為弟弟。”她正思索著,那男孩想是有些感應,抬起頭來。兩人相處才半日,此時這個野性未馴的孩子看著她時,眼中竟已有些依戀。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頭來看著羋月,滿是不解。

  羋月便指著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羋月教了他好一會兒,那男孩卻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夢榮華。

    義渠王插嘴道:“這孩子簡直是半個狼人,哪這麼快就能教會他說話,還得要老巫來訓練他才行。放心吧,這孩子將來我跟你一起養。”

    羋月白他一眼,真是懶得理會這自說自話的人。

    義渠王見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惱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義渠吧,難道你還想嫁給秦王嗎?”

    羋月冷笑道:“誰要嫁給秦王了,我要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去齊國。”

    義渠王奇道:“你為什麼要去齊國?”

    羋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為黃歇想去齊國,他想去稷下學宮,跟這個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一起,探尋世間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經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遺願,替他去他未曾來得及去過的地方。”

    義渠王氣得站起來,忿忿地地道:“不識好歹的女人,哼。”說著一摔簾子走了出去。

    他這一去,縱馬行獵以解悶,便有數日再不去找那羋月,心道我也不理會你,讓你自己惶恐了,無助了,下次見了我,自然要討好我。

    只是他縱然在外,心中仍然掛念羋月,撐了好幾日,終究還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見冬日將到,見獵到幾隻紅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興沖沖地叫侍女拿著準備去尋羋月。原是以要為她作件冬衣作藉口,自己想想覺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話,又可討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準備去尋羋月,便見親信的大將虎威匆匆從外面而來,向義渠王行禮道:“大王,秦王派來使者,來跟我們談贖人的事了。”

    義渠王詫異道:“什麼?秦王真的派人來贖她?”

    虎威道:“正是。”

    義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們一起去見那個秦國使者。”

    王帳內,義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兩邊,叫了秦國使者進來,卻見外頭進來兩人,深作一揖道:“秦國使者張儀、庸芮見過義渠王。”

    義渠王只識得庸芮,便道:“我們與庸公子倒是見過,這位張儀又是什麼人?”

    庸芮便介紹道:“張儀先生是我王新請的客卿。”

    義渠王點頭,也不客氣,直接問道:“但不知兩位先生來此何事?”

    張儀進入帳內,便舉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極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義渠王雖然長著一部大鬍子,年輕卻是甚輕,唯有坐於一旁那老到快進棺材的老巫,倒是個厲害角色。可惜,越是這等活得太長、算計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顧忌,他來之前,便已經打聽過義渠今年天災,冬季難過。當下也不待庸芮說話,自己先呵呵一笑道:“義渠如今大禍臨頭,我是特地來解義渠之危的。”

    這等“大王有危,須得求助吾等賢士來解救”的開口方式是六國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國諸侯被唬了數年,已經有些免疫力了,義渠王卻不曾聽過,當下竟是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象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張儀,詫異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禍臨頭?”

    張儀撫須冷笑道:“三年前的義渠內亂,大王雖然在老巫的幫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還逃竄在外吧愛傾紫禁城!”

    義渠王道:“哼,那又怎麼樣?”

    張儀道:“聽說今年草原大旱,牛馬餓死了很多,恐怕接下來,就是義渠的頭人、牧民、和奴隸要受災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義渠王打算怎麼度過這個難關?”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義渠的事,不勞你們操心。”

    張儀道:“本來義渠畢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義渠。可惜的是義渠王受了奸人擺佈,卻去攻擊大秦王后的車駕,實在是令秦王大為惱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內有牧民遇災,豈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奪王位的好時候?義渠王畢竟年輕,似乎在義渠部族裡,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義渠王霍然站起道:“這麼說,秦人是要助我王叔,與我為敵了?”

    張儀拈須微笑:“也無不可。反正義渠誰當大王都與我秦國無關,重要的是怎麼安排與我秦國更有利。”

    義渠王道:“那我就讓你們看看,誰才是義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來道:“有我在,我看什麼人敢與我大王作對。”

    老巫按住暴怒的義渠王,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義渠王漸漸冷靜下來,對張儀不屑地道:“哼,秦國現在內外交困,根本無力顧及我義渠,否則的話,來的就不是你一介書生,而是十萬大軍了。”

    張儀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來之前就聽人說,義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禮失禮!”

    義渠王道:“哼,你這種挑撥太幼稚,我視老巫如父,又不是你們周人那種見不得別人出色,只想當釘子一樣撥掉的小人。說吧,你們肯出多少錢來贖那個女人。”

    張儀道:“我此行並非大王所派,乃是因為我們新王后,捨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當個私人信使,備下一些珠寶,以贖回公主。”

    義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嘰裡咕嚕說了一串義渠王便道:“珠寶不要,我們要糧食。”

    張儀看了庸芮一眼,庸芮會意,道:“糧食可不易辦啊。要糧食,可得大王恩准。”

    張儀又打圓場道:“不知道義渠王能拿出什麼樣的條件來,讓大王允准賣糧食給您?”

    義渠王轉向老巫,老巫又說了一通。義渠王轉頭道:“我們義渠人不能出賣朋友,所以我不會告訴你是誰讓我們劫車駕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們交易,我可以保證十年之內,義渠不會跟秦王作對。”

    張儀道:“就這一句?”

    義渠王冷笑道:“你還想如何,我們義渠人真心保證,可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絕不會變。”

    張儀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義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個女人我不換,我要留著給自己當王妃逃妾升職記。”

    庸芮急怒道:“你……豈有此理。”

    張儀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卻又抬頭,並不說話,只看著義渠王,心中掂量著。

    義渠王又道:“至於上次劫到的其他東西,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還給你們,但是我的孩兒們總不能白跑,給點糧食當飯錢總是要的吧。你們也別介意,那些珠寶真拿到趙國邯鄲去,換的糧食自然會是更多。”

    張儀目光一閃,笑道:“我張儀初擔大任,若是連王后這點交代的事也辦不成,豈敢回去見王后。此次若不能贖回楚國公主,那麼咱們方才的交易就一拍兩散,我這就回去,您就當我沒來過。今年義渠人若是過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張儀無關了。”

    義渠王轉頭和老巫又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忽然憤怒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張儀怔在那兒,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卻不知,義渠王憤怒而去,乃是因為老巫竟也勸他順從張儀的建議,將羋月還給秦國,藉以取得贖金。

    義渠王自幼便為王儲,這輩子無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過是三年前義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眾人不服,費了好幾年才能夠坐穩這個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更有一種奇異天賦,這讓他在鎮住部族時也順利許多。又因為位高權重,加上老巫寵慣,便有一些未經挫折的自負和驕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子,卻不見這女子為他所動,本以為人已經抓來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會屬於他。誰曉得自覺剛有點起步,居然秦王會派人要奪走她。

    一刹時滿心的憤怒蓋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像往日一樣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像中,老巫也應該會像以前一樣有求必應,會幫他想出許多辦法,把那個該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趕走。會想辦法讓他們乖乖聽命於他。

    可是為什麼,一向寵愛他慣著他的老巫,居然也會勸他放手,勸一個義渠勇士放棄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視為敵人的秦人低頭,這實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與老巫發生了爭執,可是老巫的話,比那冬天的寒風更加淩烈,他說他是義渠的王,就應該為義渠所付出、所犧牲,一個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夠讓一族之人度過冬天的糧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傳承更重要?

    他憤怒、他惶恐、他無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個大帳裡了,他不是那個大帳裡的王,王不應該是讓所有的人聽從於他嗎,為何那個大帳裡所有的人都在逼迫於他?他不服、他不甘、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要親自去問那個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點點他的位置,有一點點想留下來的希望,那麼他就算和老巫翻臉,和秦國人翻臉,也一定要留下他。

    羋月帳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說話:“叫我阿——姊——”

    她已經努力了好幾天了,卻只是徒勞無功,青駒和白羊都懶得理她了,連一向野性未馴的小狼,此時也不再畏懼抗拒地蜷在角落裡,只是一臉無奈地坐在羋月對面,看著羋月。他也試過,只能發出一聲“阿”來,那個“姊”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可羋月閑極無聊,非要拿這個當成一件正經事來作,每天只追著小狼給他擦洗傷口,換藥,教他說話,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脫去狼的習性,學著人的行為方式。

小狼反抗了幾日,不理不睬了幾日,終究拗不過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臉無奈地任她擺佈,乖乖聽命。

    不料義渠王卻忽然疾風驟雨般沖進來,小狼雖然在羋月面前十分順從,但對於別人來說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獸性子,此刻義渠王一進來,他便覺得他身上的氣息不對,一驚之下便躥起來跳到角落裡,又縮成一團擺出野獸防禦的樣子來。

    羋月見他一來就搗亂,不悅地道:“你幹什麼?”

    義渠王一把抓起羋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回絕秦人。你告訴我,你喜歡我,你願意留下來。”

    羋月道:“鬼才願意留下來呢……”忽然覺出他的話中意思來,驚喜道:“你說秦國派人來了,是來救我回去嗎?”

    義渠王本是抱著最後的希望而來,聽了她居然還這樣說,不由地又傷心又憤怒道:“你這個女人沒有心嗎,我這麼對你,你居然還想去咸陽?”

    羋月昂首直視他道:“當然,我弟弟還在咸陽呢,我為什麼不去咸陽?我就不留在這兒,我就是要回去!”

    那縮在一邊的小狼,聽到羋月說到“弟弟”兩字,這幾日他聽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見羋月與義渠王劍拔弩張的樣子,頓時又躥回來,蹭回羋月的身邊,羋月愛撫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義渠王正一肚子怒氣無從出,看到她居然對一個狼崽子也是這般滿臉溫情,對自己卻盡是嫌棄之意,不由地怒上心頭,指著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羋月氣憤地道:“為什麼?”

    義渠王冷笑一聲,心中方找回一點得意來,道:“不為什麼,我是大王,我說了算。”說罷,一昂首,不顧羋月的憤怒,又沖回大帳,拉起張儀道:“一百車糧食,換那個女人。”

    張儀面不改色道:“二十車,已經是極限。”

    義渠王把張儀摔到座位上,怒道:“沒有一百車,老子就不換。”

    張儀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大王要真不換,根本連價都不會出一傾紅顏媚天下。”

    老巫忽然張口,嘰裡咕嚕半晌,義渠王這才恨恨地看著張儀道:“八十車,不能再少了。”

    張儀道:“四十車,不能再多了。”

    義渠王大怒道:“豈有此理,四十車糧食根本不夠過冬。”

    張儀道:“夠,怎麼不夠?八十車糧食,過冬不用宰殺牛羊;四十車糧食,把牛羊宰殺了就能過冬。”

    義渠王道:“牛羊都宰殺了,那我們明年怎麼辦?”

    張儀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沒有心思去算計不屬於您自己的東西了。”

    義渠王氣得撥刀逼上張儀的脖子道:“我殺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張儀以手勢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殺了我,和談破裂,今年義渠餓死一半人。”

    義渠王道:“你以為我義渠只能跟你們秦國合作?”

    張儀道:“可這卻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現在要跟趙人合作,路途遙遠,光是糧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聯姻,所有的嫁妝都寫在竹簡上了,我相信沒有人敢冒著得罪秦楚兩國的危險,去收購您那些珠寶。”

    老巫又在說話,義渠王恨恨地將刀收回鞘內道:“哼,我可以讓一步,七十車。”

    張儀微笑:“五十車。”

    最終,通過談判,議定了六十車為贖金。

    義渠王將劫走的銅器以及楚國公主的首飾衣料還給秦人,秦人先運三十車糧食來,義渠王再放走羋月,然後秦人再送三十車糧食來,完成交易。

    一車糧食數千斤,這六十車糧食亦有二三十萬斤糧食,正如張儀所說,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過冬天或嫌不夠,但若是再加上宰殺掉一大半牛羊的話,便可度過。

    只是這樣一來,次年春天,義渠王就要愁著恢復牛羊的繁殖,而無力再掀起風浪來了。

    夜深了,庸芮在營帳外踱步,他掛念著那位在上庸城見過的少女,雖然僅僅一面之緣,在他的心底,卻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這時候,他看到義渠王迎面而來,月光下,他顯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義渠王!”

    義渠王點了點頭,兩人交錯而過,義渠王已經走到他身後數尺,忽然停住了腳步,問道:“管子是誰?”

    庸芮有些詫異:“義渠王是在問臣?”

    義渠王只是隨口一問,見他回答,倒有些詫異,停住腳步轉頭道:“你知道?”

