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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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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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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1:2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14-217章 慕少艾

秦王駟亦聽到了這首歌謠。他淡淡一笑,對繆監道:“你叫羋八子明日換了男裝,帶上子稷,寡人帶她出門。”

    羋月已經好久不曾出宮了,聞言大喜,次日便帶了嬴稷,隨著秦王駟驅車出宮。她一路上借著嬴稷之口,數次問秦王駟要去哪裡,秦王駟卻總是笑而不答。

    直至到了目的地,馬車停下,秦王駟才對羋月笑道:“此處,便是墨家鉅子所在。”

    羋月詫異:“墨家?”

    見秦王駟已經下車,羋月不及細問,便帶了嬴稷下車,心中卻想起魏冉當日曾經說過的話。魏冉說,秦王駟曾經有一支暗衛;魏冉亦說,墨家爭鉅子之位,唐姑梁是在秦王駟所派的暗衛支持下,才登上的鉅子之位。

    這些資訊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卻什麼也沒顯露,只緊緊跟著秦王駟,進入這道神秘的門牆。

    唐姑梁已經在門外迎接,向三人行禮。他引導三人過了三重門牆,方進入一處所在。

    羋月還在外頭,便聽得裡頭傳來一陣陣金鐵撞擊的轟然巨響,心中實是好奇已極,便暗暗捏了捏牽著的嬴稷之手。

    嬴稷便極機靈地以小兒之態問秦王駟:“父王,裡面是什麼?”

    秦王駟便笑著回答:“這是寡人托墨家管的兵器工坊。”

    羋月心頭狂跳。早聽說墨家器物之作在諸子百家之中是極有名的,可她實在沒有想到,秦王與墨家的合作,竟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她忙又捏了捏嬴稷,叫他不要再開口。嬴稷知機,便不再開口。

    當下三人由唐姑梁引導著,一步步參觀兵器作坊的流程:從門口擔入礦石,倒入熔爐,到夯實模具,到銅汁澆模,流水線般的兵器製作工序都在墨家弟子肅然的操作中次序井然地運轉,除了工師的指揮聲,再無其他嘈雜聲音。

    嬴稷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他自出生以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場景,嘴巴張得大大的,合不攏來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秦王駟走到流水線的盡頭,拿起兩柄剛出爐的兵戈,對比了一下。兩者幾無差別,其上用篆字刻“工師”“丞”等字樣。他撫摸著上面的刻字問道:“這是……”

    唐姑梁道:“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工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他自豪地道:“有此制度,臣這裡製作的東西,不管是弩機、箭鏃、矛還是戈,都一模一樣,可以互相置換,分毫無差。”

    秦王駟抬頭看著流水線般整肅的作坊,也有些震撼:“墨家之能,竟至於此。”

    自作坊中走出,唐姑梁便請秦王入鉅子之室稍坐,嬴稷卻被工坊的一切吸引,不捨得走了。

    秦王駟見狀,亦笑道:“這小兒好奇,便令他在外頭也好,免得入內倒擾了我們。”

    唐姑梁見狀,忙低聲對身邊的侍從吩咐幾聲,當下便留了人領著嬴稷繼續玩。

    羋月便也留了人在嬴稷身邊,自己跟著秦王駟,入了鉅子之室。

    這室中,果然另有各種奇異機關,精巧無比。秦王駟看得驚喜異常,問唐姑梁:“這便是昔日墨子所制的攻城守城之器嗎?”

    唐姑梁肅然點頭。

    秦王駟歎道:“當日墨子與公輸般在楚王面前各以器械比試攻城之術,連公輸般都自認不敵,墨家的百工之術,真是巧奪天工。更令人驚歎的是墨家弟子嚴整有序,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墨門果然名不虛傳。”

    唐姑梁卻搖頭道:“墨子先師能制百工,又豈單單只有征戰之器?若以為先師之技止於此,卻是小視了先師。”

    秦王駟忙拱手道:“寡人亦是久仰墨子大義,豈敢區區視之。”

    唐姑梁便請秦王駟入座,誠摯地道:“當日墨子先師,推行‘兼愛非攻’之學,大毋欺小,強毋欺弱,為解決天下的紛爭,奔走四方,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在所不惜。可是天下的紛爭卻越來越多,歷代鉅子,苦苦思索,求解眾生于倒懸之方。當日商君曾與上代鉅子爭辯,天下紛爭何其多,墨家弟子何其少,若想介入每一次紛爭中求個公平,結果必然是十不解一。倒不如擁王者,一統天下,徹底解決紛爭。唉,就這一席話,讓我墨家也因此內部分裂,數年來相爭不休。”

    秦王駟默然。商君當年這一番話,令墨家的內部發生分裂。一派仍然堅持走墨子原來的路線,幫助小國阻擊大國,減少戰爭。而另一派卻認為,時勢已經不同,墨家子弟歷年來拋頭灑血,為的是解民於倒懸。可是再努力,也擋不住天下的小國一個個地消失,大國卻越來越強。去幫助註定會滅亡的小國,是不是反而延長了生民的痛苦?是不是解眾生於倒懸,不僅僅只有濟弱鋤強這一條路可走?或者說濟弱鋤強,並不能僅僅視為幫助小國對抗大國?列國爭戰數百年,人心厭戰,期望有人能夠恢復周天子一統天下的榮光。因此,儒家到處推行尊王之法。可是周天子眼看著一代不如一代,當年既有夏亡商興、商滅周起,那麼是不是會有新的一統天下之國?幫助一個新的強國一統天下,是不是可以就此罷戰止戈,真正實現墨子解民於倒懸的主張?

    也正是因為此事,上任鉅子腹死後,墨家兩派徹底分裂,為爭鉅子之位而大打出手。秦王駟借勢推波助瀾,扶持後一種學說的首領唐姑梁登上了墨家鉅子之位。

    唐姑梁回思前事,歎息道:“天底下的事,不破不立穿越之一生逐愛。有些事,縱然心痛,這一刀終究要割下。如同秦國推行商君之政,先割去自己身上的贅肉餘毒,才能夠重新競爭天下。”

    他亦欲趁此與秦王面談之機,極力將墨家之術推銷給這位君王,而不僅僅只是成為他的“合作對象”。他在說明了墨家分裂的前因後果後,懇切地對秦王駟道:“我唐姑梁承先師之志,繼承鉅子之位,敢不以推行墨子先師之法為終身之任乎?我觀大秦這些年來,的確致力於先師所說的‘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的三務,也致力於解決‘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的‘三患’。且執法嚴格,‘賞當賢,罰當暴,不殺不辜,不失有罪’,與我墨家所追求的賢王之治,確有相同之處。”

    他說到這裡,又道:“因此,大王既願推行我墨家之術,我墨家也願奉大王為主,一統天下,結束紛爭。先師曰:‘聖人為政一國,一國可倍也;大之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願大王不負我墨家所托,一戰而得以止干戈,早定太平之世,善待天下。”言畢,重重叩拜。

    秦王駟聽罷肅然,亦大禮回拜:“諾,墨子先師大義,亦是寡人之國所求。寡人,必不負鉅子所托!”

    當下兩人鄭重盟誓,交換書禮。

    羋月侍立一邊,旁觀全部過程,亦聽得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結盟之後,秦王駟與唐姑梁走出鉅子之室。去尋嬴稷之時,卻見嬴稷正與一個*歲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各拿著一隻鐵戈頭,在那裡當玩具玩。

    羋月叫道:“子稷。”

    嬴稷抬頭看到他們出來,忙跑到羋月身邊,歡樂地向秦王駟行禮:“父王。”

    那小姑娘也抬起頭來,跑到唐姑梁地身邊,叫道:“爹——”

    羋月見這小姑娘英氣勃勃,十分可愛,笑問:“這是鉅子的女兒?”

    唐姑梁笑道:“是,這是臣的幼女,名喚唐棣。我見公子年幼,恐他寂寞,便叫小女過來相伴。這孩子不懂事得很,還望大王、夫人見諒。”他並不認識羋月,見她雖然身著男裝,但舉止儼然秦王姬妾,便依當時稱呼諸王姬妾的慣例,尊稱夫人。至於細緻的分階,卻是內宮稱呼,外人無從分辨。

    羋月笑道:“哪裡的話?令愛十分可愛呢。”又轉向秦王駟道:“大王,我覺得她眉眼之間,倒有幾分熟悉……是像誰呢?”

    她正思索著,秦王駟卻已經說了:“像唐氏。”

    唐姑梁忙恭敬道:“唐夫人正是臣的族中女兄。”所謂族中女兄,便是堂姐。

    羋月心念一動,忙道:“大王,自從子奐受封以後,我看唐阿姊頗為寂寞,我想請大王恩准,允許這孩子可以經常進宮探望。唐阿姊一向喜歡孩子,尤其喜歡女孩子……”

    秦王駟會意,沉吟道:“就是不知鉅子意下如何。”

    唐姑梁連忙拱手道:“這是臣女的福分。棣,還不快謝過大王和夫人。”

    唐棣乖巧地道:“謝謝大王,謝謝夫人。”

    羋月也笑了起來:“好乖的孩子。”當下便脫下手中的鐲子,套在唐棣的手上,笑道:“出來匆忙未帶禮物,容後補上。”

  兩人出來以後,在馬車上,秦王駟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笑道:“你今日對唐姑梁的女兒倒是很感興趣。”

    羋月也微笑道:“那大王是否有意娶個墨家鉅子的女兒為媳啊?”

    秦王駟道:“你想讓她許配子稷,還是子奐?”

    羋月試探著問道:“大王的意思呢?”唐棣的年紀,明顯是配嬴稷更為適當。

    秦王駟猶豫了一下道:“孩子還小,等將來長大了再說吧。”

    羋月微笑不語,心頭卻是狂跳。若是嬴稷將來的前程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子,自然可以與墨家鉅子之女婚配。可若嬴稷將來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子,那鉅子之女也無法與他相配了。秦王駟沒有立刻應允婚事,莫非,他果然有意立嬴稷為繼承人?

    她又想到今日參觀的這個工坊。她比所有的後妃都明白這個工坊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秦國將來的軍事力量。而秦王駟把她和嬴稷帶到這裡來觀看這一切,見證他和唐姑梁的結盟,這意味著什麼?這是否意味著,他已經開始引導嬴稷和她,接觸這個重要的領域了呢?

    而這個領域,嬴蕩沒有接觸過,嬴華也沒有接觸過。

    羋月在袖中,握緊了雙手——果然張儀說得沒錯,只要自己邁出這一步,天底下便沒有真正的難事。

    宮中的歌謠攪起的風雨仍未停歇。椒房殿內,羋姝問玳瑁:“叫你去查那歌謠的來歷,可查清了嗎?”

    玳瑁心中依然深忌羋月,當下借著這件事勸羋姝道:“王后,這種流言如空穴來風,雖不知從何查起,但卻未必無因啊。”

    羋姝聽出她的意思,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便說:“這首《大雅•瞻卬》之詩,講的是周幽王寵信褒姒,廢嫡立庶之事。您可要小心,咱們這宮中,可就藏著這麼一個人呢。”

    羋姝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婚情撩人。這樣的話,你以後不必再說了。”

    玳瑁著急道:“王后,公子華已經就封,魏夫人沒戲了。如今您真正的對手,是羋八子。”

    羋姝一拍幾案,怒道:“都叫你別再說了!”

    玳瑁不敢再說,只是神情總還有些不甘。

    羋姝輕歎一聲:“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諸公子就封,是她的建議,如今公子華就封,人人皆已把子蕩當成太子人選,我們的威脅已經解除。在這件事上,她是有功的。我不能翻臉轉向,否則宮中之人,就沒有再敢為我們效力的了。況且,大王近來為分封諸公子的事心情不好,我們……不能再挑起事端。”

    玳瑁見她這般說話,總算放了一半心:“王后心裡明白就好,奴婢是怕王后受了她的蒙蔽,軟了心腸。”她壓低了聲音道:“當年向氏的舊事,奴婢已經同王后說過了。向氏的遭遇如此之慘,羋八子對王后豈會沒有猜忌之心?若她起了狠心先發制人,我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王后莫要以為嫡庶天定,就能穩如泰山。想當年周幽王舊事,那褒姒只是個褒國獻來的女奴,還能夠殺死申後奪嫡呢!”

    一番話說得羋姝又亂了心思,擺了擺手道:“你且讓我想想……”

    這時候琥珀進來回報:“王后,公子蕩來了。”

    自從上次被魏冉教訓之後,嬴蕩便耿耿於懷,每日裡苦練力氣。此時秦王駟已經分了他一營軍馬,讓他先熟悉軍務,待有機會,也要讓他從軍出征,立些軍功。

    於是這一年多的時間,他每日在軍營苦練,近日更召了三個大力士,名曰任鄙、烏獲、孟說,都有萬人難及的神力。他每天與這些力士一起習武,不但力氣漸長,整個人亦完全長大,如今看上去,竟快趕上秦王駟的個頭了。

    羋姝見了嬴蕩進來,立刻眉開眼笑。看到這個威武雄壯的兒子,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裡實是充滿了驕傲。每次她感覺自身軟弱無力時,看到嬴蕩那高大的身軀,立刻就有了信心。

    想到羋月的兒子如今還一臉稚氣,她忽然間就覺得,那樣一個還是孩童模樣的人,如何能夠是自己兒子的對手?自己當真是想太多了。大王便是再偏心,把這兩個兒子擺面前一看,也知道應該選擇哪個了。

    她以前憂心的是那個一臉聰明相且已立軍功的嬴華,如今嬴華已經就封,這宮中還有何人能是她兒子的對手?

    想到這裡,她心中更覺得,如今嬴蕩的地位既然已經穩定,那麼,下一步自己那個設想,也要加快一些。

    嬴蕩進來向羋姝請安,臉上的表情卻是有些怏怏。他如今雖然個子長得快,但心性終究還是有些半大不小,正是不愛受父母管束的時候。雖然在秦王駟面前,他懾於積威,唯唯諾諾,但到了素來對他嬌寵萬分的羋姝跟前,就有些任性使氣了。

    羋姝拉著嬴蕩噓長問短,又親自拿巾子為他擦去臉上的汗。嬴蕩勉強忍耐了一會兒,便不悅地站起來,道:“好了,母后,您叫兒臣來有什麼事,就快點說吧,兒臣忙著呢。”

    羋姝笑問:“你在忙些什麼?”

    嬴蕩不耐煩地說:“都是些國政,反正說了您也不懂的。”

    羋姝被他一句頂回來,原來想好的一番話,也說不下去了,只得慈愛關切地說道:“聽說你最近跟一些從市井招來的武士一起摔跤舉石鎖,你可是大秦的儲君,身份貴重,豈能與那些粗人廝混?若是不小心傷著了你,豈不是……”

    嬴蕩聽得不耐煩,硬聲硬氣道:“母后,大秦以軍功立國,我自當身先士卒,有勇冠三軍的武力,才能夠壓得住手下的將士來嘛,少俠。那些勇士是我親自招攬來的,若不能與他們同甘共苦,何談收服?父王還不是一樣每日練武,親自上陣?”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多加了句,“婆婆媽媽的,真是婦人之見。”羋姝噎住。

    玳瑁見狀忙賠著笑臉上前勸道:“公子,王后也是關心您啊……”

    嬴蕩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在眼中,這個老奴的話,更是半句都聽不下去,便斥道:“囉唆!”玳瑁頓時也噎住了。

    嬴蕩被羋姝叫過來,滿心不耐煩,見兩人都被他噎住,便道:“母后,若沒事,我先走了。”

    羋姝忙叫道:“等等。”見嬴蕩站住,羋姝便忙笑著對玳瑁道:“快給子蕩看看。”

    嬴蕩轉回身,看到幾案上擺了一堆竹簡。見玳瑁將那堆竹簡抱過來,他詫異道:“母后,您叫我看什麼?”

    羋姝便展開那堆竹簡笑道:“這些俱是母后派人去打聽來的,各國公主的年紀、出身、生母等事。”說到這裡,她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知好色而慕少艾,我的子蕩長大了,也是時候議親了。你來看看這些資料……”

    嬴蕩走過去,將這些竹簡抓起來,飛快流覽了一遍,毫無興趣地放下道:“我的婚事,父王自有考量,母后你就不用多事了。”說著,不顧羋姝的呼喚,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羋姝看著嬴蕩出去,一股氣堵在胸口,惱怒而無奈:“逆子,箭在弦上了,他還是這麼不懂事。”

    玳瑁頓足:“唉,奴婢還特地將十一公主、十四公主的畫像也拿出來了……”

    這十一公主、十四公主,便是楚國的兩位公主。楚王槐既妃嬪眾多,這子女也是不少。諸公主中,唯有這兩個公主的母親出身高貴,容貌娟秀且性情溫順。這是楚威後在楚國特意為羋姝挑的兩個兒媳人選。羋姝既覺得嬴蕩儲位安穩,便想著要將未來的兒媳握在手心。她可不願意再弄個不馴服的兒媳,如楚威後一般,成了母后也不順心如意。不想嬴蕩卻不合作,實是令她氣惱。想到這裡,她恨恨地道:“哼,由不得他。玳瑁,你去召楚國使臣來,先向大王提親,若大王允了,他還能有什麼話說……”

    卻說嬴蕩離了椒房殿,心中甚是鬱悶。他早就知道,母親要他娶楚女為妻,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娶一個如母親一般的妻子,又囉唆又難纏,還動不動就使性子。對著母親他是無可奈何,自己卻不願意找這個罪受。

    若是當真要娶妻的話,他寧可娶一個……

    想到這裡,他忽然站住,心中有些莫名的蕩漾。知好色而慕少艾,到他這個年紀,的確開始有些青春的遐思了。可是,他將來的妻子,會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呢?

    她應該有美麗的容顏,要足夠聰明,還要和他有共同的愛好和話題。他們可以一起騎馬、打獵,她要能聽得懂他的話,不能像他母親那樣囉唆,也不要像那些後宮妃嬪一樣畏畏縮縮。那種說話蚊子似的、拿腔拿調的女人,他最厭惡了。

    當然,最好她還能懂點音律,若是他月下舞劍的時候,有一個美人彈一曲《韶濩》伴奏,那才叫美呢。

他正樂滋滋地想著,忽然便聞得空中傳來一陣瑟音,正是《韶濩》之音。嬴蕩怔住了,駐足細聽,果然聽得樂聲到極高處,再轉低,又再度熱烈。他聽著聽著,便不由自主,循著樂聲尋了過去。

    《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樂,用以歌頌成湯伐桀,天下安定。嬴蕩因其名有紀念成湯之意,學樂時的第一首曲,便是這《韶濩》。此曲既有歌頌商湯之意,自然威武雄壯,極為嬴蕩素日所喜。

    如今聽得此樂,英武之中偏有一絲清麗婉轉,與他素日聽樂師所奏略有差異。可這一點差異,卻更令他神思飛揚。不知不覺,他便走到了一處園牆外。

    轉過一道矮牆,嬴蕩眼前一亮,只見一個白衣少女坐在杜鵑花叢中,獨自彈瑟。此時樂聲已收梢,成湯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聲斷。那少女抬頭,見嬴蕩一臉癡迷地站在不遠處,惱得將瑟一摔,豎目呵斥:“什麼人,敢來偷窺於我?”

    嬴蕩壯壯膽子,走出來行了一禮,吟道:“猗與那與,置我鞉鼓流觴歎。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于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

    那少女既彈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詩》中《商頌》的首篇。雖然一應一答,看似依合禮數,但自他口中說出,卻隱隱帶著調笑之腔,尤其在說到“我有嘉客”的時候,更是拖長了音,瞟著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個放肆的狂徒,居然連我也敢調戲,真是不長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軟鞭,向嬴蕩抽去。

    嬴蕩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擋,手臂上著了一鞭。

    他身邊的寺人豎陶嚇得尖叫起來:“公子,您受傷了!”

    嬴蕩只恨這寺人礙眼,罵道:“滾遠點。”又向那少女笑道:“不妨,不妨,不曾嚇著淑女吧。”

    那少女卻是一怔,問道:“公子?你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嬴蕩道:“在下名蕩,不知這位淑女芳名……”

    那少女吃了一驚,反問:“公子蕩,王后的嫡長子?”

    嬴蕩點頭:“正是。”他正要上前搭訕,不料話音未落,那少女便握著鞭子,連瑟也不去拾,頭也不回轉身就跑了。

    嬴蕩倒驚詫了:“哎,哎,你別跑啊!”

    不想那不長眼的豎陶嚇得大叫起來:“公子,公子,你手臂流血了——”他擺出一副忠犬護主的模樣搶上前去,恰好擋住了嬴蕩去追那少女的路。

    嬴蕩氣得踹了豎陶一腳,罵道:“多事,多嘴!”

    豎陶見勢不妙,忙討好道:“公子,您喜歡這位貴女啊?”

    嬴蕩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豎陶諂笑道:“要不然,奴婢替您去打聽打聽,她究竟是何人?”

    嬴蕩眼睛一亮:“好。速去打聽,我重重有賞。”

    不料次日豎陶苦著臉跑過來,一臉猶豫為難的樣子。

    嬴蕩奇了,問他:“你做出這怪樣子來,卻是為何?”

    豎陶左看右顧,見四下無人,才擺手道:“公子,奴婢昨日去打聽那貴女的下落……”

    嬴蕩一喜:“你打聽到了,她是誰?”

    豎陶哭喪著臉道:“公子,您就別打聽了吧。奴婢不敢說,說了也沒用。”

    嬴蕩見他如此不幹不脆的樣子,更加好奇,揪住了他逼問:“她到底是誰?”見豎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他便放緩了聲音道:“你若說了,難道我保不得你?你若不說,從此以後別跟著我了。”

    這豎陶是自幼跟著他的小內侍,數年下來,早是心腹了。他之前各種作態,不過是為自己留條退路而已,見嬴蕩真惱了,連忙說了出來:“公子,這貴女真不合適,她……她是……魏國公主弑者如川。”

    嬴蕩倒怔了怔:“魏國公主,如何在秦宮之中?”

    豎陶苦著臉繼續道:“聽說,她是魏夫人宮中的客人。”

    嬴蕩“哦”了一聲,心中明白。魏夫人和他母親在宮中不和,早已不是新聞。他喜歡的女子是魏夫人的人,他的母親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雖然知道了此事,嬴蕩也覺得有些遺憾,但終究還是沒有再提。只是到了傍晚,卻又忍不住帶著那少女遺下的瑟,向那杜鵑園中行去。

    只因豎陶打聽過,那少女這幾日來,每日傍晚都會在杜鵑園中練習奏瑟。

    只是他等了數日,都不見那少女過來。每日都等到天黑,他才失望而去。

    若是他見著了那少女,可能也沒這麼牽掛。可這數日等候下來,他心中的牽掛、不甘,卻變得越發濃厚了。

    他終於忍耐不住,叫豎陶抱著瑟,親自去了披香殿,要見魏夫人,想借著要親手把此瑟還給那少女的名義,再見她一面。

    不料魏夫人卻客客氣氣地請他放下瑟,說自己會轉交,就要送客。

    嬴蕩急了,問她:“那位佳人到底是誰,現在何處?”

    魏夫人卻慢條斯理地備香、焚香,並不理會嬴蕩。

    見嬴蕩幾乎要完全失去耐心了,魏夫人斜眼瞥見采薇在遠處打了個手勢,這才轉過頭來,輕歎一聲道:“公子蕩,您就放過我們吧。我那侄女本是來探病的,如今您這樣一鬧,她如何還能在宮裡待下去?王后本來就不喜歡我,您再這樣,她更會把怒氣發在我身上。她拿我撒氣倒也罷了,阿頤乃是未嫁之女,若是讓她無端受此連累,汙了名聲,豈不是我的罪過了?”

    嬴蕩一腔怒氣,聽到了那少女的名字,便消了。他癡癡笑道:“原來她叫頤,真是好名字。”

    魏夫人瞟了一眼嬴蕩,打個哈哈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應該讓她來探病,更不應該以為杜鵑園位置偏僻無人經過,就疏忽大意了。公子蕩,您是王后的嫡子,王后對您的婚事早有打算,如今您這樣,豈不是害了阿頤?”

    嬴蕩著急道:“我是誠心喜歡公主,豈敢存有一絲一毫傷害她的心?”

    魏夫人卻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公子蕩,這世上對男人和女人名聲的要求可不一樣。您若真心喜歡我的侄女,當請示大王,正大光明派人向我王兄提親,豈可私相授受?您現在這樣闖進我宮中鬧騰,萬一讓王后知道,我豈不禍從天降?到時候,在王后眼中,我就是一個工於心計、謀算公子的奸人,只怕連阿頤也會被安上放蕩無行、勾引男子的罪名。”

    嬴蕩忙:“不會的,母后一向端莊雍容,豈會輕易傷人名節。”

    魏夫人此時已經聽到隱隱傳來的聲音,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口中卻道:“但願如公子蕩所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正說著,便聽得外面一陣喧鬧,只見王后羋姝率著一群侍人,怒氣衝天地闖進來。

    魏夫人迎上去,低眉順目地行禮:“參見王后。”

羋姝已經一掌揮去,罵道:“賤人!”

    魏夫人退後一步,剛好避開,眼中已經泛起淚花,委委屈屈道:“王后,臣妾做錯了什麼,您這樣一見面張口就罵,舉手就打?”見羋姝欲張口,她便又搶先道:“您是一國之母,一舉一動為國之懿範,豈可如此有失風度?臣妾有錯,王后可以依宮規請大王的旨意處罰,這樣自己動手,未免太過不尊重。”

    羋姝道:“你,你還敢頂嘴?我且問你,那個小狐媚子在哪兒?叫她出來。”

    魏夫人又退後了一步道:“臣妾愚鈍,不知道王后說的是誰?”

    羋姝冷笑道:“你會不知道?你處心積慮,弄了這麼一個小狐媚子進宮來,不就是存著勾引我兒的心思嗎?怎麼,敢做,就不敢當了?”

    嬴蕩沒想到自己方在魏夫人跟前保證,自己的母親果然就如魏夫人所言,如潑婦一般闖進來又打又罵流火已墜。他羞愧之至,氣得大吼一聲:“母后,您在說什麼?”

    羋姝看著嬴蕩,只覺得痛心疾首:“子蕩,你也看到了,這妖婦心思歹毒,弄這失行婦人,存心害你。你切不可中了她的毒計,快隨我回宮去。”

    嬴蕩憤然道:“母后,她如何害我了?是我愛慕公主,心存淑女之思。若說失行,原是我失行在先,與公主何干?”

    羋姝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指著嬴蕩顫聲道:“我兒,你當真中了這妖孽的毒嗎,竟然對著母后大吼大叫?”

    嬴蕩怒道:“母后,魏夫人沒有說錯。您是一國之母,舉動當為國之懿範。可您呢,這樣無端跑進別人的宮中,張口就罵舉手就打,甚至辱及一個未出閣的貴女。您這樣的舉止行為,實在令兒臣失望。”

    羋姝急怒攻心:“你,你是我的兒子,居然為這個賤人說話,真是氣死我了!”

    嬴蕩亦覺得丟臉異常:“母后,您是我的母親,可您這樣的舉止,真是讓兒臣感覺丟臉!”

    羋姝頓足罵道:“你就是被魏國的妖女迷了心竅。我告訴你,你想娶她,那是做夢。”

    嬴蕩昂頭叫道:“兒臣喜歡誰,那是兒臣的事。母后,上面還有父王在呢,您干涉得了嗎?”

    羋姝拂袖:“豈有此理,你是我生出來的兒子,看我能不能干涉得了!”

    嬴蕩冷笑:“好,那我就告訴母后您,我這輩子就想娶頤公主,除了她,我誰都不娶。您不讓我娶頤公主,就讓您兒子做鰥夫。”說完,他便推開羋姝,氣衝衝地走了出去。

    羋姝撫住心口,差點暈了過去,玳瑁連忙扶住。羋姝將玳瑁一推,怒道:“還不快去將公子追回來?”

    一行人氣勢洶洶來了,又怒氣騰騰地走了。

    魏夫人看著一地狼藉,得意地笑了。

    采薇扶住魏夫人,氣道:“王后當真無禮!哼,怪不得生出公子蕩這種忤逆之子,當真是報應。”

    魏夫人冷笑一聲,道:“采薇,你同阿頤說,教她明日就離開咸陽回大樑去。”

    采薇怔了一怔,她是知道魏夫人心事的。

    魏頤是如今新任魏王的女兒。三年前,魏王塋駕崩,諡號為惠,時人稱魏惠王。太子嗣繼位,成為新王,便是魏夫人的兄長了。

    因為嬴華就封,失去了對儲位的競爭力,因此魏夫人又生一計,特地派心腹帶著自己的密信到了魏國,精心挑選出了魏頤,將她接到咸陽,便是針對嬴蕩設局。魏頤不是魏王諸女中長得最美的,但性情卻是最嬌憨可愛的。魏夫人知道,這樣的性子,最能投嬴蕩的心意。

    她知道王后近日弄了楚國公主的畫像入宮,肯定會召嬴蕩去商議,她便讓魏頤以“探病”為由入宮,並讓她每日黃昏都在離嬴蕩出椒房殿后的必經之路不遠的杜鵑園內,彈奏那首《韶濩》。魏頤天真不知事,等嬴蕩對她產生好感,四處尋她,魏夫人就將魏頤送回魏國使館。如今,又順理成章引來王后羋姝當著嬴蕩的面一場大鬧。采薇本以為魏夫人會順水推舟,沒想到她卻做此決定,不禁詫異。

    魏夫人悠然道:“天底下的事,太過容易了,未免無趣我的王妃愛逍遙。公子蕩不經一番辛苦,如何能夠珍視阿頤?”

    果然,嬴蕩得知魏頤要離開咸陽城,立刻上馬飛馳,一直趕到咸陽城門,截住了魏頤的馬車。

    嬴蕩跳下馬擋到馬車面前,喘著氣叫道:“等一等!”

    魏頤掀開簾子,瞪著嬴蕩,氣惱地道:“你來做什麼?”

    嬴蕩見著這日思夜想的人兒,不由得口吃起來:“我,我……”

    魏頤冷笑一聲,放下簾子,面無表情道:“走。”

    馬車就要馳動,嬴蕩急了,沖上前掀開簾子,叫道:“你,你別走。”

    魏頤見他居然如此無賴,又羞又急,罵道:“你好不知禮,你是秦國公子,我是魏國公主,這般擋路截車,硬掀車簾,你想做什麼?”

    嬴蕩急出一頭汗來:“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了。”

    魏頤氣得眼淚奪眶而出:“你,你耍這樣的無賴,有什麼用?你以為我不知道,明明是你一時胡行,憑什麼教我姑母受你母親的羞辱?我過來,原是為了探望姑母的疾病,不想卻教她蒙羞。”

    嬴蕩慌得連話也說不清了,只道:“你,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教你受委屈的。你等我,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侍女見魏頤哭泣,連忙遞過絹帕。魏頤拭淚道:“你是我什麼人,我為什麼要等你?我等你有什麼用?我等得了你嗎?君子訥于言,而敏於行,你若要想辦法,就應該先有行動,有了結果,再來見我,而不是跑到我面前空口許諾。”

    嬴蕩怔怔地看著魏頤的馬車遠去,忽然轉頭,一路直闖進宣室殿,跪到秦王駟面前道:“父王,兒臣請求,與魏國聯姻。”他知道此刻想要說服母親是枉然的,索性徑直來求秦王。

    秦王駟此時正執竹簡看著,見嬴蕩闖進來就求聯姻,頭也不抬,只淡淡道:“哦,理由呢?”

    嬴蕩跪在地下,絞盡腦汁想著理由:“嗯,兒臣以為,大秦當與列國聯姻。七國之中,趙國為同姓不婚,楚國和燕國已經聯姻,無須重複。齊大非偶,韓國弱小,當今之世,能與兒臣聯姻者,當屬魏國。”

    秦王駟仍然看著竹簡,輕哼一聲,道:“若與楚國親上加親,豈不更好?”