    庸芮也轉頭,與義渠王兩人相對而立,點頭:“管子是齊國的國相,曾經輔佐齊恒公尊王攘夷,成變霸業。”

    義渠王道:“那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庸芮道:“斂輕散重,低買高賣,管子使用輕重之術,不費吹灰之力,將魯、梁、萊、莒、楚、代、衡山擊垮重生之醜女難求。”

    義渠王皺眉道:“等等,你給我解釋一下,我有些聽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義渠盛產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價購買狐皮,那麼義渠的子民就會都跑去獵狐掙錢,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點集兵馬,所有的人卻都去獵狐,然後這時有外敵入侵會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獵狐而不屑於放牧耕種,而我又停止再收購狐皮,那麼已經無人放牧也無人耕種的義渠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一驚道:“饑荒。”看到庸芮以為已經說完,正欲轉身,急忙問:“那鹽鐵法呢?”

    庸芮本以為他已經說完,不想還有,忙轉頭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國聯手,禁止向義渠人出售鹽和鋼鐵之器,義渠人能挨上幾年?”

    義渠王悚然而驚:“若是斷鹽一個月,就會部族大亂了。”

    庸芮微笑不語。

    義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禮道:“多謝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負與大秦的盟約。”

    庸芮道:“我可以問大王,是何人告訴您輕重術、鹽鐵法的?”

    義渠王看了宮內一眼,不說話,

    庸芮心中頓時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來,心中既是悵然,又有一點點甜蜜來。

    羋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這是義渠王親自告訴她的。說完,義渠王歎了一聲道:“我真不願意放你走。”

    羋月不說話。

    義渠王歎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會在義渠。”

    羋月繼續沉默。

    義渠王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羋月道:“你真要我說,我只想問你最後一次問你是誰讓你去劫殺我們的?”

    義渠王看著她,道:“我說過,想知道,就留下來。”

    羋月搖搖頭。

    義渠王道:“你既然這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留下來?”

    羋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誰,為的是報仇。留在義渠就報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麼區別。你現在不告訴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來,又能報仇,我為什麼不走?”

    義渠王語塞:“你……唉,總之,你真要報了仇無處可去,就回這兒來吧。”

    羋月抬起頭來看著義渠王,義渠王被看得有些發毛道:“你這是,怎麼了?”

    羋月道:“現在看看,你也沒這麼可恨了靈魂夜未央。”

    看著義渠王落寞地走出去,羋月心中竟有一絲離別的不舍。

    這種離別的情緒,到了要走的時候,似乎更加濃烈了,羋月從來不知道,當她有一天終於能夠離開義渠的時候,竟然會有這種感覺。

    她登上馬車,回頭看了看,見到來相送的只有青駒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問道:“小狼呢?”想了想又問道:“義渠王呢?”

    青駒便道:“大王說,不想見你。還說,你要走,就不許你帶走小狼。”

    羋月心中暗歎,她這次回咸陽,亦是前途未蔔,這些日子她與義渠王的相處,亦是看出這人嘴硬心軟,恩怨分明,不是會虧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終可了結咸陽之事,帶著魏冉去齊國前,再到義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見著羋月登上馬車,在秦人的護衛下一路東行。遠處的山坡上,義渠王帶著小狼,站在高處,遠遠地看著羋月的離開。

    義渠王冷笑一聲,對小狼道:“你看,她說得那麼好聽,卻頭也不回地把你拋下了。”他心裡不高興,便要叫個人來陪他一起不高興。她既然喜歡這小狼,那他便要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遠走。

    小狼滿心不服,苦於說不出來,又被身高力壯的義渠侍衛扼住雙臂動彈不得,只能在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這時候他倒有些後悔,若不是滿心裡抗拒排斥羋月教他說話,此時也不能聽著這人胡說八道,詆毀他的姐姐。

    義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來,你說她以後會不會來看你呢?”

    小狼卻只呃呃地叫著。

    義渠王道:“她說她在咸陽還有一個弟弟,你又不會說話,估計她見到她的親弟弟,就會忘記你了!”

    小狼被他這話說得實在氣壞了,這一急怒之下,原來在口中盤旋多日一直無法說出口的話,竟在此時忽然衝口而出道:“阿姊——”

    雖然聲音含糊而破碎,但這一聲尖利地聲音還是劃破了長空,甚至遠遠地傳到了草原,傳到了秦人車隊,也傳到了馬車中的羋月耳中。

    羋月坐在馬車上,忽然聽到遠處傳來的這一聲破碎呼喊,雖然聽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識地就認為是“阿姊——”

    她忽然鑽出馬車道:“停一下。”

    庸芮過來道:“怎麼了?”

    羋月道:“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剛才那一聲是人叫啊,我還以為是狼吼呢?”

    羋月一驚:“狼吼?莫不是小狼?”她連忙下了馬車,站在車前,手作喇叭狀大聲地向遠處呼喚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嗎?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聲聲叫著道:“阿——姊——”聲音卻變形得厲害,半似狼吼。

    羋月看著遠方大呼道:“小狼,你快點長大,學會說話,我以後會再來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陣陣似狼非狼的吼聲傳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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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32:0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89-90章 大婚儀

行行複行行,走過了草原,走過了高坡,走過了山川,走過了城池,羋月等一行人的馬車終於可以進入咸陽城。

    羋月好奇地挑起簾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門,輕軒籲了一口氣,這便是咸陽城了啊。

    咸陽始建于夏,屬禹貢九州之雍州。周武王滅商,封畢公高,畢地便是今日之咸陽,後秦孝公遷都咸陽,至今也不過數十年而已。

    咸陽自行商君之法,人員往來,便要以符節為憑,張儀取了自己的銅符,讓軍士去關門驗了,便從專用通道進入。

    那軍士驗過銅符,便捧著回去要送回給張儀,羋月卻正於此時掀簾,忽然見那軍士手中的銅符,啊了一聲道:“你手上捧著的是什麼?”

    此時庸芮正騎馬守護在馬車邊,見狀便問:“季羋,怎麼了?”

    羋月便問:“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銅符,持此符往來車輛免查免征。”

    羋月哦了一聲。庸芮問道:“季羋在何處見過此物?”

    羋月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

    當下無話,一路到了驛館,與羋姝相見。

    羋姝早已經相迎出去,拉著羋月的手,淚盈於眶,半晌終於一把將羋月拉進自己的懷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後悔,讓你代我沖出去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我每天都在後悔,小冉也天天哭著要阿姊。後來知道你還活在,在義渠人的手中,我就說不管花多少代價我也要把你救回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你回來了,回來就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羋月深深一拜道:“多謝阿姊贖我回來。”

    羋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說這樣的話來。你為我冒死引開戎人,我又當怎麼謝你?”說著拉了她的手坐下,說起自己到了咸陽,求秦王駟相救之事,因義渠人草原遊牧,大軍圍剿不易,且此時必會提高警惕,如若一擊而中,反而連累羋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贖她,張儀因剛剛入秦,自告奮勇與庸芮一同前行。

    說完之後,看著羋月,忽然感歎:“我本允了你與子歇一起離開,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當如何著落?”

    羋月沉默不語。

    羋姝想了想,又道:“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著你回來了,又當如何安排。思來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隨我一起進宮了。”

    羋月搖頭道:“阿姊,我不進宮。我曾經和黃歇約好一起周遊列國,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願。”

    羋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問:“那你弟弟怎麼辦?”

    羋月道:“他當然是跟我一起走。”

    羋姝想了想,還是勸道:“妹妹,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從楚國到咸陽,帶著這麼多臣僕,這麼多護衛軍隊,可還差點死在亂軍中。你一個女兒家帶著個小孩子,憑什麼周遊列國?”

    羋月沉默了。

    正當羋姝以為已經說服她了以後,羋月忽然問道:“阿姊,黃歇的屍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羋姝亦覺心中酸楚難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當日亂軍之中,甘茂帶著羋姝等向武關而逃,中間幸而遇上樗裡疾來接應。只是當時兩邊交戰,楚國所攜人手多半是宮人奴隸,兩軍中驚惶失措,死傷無數,所以樗裡疾也只能掩護著她們暫時先退到武關,直到義渠兵擄人退去,樗裡疾與甘茂會合,點齊武關之人衝殺,卻也只尋到義渠營地裡的了些遺留之物。在武關之後,才清點人手清理財物,羋姝此時亦想起黃歇,派人前去戰場收屍,豈知方一夜過去,戰場上便上有禿鷲啄食,下有野狼分屍,許多屍體竟是都已經殘缺不全了。眾人無奈,只得揀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殘不全的屍體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羋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過神來,羋姝叫了她兩聲,卻不見她回話,推了她一下,卻見羋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便暈了過去。

    黃土坡上,戰鬥的遺跡猶存。折斷的軍旗、廢棄的馬車、插在土裡的殘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羋月孤獨地走在舊戰場上,徒勞地走過每一處,尋找著黃歇的遺蹤。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兒四顧而望,整個戰場竟是無邊無際,永遠走不到頭來。似乎這並不只是一個伏擊戰的戰場,而仿佛化為了千古以來所有的戰場。

    風吹處,嗚嗚作聲,千古戰場,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盡一生,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回來的良人。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前片一輛馬車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明月系列。她狂喜,飛奔過去,顫抖著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還未觸到,一陣風沙刮過來,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風過後,連衣服的碎片也沒有了。

    羋月絕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兒,你說你要帶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兒,為什麼拋下我一個人,你失信於我……”

    聲越長空,無人回應。

    羋月伏地泣不成聲。

    忽然間耳邊有人在輕輕喚她:“皎皎,皎皎——”

    羋月驚喜地抬起頭來,這聲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還活著嗎?她連忙抬起頭來叫道:“子歇——”

    這聲音一出口,夢,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來,一抬眼,但見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縷蒼白的月光照入。

    環顧四周,哪來的子歇,哪來的聲音。整個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門邊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聲所驚醒,連忙爬起來,取了油燈點亮,執燈走到她的席邊問道:“公主,您怎麼了?”

    羋月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

    次日淩晨,魏冉便已經飛奔而來,昨日羋月方回來,他正要去接,羋姝恐他小孩子受了驚嚇,叫侍女稍後再帶他過來,誰料羋月吐血暈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說阿姊累了睡著了,又帶著他來看過。那時女醫摯已經來看過羋月開過藥,薜荔女蘿亦為羋月更衣淨面完畢,因此魏冉只看到羋月昏睡,坐在她席邊等了好久,只等得睡著了,讓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來,便又急衝衝來看羋月。此刻一見到羋月,便飛撲到她的懷中,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嗚,阿姊,你可回來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拋下我——”

    羋月亦是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抱住魏冉,那顆空洞失落的心,被這小小孩童的稚氣和依賴填了許多,若是自己當真不在了,這麼小的孩子,他將來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萬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對不起,阿姊不會再丟下你了,從今往後,阿姊走到哪兒,都不會拋下你。”

    姊弟兩人抱頭痛哭了許久,這才緩緩停息。

    魏冉問:“阿姊,子歇哥哥呢,你們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我問了很多人,還有公主,她們都說,你們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遠的地方”這樣的話,他從前聽過,某一天母親讓她一切聽阿姊的,然後他被人抱走,然後他問他的母親去哪兒了,周圍的人都跟他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再也沒見過母親了。

    所以,當他聽到這樣的話時,他小心的心靈那份恐懼和無助,每天夜裡都會讓他害怕地驚醒,可是他不敢說,也不敢哭,這個孩子已經從周圍人的態度看出來,如果他“不乖”的話,是不會有人來耐心哄他勸他理會他的。

    還好,阿姊回來了,阿姊答應,再也不會拋下他了。他緊緊地抱住羋月,一直不敢鬆手。不管是用膳,還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錯眼珠地盯著。

    羋月被他看得心酸起來,拉著他摟在懷中,哄了半天,才讓他漸漸安心下來。

    過了數日,羋月便向羋姝辭行,說要帶著魏冉去齊國,羋姝苦勸不聽,只得依從穿越之一生逐愛。

    羋月帶了魏冉,與女蘿、薜荔一起上車,直到咸陽城外,卻被人擋住。

    羋月掀開車簾,卻見是張儀擋在前面,不禁問道:“張子為何擋我去路?”

    張儀歪坐在軒車裡,看上去頗有些無賴相:“小丫頭,你帶著你弟弟要去哪兒?”

    羋月反問道:“張子這又是要去哪兒啊?”

    張儀呵呵一笑:“我是特地來看看這用四十車糧食換回來的寶貝怎麼樣了,若是一閃神又把這四十車糧食給白費了出去,我跟庸芮這趟腿可就白跑了。”

    羋月苦笑,知道他已經清楚了自己的動向:“您都知道了?”

    張儀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道:“丫頭,知道老子不?”

    羋月一怔,她本以為張儀會遊說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陽,誰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詫異道:“張子,您想說什麼?”

    張儀道:“老子騎青牛,出了函谷關,從此人就沒影兒了,你說,這人是羽化成仙了嗎?”

    羋月一怔。

    張儀又緊接著追了一句道:“還是你們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羋月怔住了。

    張儀冷笑:“你以為在這大爭之世,四處戰亂,是可以隨便亂走的?孔夫子帶著七十二弟子,尚且差點餓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當初為什麼趴在楚國了,還不就是不到懸崖邊,不敢邁出那一步嗎?列國征戰連年,出門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賊寇,再不濟還遇上大軍過境,大丈夫出門都得小心著,更別說你一個小丫頭獨自行走,還帶個小孩兒——實是”羋月聽到這裡,已經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張儀最後又劈頭扔下八個字:“勇氣可嘉,不過腦子!”