    嬴蕩只覺得此刻的腦子,前所未有地好用:“蜀國之亂,背後一定有楚國的勢力在煽動。與楚再度聯姻,已經無益。”

    秦王駟放下竹簡,嘴角有一絲淡淡的微笑:“還有呢?”

    嬴蕩皺著眉頭,苦苦思索道:“還有,若與魏國聯姻,就可秦魏聯手,與齊國一爭高下。”

    秦王駟站起來走到嬴蕩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寡人費心教你十年,你都未肯想得這樣深遠。不承想一個魏國女子,就能夠讓你長大了。”

    嬴蕩看著秦王駟要出殿,連忙叫道:“父王,那您是答應了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走了出去,只剩嬴蕩迷惑地留在原地。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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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1:5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18-220章 女醫摯

嬴蕩去城門口擋魏國公主的馬車,又闖入宣室殿向秦王駟求賜婚的消息迅速傳回了椒房殿。羋姝已經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她撫著心口,咬牙切齒地叫著:“哎呀,我的心口疼啊。李醯呢,怎麼還不來?”

    琥珀忙回道:“太醫令已經在路上了,馬上就到。”

    玳瑁一邊斥責琥珀還不趕緊去催,一邊撫著羋姝的心口安慰道:“王后休惱、休惱,且緩緩神,休要為那賤婦,傷了自己身體。”

    羋姝垂淚:“我如何會養出這樣一個逆子來?就算是太醫令來了,也不過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

    玳瑁哭道:“王后保重啊!”

    羋姝恨恨地問:“你可打聽過,這賤人是如何勾引上我兒的?”

    玳瑁卻是已經打聽過了:“聽說這位魏國公主,小時候曾經由魏夫人撫養過一段時間。因魏夫人生病,魏王后派她帶著禮物,隨魏國為大王祝壽的使團車隊一起來到咸陽,探望魏夫人。”

    羋姝憤然將幾案上的東西盡數掃落在地:“胡說八道。我從來未曾聽說過,一個未出嫁的公主,會為了探望早就嫁出去的媵女,千里迢迢跑到別國去的。分明是魏夫人設下的陷阱……你說子蕩如何竟會糊塗到這種地步?萬一……萬一大王當真應允了,可怎麼辦?”

    玳瑁忙安慰道:“王后,大王縱然乾綱獨斷,可畢竟這也是王后娶新婦,如何會當真娶進一個與王后不和的人來?只要王后向大王堅決陳詞,大王想來也會體諒王后的。”

    她口中這麼說,心中卻無半點把握。這麼多年看下來,秦王駟的為人是再清楚不過了。若是當真對秦國政局有利,王后的反對又算得了什麼?但此時只能如此安慰王后罷了。

    羋姝惶惶不安,一會兒問玳瑁:“若是大王答應了那逆子,可怎麼辦?”一會兒又問:“若是大王不同意,那逆子惹怒了大王,豈非禍事?”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擔憂嬴蕩闖禍,還是該擔憂魏頤進門。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人回報說,魏夫人求見。

    羋姝頓時惱怒起來,罵道:“賤婦又來做甚!難道還想看我的笑話不成?”便要叫她進來毒罵一番。

    玳瑁忙勸她:“王后且息怒,我看以魏氏為人,不會在此時來自討沒趣,必有算計。且聽她說些什麼,再做打算。”

    羋姝只得忍了怒氣,令人傳魏氏進來。

    但見魏夫人進來行禮,一臉和氣,並無炫耀之態。羋姝狠毒地盯著魏夫人,魏夫人卻微微一笑,低聲道:“王后,您想不想讓公子蕩當上太子?”

    羋姝狐疑地看著魏夫人,問道:“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魏夫人卻不回答,只看了看左右明月系列。玳瑁見狀眼珠子一轉,揮手令宮女們全部退下,附在羋姝耳邊輕聲道:“先聽她說些什麼也好。”

    羋姝勉強點頭:“好,我且聽你說說。”

    魏夫人這時候才坐下,微笑道:“王后不必提防我。子華就封,這太子之位他已經沒份了,我也死了這條心。如今我只想同王后化干戈為玉帛,共同對付你我的敵人。”

    羋姝大驚:“你說什麼?什麼敵人?”她心中暗罵:我的敵人只有你,你如今還想騙我不成?

    魏夫人道:“王后,這麼多年來,您一直以我為敵,難道沒看到真正影響公子蕩太子之位的人是誰嗎?我已經失寵多年,且子華一直在軍中。請王后細想,這麼多年真正爭了王后的寵,奪了您王后威望的人是誰?一直在大王身邊討好賣乖,毀損公子蕩的威望,挑撥大王,令他對公子蕩不滿甚至大加斥責的人,又是誰?”

    羋姝的臉色頓時變了。雖然滿心厭惡魏夫人,可是她的話卻有蠱惑之力,讓她縱然不願意相信,卻仍會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細細想來,她果然覺得自己入宮後不久,魏夫人便不再得秦王駟之寵,公子華也確實多半時間都在軍中。與她爭寵、與她兒子爭寵的,不是羋月母子,又是誰人?

    再聽著魏夫人細聲細氣的分析,她越發覺得,近年來嬴蕩受秦王駟責難,甚至朝臣們用“立德立賢”的名頭議立太子,可不就是與嬴稷有關嗎?

    她心中越想越相信事實如此,口中卻仍然倔強:“魏夫人不必挑唆。季羋是我妹妹,同氣連枝,比之你來,更為可信。”

    魏夫人看她神情,知道她已經信了八成,只是嘴上不肯認輸罷了,當下也不著急,轉向玳瑁道:“傅姆,王后仁義,不願意將人往壞處想,可傅姆身負職責,卻不能不提醒王后注意啊。”

    玳瑁素來對羋月的心結更甚于魏夫人,聽了此言,忙勸道:“王后,魏夫人說得有理,不可不防。”

    羋姝聽了,心頭堵得更厲害。她奈何不了魏夫人,亦奈何不了羋月。之前她還能假裝天下太平,如今魏夫人挑起她心頭隱痛,還要逼著她表態,她更是惱怒,不由得冷笑道:“是與不是,與你何干?”

    魏夫人忽然笑了:“可憐我等婦人,都是做母親的心腸,有千般萬般的心思,最終都歸結在兒子身上。王后姑息養奸,難道就不為公子蕩著想嗎?”

    羋姝臉上變色:“我如何不為子蕩著想?”

    魏夫人便道:“王后若為公子蕩著想,當下難道不應該儘快將他扶上太子之位嗎?”

    羋姝遲疑地問魏夫人:“你……你此言何意?難道你還會助我子蕩登上太子之位不成?”

    不料魏夫人竟真的點了點頭,道:“王后明鑒,公子蕩背後若有楚魏兩國的支持,儲君之位,還有誰能與他爭?”

    羋姝驚疑不定地看著魏夫人道:“你……”

    魏夫人道:“臣妾自知當日曾經失禮于王后,若能促成公子蕩和魏國聯姻,王后是否允我將功折罪?”

    羋姝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似欲相信又不敢相信,想發作又沒脾氣發作嫡女三嫁鬼王爺。

    玳瑁上前一步,輕推羋姝道:“王后……”

    羋姝回過神來,看到玳瑁焦急地以眼神暗示,終於籲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要我接受頤公主?”

    魏夫人苦笑:“事已至此,我們做長輩的,只能樂見其成。子華已經無法再爭儲位,我們母子難道不要為將來打算嗎?我實是出於真心,王后當知,我此時之言,並非虛情假意。”

    羋姝的神情變幻不定,想要發作:“你,你這是要脅我嗎?”

    魏夫人聽了這話,臉色一變。

    玳瑁急了,忙拉拉羋姝袖子,拼命使眼色。羋姝平了平心氣,勉強笑道:“好,魏夫人既有誠意,便容我三思。”

    魏夫人站起,優雅地行了一禮,道:“如此,臣妾告退。”

    見魏夫人出去,羋姝的臉這才沉了下去,質問玳瑁:“傅姆,我本當斥責她,你為何阻我?難道我當真要納一個魏氏為我兒之婦不成?”

    玳瑁卻道:“王后,當務之急,便是要將公子蕩立為太子。若魏夫人能夠從中相助,豈不更好?那魏國公主縱然娶了來,也是在王後手底下過日子。且男子最是喜新厭舊,公子年紀還小,縱然如今迷戀那魏氏女,待過得三五年,哪裡還會看她?到時候,王后要抬舉誰,便抬舉誰,豈不是好?”

    羋姝聽了這話,才慢慢熄了心頭之火,咬牙道:“好吧,我今日忍耐,權當是為了子蕩。到異日,看我饒得過誰!只是,想到這賤婦將來要成為王后,我實是不甘心。”

    玳瑁笑道:“大王當日娶的不也是魏國公主嗎?可如今,坐在王后位上的是您,將來會成為母后的也是您。”她這話中,卻是殺機隱現。

    羋姝長長籲了一口氣道:“這麼一說,我這心頭就舒服多了。”

    她不知道,此刻走出椒房殿的魏夫人亦打著類似的主意。

    爭太子位,我是失敗了,可是將來的太子會聽誰操縱,卻還可以爭上一爭。

    椒房殿的圖謀算計,秦王駟自然是不知情的,但公子蕩今日的話,倒令他有些意外。

    他去馬場騎了一圈馬回來,便問繆監:“那個魏國公主的事,你怎麼看?”

    繆監忙恭敬地將魏頤入宮前後之事,一一說了。但除了王后去披香殿興師問罪那件事外,再沒有提到魏夫人,亦不曾提到王后。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話。

    繆監便問他,夕食要去何處用,他順口就說:“常寧殿。”

    繆監心中暗暗記下。這段時間,秦王駟在常寧殿用夕食的頻率更勝往日。不但在常寧殿用食,有時候甚至將公文也搬到常寧殿去看。

    用完夕食,秦王駟便如往日一般批閱竹簡,羋月在一旁整理。

    慢慢地,秦王駟似乎有些疲憊,伸手揉了揉眉頭。羋月見狀,忙取了數個隱囊來,道:“大王且靠一靠,歇息片刻吧。”

  秦王駟半閉著眼睛,“嗯”了一聲。忽然間,他睜開眼睛,問羋月道:“什麼香味?”

    羋月詫異道:“臣妾從來不熏香。”

    秦王駟閉上眼睛仔細辨別道:“嗯,好像的確不是熏香……”他伸手握住了羋月的手細聞道:“但是,很提神。”

    羋月想了想,解下腰間的香囊道:“是不是這個香味?”

    秦王駟聞了聞道:“嗯,這是什麼?”

    羋月道:“這是銀丹草,是女醫摯前些日子在咸陽的藥鋪新發現的草藥。這氣味聞了能夠提神解鬱,還能夠防禦蛇蟲,所以臣妾最近都佩在身上。”

    秦王駟道:“怪不得寡人最近老是若有若無地聞到這種氣味。嗯,明日你再做些香囊給寡人用。”所謂銀丹草,後世喚作薄荷,有清涼怡神、疏風散熱之效。

    羋月便應了聲“是”。見秦王駟神情疲憊,便問:“大王最近似乎有些煩惱?”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道:“還不是子蕩的事?”

    羋月亦知此事,道:“公子蕩想娶魏國公主,王后不樂意?”

    秦王駟搖頭:“寡人亦以為如此,誰曉得寡人去問過王后,王后矢口否認,反倒還向寡人請求賜婚。”

    羋月頓時也覺得詫異,雖沒有說話,但臉上的表情還是顯示了出來。

    秦王駟道:“怎麼,你覺得奇怪嗎?”

    羋月神情恢復了平靜,微笑道:“既然王后也同意,那大王何不成全了公子蕩呢?”

    秦王駟看著她,忽然湊近了她的臉。兩人的臉只有兩寸距離,他的氣息都能夠吹到她的口中。“你不怕子蕩身後有楚魏兩國的勢力,會……”

    羋月微微一笑:“若是兩國聯姻對大王有好處,對秦國有好處,臣妾為什麼要反對呢?”

    秦王駟的臉緩緩退後,看著她笑道:“難道你就不為子稷擔憂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神坦蕩無偽:“子稷是我的兒子,更是大王的兒子天才魔音師。大王會為公子蕩安排一門好親事,難道就不會為子稷安排一門好親事嗎?聯姻不過是國與國之間結盟的一種手段而已,當真事關國運之時,誰會為一婦人而改變決策?”不管是羋姝,還是孟嬴,都無法干涉政策的運轉。更何況,魏女成了羋姝的兒媳,嬴蕩就得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為魏楚之爭焦頭爛額了。

    秦王駟看著她明媚真誠的笑容,忽然間心底一陣慌亂,忙扭過頭去。

    次日,他便召了樗裡疾來,商議與魏國結親之事。

    樗裡疾道:“大王當真要讓公子蕩與魏國公主結親?”

    秦王駟見他如此,倒是詫異:“疾弟,有什麼奇怪的嗎?”

    樗裡疾欣慰道:“看來大王心意已定。”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的心意,從未變過。”

    樗裡疾驚異地看著秦王駟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咳嗽一下道:“子蕩雖然努力,但仍然欠缺磨煉,什麼事情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實不利於將來執掌一國。他還需要經受挫折,需要經歷煎熬與痛苦,才能夠真正成長起來……”

    樗裡疾道:“這麼說,大王是把公子稷當成……”

    秦王駟的臉沉了下來,厲聲道:“疾弟!”

    樗裡疾連忙請罪:“臣錯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忽然間搖了搖頭,道:“子蕩,是寡人的兒子;子稷,亦是寡人的兒子。寡人並不諱言,的確對子蕩寄予重望。可是大秦的江山將來如何,亦是未定之數。”

    樗裡疾詫異地看著秦王駟。他心頭的驚駭,更勝過當日秦王駟對他解釋說,不立太子是為了保全太子。難道從頭到尾,秦王駟的心中,一直沒有完全把公子蕩視為太子嗎?

    樗裡疾當即進言道:“大王,儲位乃是國本,國本不可亂啊……”他正要說下去,忽然繆監匆匆進來,呈上竹簡:“大王,蜀中急報。”

    秦王駟不在意地接過,只看了一眼,便擊案而起:“豎子敢爾!”

    樗裡疾忙接過來一看,大驚。蜀中傳來急報,蜀相陳莊殺死蜀侯,自立為王。

    蜀侯通被殺的消息傳入後宮,公子通的生母衛良人一口鮮血噴出,倒了下去。

    唐夫人急急來尋羋月,傳遞了這個消息:“唉,福兮,禍兮?妹妹,幸而當日子稷未被封為蜀侯,否則的話……”此時宮中妃嬪,俱皆驚惶,生怕自己的兒子,被派做下一個蜀侯。

    羋月冷冷道:“否則的話,便無今日之禍。”

    唐夫人嗔怪地看著羋月:“妹妹。”

    羋月冷冷道:“那陳莊原是蜀國舊族,因為貪圖小利,背叛原來的蜀王,投向秦軍貪吃王妃霸王爺。後來大王為了大局著想,暫時任他為相以穩定人心。公子通年輕任性、喜好奉承,輕信蜀相陳莊的唆擺,事事交與陳莊操縱。若不是他與司馬錯將軍發生爭執後,向大王上書誣告,氣得司馬錯將軍回京自證清白,也不會讓陳莊抓住機會,得以謀反。”她沉默片刻,又道:“以我之見,陳莊背後,必有楚人操縱。楚國不會甘心就此失去巴蜀和漢中,若不想辦法扳回局面,反而不正常了。”

    唐夫人連忙阻止:“妹妹別說了,再說下去,難道要說大王誤派了人不成?”

    羋月沉默片刻,歎息道:“只可憐衛良人……”衛良人聰慧過人,從公子通小時起便苦心教導,把公子通教得可愛早慧。只可惜慧極必傷,從小太過聰明的人,未經挫折,很容易被太順利的人生沖昏了頭。

    蜀地艱險,本就不應該把太過年輕的公子通派過去。此事,確是秦王駟的一大失誤。

    秦王駟亦為此事痛徹心肺。幾個年長的兒子裡,他最看重公子華,但卻最寵愛公子通。蜀侯的人選,其實一開始並不是公子通。是他出於私心,將最適合的人選臨時扣下,讓公子通頂上。他想給愛子一個尊榮的身份,卻未曾考慮仔細,讓公子通挑上了一副他挑不起的擔子,害得愛子身死異鄉。

    想到這裡,他更是惱怒萬分,當下召集群臣,要派重兵重入巴蜀,鎮壓陳莊。

    不料群臣之中卻有反對意見,說大秦蜀道難行,從來易守難攻,上次若不是取巧,恐怕也是勞師遠征難有所獲。蜀國山高水遠,賦稅難征,人心難收,況陳莊為人狡猾難制,恐怕不能收回上次征伐的成果。

    唯司馬錯力排眾議,一力堅持:“大秦得蜀失蜀,若不能強力鎮壓,恐為天下所笑,而且也會讓被我們征服的其他地方有先例可循。如此一來,後患無窮。”

    嬴稷亦支持司馬錯:“父王,兒臣認為上將軍說得對。況且此番伐蜀,與上次不同。我大秦已據有巴郡與漢中,可對蜀國形成倒逼之勢。陳莊反復無常,縱然一時得勢,亦未必能馬上穩住局勢。倒是可以趁著他初篡位時當頭猛擊,收復失地。而且,想陳莊為人,工於心計,若是此事無人在背後支援,必不敢輕舉妄動。若是我們輕棄蜀中,必是中了他人的算計。”

    秦王駟看到嬴稷的小臉上滿是躍躍欲試之情,想到他必是之前被羋八子灌輸了太多蜀地知識。看他的樣子,倒是頗想請命與司馬錯一起進蜀,再去做這個蜀侯。

    嬴蕩急了,忙上前一步,道:“父王,兒臣願領命去巴蜀,平定陳莊之亂。”他為魏頤之事,極想多立軍功,好增加自己的分量,讓秦王駟重視他的存在。偏這段時間諸國被秦國一通報復,都嚇破了膽子,再不敢有什麼異動,教他滿心想立軍功都找不著機會。

    張儀心念一動,上前一步贊道:“臣以為,這次蜀中失守,與公子通年紀太小,難以鎮住巴蜀複雜的局勢有很大關係,下次若能派一個年長勇武的公子前去鎮守,則再無後患。公子蕩能夠為君父分憂,實是難得。”

    頓時群臣也一片贊同之聲。

    樗裡疾敏銳地看了張儀一眼。

    司馬錯滿眼不贊成地看了張儀一眼,欲言又止。

    朝上的消息,很快也傳入了後宮。

    羋姝聞訊大驚:“什麼,大王擬派子蕩去蜀中?”

景氏正坐在她的下首,聞言頓時花容失色:“這可不得了。王后,蜀中那個地方,去了豈不是另一個公子通?”

    羋姝頓時暴怒,啐了她一臉:“閉嘴,你敢詛咒我兒?”

    景氏大驚,連忙告罪,踉蹌退了出去。

    羋姝急切地抓住了玳瑁,說話都不禁帶了哭腔:“傅姆,你說怎麼辦?”說著,她不禁咬牙切齒,“又是那個張儀的提議。此事必有羋八子從中作祟。這賤人,她是想要我子蕩的命啊!”

    玳瑁目露凶光,道:“王后,如今也顧不得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羋姝猶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玳瑁冷笑:“咱們就先下手為強,去了她的根苗。”見羋姝神情不定,忙勸道,“王后放心,有些事老奴來做,不必髒了王后和公子的手。”

    羋姝凝視玳瑁,神情漸漸轉為凜冽,冷冷地歎了一聲:“罷罷罷,是她不義,不是我無情。”

    這一日,女醫摯采藥歸來,走過回廊時,忽然背後有人叫她道:“醫摯。”

    女醫摯回頭,看到玳瑁從廊後繞出,對她道:“醫摯,我這裡有你的一封家信。”

    女醫摯正自不解,玳瑁已拿出一封魚書交到她手裡,神秘一笑,便走了。

    所謂魚書,便是將帛書夾在兩片木簡中,又將木簡做成魚形,以喻隱秘和迅速之意。女醫摯回了房間,拆開魚書,卻見一片帛書中盡是斑斑血跡。她打開那帛書,裡面便跌出半根手指。她顫抖著拾起手指,看完帛書,整個人便如風中秋葉,抖得縮成一團。

    她最怕的一天,終於來了。

    她人到了秦國,可她的兒子、她的丈夫還在楚國,還在楚威後的手中。

    如今,故技又重施。這一番,她是否還要違背良知,再度成為惡人的工具呢?

    孰去孰從,誰能夠告訴她方向?

    一月之後,大軍集結,整裝待發。秦王駟準備宣佈入蜀的人選,嬴蕩亦已做好出征的準備,只待一聲令下了。

    這一日,天氣炎熱,女醫摯提著藥罐,進了常寧殿西殿。

    嬴稷正坐在堂上捧書苦讀,見女醫摯提了藥罐進來,抬頭道:“摯婆婆,這是什麼?”

    女醫摯道:“這是避暑的藥茶鹿鼎記後傳。季羋吩咐,公子夏日行走烈陽之下,容易中暑,讓我熬些藥茶給公子喝。”

    嬴稷道:“好,我這就喝。”

    女醫摯倒了藥茶,嬴稷正準備端起藥碗喝下,忽然聽到室外羋月的聲音傳來,便放下碗站起來,恭敬侍立相迎:“母親。”

    薜荔掀起簾子,羋月走了進來,見女醫摯也在,倒是一怔:“醫摯,你也在啊。”

    嬴稷詫異道:“咦,母親,不是您讓摯婆婆給我熬避暑藥茶喝的嗎?”

    羋月臉色微變,笑道:“哦,既是避暑藥茶,大家都喝一碗吧。薜荔,你叫女蘿也進來喝一碗。”

    薜荔道:“是。”

    女醫摯臉色一變,道:“慢著。”

    羋月道:“怎麼?”

    女醫摯道:“這、這藥茶我原預備著給公子稷用的,所以沒準備這麼多。”

    羋月神色不動:“哦,這倒無妨,你再去熬制一些來就是了。”

    女醫摯臉色蒼白,只得行禮道:“是。”就要往外走去。

    羋月忽然叫住了她:“醫摯。”

    女醫摯抬頭回望,目光中盡是不舍和淒涼。

    羋月道:“醫摯,我是你接生的,子稷也是你接生的。我們相識這麼多年,從楚國到秦國,從我母親開始,你服侍過我們祖孫三代,名為君臣,實同骨肉。這些年來我們是怎麼過的,你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都看得到。你究竟有什麼為難之事,不能同我們說?”

    女醫摯淒然苦笑:“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是一起走過,我服侍季羋的時間,比和我親生骨肉在一起的時候更長。我親手接生公子,眼看著他從一個嬰兒長到如今這樣一個英偉少年,看著他如此單純地待我如親人,你以為,我會怎麼做?”

    羋月臉色一變,失聲道:“醫摯……”

    女醫摯微微一笑,身子一軟,便已倒下,嘴角有一絲黑血滲出。

    羋月搶上前,扶住了女醫摯,叫道:“醫摯,醫摯,你怎麼樣了?”

    嬴稷也撲上去從另一邊扶住女醫摯,叫道:“摯婆婆,你怎麼了?”

    女醫摯眼淚緩緩流下:“我這一生,身不由己,總是要被迫做一些違心的事。幸而神農祖師庇佑,容我一次又一次地躲過真正的災難。可是這一次,我躲不過去了……”

    羋月心頭一痛,歎道:“醫摯,你有什麼事,為什麼不與我商議?我們一起走過了這麼多年,再難的事,我也會有辦法的啊!”

    女醫摯卻搖了搖頭,道:“季羋,你的苦,我又何嘗不知?公子戎、莒夫人身在楚國,您尚且無能為力,更何況我……”她的氣息變得微弱,兩行眼淚流下,“她們,一次次拿我兒子的性命來要脅我。是,我心心念想著我的親生兒子戊兒,可是公子稷,是我一手接生,看著長大的孩子,我就算死也不會傷害他。可我不能不顧我的戊兒,我這個母親,本就虧欠他太多了。我一直不在他身邊,我把別人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來愛,到最後我已無法分清,到底愛誰多一點清穿之華貴妃。可我心裡卻知道,我對戊兒虧欠得更多一點。既不忍殺了我最愛的孩子,又不能坐視我親生的兒子死去,所以,我只能自己死。”

    羋月泣不成聲道:“醫摯,摯姑姑,對不起,一直是我母子虧欠於你……”

    女醫摯道:“季羋,其實有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醫者行醫救人,本來就不應該入宮廷、爭富貴。唉,我真後悔,當日沒有聽扁鵲師傅的話,行醫於草澤,守住本心。從我入宮的那一天起,我的命運就已經註定。我的箱中,還有一些解毒之藥。季羋,你和公子稷留著防身……”她說到一半,便已頓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羋月失聲驚叫道:“摯姑姑……”

    嬴稷道:“摯婆婆。”

    薜荔和女蘿也一起跪下痛哭。

    羋月抱著女醫摯,一字字地發誓道:“醫摯,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白死,絕不會讓那些惡毒之人放肆作惡而不付出代價。你的命,我一定會找人賠上。”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商議,繆監匆匆進來,對秦王駟附耳說了幾句話。

    秦王駟大驚,拍案道:“愚婦,壞我大事。”

    樗裡疾道:“大王,出了什麼事?”

    秦王駟揮了揮手道:“你出去吧。”

    卻聽得殿外一個女聲道:“樗裡子是宗伯,此事正應該請他留下。”

    樗裡疾驚詫地轉眼看去,見羋月一身白衣,拉著嬴稷走進來,身後是女蘿和薜荔捧著魚書、藥碗以及竹簡。

    羋月走到秦王駟面前跪下哭泣道:“大王,求大王為臣妾和子稷做主,嚴懲兇手!”

    秦王駟微微閉了一下眼,手中拳頭握緊,強抑心頭怒火。此刻若不是有樗裡疾和羋月在,他會立刻沖到椒房殿中大發雷霆,指著羋姝痛駡一頓。

    但此時,他只能端坐在上,用極冷漠的聲音問道:“羋八子,你這又是何意?”

    羋月轉頭示意女蘿和薜荔將東西呈上,跪地悲號:“妾身泣血稟告大王:前日王后的女禦玳瑁去找女醫摯,以其兒子的性命要脅女醫摯在子稷的避暑藥茶中下毒。女醫摯忠心耿耿,不忍對子稷下毒,被逼無奈之下,服毒自盡。這魚書中,就是玳瑁拿來要脅女醫摯的家書,還有女醫摯兒子的斷指;這藥碗之中,就是玳瑁強迫女醫摯下的毒,大王若是不信,相信現在去王后的宮中搜查,還能搜到這種毒藥。這竹簡記錄的乃是女醫摯臨死前的口供,請大王為臣妾做主,為子稷做主。”

    秦王駟拿起竹簡看了以後,又打開魚書,看到裡面的家書和斷指,眼中怒氣升騰:“來人,封椒房殿搜查,將此事相關之人,交由永巷令審問。”

    羋月磕頭泣道:“多謝大王。”

    樗裡疾臉色蒼白。他踉蹌著走出宣室殿外,忽然眼前一暗,周遭都黑了下來。

    他一抬頭,驚見天邊烏雲密壓壓地聚攏,一道驚雷轟隆炸響。

    樗裡疾長歎道:“這天地,又要變色了!風雲忽至,措手不及啊!”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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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2:31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21-224章 風雲變

椒房殿內,羋姝木然坐著。她想不到,事情會忽然演變至此。她更想不到,女醫摯會以死抗命。

    她不得不娶進一個可厭的兒媳,不得不與她厭惡的人結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她的兒子鋪路。可是為什麼,事情每每會讓她落入難以逆轉的境地?

    永巷令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去審問。玳瑁一身素衣,臉色格外蒼白。她踉蹌著上前,含淚向羋姝磕了三個頭,大禮拜別:“老奴罪該萬死,請王后恕罪,這一切皆是老奴的錯。老奴與季羋有私怨,這才自作主張,犯下滔天大罪。老奴這便去認罪,絕不敢連累王后。”

    羋姝知道這一去,極有可能就是訣別。她與玳瑁這十幾年相依為命,雖然素日視她為奴,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發現,玳瑁一去,在這寂靜深宮中,她就再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她很想抱著玳瑁崩潰大哭,卻只能木然點頭:“你去罷。若有錯,便去認錯;若無錯,也不能認了他人誣陷之詞。”

    她握緊拳頭,指甲掐入掌心,只覺得要掐出血來。傅姆,都是我的錯,你一再勸我不要心軟,結果我一再心軟,讓自己落入這般田地。從此以後,我再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審案,見王后與玳瑁雖然一坐一跪,隔得三尺遠,但兩人四目相交依依不捨,讓他站在一邊十分尷尬。等了好一會兒,眼見時候不早,他只得賠笑道:“王后,奴才奉旨行事,請王后勿怪。”

    羋姝淩厲地看了利監一眼,沉聲道:“傅姆年紀大了,你審問歸審問,若敢濫用私刑,她受什麼苦,我會讓你加倍受著。”

    利監聽了這話,內心暗翻一個白眼,臉上依舊賠著笑道:“王后放心,宮中自有宮規在,老奴焉敢徇私?”

    羋姝點點頭:“去罷。”

    玳瑁又磕了個頭,便站起來跟著利監出去了。

    羋姝不由得站起,目送玳瑁離去的身影。忽然間,她的身軀晃了晃,侍女琥珀連忙扶住了她。

    羋姝眼睛看著玳瑁出去的方向,耳邊是黑衣內侍們搜宮的聲音,忽然幽幽地問:“琥珀,你說,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琥珀強抑驚恐,勸道:“不會,王后,您正當盛年,如何會老?”

    羋姝搖了搖頭,淒苦地道:“不,我老了。若在從前,我絕對不會一聲不吭地讓他們在我面前帶走玳瑁,不會讓他們在我面前搜我的宮殿……”

    琥珀道:“這是大王的旨意啊,王后。”

    羋姝兩行淚水流下,搖頭:“不,這是因為我知道所有的憤怒和抗議,在大王面前,都是沒有用的。這麼多年過來,我累了,太累了……”她的聲音中,有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琥珀嚇得忙勸道:“王后,王后,您別這樣!您看,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情,王后還不是一樣有驚無險地闖過來了?您還有公子蕩,還有公子壯,您不可以洩氣啊。”

    羋姝心頭一痛,咬牙道:“是,我有子蕩,我有子壯,我不可以認輸替嫁王妃要回家。”她霍地站起來,“來人,我要去常寧殿。我要去和羋八子對質。我不信,她真的敢與我對抗到底。”

    琥珀忙扶住她,勸道:“王后,大王已經下令封宮了。”

    羋姝如被雷擊,整個人都傻了:“封宮,封宮?”這一生,她經歷過數次封宮,卻都是有驚無險。可是這一次,她忽然有一種極可怕的感覺。她喃喃道:“是啊,我不能出去了。”她就算有再多的威迫手段,也沒辦法對著羋月使出來了。“羋八子,你到底想怎麼樣,是不是想奪我這個王后之位?”說到最後一句話,她已經忍不住咬牙切齒。

    “我想怎麼樣?”羋月站在窗前,內心一片冰冷。這世間其他事她都可以暫作忍讓,可是把手伸到嬴稷的頭上,她是絕對不能忍的。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既然秦王駟有心,既然王后失德,那麼,這一步,也應當走出去了。

    她轉過身去,對女蘿道:“女蘿,你去相邦府上,把這件東西交給張子。”

    送到張儀手上的是一隻小木匣,打開木匣,裡面只是一小塊郢爰。這是當年張儀落魄的時候,羋月送他赴秦的路費。

    張儀合上匣子,對女蘿道:“我已知之矣。”

    次日,咸陽殿大朝會上,庸芮率先發難:“臣庸芮上奏,聽聞王后失德,圖謀毒害公子,臣請廢王后遷于桐宮,以謝國人,以安諸夫人、公子之心!”

    此言一出,便有數名臣子,上前附議。

    甘茂大急,上前爭道:“此為大王家事,外臣何能干預內宮?”

    庸芮冷笑道:“王后為一國之母,後宮失德,天地陰陽淆亂,此乃亂國之兆,我等大臣,豈可坐視?”

    樗裡疾道:“此事尚未有定論,何以謠言洶洶?事先定罪,甚至逼君王廢後,這是你做臣子的禮數嗎?”

    見樗裡疾出來,群臣一時噤聲。此時,張儀緩緩出列,肅然拱手道:“大王,姑息足以養奸。大王有二十多位公子,此事若不能善加處置,恐怕會人人自危,將來就是一場大禍。”

    左右二相,各執一詞,頓時朝堂之上,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派,眾人相爭不下。

    秦王駟陰沉著臉,聽著群臣爭執。從早朝開始爭到正午,朝會結束的時間到了,秦王駟這才站起來,宣佈散朝。

    整個過程中,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群臣不解其意,卻更是相爭不下,便是出了朝堂,依舊三五成群,各自不讓。

    甘茂走了出來,看著殿外群臣議論紛紛,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他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信給嬴蕩。嬴蕩收到甘茂的信,知道經過,大驚失色。他來不及斥責母親荒唐,只能先應付當前的危機,便匆匆趕來。

    甘茂便將今日朝堂之事說了,道:“公子危在旦夕,何以自救?”

    嬴蕩大驚,一時不知所措,瞧見甘茂臉色,頓時恍然,朝著甘茂一揖到底:“我方寸已亂,還請甘大夫教我。”

    甘茂扇子一揮,道:“此事,萬萬不可承認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嬴蕩輕歎:“人證物證俱在,如何抵賴得了?”

    甘茂冷笑:“人證物證又能如何?不過一個女奴、一個女醫之間的事罷了,與王后何干,與公子又何干?豈能以賤人之事而陷貴人?只要公子和王后抵死不認,只要大王還有心袒護,那這件事就可以大風吹去。”說到這裡,他又徐徐道:“何況,公子還可以反戈一擊,把水攪渾。”

    嬴蕩一驚,忙問:“怎麼個攪法?”

    甘茂閉目思忖,緩緩道:“那些證詞物證,都是羋八子拿出來的,證人也是她的侍女,能作得了什麼數?我們還能說,這件事根本就是羋八子為了奪嫡,自編自演,女醫摯不肯作偽證,所以自絕而死……”

    嬴蕩聽得有些暈眩,但最終搖了搖頭:“不成的,那魚書和斷指,不是羋八子能夠偽造的。更何況母親身邊的傅姆,已經被永巷令抓去審問了……”

    甘茂眼睛一亮,問道:“那傅姆與女醫可有私怨,或者說與羋八子可有私怨?”

    嬴蕩道:“玳瑁素來認為羋八子不懷好意,私怨極重,與女醫摯並無恩怨。”

    甘茂道:“如此說來,我倒有一計……”說完,他便在嬴蕩耳邊低聲說了。

    嬴蕩眼睛一亮,向甘茂行了一禮:“多謝甘師。”說完,匆匆而去。

    且不說甘茂與嬴蕩密謀,只說散朝之後,樗裡疾匆匆去見秦王駟。

    此時宣室殿中,秦王駟神情疲憊地倚在席上,閉著眼睛。雖然席面上散亂著竹簡,他卻無心去看。忽聽得外面喧嘩,他不由得大怒道:“寡人不是說過要靜一靜嘛!”

    卻見樗裡疾匆匆而入,跪下道:“臣樗裡疾未宣擅入,請大王治罪。”

    緊跟在樗裡疾身後欲攔截的繆監連忙跪下道:“老奴該死。”

    樗裡疾道:“是臣弟硬闖進來的,請大王治臣弟的罪。”

    秦王駟無奈地揮了揮手令繆監退下,指著樗裡疾歎道:“唉,你啊,你啊!”

    樗裡疾劈頭就問道:“大王,如今羋八子逼宮,大王打算如何處置王后?如何處置公子蕩?”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去,斥道:“疾弟,你這是什麼話?”

    樗裡疾卻不怕他拉下臉來,只說:“大王到如今,還要自欺欺人嗎?”

    秦王駟被他這一頂,撫頭歎息:“你別說了,寡人正為此事頭疼著呢。”

    樗裡疾道:“大王,此事若不能處理好,大王頭疼的事恐怕還不止於此呢。”

    秦王駟冷笑:“那依你說,該當如何?”

    樗裡疾頓足道:“大王早該讓公子稷就封的。大王寵愛羋八子,卻讓她久處低階,時間長了,人心就會不平。公子稷不能就封,就容易引起猜測。大王先以公子華試煉,結果讓魏夫人生出妄念;大王再以公子稷試煉,卻讓王后心中生出恐懼。大王,定太子之位,再也延誤不得了。”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寡人就是知道魏氏野心太大,所以早早讓子華就封,以免他介入爭儲之事。可是寡人當真沒有想到,王后竟然會愚蠢到壞了寡人之事……”他知道羋月是有分寸的,可是他沒有想到,王后這樣的性子,居然也敢悍然出手。當日他挑中這個王后,便是因為魏氏姐妹在宮中太會起風波。王后雖然不夠聰明,但這也是她的好處,便是給她做壞事的機會,她也做不得大惡事。但忽然間,王后居然會對嬴稷下手,這令他驚怒交加,心中亦生出了廢後之意。

    樗裡疾見他的神情,已經知他心意,但他卻不能眼看著此事發生,不禁歎息道:“事已至此,臣弟亦無話可說。王后失德,難以再主持中宮,只能幽居桐宮,了此一生。但此事已經給後宮妃嬪們以及諸公子心中埋下陰影,臣只怕大王百年之後,諸公子會以此為由,讓公子蕩無法繼位。”

    事實上,在他們的眼中,不管王后妃子,都只是一介婦人而已。不管是聰明還是愚蠢,是賢慧還是藏奸,都只能在後宮的一畝三分地上蹦躂。只要君王自己的主意正,婦人發揮的餘地又能有多少?不管是縱容還是饒恕,是重責還是輕放,處置之法與她們自己的行為無關,端看君王心意。便如養的黃雀兒一樣,心情好的時候,便是啄了主人的手,那也是一笑置之;心情不好的時候,哪怕婉轉鳴啼,也當作嘈雜噪音,直接扔了出去。

    對於他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從國事、政事的角度考慮,這件事如何處理,才是最恰當的。

    所以,樗裡疾也只能就國事來說,就諸公子的事情來說。王后是廢是幽,無關緊要,但若是公子蕩因此落下讓諸公子詬病的把柄,將來王位傳續之時,那就是天大的麻煩。

    秦王駟沉默良久,才徐徐道:“那麼,這是要……易儲?”他知道,樗裡疾比誰都反對易儲,他說這句話,也是逼樗裡疾一句。

    果然樗裡疾急道:“若是嫡子不能為儲,那餘下諸公子,又有誰能夠各方面都壓倒群英,成為萬眾所擁戴之人呢?”他看著秦王駟,一一歷數,“公子華雖然居長,但心思太深,恐怕不能容人;公子奐性情溫和,難以制人;公子稷雖然聰明,卻年紀尚小……其餘諸人,亦皆有不足。大王,您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儲位有變,由此產生的動盪只怕會影響國運啊。想那齊桓公稱霸天下,死後卻因為五子爭位,強大的齊國就此衰落,不知多少年才慢慢恢復。而我秦國,是否能夠等到恢復,還未可知。”

    說到齊桓公之事,秦王駟的臉色也變了。這是所有君王的軟肋,不可觸碰。他眉頭一挑,問道:“依你之見,還是要保子蕩?”

    樗裡疾滿臉無奈。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王后實在是不堪再保。可為了大局,卻不能不饒放了她。他長歎道:“這也是無奈之舉。依如今情況,若是王后被廢,則公子蕩、公子壯必處尷尬之地,諸子之爭的情況就難以避免了愛傾紫禁城。若是立儲立嫡,至少不會讓政局產生動盪。公子蕩雖然母親品德有失,但他是大王作為儲君培養多年的,勇猛好武,將來為君也能震懾諸侯。”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憤怒無奈:“你是說,為了保子蕩,只能繼續保王后?”

    樗裡疾膝前一步,勸道:“大王,請大王為大秦的江山著想。”

    秦王駟想說什麼,卻又忍下了,無奈地揮了揮手道:“讓寡人好好想想,明日再說。”

    夜深了。

    秦宮中,幾人不寐。

    承明殿中,秦王駟獨對孤燈,猶豫不決。

    常寧殿中,嬴稷猶在為女醫摯之死傷心。羋月卻獨倚窗口,面對冷月,一言不發。這一戰,她已無處可退,必要一決生死。

    椒房殿中,羋姝捂著心口,在席上輾轉反側,不能安眠。

    披香殿中,魏夫人輕敲棋子,又在演算下一步的棋局落子。

    而此刻,一個黑影悄悄走進了掖庭宮囚室。

    囚室深處,玳瑁躺在骯髒的地面上,不斷呻吟。她花白的頭髮上盡是泥汙,身上亦都是受過刑訊的血痕。

    閽乙走到柵欄外,蹲下身子,輕輕喚道:“玳姑姑,玳姑姑……”

    玳瑁聽到聲音,睜開眼睛,掙扎著翻過身去,又痛得輕呼兩聲。

    閽乙見她如此,也不禁帶了哭腔:“玳姑姑,他們怎麼把您打成這個樣子啊!您,您沒事吧!”

    玳瑁認出他來,掙扎著爬向柵欄,咬牙道:“我沒事。怎麼是你?王后怎麼樣了,公子蕩怎麼樣了,公子壯怎麼樣了?”

    閽乙卻緊張地問:“您……有沒有牽連到王后和公子?”

    玳瑁似受到了極大侮辱,立刻咬牙切齒地嘶聲道:“老奴對王后和公子忠心耿耿,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會令王后和公子受到牽連!”

    閽乙松了一口氣:“那就好……玳姑姑,您可知道,如今朝中議論紛紛,羋八子勾結朝臣,圖謀廢後呢!”

    玳瑁大驚,一怒之下又牽動傷口。她咬牙道:“賤婦她敢!我但有一口氣在,掐也要掐死她。”

    閽乙歎道:“您可別再說這樣的話了。如今,您只能……玳姑姑,您可願為了王后一死?”

    玳瑁堅定地道:“老奴甘願為王后一死。”

    閽乙道:“那就好,您聽著……”但見燭影搖動,閽乙和玳瑁一邊說著,一邊把一件黑布包著的東西遞給玳瑁。

    三日後,大朝會。

    群臣魚貫進入咸陽殿,互相用眼光衡量著對方。

    秦王駟走上殿,群臣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抬手逃妾升職記。

    繆監道:“起!”

    群臣起身,分兩邊席位就座。

    樗裡疾上前奏道:“臣啟大王,投毒案主謀玳瑁要求當殿辯析,請大王旨意。”

    秦王駟看了群臣一眼:“眾卿以為如何?”

    甘茂道:“臣以為,事關王后,自當謹慎處置。務求真憑實據,勿枉勿縱。”

    張儀狐疑地看了看甘茂和樗裡疾,心知有異,斷然阻止道:“臣以為,朝堂乃是士大夫議國政的地方,後宮女婢乃卑微陰人,豈可輕入?”

    甘茂卻道:“若是如張相所說,朝堂乃議國政的地方,後宮婢女就不應該輕入,那何以張相當時一定要在朝堂議後宮之事,甚至輕言廢後?”

    張儀怒道:“這是兩回事。”

    甘茂冷笑道:“這就是一回事。”

    秦王駟喝道:“好了,不必再爭。來人,宣玳瑁。”

    見甘茂微笑,張儀盯了甘茂一眼,心中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但他自忖一條舌頭橫掃六國,那惡奴再是巧言狡辯,也說不過自己,當下便凝神觀察。

    玳瑁是被內侍拖進來的。她雖然審訊時受了刑,但此時上殿,卻給她換了一身乾淨的青衣,倒瞧不出她的傷勢來。但她已經站也站不住了,只趴在地下哽咽道:“老奴參見大王。”

    群臣見這老嫗頭髮花白,形容淒慘,皆有些惻隱之心,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樗裡疾便出列問道:“玳瑁,我奉大王之命審你。是不是你指使女醫摯下毒?你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不料玳瑁一聽這話,便激動萬分,拍著磚地淒厲地叫道:“大王,冤枉!冤枉啊!”

    張儀喝道:“你下毒之事,證據確鑿,有何冤枉?”

    不料玳瑁抬起頭來,看著張儀,陰惻惻地道:“證據確鑿就不是冤枉了嗎?那當日張相因和氏璧一案蒙冤的時候,何嘗不是證據確鑿?”

    張儀不想這惡奴口舌如此淩厲,一反口就咬自己,待要駁斥,卻見玳瑁並不停頓,轉而朝著秦王駟大呼:“大王,老奴不是為自己喊冤,而是為王后喊冤。老奴只不過是微賤之人,是死是活,又怎麼有分量讓人栽贓陷害?下毒之案,分明是借著老奴之名,劍指王后。”

    她這話十分惡毒,指向明確,一時朝堂上群臣大嘩。

    樗裡疾臉色一變。他與秦王駟商議的,不過是讓玳瑁自承其罪,將其當成替罪羊處死,再將王后幽禁,掩過此事。不想玳瑁反咬一口,將事情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他與秦王駟交換了一個眼色,上前喝道:“大膽,你如今是階下之囚,只管答話,何敢妖言惑眾,胡說八道!”

    玳瑁卻淒厲地高叫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是不忿王后賢良,不爭不嫉,卻反而三番四次受人誣陷,有口難辯。如今還有人圖謀廢後。賊人用心險惡,老奴身受冤枉,無以自辯,唯有剖腹明心,望大王明鑒。”她一口氣說完,不待別人反應過來,就從袖中拔出一把短劍,用力朝腹部刺下,一時鮮血飛濺。

玳瑁嘴角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就此死去。

    變故突起,整個朝堂亂成一團。

    這場戲,本就是甘茂策劃導演的,此時他便踩著節拍出列,指著張儀等人,悲憤萬分地指責道:“你們逼迫王后,以至於今日血濺朝堂,如此忠僕竟剖腹明心——”說到激動處,他朝天跪下,手指天空大叫道:“各位大夫,蒼天可鑒啊!”

    群臣中不少人經歷過沙場,鮮血和死亡也見過不少,但這種剖腹明心、血濺朝堂之舉卻從未遇上過,一時間都受了極大的震撼,再加上甘茂這一跪一呼,心理上頓時也受了影響夫子傾城。便是原先知道此事,認為必須廢了王后之人,在這場景的影響下也受了感動,對玳瑁臨死之言信了七分。

    秦王駟站起來,冷冷地掃視眾人一眼,說不盡的失望。他起身,拂袖而去:“退朝。”

    他冷著臉回到後殿,終於按捺不住向繆監發作:“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哪來的短劍?幸而是自盡,若是拿這短劍在朝堂上傷了人,甚至借機圖謀不軌……”

    繆監亦急出一頭汗來,匆匆去查明了,方才回報道:“老奴該死!老奴已經問過,昨夜永巷令私放了公子蕩身邊的閽乙進入囚室看望玳瑁,想來這短劍是他帶入的……”

    秦王駟聽了此言,更加震驚。他本以為是羋姝下手,沒想到竟會是嬴蕩:“子蕩?怎麼會是他?難道說連他也涉入其中,甚至玳瑁下毒的事,他也知道?”想到這裡,他的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他一直遺憾嬴蕩素日是個沒心機的人,但如果這件事,嬴蕩也參與進來了呢?嬴蕩的沒心機,難道是在政事上缺乏謀略,卻在這種陰損小事用功?這樣的心性,如何能夠成事?若不是嬴蕩自己的心思,那麼他的背後,難道另有主使之人?

    樗裡疾亦是想到此處,斷然道:“臣以為,下毒之事,應與公子蕩無關,他也不像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人。而玳瑁之事,若不是王后所為,只怕公子蕩背後有人。大王,如今情勢越來越混亂,若不速做決斷,只怕會有人渾水摸魚。諸公子背後,還有他們的母族,甚至還有各國的勢力會介入,到最後只怕是想結案都結不了。如今既然朝堂上風向已變,大王當快刀斬亂麻,將此事了結,以安諸公子之心。”

    秦王駟點頭,又忍不住怒氣道:“愚蠢!”這個蠢婦,難道當真以為,自己看不出殺人滅口這一招嗎?不承想,十多年後宮歷練下來,連一隻小狸貓,也能夠變成吃人的猛虎。

    正此時,繆乙進來道:“大王,羋八子求見。”

    樗裡疾忙道:“大王,臣避一避。”

    秦王駟點頭,樗裡疾避到側殿,羋月從殿后進來道:“臣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免。”

    羋月道:“大王,臣妾聽說,那玳瑁在殿上當眾剖腹?”

    秦王駟點頭道:“不錯。”

    羋月的心一沉,看著秦王駟的臉色,終於上前一步,跪下道:“唉,她能夠為主而死,也算忠誠可敬。大王,妾身有一個請求。”

    秦王駟道:“什麼請求?”

    羋月道:“既然主謀已死,還請大王就此結案吧。”她說出這一句來的時候,實是萬分不甘,但事情演變到這一步,她再想要劍指王后,只怕已經辦不到了。既然如此,與其被別人逼著放手,不如自己先行退讓,還能掌握主動。因此她一聽到消息,便知大勢已去,匆匆趕來,就是要先作表態。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緩緩道:“哦,你居然願意放手?”

    羋月道:“一命換一命罷了,臣妾還能說什麼?王后畢竟是一國之母,臣妾不願意這件事演變成朝廷的黨爭。”

    秦王駟微微點頭道:“好,那就依你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但此事關係重大,寡人會徹查宮中,絕不會姑息養奸,涉及此案的人員,統統處死,殺一儆百。”

    羋月心中稍安,不由得掩面輕泣:“可憐子稷小小年紀,卻無辜地被牽連進這種事情來……”

    秦王駟點頭,心情沉重:“寡人知道,寡人不會讓子稷白受了這場苦,必會對子稷有所補償。”

    羋月似乎聽出了什麼,卻不聲張,只低頭道:“多謝大王。”

    見羋月出去,秦王駟閉目沉思。

    樗裡疾從側殿出來,催促道:“大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秦王駟長歎道:“子蕩實在是……還不堪造就啊。”

    樗裡疾道:“可是,大王看中了誰呢?”

    秦王駟欲言又止,忽然心口一梗,他撫住心口,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樗裡疾低頭,並沒有看見秦王駟的表情。繆監看見了,欲上前來,才走到秦王駟的身邊,秦王駟已經緩過來,擺手制止了他。

    秦王駟心頭一寒,他的身體,他自是知道的,忽然想起樗裡疾提到的齊桓公舊事,當此時,秦國的確是不能亂的,當下歎了一口氣道:“擬旨吧。”

    樗裡疾已知其意,迅速在錦帛上寫下詔書,繆監奉上玉璽蓋上。

    秦王駟將詔書遞給樗裡疾,樗裡疾接過詔書,深深一揖。

    秦王駟閉目,揮手令其退下。

    秦王駟下詔,封公子嬴蕩為太子,擇日迎娶魏國公主為太子婦。

    消息傳出,琥珀興奮地沖進椒房殿:“王后,王后,大王下詔了,立公子蕩為太子。”

    羋姝神情憔悴地抬起頭來,聽到琥珀的聲音,不敢置信地站起,顫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琥珀道:“大王下詔立公子蕩為太子,擇日迎娶魏國公主為太子婦。”

    羋姝喜極而泣道:“我就知道,大王是不會放棄我的。我就知道,子蕩是一定會當上太子的。我就知道,沒有什麼賤人可以爬到我的頭上去……”

    琥珀遲疑了一下。

    羋姝道:“怎麼?”

    琥珀跪下道:“傅姆在殿上為了維護王后,剖腹明志了!”

    羋姝身體晃了晃,琥珀連忙扶住了她。

    羋姝的眼神有些茫然,最終落到了琥珀身上:“她現在怎麼樣了?”

    琥珀道:“永巷令已經收殮了,暫時停在暴室裡。”

    羋姝的聲音有些飄忽:“她是個忠心的奴婢,吩咐下去,賞她厚葬。你們素日跟她要好的,也去送送她吧。”

    琥珀低頭道:“是。”

羋姝道:“立太子,才是宮裡的大喜事。吩咐下去,各宮殿妃嬪每人賞絹十匹、簪釵兩對,我要她們好好打扮起來,為我兒慶祝。尤其是……魏夫人和羋八子,再挑兩套鑲嵌七寶的頭飾給她們,要她們打扮得最華麗、最隆重……”

    琥珀道:“是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羋姝道:“去取我那套紅珊瑚頭飾,給太子婦做禮物。對了,再加一套蜻蜓眼的珠串……”

    琥珀道:“是。”

    羋姝忽然厲聲道:“還不趕緊辦去。”

    琥珀嚇了一跳,連忙行了一禮退下,其他侍女也紛紛退下。

    羋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會兒,忽然低聲笑道:“只不過是個奴婢罷了,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應該做的……”

    一顆淚珠滴在席面上。

    羋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應該活著了……”

    羋月聽到這道詔令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琥珀奉命來傳羋姝的話。她昂首步入常寧殿,對羋月笑道:“……王后說,季羋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華麗、最隆重來慶祝……”一邊說著,一邊惡意地看著羋月的反應。

    羋月面無表情道:“臣妾領旨。薜荔,賞。”

    薜荔送上一個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過,不甘心地看了室內一眼:“多謝季羋,不知季羋還有什麼事情吩咐?”

    羋月沒有說話。

    琥珀只得行禮告退道:“奴婢告退。”

    琥珀退出,薜荔擔心地看了羋月一眼,想要上前說什麼,卻被女蘿拉了一把。

    女蘿拉著薜荔,悄然退出。

    羋月臉色蒼白,兩行眼淚流下,忽然間渾身顫抖,低聲嘶吼:“秦王駟,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聽到羋月一聲長長的嘶吼,她大驚,想往裡面沖去,卻被女蘿緊緊拉住。

    羋月在室內狂笑起來。她沒有想到,事情的進展,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如果王后殺人,換來的不是懲罰,而是嬴蕩被立為太子這種獎賞,那麼,她的嬴稷何辜,醫摯何辜?他們這些人,掙扎有什麼用,努力又有什麼用?堅守本心,更有什麼用?

    如果秦王駟對嬴蕩刻意維護到這種程度,那麼,他之前的暗示、慫恿,甚至是許諾,又為何來?如果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擇定了嬴蕩,那他對其他兒子所給予的偏愛、支援,又是為了什麼?為了平衡?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脹?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隊?又或者……只是為了打磨這個未來的儲君?

    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如同風中之葉。原來,他一直在騙她,一直在騙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足夠警惕、足夠獨立。自向氏死後,她以為自己已經套上了層層的鎧甲,她已經長大了,懂得保護自己,再也不會給別人以傷害她的機會了。

    自從童年受過傷害之後,她能夠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妖者嬈也。她知道屈原不會傷害她,她知道黃歇是可以信賴的,除此之外,她連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為她知道,如果遇上羋戎和她只能選擇一個的時候,莒姬一定會選擇羋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憐惜保護的人。張儀,是與她氣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會想到去倚仗他們,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由他們保護,因為她知道,他們不足以保護她。

    她曾經以為黃歇能夠保護她,可是命運弄人,最終她只能靠自己來保護自己,可她對黃歇的信任,卻從來沒有被摧毀過。

    從第一天看到秦王駟開始,她就知道,他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冷眼看著他是如何輕易地取得了羋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時候,甚至曾經替羋姝憤怒過。一個未諳世事的少女,和一個深通世情的君王,這樣不對等的感情,是一種欺騙和玩弄。

    這些年來,她緊守著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嬪。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誠順從。她對他盡到了自己身為姬妾的職守,可是她的心,始終還是屬於她自己的。

    是怎麼開始的呢?她如小獸一般地警惕著,縮在小小的窩裡,從不敢探出頭來。因為外頭的風雨和傷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經歷過、承受過。可是他來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點點從最深處拉了出來。一開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護了她的親人;然後,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導、以寵愛,讓她接觸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讓她學習、成長,並開始充滿自信,開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築就的小窩,與他的生活糾纏在了一起;然後,是以信任、以親近,數載的夫妻生活,兩年的巡幸四畿,讓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親;然後,是以挽留、以託付、以獨一無二的倚重,讓她放棄了為自己留的後路,讓她真的信了他,願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旋渦中,以為他會永遠站在自己的身後,以為不管如何,她總是系著他的保護繩。

    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跡;也從來沒有人,給她以如此複雜的情感。父親、師長、愛人、朋友、君王、歸宿,她不可自抑地淪陷了,儘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儘管她一直努力掙扎著不受控制,儘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堅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終還是失守了,還是相信了,還是依賴了,還是軟弱了,還是如此愚蠢地、可恥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對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給了一個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不應該託付的人。

    她甚至還信得如此徹底,甚至在她踏入旋渦而面對無盡明槍暗箭的時候,她還相信他會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顆堅強的心,可以抵制世間所有的惡意傷害,楚威後、羋姝、魏夫人等人對她的任何傷害,她都可以不懼,都可以忍耐抵擋。可是萬沒有想到,她這一生面對的最大傷害,卻來自於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軟肋給了他看,可是他轉眼間就把傷她的劍,交給了她的敵人。

    羋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長歌當哭,長號當笑,似要一次將所有的淚流盡,要將所有的憤怨呐喊出來。她如同一個毫無防備的人,被迎面而來的戰車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還清醒著,性命還有一口氣吊著,還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極度痛楚。

    可是,她卻還活著,還沒有死去。而明天,又將會是新的戰場,新的碾壓。

    她聽到嬴稷在拍著門,在哭著,叫著她。

    她傷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著。她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已經被秦王駟當作棄子,卻是她骨肉相連、重逾性命的兒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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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3:0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25-228章 賭國運

  承明殿,幾案上擺著丹書,中間一行字“封公子稷為蜀侯”清晰可見。

    秦王駟背著手,踱來踱去,有些猶豫。

    繆監走進來,垂手而立。

    秦王駟故作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繼續看著竹簡,等著繆監回報。

    過了半晌,卻不見響動,他只得淡淡地道:“羋八子來了嗎?”

    繆監支支吾吾地道:“羋八子……病了。”

    秦王駟手一頓,問道:“病了?是什麼病?召太醫了沒有?”

    繆監道:“這……不曾。”

    秦王駟道:“哦,為何?”

    繆監道:“大王,其實……羋八子無病。”

    秦王駟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這是……跟寡人賭氣吧。”

    繆監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賭氣,倒像是……”

    秦王駟道:“像什麼?”

    繆監道:“老奴形容不出。卻讓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宮前的神情。”

    秦王駟手中毛筆落下,汙了竹簡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來,道:“去常寧殿。”

    繆監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在前面走著,心頭卻是頗不平靜。他自然知道,這封詔書一下,羋八子那邊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繆監去宣她,準備安撫於她。他會把今日朝堂上的變化告訴她,把不得不立嬴蕩的原因告訴她。然後,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給嬴稷,他甚至會告訴她,王后將會被幽禁,他會封她為夫人,會讓她成為主持後宮的副後。他會給她足夠的安全和保護,會給她尊榮富貴,會幫她鋪好後路,給她留好輔臣。甚至樗裡疾也會因此懷有愧疚,而會在以後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邊。

    可是……他苦笑,她這次想必是氣得很了,所以,甚至連他的安撫、他的示好,都拒絕接受。

    但是,此事的確錯在他,她不願意過來,那便只好他自己過去了。

    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這件事,讓他看到了一個幾乎是全新的羋月。他有許多妃嬪,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活潑嬌豔、天真單純,各有各的可愛之處。但進宮之後,慢慢地每個人都只剩下一種表情了,那種表面雍容的、充滿心機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氣沉沉的感覺妻主太狂夫之過。

    他想,有時候他對魏夫人一再縱容,或者也是因為她的身上,始終還有一種不甘沉寂的意願在。

    他本以為羋月在生了孩子以後,也會漸漸地褪色成那一種後宮婦人,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或者是從他決定留下嬴稷開始,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從她隨著他一起巡幸四畿開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時候……她的身上出現了一種活力,有點像庸夫人,有點像孟嬴,但與她們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來說,有點像他自己。

    他看著這個少女,在他的身邊漸漸長大。他引導著她去四方館,見識諸子百家的學說,去探索列國爭霸的權謀……他驚奇地發現,她學得很快,快得甚至讓他都覺得詫異和自愧不如。他們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在許多時候感覺到奇異的合拍。有時候他覺得,就這樣下去也好。對於嬴稷,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如果他的壽命能夠更長一些,能夠活到嬴稷成為一個可以獨挑大樑的成年人時,那時候,或許……

    可是,他的時間不夠了,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而這個宮中,除了他之外,無人察覺。或者,樗裡疾能夠猜到一點點,但恐怕連樗裡疾,都樂觀地高估了他的壽數。

    他不得不妥協,也不得不辜負他心愛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進常寧殿中。

    常甯殿中的侍從並不算多,此時大部分都在庫房裡和內室收拾東西。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沒有讓門口的侍人通報,他站在廊下,聽到裡面的母子在對話。

    嬴稷問:“母親,我們為什麼要收拾東西?我們是要去哪裡?”

    就聽得羋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們一無所有,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著板壁,嬴稷天真的聲音說:“母親不怕,我也不怕。”

    羋月道:“子稷,你要記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親,誰也不可信。”

    嬴稷問:“什麼是骨肉至親?”

    羋月道:“就像母親和魏冉舅舅,是同一個母親生出來的……”

    嬴稷問:“那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呢?”

    羋月輕輕冷笑:“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是天生要與你爭鬥的人。”

    嬴稷詫異了:“為什麼?”

    羋月道:“因為你只有一個父親,卻有許許多多的女人為他生下兒女。父親只有一個,這麼多人要搶,你說怎麼辦呢?”

    秦王駟聽到這裡,冷哼一聲:“原來,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他說了這句話,便邁步進去了。

    侍女們跪下行禮,羋月卻端坐不動,嬴稷也想行禮,卻被羋月拉住。

    秦王駟冷眼掃過:“子稷,規矩學到哪兒去了,見了寡人為何不行禮?”

    羋月站起,嫋嫋行下禮去道:“子稷,跟著我念一傾紅顏媚天下。臣,嬴稷參見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著跪下念道:“臣,嬴稷參見大王。”

    秦王駟怒而笑:“連父王都不曉得叫了嗎?羋八子,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

    羋月冷冷道:“臣妾糊塗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確的叫法。我要他記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兒,只是臣。大王只有一個親兒子,除此以外,都是棄子。”

    秦王駟這輩子沒有被女人這麼頂撞過,直氣得臉都青了:“你……”他環視周圍,看到淩亂的包裹,看到驚惶的宮女們。他強忍怒火:“你們統統退下。繆監,把子稷帶下去。”

    繆監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宮女退了出去。

    秦王駟張了張口,想要發作,最終還是忍了下去。待要緩和些說話,又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他來回走了幾步,調勻了呼吸,才冷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關係?讓子稷與寡人離心,你以為這樣就能要脅寡人,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羋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兒,冷冷地道:“我怎麼敢做這樣的事?須知道在大王眼中,我們只是螻蟻,螻蟻的任何行為,都是可笑的。對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麼都不是,卻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輕?我怎麼會拿我之重,來要脅大王之輕?”

    秦王駟被頂得說不出話來,順了順氣,緩和了聲音道:“罷罷罷,寡人不與你計較。寡人知道你這麼做不過是在賭氣而已。你無非是覺得,寡人將子蕩立為太子,讓你期望落空。可你難道還指望寡人會為你廢王后,廢嫡子?”說到這裡,不禁對她的不識趣也有了幾分譏誚。他自知在這件事上,虧欠於她。可是他如今都低聲下氣地來哄她了,她若還這麼愚昧固執,可就是她自己不識趣了。

    羋月冷笑:“臣妾從來沒有這樣的奢望。想來大王的記憶應該還在,當記得臣妾曾經為子稷向大王求過蜀地。從一開始臣妾就沒有爭的心,是大王你,誘惑臣妾去爭,甚至拿子稷當道具,製造讓臣妾去爭的假像……”

    秦王駟頓覺臉上掛不住了,喝道:“住口!”