    羋月被他的話也氣得夠嗆,此人雖是好意,怎奈唇舌實在太毒,欲待反駁,但看了看身邊的魏冉,不得不承認道:“可我如今留下來也是……”

    張儀直截了當地問:“你是顧忌王后,還是顧忌黃歇?”

    羋月想了想,搖頭:“我過不了我的心。”

    張儀歎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惜了……”

    羋月道:“可惜什麼?”

    張儀看著羋月,神情複雜,久久不語,好半日才道:“其實這樣也好……”

    羋月倒聽不懂了,問道:“張子此言何意?”

    張儀卻抬頭,遙望雲天,悠悠一歎:“我當日若不開竅,不過是楚國一個混飯吃的貨。可我開了這個竅,天地間就多一個禍害,按都按不下來。”

    羋月聽了此言,若有所動,見張儀神情似有愴然之色,竟渾不似素日嬉笑無忌的樣子,心中竟有一線莫名的傷感,勸道:“天底下哪有罵自己是禍害的,再說,張子是天底下難得的國士。天地既生你張子,豈能讓您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張儀本是神情懨懨的,甚至已經沒有準備再勸說羋月之意,聞聽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贊道:“不錯,不錯,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既這麼著,我也多句話——你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羋月一怔:“王后……又怎麼了?”

    張儀嘿嘿一笑:“傻丫頭,義渠王就沒告訴你,他當日為何要伏擊你們?”

    羋月搖頭道:“他不肯說。”

    張儀盯著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說,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神情,漸漸有些領悟道:“你是說……”

    張儀刷地放下簾子道:“我可什麼都沒說,走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馬車漸漸遠去,臉上的神情變幻。

    魏冉推了她兩下道:“阿姊,阿姊……”

    羋月忽然轉頭,緊緊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這麼緊,緊得讓魏冉覺得她在微微顫抖,她道:“小冉,你願不願意跟阿姊進宮?”

    魏冉被她抱著,不知所措,然而,他卻斬釘截鐵地道:“阿姊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拋下我,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此時,驛館外,羋姝已經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馬車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長街已淨,兩邊皆是秦兵守衛,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路上,什麼也沒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明明那個人已經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應她讓她離開了。可是此時,她就要步入秦宮,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一定不會這麼心慌,這麼茫然無措吧。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依賴她了。是從何時起?是遇上越人伏擊時,她及時拉她一把?還是在入秦之後,她幾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幫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將死之際,她為她冒險取藥?還是在義渠人伏擊的時候,她毅然為她引開追兵?

    她怔怔地看著長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著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廟等您呢。”

    羋姝哦了一聲,眼見天色邊夕陽西斜,天色漸暗,便放下簾子,道:“走吧。”

    所謂昏禮,便是黃昏之時舉行。此時時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禮乘坐墨車,儀仗起,車隊開始前行。

    方剛剛起步,忽然就在此時,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羋姝正執扇擋在面前,聽得此聲,忽然心中似有所動,拿開扇子道:“傅姆,掀簾。”

    玳瑁忙道:“王后,執扇,奴婢去掀簾。”

    她掀起簾子,卻見長街那一頭,羋月騎馬奔來,卻是奔到近處,便被兵士擋在了儀仗外。

    此時正是樗裡疾代秦王迎婦,他所乘墨車正在羋姝車駕之前,已經先看到了羋月騎馬而來,便下令讓她入內。

    此時羋姝也已經派人到前面來說明,引了羋月登上馬車。

婦嬌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綻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羋姝知這是秦王以詩贊她,含差低頭。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新婦,稚氣未脫,天真猶存。想著她對自己的癡情,亦想到自己對她的期望,不禁聲音也放柔了些,道:“孟羋,今日你我合巹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時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國王後了。”

    羋姝抬頭,看著自己妝臺上的王后之璽,低頭含羞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釵,還了我美玉,結下永以為好的盟約,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駟看著眼前新婦,每一個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壓到身上以後,這份天真亦不會保有太久,唯其如此,這種天真更顯可貴。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簡單,如此將後宮託付於她,方才放心,當下鄭重道:“孟羋,寡人知道你是楚國嬌養的公主,嫁到我秦國卻比不得楚國奢華,你身為王后,要為秦國女子的表率,賢慧克已。你嫁到秦國便是我秦國之人,要事事以秦國為重,你可能做到?”

    羋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縱然心懷綺念,然則夫君于此時托于重任,卻是比甜言蜜語更加重視的對待,心中欣喜,也鄭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對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國就是秦國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國為重。”

    秦王駟道:“孟羋,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覺得委屈了嗎?”

    羋姝心中雖然委屈,然則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麼了,猶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駟道:“我是你的夫君,自會為你作主,對著我你不必有什麼猶豫。”

    羋姝一喜,抬頭道:“夫君當真會為我作主?”

    秦王駟見著她眼中歡喜無限,心中一軟,笑道:“自然是真的。”

    羋姝方欲說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還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秦王駟握住了羋姝的手,道:“從今以後,寡人的後宮就都交給你了。楚國立國數百年,寡人想孟羋必能耳薰目染,做得了一個賢慧的好王后。寡人素來不好色,秦國的後宮一直都很清淨。如今是大爭之世,列國紛爭,朝堂上的事已經讓寡人很勞心,寡人希望你能給寡人一個清淨的後宮,你可能做到?”

    羋姝只覺得一雙手被握住,灼熱無力的感覺自她手心傳遞到了她的全身去,頓時從頭到腳只覺得火熱,含羞道:“臣妾絕對不會讓大王受後宮所擾。”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已情動,低頭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沒有娶錯王后……”

    燈光搖曳,一室春色。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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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32:4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91-92章 新婚日

   內室新婚燕爾,春光無限。

    一板之隔,外室卻只有羋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裡面一聲呼喊,便都能夠聽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經端了過來,女御用羋姝席上餘下之食物,羋月等人用秦王席上餘下之食物,分饗已畢,又以酒漱口安食,女禦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傳喚。

    已過夜半,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來,卻又不敢睡,都強撐著。羋月心中亦是不耐煩,當下便低聲叫四人不如分成兩班,她與兩人守著,另兩人亦可倚著板壁打個盹,回頭下半夜再行換人。

    五個媵女中,孟昭氏居長,當下便說自己不累,讓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與妹妹季昭氏回頭再休息。

    季昭氏卻不願意,說自己已經累了,便要自己兩姊妹先去休息,回頭再來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來,取笑她莫不是想等著下半夜時秦王傳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這般說,兩人便小小爭執了兩句,被羋月低聲喝住,孟昭氏又打圓場,當下便由孟昭氏與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與屈氏守下半夜,這才止了。

    羋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計,兩三下便會將羋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時何地不成,又豈會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給羋姝心中添堵。這幾個媵女分屬各家族,在羋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實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還不知道將來,她們到底是助力,還是拖累。

    果然一夜過去,什麼事也沒有,幾個懷著心事的媵女雖然分班休息,終究還是誰也沒有睡好。

    將近淩晨,天還濛濛亮的時候,羋月和幾個媵女正有開始打瞌睡,清涼殿內室的門忽然開了,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只穿著犢鼻褲持劍走了出來,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們,似是怔了一怔,旋即還是邁過她們,走到門邊道:“繆監——”

    羋月頓時驚醒,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半裸的男子,嚇得險些失聲驚呼,定了定神,才認出是秦王駟,忙掙扎著欲站起來,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壓著,屈裾下擺又被屈氏踩著,只得用力抽取。

    她這一動,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動作,連帶著倚著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羋月這才得以站起來退到一邊,看了看內室仍無聲響,低聲道:“王后她……”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王后還在睡,別吵醒她,讓她再睡一會兒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月看了看秦王駟精赤著的上身,羞得不敢抬頭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這就去叫人——”

    秦王駟道:“不必了——”

    這時候一個滿臉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前,他身邊跟著兩個小內侍一人端著銅盆,一人捧著葛巾上前。一個小內侍極熟悉極迅速地擰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給秦王,秦王駟擦了一下臉便扔在盆裡,拿著劍走到庭院裡。

    眾媵女等對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中年宦者與兩個小內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著羋月。

    羋月只得道:“留兩人在這裡候著王后,我們出去看看。”

    此時四名媵女才發現自己睡得釵橫鬢亂的模樣,只怕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惱後悔,此處又無鏡奩,只得兩兩對坐,彼此為對方整理一下儀容,便匆匆跟著羋月出去了。

    羋月走到門邊,此時外頭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邊一絲魚肚白,雖是夏日,但晨起依舊有些寒氣。

    但見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已經在庭院中舞劍,但見他劍走龍蛇,泛起銀光一片,身手矯健。羋月素日曾見過的楚國少年演武,與之相比,竟還少了幾分悍勇來。

    羋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時,亦曾見楚威王於庭院中晨起練武,只是……自先王去後,只怕楚國當今之王,是不會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練武的心志吧。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暗歎。

    她這裡出神,卻見天色漸亮。秦王駟停劍收勢,身上都是汗珠。

    此時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後,又是害羞又是癡迷地看著秦王駟矯健的身影,微微發出驚歎。

    卻見秦王駟收劍之後,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兩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卻見秦王並不看他,只走過來將劍擲給繆監道:“繆監——”

    繆監會意地接過劍,遞給身邊的繆辛,將一個盾牌和一支戈扔給秦王駟,自己也拿起盾戈,躍入庭中,與秦王駟各執盾戈相鬥。

    卻見景氏正自作聰明地回頭去擰了葛巾想遞給秦王駟,哪知秦王駟早已經在與繆監相鬥,只得悻悻地將葛巾扔回盆內。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聰明。”

    羋月看著繆監和秦王駟動手,竟是毫無主奴相對之態,手底下毫不相讓,竟是招招裹挾著殺氣,不禁感歎:“沒想到大監也有這麼好的身手。”

    侍立著的一個小內侍看著兩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聽得這個媵女竟底下有這樣的感歎,不禁對她也有些刮目相看,當下便自負地道:“我阿耶跟著大王上陣多年,每日陪著大王習武,這麼多年下來,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羋月知道地位較高的內侍收小內侍為義子這種事,在宮中是常有的事,見這小內侍眼睛靈活,不似另一個內侍頗有驕氣,當下也問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習武嗎?”

    那小內侍道:“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霜雪不變裝神。”

    羋月歎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來,可是夠嗆的。”

    那小內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麼能是我們大王呢。”

    羋月見他好說話,便問道:“不知你如何稱呼?”

    那小內侍忙道:“不敢當季羋動問,奴才名喚繆辛,那邊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喚繆乙。”

    羋月點了點頭,想是兩人跟著繆監姓氏,此時奴隸侍從多半無名,常常為了方便稱呼多是甲乙丙丁之類的稱呼。

    兩人正說著,卻見秦王駟和繆監一場鬥完,繆監收起盾戈,又變成那個滿臉陪笑的宦者。

    兩人走過來,那繆監便把盾戈交于繆乙,繆辛見秦王駟過來,正想去為他擰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卻是連忙擠上前去,爭著要為秦王侍奉櫛巾。兩人這一爭,便見秦王駟到了眼前,一把葛巾還未擰起來。

    秦王駟一身是汗,卻見這兩個媵女手忙腳亂的樣子,便皺了皺眉頭,直接拿起銅盆,一盆水從自己頭上澆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後發現自己兩人還握著葛巾,嚇得連忙跪地賠罪。

    秦王駟也不理她們,只這麼濕漉漉地走過羋月的身邊,羋月驚得連忙退後一步:“大王。”

    秦王駟似乎這時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頭,是你?”

    時為夏天,秦王駟淋得全身濕透,他自己不以為意,但站在羋月面前,一股男性氣息撲面來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覺得臉上發燒,不禁又退後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嗎?”

    她話一出便知道錯了,她說這話的意思只是想讓秦王駟快穿上衣服去,但這樣一說,若無人上前來,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嚇得眼睛轉到一邊去,此時真是巴不得有人上來替她。

    偏愛出頭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為爭遞葛巾,讓秦王不耐煩,此時正嚇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卻守著羋姝內室門口,一時之間竟無人可替。

    秦王駟何等樣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進另一間內室,此時繆辛也忙跟了進去。

    羋月松了口氣,忙站起來,卻聽得羋姝在內室已經醒來,叫了一聲:“來人——”當下連忙進了內室。羋姝聽說秦王晨起練武,卻不讓人叫她起來侍候,不禁為他的體貼又是高心又是心虛,當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禮了。便低聲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喚醒於她。她這邊匆匆更衣出來,便見另一頭更衣完畢的秦王駟已經出來了。

    羋姝忙行禮道:“大王。”

    秦王駟輕撫一下羋姝的頭髮道:“王后今天很美。”

    羋姝臉一紅,含情脈脈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駟搖頭:“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處理政務。”

    羋姝詫異:“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嗎?”