    羋月冷冷地道:“為什麼大王做得出來,卻怕我說?”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來想到的辦法,對她已經無用。既然如此,他便不會再費這個力氣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來,還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水喝著,笑道:“好啊,寡人倒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麼來。”

    見他如此,羋月的滿腔怒火反而沉澱了下來,心頭卻是更冷。她轉了個身,對著秦王駟也膝坐下來,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大王對我另眼相看。可事實上呢,卻只是因為我是最適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駟心中暗歎,她太過聰明,所以,要讓她馴服,就更加困難。當下冷冷地道:“什麼工具?”

    羋月自嘲地笑道:“一個人太聰明太自負,又站在權力的頂峰,難免會認為,再出色的繼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幹。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陰影,表面上看來跟先王一樣不在乎規矩禮法,其實卻掙不脫規矩禮法的限制。公子蕩是嫡出長子,大王早就心許他為儲君,但總覺得他處處有欠缺,怎麼教都不夠滿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當成他的磨刀石,把他這把凡劍磨成絕世寶劍,是不是?”

    秦王駟聽到她揭破此事,臉色鐵青,手握緊了杯子。

羋月卻不理他的臉色變化,只諷刺地道:“我也曾經想過,大王為什麼會挑中了我?我原以為,是大王對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華已經當過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軍中地位穩固,又有魏夫人那種無風也要起浪的母親,已今非昔比,若再用這塊磨刀石,只怕會讓公子蕩這把劍沒磨出鋒芒來先折斷了。其他的像公子奐、公子通這種比他年長而且背後各有勢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沒競爭力了。只有我這種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裡的人,才是最好的物件吧。只是大王預料到了公子蕩的行為,預料到了臣妾的行為,卻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衝動狠心到那種地步,這完全出乎您的預料之外吧!”她越說越是心冷,她自以為態度已經足夠冷靜,不知不覺間,臉上卻已經盡是淚水。

    秦王駟聽得她句句刺心,本待發作,卻見她滿臉淚水,不覺軟了心腸,輕歎一聲:“罷了。”

    羋月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憤聲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嗎?他才十一歲,還那麼稚嫩,小小的一個孩童站在那兒,眼中盡是對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麼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當成另一個兒子的踏腳石?”

    秦王駟冷冷地道:“你如今這般指責寡人?難道這件事,便只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沒有爭心嗎?”

    羋月聽了這話,徹底爆發出來,縱聲大笑:“哈哈哈,大王把兩隻蛐蛐放在一個缸中,拿著草棍兒挑動它們鬥起來,鬥得你死我活,然後袖手旁觀,居高臨下地說:‘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有爭鬥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該。’是嗎?”

    秦王駟看著笑得近乎瘋狂的羋月,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可是卻已經說不出來了。羋月的話,刺心、尖銳,卻逼得他不得不回顧自己曾經的心思手段,讓他竟也有些羞於面對。他有些艱難地說道:“季羋,你並不是蛐蛐……”不,我並不曾把你當成蛐蛐。

    羋月卻根本沒有聽進他說的話,此時,她的心已冷透,對於他,亦已經看透,再沒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視秦王駟,苦笑道:“我有得選擇嗎,我可以選擇不做蛐蛐嗎?”見秦王駟無言,她閉了閉眼,說出了自己的心願,“那好,現在我認輸,我退出,您放我出這個缸,放我們離開吧邪王寵邪妃!”

    秦王駟一驚,在他邁進這個屋子前,所有安撫補償的設想,竟是被她這一言全部擊碎。他心中又羞又惱,喝道:“你說什麼?”

    羋月此時才有了一絲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經對大王無所求。唯求大王放我離開,放子稷離開,可不可以?”她撲倒在秦王駟腳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著他,“若大王真對我母子還有一點憐憫之心,求您讓我們離開,求您!”

    秦王駟此刻方覺如利箭穿心,他驚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扶住羋月的雙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兒子……”

    羋月一把抓住秦王駟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內則死,重耳在外則生!”

    秦王駟被她這一句話說得羞憤萬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將羋月擊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於女色、殺子亂政的晉獻公!”

    羋月伏地,撫臉,卻無懼意,只冷冷道:“大王,您縱然不做晉獻公,難保您的兒子不做晉獻公。”

    秦王駟一滯。晉獻公即位之初,便將所有能夠與他爭位的兄弟子侄盡數誅殺,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惱羞成怒,喝道:“太子蕩自幼由寡人親自教導,寡人相信,他不是殘殺手足之人。”

    羋月縱聲大笑:“大王您是天真,還是魔怔了?您把兒子們當公子蕩的磨刀石一個個試煉,難道還指望公子蕩和他們手足情深嗎?”

    秦王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臉色鐵青:“閉嘴。”

    羋月卻不住嘴,話語反而更加淩厲:“您不是不害怕將來會出現諸子爭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廢嫡立庶這張葉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禮,那秦人只怕至今還在渭水邊牧馬,而這宮殿中住的應該還是周天子!”

    秦王駟強硬地道:“那是因為幽王廢嫡立庶,才有驪山之亂。”

    羋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為廢嫡立庶?哼,厲王無道被驅逐,宣王有道被暗殺,周王室早已經衰弱,只是諸侯找個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晉獻公是廢嫡立庶嗎?哼,只不過是因為桓莊之族不滿獻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併大宗,所以不管晉獻公立哪個公子,都會有人擁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國,當年伍子胥之亂,也只不過是因為平王想要剷除那些權力過盛的大族,只是伯氏滅門而伯噽出逃,伍氏滅門而伍子胥出逃,引來吳兵攻楚……”

    秦王駟勃然站起,喝道:“夠了!”

    他知道,他今天來的目的,已經全面落空了。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這個屋子裡待下去。再多待一會兒,他身為帝王的尊嚴、身為夫君的尊嚴、身為父親的尊嚴,就要被眼前這個瘋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點也不剩。

    秦王駟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羋月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駐足,懷著一絲希望回頭看她。

    羋月撲在地上,仰頭看著他,她的眼睛裡如同有著熊熊之火在燃燒,神情瘋狂而淒厲,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也是同樣地毫不留情:“請放我走,別讓我恨您——”

    秦王駟直視羋月,好一會兒,一言不發,轉頭而去狂狼不噬妾。

    他的心頭怒火萬丈,卻無處發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猶不能平息,直如困獸般在室內徘徊來去。

    繆監站在殿外,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講,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敢做。

    整個承明殿,變得一片寂靜,往來侍人,躡手躡腳,唯恐衝撞了正在氣頭上的秦王駟,丟了性命。

    恰在這時候,不知是誰火上澆油,風中竟是隱隱傳來鼓樂之聲。

    繆監心裡一緊,對身邊的小內侍丟個眼色,那小內侍會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樂聲隱隱飄來,越發清楚了。繆監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間,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門關上了,好教秦王駟不再聽到樂聲,卻是不敢動手。

    果然那樂聲並不停歇,過得片刻,便聽得室內秦王駟暴喝一聲:“誰在奏樂?”

    繆監忙邁進門去,賠笑道:“大王息怒,老奴這就去問問。”

    秦王駟卻已經沒有耐心,徑直走出殿門,他朝著那樂聲方向走了幾步,臉已經沉了下去。

    恰在此時,那出去打探的小內侍跑了過來,見秦王駟向著那樂聲方向看去,忙機靈地跑上前,跪稟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樂……”

    繆監聽了這話,只想把這多事的小東西一腳踢飛。果然他話音未落,秦王駟已經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還在封宮嗎?寡人何時有旨意撤封,讓她可以這般得意作樂了?”

    繆監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這就派人去查問。”

    秦王駟冰冷地道:“王后尚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樣子。”

    繆監暗暗叫苦,只得應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駟這道旨意。

    卻說王后因為嬴蕩封太子之事,自覺已經全勝,得意異常,下令賜後宮妃嬪以珠玉,並設宴慶祝,令後宮妃嬪皆來慶祝。

    諸妃嬪礙於她的氣焰,皆備禮赴宴,前來相賀,便是連魏夫人與唐夫人也到場祝賀。唯有羋八子卻告病未來。

    羋姝見眾妃嬪皆來,大為得意,再見魏夫人也一臉笑容,奉承於她,更覺快意。卻見羋八子不肯來,頓覺得有失顏面,當場就拉下臉來,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請。

    不料琥珀去了,卻是獨自回來,原來連常寧殿外門也未進去,便被拒絕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稟,只得悄悄在羋姝耳邊回了。羋妹大怒,當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們務必要將羋八子請來赴宴。此時席間魏夫人等已經有所察覺,都懷了看熱鬧的心思,在邊上說些風涼話。

    羋姝又羞又惱,險些翻臉叫利監帶了人去常寧殿。屈氏見狀不好,忙拉著景氏一起相勸,說了一大通討好的話,又叫樂人上來奏樂歌舞,方才將此事掩了過去。

    正當眾人把羋姝哄得漸漸高興起來的時候,不料繆監到來,沉著臉宣佈了秦王駟的斥責。羋姝氣得暈了過去,宴席大亂,不歡而散。

   眾妃嬪掩口忍笑,出了椒房殿,各自回宮,便當成笑話來講。

    魏夫人見景氏在自己身後,目光閃爍,心中又生一計。她故意與衛良人說笑幾句,說必是羋月去請秦王斥責羋姝的。

    待得羋姝幽幽醒來,已經是深夜了。

    琥珀見她醒來,連忙殷勤上前侍候:“王后,您醒了,奴婢這就去喚太醫。”

    羋姝恨恨地道:“便讓我死了好了!我被大王當著後宮妃嬪之面羞辱,如何還有顏面苟活?”

    琥珀急道:“王后,您若這樣想,豈不教他人得意?”

    羋姝怒道:“那又如何?”

    琥珀便說:“王后,景媵人如今在外頭侍候著呢。她說,她知道昨日之事的內情。”

    羋姝將信將疑,道:“傳她進來。”

    景氏卻是懷著心事。自孟昭氏出事以後,她便一心想著在羋姝跟前討好,以便狐假虎威。昨日酒宴一散,她聽了幾句閑言,覺得是個機會,不顧夜深人困,做出一副忠心的樣子,說是要侍候羋姝醒來,又賄賂了琥珀,讓她在羋姝跟前說好話。果然羋姝醒來,正是內心抑鬱之時,聽說她還在外面等著侍候,心中雖然羞愧,卻也認為她當真忠誠,便召了她進來問話。

    景氏便將自己昨日跟在魏夫人身後,聽到的她與衛良人說笑之言,說了出來:“魏夫人說,必是羋八子見王后逼迫她赴宴,所以去向大王哭訴,教大王來斥責王后的。”

    羋姝聽得是柳眉倒豎、殺意升騰,一掌拍在幾案上,怒道:“這麼說,是那個賤人又在大王面前挑撥了?”

    景氏忙道:“如今她們還在傳,說是大王想冊封羋八子為夫人,然後要讓王后幽居桐宮,雖不是廢後,卻跟廢後無異,然後由羋八子主持後宮。”

    羋姝咬牙切齒:“她做夢!賤人就是賤人,休想爬到高處去。她母親是怎麼樣的下場,我便讓她也是怎麼樣的下場!”

    景氏道:“王后打算怎麼做?”

    羋姝不肯說,只道:“我自有主張。”

    景氏緊張地道:“咱們可萬萬不能再下毒了。”

    羋姝惱羞成怒:“難道你有主意?”

    景氏卻是果有計謀,只道:“臣妾倒有個主意,既可以讓季羋死,又可以讓王后脫身。”她在羋姝耳邊低低地說著,羋姝先是猶豫,最終還是點頭:“好,我與子蕩商議,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閽乙便帶著一群內侍,闖入常寧殿中。

    守門的小內侍欲待阻擋,卻被閽乙推倒,直闖入庭院之中。

    女蘿見狀大怒,上前喝道:“你們到底有完沒完?都已經說了,羋八子不見任何人,哪兒也不去來嘛,少俠。若是不服,只管去向大王請旨。”

    閽乙卻不似昨日琥珀來請這麼客氣,只沉著臉,指了指女蘿、薜荔二人道:“太子有令,將女蘿、薜荔帶走。”

    他身後幾個內侍便一擁而上,抓住了女蘿和薜荔就要帶走。常甯殿中內侍宮女皆是有數的,閽乙帶來的人多,又皆是孔武有力的內侍,當下竟是阻擋不住。

    喧鬧之聲頓時驚動了羋月,走出內室,見狀喝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閽乙上前無恥地笑著道:“太子有令,重查投毒之案,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小人奉命來提這兩個侍女問話,羋八子想來不會阻止小人吧。”

    羋月看著這個不知死活的貨色,冷冷地道:“我是阻止不了你……”

    閽乙得意地笑了。

    卻聽得羋月繼續道:“一個人如果急著想自投死路,我也阻止不了。”

    閽乙的笑容頓時凝結住了。他仗著自己是嬴蕩的內侍之首,在宮中如今幾乎可以橫行,不料嬴蕩剛當上太子,派他做的第一樁差事,便被人這般輕蔑。他的聲音也變得尖厲起來:“羋八子,您這是威脅奴才嗎?呵呵呵,這可真是嚇壞奴才了。”

    羋月並不看他,只冷冷地道:“利令智昏,不但會害了太子,更會要了你的性命。”

    閽乙氣急敗壞,嘎嘎怪笑兩聲,道:“不愧是羋八子,這時候還能嘴硬。只可惜,勢敗休論貴,這宮中從來都是捧高踩低,這還僅僅是開始呢……”他起勁地說了半晌,卻見羋月根本不理他,徑直轉身入內,視他如無物一般。

    閽乙怒極,卻終究不敢追進去。他面目扭曲地轉過身去,指著女蘿和薜荔獰笑道:“帶走!”心中卻是暗忖,教你此時再趾高氣揚擺主子的架勢,等我從這兩個女奴身上拷問出供詞來,教你再也不能這般得意。

    閽乙一走,繆辛便忙撒開腿跑去了宣室殿。

    此時繆監趁秦王駟召見朝臣之時,出來透口氣。天氣正值暑熱,他匆匆走進宣室殿耳房,脫下帽子,已經滿頭滿臉都是汗。他收的幾個假子忙擁上前來,接帽子擰巾子打扇子,忙個不停。

    繆監擦了一把臉,坐下來喝了好幾口水,才籲了一口氣,一個小內侍便奉承道:“阿耶辛苦了。這天可真熱,幸而這會兒大王正接見朝臣,阿耶還能透口氣。”

    繆監歎道:“也就喘這麼一口氣,過會兒又要去候著了。”

    小內侍嘴甜地道:“是啊,大王是半會兒也離不開阿耶您啊。”

    不想此時繆辛匆匆闖入,大叫道:“阿耶,阿耶,不好了!”

    繆監正在喝水,頓時嗆進了鼻子裡,氣得放下杯子,一邊接過小內侍遞上的巾子擦著,一邊罵道:“小猴崽子,你叫魂啊!”

    繆辛卻是慌亂地叫道:“阿耶,不好了,太子宮中的閽乙闖入常寧殿,當著羋八子的面,把她貼身的侍女抓走了。”

    繆監跳了起來,氣得大罵道:“這個小兔崽子,真是活膩了。快,去叫上永巷令,趕緊把人追回來,把閽乙給我抓起來。”他身邊幾個假子頓時都動了起來,各自奉令而行。

繆監一邊倚在一個小內侍身上等著他給自己穿好鞋子,一邊哀號道:“這些小祖宗啊,你們真是看熱鬧不怕台高,也不怕跌死你們流火已墜!”

    他匆匆地跑到一半,便見永巷令利監也得了他的訊息,趕來會合。兩人匆匆率著各自的人馬,趕往暴室之中。

    此時暴室刑房內,女蘿和薜荔受了一番刑罰,皆已一身是傷。

    閽乙問了一圈,卻不曾問到想要的信息,氣急敗壞地道:“你們招還是不招?”

    女蘿呸了一聲,道:“要我們誣陷主人,休想!”

    閽乙大怒,拿了一把短劍,貼在女蘿臉上,不懷好意地道:“嘿嘿,這麼漂亮的臉,若是劃花了,可如何是好?女蘿,我可真不明白你啊,你是楚宮婢女,怎麼不向王后效忠,卻向羋八子效忠呢?”

    女蘿卻道:“如此說來,你是秦國的奴才,更應該向大王效忠了。這宮中誰腹中藏奸,誰在殘害大王的骨肉,誰才應該是階下囚,閽乙,恐怕你比誰都明白吧!”

    閽乙大怒道:“大膽賤婢,死到臨頭還敢嘴刁!”當下便下令再用刑。

    數鞭下去,女蘿慘叫著暈了過去。

    閽乙又走到薜荔面前,威脅道:“怎麼樣,招不招?”

    薜荔臉色發白,咬牙迎面啐了他一口血:“呸,我看你哪天死!”

    閽乙大怒,咬牙:“賤婢,我有心饒你,你卻如此不識相,看來你是想死在這兒了!”

    正在此時,聽得有人陰惻惻地接道:“是誰想死在這兒啊?”

    閽乙大驚,轉頭一看,直嚇得魂飛魄散,背後進來的,正是他最怕的人。他嚇得癱坐在地,口吃道:“大、大監,您、您、您怎麼來了……”

    繆監疾步進來,看到女蘿和薜荔兩人慘狀,直跌足:“壞了,壞了。”轉頭看著閽乙,直想把這蠢貨給一腳踢死。

    閽乙看著繆監,嚇得戰戰兢兢,只得硬著頭皮道:“大監,我、我……”一抬眼見到利監亦跟在後面進來,如獲救命稻草,叫道:“永巷令、永巷令……救我,我是奉了太子之命的,您替我給大監講講話啊……”

    利監聽了這話,也恨不得一腳踢死他。他畏于王后、太子之勢,給閽乙方便,對他擅用暴室的行為睜眼閉眼,可如今這貨要把他拖下水,如何忍得?當下臉色一變,喝道:“我原本就不知,你擅自動用暴室是為什麼。你教我替你講話,我如今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繆監也不理利監弄鬼,直看著閽乙陰惻惻一笑:“巧了,太子如今正在宣室殿,要不要我帶你到大王面前,和太子當面對質啊。”

    閽乙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不不,不要……”此時把他帶到大王跟前,和太子當面對質,太子還不恨死他辦事無能連累主子?那他可死定了。

    繆監冷笑一聲,便讓人把閽乙連同今日闖入常寧殿之人皆拿下鎖了,這邊派了繆辛趕緊回常寧殿去告訴羋月叫她放心,又指揮人匆匆把薜荔和女蘿放下來,叫了宮女給她們敷藥更衣,再叫人抬著二女,親自帶著回常寧殿。

    這邊繆監忙來見羋月,道:“老奴已經把此事處理了,驚擾羋八子,是老奴管束有失,請羋八子恕罪。”

    羋月一身青衣,頭無飾,面無妝,靜坐在室內,看了繆監一眼,道:“女蘿與薜荔二人怎麼樣了?”

    繆監尷尬地笑道:“都怪老奴腿腳慢,教二位姑娘受了些委屈,不過只是皮外傷,如今已經敷了藥了,過幾日便好我的王妃愛逍遙。”說著便跪了下來,“此皆是老奴的錯,還請羋八子責罰。”

    他自侍候了秦王駟以來,宮中妃嬪見著他都極為客氣,還真未曾如此向一個低階嬪妃低聲下氣過。心中卻是巴不得羋八子向他發作一番,就消了氣,也好過執拗了性子,最終去與秦王駟置氣。

    羋月淒然一笑:“大監,這須不是你的錯。你走得未必慢,卻趕不上人家心更急,就這麼一時半刻,他們就可以下這樣的毒手。我想問問,若他們今日想下手的是我和子稷,你可趕得上嗎?”

    繆監苦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最終還是得鬧到秦王駟跟前,只得道:“這……老奴會向大王稟告此事,必當為羋八子做主。”

    羋月卻淡淡地道:“不必了。”

    繆監尷尬搓手,想說什麼,卻自知對方必是不會聽的,實是為難之至。

    羋月輕歎道:“我謝謝大監的善意,若大監當真有心,就代我轉告大王一聲。”

    繆監道:“羋八子請說。”

    羋月道:“你就問大王,何時允我出宮?”

    繆監怔在當場,腦中卻只餘兩字:“完了!”

    出了常甯殿,繆監苦著一張臉,快步回了承明殿,卻站在門口,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敢進去。

    此時秦王駟已經不接見臣子了,見天氣甚熱,索性換了寬大的薄葛衣,讓內侍搖著扇子以取清涼。他不看臣下的奏報竹簡,而是擦拭著寶劍,這對於他來說已經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課。只有在擦拭寶劍的時候,他的心才能夠暫時忘卻一切朝廷紛爭,平靜下來。

    卻見繆監一頭是汗地進來,見了秦王駟,便先跪地請罪了。

    秦王駟見了他的神色就已經明白:“又是王后?”繆監在他身邊,須臾不離,若是要離開做什麼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繆監猶豫了一下還是應道:“是。”

    秦王駟眼睛仍然盯著手中的寶劍,緩緩拭到劍鋒,擲下拭布,將寶劍收進劍鞘,冷笑一聲:“一蠢,再蠢!”

    繆監低頭道:“奴才查得,這其中還有其他人做的手腳,有魏夫人,也有景媵人……”

    秦王駟卻截斷他的話,道:“羋八子那邊有什麼反應?”

    繆監縮了一下,不敢開口。

    秦王駟喝道:“說。”

    繆監道:“羋八子只說了一句:大王何時允她出宮?”

    秦王駟冷哼一聲,繆監嚇得不敢再說。

    秦王駟坐下來,打開桌上的木匣子,取出一道帛書,展開,看著上面“封公子稷為蜀侯”的字樣,又放下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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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3:3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29-233章 去複歸

羋月見繆監去了,便站起來,拿了傷藥,去侍女房中看望女蘿和薜荔重生之醜女難求。

    她走進去的時候,兩人伏在席上正說話,兩個小宮女在一邊,替她們打扇擦汗。

    看到羋月進來,兩人掙扎欲起,羋月忙叫小宮女按住了,問道:“你們傷得怎麼樣?”

    女蘿笑道:“奴婢沒事,只是皮肉之傷而已。”只是她說得快了,似乎牽動傷口,卻是額頭一層冷汗,眉間不由得皺成一團。

    羋月輕歎:“是我連累了你們。”

    女蘿強笑:“季羋說哪裡話來?奴婢們跟隨季羋這麼多年,早已經生死與共,豈會因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羋月輕歎:“是啊,這麼多年,我們一起走過,情同手足。可是,我卻庇護不了你們。這種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辱到頭上,卻無能為力的滋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摯的死、你們兩個受的苦,我會記在心裡……”

    一滴眼淚落在席上。

    羋月轉頭,輕拭去淚水。

    女蘿見此,心中一痛,道:“季羋,奴婢們身份下賤,命如浮萍,隨時隨地都會死於非命,能夠得您的一滴眼淚,死也值得了。”

    羋月轉頭看著室外,輕歎一聲道:“這宮廷,只有欺詐和陰謀,我從來不曾期望過進來,如今更是不願意再待下去了。我雖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癡情和真愛,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視他為夫君,甚至對他心存感恩。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地讓我……”她咽下後面兩字,那是“失望”,卻轉了話頭,“女蘿、薜荔,我想問你們,我若要帶著子稷離開,你們可願意跟著我?”

    女蘿詫異:“季羋,大王答應您離開了?”

    羋月搖頭:“還沒有。不過他答不答應,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無欲則剛,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除非他殺了我,否則的話是阻止不了我離開的。”

    女蘿抬頭道:“季羋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薜荔道:“我也是。”

    羋月道:“好,那你們好好養傷,等你們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離開。”

    羋月說完,留下傷藥,便站起來走了。

    女蘿見羋月走了,也令小宮女出去,道:“如今我們好些了,你們也去休息吧。”

    小宮女退出,房中只剩兩人,薜荔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姊,我們真的要跟季羋走嗎?”

    女蘿卻反問道:“那妹妹是想留下來嗎?”

    薜荔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跟著季羋,跟著阿姊,你們都走了,我留下來又有何用呢?”

    女蘿歎了一口氣,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們身份下賤,不像那些士人有無可取代的才能,就只能剩下無可取代的忠誠。我們侍奉了季羋十幾年,難道還不明白她的性情嗎?無論如何,跟一個聰明人和強者,好過跟一個愚主和弱主。”

    薜荔聽了不由得點頭,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聰明,見事比我明白靈魂夜未央。我都聽你的。”

    羋八子要求出宮,此事秦王駟自然是不肯的,兩人就此僵持,已經冷戰多日。

    這件事,宮中除了秦王駟身邊的繆監,和羋月身邊的女蘿與薜荔外,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然而這一日,西郊行宮庸夫人處,卻派了宮女白露,向秦王駟送了一封信來。

    繆監不敢怠慢,忙接了過來,呈與秦王駟。

    這是一份尺牘,卻是將信寫在兩片尺餘長的木牘上,再用細繩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蓋印章,以便起到傳遞時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兩重的保密了。

    繆監將它呈到秦王駟面前,方用小刀拆開漆印,從青囊中取出尺牘,再拆開泥印,恭敬地將兩片木牘呈與秦王駟。

    秦王駟打開尺牘,看完信輕歎一聲,對白露道:“你回去告訴庸夫人,就說寡人允了。”

    白露應聲,退了出去。

    繆監偷眼看著白露退去,心中卻在猜測著庸夫人這封書信的來意。卻聽得秦王駟道:“繆監。”

    繆監忙應道:“老奴在。”

    秦王駟意興闌珊地揮揮手,道:“你去常寧殿,就說寡人允她出宮了。”

    繆監這才會意,吃了一驚:“是庸夫人為羋八子求情?”見秦王駟沒有回答,當下又小心翼翼地問:“大王,羋八子出宮,照什麼例?”

    庸夫人當日出宮,便是賜以西郊行宮,一應份例,亦是參照王后。如今這羋八子要出宮,在何處安置,依何份例,卻是要秦王駟示下。

    秦王駟伸手,打開那個木匣,看了看他擬好的封嬴稷為蜀侯的詔書,手已經觸到詔書,忽然怒氣一生,將匣子合上,冷笑一聲道:“她若願意,可以去庸夫人處。份例,依舊為八子。”

    繆監猶豫著問:“若她不願去庸夫人處……”

    秦王駟道:“那也由著她。反正,她總是有辦法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冷意。

    繆監只得應下,退了出去。

    當下便去常寧殿傳了旨。羋月靜靜聽完,拉著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著秦王駟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禮三拜。然後站起,對繆監道:“請大監回稟大王,妾自知不馴,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辭,便在此處遙拜,願大王福壽綿延,萬世安康。”

    她這一番話,說得心平氣和,恭敬萬分。繆監原本想勸的話,到了嘴邊,竟是無從勸起,只得長揖而退。

    見繆監出去,薜荔上前問道:“季羋,我們什麼時候走?要準備些什麼?”

    她的傷勢較輕,這幾日已經能夠掙扎著起來服侍羋月。畢竟她二人跟隨羋月多年,許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羋月不適應,連她們自己也無法安然養傷。

    羋月歎道:“只需幾輛馬車,裝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帶走,都留在宮裡吧。我那個匣子中,裝著張子還給我的地契和金銀,帶上那個便是。你派人同張子說一聲,請他派幾個人接應我吧流觴歎。”

    薜荔一驚:“您要離秦,不去西郊行宮?”

    羋月搖頭:“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畢竟不是她。”她要逃離的,不只是這個宮廷,她更要逃離秦王駟。她不是庸夫人,雖然離開了鉤心鬥角的宮廷,卻畢竟還捨不得那個男人,寧可留在那行宮中,等著他偶爾的到來。她要走,就要走得徹徹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見。

    薜荔問:“您要去哪兒?”

    羋月卻早已經想好,道:“先去韓國,再去東周。”

    薜荔見她主意早定,便再無他話,依言行事。

    張儀在府內接到了羋月之信,大為詫異。

    此時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見狀問道:“張子,出了何事?”

    張儀臉色一變,道:“不好了,羋八子要出宮。”

    他以為庸芮也必會大吃一驚,不想庸芮只“哦”了一聲,神情卻無異樣。

    張儀詫異地問他:“你怎麼不吃驚?”

    庸芮卻搖著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還為此去西郊行宮,勸我阿姊為羋八子求情。”

    張儀氣得頓足:“你……你好糊塗。”

    庸芮卻輕歎一聲,不勝惆悵地搖頭:“宮中歲月殺人,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羋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張儀將扇子往下一摔,氣急敗壞道:“她才不會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來人,取我冠服劍履,我要進宮見大王。”

    庸芮詫異道:“張儀,你這是何意?”

    張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會明白她這樣的女人的。”說罷,便換了冠服,匆匆入宮。

    張儀直入宣室殿,見了秦王駟,卻什麼也不提起,只說要與秦王駟作六博之戲。秦王駟最愛此道,當下便令侍人展開棋盤,與張儀連弈了三盤,張儀便連輸了三盤。

    張儀將棋一推道:“又輸了。唉,臣連輸三局,大王棋藝,令臣甘拜下風。”

    秦王駟道:“不是寡人的棋藝好,而是你不懂得棄子。”

    張儀拱手道:“臣實不及大王。”

    秦王駟道:“壯士斷腕,取捨之道也。張儀,人生如棋,起手無悔,不能重來。”

    張儀笑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絕處,有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選擇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願意邁出冒險的一步。卻不知道當今這大爭之世,我不爭,看似原地踏步,但別人變強就等於我在變弱,等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候,再來後悔不曾發狠心下賭注,已經為時太晚。”

    秦王駟臉色一變,緩緩道:“張儀,你今日來,是為誰遊說?”

    張儀道:“張儀為大秦遊說。”

是像奐哥哥那樣去封地嗎?”

    羋月看著嬴稷,輕輕搖頭道:“不,子稷,父王還沒有給我們封地,我們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們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養馬,羋姓的先祖曾披荊斬棘,我們有自己的一雙手,會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嬴稷用力點頭:“母親,我聽你的。”

    羋月拉著嬴稷的手:“走吧。”

    女蘿和薜荔背著包裹跟在她的身後。此番出宮,羋月只帶了她們兩人,其餘婢女內侍,皆不帶走,甚至連秦王駟歷年所賞賜的東西,她也都留了下來。只帶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張儀當年給她的“還債”。

    女蘿有些不安地問:“季羋,大王還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們再等等?或許大王會有旨意,賜給您田莊封地。否則的話,我們就這麼出宮,這日後的生活……”

    羋月看了女蘿一眼,這一眼讓女蘿低下了頭,不敢再說。

    羋月亦沒有再說,只拉著嬴稷向外行去。

    女蘿的話,她何嘗沒有想過?是的,再等等,或許秦王駟會改變主意。原來的旨意,實在是太像負氣所為。身為君王,如何會對自己的姬妾子嗣沒個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願意等,更不願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執意出宮,甚至不惜請動庸夫人說情,便是同秦王駟撕破了臉皮。以他的傲氣,她若再對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樣的屈辱,才能夠消除他的怨念?

    無欲則剛,她既然已經對他無欲無求,又何必再為這些身外之物,而等著他的憐憫和賞賜?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在他面前低頭,若是那樣,她連最後一點尊嚴也蕩然無存了。

    薜荔猶豫道:“那……”

    羋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豈無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經過長長的宮巷,終於走到了秦宮西門。

    嬴稷和女蘿、薜荔都忍不住回望,羋月卻頭也不回,走出宮門。

   宮外,已經有三輛馬車在等候了,一輛是羋月母子乘坐,另一輛是女蘿、薜荔輪番休息乘坐,第三輛卻是用來放行李物品的。繆監亦已經派了一小隊兵馬,作為護衛之用。

    羋月帶著嬴稷,登上第一輛馬車,薜荔跟上。女蘿便帶著行李,登上第二輛馬車。繆辛指揮著內侍,將一應日常用品,裝上第三輛馬車,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才祝羋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羋月點了點頭,放下簾子。馬車先沿西邊直道馳離秦宮範圍之後,轉折向東,出東門而去。

    馬車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著窗外,問道:“母親,我們現在去哪兒?”

    羋月道:“離開秦國。”

    嬴稷問:“離開秦國去哪兒?”

    羋月道:“去洛陽。”

    嬴稷問:“為什麼要去洛陽?”

    羋月耐心地解釋:“因為周天子住在那兒,還因為……張儀曾送給我一張莊園的地契,就在洛陽。”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經衰落了。”

    羋月道:“可那兒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經衰落,但只要他還在,列國紛爭的兵災就不會涉及那兒。母親現在帶你去洛陽,等到你長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卻有些憂鬱地道:“那我們不能再留在咸陽,留在大秦了嗎?”

    羋月道:“是。”

    嬴稷問:“是不是因為蕩哥哥當了太子?”

    羋月沒有回答,只是將嬴稷抱在了懷裡,哽咽道:“子稷,你長大了。”

    嬴稷道:“可我還不夠大,如果我真的長大了,母親就不必離開宮中了。”

    羋月道:“不,是母親無能。”

    嬴稷看著外面,又問道:“母親,為什麼是這些人護送我們,舅舅去哪兒了?”

    羋月輕歎:“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問:“舅舅打完仗會來找我們嗎?”

    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會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來保護我們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長到舅舅那樣大,就由我來保護母親。”

    羋月微笑道:“好,母親等著子稷長大。”

    母子倆正在對話,忽然聽到外面馬嘶人聲,馬車亦停了下來。

    女蘿連忙掀開簾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羋月見狀,也伸頭到簾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見眼前一標黑甲鐵騎,將她的馬車團團包圍著,當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裝的秦王駟曆書訴情。他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著羋月。

    羋月不知所措,卻見秦王駟撥轉馬頭,向來路馳去。

    不等羋月發號,那車夫本就是繆監所安排,見狀便乖乖地撥轉馬頭,轉向跟著秦王駟回程。

    羋月臉色蒼白,手中簾子落下。

    嬴稷卻在剛才那一瞬間看見了秦王駟,驚喜萬分:“母親,母親,外面是父王嗎?”

    羋月呆坐著,一時沒回過神來。

    女蘿見狀,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興奮地抓住羋月的手臂搖著:“父王是來接我們回去嗎?父王是不是與我們和好了?”他雖然年幼不解事,卻也知道自己的母親的確是和父王發生了爭執,而爭執之後,是冷場,是出宮。在他幼小的心中,以為是母親觸怒了父親被趕出宮去,如今父王來接他們,那自然是原諒他們了。如此,便是雨過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總是這麼簡單。

    可是羋月的心中,卻是驚濤駭浪,已經震驚得無法思想,無法呼吸了。

    他為什麼要攔下她,他不是已經允許他們母子離開了嗎?難道是因為她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去西郊行宮,而讓他不悅於她的失控,還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願意放她走了?

    馬車離宮的時候,總是走得那麼慢,可是回宮的時候,卻只過了片刻,在她還沒有理清思緒的時候,就已經到了。

    馬車停下,繆監恭敬地掀起簾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牽著嬴稷的手,走下了馬車。轉身看去,卻見宮門口只有她方才離宮時所乘坐的三輛馬車,所有的黑甲鐵騎,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了,連秦王駟亦已經不在。一切都像她剛剛只是做了一個夢似的,她並未離開秦宮,只是走到馬車裡,打了個盹,就下車了。沒有離開,也沒有攔截。

    宮門口,依舊平靜如昔。

    只不過,剛才是繆辛相送,如今變成了繆監相迎而已。

    羋月沒有說什麼,只是牽著嬴稷的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

    兩個侍女抱著包裹,茫然而恐懼地跟在她身後。

    一直走到宮巷盡頭,羋月牽著嬴稷便要轉向西邊,繆監卻恭敬地擋住,笑道:“羋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羋月瞳孔放開,手不由得握緊。

    住承明殿偏殿,這樣的待遇,只有嬴蕩當年曾經享受過。

    秦王駟,你到底想怎麼樣?

    還沒等羋月回答,繆監以恭敬但不容違抗的態度,從羋月手中牽過嬴稷的手,帶著一臉極具欺騙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們去見大王,好不好?”

    嬴稷興奮地點頭:“好,好。”

    羋月臉色慘白,可是當著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麼也不能說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便是說了,也是無用。不管是反抗,還是叫喊,除了讓嬴稷受驚、害怕,傷害到他幼小的心靈之外,都不能改變這一切。

    她不能傷害嬴稷,她也根本沒有反對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繆監帶著嬴稷慢慢走遠。

    風中猶傳來嬴稷興奮的聲音:“大監,父王是要帶我去騎馬嗎……”

    秦王駟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明堂。這是一個圓形的建築,四面無壁,茅草為頂,堆土為階。明堂正中供著秦國始祖牌位,兩邊則是用環形分隔著一個個龕位,各有香案,供著一代代秦國先王的靈位。

    秦王駟慢慢地走到正中,陽光從頂上射入,令他如立於虛幻之中,與周圍的靈位似近卻遠。

    他看著一個個神龕靈位,想著歷代先祖創業至今,不知經歷過多少難以抉擇的關頭,那時候,他們是怎麼做的?

    自非子立國,複嬴氏之祀,至今已經歷經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國先祖曾于渭水牧馬;為了這塊被周室放棄的土地,曾有數代君王死于與西戎作戰的戰場上;在秦穆公之時,曾試圖爭霸;亦曾經陷於內亂,數代衰弱。

    而今,秦國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該如何取捨,如何決斷?

    秦王駟看著秦孝公的靈位,很想問他,當初為什麼他可以將整個國家給商鞅做賭注來賭國運。還有秦穆公,他在秦國弱小之時,“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可是崤山一敗,霸業垂成,他又是怎麼樣的想法?

    他撫了撫心口。秦國以變法崛起,而成為諸侯之忌。自他繼位以來,秦國無有一日,不處於危機之中。而如今,他征戰多年的舊傷時常發作,明明有著未竟的雄圖霸業,卻不得不提前為身後事考慮。也因此他步步猶疑,竟失去了往日的決斷之力。

    若換了過去,如王后、太子這般的行為,他是斷不能容忍的。若換了過去,一個妃嬪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讓他猶豫不決。

    王圖霸業猶在,身後之事何托?嬴華無開拓之才,嬴蕩只知進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難定未來……那麼,他是不是要如張儀所說,在羋八子身上,賭一賭國運?

    一邊是怕紛爭導致國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為了平穩過渡而妥協;另一邊,卻是畢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圖霸業就此沒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國運去賭的不甘。

    擇嫡、擇賢,何去何從?

    繆監侍立在明堂外,靜靜地等著。

    他並不知道,張儀和秦王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張儀說完,秦王駟便親身率兵,前去堵截羋八子。可是截回之後,他卻沒有見她,只是將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倆關上門,說了很久的話。

    然後,今天一早他就進了明堂,一直待到現在。

    他在秦宮這麼多年,自覺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時,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秦王駟也在迷惘當中,而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開始服侍這位主子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已經擁有未來君王的氣質。他是那樣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個人,也可以極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強韌的心性,不為言語所動,不為威權所屈,不為手段所惑,更不為榮辱而易志。

   他看著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現在。他一直以為,大王是無敵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來。縱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負秦國六百年的國運,面對列國無所不用其極的謀算,面對後繼無人的恐懼,面對死亡的威脅,也會困惑,也會畏懼,也會退縮,也會猶豫,也會無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卻苦於自己沒有辦法相助,心中卻是盼望,若有人能夠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腦塗地,亦是甘願。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駟走了出來。

    繆監迎上前,扶著他走下臺階,便聽得秦王駟吩咐道:“去常寧殿。”

    此刻,常寧殿中,門外守衛森嚴,而室內,羋月一人抱膝獨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後,繆監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衛的“護送”之下回了常寧殿,再也無法自由行動了。

    這一天一夜,她就這麼獨自抱膝坐著,苦苦思索應對之策。

    這時候,常寧殿房門打開鹿鼎記後傳。蜷縮在榻上的羋月驚愕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進來,影子被陽光拉得長長的。

    羋月跳下地來,奔向秦王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質問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兒去了?你為什麼不放我走,為什麼要帶走子稷?”

    秦王駟雙手扼住羋月的肩頭,眼神熾熱:“寡人允准你出宮,可是沒有允准你離開咸陽,更沒有允准你離開秦國。你離開秦國,打算去哪兒?”

    羋月不想回答,她欲轉頭,秦王駟卻按住她,強迫她面對自己。

    羋月看著秦王駟,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她感覺陌生,那是一種長久殺伐決斷形成的威壓之氣。原來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還不是完全的面目啊。這種氣勢是危險的、可怕的,羋月的直覺告訴她,不要和他作對,猶如看到一頭猛獸,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戰一樣。

    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說了兩個字:“洛陽。”

    秦王駟緩緩地鬆開手,忽然走到她原來坐的位置上,一指對面:“坐。”

    羋月走到他的對面坐下,整個人充滿了警惕。秦王駟看著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勢,既陌生又熟悉。說陌生,是因為她在他面前,從未有過如此的姿勢;說熟悉,那是他接見列國使臣的時候,對方如臨大敵的模樣,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駟看著羋月,問:“為什麼是洛陽?”他不待羋月回答,自己卻已經徑直說了下去,“是因為周天子在洛陽是嗎?列國的動向,在洛陽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嗎?”

    羋月嘴角抽動一下,雙手緊緊對握在一起,用這種方式,感受到支撐的力量,口中卻完全是一派外交辭令:“妾身只覺得,洛陽最安全,可以讓子稷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學習成長。”

    秦王駟冷笑:“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繼位為君,成了晉文公。你對子稷的將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對嗎?”是了,這是她當日說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有所策劃,甚至是圖謀吧。

    羋月卻反唇相譏:“沒有諸公子之亂,哪來重耳複國?”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麼打算可言?”

    秦王駟的眼神淩厲:“可是只要有一絲機會,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對嗎?你甚至連魏冉都不準備帶走,而要讓他繼續留在秦國,為你返回秦國保留勢力。”

    羋月冷冷地說:“妾身早說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蕩真的能夠穩坐王位,你會對我一介婦人,有這樣的猜測嗎?若是嬴蕩不能坐穩王位,你今日對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駟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間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視著羋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發現,我的妃子中,竟有國士之才。”

    之前,他曾經半開玩笑地稱許羋月為“國士”,但當時在他的心中,只不過是一種調笑,一種“你高於同儕”的誇獎,卻並未真的將她當成了國士。但此刻,他重新審視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見識和才能,並不亞於他那些朝堂的真國士。

    羋月聽了這話,卻是無動於衷,道:“大王該問的已經問了,妾身倒有一言相問。”

    秦王駟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麼,道:“寡人是應允過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羋月想不到他一個君王,居然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把“反悔”二字說出口來,欲與之辯,也覺得多餘了,只冷笑一聲:“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處置妾身?”

    秦王駟沒有回答,反問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與你十載夫妻,你走的時候,卻連與寡人辭行都不來嗎?”

    羋月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指責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視秦王駟,話語未出,竟自哽咽:“妾身與大王,十載……並非夫妻,而只是主奴清穿之華貴妃。”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固然是十分艱難,可是話一出口,卻亦覺得一陣痛快。何必呢,這種虛偽的面具,還要再這麼溫情脈脈地戴著嗎?“妻者,齊也。一直以來是我卑身屈就,而你從來只是俯視利用,我和你……從來就沒有齊過。”

    秦王駟看著斜陽映著羋月臉上兩行淚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動。他俯身捏著羋月的下巴,不禁低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羋月舉手推開秦王駟,自己扭過頭拭去淚水。她只覺得羞愧,她居然還會在他的面前流淚,還會在他的面前軟弱。不,她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轉回頭,看著秦王駟道:“初侍大王的時候,你告訴我,我可以放開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無拘無束。可當我真的相信,真的放開自我的時候,才知道你願意給的自由,只在你畫就的圈子裡。而你並沒有告訴我,這個圈子的界限在哪裡,直到我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冷冷地說:“天底下沒有什麼東西,是別人給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爭。”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話語中充滿諷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訴我,我是爭贏了嗎?您願意大施恩典,給我更多一點的自由嗎?讓我衝破小圈子,待在一個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點的圈子內嗎?”

    秦王駟看著羋月,緩緩道:“你不信?”

    羋月以手按地,緩緩站起來,朝著秦王駟斂袖一禮,表情卻是冰冷的:“當我以為我贏了,你卻告訴我,我輸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當我要退出,你卻又告訴我,遊戲還可以繼續。輸贏都在你的片語只言間,可對我來說卻是生死選擇。”她淒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會再相信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站了起來道:“任何人的輸贏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運的手中。你以為你在圈子裡,可世間萬物,又何嘗不是在一個個的圈子裡掙扎?甚至連寡人……”他低聲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什麼,“便連秦國的命運,天下人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都在圈子內,人人都為了掙脫輪回宿命而掙扎?”

    羋月看著秦王駟,似乎又要被他說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經進入這個局了:“大王,如果現在結束,大家都還能再退出。如果還要我再入場,那最後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說到最後,她發現自己不能再與他繼續待在同一個屋子裡,否則的話,她會透不過氣來。

    她方欲向門口走去,秦王駟卻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頭,冷笑道:“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羋月大驚,掙扎欲走,卻被秦王駟抱住,按住她的肩頭將她扳過來。羋月掙扎得更厲害了,她的掙扎仿佛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這一生他對於女人予取予求,卻沒有想到過,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女人,到了如今這個程度,還想掙扎,還想逃脫。

她到底愛過他嗎?他到如今還沒征服她嗎?她是如此地不馴服,如此地有生命力,如此地不肯放棄,如此地敢孤注一擲。而他,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中,他不得不對現實再三妥協,他甚至已經不敢再賭。

    他把她控制在手底下,是一種不甘心,更是一種急欲證明自己的征服欲。羋月越掙扎,他的手便掐得越緊。羋月的力氣畢竟不如他,漸漸地喘不過氣來,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她整個人已經無力掙扎,手足都因失控而發軟顫抖。

    他的手漸漸松了,羋月腳一軟,便跌了下去。他伸手將她托住,慢慢地跪坐下來,看著她身不由己地伏在自己的膝頭,潔白的脖子上一片紅痕,這是他留下的。

    她的雙目有些失神,嘴唇顫抖著,如此地柔弱無助。他明明知道這只是一種假像而已,卻不禁感覺到了快慰,感覺到了心動。他俯下身子,吻住她顫抖的嘴唇,然後一點點地繼續吻下去,吻著她的脖頸處剛才被他的手掐紅了的位置,再慢慢地吻到她頸部的脈動處,感覺到她因此而顫動,他的血脈也因此更加熾熱。

    “嘶——”的一聲,羋月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件件衣飾被拋出,落地。

    羋月一動不動,恍若死去。

    可是,他不會由得她繼續以冷漠來抵制,他低下頭,一點點地吻了下去。

    太陽漸漸落山,房間內一點點暗下去,最後一縷陽光照到羋月*的肩頭,一閃即沒。

    黑暗中,羋月咬著牙,開始掙扎。失去的力氣,似乎又漸漸恢復。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盡了所有能夠動用的武器,她咬、她掐、她踢、她頂……黑暗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同原始的野獸一樣,緊緊貼在一起,似搏殺,又似廝咬。

    他把她按下去,她卻用盡力氣,又要翻轉過來。漸漸地,搏殺變成了糾纏,糾纏變成了交融,然而就算是在交融中,也充滿了搏殺。

    秦王駟喘息咬牙:“這才是你的本性,是嗎?”

    羋月沒有說話,因為她的牙,咬住了他的肩頭。

    秦王駟發出抽痛的吸氣聲,掐著她的脖子,好不容易讓她將嘴鬆開,又用自己的嘴,將她的嘴堵上。兩人從榻上到席上,從席上到地板,這一夜,搏殺數次,依舊不能甘休。

    到天亮的時候,兩人糾纏在一起,昏睡過去。直到過了正午,才悠悠醒來。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同秦王駟糾纏在一起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她倒吸一口涼氣,推開秦王駟。這一舉動,卻將秦王駟推醒了,他的手按住羋月,咬牙笑道:“就這麼想離開寡人嗎?”

    羋月只覺得頭昏昏沉沉,全身無力,便是想吵想掙扎,也已經沒有半分力氣。她咬牙道:“你放開我,現在是大白天了。”

    秦王駟冷笑:“大白天又怎麼樣……”

    羋月怒道:“放我起來!”

    秦王駟冷笑:“不放又如何!”

    羋月連話也無力再說,只推了他一下,不料反招來他用力將她拉進懷中。

    忽然間,一陣奇怪的咕咕聲傳來,兩人都怔住了。

    羋月的臉頓時黑了,用力推開秦王駟。秦王駟卻已經聽到,原來是羋月的肚子在叫。

    自前日回來,一直到昨日秦王駟來之前,羋月只用了一碗米湯,到現在已經整整兩日,肚子自然餓得咕咕叫了。

    羋月惡狠狠地瞪著秦王駟,秦王駟看著她的樣子,心中怒火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摟著她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半日,才叫道:“繆監,送膳食進來。”

    繆監在門外一直守著,聽了秦王駟叫聲,連忙叫人去準備膳食,他走到門前,欲推門進去,但終究還是不敢,只輕輕敲了一下。

    秦王駟卻道:“你把膳食放在門邊,不必進來了。”

    秦王駟在常寧殿三天三夜,不曾出來。

    自此,羋八子專寵,秦王駟再不曾臨幸過其他的妃嬪。

    而宮中更是流傳,秦王駟已經召樗裡疾進宮,商議易儲之事。

    此事一出,羋姝與嬴蕩便如坐於火山之上,日夜不能安枕。

    椒房殿中,羋姝、嬴蕩,以及新太子婦魏頤聚在一起,商議此事。

    繆乙躬身,侍立在一邊。

    羋姝陰沉地問繆乙:“你說,大王病重,此事可真?”

    繆乙恭敬地答道:“是,多則三年,少則……”

    羋姝一驚:“如何?”

    繆乙道:“雖然太醫令對大王說,少則半年,可奴才私下問過太醫令,說大王的病情,無法掌控,他說的時間只是樂觀估計而已……”

    繆乙站在這裡,卻非無因。他是最早知道秦王駟身體狀況的人,因此早懷異心,尋找後路。在嬴蕩被立為太子之後,繆乙便懷著投機的目的,暗中與羋姝交好,私泄消息給羋姝和嬴蕩。

    他知道,秦王駟死後,繆監自然也會從他的位置上退下來,而這個位置,他一直以為,不管認資歷、論能力,皆非自己莫屬。可是他卻沒有想到,會有一天風雲忽變,秦王駟居然會轉向羋八子和嬴稷,動了易儲之念。於是他只能鋌而走險,直接投效羋姝,促其提早動手了。若是早知道羋八子能夠上位,他一定會提早討好她。可惜誰也看不到這麼遠,等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驚覺自己已經遲了一步傾靈。羋八子的身邊,早就有一個繆辛了。

    繆監頭一批的假子當中,如今只剩下他與繆辛。當日繆辛被派去服侍羋八子,他還暗笑繆辛從此就失去了競爭大監的機會,自己已是唯一人選。可是沒有想到,繆辛以這樣一種方式回來。想到這裡,心中暗暗生出了對繆監的怨恨。當日繆監將繆辛派到羋八子身邊,是不是早就在特意為繆辛鋪路了?想自己多年來對繆監殷勤侍候,萬分討好,竟是換不來他對自己的栽培,繆乙就心生不滿。

    他既不仁,自己便也不義了。只要王后能夠上位,那麼,他根本不需要繆監,也能夠得到那個位置。

    羋姝聽了繆乙之言,不由得失神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來得這麼突然?”

    繆乙焦急地道:“王后先別傷心,如今正是最危急的關頭,大王已召樗裡疾入宮商議易儲之事。”

    羋姝尖聲道:“不可能……”

    繆乙道:“千真萬確,奴才在一邊親耳聽到的。”

    羋姝暴怒地站起道:“我去殺了那個賤人,我去殺了那個孽種!”

    繆乙道:“王后不可!若是這樣,大王豈不是更有理由廢後了?”

    羋姝跌坐,淚水落下,神情絕望:“大王,大王真的對我如此絕情嗎?”

    魏頤大急,勸道:“母后,母后您醒醒,您素日的英明果斷哪兒去了?當務之急,難道不是想應對措施嗎?”

    羋姝掩面泣道:“大王,大王竟然如此狠心絕情,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魏頤急了:“母后,如今只有殺了羋八子母子,才能永絕後患。”

    羋姝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因為兩次出手,而差點將自己陷入絕境,不免如驚弓之鳥。想了想,反而疑心起來,看著魏頤:“你……若是我們殺了羋八子,大王動怒,子蕩和子稷不保,難道不是你魏氏得利嗎?”

    魏頤只覺得十分冤枉,叫道:“母后,這時候您怎麼還這麼疑心病重?太子是我的夫婿,他若做了大王,我就是王后。魏夫人只是我的姑母,公子華是我的表哥,他們得勢,於我有什麼益處?難道這親疏遠近,我竟會不知道嗎?”

    羋姝道:“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魏頤眉間殺機陡起,道:“不如趁大王上朝之時,派殺手潛入承明殿,殺死子稷。”

    繆乙卻道:“不可。”

    魏頤道:“為何不可?”

    嬴蕩之前一言不發,此時卻沉聲道:“宮中禁衛森嚴,大監控制有術,只怕不是什麼殺手可以潛入的。”

    魏頤看著嬴蕩,卻道:“我卻不信。便是有護衛,又怎麼樣?太子不是招了三名大力士,有萬夫不當之勇嗎?不如讓太子帶此三人入宮,趁大王不在的時候,以兄弟切磋的名義,令這三名力士假借比試之機,‘失手誤傷’……”

    羋姝看著魏頤,臉色陰晴不定。她沒有想到,這個魏氏女,竟是厲害不輸于魏夫人。她暗中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卻道:“太子婦說得有理。好孩子,便依你之計行事吧。”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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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4:1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34-237章 秦王薨

  不覺數月過去,秦王駟與羋月幾乎形影不離,兩人的關係卻是極為微妙,既似親密,又似決絕。

    秦王駟發覺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他越是感覺到自己臨近死亡時的軟弱和畏懼,越是迷戀羋月身上那種百折不撓的生命力。

    有時候他又十分矛盾,眼前的這個女人,學得太快,成長得太快,快到幾乎要逃離他的掌控,甚至對許多政事的反應能力和決定能力,已經不下於他了婚情撩人。

    他依戀著她,又苛責她。而羋月,在他的面前,亦不似之前那種姬妾式的千依百順。她開始管理他的飲食,反譏他的責難,但又溫柔地安撫他的暴躁,平息他的不安。

    他已經在逐步安排,將諸公子一一派往封地,又將嬴蕩最為倚重的甘茂作為司馬錯的助手派去蜀中平亂,又逐步將嬴蕩手中的軍權剝離,再下旨召魏冉與白起回咸陽。

    他與樗裡疾已商議數次,樗裡疾一開始反對,但最後還是同意了。更易太子之事非同尋常,他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才是。

    這一日,秦王駟已經上朝,羋月回到常寧殿中,繆監帶著嬴稷在承明殿中練習武藝。

    忽然間,臺階下傳來一陣“太子,太子請留步”的聲音。繆監神情一變,迅速走出來,卻見嬴蕩帶著一隊侍衛,已制住了宮門的守衛,正拾級而上。

    繆監瞳孔收縮,瞧得出嬴蕩身後的三個壯漢,正是他招攬來的三名大力士——孟賁、烏獲和任鄙。

    繆監上前一步,擋在前面,行禮道:“老奴參見太子。不知太子到來,所為何事?”

    嬴蕩看著繆監,咧嘴一笑,孟賁上前,便把繆監擠到一邊,讓嬴蕩進入殿前。

    嬴蕩看到站在廊下、手持木劍的嬴稷,笑道:“子稷,你手持木劍,可是在練武嗎?”

    嬴稷警惕地看著嬴蕩,行禮道:“臣弟參見太子。不知太子到此所為何事?”

    嬴蕩冷笑一聲:“何事,何事?怎麼人人都問我所為何事?子稷,你可知這承明殿,我也是住過的,而且比你還早。想不到如今你鳩占鵲巢,卻反來質問我,當真是笑話了。”

    嬴稷臉色發白,卻努力站在那裡不肯後退,道:“太子此言差矣。你我住在這裡,皆是父王之旨意。此處既非太子的,亦非我可以搶佔的。太子說這樣的話,卻是置父王於何地呢?”

    嬴蕩縱聲大笑起來:“好一張利嘴,我竟是拿你無可奈何了。子稷,我看你一個人練功,未免無趣,不如讓我手下的護衛來陪你練練如何?”

    牛高馬大的孟賁聞聲便上前一拱手,道:“公子,請。”

    嬴稷眼見此人如一座巨鼎一樣,迎面壓了過來,不禁倒退兩步,聲音發抖,卻努力撐住了,道:“太子,此處乃父王的寢宮,豈可隨便做比試之地?您這幾位勇士與我身量懸殊,實不相稱,還是下次我也請幾位勇士與您的護衛較量吧。”

    嬴蕩冷笑:“子稷何必客氣呢?我還記得,當日你的舅父武藝高強,想來你也學到不少。若是你看不上我的武士,那哥哥自己與你對練可好?”

    嬴稷看著嬴蕩,咬牙道:“太子,您是儲君,當為我們兄弟的表率。若是行為有失檢點,豈不令父王失望?”

    嬴蕩道:“是啊,有你這個弟弟在,豈不是襯得我這個哥哥越發令人失望了?子稷,你真是聰明,或者是太聰明了,所以心也太大了吧。”

    說著,嬴蕩大步向嬴稷走去。

    繆監一驚,轉頭看了看周圍,見繆乙悄悄退下,以為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定下心來上前一步:“太子,公子稷年紀尚小,嫩胳膊嫩腿的,學武也是剛起步,如何能夠與您相比?太子當真是有孝心,這幾位勇士英武過人,想是您特地尋來進獻大王的吧夫子傾城。大王過會兒就要散朝回來了,看到一定歡喜。”

    嬴蕩冷笑道:“子稷也是我大秦公子,如此體弱畏戰,豈不是丟了王家臉面?我身為兄長,應該好好教導於他。孟賁,你帶子稷去練武場,好好侍候他練功。”

    孟賁道:“是。”

    繆監大驚道:“來人。”喚出十余名黑衣暗衛,叫道:“保護好公子。”

    嬴蕩冷笑道:“你這閹奴,好大的膽子!你們可知我是誰?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繆監沒有說話,只是把嬴稷護到自己身後。

    嬴蕩冷笑道:“給我拿下!”

    兩邊頓時相鬥起來。嬴蕩等有備而來,那孟賁三人果然是有萬夫不當之勇,暗衛們竟紛紛不敵。

    繆監不動聲色,繼續後退。

    孟賁等三人將十余名暗衛都打得口吐鮮血倒在地上,殿前只剩下繆監和嬴稷。

    嬴蕩冷笑道:“不承想承明殿前的暗衛,也不外如是,父王把安全交給你們,我豈能放心?”

    不料此時,卻聽得一個聲音怒道:“那麼,寡人應當叫誰來護衛承明殿的安全,是太子你嗎?”

    嬴蕩大驚,轉頭看到秦王駟拾級而上,冷冷看著他。

    嬴蕩縱是膽子極壯,此時積威之下,竟也呆住。但聽得秦王駟冷哼一聲,嬴蕩只得轉身下拜:“兒臣參見父王。”

    嬴稷也從繆監身後鑽出來,向秦王駟行禮:“兒臣參見父王。”

    孟賁等人見到秦王駟帶著大隊侍衛上來,又見嬴蕩已經跪下,只得停手,隨眾人一起跪下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冷笑道:“太子好生威風,竟然可以帶著人馬殺進寡人的寢殿,是不是接下來就要逼宮弑父了?”

    嬴蕩大驚道:“兒臣不敢,兒臣只是與稷弟開個玩笑而已。”

    秦王駟道:“開個玩笑,就能把寡人寢宮的護衛統統打傷?”

    嬴蕩道:“這幾個是兒臣剛尋來的力士,鄉野鄙夫,不懂禮儀,出手沒個輕重。都是兒臣的錯,容兒臣回頭好好教導。”

    秦王駟道:“他們不懂,你也不懂嗎?你站在這兒,是個死人嗎,容得他們動手?”

    嬴蕩壯著膽子抗辯道:“在父王的心中,是不是也把兒臣當成死人了?”

    秦王駟想不到嬴蕩竟然敢頂嘴,喝道:“你這逆子,意欲何為?”

    嬴蕩索性站了起來,怒道:“兒臣本一心孝敬父王,不曾有二心。只是父王惑于女色聽信讒言,竟要行廢嫡立庶的亂令,兒臣不服,特來相問父王,兒臣身犯何罪,竟要被父王所棄,被這小兒所辱?”

    秦王駟不動聲色,問道:“你這是向寡人興師問罪來了?這是你做臣子、做兒子的禮法?”

    嬴蕩冷笑:“禮法?父王有禮法嗎?若是父王當真棄了兒臣,兒臣怎麼做,都是死罪相愛好嗎相守好嗎。索性當著父王的面,先殺死這奪位小兒,再在父王跟前,自盡領罪,可好?”

    說著,便站了起來,拔刀就向嬴稷沖去。

    孟賁三人見他一動,也都跟著站了起來,揚起了拳頭。

    秦王駟怒極,罵道:“逆子——”

    話猶未了,忽然一口鮮血噴出,頓時倒了下來。

    繆監大驚,躥上來扶住秦王駟道:“大王,大王!來人——”

    眾武士如潮水般擁上,將秦王駟和嬴稷護在當中。

    繆監和嬴稷扶著秦王駟,走入殿中。

    嬴蕩跺了跺腳。

    烏獲急道:“太子,現在怎麼辦?”

    嬴蕩也有些害怕:“快,隨我去見母后。”

    此時羋月正在常寧殿中,坐在廊下,往一個黑陶瓶中插荷花,看到女蘿跑來,抬頭問:“發生什麼事了?”

    女蘿道:“太子帶著三名武士,到承明殿找公子稷尋釁鬧事……”

    羋月大驚,站起,抓住女蘿的手:“子稷怎麼樣了?”

    女蘿道:“幸虧大王及時趕到……”

    羋月松了一口氣。女蘿又繼續道:“可是大王卻突發了病症……”

    羋月一驚道:“什麼病症?”

    女蘿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看情景,似乎挺嚴重的。季羋,若是大王有什麼事的話……”

    羋月跌坐,袖子帶到黑陶瓶,瓶子倒了,荷花荷葉亂棄在地板上,水流在地板上慢慢漫延,一滴滴墜於階下。

    羋月抬頭,天地似在旋轉。

    女蘿的聲音似從極遙遠處傳來:“季羋,季羋……”

    羋月緩緩轉頭,似極陌生地看著眼前女蘿的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楚,好一會兒才用夢遊般的語氣道:“你剛才說到哪兒了?”

    女蘿道:“大王病重。”

    羋月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

    羋月伸出手,女蘿連忙扶著她站起來。羋月一手扶著女蘿,一手扶著板壁,慢慢地走著。四下一片寂靜,唯有羋月的木屐聲響動。

    羋月停住,手緊緊抓住女蘿。她思索了好一會兒,此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甚至連聲音都冷得不像平日了:“我記得,你有個兄長。”

    女蘿道:“是,奴婢的兄長蒙季羋救回,如今安排在少府任小吏。”

羋月道:“每逢月末,唐姑梁會把當月製造的兵器,交由少府入庫,這件事,我記得是指派你兄長從中聯繫的。”

    女蘿道:“是。”

    羋月道:“你現在出宮去,讓你兄長,把這幾個月墨門上交的兵器,全部扣下來。”

    女蘿大驚,她想說什麼,看著羋月的神色,終於什麼也沒有說,躬身行禮道:“是。”

    羋月看著女蘿轉身而去,嘴角顫抖道:“希望……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秦王駟忽然發病,宮中大亂,樗裡疾立刻點齊兵馬,將宮廷內外控制起來。此時已經分封在各處的諸公子卻不知何時接到訊息,紛紛帶著各自封地上的兵馬,趕回咸陽。

    一時間,山雨欲來,咸陽城陷入緊張的氣氛當中。

    承明殿內室,秦王駟悠悠醒來,抬眼就看到樗裡疾緊張地跪在他面前。

    樗裡疾道:“大王,您怎麼樣了?”