    秦王駟笑了:“寡人只是去處理政務,午時會來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會兒,掖庭令過會兒會來向你稟事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姝無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後,秦王駟回到清涼殿,與羋姝一同用過膳食以後,便帶著羋姝與眾女遊覽整個秦宮。

    咸陽宮是先孝公時遷都咸陽所開始營建的,雖不如楚宮華美綺麗,但卻是占地更廣,氣勢更強。整個宮殿橫跨於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規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內中大小行宮皆以複道、通道、閣道巧妙結合,西至上林苑,東至終南山修建門闕,稱為冀闕,又巧借地勢,將南邊的秦嶺,西邊的隴山北邊的北部山系,和東邊的崤山做為其外部城牆。

    雖然此時的咸陽宮,還只營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于諸羋看來,亦已經是非常雄壯,一路觀來,不免發出驚歎之聲。

    秦王駟此時正是三十多歲,雖然相貌並不屬於俊美之列,長臉、蜂准、長目,手足皆長,走路如風,曾經被不喜歡他的政敵詆毀為形如鷹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舉止自然帶著一種威儀,且他為人極聰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視別人時會令人慌亂無措,三言兩語可直指別人內心隱密,但願意放下身段時又如和風細雨,令人傾心崇拜。列國游士皆是心高氣傲之輩,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兩語便也會臣服。

    更何況在這些才十幾歲宮闈少女的面前,她們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想表現什麼,想掩蓋什麼,於她們彼此之間,或可玩些心術,但在他這種久曆世事人心的掌權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澈見底。

    但見秦王駟走在前面,緩步溫言,指點宮闕,華美詞章信手拈來,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卻又能夠對羋姝以及諸媵女各人的脾氣愛好瞭若指掌,談笑間面面俱到,誇孟昭氏“女子有行”、誇季昭氏“美目盼兮”、誇屈氏“隰有荷華”、誇景氏“顏如舜華”,誇得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紅。

    諸女原來初入秦宮,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這一路,個個便都放鬆下來,也變得有說有笑,但聽得嬌笑燕語,聲聲入耳。

    秦王與羋姝並走,偶一回頭,亦是見著諸媵女原來緊張恭謹的狀態已經放鬆,原來腰肢僵硬地隨侍在後,如今亦是顧盼生姿。卻唯有羋月仍然保持著僵硬和緊張的狀態,心中微有詫異,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過午膳之後,秦王又提起後頭有一馬場,問諸女可願隨他一起行獵,羋姝自然贊同,諸女也都歡欣。

    當下眾人回宮更了騎裝,羋姝與眾媵女到了馬場,卻不見秦王,細問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馬廄中洗馬。

    羋姝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親手洗馬呢?”

    秦王駟此時正好牽著馬走出來,笑道:“這是寡人的戰馬,只有親自照顧,才能夠瞭解馬的習性,它才能夠讓戰場千鈞一髮的時候,救寡人的性命。”

    羋姝吃驚:“大王您還要親自作戰?”

    秦王駟肅然道:“我大秦歷代先君,都是親自執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場。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國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戰場上。”

    羋姝聞言,倒吸一口涼氣,羋月亦心中暗歎,秦人立國之處,原為周室舊都,為犬戎所陷,是歷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兇悍異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所以秦人好戰,戰不畏死,列國才畏懼秦人如虎狼。

    秦王駟亦歎道:“歷代先君拋頭灑血,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強盛。人說我秦國的虎狼之國,卻不知道我秦國之國土,就是從虎狼叢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換來的。”
  羋姝知道自己說錯話,臉也不禁紅了。

    秦王駟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說,便翻身上馬:“來,上馬,寡人帶你們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諸女皆習六藝,騎術弓箭雖然不甚精,卻在楚國也經過行獵之事,當下便一起翻身上馬,隨秦王騎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尋著獵物跑開。

    羋月手中持弓,卻無意行獵,只想敷衍了事,混過一場便罷。她看出羋姝心中歡悅,顯對秦王情意已深。這秦王一邊哄得羋姝暈頭轉向,一邊隨手撩撥諸媵女意亂神迷,實在是令她有些想遠而避之。不知不覺中,她的馬便落到了最後,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馬由韁,看著兩邊景色,不覺走神。

    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問道:“季羋,你怎麼不去行獵?”

    羋月一驚,抬頭卻見秦王駟騎馬正與她並韁而行。

    羋月左右看去,卻見周圍除了隨侍的小內侍外,竟無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當下謹慎答道:“我騎射不精,所以還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與其他姐妹去了何處?”

    秦王駟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騎射不精,不知初見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羋月見他言語中有調笑之意,心中暗惱,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強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後,方知自己騎射不精,因此不敢賣弄。”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語不盡不實,有心想問她“射義渠王的三箭連發又如何說”,旋即想起黃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傷心事,豈不是適得其反。當下只是笑了笑,抬頭見天邊有一行大雁飛過,便將自己的弓箭遞與她道:“你試試寡人這弓,可否能射下一隻大雁來?”

    羋月接過弓來,略一試,只覺得弓大弦緊,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許多,她卻是個不甘服輸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還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將弓拉開,瞄準天邊,一箭射去。那雁群飛得甚低,竟有一雁應聲而落。

    繆辛遠遠地跟著,也瞧不清秦王與羋月行事,只見天上一雁掉落,便連忙跑去拾了起來,見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駟的,只以為是他所射,忙捧著雁跑回到秦王身邊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駟笑了,指了指羋月道:“是季羋射中的。”

    羋月把將弓箭遞還給秦王駟,道:“是妾失禮了明月系列。”

    秦王駟笑道:“這又何妨。”

    穆辛卻賣乖地依例將大雁掛在了羋月的馬前,又迅速退到後面去。羋月低頭見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覺得礙眼,卻也無奈,道:“說起來,這也虧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虛傳。”

    秦王駟微微一笑:“季羋果然會說話。”

    他素日忙於政務,不假於人,對女色上並不在乎,宮中也算清靜。此番娶新王后,罷朝三日,亦算得忙時偷閒。帶著新王后與媵女們遊覽宮庭,騎馬行獵,乃至逗弄一個一心要避開他的小姑娘,亦不過是他政務繁忙之餘的調劑罷了。

    羋月見他如此有調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頭笑道:“妾說的是真心話,只是——”她有意頓了頓,見秦王注目過來,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為什麼還要對義渠忍氣吞聲,甚至連他們劫殺王后的罪行也輕輕放過,還要用四十車糧食來贖人?”

    秦王駟見她忽然把這話帶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來季羋戎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羋月盯著秦王,斬釘截鐵地道:“是。”此事,她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一有機會,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經來到秦王駟面前了,她為何不直接說出來呢?她在秦國無援無助,但秦王駟卻是秦國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卻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駟見了她如此執著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對她解釋,此時卻覺得她似乎能懂,當下改變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償失。秦國大軍固然可以去圍剿義渠,但軍隊到處,義渠人躲入草原,等大軍一過,他們照樣騷擾邊境。”

    羋月恨恨地問:“難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駟搖頭道:“是啊,戎人素為秦國之患,秦國的國土,便是從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為此多少先君沙場捐軀。每當大秦要東進征伐列國,義渠就會在大秦的背後搗亂,使得我們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著義渠。雖然這些年秦國之勢益強,而戎人之勢益弱。然則,這邊患卻是無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經數百年了,征伐多次卻勞而無功。所以我們只能等……”

    羋月不解地問:“等?”

    秦王駟頷首道:“等時機成熟,自會一舉殲滅。”

    羋月聽了此言,沉默不語,兩人並韁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經將此事放下,不料羋月隔了好一會兒,又問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懷疑,為什麼義渠王這麼巧劫到阿姊的車駕?”

    秦王駟銳利地看了羋月一眼,這一眼中已經有些警告了,他並不喜歡這個膽大的小女子在這件事上太多糾著。一切都要為大局讓路,他素日威儀甚重,連沙場老將也無不戰戰兢兢,今天這個小女子已經出格太多了,當下收了笑容,沉聲道:“你還想說什麼?”

    羋月被他這一眼掃到,心臟驟然收緊,君王之威,一至於斯,本欲有許多質問的話,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終究還有些意氣在,低下頭,忍不住還是頂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賣弄。”你如此英明,為什麼會讓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為什麼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駟沉聲道:“兩國聯姻天下皆知,義渠人窮凶極惡,去伏擊迎嫁隊伍,也不足為奇。”

    羋月卻想到義渠王曾經落下的銅制符節,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當那是意外?”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眼光帶著寒意道:“你問得太多了瘋丫頭玩古代。”說罷,似已經對她失去了逗弄的興趣,一揮馬鞭,策馬而去。

    羋月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心中一沉,她雖然成功地引開秦王駟的逗弄,可卻也看出秦王駟對於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宮之前,還天真以為若能夠追查出指使義渠人伏擊羋姝的幕後之人,交與秦王,便可報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卻不欲追究,那麼,她進宮還有什麼意義,而她們這些楚女在宮中的前途,豈非可怕得很。想到這樣,她看著秦王駟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噴出火來。

    偏此時眾隨從們見秦王駟去了,便一齊跟了上去,唯有繆辛還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羋,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們多候,請季羋也趕緊前去吧。”

    羋月恨恨地拿馬鞭抽了一下馬,策馬飛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見秦王與羋姝並韁而行,兩人言笑晏晏,仿佛是從出發到如今都不曾分開半步似的,幾個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獵物。

    羋姝見了羋月到來,向她招手笑道:“季羋如何走得這麼慢,我還只道你今日必無收穫呢,不想也有所得。”

    羋月強笑了笑,只低了頭跟到諸媵女後面。

    季昭氏馬前卻懸了數隻狐兔,見羋月只有一雁,嗤笑出聲。

    羋月卻不理她,徑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見她落後,有意也放緩了馬韁,與她同行,勸道:“我也沒獵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羋月看了孟昭氏馬前,果然也只懸了兩隻獵物,但她們素日都是一起行過獵的,一看昭氏姊妹所獲,便知季昭氏有些獵物必是孟昭氏所讓給她的,當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見她並無不悅之情,也略松一口氣,她這個妹妹其實為人並不壞,只是性子好強,愛與人爭個高下,卻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場合。她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經常幫她描補一番罷了。

    當日晚宴,便以諸女所獵之物為炙,於清涼殿前水臺上舉宴,歡歌盛宴,水殿倒映,樂聲輕揚,直如仙宮。

    這一夜過去,這三朝之日便結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羋姝則由秦宮派來的傅姆教習,將秦人習俗、歷代先祖諸事及宗廟祭祠等一一研習,又有掖庭令來稟以宮中事務等,連諸媵女亦是要學習宮規,説明王后分攤事務等,此便為三月之後的新婦廟見之禮為準備。

    羋姝首要問的,便是宮中妃嬪之事。

    分配在她宮中的內侍閽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宮中甚是清淨,廖廖幾個妃嬪,不是先公所賜,就只與先王后大婚時所陪嫁與周室所贈媵女罷了。”

    羋姝與羋月交換一眼,心中也甚是詫異,她二人從小所見,楚宮中素來美女如雲。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時,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國贈美、小國獻女、諸封臣與附庸之地的進貢之女,皆是來者不拒。新寵舊愛,濟濟一堂,爭寵鬥愛屢見不鮮嫡女三嫁鬼王爺。後宮多來多冤魂,楚宮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聽閽乙所言,秦宮之中竟甚是清靜。歷代秦公甚是簡樸,諸後宮連名位分階都不曾有,不過是正室稱夫人,其餘人稱諸妾罷了。

    後來列國皆開始稱王,如今的秦王駟亦隨眾稱王,便正室稱王后,妾稱夫人。後因幾個已經生子的姬妾爭列,方讓內小臣議了分階,議了夫人之下再設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

    羋姝便又問諸人之封,閽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賜、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衛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時,為西周公和東周公所薦之陪嫁媵女。”

    羋姝點了點頭,列國嫁女均有媵女,有來自姊妹,有來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國也送女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與東周公素來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薦姬姓國之女為媵,乃是藉故插手秦國內政,卻是不好不收。後宮如此依次排列,當是一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為尊重周室,

    閽乙又道:“其下樊長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宮中有封號的就這些了。”

    羋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長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國的小國陪媵,想到這裡心中一動,便問道:“這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還是近期才封的?”

    閽乙尷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開始冊封的。”

    羋月又問:“那麼諸夫人爭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發生的?”

    閽乙詫異:“正是,季羋如何得知?”

    羋月又問:“歷年來主持後宮事務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閽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後先王后多病,這五六年間,是魏夫人。”

    羋姝有些不甚明白,卻藏在了心底,見閽乙退下,便問羋月是何原因,羋月便與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後宮多年,那麼去年忽然冒所謂諸夫人爭列之事,便不是無緣無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後宮的身份,不甘與諸夫人同列,藉故鬧事,欲令秦王封她為後。

    此時想是秦王已經決定另娶楚女為繼後,便借此將諸妾分階而冊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爭端。

    羋姝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試探著問:“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為?”