    秦王駟欲張口說話,又喘息不止。

    樗裡疾道:“太醫令,快來看看大王怎麼樣了。”

    太醫令李醯正侍候在一邊,此時忙帶著藥童上前,按住秦王駟的脈門和幾個穴位,好一會兒才放開,秦王駟這才喘息稍定。

    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請大王珍重萌貨大戰美御醫。”

    秦王駟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樗裡疾道:“三天了。”

    秦王駟一怔:“三天了?”隨後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樗裡疾道:“太子與諸公子都在外殿候著。”

    秦王駟道:“宮中事務,現在由誰主持?”

    樗裡疾道:“由王后主持。”

    秦王駟臉色微怒:“王后尚在閉門思過,何人讓她出來的?”

    樗裡疾道:“是臣弟。當此混亂之際,若後宮無人主持,只怕會發生一些不可測的事情。”

    秦王駟閉了閉眼睛,道:“罷了。”

    秦王駟轉頭,看到侍立在榻邊的景氏和屈氏道:“怎麼是你們?”

    繆監小心地道:“大王,這幾日皆是王后帶著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駟道:“其他人呢?”

    繆監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嬪皆在偏殿輪班相候著。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駟擺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們也出去。”

    景氏和屈氏道:“是。”

    繆監道:“大王是要召王后來嗎?”

    秦王駟搖搖頭。

    繆監試探著道:“那麼,是羋八子……”

    秦王駟卻看了樗裡疾一眼。

    樗裡疾臉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宮中的諸位公子都在外面輪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軍中的幾位公子都快馬趕回來了。”

    秦王駟冷笑道:“他們這是來侍疾,還是要逼宮?”

    樗裡疾道:“大王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大王,看似宮中諸公子齊聚侍疾,實則咸陽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勢力已經各踞一翼,都是風聞……”

    秦王駟道:“風聞什麼?”

    樗裡疾靠近秦王駟壓低了聲音道:“都是風聞,大王想要廢嫡立庶。”

    秦王駟臉色鐵青道:“那又如何?”

    樗裡疾道:“諸公子齊聚,大王廢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為太子,卻難如登天,只怕這二十幾位公子會為了爭當儲君而鬥得你死我活。大王,別忘了當年齊桓公雖稱霸一時,可尚未斷氣就有五子奪位,束甲相爭,齊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屍體生蛆……”

    秦王駟打斷他:“住口,不要說了。”

    樗裡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違也。還請大王以大局為重,為避免國家動盪,臣請大王放棄易儲之念吧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秦王駟狂笑起來:“天意……天意弄人,難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對嗎?哈哈哈……”

    秦王駟向後倒去,繆監連忙扶住。

    樗裡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駟道:“不必。”

    繆監低聲道:“那大王要宣誰?”

    秦王駟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宮,召庸夫人入宮侍疾。”

    眾人大驚。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時候,在場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時正是羋姝帶著後宮妃嬪,守在承明殿偏殿,輪番為秦王駟侍疾。她自是知道,成敗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鬆,更是把羋月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她以為秦王駟醒來,第一個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會召羋月。卻沒有想到,秦王駟第一個叫的,卻是遠在西郊行宮的庸夫人。

    羋姝眼睛裡都是血絲,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魏夫人在羋姝耳邊輕聲道:“她就是庸夫人。”

    羋姝看著站在陰影裡近乎不存在的羋月,又看向明顯蒼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還當她是十幾年前的庸夫人吧,見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羋姝端坐著,擺出等待庸夫人見禮的樣子,庸夫人卻看也不看她,徑直向內室走去。

    羋姝大怒,指著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樣,掃了她一眼繼續向前走。

    羋姝一怒站起,叫道:“來人,擋下她。”

    繆監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見。”

    羋姝怔住了,眼睜睜看著庸夫人從她面前走過,從齒縫裡低聲詛咒道:“一個老棄婦,居然還敢厚著臉皮回來。”

    庸夫人站住,回頭,看著羋姝道:“你何不問問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誰才是棄婦?”

    羋姝一時怔住:“你……”

    見庸夫人徑直入內,羋姝滿腔怒火無處發洩,轉頭看到羋月,譏諷道:“我還以為你如何得寵,沒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麼都不是。”

    羋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統統什麼都不是。”

    羋姝惡毒地看著羋月,又看看殿中的嬪妃們,恨恨地道:“總有一天,我會教你們知道,如何才叫什麼都不是!”

    不理殿外眾人,庸夫人走進承明殿內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駟,叫道:“大王!”

    秦王駟看著庸夫人進來,吃力地叫著她的小名:“桑柔……”

    繆監已經得了秦王駟吩咐,此時便率人盡數退了出去,室內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駟兩人楊家將:虛言神話。

    庸夫人坐到秦王駟的身邊,握住他的手,已經哽咽。

    兩人對視,朝陽斜照入窗,照見兩人鬢邊縷縷銀絲。

    庸夫人忽然含淚笑了。

    秦王駟道:“你在笑什麼?”

    庸夫人道:“我笑當日,也是在這個房間,我們曾戲言,將來老了,白髮相對,仍然執手……”

    秦王駟歎息:“是啊,我們都老了。”

    庸夫人垂淚:“大王,怎麼會弄到如此地步?”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幾乎無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漸漸停息下來,道:“桑柔,你還記得嗎,我當日要娶魏氏,你一怒離宮的時候,曾經對我說,我會後悔的。”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澀中又帶著一絲甜蜜,搖了搖頭:“那時候我年少氣盛,胡言亂言,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秦王駟卻搖了搖頭,道:“你說得對,寡人是後悔了。當時我年少氣盛,急功近利,為了秦國的霸業,辜負了你的情義,讓秦國失去了一個好王后,現在想起來,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著他鬢邊叢生的白髮,心中不忍,勸道:“大王,事情都過去了,我並不怪大王。”

    秦王駟卻搖了搖頭,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實如今回頭想想,那一點與魏國聯姻的功利,有與沒有,區別並不大。可是寡人一錯再錯,先娶魏女,後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換取政治利益,卻不曾想到後繼之事。到如今後繼乏人,為了儲位之事,明知不宜,還是再三妥協。寡人若能有一賢後輔佐,何至於此啊!”

    庸夫人失聲痛哭:“大王,您別說了,是我的錯,是我不應該固執己見,不應該離您而去。”

    秦王駟幽幽一歎:“不,你沒有錯,唯你固執己見,你如今還是當日的桑柔。”

    庸夫人轉頭,拭去淚水,問道:“大王,有什麼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說吧。”

    秦王駟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舊與我心有靈犀。你看到羋八子了嗎?”

    庸夫人點了點頭:“您要我助她?”

    秦王駟沒有回答,卻說了一件不相干的事:“當日你為何要為她求情,是因為她很像你嗎?”

    庸夫人搖頭道:“不,她並不像我。我離開您,是因為我不得不離開。”

    秦王駟道:“寡人曾經請你留下。”

    庸夫人搖頭,幽幽歎息著道:“我這一生,縱然人去了,心還留在你身邊。可是我喜歡她,當斷則斷,這樣就能夠解脫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夠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駟微笑道:“寡人怎麼了?”

    庸夫人道:“你強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秦王駟沒有說話。

    庸夫人看著秦王駟,歎了一口氣。

    秦王駟睜開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與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他的嘴邊,聽著他述說,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詫異。

    終於,庸夫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她走到幾案上,鋪開帛書,提筆依著秦王駟的吩咐,一字字寫下詔書,寫完之後,拿到秦王駟面前給他看。

    秦王駟看了,點了點頭笑道:“桑柔,你學寡人的字,至今還學得如此之像啊!”

    他與庸夫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習同一種字體,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舊與他極為相像,普通人也是極難分辨出來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願能夠為您做這最後一件事。”

    秦王駟點了點頭:“你去叫樗裡子進來吧。”

    庸夫人點頭,走出內室,叫了樗裡疾進來。

    樗裡疾進來,跪在秦王駟身邊,眼睜睜看著秦王駟的生命力在一點一滴消失,卻無能為力。

    秦王駟吃力地睜開眼睛,叫道:“疾弟。”

    樗裡疾忙上前應道:“大王!”

    秦王駟道:“寡人去後,大秦會怎麼樣呢?”

    樗裡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將來會越來越好。”

    秦王駟道:“說什麼傻話,難道那些消失了的國家,沒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嗎?國家的將來,不在祖宗,而在子孫啊。你說,寡人去後,子蕩鎮得住江山嗎?”

    樗裡疾勸慰道:“大王放心,嫡長繼位,江山穩固,大秦兵馬足以震懾四方強鄰,不會有什麼動盪的。”

    秦王駟道:“寡人只怕動盪不在外敵,而在內朝妻主太狂夫之過。”

    樗裡疾道:“大王是說……”

    秦王駟閉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睜,眼中殺機盡現:“寡人想殺了羋八子。”

    樗裡疾心頭一震,張口就要答應,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臣不同意。”見秦王駟想要說話,卻有些吃力,於是繼續道:“大王愛其才,欲立其子為儲,但時移勢易,羋八子母子即便成了棄子,怨恨卻已經種下,羋八子與王后只怕難以共處蒼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錯?”

    秦王駟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樗裡疾卻道:“大王,若是殺了羋八子,您可還要再殺死公子稷,可還要再殺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亂的魏冉?”

    秦王駟忽然笑了:“你還記得當年修魚之戰後,寡人曾令你將一個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宮的事嗎?”

    樗裡疾點頭道:“記得。”

    秦王駟道:“羋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預言,說她是霸星降世,當橫掃六國。那唐昧就是預言之人。”

    樗裡疾道:“那唐昧現在何處?”

    秦王駟道:“寡人已經殺了他。”

    樗裡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駟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時候。但看著秦王駟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絲了然和憐憫。

    樗裡疾試探著道:“所以大王當初想立公子稷為太子,是否也……”

    秦王駟閉目不語。

    樗裡疾急了:“大王,臣弟以為,從來王圖霸業,靠的是好男兒馳騁疆場,豈是一個婦人能夠承擔得了的,更遑論橫掃六國!”

    秦王駟睜開眼,眼神淩厲。

    樗裡疾不敢再說,忽然悲從中來,撲倒在地道:“王兄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盡,竟氣血衰弱至此……”他說不下去了,哽咽難言。

    秦王駟與樗裡疾眼神接觸,竟似都懂了。

    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似敲打在心頭。

    好一會兒,秦王駟慢慢掃視室內,看著自己的病榻,幾案前的藥碗,乃至氣氛壓制的整個房間。他看到門邊布幔在晃動,讓他想到布幔後,在殿外候著的妃嬪、兒子和臣子們。

    他吃力地伸手,樗裡疾循著他的眼神,看到了掛在牆上的劍,連忙上前幾步,把寶劍拿過來呈送到秦王駟的面前,又將秦王駟扶坐起來。

    秦王駟想抽出寶劍,抽了一下竟沒有抽動,樗裡疾上前想要幫忙,秦王駟用力一拔,將劍拔了出來。

    秦王駟看著手中的寶劍,喘息了幾下,又將劍遞還給樗裡疾。

    秦王駟道:“你說得不錯,是寡人病重,連膽氣都弱了,竟然想著借助所謂的天命。張儀的勸說固然打動我,但多少,還是……這也罷了,但是疑忌一個婦人……嘿嘿,真是可笑,那還是我嗎?”

    樗裡疾心中惻然,泣道:“大王——”

    秦王駟道:“輸贏成敗,憑的是我嬴氏子孫的膽氣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這世間有多少能人一傾紅顏媚天下。若是連這點器量也沒有,我大秦談何爭霸天下?”

    樗裡疾道:“大王乃世間強者。男兒爭霸,不畏敵強,而畏心怯;不畏人亂,而畏自亂。”

    秦王駟道:“罷了,罷了。”

    樗裡疾道:“那,這羋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駟搖了搖頭:“羋八子性情強悍,寡人死後,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並不知道這一點。只怕她會輕舉妄動,到時候闖出禍來,不能收拾。”

    樗裡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道:“讓她們分開吧,分而相安無事。寡人已經封子稷為棫陽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裡疾一驚:“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獻公,歷經十九君,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寢及秦人宗廟仍在此地,許多重要祀典還在雍城舉行……”

    秦王駟長歎一聲:“雍城雖受尊崇,卻沒有發展空間,若是子稷分封邊城或者新收地區,只怕將來擴張迅速,尾大不掉……”

    樗裡疾道:“大王既考慮至此,那羋八子也會思慮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罷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許她就封,那麼……”

    秦王駟道:“若是羋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聲,“你便……”樗裡疾忙俯近秦王駟,聽著他的述說,連連點頭。

    秦王駟喘息了幾聲,自袖中取出一封詔書來,遞給樗裡疾,道:“你看看這個。”

    樗裡疾展開一看,臉色大變:“大王,這……”

    秦王駟又喘息幾下,道:“寡人已經重用過她,瞭解她,甚至親手教她出來。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罷了;若是當真有事,這便是寡人為大秦留的一條後路。但願……但願是用不上的。”

    樗裡疾哽咽:“大王。”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你明白了?”

    樗裡疾點頭。

    秦王駟微微點頭:“如此,你已經心裡有數。將來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裡疾應聲:“是。”

    秦王駟道:“你去替寡人用璽吧。”

    樗裡疾鄭重行禮,到了秦王駟幾案邊,取得玉璽,端端正正地蓋好,吹幹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與秦王駟。

    秦王駟點了點頭,將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進來吧。”

    樗裡疾已經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進來,不久之後,秦王駟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進來,各自說話。眾後妃皆肅然而進,掩面輕泣而出。

    此後,其下妃嬪便沒有再召,只召了羋八子進來。

羋月走進承明殿內室時,但見秦王駟半坐在榻上,之前進來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頭哭泣著。

    見羋月進來,魏夫人紅腫著眼,從秦王駟膝邊站起,陰冷地看了羋月一眼,從另一頭出去了。

    羋月走到榻邊,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駟看著羋月道:“你怨恨寡人嗎?”

    羋月搖了搖頭:“不。臣妾怨恨的是命運。”

    秦王駟道:“怨恨命運什麼?”

    羋月自嘲地搖頭:“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蒼憐我,賜給我一國之君的寵愛,為何又那麼早把它奪走。若當真已經將它奪走,為何又讓我重新得到兒時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國之君的寵愛……”

    秦王駟輕歎一聲:“你的怨恨,不只是對寡人,還對你的父親吧!”

    羋月搖頭,有些迷惘地說:“不知道。大王,剛才站在外面,我卻是在為大王祈禱。大王,不管我對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著,臣妾寧可折壽以換。因為臣妾,真的不能再經受一次失去了……”

    她看著秦王駟。他負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經對他絕望,已經逃開,但他把她拉回來的時候,讓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終,她還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騙更壞的境遇中。

    她如今看著他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怨恨。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無奈他的妥協他的顧慮,她不能接受,卻已經懂得了。因為懂得,所以諒解。

    可是,她依舊不能不憤怒的。

    有時候她真不明白,上蒼似乎一直在捉弄她邪王寵邪妃。若是當真把她失去的還給了她,為什麼又要再次奪走?難道上蒼就是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嗎?上蒼賜她更多的聰明和才慧,難道是為了讓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銳更深刻地體驗被剝奪的痛苦嗎?

    羋月的眼淚落下。上蒼,你已經奪走了我的父親,請給我的兒子,留下他的父親吧。你已經讓我的母親承受了世間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讓我再重複我母親的命運?少司命,你曾經救過我,你若有靈,讓大王活下去吧,我願意折壽,也不願意再面臨生命中的絕望。大王,我曾經逃開,就是不想面對這種滅頂之痛。你不讓我離開,那麼求你也別把我拋下……

    秦王駟的病情,好好壞壞,反反復複。在生命的盡頭,他再不要別人的侍候,身邊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讓他所有名義上的後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但他沒有再傳喚她們。他不停地接見所有的文臣武將,所有的兒子。他撐著病體,一個個召見,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直到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後,他閉著眼睛說:“桑柔,你走吧。”

    庸夫人一驚:“什麼?”

    秦王駟指了指幾案上的黑漆木匣,道:“裡面有一個紫囊,你拿出來,帶走。”

    庸夫人打開木匣,取出裡面的紫囊,拆開紫囊,看到了詔書的內容。“這……交給我?”

    秦王駟半閉著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夠託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庸夫人喃喃地道:“為什麼?”

    秦王駟長歎:“諸侯爭霸,列國形勢瞬息萬變,寡人得預料到最壞的情況……若當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拿出這道詔書來……”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駟道:“寡人能信得過的,就是你。若是這種情況沒有發生,那麼,在你死之前,就把這道詔書給燒了。”

    庸夫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秦王駟道:“你現在就出宮去吧。”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著你……”

    秦王駟搖頭道:“王者臨死,交代的是國事,陪伴的是儲君,豈作兒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托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庸夫人哽咽著點頭,將詔書拿出,收入懷中道:“你放心。”

    庸夫人站起來欲離開,秦王駟的手指卻鉤住了她的衣袖。

    秦王駟道:“剪一縷你的頭髮留下,讓它陪著寡人。”

    庸夫人拔去發釵,落下半邊頭髮,繆監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縷頭髮,以紅線系好,遞給秦王駟。

    秦王駟伸出手,握住頭髮。

    庸夫人掩面而出。

    當夜,眾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聽得裡面一聲悲鳴:“大王——”

    眾人騷動起來狂狼不噬妾。

    繆監走出來,行禮道:“大王召見諸卿大夫,各位公子。”

    眾人紛紛整冠,表情肅然排隊而入。

    承明殿偏殿,諸後妃也紛紛整衣,表情肅然排隊而入。

    承明殿內室,秦王駟虛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嬴蕩和羋姝跪在他的榻邊。

    秦王駟抓住了嬴蕩的手,語重心長地道:“‘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蕩,寡人這些年來能夠放心征伐,實有賴你王叔在朝輔佐于我,兢兢業業,嘔心瀝血。你將來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當一切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雖少,卻能同心。寡人給你留下了二十多個兄弟,你能夠用上幾人,同心幾人?”

    嬴蕩轉頭,眼神從二十多名公子的臉上掃過,看到他們一個個臉色各異,或掩飾或轉頭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駟的心意,轉身向他磕頭道:“兒臣當不負父王所托,兄弟同心,共揚我大秦國威。”

    秦王駟目光淩厲,一把抓住了嬴蕩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對每一個人都能夠託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個誓,你有生之年,不會傷你一個兄弟的性命。若有違誓,天譴之!”

    嬴蕩知道他的心結何在,當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兒臣既為大秦之主,當珍視我所有手足。兒臣願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絕不會出現兄弟相殘之事,若有違誓,願受天譴!”

    秦王駟長舒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說罷朝樗裡疾點了點頭。

    樗裡疾出列宣讀詔書:“諸公子就封,其母可隨子去往封地。由太子蕩繼位為王。”

    秦王駟道:“寡人將秦國,將太子,託付于諸卿了。”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駟的目光一一掠過眼前跪著的群臣、諸子,看到跪在另一邊的羋姝和其他妃嬪,最終停留在跪在最後的羋月身上,凝視甚久。

    黎明的時候,秦王駟閉上了眼睛。

    眾人大放悲聲:“大王……”

    各妃嬪從承明殿內室出來,一邊抽泣,一邊伸手卸下簪環,剪下半邊頭髮,在眾內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從另一邊小門走出。

    喪鐘回蕩,聲音傳過一重重宮簷,內侍們在宮巷、廊下,驚惶奔走。

    庸夫人一襲黑衣,秘密出宮,匆匆登上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群臣魚貫而入,在宮門口脫去帽子,接過白布紮在頭上。

    承明殿外,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聲。

    宮中內外,一片素服。

    西元前311年,秦王駟去世,諡號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時繼續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國人才,收並巴蜀,是秦國歷史上承上啟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後,由太子嬴蕩繼位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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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38-241章 追遺詔

  西元前311年,秦王駟去世,諡號為秦惠文王。秦惠文王死後,由太子蕩繼位為王。

    舉國皆喪。

    王后羋姝成了母后,依惠文王之諡,被稱為惠後。而她剛剛成為母后遇上的第一件事,就令得她的神經高度緊張。

    “你說什麼?”羋姝的眼神如同刀鋒,要將眼前的人割成碎片,“遺詔?什麼遺詔?”

    跪在她面前的,便是昔年秦惠文王身邊的內侍繆乙,他早于先王重病之時投機下注,來到了當年的王后、如今的惠後身邊。現在,更是在她成為母后之時,前來通報這個重要的消息。

    “是,先王重病的時候,奴才在一邊侍奉,看到先王臨終前,曾拿著一道遺詔在看。奴才偷眼掃了一下……”說到這裡,繆乙故作神秘地停了停。

    羋姝卻並不欣賞他的故弄玄虛,冷笑一聲道:“什麼內容?”

    繆乙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奴才不曾看到……”

    羋姝這數日又忙又累,早失去了耐性,聽他吞吞吐吐,暴躁地道:“不曾看到,你說個屁!”

    繆乙橫了橫心,低聲道:“惠後難道不懷疑嗎?先王臨終前,曾經有過怎麼樣的心思?雖然如今先王已去,但若留著這遺詔在,奴才怕,會對當今大王不利……”

    話音未落,卻忽然覺得前面一樣東西襲來,他忙將身子偏了偏,一件金屬之物劃著他的額頭而過,墜落於地。

    原來是羋姝陡然暴怒,順手拿起一根銀簪就擲了過去。幸而繆乙躲了一下,可仍有一行鮮血流了下來。

    繆乙嚇得伏地不敢作聲,耳聽得羋姝氣極之聲:“一派胡言!你當大王是什麼樣的人?大王心如鐵石,豈可輕轉?他既傳位蕩兒,又留遺詔?哈,他是要製造國亂嗎?根本就是你這等賤奴,邀圖富貴,胡編詔諭,企圖製造宮亂紫瞳亂,傾城歎。你是想死嗎?”她的聲音極為尖厲,但又克制壓低,更顯刺耳如梟聲。

    繆乙也不敢擦拭,直挺挺地道:“奴才敢以性命擔保,絕無虛言。”

    羋姝的臉色更是難看:“那這遺詔現在何處?”

    繆乙卻不敢說了。他當日服侍秦惠文王,見其正拿著這道遺詔發怔,就悄悄瞥了一眼,隨即低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秦惠文王死後,他亦細細找過,卻找不到這道遺詔所在。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羋姝。他如今已經上了這條船,自然不能看著船翻了,教自己沒個好下場。當下只道:“奴才不知。”

    羋姝自牙齒縫中陰森森透出一句話來:“給我挖地三尺地找,務必要找到!”

    繆乙連忙領命:“是。”

    羋姝看了繆乙片刻,忽然又問道:“你說,大監可知此事?”

    繆乙一凜,他心中亦存懷疑。繆監久在先王身邊,尤其是臨終之時,簡直是寸步不離,無事可以瞞得過他。他當日雖匆匆一眼,但也看出那遺詔上字句工整,先王病重之時身體衰弱,他親自服侍過他寫了幾字,都是字跡微顫,恐怕寫不得這麼工整。若不是早就寫好,那便是有人代筆。不管哪一種可能,繆監都不可能不知道。

    他看到那遺詔時是在先王臨終前兩天,那麼最終這遺詔是在誰手裡?這兩天見過先王的人,屈指可數,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便是繆監了。

    他知道羋姝提到此事的用意,忙磕頭道:“奴才明白惠後的意思,必會完成惠後的心願。”

    羋姝點了點頭,冷冷道:“繆監服侍了大王一輩子,如今大王去了,他也應該好好歇息去啦!”

    繆乙心頭一寒,忙應聲道:“奴才明白。”

    王者之喪,舉國皆縞素。

    繆監站在宮殿一角,看著人來人往,人人為先王致哀,可是又有幾人的悲哀是真正發自心底的呢?

    他只覺得累,累得骨髓裡都滲出深深的倦意來,累得幾乎要站不住。

    當年追隨先王之時,在戰場上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都沒事。主子奮戰沙場,他亦要跟在他的馬後衝鋒;主子戰場歸來卸甲休息,他還要服侍得對方停停當當。不管怎麼樣的強度,他都從來沒有累過。

    是這生存的本能,已經刻在他的骨子裡了。他的存在價值,就是服侍先王、依附先王,為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或者沒想到的事情。可是先王不在了,他的存在價值亦已失去。如今,也應該是他告別這個宮殿的時候啦。

    他忙碌地處理著各種事務,看上去一切如常,可是他的靈魂卻似游離在這個宮殿外,而飄浮在空中。曾經,這宮裡發生的一切事,他都要掌握。可如今這宮中的任何事,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他機械地處理著事務,腦子卻空空蕩蕩的,不覺夜色降臨。他擺了擺手,同身邊的小內侍道:“剩下的事,都交由繆乙吧。”說罷,由小內侍扶著,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繆乙見繆監從殿內退出,忙停下手頭事務,不去耍一下難得的威風,反而殷勤地跟在繆監的身後,一直扶著他回了房間,又恭敬地給他寬衣脫帽,飛跑著打水給他洗臉,又親自端了水來奉上,連聲道:“阿耶辛苦來嘛,少俠。阿耶喝碗解暑茶。如今這宮中當真事事離不開阿耶,阿耶也當多加保重。”

    繆監亦知他早已抱上了惠後的大腿,也早知道新君上位,似自己這樣的老奴才自當退下了,因此除了給先王送殯之事處處留心,不假手於人,此外一切宮中事務皆撒手給了繆乙。

    他素日冷眼,知道繆乙勢利,如今見其初初得勢,並不急著爭權,反而對自己更殷勤三分,心中也感滿意。他接了茶來,只喝了幾口,長籲了一口氣,道:“你也坐吧。我也是替先王幹完這最後一件差事,就要告老啦。我也不擋人前程,以後這宮中,也應該是你們的天下了。”

    繆乙便將小內侍們都趕了出去,親自替繆監捶背,笑道:“阿耶說哪裡話來?這宮裡頭沒有您坐鎮,可怎麼得了。”

    繆監擺擺手,歎道:“時移勢易。一個奴才,這輩子最多只能侍奉一個真正的主子,多了,就裡外不是人了。大王,唉,現在應該說是先王,先王駕崩了,我的餘生,也只求能給先王守陵終老罷了。一個老奴才,該退的時候,就應該退得有眼色。”

    繆乙眼珠子一轉,試探著問:“阿耶,先王的暗衛,如今您打算讓誰來接手啊……”

    繆監正欲喝茶,忽然頓住,看了繆乙一眼,眼神淩厲。繆乙頓時息了聲音。

    繆監歎了一口氣,道:“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

    繆乙卻記得,當日繆監控制那些暗衛,是出示一面刻有玄鳥的權杖,當下又問:“阿耶,那面刻有玄鳥的權杖,您打算交給誰?”

    繆監看了繆乙一眼:“我是要退下來了,但這大監的位置如今未定。你是覺得必然是你的,所以我從前掌握的一切,都要交給你,對嗎?”

    繆乙呵呵賠笑,顯出討好的神情來。繆監雖然心中惱怒,但見他如此,倒也心軟了,想著他既然認為自己當接掌後宮事務,有些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嫩了點兒啊,什麼事都寫在臉上了,卻是做不得這後宮的鎮山太歲。他只得歎了口氣道:“那些暗衛自有人管,你就不必問了。如今這東西就算給了你,你也還太淺薄,掌不得它。”

    繆乙臉色變了變,強忍怨意,又笑問道:“阿耶,我聽說先王曾經留下一道遺詔,您老可知……”

    繆監聞言大驚,站起來就伸手重重地扇了繆乙一個耳光,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這種話,是你該問的嗎?”

    繆乙半邊臉頓時被扇腫了。他不想繆監這臉竟然說變就變,不由得惱羞成怒,當下背也不弓了,神情也猙獰了起來:“阿耶,您自己也說過時移勢易,您老以為,如今還是先王的時候嗎?”

    繆監見他如此,心頭大怒,就打算喚人,不料一提氣,只覺得肚中如同刀絞。他按住了腹部,深吸一口氣,額頭盡是冷汗,自知有異,卻強撐著氣勢冷笑道:“呵呵,不想你居然有這樣的膽子,敢對我下手。小人得志,能有幾時?你以為就憑你,能坐得穩宦者令這把椅子嗎?”

    見已經撕破了臉,繆乙冷笑道:“只要阿耶把玄鳥令交給我,我就能坐得穩。阿耶您辛苦了一輩子,若能陪葬惠陵,那是何等風光?若是屍骨無存,野狼啃咬,那又是何等淒慘?”他知道繆監心志剛毅,以生死相挾,未必有用。兩人此刻已經撕破了臉,繆監若是不死,只消喘過一口氣來,便是他繆乙死了。倒是宦官因受了宮刑,會格外重視死後之事,因此只是以陪葬惠陵和拋屍荒郊相威脅。

繆監漠然道:“人死若有靈,皮囊在哪兒,先王都是看得到的。人死若無靈,何必為一皮囊而屈膝?”繆乙聽了此言一怔,方欲說話,繆監已經冷笑道:“玄鳥令是先王所賜,暗衛只忠於先王,豈能是你這種下賤之奴可以利用來做登天之階的?我沒資格執掌,你更不配。”

    繆乙方欲說話,忽然覺得一股子腥熱之氣撲面而來,繆乙大驚,撲倒在地,便覺得後背也盡是一片腥熱之氣。他抹了抹臉,抬起頭來,便見繆監滿身是血,已經倒了下來。

    仔細看去,卻見繆監心口插著一把短劍,原來他自知毒發,不願意受繆乙折辱,便自決而死。

    繆乙大急,拎起他的前襟吼道:“玄鳥令在哪兒?遺詔在哪兒?!”然而繆監臉上帶著一絲輕蔑的笑容,早已經氣絕斃命。繆乙氣急敗壞地將繆監推下榻去,親自動手,將繆監房中搜了個底朝天,卻什麼都未找著。

    無奈之下,他親自跑到承明殿,將其他侍候之人都趕了出去,自己滿頭大汗,瘋狂地在室中搜尋著,將整個寢殿翻了個底朝天,卻終是一無所獲。

    正在焦急之時,羋姝卻派人傳喚,問他究竟有沒有找到遺詔。繆乙無奈,只得如實相告。

    羋姝眉頭挑起,神情已經變得淩厲。繆乙暗叫不妙,不敢惹起她的怒火,不免只得自己另想招數,忙道:“惠後莫惱,奴才倒有個主意。”

    羋姝冷哼一聲:“什麼主意?”

    繆乙眼珠直轉,道:“惠後,在這數千宮闕中,找一道小小的遺詔不容易,可是……”他頓了頓,最終還是狠了狠心道:“可若是承詔的人不在了,這遺詔還有用嗎?”

    羋姝原本不耐煩地輕擊著幾案,等他說完這句話以後手忽然停住了,一動不動。

    繆乙伏在地上,心驚膽戰地聽著羋姝動靜,雖然只是一時半刻的時光,於他來說,卻是漫長難熬,汗透重衣。

    “哈哈哈……”羋姝忽然狂笑起來,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不錯,不錯,我竟是魔障了,如今我還要顧忌這些做什麼!是了,是啊,你說得很是啊流火已墜。”說到最後,聲轉淩厲,“繆乙!”

    繆乙心頭一凜,忙應聲侍立,就聽得羋姝陰森森地道:“既然你提了此事,那我便把此事交給你了……”

    薜荔身著素衣,提著食盒,走入常寧殿。

    此時門口已經是守衛森嚴,自秦惠文王駕崩以後,後宮妃嬪,皆被看管起來。侍女們便是依例去提食水,也要被重重檢查。

    守衛查過食盒以後,薜荔方走了進來,心中暗咒,每次這麼一來一去,食物便變得半溫不涼,實難下嚥。更何況羋八子因先王之喪,心情抑鬱,這幾日的食物送來,都是幾乎沒怎麼動就撤下去了。

    薜荔走進室內,卻見羋月身著單衣,站在視窗,看著外面。

    薜荔走到羋月身邊,拉起羋月的手,吃了一驚:“季羋,您的手好涼,莫非您一直站在這兒?”

    羋月神情茫然地看著窗外,喃喃道:“這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就像冬天的雪一樣,讓我覺得冷。”薜荔忙取了外袍來給她披上,卻聽羋月又道:“我感覺時光停住了。父王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白茫茫的一片,冷得叫人似乎永遠沒辦法再暖和起來了……”

    薜荔只覺得心頭發寒,強抑不安,忙勸道:“先王是在冬天駕崩的啊。如今還是夏天呢……”卻見羋月搖晃了一下身子,她嚇壞了,“季羋,您別嚇我……”

    羋月聽得薜荔驚叫,反倒回過心神來,她轉頭看著薜荔,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沒這麼容易倒下去。”

    薜荔勸道:“季羋,大王已去,雖是舉國同哀,可您還有小公子呢,為了他,您也要保重自己啊。”

    羋月心中一凜,問道:“子稷呢,你可打聽到他在哪兒?”她在這宮中困了數日,都不曾見過兒子,如今諸公子都被聚在一起,與生母隔離了。

    薜荔見她憂心,道:“公子稷在靈前呢,和其他的公子在一起守靈。季羋您放心,太子在大王面前立過誓言,公子稷一定會無事的。”

    羋月苦笑:“是,明面上他無事,可是背地裡各種手段,甚至都不用太子動手,就會有一干會討好的小人自行動手。子稷,他終究才十歲……”

    薜荔見她憂傷,忙勸道:“季羋,我怕惠後不會放過您,咱們應該早做準備……”

    羋月點點頭,方欲說話,卻聽得外面守衛殷勤招呼:“參見大監。”

    薜荔喜道:“是大監來了嗎?”便站起來轉身欲迎上去,不料掀開簾子,卻見繆乙身著宦者令的服飾,一臉陰冷地走過來。

    薜荔大驚,扔下簾子退到羋月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不是大監,是繆乙。”

    羋月點了點頭,歎道:“如今惠後得勢,大監如何還能夠安居原位。”

    便此時,小內侍掀起簾子,繆乙邁步而入,朝著羋月施一禮,道:“羋八子,惠後有請。”

    羋月點點頭:“容我更衣。”

    薜荔便服侍著羋月換上素色外袍,插上幾支素色首飾,隨她一起走了出去。

    羋月走在宮巷中,繆乙帶著數名內侍緊隨其後,長長的影子籠罩著半條宮巷,幾個迎面走來的宮女嚇得縮在一邊我的王妃愛逍遙。

    進了椒房殿,羋月抬眼看去,羋姝穿著青翟衣端坐在上首,神情中既有得意,也有仇視和興奮。

    羋月走進來,神情自若地行了一禮:“參見惠後。”

    羋姝看著羋月,卻沒有發現自己意料中的驚惶和害怕,甚至連憤怒也沒有,鼓足了的氣焰有些無處發洩,冷笑一聲:“羋八子,你倒很鎮定。”

    羋月卻淡淡地笑了一笑,答非所問地道:“先王龍馭賓天,萬物同悲,惠後也請節哀。宮中內外,還須仰仗您主持大局呢!”

    羋姝像是一拳打了個空,說不出的憋悶,忍不住爆發出來:“你裝什麼蒜!當日你借假下毒之事陷害於我,勾結朝臣逼宮,圖謀廢嫡立庶。哼,可惜老天有眼,如今坐在王位上的,仍然還是我兒,我仍然是母后。你陰謀失敗,夫複何言?”

    羋月淡淡地道:“惠後,當日被下毒的是我兒,我原也是受害人。我一個媵女,如何能夠勾結朝臣逼宮?更不要說圖謀廢嫡立庶。若是我有這樣的本事,今日又何必站在這裡!”她抬起頭來,看向羋姝,不知何時起,這個高唐臺上無憂公主的面相,變得滿是刻薄怨恨,不禁輕歎道:“阿姊,今天就算我最後再稱您一聲阿姊。你我姊妹竟走到這一步,實是令人可歎可惜。”

    羋姝看著羋月,滿心怨念,忍不住要發作出來,怒道:“那還不是因為你……”是你,先棄了姐妹情義;是你,先背叛了我;是你,逼得我走到今日這一步。

    羋月看著羋姝,對她的所思所想清清楚楚,可是到了現在,同她又有什麼可說的?羋姝永遠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並要求別人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否則,就是背叛。可是如今她手握生殺大權,若想保全自己,保全嬴稷,便必須要想辦法化解羋姝的怨念敵意,雖然明知十分艱難,卻是不得不為,當下便道:“阿姊,我知道你我之間發生太多事情,已經解釋不清。可您仔細想想,我若有謀嫡之心,又何必向您進言,為諸公子求封,為子稷求封,為大王登上太子位而鋪路?朝中本來就有一股勢力,反對你我這些楚女和楚女所生的公子。先王留我在身邊,是為您做擋箭牌,所以我更招人怨謗,總有小人到您面前中傷離間。大王封太子時,我也曾為了避嫌,自請離宮。一個人是否無辜,阿姊也當聽其言觀其行,而不是聽信別人的挑撥離間。阿姊,真正遇上事情時,誰是幫您的人,誰是害您的人,您這些年難道還看不透嗎?”

    羋姝臉色變幻不定,似有所動,又將信將疑。她站起來,來回走動著,好一會兒才停下來,似乎已經有了決定。她打開幾案上的木匣,拿出一封詔書展示給羋月看:“你可知這是什麼?”

    羋月心頭一動,暗忖這莫非就是秦惠文王當年曾經許她的冊封嬴稷為蜀侯的詔書?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羋姝冷笑道:“這是先王留下的遺詔,封你兒子為棫陽君,封在雍地……”

    羋月失聲:“棫陽君?”

    羋姝淩厲地看羋月一眼:“怎麼,不滿意?”

    羋月搖頭,勉強道:“我記得先王當日似乎說……”

    羋姝立刻緊張起來:“說什麼?”

    羋月苦笑,搖頭:“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先王曾經與我說,要封子稷為蜀侯!”

羋姝聽了此言,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大失所望。她本以為,可以借此事問羋月是否知道遺詔,如今一聽,卻是連這個冊封都不如。她心中不免失望,卻仍然笑道:“雍地本是我大秦故地,如今連祖廟都還在那兒,可是諸公子中最好的封地。而且,詔書上還允許他奉母就封。羋八子,你若真的無爭,那這應該是你一心盼望的歸處……”

    羋月聽得出她似乎別有含意,卻故作不懂,只道:“臣妾多謝先王,多謝惠後。”

    羋姝冷笑一聲,待要將詔書遞與羋月,見羋月伸手來接,她手一轉,卻將詔書舉到了燭火邊,火苗忽然躥起,熏黑了一角詔書裝神。

    羋月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羋姝卻又將詔書移開了。

    羋月已經知道今日必有意外事端,只盯了詔書一眼,便抬頭問道:“惠後這是什麼意思?”

    羋姝陰沉著臉,問道:“我來問你,先王可有遺詔給你,藏在哪兒?”

    羋月突然間聽到此言,只覺得耳邊一聲驚雷響起。她猛地抬頭,眼中亮光一閃,隨即掩去。此時此刻,她的心裡比羋姝更焦急更狂亂,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垂下眼簾,淡淡道:“先王有什麼遺詔,惠後能告訴臣妾嗎?”此刻她已經明白,羋姝為什麼會召她過來了。她本以為,對方只是懷恨先王在臨終之前幾次變更心意,遷怒於她,因此來的時候,就懷了如何化解羋姝心結的想法。可是沒有想到,真正要命的不是這件事,而是先王的遺詔。

    那一刻心頭各種思緒飛來,有怨恨,亦有驚喜,更有複雜難言的矛盾。他一生英明果斷,臨終前卻這麼猶豫反復,不懂抉擇和放棄。如果說頭一次是感動,第二次是怨恨,那到了第三次她便是無奈和厭倦了。他抉擇猶豫,優柔寡斷,滿足了自己臨終時的情感需求,但為他的反復無常而承擔痛苦的,卻是羋姝和羋月。他若能早早定下儲位,羋姝不會恨她至此;他若能早早罷手,她有太多機會可以逃離險境。可他的猶豫反復,卻令她和嬴稷如今身陷險境,承受著羋姝的怨恨和殺意。

    不,她必須想出辦法,在這個節點上,讓自己和孩子活下來!她既然沒有死在楚宮,沒有死在義渠,沒有死在過去的數次陰謀陷害之下,那麼,她便不會死在這一刻。

    羋姝不想羋月反應如此平淡,臉色變了又變,又怒聲質問:“你敢說,你不知道?”

    羋月忽然抬頭,神情激動:“先王當真有遺詔嗎?在哪兒?寫的是什麼?”

    羋姝見她神情,心頭也是一沉,問道:“你當真不知?”

    羋月聽得她的聲音又尖厲又兇狠,心知有異,但此事她一無所知。她有心探問究竟,又想打消對方的殺意,便道:“此事惠後是怎麼知道的?告訴惠後的這個人,可信否?這遺詔中究竟寫了什麼?如今又在誰的手中?”

    羋姝怔了一怔,繆乙此人,當真可信否?這遺詔他只是匆匆一瞥,未知內容。到底遺詔是不是給羋八子或者公子稷的?她將信將疑,死死地盯著羋月,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你當真不知?”

    羋月強抑心頭亂跳,只看著羋姝,道:“我真不知道惠後說的這個遺詔在哪兒。試想,先王若是真有遺詔給我,我又何必藏著掖著?若真有這遺詔,先王又何必封子稷為棫陽君?”

    羋姝冷笑一聲,卻又將詔書移到了火上。

    羋月驚叫一聲道:“惠後——”差點就要躍起,卻見兩名宮女擋在了她的面前。羋月袖內雙手緊握,跪伏在地,看著火苗離詔書只有一線之距。

    羋姝卻帶著貓戲老鼠式的興奮,一邊盯著羋月,一邊拿著詔書在燭火上抖動著,只待羋月開口。

    羋月看著羋姝的臉色,忽然明白了,道:“其實惠後根本沒打算讓我拿到這封詔書,對嗎?”

    羋姝冷笑一聲,直接把詔書點著了火,扔到羋月面前的地上,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詔書化為灰燼,獰笑道:“不錯,我根本沒打算讓你們這麼舒舒服服地就封穿越之非你不可!媵的女兒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這是你們生就的命運。從前我少不更事,居然還憐惜你們,覺得母后做得過了。如今自己坐上這個位子,我才明白,王后真的不好做,原來忍耐了這麼多年以後,終於可以不再忍耐,會這般舒暢開心……”

    她越說越是興奮。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想,她要問出遺詔在哪兒。在羋月反問之後,她還想,也許真的沒有這道遺詔呢。她拿著詔書,本來就是想威脅一下羋月的,可是把詔書湊到火燭邊的時候,她聽到了羋月的驚呼,看到了羋月焦灼的表情,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興奮之情。她想燒了這詔書,燒了羋月的希望,燒了這個女人當年的無禮和傲慢。她要讓眼前的這個女人,陷入痛苦,陷入絕望。她要讓眼前的人知道,現在掌握生殺大權的是她,而對方,最終只能跪在地上,絕望無助地哭泣和求饒!

    這種興奮,這種衝動,甚至超過了她追索遺詔的*,超過了她追索真相的*。此時此刻,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她何必再有顧忌,何必再壓抑自己呢?

    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羋月眼睜睜看著詔書化為灰燼,心中一片冰冷,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不錯,就算她能減輕羋姝對遺詔的懷疑又如何?就算她想盡辦法說服羋姝又如何?此時此刻,其實道理和真相都沒有用,決定一切的,只有羋姝那肆無忌憚的權力欲。

    她拿什麼,去克制羋姝肆無忌憚的權力欲呢?如同當年,莒姬和向氏又能夠拿什麼去克制楚威後的權力欲呢?

    她的表情漸漸冷卻下來,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那麼惠後是不是要像你母親一樣,把先王寵倖過的妃子,都配為賤卒,虐待淩辱?”

    羋姝縱聲大笑起來:“不不不,我怎麼會傷了先王的臉面呢?更何況,像你這樣的人,與其讓你受非刑之苦,倒不如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兒子受苦卻無可奈何,來得更好……”

    羋月聽到這句話,心臟猛地收縮,顧不得在羋姝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驚怒交加:“你想怎麼樣?你想對子稷做什麼?”

    見羋月的眼神終於露出了期望已久的驚恐,羋姝心下十分快意!她站起來亢奮地轉來轉去,盤算著策劃著:“哼哼,你的兒子可是你的心肝寶貝,讓我想想,怎麼安排他為好……”

    羋月見她如瘋似狂,反而冷靜了下來,道:“惠後,你別忘記,先王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做得太過分,令諸公子兔死狐悲,起了反彈,可是不利大王坐穩江山的啊……”

    羋姝暴跳如雷,轉身撲上去,惡狠狠地扇了羋月一記耳光,赤紅著眼睛罵道:“你敢威脅我?”見羋月冷笑,她更加狂亂暴躁,叫道:“來人……”

    忽然,室外有人回稟:“稟惠後,大王求見。”

    羋姝一怔,看了羋月一眼,慢慢冷靜下來,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把她帶下去。”

    見羋月出去,羋姝方令人叫秦王蕩進來,卻見秦王蕩步履匆匆,當即詫異道:“大王何事如此著急?”

    秦王蕩卻喘著氣道:“母后,樗裡子有急事求見。”

    羋姝一驚,當即與秦王蕩一起去了宣室殿。樗裡疾早候多時,見羋姝母子進來,見禮之後就道:“昨日和今日這兩天,咸陽內外,兵馬調遣甚急,惠後和大王可知此事?”
羋姝一怔,轉向秦王蕩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秦王蕩也是臉色陰沉,問道:“是何人調動兵馬?”

    樗裡疾臉色沉重,道:“有公子華的人馬,也有公子奐的人馬,更有……魏冉的人馬。”

    秦王蕩大吃一驚:“魏冉不是還在蜀中平亂嗎?身為將領無旨擅自回京,是當誅殺的大罪!”

    樗裡疾道:“我今天上午才接到文書,蜀中亂象已平,陳莊伏誅,司馬錯、魏冉已經立下大功。魏冉這次,乃是奉司馬錯之命,先行回京。”

    秦王蕩倒吸一口涼氣:“此事王叔您事先不知道?”

    樗裡疾道:“文書被張儀扣住了,我今天問他,他卻說因逢先王病重駕崩,所以不是重要的政事都推遲了。而魏冉雖然奉司馬錯之命回京,可是他在路上,只走了不到五天,乃是日夜兼程趕回的。”

    羋姝已經聽出究竟,冷笑:“他就算趕回來又能怎樣?大秦法度森嚴,就算他是帶兵之將,難道還敢造反不成?”

    樗裡疾歎氣:“他不能造反,卻可以興亂。大王可知,唐姑梁這個月上交的兵器,下落無蹤?”

    秦王蕩卻不知此事,問道:“唐姑梁又怎麼了?”

    樗裡疾便將秦惠文王當日與墨家結盟,並任其為大工尹,負責秦國所有軍械之事說了,又說了工坊之中每月上交的兵器數量瘋丫頭玩古代。秦王蕩聽了倒吸一口涼氣:“若是如此,這些兵器豈不是可以迅速組起一師來?”

    樗裡疾沉重地點點頭。

    羋姝神經質地尖叫起來:“他們想做什麼?想謀反嗎?”

    樗裡疾看著羋姝,緩緩地道:“臣有一句話想問惠後:惠後將諸夫人扣于內宮,又令諸公子與諸夫人不得見面,惠後想做什麼?”

    羋姝站了起來,怒喝道:“你……”待要出口斥責,卻最終按捺下心頭戾氣,緩緩道:“此後宮事,不消王叔多問。”

    樗裡疾卻朝著秦王蕩一拱手,道:“當日,臣曾經勸先王,為了大秦的國政不生動盪,要保王后、保太子。而今,臣亦斗膽勸惠後、大王,新王即位,為了平穩地完成王位的交替,當以安撫諸公子為上。”

    秦王蕩皺眉道:“如何安撫?”

    樗裡疾道:“放出諸夫人,分封諸公子,讓諸夫人隨子就封。”

    秦王蕩正欲答應:“正該如此……”

    羋姝忽然暴怒地截斷了他的話,怒道:“別人可恕,可是魏氏、季羋,我是萬萬不恕!”

    秦王蕩不滿地看了羋姝一眼,道:“母后,勿為婦人之見,壞了大事。”

    羋姝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不是我婦人之見,母后正是為了你的江山著想。”隨即,轉向樗裡疾反問:“樗裡子,別人不知道,我想此事,你不會不清楚。當初先王是不是曾經動心,要立公子稷為太子?”

    樗裡疾眉頭一挑,默然不語。

    羋姝看著樗裡疾的神情,又問道:“先王是不是曾經留下……”話到嘴邊,忽然警醒,留心察看樗裡疾表情。

    卻不知樗裡疾這種朝堂歷練已久之人,又如何是她能夠看得穿的。他聽了羋姝話說一半,心中已經警惕,臉上卻擺出一副不解的樣子,看著羋姝:“留下什麼?”

    羋姝陰沉著臉道:“沒什麼。”她看著眼前這兩個男人,忽然一陣惡意湧上心頭,“我不妨實話跟你們說。那道封公子稷為棫陽君的詔書,我已經燒了。我是斷斷不能讓這麼危險的人,封到舊都之地,列祖宗廟所在的地方。樗裡子精通史實,當知道這種要害之地,是不能令他就封的,就如同當年鄭莊公不容共叔段封在京城之地一樣。”

    樗裡疾張口想說:“鄭莊公忌共叔段,乃是有武薑在做內應……”然而見了羋姝神情,最終還是歎道:“那惠後打算怎麼處置公子稷?”

    羋姝看著樗裡疾,口氣中充滿了要脅:“如今詔書已經燒了,我跟羋八子的關係,也是不能共存。王叔一向深明大義,國朝交接,當以穩定為上。依王叔看,公子稷應該如何處置呢?”

    樗裡疾眉頭一挑,他聽得出羋姝的意思——既然選擇了支持秦王蕩,那麼她要置羋八子於死地,樗裡疾也要防止羋八子母子報復。但要幫助她得逞私欲,卻令他不由得怒氣勃發,厲聲道:“臣的確處處為了大秦的穩定,而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但是,臣問心無愧。臣能夠為大王所做的,都已經做了,而且做得太多了。而今若是為了滿足一個婦人的陰暗心思,要臣再助紂為虐,臣做不到!”

    羋姝聽到這句話,柳眉倒豎,她自覺如今已經無一人敢違她之意,不想樗裡疾居然如此大膽嫡女三嫁鬼王爺。當下便指著樗裡疾厲聲道:“你……”

    秦王蕩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道:“母后,王叔,凡事以大局為重,不要作意氣之爭。王叔,雖然母后說的是偏激之言,但是事情發展至此,縱然寡人有心保全,只怕羋八子母子,也未必會相信吧。寡人請教王叔,如何才是最好的辦法?”

    樗裡疾看了秦王蕩一眼,沉重歎息:“如今,老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造孽!既然惠後容不得羋八子,大王也對公子稷心存猜忌,若再讓他們母子留在咸陽或者就封於富庶之地,恐怕你們都不會放心。但是要殺了公子稷和羋八子,豈不是逼得老臣有負先王?那還不如先從老臣身上踏過去。”

    羋姝陰陽怪氣地道:“您可是我秦國第一聰明之人,您老要沒有辦法,我們可就更不敢出主意了。”

    樗裡疾沉吟半晌,才道:“王之諸子,除了分封之外,還有一種作用。”

    秦王蕩問道:“什麼作用?”

    樗裡疾道:“自然是兩國交質了。不知惠後以為如何?”

    羋姝瞪著樗裡疾,冷笑道:“交質?”然後似想到了什麼,忽然得意地笑了,“好,既然王叔說了,那就依王叔的話。”她拖長了聲音道:“但不知王叔打算把公子稷質往何地呢?”

    樗裡疾道:“惠後欲將公子稷質往何地?”

    羋姝道:“我與羋八子均出自楚國,就把他送到楚國為質如何?”

    樗裡疾卻搖頭道:“惠後,楚國固然是您的母國,可同樣也是羋八子的母國。您忘記魏冉如今還是蜀地的將領,而羋八子的另一個弟弟羋戎也在楚國。若是他三人在巴蜀會合,惠後想想會是什麼後果?”

    羋姝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笑道:“既然王叔不放心,那我就給他尋個好地方,讓他去燕國如何?大公主就在燕國,讓他去他阿姊那兒,也好有個照應。”

    樗裡疾狐疑地看著羋姝,不相信她竟然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嬴稷。

    羋姝見狀,把臉一沉:“王叔以為我是惡人嗎?我若真要與這個小孩子過不去,我就直接把他派到狄戎為質好了……”

    樗裡疾道:“那惠後打算如何處置羋八子?”

    羋姝冷冷地道:“後宮嬪妃,就不勞王叔關心了。”

    樗裡疾目光閃動,無言一揖而退。

    羋姝看著樗裡疾的背影,冷笑一聲:“他這一輩子,只會在所有人中間和稀泥,卻是誰都得罪了,誰也不記他的好。他以為如今還是先王時代,有個先王那樣的兄長,一生一世都願意聽從他的愚話。”

    秦王蕩不滿地回道:“母后,如今我要倚仗王叔之處甚多……”

    羋姝卻冷笑道:“如今你才是大王,任何事當自己做主才是。有些討厭的人,你早早將他們清了出去吧。”

    秦王蕩一怔:“何人?”

    羋姝站起,冷冷地道:“當日何人曾與我母子作對,何人就不能再留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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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5:1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42-245章 別咸陽

   羋月被帶出去以後,便在偏殿等候,過了半日,才又被帶回去見羋姝。

    此時羋姝見羋月進來,卻不說話,只拔下一根金簪,挑動著銅燈裡的燈芯。好一會兒,才用悠然的口氣說:“你想不想知道,你兒子要去哪兒為質?”

    羋月搖搖頭:“不知道。”

    羋姝道:“燕國。”見羋月露出了驚詫之色,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覺得奇怪嗎?燕國有孟嬴,可一向與你交情不錯。”

    羋月緩緩搖頭:“我的確猜不透。”

    羋姝捂著嘴,忽然笑了:“說到燕國,我忽然想到一首詩:‘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實,這首詩,應該是我送你歸楚更為適合啊!我想,沒有了你,我以後一定會覺得有些寂寞的……”這首詩出自《詩經?邶風》,據說是描述衛莊姜送戴媯歸國,姐妹情深、依依不捨,此時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充滿了惡意和嘲諷。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看向羋月戲謔地道:“你以為我會讓你也去燕國嗎?哈哈哈,怎麼可能?是啊,樗裡疾倒是維護你們,我自然不能不給他面子。讓你兒子去燕國,想必他會放心。可是這一路上冰天雪地,千里迢迢,但願你的兒子有命能夠活著到燕國。至於你嘛,你會永遠永遠地留在這秦宮之中,還有那魏氏,還有那些曾經得意過的賤人。你們要每天在這椒房殿中跪在我腳下,看著我貴為母后,看著我兒君臨大秦,看著我子孫承歡膝下……而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你的兒子是生是死,是苦是痛,是窮是辱!這樣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媵就是媵,別妄想爬到正室的頭上來,更別妄想翻身!”

    羋月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一片死寂。

    羋姝說了半日,見羋月神情冰冷,自己也沒趣起來,便揮揮手令人將她帶了出去。

    四名內侍押著羋月走過長長的宮巷,忽然一陣風起,刮得一名內侍手中的燈籠都熄了。

    風將幾片樹葉吹到羋月腳下,羋月俯身撿起一片葉子,輕輕一歎。

    一葉落,而知秋季至。這個夏天,過得真是漫長啊。

    回到常寧殿中,依舊是守衛森嚴,如今能夠進殿在羋月身邊服侍著的,也只有她從楚國帶過來的兩個侍婢女蘿與薜荔了。

    羋月一回到房中,便整個人脫力躺下了。

    薜荔在室內忙來忙去,藉以把風。女蘿則拿著帕子為羋月拭汗,借機在她耳邊低聲道:“奴婢已經派人聯絡上了魏冉將軍和鉅子,若是八子一聲令下,便可將這咸陽城攪得大亂,再加上諸公子皆有私心,必可逼使惠後不得不讓諸公子就封。”

    羋月卻長歎一聲:“晚了。”

    女蘿一驚:“如何晚了?”

    羋月冷笑:“我所有計劃的前提,就是當她是一個正常的人,會為了她兒子的江山穩固而妥協。便是她愚蠢,至少樗裡子還有太子蕩,會懂得顧全大局,制止她做得太過。沒想到,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瘋狂,一樣沒有理性。而樗裡子——他實在叫我失望,我知道太子蕩是無法阻止他母親的,卻沒有想到,樗裡子竟連昭陽的手段都沒有。這個人……所有的聰明才幹,都用在了為君王效力上,卻沒有足夠的強橫與手段啊鹿鼎記後傳!”

    女蘿大驚:“出了什麼事?”

    羋月歎道:“子稷要去燕國為質,明日殿上就會宣佈。我不能和子稷分開,因此我也要想辦法和他一起去燕國。計畫有變,你去通知繆辛、魏冉,當依計行事……”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院子裡蟬鳴叫得歡,掩蓋了屋內的絮絮密語。

    傍晚,女蘿去膳房拿晡食,去了很久才回來。羋月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

    這一夜中,咸陽宮內外,不知有多少人在密謀、奔走、策劃、調兵。

    淩晨,鐘樓上晨鐘響起。

    咸陽殿外,群臣已經聚在一起,隨著晨鐘響起的聲音,一個個走進殿中。

    而此刻,常寧殿庭院中,四名內侍走進來,向守衛出示權杖:“惠後有令,帶羋八子。”

    守衛已經對近日來羋月頻頻被帶走的事情見怪不怪了,連權杖也不驗就讓開了。

    早有準備的羋月看見四名內侍進來,就已經站起來。

    原本站在最後面的內侍上前一步,抬起頭,正是繆辛,他低聲道:“八子,咱們走吧。”

    羋月眼眶濕潤,她借轉頭之機拭淚:“繆辛,有勞你了。”

    今日朝堂之上,羋姝就要宣佈嬴稷入燕為質,她必須要趕到朝堂之上,及時在他們說出此事之後,在群臣面前,要求母子同去燕國。

    否則的話,燕國迢迢數千里路程,沒有她在身邊,以嬴稷十來歲的年紀,根本逃不開有心人的陰謀算計。

    繆辛退後一步,忙道:“這是奴才無用,才令得羋八子、公子稷受苦。”

    羋月點點頭,見他身邊的三個內侍均顯得身手矯健,她卻從未見過,便問:“這幾位,是大監派來的嗎?”

    繆辛眼中露出激憤之色,哽咽道:“阿耶……阿耶早就死在繆乙這個賊子之手了!”

    羋月怔住了。她實是沒有想到,繆監竟然已死,那麼如今繆乙在宮中掌控了一切,繆辛這次要助她上殿,豈不是要冒更大的風險?她憂慮地看向繆辛,繆辛卻是長揖一下,退到一邊。

    羋月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這一步,她是必須要走出去的。如果她走不出這一步,那麼全盤皆輸,死的就不止眼前的這幾個人了。

    她心頭一痛,朝四人斂袖一禮:“多謝四位。”禮畢,她昂首,在四名內侍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外頭的守衛不以為意,看著羋月走了出去。

    長長的宮巷,似乎走不到頭。羋月抬頭看著日影,只覺得心中焦急,恨不得飛跑起來。然則此時,她卻又不得不一步步地保持著距離向前走著,為了避免被人疑心,只能裝作是被身邊的四名內侍押送一樣走著。

    長巷盡頭,便是一重重宮門。自這裡到咸陽殿,要先出了內宮之門,再經過一條宮道,再入外宮之門,再經過一條長長的廊橋,才能夠進入咸陽殿后門碧雲。

    羋月不禁緊張起來,低聲問:“前面咱們能過去嗎?”

    繆辛眼中有著隱憂,口中卻道:“八子放心,奴才都已經安排好了。”

    羋月問:“這幾重門,繆乙都沒有安排嗎?”

    繆辛低聲道:“這幾重門今日值班的人,都是原來阿耶的心腹,繆乙初接手,他也沒辦法把人都換了的。”

    果然,一重重門走過去,那些原來的守衛,都似得了眼疾一樣,見她過來,卻似沒有看到一樣,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個個轉身離開。

    羋月來到咸陽殿后門,腳步微一停頓,轉頭看了看身後的繆辛。

    繆辛點頭:“八子放心,奴才一切都安排好了。”

    羋月拾級而上,卻見守在門口的兩名內侍退後一步,讓她走過。

    羋月回頭看了看繆辛等四人,似要將他們的臉都記住。最終,她毅然回頭,直奔大殿。

    把守門口的兩名內侍和那四名跟隨的內侍交換了眼色,均迅速離開。

    羋月奔到大殿外,但聽得此時朝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唯有樗裡疾一人獨自站在殿上,宣讀著諸公子的分封:“封公子恢為蜀侯,公子稷入燕國為質……”

    樗裡疾念完,合上手中的竹簡,問道:“各位卿大夫,可還有什麼話說?”

    卻聽得一個聲音:“我有話說。”

    樗裡疾驚詫地看向殿外。

    羋姝聞聲亦是霍地站起。

    眾人看著殿門口,卻見羋月沐著日光,一步步走入。

    羋姝驚怒交加,問道:“你怎麼會來?”她不是被囚禁在常寧殿了嗎?她如何能夠出來,又是如何闖過重重門闕,進入朝堂的?

    她自認為已經掌控了後宮,可是此刻,她卻發現看似受控制的一切,並不在自己手中。刹那間,她心裡升起一股恐懼來,更有一股不可抑止的殺意。

    羋月走到大殿正中的臺階下,跪下,行禮參拜之後,才答道:“我是公子稷的母親,如何不能來?”

    羋姝氣急敗壞地問:“你來做什麼?”

    羋月端端正正地行禮:“臣妾請求惠後與大王開恩。公子稷尚未成年,此去燕國,千里迢迢,他獨自一人,如何上路?母子連心,臣妾請求允准臣妾與公子稷一起上路,也好照顧一二。”

    羋姝冷笑:“我若不允呢?”

    羋月朗聲道:“先王生了二十多位公子,兄長們皆列土封疆,唯有公子稷年紀最幼,卻要去那冰雪滿地的燕國為質,這公平嗎?”

    羋姝道:“正是因為公子稷年紀幼小,未立寸功,不好列土封疆。此去燕國為質,乃是他身為嬴姓子孫應盡的職責。”

    堂下眾臣,頓時議論紛紛,一片嗡嗡之聲。

羋月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妾不敢有違,公子稷也不敢有違。只是惠後乃先王正後,請惠後以先王諸子為己子,稚子無辜,請惠後憐惜。”

    羋姝道:“無此先例,我不敢開此例。”

    羋月道:“母子連心,若惠後不能答應,臣妾唯有一死。”

    羋姝冷笑道:“放肆,此乃大臣議政的朝堂,你敢胡來?”