    羋月搖頭:“這卻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鳥,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羋姝一驚:“還有這等事?”

    羋月道:“虢、衛二氏,乃周室所贈,焉知不是周室陰謀?”

    楚人對周室俱無好感,羋姝既嫁秦國,更以自己為秦人,當下便恨恨地道:“若當真是周室陰謀,我可不會放過她們。”

    羋月輕歎:“秦魏相爭,周室雖然暗弱,亦還是天下共主,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還不知道啊!”

    羋姝亦是長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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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33:3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93-95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後,便無人居住,原來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諸妾也皆遷至掖庭。秦王娶羋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牆,求取其溫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將夏日所居的清涼殿挪為新婚之所。

    羋姝率諸媵女到椒房殿時,便見殿前已經有數名宮妝女子已經站在殿外相候。

    為首一人笑容明媚舉止親切,正是婚宴之上與羋月同列的女禦,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參見王后。”

    她身後諸人,亦隨著她一齊行禮道:“妾等恭迎新王后邪王寵邪妃。”

    羋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腦海中,其實已經隱隱視魏氏為大敵,想像中她也應該是一個驕橫的蛇蠍婦人,卻不料卻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見她時,竟對她還隱隱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凜,暗道怪不得孔子雲“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魏氏看似明媚親切,誰又能想像得她,也許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險呢。又想到楚宮的鄭袖,當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這般明媚可人,望之親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雖然已經閃過了千萬般念頭,臉上表情都是紋絲不動,她身邊諸媵女,亦是聽過魏夫人之名,卻也都是深宮中訓練有素之人,皆未變成。

    羋姝也是心裡一凜,臉上卻笑道:“各位妹妹免禮,平身。”

    眾人行禮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後進殿。”說著,便側身讓開,矣羋姝入殿,她便立於身側,作引導之姿。

    羋姝自知來者不善,當下便處處小心,唯恐有失禮之處,落了魏氏算計,惹了笑柄。

    當下諸人移步入殿,羋月留神觀察,但見這椒房殿中陳設略舊,大有魏風,顯見並不曾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裝修佈置。且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時除正門外所有門窗俱還閉著,隔簾處處皆用的仍是厚錦氈毯之物,並未換新。楚國諸女料不到這一招,諸人皆是正妝重衣,這一走進去,便覺得炎熱潮悶,令人十分難受。

    魏夫人將羋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讓座,羋姝已經熱頭一頭是汗,苦於頭上冠冕身上重衣,臉上的脂粉也險些要糊開,只得以絹帕頻頻拭汗,卻見旁邊一隻香爐,猶在幽幽吐香,那香氣更是說不出來的古怪。

    羋月心中亦是暗惱,欲待羋姝坐下之後,便想提醒羋姝,下令開門窗取扇通風。豈料羋姝坐下之後,正當端坐受禮,但見那魏氏走到正中,諸姬亦隨她立定。

    豈知那魏氏看著羋姝時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變得極為奇異,眼睛似看著羋姝,又似看著羋姝身後,露出似懷念似感傷似親切神情來,竟是極為詭異。

    羋姝被她瞧得毛骨聳然,一時竟忘記說話,羋月見此情況暗驚,方欲說話。

    那魏氏看了半晌,卻忽然轉頭拭淚,又回頭賠禮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後坐在這裡,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隨先王后初入宮受朝拜,先王后也穿著同樣的青翟衣,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如今想來,就像是在昨天一樣。”

    羋姝卻不防魏氏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渾身寒意頓起,看著這陰沉沉的殿堂,再看著左右詭異的擺設,只覺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個陰惻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禮一般。不由得又氣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實是無禮……”

    魏氏卻恍若未聞,半點也不曾將羋姝的言語放在心上,只徑直仍然是一臉懷念地地喃喃道:“這宮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親手擺設的,先王后去了以後,這裡的一切還都是按照先王后原來的擺設,一點都不許改動。就連今日薰的香,都還是先王后最喜歡的千蕊香呢。”

    雖然此時正午陽光還有一縷斜入,然則這殿中陰森森的氣氛、陰沉沉的異香、再加上魏氏陰惻惻的語氣,竟顯出幾分叫人膽寒的鬼氣來。

    羋姝只覺得袖中的雙手竟是止不住地顫抖,一半是氣的,一半是嚇的,方才渾身的潮汗浸濕了裡衣,此時竟覺得又濕又冷反侵入體的感覺。她活到這十幾歲上,從小到大都是寵愛中長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親近善意逃妾升職記。便是有時候也知道如羋茵等會在她面前有小算計、小心思,卻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表示過惡意。雖然她也知秦宮必有艱難,但知道與直面這種不加掩飾的惡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羋姝有生以來,從來未曾遇上這樣的事,她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惡意給擊中了,一時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如何回答,只覺得無比難堪,無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無人處躲在被子裡大哭一場。此時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應對、自負、聰明,竟是蕩然無存,只除了結結巴巴地指著魏氏說:“你、你、你……”之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腦子裡完全糊成一團,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說話,羋月已經是搶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說些什麼?”

    玳瑁見羋月已經開口,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又悄然退了回來,她畢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後宮之人,她此時維護羋姝,說不定倒被她反斥為僭越無禮。羋月是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現才是再好不過。

    與此同時,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邁出去的一隻腳。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帶著幾分陰森,羋姝心中一緊,不料魏氏忽然轉顏又笑了,這一笑,眼神中諸般輕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飾,轉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驚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時忘形,憶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還望王后大人大量,勿與我見怪才是。”

    羋姝只覺得被羋月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歸位,見魏氏如此作態,胸口似堵了一塊大石一般,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羋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氣息悶滯,可否令她們將門窗打開,也好讓殿中通通氣……”

    羋姝頷首,方要答應,那魏氏微一側頭,對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姬妾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產後失調畏風,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見風,自那時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嗚嗚嗚……”

    羋姝一怔,話到嘴邊,竟是說不出口了。

    羋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處,你口不擇言,實是無禮。”

    羋姝到此時氣到極處,反而終於鎮定下心神來,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門窗都打開,讓這殿中通通風,悶熱成這樣,實是可厭。”

    那姬妾臉色也變了,連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卻仍笑吟吟地搖著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禮,都怪妾身一時忘形,諸位妹妹,你們還不與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禮。”

    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後,但見魏氏完全無視殿內殿外諸內侍宮女亂哄哄開窗打簾,灰土飛揚的情況,只率眾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禮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請安。”

    諸姬妾亦一起行禮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請安。”

    羋姝只覺得一口氣噎在喉頭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強笑道:“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禮三拜,這又率眾女起身。

    羋姝呆立當場,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羋月忙提醒道:“王后賜禮諸夫人。”

    羋姝深吸一口氣,勉強微笑道:“正是,諸位妹妹今日初見,不如一一上來,讓小童也好認認人一夢榮華。”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壓人,此時卻不得不自稱一聲小童。

    魏氏臉色變了變,羋姝便已經轉頭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宮中何階?”

    魏氏無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斂袖道:“妾魏氏,與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賜冊封為夫人,生公子華。”她蓄意說到同母,眼角又瞄了羋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經打聽過,羋月與羋姝並非同母。

    羋姝點頭笑道:“賞。”

    玳瑁便捧著託盤上前,上面擺著白玉大笄一對,手鐲一對,簪鉺一對,呈給魏氏。魏氏只得行禮拜謝道:“謝王后賞賜。”她身後侍女便忙接過託盤,兩人退到一邊。

    其後便有一個服色與魏氏相似,卻更為年長的貴婦出列行禮,魏氏含笑道:“此為唐氏,唐國之後,封夫人,為公子奐之母。唐妹妹為先公所賜,是宮中資歷最久的人,在大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服侍大王了。”

    羋姝定睛看去,但見唐夫人打扮素淨,舉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歎,道:“賞。”

    唐夫人之後,便是一個年輕嬌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虢氏,東虢國之後,封美人。”

    其後又一個舉止斯文,表情溫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衛氏,封良人,為公子通之母。”

    羋姝俱賞,

    其後便是長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禮,羋姝凝視看去,見那魏少使卻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卻理睬,轉眼見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問道:“你幾個月了?”

    樊長使捧著肚子,露出身為人母心滿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謝小君關愛,六個月了。”

    羋姝盯了好幾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禮,你既身懷六甲,從此以後到我這裡就免禮了。”轉頭吩咐珍珠:“快扶樊長使坐下。”

    樊長使便嬌滴滴地謝過羋姝,由珍珠扶著坐下。

    羋姝與每人相見之時,便賜下諸女便每人笄釵一對、鐲子一雙、簪鉺一副、錦鍛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賜諸公子每人書簡一卷,筆墨刀硯一副。

    諸夫人均謝過就座。羋月亦令羋月等自己陪嫁之諸媵女與諸夫人相見,諸夫人亦有表禮一一相贈,雙方暫時呈現出一種其樂融融的假像來。

    此時便有侍女奉上玉盞甘露,羋姝順手拿起欲飲,忽然覺得觸手不對,低頭一看竟不是自己慣用的玉盞,轉頭問玳瑁道:“這是——”

    魏夫人卻忽然笑道:“王后當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歡的玉盞,如今只剩下一對了,可打壞不得。”

    羋姝嚇了一跳,象觸到毒蛇一樣手一縮,玉盞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還未說話,魏少使優誇張地叫了起來:“哎呀,這可是先王后的遺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會傷心的……”

    羋姝本已經被嚇了一跳,此時再聽魏少使鬧騰,怒道:“放肆,”轉頭問方才奉上玉盞的侍女道:“誰叫你給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卻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羋姝的眼中,這笑容卻滿滿盡是挑釁,她溫言解釋道:“想當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後宮朝賀,就是坐的這個位置,用的這只玉盞,妾身這樣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讓王后您感受到與先王后的親近,也能夠讓妾身等倍感親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狂狼不噬妾。不想卻造成如此誤會,致使先王后遺物受損,王后您千萬別自責,若論此事之錯,實是妾身也要擔上三分不是的。”

    羋月不禁冷笑:“不過一件器物罷了,損了便損了,魏夫人為何要強派王后必須自責?魏夫人說自己有三分不是,這是指責王后有七分不是嗎?你一個妾婢,來編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過膽大了些嗎?”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這媵女處處壞事,當下臉一沉,冷笑道:“我對王后一片誠意,你胡說什麼!倒是你一個媵女,敢來編派我的不是,難道不也是太過膽大嗎?”

    羋姝定了定神,被羋月提醒,也暗恨魏氏無禮,忙道:“季羋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說我放肆嗎?”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臉,道:“臣妾不敢,只是這先王后的遺物,就這麼損傷了,只怕連大王也會覺得惋惜的……”

    羋月截斷道:“既然是遺物,就不該拿出來亂用,所以還是魏夫人自己不夠小心。小君,以妾看來,當令魏夫人將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來,送到這幾位口口聲聲念著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讓她們起個供桌供上,好好保存。從今日起,這個宮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撤了,擺上如今的王后喜歡的東西。”

    魏夫人怒道:“季羋這麼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規矩,難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嗎?”

    羋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辭咄咄逼人:“難道季羋要王後背上個不敬前人的罪過嗎?”

    羋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麼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國以來,非子分封是一種情況,襄公時封諸侯是另一種情況,穆公稱霸時又是一種情況,時移事變,自然就是要與時俱進,不見得襄公時還原封不動用非子時的法令,穆公稱霸時難道不會有新的法令規矩。不說遠的,就說近時,商君時不也一樣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對變法,可若沒有變法,秦國現在還不能稱王呢!”

    她這一長串比古論今,滔滔不絕地說過來,不但魏夫人怔住了,連皆姬妾皆已經怔住。

    羋月停下,看著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聲聲的先王后,難道忘記了,先王后活著的時候可不曾當上過王后,只是個秦國的君夫人罷了。大王稱王以後,為什麼不將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遠千里求娶我楚國的公主為王后,就是因為魏夫人您不曾見識過什麼叫做王后,腦子裡還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當年的規矩……”說到這裡,她又幽幽一歎道:“唉,說起來也難怪,我聽說商君原來就是在魏國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這才到了秦國,為大秦闖出一片新乾坤來。看來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黃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鬱氣強壓,無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態度,又讓她更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乃至到了今日,見魏夫人三番五次挑釁,心中鬱氣便化為口中利語,噴薄而出。

    魏夫人臉色一變,商君入秦,致使秦國變法成功,魏國不但錯失人才,還因秦*力大興,河西之戰,損兵折將丟城失土,致使魏秦兩人強弱易勢,這實是魏人大恨,羋月既貶先王后,又貶魏人,說出這樣的話來,無異於當面扇了魏夫人一個大耳光。
魏夫人眼中頓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羋好鋼口,知道的說是季羋胸懷乾坤,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楚國嫁錯了人,季羋才應該是做王后的合適人選呢。”

    羋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論口舌之辨,何須王后,身在高位,只要會用人即可,魏國這些年來既失孫臏,又失商君,想來也是不曉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聲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羋了,甘拜下風。”說著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著道:“哎呀呀,楚國來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說會道的。我是個愚笨之人,有些東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請教?”

    羋月見了這愚人居然為魏夫人衝鋒,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學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請客,就準備了一堆問題,我們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學習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徑直道:“妾身以前聽過許多關於楚人的故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國,特地來求證一樣。請問刻舟求劍的事情是真的嗎,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長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聽說類似的故事,還有畫蛇添足,買櫝還珠之類的,看來楚人愚笨的事情還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國之初,受了慢待之後,便不遵周人號令,自封為王,倚長江之險,以與周室分庭抗禮的姿態而立。自周室到晉室,數番召集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諸侯不喜楚人,談書論文寓言比喻之時,便常常將楚人作為嘲笑對象,凡是有愚人妄人執人,便都派到楚人的頭上來。

    如今魏夫人見以先王后為難羋姝不成,反被羋月口舌所傷,她亦早有準備,故意退讓一步,反讓這些小妃們以楚人故事來惡意取笑。

    羋姝氣得將宮女新奉上的玉盞也摔了,怒道:“你們太放肆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魏夫人卻也不惱,羋月發現她越是當惱怒時,反而笑得越是嬌媚:“諸位妹妹只是想討王后的歡心,拉近與王后的距離,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國相關的話題罷了。初次見面,王后就忽然發這麼大的脾氣,是存心想給各位妹妹來個下馬威嗎?”

    羋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吧。”

    羋月卻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們說故事談笑話,那我們就跟各位阿姊說故事談笑話罷了。虢姬,我倒是聽說過一個與虢國相關的故事,特來請教,唇亡齒寒這個故事的由來,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頓時惱了,指著羋月道:“你、你太……”

    不待羋月說,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咪咪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來,那妾就代您說吧。晉獻公要打虢國,想借道虞國,就送了虞公寶馬美玉,宮子奇說,虞虢兩國是唇齒相依,若是虢國有失,難免唇亡齒寒。可是虞公不聽,還是借道給晉獻公,於是虢國就滅亡了。”

    景氏亦是笑咪咪地補刀:“楚國的故事雖多,不過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這大爭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國人的愚笨,卻是沒有腦子,不結交強者,卻誤信他人把國族的安危放在沒有信用也沒有實力可言的人手中,結果國亡族銷,實在是可悲可歎啊。虢姬,須知做人要聰明識時務,您說是不是呢?”

    虢美人臉色一變,她終於聽出來了,怒道:“你在威脅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勸虢姬莫給人當槍使,免得被人出賣還不知道。至於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說幾個樊國的故事拉近一下關係,可我真想不起來樊國有什麼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過我還可以送您一個楚國的故事,叫狐假虎威,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還是狐,大家可要睜開眼睛看清楚才是。”

    羋姝掩嘴輕笑,魏氏有幫手,難道她便沒有幫手不成,她這幾個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練為辨術,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驚呆了不曾反應過來,幸而羋月先出聲,諸羋便反應過來,輪番而上,這素日互相辨論慣了,一齊對外時,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顯然是怔住了,忽然間就尖聲叫道:“好啊,你們一起來欺負我,我要去請大王作主……”

    正欲鬧時,忽然聽得外頭齊聲道:“大王到!”

    眾妃嬪轉過身去,看到秦王駟正大步進來,連忙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走上前,扶起羋姝道:“寡人遠遠地就聽到這殿中極為熱鬧,看來你們相處和睦得緊啊。”

    諸妃嬪聽到他這番話,臉色頓時五彩繽紛起來。

    羋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頗為熱情,與妾等相處得很好呢。”

    秦王駟何等聰明,一眼看去早已經心裡有數,臉上卻不顯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羋月暗中給羋姝一個眼色,羋姝會意道:“兩位魏妹妹對先王后懷念得緊,臣妾想請大王恩准,將這椒房宮先王后遺留下的東西都賜給兩位妹妹保管。這椒房宮佈置陳舊,臣妾想重新佈置一番,也好讓大王看個新鮮。”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你是這王后,這些許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請示寡人。”

    羋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這麼說,臣妾就放心了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魏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這一場諸羋對諸姬的初次交鋒,算得是楚宮大勝,直到回到清涼殿,羋姝猶興奮未止,笑著對羋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臉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羋月勸道:“阿姊,魏夫人在後宮經營這麼多年,今日是輕視了阿姊才會措手不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羋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給我下馬威,你說得對,將來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候教她知道我的厲害。”

    羋月輕歎:“阿姊放心,總有收拾她們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想到今日自己一開始驚慌失措,全仗羋月及時出面,才不至於失了王后威儀,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現,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總以來你還一直是那個讓我庇護著的小妹妹,沒有想到,今日卻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個魏氏給壓下了。”

    羋月知她素來好強,今日自己出頭,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宮,她或還懼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懶得再作戲,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覺得,我今日太過放肆大膽了?”

    羋姝臉色微笑,忙解釋道:“怎麼會呢。其實今天真的還是多虧你了……”她對自己今日表現實是十分沮喪,素日只覺得自己聰明利害,威儀天成,只道自己一為王后,必是妃嬪俯首,秦王獨鐘。誰曉得一入秦宮,竟會被個妃子擠兌得差點顏面盡失。這種“原來我沒有這麼厲害”以及看著“那個素日要我庇護的人居然這麼厲害”的心思糾結萬分。但羋月這麼一說,她心中又自慚愧,覺得羋月今日為了自己出頭,自己居然還有這種嫉妒的心思,實是不應該,又怕羋月心中誤會,急著想解釋,卻又解釋不清,急了一頭的汗。

    羋月按住了羋姝,歎道:“阿姊,我明白的,身處異地,滿目敵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誰都會這樣。我其實與並不比別人強,只是我與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會這樣咄咄逼人。”

    羋姝想到黃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惻然,更覺慚愧:“妹妹,過去種種辟如昨日死,人總要向前看的。”

    羋月冷笑一聲:“阿姊,你知道嗎,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麼的程度上會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偽面具來,可惜,她夠能忍!”

    羋姝一驚:“你懷疑是她?”

    羋月點頭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羋姝聽了她這話,低頭想了想,忽然猶豫起來道:“你說大王會不會聽到我們說的話,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咄咄逼人了。”

    羋月詫異:“阿姊怕什麼?”

    羋姝猶豫道:“大王說,想要一個清靜和睦的後宮,我們若是太過強勢,會不會……”

    羋月歎息:“大王想要一個清靜的後宮,阿姊就更不能軟弱了。現在不是我們挑事,而是魏夫人她們在挑事。從下毒到勾結義渠,再到今日的鬧事,她何曾消停過。阿姊若是忍氣吞聲,她一定會更加囂張,只有阿姊將她的氣焰打下去,讓她不敢再興風作浪,這後宮才能清靜,才不負大王將後宮交托給阿姊的心意。”

羋姝聽了不禁點頭,道:“那我以後應該如何行事?”

    羋月斬釘截鐵道:“就象今天這樣啊。若以後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別和她爭執,由我來和她理論,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阿姊再出來作裁決。阿姊是王后,後宮之主,宮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與阿姊辨折。”

    羋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實依我的脾氣,真是恨不得將她拖下去一頓打死。”

    羋月歎道:“阿姊不可,你和她鬥,大王不會管,但你若要殺了她,大王是不會允許的。”

    羋姝忙道:“我自然不會親手殺她……”

    羋月輕歎一聲,按住羋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鄭袖夫人那種人,更何況若論陰損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來也不及那魏夫人。這種事,不要想,免得汙了你我心性。”

    羋姝也有些訥訥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實要做出這種事來,也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心中氣憤,是過過嘴癮罷了:“我只是氣不過……”

    羋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羋姝笑出聲來:“妹妹說得極是。”

    羋月坦言道:“秦宮不比楚宮,後宮的女人存在與否,其實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決斷。阿姊,時機未到,你我不可妄動。”

    羋姝急道:“那時機什麼時候才能到?”

    羋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學會忍。”

    羋姝喃喃道:“忍?”

    羋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全除去,阿姊,嫁給諸侯,就得忍受三宮六院的生活。”

    羋姝歎道:“妹妹,我亦是宮中長大的女子。諸侯多婦,我豈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計我、謀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羋月歎道:“阿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後宮這麼多女人,哪一個不是在謀算著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為王后,坐上了這個位置,就要承受後宮所有女人的謀算,並且忍下來愛傾紫禁城。只要你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羋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羋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這真是太難了,一起到天天看到這麼一群人跟你鬥嘴鬥心計,晚上還要鬥大王的寵愛,我真受不了。”

    羋月歎道:“阿姊,要享受一國之母的尊榮,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謀算。你擔得起多少的算計,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榮耀。”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來與阿姊一起進晚膳。三日已過,也不用我等必須服侍,也容我躲個懶罷。”

    羋姝卻拉住了羋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侍奉大王嗎?”

    羋月微微一笑:“阿姊,莊子曾說過一個故事,說楚國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錦鍛竹匣而藏之廟堂之上。試問此龜是寧可死為留骨而貴?還是寧願生而曳尾于塗中?只要阿姊答應我,五年以後讓我出宮,我願意做那只曳尾于泥塗中的烏龜。”

    羋姝卻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歎:“妹妹能真的永遠不改初衷嗎?”

    羋月正欲站起退出,聞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過去,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是。但是,世事無常,到今日我已經不敢對命運說是。阿姊。什麼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從來不是入宮闈,為媵婦啊!”

    羋姝心中暗悔,只覺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無自信,處處露了小氣,忙道:“妹妹,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她卻不知道,一個女子初入愛河,又對感情沒有十足的安全感時,這份患得患失,俱是難免。只是有些人藏諸於心,而她從小所生長的環境過於順利,實是沒有任何足以讓她可以學會隱藏情緒的經歷。也唯有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在絕對的權威面前,她或許會稍加掩飾,但羋月等人從小與她一起相伴長大的姊妹,如玳瑁這些僕從之間,她實不必加任何掩飾。

    但她此刻話一出口,已經是後悔了。其實自那日發現羋月與黃歇欲私奔之後,黃歇身死,羋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經隱隱對羋月有幾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種油然的敬佩,所以在發現自己又出現如在楚宮時那樣對羋月的態度時,就已經感覺到了失禮。

    羋月擺了擺手,歎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著戎弟到封地上去,輔佐他、也奉養母親。此後又想跟著黃歇浪跡天下,如今黃歇已死,我只願養大小冉,讓他能夠在秦國掙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讓我有個依靠。男女情愛婚姻之事,我已經毫無興趣。只是命運會如何,今日我縱能答應阿姊,只怕事到臨頭,也做不得主。”

    羋姝歎息:“妹妹不必說了,我自然明白。”

    羋月站起,斂袖一禮,退出殿外。

    她沿著廡廊慢慢地走著,心裡卻在想著方才與羋姝的對話,她對秦王沒有興趣,她對婚姻情愛也已經毫無興趣,她是可以答應羋姝,以安羋姝的心。

    可是,羋姝的心安不安,與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宮,又不是為了羋姝,她是為了讓追查那個害死黃歇的幕後真凶而來。若能夠為黃歇報仇,必要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會放棄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間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季羋又在想些什麼?”

    羋月抬頭一驚,卻見秦王駟正站在廡廊另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逃妾升職記。

    羋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禮道:“見過大王。”

    秦王駟提醒:“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呢?”

    羋月垂首道:“妾剛才在想,不知道晚膳會吃什麼。”

    這種擺明瞭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駟卻也並不生氣,只道:“你不與其他人一起吃嗎?”

    羋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駟一怔,蕙院在清涼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諸媵女都在清涼殿兩邊偏殿居住:“你為何獨自一人住這麼遠?”

    這地方亦是羋月這兩日問了宮人才知道的,亦是向羋姝要求過才得答應,諸媵女皆是為秦王準備,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為了就近方便,她既無意于秦王,自然住得遠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聽宮中消息,當下只答道:“妾還有一個幼弟,住在殿中恐擾了小君清靜,因此住得遠些。”

    秦王駟點了點頭,又問:“這番季羋與寡人相見,似乎拘束了很多。”

    羋月行禮道:“當時不知是大王,故爾失禮。”

    秦王駟搖頭:“不是,寡人感覺,你整個的精氣神,都似不一樣了。”

    羋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樣了,那時候的她正是兩情相悅,無限美好自信的時候,如今經歷大變,如何還能如初:“妾長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樣年幼無知了。”

    秦王駟沉吟:“這離寡人上次見你,似乎沒隔多久啊。”羋月垂頭:“大王,有時候人的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秦王駟道:“說得也是。”

    羋月見他再無話,便退到一邊,候他走過。秦王駟擺手:“你只管去吧,寡人還要在這些站一站。”

    羋月只得行了一禮:“妾失儀了。”說著,垂頭走出。

    秦王駟看著羋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後跟著的繆監似乎看出了什麼來,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對季羋感興趣?”

    秦王駟笑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種興趣。”他看了繆監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聰明。”

    繆監卻也笑了:“老奴隨大王多年,大王何時看老奴自作聰明過?”

    秦王駟失笑:“說得也是。”

    當下無話,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時代對女子的稱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識別區分,這種區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諡號,亦可能是族中長幼排行等。但不能會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邊的施姓女子;如《趙氏孤兒》中的莊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諡號為莊,所以稱“莊姬”。晉文公的妻子姜氏來自齊國,所以人們對她的稱呼就是“齊薑”或者“文薑”。如羋月羋姝在秦國,就不會有人直接稱呼她們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稱為“孟羋”或者“季羋”,如屈氏景氏,則可以稱為“屈羋”和“景羋”,而昭氏姐妹可以稱為昭羋,但為了區別更可能會稱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來自虢國,姬姓,所以通常就會稱她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稱其名位,亦可稱為魏姬;衛良人、樊長使等,則也可稱為衛姬或者樊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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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36:28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96-97章 銅符節

暫不提清涼殿中秦王與王后共進晚膳如何恩愛,且說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內,猶自恨恨妻主太狂夫之過。

    魏少使是她從妹,便先開口道:“楚女實是無禮,阿姊可不能就這麼忍氣吞聲過去了?”

    魏夫人卻故意地道:“我倒罷了,誰叫我主持後宮,新王后不拿我立威,還能拿誰立威呢?只是姐妹們好意和王后親近,卻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場。”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罷了,誰教她是後宮之主,可是一個連名份都沒有的媵女也敢騎在我們頭上,這日子以後沒辦過了。”

    魏夫人長歎一聲:“自我入宮以來,對各位妹妹素來關愛有加,一視同仁。只是以今日看來,只怕日後宮中楚女當道,我們姐妹們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

    虢美人氣恨恨地道:“夫人,我們可不能這麼算了,得讓她知道,這宮裡誰說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卻看著唐夫人與衛良人道:“唐姊姊,衛妹妹,你們兩位也說說話啊。”

    那唐夫人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只皺了皺眉,道:“我素來多病,也不管這些事兒。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國諸姬中的一員,原是先孝公所賜,是秦王駟為太子時的舊人,在宮中資歷既深,又有臉面,又有兒子。昔年魏氏諸姬在宮中得寵,她也不管不問,只專心養著兒子。到後來魏夫人借著諸妾爭列鬧出事來,秦王駟分了後宮位階,她又是頭一等。

    她與魏夫人同階,若論資歷,原該站在魏夫人前頭。魏夫人借著自己是主持後宮的名義,每每要搶在她前面,她也無所謂,退讓一步也無妨。就這麼個一拳打去半天不見她吱一聲,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錯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計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無可奈何。

    此番拜見新王后,她只不過是隨大流一起見一下,轉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過來,她亦知道這是魏夫人逼她站隊。只是她依舊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也實在叫魏夫人無可奈何。

    魏夫人又轉向衛良人,衛良人素來多智,頗為魏夫人倚重,此見魏夫人問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處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強。如今王后初來宮中,便有什麼不到的地方,我們自然要多體諒,多幫助,如此才不負大王對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聽也一不禁暗贊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這話四平八穩,毫無惡意,但細一品,卻是有無限陷阱,見諸姬還不解,素性挑明瞭道:“還是衛良人想得周到,你們也都聽到了,王后新到宮中,不熟悉宮務,若是在處理宮務之上出了什麼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著點,幫著留神點!”

    虢美人頓時明白了,掩口輕笑道:“正是正是,我們知道了。”當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宮務上設幾個套叫王后出幾個錯來,方顯得是她的本事。

    衛良人暗歎一聲,說實話,她為人自負,對虢姬之好勝無腦、樊姬之自私膽小,都沒有好感。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話的也有特別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數幾個人心照不宣已經足夠,這等事如何能夠挑明瞭說。只是魏夫人卻喜愛將眾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進同退,方顯得自己是後宮主持之人,她也無可奈何。

    魏夫人計議已定,當下遣散了諸姬,卻留下了衛良人獨自商議,道:“衛妹妹向來是最聰明的,這以後何去何從,還指望衛妹妹拿個主意呢!”

    衛良人笑道:“阿姊已經處於不敗之地,何須我來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這話怎麼說?”

    衛良人長歎一聲,暗示道:“我笑阿姊捨本逐末,跟這些毛丫頭爭什麼閒氣,她能蓋過我們的不過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爭回來,豈不是……”

    魏夫人細細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衛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經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兒子,公子華一傾紅顏媚天下!

    此時宮中諸婦雖然亦有數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華出身,且先王后無子,亦三番兩次說過要將公子華記在自己名下。若能夠趁孟羋初來之時,將公子華立為太子,則魏夫人已處於不敗之地。

    衛良人又暗悔自己剛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著宣揚出去,若出了事,必會說是她的計謀,此時忙又找補道:“我若是阿姊,此時什麼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衛良人忙解釋道:“大王是何等厲害之人,阿姊久掌宮務,如今王后初入宮中,她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大王豈不疑了阿姊,叫子華受累?”

    魏夫人雖能夠接受,終究心有不甘,道:“難道我就這麼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衛良人勸道:“大王要的是一個清靜的後宮,誰叫大王不得清靜,大王心裡就會嫌棄了誰。更何況王后現在正防著阿姊,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會說是阿姊使的壞,阿姊真要對付她們,倒不如等她們鬆懈下來,自亂陣腳……”

    魏夫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衛國,當真有鬼穀子之才,得縱橫心術啊!”

    衛良人嬌嗔道:“我為阿姊出謀劃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兩人說笑一番,衛良人這才辭了出去,心中卻暗自嗟歎。她自負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著出身,壓在她頭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處處討好於她,為她出謀畫策,雖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終究是意難平啊!

    七月成婚,從炎熱的夏季轉到黃葉飛舞的秋季,羋姝在宮中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一日,秦王下旨,令諸羋準備動聲,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廟所在,接下來正是王后羋姝人生中最重大的儀式——“廟見”之禮。[注1]

    這卻是一個新婦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新婦三月,乃備奠菜,行“廟見”之禮,祭過先祖,這才能正式列為夫家的一員。這三個月中,如同新婦的試用期一般,新婦要表現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質,令得夫婿滿意;要表現出勝任一國之母的素質,令得宗族滿意。如此,才能夠在廟見之儀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納孟羋為秦國嬴姓王族的成員。

    這一日,無數車隊,前後簇擁,浩浩蕩蕩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餘日,終於在三月期滿之前,到了雍城宗廟。

    三月期滿,黃昏時分,秦王駟與新後俱著禮服,在祝者所引導下進了宗廟,祭告列祖列宗。羋姝從楚國帶來的陪嫁禮器悉數擺放在宗廟之內,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觶、觥、尊、卣、壺、斝、罍、觚、盤、匜等諸般銅器俱刻有銘文,再加上全套青銅編鐘、青玉編磬等諸般樂器俱由樂師奏樂。這等豪華的陪嫁陣,也唯有國與國的聯姻之中,才能夠擺得出來。

    新後羋姝親奉嘉菜,秦王駟與王后行禮如儀,王曰:“臣駟,娶新婦羋姓熊氏,今奠嘉菜於嬴氏列祖列宗,願列宗列宗惠我長樂無疆,子孫保之重生之醜女難求。”後曰:“羋姓熊氏來婦,敢奠嘉菜於我贏氏列祖列宗,願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所謂嘉菜者,不過是五齏七菹,五齏即是將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這五樣葷素各異的菜肴細切為齏,七菹便是將韭、菁、蓴、葵、芹、菭、筍七種菜蔬製成菹菜。[注2]

    嘉菜雖然名義上須得新婦親手所制,奉與舅姑,以示嫁為人婦,主持中饋之意。但羋姝既為王后,自也不能親處廚下洗手烹製,不過提早叫侍人早些時候準備好醃制七種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齏之肴,然後在廟見之禮前,切好擺入祭器,她只是在每個流程進行中站在那裡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諸般禮儀成了,羋姝再受冊寶,更笄釵,才算正式為宗廟所接受,此後才能夠行主持祭祀之儀。

    廟見之後,就是行返馬之儀。所謂返馬,就是成婦之後,新婦將從娘家帶來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馬車留下,自謙戰戰兢兢,若不能得歡於夫家,當乘原車而返。而夫家則行“反馬”之禮,就是把新婦從娘家來所駕乘車子的馬匹退回,表示對新婦十分滿足,一定不會有出婦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個婚禮。

    廟見之後,秦王駟方才對羋姝說,先王后病逝,群臣欲為王求新婦,亦至宗廟問卜,卜得諸國皆不堪為正,數次之後,才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國霸業。因此他親去楚國,以誠其心。

    羋姝聽得自是心花怒放,本來有些不安的心,頓時也安定了下來,既是宗廟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業,那麼她又何憂之有。

    自雍城回來,羋月便開始思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這些日子,她居於蕙院,與魏冉同住,身邊亦只有薜荔女蘿與侍候,與楚國身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遠,只是她也不以為意,反覺得蕙院狹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雜,方是正好。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想辦法,試圖將她在義渠王那裡所見到的銅符節重新做出來,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線索,很明顯,這東西擺明瞭是過秦人關卡所用。義渠王掠劫完畢,星夜賓士回義渠,縱有阻攔,也是一沖而過。但若義渠人潛行數個郡縣來伏擊送嫁隊伍時,卻必是通過這東西來過關卡的。

    只是畢竟她只是對那銅符節只看了匆匆一眼,雖然大致的形狀已經可以恢復了,但許多細節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她看著手中的泥制符節,洩氣地放了下來。

    蝸居小院,實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宮之時,經常是會跑出去騎馬射獵習武,只是到了秦宮,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當日秦王帶諸羋去馬場,便讓薜荔去打聽一下,薜荔來報說,那馬場素日只有秦王罷朝之後,會過去騎射半個時辰,平時卻是無人。之前亦有宮中妃嬪去射獵遊玩,並無禁忌。

    她聽了之後,便不禁心動,想著今日煩悶,素性將那泥制符節袖了,就要去馬場。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來纏著她要玩,她亦無心理會,只問了他已經背會了“大雅”“小雅”之後,便叫他先背“秦風”,魏冉不解,原來羋月同他說,習雅之後,諸國風當從“周南”開始,為何跳過來先習“秦風”,羋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國,當入境隨俗,更快的融入秦國。

    魏冉聽了她的話,沉默良久,才問道:“阿姊,我們不去齊國了嗎?”

    羋月心中一酸,想到當日也黃歇共約一起入齊的計畫,如今已經不再可能實現了,抹了把淚,匆匆跑出了蕙院靈魂夜未央。她一股怨怒無處發洩,跑到射場,叫寺人擺開靶子,

    眼前的靶子時而變成義渠王,時而變成魏夫人,時而變成楚威後,時而變成楚王槐。讓她只將一腔怨恨之情,化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終場,忽然傳來一陣鼓掌聲。

    羋月猛然驚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輕歎一聲,抹了抹額頭的汗,心中詫異,她是明明打聽了此時是秦王在前朝議政的時間,諸姬近年來亦不愛騎射,此時又是誰來了呢?她轉頭看去,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女,那少女邊笑邊向她走來,臉上卻帶著善意:“好箭法,真沒想到宮中還有人箭法比我還好,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羋月細看那少女英氣勃勃,帶著幾分男兒之氣,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幾分男兒之氣,卻從未曾遇見過能夠與她氣味相投的女子,此時見了這人,竟有幾分親切,正欲開口道:“我是……”

    那少女卻頑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從楚國來的季羋,是也不是?”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著頭,歷數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會是宮女。那最近宮裡新來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個媵女,我聽說屈氏和景氏形影不離,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聽父……聽人說季羋擅騎射那麼獨自一人在這裡練習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羋了。”

    羋月也笑了:“既然你猜著了,那麼讓我來猜猜閣下是誰呢?宮中妃嬪昨日拜會王后的時候我都已經見過,你的打扮也不像是宮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脫口說出‘父’字,想來是要說‘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羋是個聰明女子,你就喚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長女也,羋月便明白了,笑道:“原來是大公主。”

    兩人相互為禮,羋月看著孟嬴,卻與自己一般高矮,想來也是年歲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實是忍俊不禁。

    孟嬴詫異道:“你笑什麼?”

    羋月掩嘴笑道:“還記得在楚國與大王第一次見面,他長著一把大鬍子,我管他叫長者,他還不高興。後來就剃了鬍子讓我看,說他不是長者。可如今看來,他都有你這麼大的女兒了。”

    孟嬴笑得前仰後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長者,那父王不是要氣壞了,怪不得回來的時候他把鬍子剃了,我還以為是為了在新王后面前顯年輕呢,原來是被你叫惱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來高高在上的父親竟也有此狼狽之時,不由地對羋月好感大增:“你這人好玩兒,我喜歡你。”

    羋月亦是喜歡她的直爽,兩人雖是初見,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拋開身份,互以“季羋”“孟嬴”相稱。

    羋月聽得孟嬴不住口地誇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氣,歷數楚威王當年事蹟,兩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來。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間最英偉的君王。”

    羋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會成為秦國擴張疆域最廣的君王。”

  羋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時擴張疆域,楚國有史以來無人能比。”

    最後還是孟嬴先罷戰,知道:“好了好了,我們都有一個好父王,好了吧。”

    羋月歎了口氣,想到自己的父親,看著孟嬴誠摯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見了她的神情莊重,不禁問道:“季羋,對我父王可有好感?”見羋月點頭,忙又問道:“你會不會做我父王的女人?”這次羋月卻是搖頭了。

    孟嬴詫異了:“這卻是為什麼?”

    羋月撲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見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兒多了去了,欣賞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從來不曾聽過這般離經叛道卻又爽快異常的話,不禁拍膝大笑:“季羋、季羋,你當真是妙人也。”說著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來不愛與後宮妃嬪交往,她們一個個的心思簡直都是寫在臉上了,偏還裝模作樣,當我是傻子嗎?”

    羋月亦是明白:“她們亦是可憐人,宮多怨女,大王一個人,不夠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季羋當真是妙人,我從來不曾笑得這般開心,哈哈哈……”

    羋月也詫異了:“孟嬴,我說的話,便是如此可樂嗎?還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淚笑道:“不差不差,季羋,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耳目一新罷了狂狼不噬妾。”

    自此,兩人便多有來往,羋月將自己手抄的莊子之“逍遙游”贈與孟嬴,孟嬴亦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匹白馬贈與羋月。

    那馬才四歲,正是剛成年的時候,十分可愛,羋月與孟嬴到了馬廄之中挑選時,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她雖然喜歡弓馬,但畢竟楚國在南方,以舟楫而長,論起良馬,卻不如秦人。秦人善馴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馴馬而得封,孟嬴身為秦王最寵愛的長女,亦有好幾匹良駒,這匹馬恰好是秦王所賜,剛剛成年,孟嬴見羋月喜歡,便轉手贈與羋月。

    待得兩人相交頗有一段情份之後,羋月亦便將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製的符節交與孟嬴,托她辨認打聽一下。孟嬴卻只覺得這符節雖然頗似秦國高層的通關符節,但是具體要查出是誰的,卻非得看這上面的銘文才是。

    當日羋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夠記得大致樣子復原出來便已經絞盡腦汁,這上面的銘文,卻實在是當日便不曾看清,又何來回憶。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這才是關鍵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幾乎連做夢,夢到的都是當日那銅符節的樣子,只是當她仔細想看清上面的銘文時,卻總是糊作一團,無法看清。

    這一日羋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時,自廊橋上經過,卻見廊橋下衛良人帶著侍女恍恍惚惚地走過,她的手中居然還持著一枚銅符節。

    羋月一見之下,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作響,那夢中始終糊作一團的東西此刻忽然間清晰地顯現出來,與衛良人手中的銅符節重合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思索,身體已經先于思維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雙足已經邁過廊橋的扶欄,躍了下來。

    衛良人這日正是自內府中回來,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時,忽然間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還未反應過來,她身邊的侍女采藍便已經嚇得失聲驚叫。

    這廊橋離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換了普通人,怕是要跌傷,幸而羋月從小就喜歡弓馬,又身手矯健,這才是無事。此時見嚇著了人,也忙行禮道:“嚇著衛良人了,是我的不是,還望恕罪。

    衛良人撫著撲通亂跳的心口,強自鎮定道:”無事。“又喝斥采藍住口,方又向羋月笑道:”侍女無知,失禮季羋了。“

    季羋臉一紅:”哪裡的話,是我十分無禮才是。“

    衛良人腹誹,你既知無禮,如何還會做出這等舉動來,但她素來溫文爾雅,這樣的話自然是不會出口的,只不知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勢的媵女,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這樣奇特的舉動來。

    羋月卻也懶得和她繞彎,直接道:”衛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觀?“

    衛良人詫異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著父親寄來的魚書,右手拿著銅符節,卻不知道對方要看什麼。

    羋月已經直接道:”衛良人手中銅符可否借我一觀?“衛良人聽說她只是要借銅符,松了一口氣,她還怕若是對方要借她手中的魚書一觀,這可是無法答應的事,當下忙將手中銅符遞過去道:”不知季羋要此物何用?“

    羋月接過銅符節,在自己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細節都記住,但見那符節正面陰刻秦字銘文數行,秦字與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識,連猜帶悶其大約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頒節符於某人,可用于水陸兩路免檢免稅通行,准過多少從人多少貨物等內容。

    衛良人看著她的舉動,疑惑越來越深,卻不言語,采藍方欲問,卻被衛良人一個眼神製版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越看這銅符,心中疑惑越大,雖然那日義渠王的銅符只是匆匆一瞥,但這些日子魂牽夢縈,衛良人手中的銅符,便是她記憶中的那一枚。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強抑激動問:”衛良人,此物何用?“

    衛良人詫異:”季羋不認得這個嗎?“

    羋月道:”不認得。“

    衛良人笑道:”大秦關卡審查極嚴,如果有車船經過關隘,如果沒有這種銅符節,都要經過檢驗,若是攜帶貨物還要納征。後宮妃嬪來自各國,與母國自然有禮物往來,所以大王特賜我等一枚銅符節,以便關卡出入。“她笑容溫婉,娓娓道來,仿佛一個親切的長姊一般。

    羋月皺起眉頭,抓住衛良人話中的訊息:”這麼說,後宮妃嬪手中都有這枚銅符節了?“

    衛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過是魏夫人、虢美人還有我的手中有罷了,如今大約王后手中也會有一枚。“

    羋月緊緊追問:”其中外形、內容、銘文,可有什麼區別嗎?

    衛良人有些不解,看了羋月一眼:“季羋為何對此事如此關心?”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抬頭大膽地道:“衛良人當知道,我們在入咸陽途中,曾遇義渠王伏擊,而我在義渠王營中,曾見到過相似的這樣一枚銅符節。衛良人以為,這符節會是誰的呢?”

    衛良人倒抽一口涼氣,似乎想到了什麼,伸手想從羋月的手中抽走銅符節。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手中卻握住銅符節不放道:“衛良人可願教我,如何才能夠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銅符節之區別。”

    衛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書,心思恍惚,握著魚書和銅符竟忘記藏好,竟捲入這等事情當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這條宮巷上竟只有她主僕二人與羋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節給我。”羋月鬆手,衛良人拿回銅符節,指著正中一處環形內之字道:“其形制、銘文,基本相似,只有此處……季羋看清楚了嗎,這個位置上是個‘衛’字,是我母族國名。”

    羋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銅符節上的“衛”字,努力回想著義渠王掉在地下的銅符節,試圖看清上面的字,卻是一片模糊,羋月撫額,頓覺暈眩。她回過神來,卻見衛良人扶住她道:“季羋,你那日見到過的銅符節是此處刻著一個什麼字?”

    羋月微笑,盯著衛良人的眼睛緩緩地搖頭道:“我記不清了。”

    衛良人看著羋月,她口中雖然說記不清了,可表情卻更顯得神秘莫測,衛良人歎道:“季羋,你真的不象一個宮中的女人。”

    羋月笑了:“宮中的女人應該如何?”

    衛良人臉上露出無奈和憂傷道:“這宮裡到處是眼睛,到處是耳朵,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招來禍患,甚至不知道風從哪裡起,往何處辨別申明。所以,在這宮裡久了,有許多事,不能說、不能做,裝聾作啞才能明哲保身。”

    羋月看著衛良人:“我明白衛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絕不會遷連他人。”說罷,她轉身而去。

    衛良人凝視著羋月的背影,歎息:“季羋,你真是太天真,太單純了凰寵——高門貴夫。”

    這樣天真單純的性子,在這樣詭秘的深宮之中,能活多久呢?

    衛良人心中暗歎,卻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罷甘休。

    王后入咸陽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無所知。不僅她不知道,只怕在這宮中除了那個主謀之外,誰也不知道吧。

    而這個主謀,當真是那個呼之欲出的嗎?還是……另有陰謀呢?

    她正自出神,采藍怯生生地問:“良人,我們……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衛良人沉了臉,斥道:“你胡說什麼,魏夫人與此事何干?”

    采藍嚇了一跳,忙低了頭:“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衛良人冷笑:“你只是個奴婢罷了,貴人的心,也輪得到你來憂?”

    采藍連忙搖頭。

    衛良人歎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節符收好了,今日我們什麼事都沒看到,沒聽到。”

    采藍心一凜,忙應道:“是。”

    而羋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經依著方才在衛良人手中所見銘文,再度重做符節了。

    此時蕙院院中,羋月面前的石幾上,已經擺著十來隻相似的泥符節,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著上面的銘文,俱是和衛良人出示的符節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圓環處各國的國名。石幾邊的地下,是一個盛水的銅盆,銅盆旁邊是做壞了的許多泥坯。

    羋月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曬得半幹的泥符節拿起來,轉動著正面、反面、側面,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努力回憶著……那日義渠王掉落地上的銅符節,那個本來糊作一團的圖案,此時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個字……每一個符節比對以後,那個字,果然是個“魏”。

    羋月跳了起來,將其他符節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著“魏”字的符節,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羋姝的宮中。

    她方一轉頭,卻看到一隻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邊,她驚詫地抬起頭來,從靴子到玄端下擺、玉組佩、玉帶、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駟的臉和他頭上的高冠。

    羋月伏地請安:“參見大王。”

    秦王駟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冰冷無情:“此為何物?”

    羋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駟的意思,惶然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的臉,頓時感覺到心亂如麻,她似乎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此時,並不是應該見到秦王的時候,這個節奏不對,她支唔道:“這似乎,是……符節。”

    秦王駟面無表情:“季羋,符節是做什麼用的?”

    羋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駟的聲音冷冷地自上面傳下來:“這符節是君王所鑄,賜於近臣,過關隘可免驗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豈是誰都可以私鑄的?”

    羋月只覺得一陣不祥的預感升起,更是慌亂得理不出一個思緒來,只慌忙答道:“朝廷符節,乃用金銅所鑄,臣妾這是泥鑄的,只是用來找人……”

    秦王駟的聲音似在輕輕冷笑:“找什麼人?”

    羋月抬起頭來,心頭還將實情說與不說之間猶豫:“妾想找……那個伏擊我們的人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秦王駟的聲音依舊淡漠:“伏擊你的,是義渠人,你在秦宮找什麼?”還未等羋月說話,秦王駟伸出手,將石幾上的泥符節統統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於什麼目地,這東西都不是你一個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頓時融化成一團泥水,羋月看著自己數月費盡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這一拂手間,化為烏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駟並不理會,只將這些泥坯符節拂入水盆之後,便不再看羋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羋月絕望地坐在地上,沖著秦王駟的背影叫道:“大王,難道王后被人伏擊,就能算了嗎!”

    秦王駟轉身,眼角盡是譏誚之色,只說了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秦王駟不知道已經去了多久,可這句話,似乎一直迴響在羋月的耳邊,嗡嗡作響,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緒,讓她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反應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間大哭,又忽然大笑,嚇得薜荔和女蘿只敢緊緊拉著魏冉遠遠地看著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為,她只要找到那個背後支使義渠王去伏擊羋姝的人,就能夠搜集到證據,把這證據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為黃歇報仇。為了這個目地,她才進了秦宮,她才寧願違背母生臨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囑,以媵女的身份入宮。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計畫是何等可笑,秦王駟志在天下,他豈是連自己的後宮發生什麼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豈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須要別人為他尋找證據。就算自己找出證據來又如何?羋姝安然無恙,死的只有黃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會為了一個與他毫無利害關係的人之生死,去判處一個自己的枕邊人、自己兒子的母親以罪名?

    “你以為你是誰?”這話,他問得刻骨,也問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誰,何德何能,想去撼動後宮寵妃,想去改變一個君王要庇護的人?

    ------題外話------

    [注1]三月廟見之禮還有一種說法,即為遠古風俗,男女婚前情愛不禁,所以婚後要等三個月後的觀察期確定新娘不是帶孕而嫁,才能夠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風俗如棄長子(如周朝始祖後稷就是被棄),殺頭生子等,都是與此有關。

    [注2]五齏,就是五種切絲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葉)、蜃(大蚌肉)、豚拍(豬肋)、深蒲(水中之蒲)這五種葷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後,切成細絲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種醃菜,把韭、菁、蓴、葵、芹、菭、筍這七種蔬菜進行醃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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