    羋月道:“當日惠後身邊的女禦,也曾經在這朝堂之上,為了她曾經對公子稷投毒之事,為惠後辯誣,而剖腹明志。如果惠後不肯答應臣妾所請,臣妾願意圓滿了惠後的心願,也在此剖心明誓,與我兒生死同歸。”

    朝上眾臣更是譁然,如針般的眼神看著羋姝,甚至流露出明顯的質問。

    張儀出列,振臂疾呼:“惠後、大王、樗裡子,您三位當真如此鐵石心腸?先王在天之靈,可是看著呢。”

    庸芮見狀亦上前一步,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准,公子稷尚未成年,不能無母,若不能免其入燕,當允羋八子跟隨照應。”

    群臣本已被煽動情緒,見狀便三三兩兩出列道:“臣附議。”

    眼見附議的人越來越多,張儀也跟著跪下道:“臣也附議。”

    樗裡疾看了看左右,歎息一聲,也上前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准。”

    羋姝死死地看著羋月,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甘茂本欲為羋姝說話,卻見大勢已去,只得也上前跪下道:“請惠後、大王三思。”

    秦王蕩本就對母親的偏執不以為然,此刻見群臣洶洶,只得長歎一聲,站起來道:“母子天性,豈忍分離。寡人准了。”

    羋姝驚怒交加,嘶聲叫道:“大王……”

    秦王蕩卻是一拂袖子,道:“退朝。”

    見秦王蕩已經轉身向後走去,羋姝不甘心地站起來,狠毒已極地看了羋月一眼,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羋月看著羋姝的背影,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松了下來,身子軟了一下,險些趴倒在地,又迅疾用手撐住了。

    庸芮伸手欲扶,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張儀拍了拍他的手,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羋月站起來,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走出咸陽殿。

    她走出殿外,便見繆乙臉色鐵青,早已親自帶了數名內侍候著,見了羋月便擠出一絲笑來,口氣卻是極憎恨地道:“奴才奉命,護送羋八子回常寧殿。”

    羋月並不看他,一步步慢慢走著。

    繆乙跟在她的身後,也只能一步步慢慢走著,卻在口中發出低低的咒駡之聲。

    羋月恍若未聞,仍然慢慢走著。如今這一仗,她已經贏了,但是羋姝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下一場仗,依舊艱巨。

    一直走到常寧殿,果然見原來守在她門口的四名守衛已經不在,想來是辦事不力被撤換了曆書訴情。如今卻是換了十名守衛,全是陌生面孔。

    繆乙陰惻惻地道:“奴才奉命,把羋八子送回常寧殿,不知道羋八子還有何吩咐?”

    他只道羋月必不會說話,不想羋月卻點頭道:“有。請代我問問惠後,我與我兒,何時出發去燕國;以及可否將公子稷送來,我也好為他準備行囊。他終究是先王之子、大秦公子,總不好讓他準備不足上路。”

    繆乙的臉都扭曲了,卻不得不答道:“奴才自會向惠後稟報。”

    羋月卻又道:“但不知惠後準備讓我們帶多少人上路?我與公子稷素日用慣的奴婢,可否帶走?”

    繆乙仍是陰陰地道:“此事,奴才亦當稟過惠後。”

    繆乙走後,薜荔對羋月低聲道:“宮中內外的人都被換走了。”

    羋月輕歎一聲:“這一日,遲早都是要來的。”

    這一夜,宮中展開清洗,無數內侍宮娥,皆被帶走,消失。

    這場清洗,其實遲早是要來的。只是繆乙之前畢竟要忙的事太多,也正準備慢慢佈局控制宮廷,但白天發生的事情,讓繆乙惱羞成怒,終於不顧一切下手了。

    霎時,宮中人心惶惶,受驚的秦惠文王眾嬪妃自內宮遞出消息來,更令得朝堂也是人心惶惶。

    羋姝滿心不願就此將羋月放走,但這種惶恐不安的氣氛,最終促使樗裡疾再三向新王陳情。而秦王蕩亦是不耐煩這種後宮婦人的糾纏不休,於是下旨,令羋月母子半月內出宮,前往燕國。

    秋風瑟瑟,天色陰沉,黃葉飄零,西風凜冽。

    秦宮宮門外,幾輛簡陋的馬車,一隊肅殺的兵士,一名武將牽馬站在馬車前,一臉的不耐煩。

    一群侍衛押著羋月母子走出宮門,他們身後只有女蘿和薜荔各背著一個青布小包袱,再無其他。

    繆乙已經在宮門外,對羋月母子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羋八子、公子稷,這位是派駐燕國的杜錦大夫,由他護送您二位入燕。奴才在這裡祝您二位一路順風,萬事如意了。”

    羋月轉頭看去,見那杜錦臉色陰沉,面相頗為不善。

    她微一點頭,拉著嬴稷登上馬車。

    繆乙忽然尖厲地笑了一聲:“羋八子就不問問,還有一個人去了哪兒?”

    羋月驟然轉頭,看著繆乙。

    繆乙冷笑道:“繆辛已經被杖斃,羋八子就請放心上路吧。”

    羋月心頭一痛。她能夠從禁宮中脫身,順利及時地出現於大殿之上,抓到機會迫使羋姝答應讓她與嬴稷同往燕國,正是繆辛動用了他在宮中的所有人脈。而此時剛好羋姝新接大權,繆乙一心在找遺詔和玄鳥令,這才使得繆辛可以助她成事。

    只是,繆辛這個嬴駟送給她的小內侍,忠心耿耿,隨侍她多年,終究還是如此犧牲了。由繆辛又想到了繆監,大監于先王之世,在宮中深不可測,先王一去,連他也不能保全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大廈傾,曾經被庇護于這大廈之下的所有人,都將遭受滅頂之災。此刻她憐繆辛繆監,但在他人眼中,她又何嘗不是一個即將傾覆的犧牲品呢?

    薜荔失聲驚叫:“繆辛……”她怒視繆乙:“你這禽獸,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繆乙冷笑:“這就是不識時務的下場。你們兩個,若是後悔了,跪下來向我請罪,我可以免了你們跟著去燕國送死。”

    女蘿拉住憤怒的薜荔道:“別衝動,我們一定會有機會為繆辛還有大監他們報仇的。”她抬頭看著繆乙:“大監死了,總會有人為他報仇的。繆乙公公,你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可都要小心沒頭起床。”

    繆乙倒吸一口涼氣,想要發作,看了看周圍,卻忍下來,冷笑一聲道:“二位阿姊倒要小心死在荒郊野外,屍骨無存。”

    馬車馳出咸陽城。

    羋月掀簾,看著漸漸遠去的咸陽城。這座城,她是曾經如此迫切地想逃離,甚至準備不再回來。可是她現在改變主意了——

    咸陽,我今日離開,可我必將再回來!否則,我對不起那些為我而死的人。

    此時此刻,有兩人站在城頭上,看著羋月的馬車遠去。

    樗裡疾道:“張子既然不放心,為何不下去送她一送?”

    張儀長歎一聲:“我無顏見她。是我將她留了下來,卻陷她於如此險境而不能相救,又有何臉面相見!”

    樗裡疾道:“你是怪我最後沒有站在你這一邊嗎?”

    張儀冷笑:“你自問對得起先王便是,橫豎是你們嬴姓天下,與我等何干?呵呵,枉我當日,還認為秦國能夠是一統天下之國呢。”

    樗裡疾長歎:“我知道張子怨我,可是,我不是你。你能夠把天下當棋盤,把秦國當賭注,我不能。秦國可以不是一統天下之國,卻不能在我們手中折了。”

    張儀冷笑:“燕雀貪戀屋簷下的草窩,鼠目寸光,以為保得住這個小窩便是安全。卻不知風暴一來,唯有鯤鵬之大,方能夠乘風而上。”

    樗裡疾沉默片刻,道:“事已至此,再說這個,還有何用?”

    張儀亦沉默,也不想繼續說下去,這個話題在今天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只看著羋月馬車遠去的方向,歎道:“此去燕國,千里迢迢,他們母子能夠活著到達嗎?又能不能活著回來?”

    樗裡疾亦看著馬車的方向,冷冷地道:“你既許她為鯤鵬,她若是連這點小關也過不了,那麼回不回來,也就不重要了。”

    張儀看了樗裡疾一眼,歎息:“不承想,樗裡子也如此冷心冷意。是了,在你眼中,只有先王,哪有後宮妃嬪?唉,她此去燕國,只有兩個侍婢……可惜了繆辛那個奴才,倒是忠心耿耿。”

    樗裡疾亦歎:“繆監一死,他原來的嫡系必然遭受衝擊,如今宮中正在清洗。唉!繆乙終究不是個人才。”

    張儀看著樗裡疾:“你知道嗎?你一定會為你的選擇而後悔的。”

   樗裡疾點頭:“或許吧。張相,我今天陪你站在這裡,其實並不關心別人的事。我只是想勸你留下。大秦如日中天,你心血付出乃多,今日就這麼離開,你不後悔嗎?”

    張儀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縱留下,也是對牛彈琴,又有何益?”

    樗裡疾上前一步:“張子,就當給老夫這個面子,給大秦,也給你自己多一分機會,如何?”

    張儀卻仍然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半晌,方歎了一口氣,道:“我若是留下,並不是為你,也不是為那個蠢貨,我只希望我能夠等得到她回來……”

    羋月並不知道在她離開之後咸陽城的動靜。

    她坐在馬車中,一路出了咸陽,入了山道,只覺得道路開始顛簸。她掀開簾子,看到兩邊道路漸漸荒涼。

    杜錦帶著人在前面,見越走越是荒涼,當下使個眼神,車隊便緩慢下來。

    羋月母子坐在車內,忽然覺得車子停了下來。

    羋月心一沉,已經有所警惕,道:“子稷,你坐到我身後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離開我。女蘿,問問是怎麼回事。”

    就聽得車外杜錦的聲音道:“羋八子,請您帶公子下來歇息一會兒吧。”

    羋月按住想掀簾子的薜荔,沉聲道:“荒郊野外,有什麼可休息的?”

    就聽得車外杜錦的聲音道:“臣奉了上諭,羋八子也是明白人,何必難為我們呢!”

    羋月的手握緊,冷冷地道:“才剛離開咸陽,你們就這麼急不可待嗎?”

    杜錦亦冷笑道:“這個時候,急與緩,有什麼區別嗎?”見馬車內沒人回答,杜錦便對左右使一個眼色道:“如此,就恕臣無禮了。”說罷便指揮著兵士道:“你們上!”

    幾名兵士登上馬車,正要掀開簾子,忽然,數箭自遠處飛來,正射中這幾名兵士後心,他們頓時摔倒在地。

    杜錦驚慌失措,左右環顧道:“什麼人?”

    忽然一陣大笑,一隊鐵騎飛馳而至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當前一人,正是義渠王,他手持空弓,顯見手中的箭剛剛射出。

    另一頭魏冉也帶著一隊人馬,與義渠王等人同行而來。

    杜錦吃驚地指著他們:“你……你們……”

    義渠王冷酷地一揮手:“統統殺了!”頓時一陣箭雨飛落,剛才還騎在馬上的一排將士紛紛慘叫落馬。

    羋月掀開馬車,叫道:“住手。”

    魏冉當先一騎馳向羋月,叫道:“阿姊,你沒事吧?”

    羋月道:“還好。你叫他們住手。”

    此時殺伐已息,義渠王與魏冉的手下控制住了局面,將那些兵士逼到一起,讓他們丟下武器,下馬到一處去。

    魏冉扶著羋月走下馬車,嬴稷剛要探頭,就被羋月按了回去:“你就待在馬車裡。”

    羋月腳落在實地,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一半,剛才若是魏冉遲來半刻,只怕她與嬴稷便危險了。

    卻聽得魏冉指著杜錦問道:“阿姊,你說,拿這狗賊怎麼辦?”

    杜錦此時已經嚇得面如土色,跪下求饒道:“羋夫人饒命,臣也是奉旨行事,不敢不從。”

    諸侯之妾于內宮或有分階稱呼,但于宮外,卻是皆稱夫人。杜錦此時危難臨頭,自然要往好處稱呼。

    魏冉冷笑一聲,道:“既然敢做人家的狗,就要有被一刀宰了的準備。”說著一指杜錦:“拉下去宰了。”

    羋月卻喝止道:“慢著。”對魏冉說:“他亦不過是受人支使,他是此次去燕國的正使,殺了,恐不好辦。”

    杜錦如蒙大赦,忙道:“多謝羋夫人,多謝羋夫人。”

    魏冉收刀,一指杜錦:“押下去。”

    羋月抬頭,看到義渠王騎在馬上,正凝視著她,遂斂衽行禮道:“多謝義渠君相救。”

    義渠王深深凝視著羋月,忽然伸手,將羋月抱起來,一騎飛縱向遠處而去。

    杜錦一聲驚叫,正探出頭來的女蘿看到也一聲驚叫。秦兵頓時一陣騷動,但魏冉的若無其事和其他義渠士兵的肅穆讓所有的騷動都不由得沉默下來。

    咸陽城外荒郊,黃土飛揚。義渠王挾著羋月,一騎雙人飛馳。羋月倚在他的懷中,卻只覺得一股濃烈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數年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甚至肩膀也更寬闊了,身上那種男子氣息更是強烈到讓人刻意忽視都忽視不了。他已經不是初見面時,那個猶帶三分稚氣,卻要努力裝作大人和王者的少年了。如今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和王者。

    義渠王帶著羋月,一路飛馳。他當時只是一時衝動,見了她,便要將她抓到手中,就想帶著她,和自己一齊飛走,不管到哪裡,只有他和她。

    她的身體嬌小柔弱,伏在他的懷中,又輕又軟。他騎著騎著,只覺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快到自己都無法抑制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他果斷一撥馬頭,順著路邊的小山坡一直馳到頂上。

    山頂上,一眼望去,可見碧藍的天穹。草木間許多飛鳥被馬驚起,棱棱撲翅,直上雲霄。

    義渠王停住了馬,跳下,又扶著羋月下來。

    羋月看著一望無垠的天地,沉默。義渠王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羋月身後,同樣看著一望無垠的天地。

    風吹揚著羋月的頭髮,義渠王入神地看著羋月的側臉。

    羋月沒有說話,義渠王也沒有說話。

    這一刻,人與天接,心在馳騁,話語已經成為多餘,便是開口,也似在破壞這種自然的感悟。

    良久之後……

    義渠王終於開口:“跟我走吧。”

    羋月沒有回頭,仍然看著前面:“走?去哪兒?”

    義渠王一揮手:“回義渠,那兒天高地廣,無人管束,有一整個大漠任你馳騁。”

    羋月終於轉過頭去,看著義渠王,輕歎一聲:“你知道嗎,當日我想離開楚國,希望有一個人能夠站在我的身後保護我。那時候我誤以為失去倚仗,覺得前途似乎一片黑暗,我以為世上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義渠王知道,她說的是自己頭一次劫走她的時候,不由得咧嘴笑了笑,卻聽得羋月繼續道:“可現在,我只想一個人走。”

    義渠王一怔:“為什麼?難道在你眼中,我永遠都不是你要的那個人嗎?”

    羋月搖頭:“不,你能來,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真心感激。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沒有拒絕你,沒有回到咸陽,是不是現在就能夠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幸福。”

    義渠王道:“你現在仍然可以。”

    羋月輕歎:“時移勢易,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義渠王道:“可我的心還是一樣的。我不管你做過誰的妃子。跟我走,我會給你一生幸福,你的兒子我也會當成親生的兒子來撫養。”

    羋月凝視著他,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他,似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頭:“可你還是義渠之王。”

    義渠王道:“義渠之王又怎麼了?”

    羋月道:“我不想再跟一個王者打交道,太累了。”她輕歎,“天高地廣,那是對你,不是對我。”

    義渠王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羋月看著義渠王道:“你一定也有不少的妃子吧。”

    義渠王有些著急,有些不解:“可她們都不是你!”

    羋月搖頭:“可你還是義渠之王,你還有你的部族,你的長老們,還要面對你的責任、你的王權,為了部族的平衡,為了部落間的合縱連橫……就算你一生一世只愛我一個人,你也不能一生一世只有我一個女人。”

義渠王忙道:“你放心,她們影響不了你。如果……”他咬了咬牙,“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讓她們永遠在你的視線之外。”

    羋月伸出手來,輕撫了一下義渠王的臉,又垂下手,輕歎:“義渠君,我感激你的垂愛。可是,你我心裡都明白,你對我再好,我也只能夠成為你後宮女人中的一個。而女人之間為了一個男人寵愛的鬥爭,我從小看到大,累了,也厭了。我經歷得太多,不願意再把自己的命運依附于一個男人,一個君王身上。”

    義渠王疑惑地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我寧可只當秦公子稷之母。”

    義渠王道:“一個要去送死的質子之母?”

    羋月看著他,笑了,知道他並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卻道:“是,再苦再難,我也是自己的主人,由我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不管成敗,靠我自己的雙手。成了,是我應得的;敗了,是我自己無能,我無怨無悔。”

    義渠王卻似乎有些懂了,但他卻搖搖頭,看著羋月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你以為在這個亂世,一個弱女子,可以與命運拼殺?”

    羋月道:“至少,我不必寄希望于男人的憐惜和寵愛,不必寄希望于男人的良心和信用。”

    義渠王不禁搖頭:“你太天真了。”

    羋月卻堅持道:“命運由我自己掌握,跌倒了我自己爬起來,生死不悔。”

    義渠王看著羋月,此刻她臉上煥發出來的神采,令她光彩奪目。

    他忽然上前,抱緊了羋月。

    羋月沒有動。

    義渠王俯首,輕輕地吻在羋月的側臉。

    羋月伸出手來,抱住義渠王,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又附在他的耳邊低語:“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在我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有一個男人來說要帶我走,說要給我一生幸福,要把我的兒子當成親生的兒子一樣疼愛。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句承諾,它能夠支撐我走好久好久的路……”

    義渠王看著羋月臉邊一滴淚水,似墜非墜。他沒有說話,只鬆開手,一步步退後:“你走吧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羋月深深凝望義渠王一眼,騎上馬,飛馳而去。

    羋月回頭望去,義渠王獨自站在坡上,如一匹孤獨的狼。

    老馬識途,一會兒便飛馳而回。羋月跳下馬,拍了拍馬脖子道:“去找你的主人吧。”

    那馬長嘶一聲,轉頭飛馳而去。

    魏冉見狀,驚疑不定地問道:“阿姊,你……”義渠王把你帶走,是為了什麼?你又為何獨自一人歸來?

    羋月看出他的疑問,卻沒有回答。

    嬴稷聞聽羋月的聲音,自馬車中探出頭來,怯生生地看著母親。

    羋月看到兒子,心頓時就軟了,快步走到馬車邊,輕撫了一下嬴稷的小臉道:“坐回去。”

    魏冉卻已經叫了起來:“阿姊,你怎麼獨自回來了?義渠君呢?”

    羋月卻扭頭道:“他很快就會回來了,你代我向他道謝吧。”

    魏冉詫異,見羋月正要登上馬車,一把拉住了她:“阿姊,你要去哪兒?”

    羋月平靜地說:“去燕國。”

    魏冉失聲道:“你怎麼還去燕國?”

    羋月忽然笑了,似放下沉重的心思:“為什麼不去?”

    魏冉急了:“我跟你一起去。”她才出咸陽,就有人要殺她,此去燕國,千里迢遙,千難萬險,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不,你不去。”

    魏冉急了:“阿姊……”

    羋月卻按住魏冉的肩頭,沉聲道:“記得,你得在秦國,有你在,才有阿姊和子稷的歸路。”

    魏冉不明白羋月的想法,然而習慣了對阿姊的聽從,終於還是低下頭道:“好,我聽阿姊的。”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羋月登上馬車。

    才一進來,嬴稷便撲到了她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了她,甚至手臂都有些微顫,聲音中也帶了一點哭腔:“娘,你剛才去哪兒了?”

    羋月輕輕拍著嬴稷,安撫他受到驚嚇的心:“娘沒事,娘只是去謝謝救我們的人。”

    女蘿和薜荔目光交錯,卻最終沒敢開口。

    魏冉見羋月登車,想了想,還是叫人將杜錦押了過來。他拿起長戈,挑起杜錦的下巴,鋒刃離杜錦的咽喉不過半寸,見杜錦嚇得面如土色,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大夫,你家中有一妻三妾,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六十八歲的老母,是也不是?”

    杜錦臉色都變了,顫聲道:“你、你、你這是何意?”

    魏冉故意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杜大夫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我也不難為你……”

    杜錦恨不得自插一刀以證清白,當下忙一迭聲道:“是啊是啊,下官亦是同情羋夫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魏冉沉聲道:“若我們一走了之,只怕杜大夫會受責罰吧傾靈。”

    杜錦忙點頭:“是是是……”一想不對,又忙搖頭,“魏將軍儘管走,儘管走,萬事自有下官擔待。”

    魏冉嘿嘿一笑,道:“難得杜大夫如此上道,我們又如何好讓杜大夫為難?所以,我阿姊決定,還是遵旨繼續去燕國……”他將長戈一扔,跳下馬來,拍了拍杜錦的肩頭,咧嘴笑著,卻露出白森森的牙來:“這一路上,就有勞您多多照應他們了。”

    杜錦點頭如搗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魏冉一把摟過杜錦,話語中透著森森殺氣:“有勞杜大夫送我阿姊入燕,一路上若是平平安安,大家自然也交個朋友,我是不會忘記杜大夫好處的。若是我阿姊或者外甥出了什麼意外,那杜大夫一家老小,嘿嘿……”

    杜錦嚇得幾乎要跪下:“可是,可是……”

    魏冉也不理他,一揮手道:“就這麼說定了。”對著馬車叫了一聲道:“阿姊,走吧!”

    羋月道:“好。”

    魏冉上馬,與義渠眾人拱手道別。

    車隊再次上路,魏冉騎著馬護衛在羋月馬車邊,其餘人騎著馬跟在車後。忽然,遠處塵土揚起,但見一名義渠兵趕著一輛馬車遠遠過來,叫道:“羋夫人留步,我家大王派我送東西來。”

    羋月停下馬車,掀開簾子,便見義渠兵跳下馬車走近,奉上一隻木箱子,道:“這是大王送與夫人的程儀。”他又跑去掀開馬車的簾子,指著裡頭堆積如山的毛皮道:“聽說燕國寒冷,這是大王親手打的貂皮狐皮狼皮等,羋夫人去燕國的時候,好做些衣服穿。”

    那木箱子極大極重,羋月一接沒接住,幸而魏冉代為接住,送至車內。她鬆開箱子,斂袖道:“代我多謝你們大王。”

    那義渠兵憨厚地一笑,便拱手騎馬而去。

    馬車內,那木箱子擺在正中,薜荔打開一看,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羋月看去,也是驚呆了,卻見那木箱之內,盡是珠寶金玉之器,珠光閃耀,奪人眼目。女蘿已經捧起上面的珠玉,卻見下面是一層層的金塊,這一箱子金玉珠寶,價值非凡。

    羋月輕歎一聲,叫薜荔合上木箱,心中感慨。羋姝放逐她母子出宮,兩手空空,是想讓她一無所有,饑寒交迫。她雖早已經安排魏冉接應,可是,卻不能不感動于義渠王的這份細心周到。

    嬴稷看著這一箱金玉,有些不安地問:“母親,他這是什麼意思?”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什麼。子稷,天底下欠錢的,都是能償還能解決的。”

    嬴稷問道:“那什麼是不能償還的?”

    羋月歎息道:“欠情的。”

    她望著遠方。這一世,她還欠著這麼多人的情,系著這麼多人的命,她不能死,更不能輸。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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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5:41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46-249章 薊城寒

行行複行行。

    一路上,羋月母子乘著顛簸的馬車,也防著羋姝再起事端,幾乎不曾入大城。若遇各處的封臣莊園便投宿一夜,若是沒有,就只在荒郊野外安營紮寨。

    猶記當年入秦時,羋姝和其他的媵女叫苦連天,可她並沒有覺得行程有多艱苦。也許初時她是懷著飛奔自由的快樂,之後,就是恨……

    此後,她亦隨著先王出巡各處,那時候玉輅車行處,有無窮無盡的天地奧秘,讓她根本不在乎旅途的艱難,且王者出巡,又能艱難到什麼程度呢?

    可是此刻,淒然離開咸陽,這一路的顛簸、艱辛,竟讓她格外難以忍受。或許是她心情的低沉,或許是壓在她心頭對前途的迷惘,她無論吃什麼東西都吐個精光,整個人迅速瘦了下去。

    若沒有嬴稷,若不是心系這個小小的孩兒,她也許是支撐不下去的吧。

    走了二十餘日,終於到了秦趙邊境,馬車停了下來。

    羋月掀簾看去,但見一隊趙國騎兵站在界碑處,為首的是一個紅衣的貴公子,旁邊還有幾輛空著的馬車。

    趙人尚火德,衣飾以紅色為主,又因如今的趙侯雍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這些趙兵幾乎都是緊身短打,就連為首的貴公子,也是如此。與正在朝他們行來的秦國馬隊基本上以黑色為主、皆是寬袖大袍的樣子形成對比。

    魏冉馳近,向著面前貴公子行了一禮,道:“公子勝。”

    那貴公子二十出頭,見狀連忙還禮道:“魏兄。”

    此時車隊已經停下,魏冉扶著羋月從馬車上走下。

    羋月頭戴帷帽,領著嬴稷走上前去。此時對方亦已下馬,見羋月走來,便行禮道:“趙勝見過夫人。”

    魏冉忙介紹道:“阿姊,這位就是趙王之子,公子勝。”

    羋月點頭,令嬴稷見禮,心中卻已想起對方的身份來。

    趙侯雍心懷大志,是諸侯中唯一尚未稱王之人,可這並不說明趙國的實力不如他國。正相反,自趙侯雍繼位以後,趙國的實力一直在擴張中。數年前,趙侯雍不顧重臣反對,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之制,這一場變化對於趙國來說,不亞于秦國的商鞅變法。

    趙公子勝,是趙侯雍諸子中,最具賢名、最受擁戴之人。魏冉便是在秦國派他參加與趙國聯兵,送孟嬴與燕王職回燕奪位的戰役中,與趙勝結下了友誼夫子傾城。自秦入燕,要經由趙國,魏冉的兵馬不能入趙境,便只有拜託趙公子勝相助了。

    趙勝笑得十分謙和,並無身為公子的傲氣,舉止皆是彬彬有禮。

    魏冉轉頭向羋月道:“阿姊,此處為秦趙邊境,未奉君令,不得越界。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幸得公子勝高義,答應接下來把你送到燕國。”

    羋月上前斂袖為禮:“多謝公子勝。”

    趙勝忙拱手道:“羋夫人,我與魏兄一見如故,君子一諾,我當護送兩位到燕國。”

    當下便指揮諸人換車。羋月亦知,秦趙車軌不同,不能通用,當下便由薜荔等人把行李搬上趙國馬車。

    於是,就在這秦趙交界處,安營紮寨。魏冉與趙勝一起,一邊喝酒,一邊敘舊,直至夜深睡去。

    夜深了,羋月哄睡了嬴稷,獨自走出營帳,卻見夜色茫茫,不知方向。

    想當年,她從楚國離開,也是這樣的夜色,也是這樣的茫然。然而當時她雖然獨自一人,卻有著對未來的嚮往。可如今,孤兒寡母,千里家國,她又當何處安身?

    天亮了,兩邊就要辭別。

    魏冉與趙勝捧著因宿醉而不適的頭,各自道別。

    魏冉殷殷囑託:“子勝,我阿姊和外甥就要多拜託您了。”

    趙勝慨然道:“魏兄說哪裡話來?令姊與令甥交與我趙勝,你就放心吧。”

    魏冉走到羋月面前,跪下,不由得哽咽:“阿姊,此去千里,不知何時能夠再見。我盼著阿姊能夠早日歸來,我當率軍親迎阿姊。”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肩頭,歎息:“小冉,你放心,我一定儘早歸來。”

    嬴稷撲上前抱住了魏冉,哭道:“舅舅……”

    魏冉抱起嬴稷,輕輕地哄著。好不容易,羋月母子才與魏冉依依惜別。

    馬車越過界碑,向東而去。

    一入趙地,羋月不再一直坐在馬車裡。有時候她也會戴上帷帽,一起騎行。

    趙勝對羋月頗為好奇,觀察了幾日之後,見羋月雖然心情抑鬱,但為人爽朗,並不扭捏,便也試著與她慢慢接近交談。

    “剛認識魏冉兄弟的時候,每天聽他提起他的阿姊,我一直在想,夫人是如何了不起的女人,將來若有幸,當拜見才是。”趙勝這日,便拿魏冉提起了話頭。

    羋月輕歎:“我對不住冉弟,讓他小小年紀便從軍,幸而他能夠在軍中得各方兄弟朋友的幫助,方有今日。冉弟素日寡言,但對公子如此信重,妾深信公子乃當今人傑也。”

    趙勝平生聽多了奉承,但聽她這話說起來,質樸又可信,不由得笑道:“魏將軍用兵如神,勝對他十分敬重。能夠得魏將軍此言,不勝榮幸。”

    羋月一路行來,瞧見趙兵衣飾、行軍佇列,與秦兵、楚兵已大為不同。這卻令她想起當年入秦之時,看到義渠兵與秦兵交陣的情形,只覺得趙兵舉止之間,倒有些胡兵的模樣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她心中一動,便想問趙勝究竟:“妾亦曾聽說,趙侯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這一路走來,趙國兵士行動矯捷,來去如風。依妾看來,趙國興盛,當在眼前。”

    趙勝聽到她誇獎趙兵胡服騎射,嘴角不禁有一絲得意,微笑道:“夫人謬贊。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羋月不禁奇道,“難道這其中還有內情不成?”

    趙勝道:“事實上,為了胡服騎射的事,父侯深受國中宗族和封臣的壓力。說什麼衣冠盡失,形同狄戎,長此以往,恐國將不國。”

    羋月想到昔年在楚國推行改革而失敗的屈原,以及死于車裂的商鞅,不禁也輕歎道:“是啊,列國要推行改制,都要承受千夫所指。況趙國歷史悠久,三晉之中,唯趙人衣冠,最有古風,也最得世人崇拜。我聽說以前有個燕國人,仰慕趙人舉手投足的風範,特地居於邯鄲,學習趙人儀態。結果,沒有學到趙人怎麼走路,卻連自己原來怎麼走路也忘記了……”這邯鄲學步的故事,其實正充分說明,列國對趙人文化和衣飾的崇拜與追捧。這是趙國的榮光,卻也是趙國的負累。如今趙侯推行胡服騎射,連她一個後宮婦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對軍隊的好處來。可是卻也讓趙國的諸封臣領主,看到了自己世代相傳的權勢將被削弱的風險。所謂“捍衛祖制”,不過是拿到檯面上的理由罷了。

    趙勝苦笑一聲,贊同道:“祖宗的東西,是財富,也是負擔。秦國變法成功,實令各國羡慕,卻也是秦人尚簡樸,沒有這麼多的繁文縟節,更沒有這麼多固守繁文縟節的老古板。”秦人立國的歷史沒有趙人這麼長,文化底蘊和封臣勢力亦是較弱,所以反而是秦人變法阻力最小。

    羋月想到昔年與秦惠文王策馬同行,亦是講到這個話題,不禁心頭一痛,扭過頭去平息了一會兒心情,才歎道:“不管國也罷,人也罷,有些病已經生了,便如同身上的瘤子,割了會痛,不割會爛。若是不能自己割一刀,就等著別人來割你一刀了。”

    趙勝勒馬,凝視羋月半晌,才歎道:“多少堂上公卿大夫,不及夫人一個婦人的見識。”

    羋月低頭:“讓公子見笑,這也只是我聽得先王一言半語,學舌罷了。”

    趙勝拱手肅然道:“我父侯對惠文王也是十分敬佩,曾歎息說,惠文王雖有二十多個兒子,卻無一人能夠及得上乃父。”

    羋月道:“先王固然是雄才大略,然則尚有諸子未能成人。子是否肖父,如今尚未可知,趙王此言,為時過早。”

    趙勝看了看嬴稷坐著的馬車,微微一笑:“近日同行,以勝看來,公子稷倒真是有惠文王之風範。”

    羋月微微一笑:“多謝公子誇獎,身為人母,與有榮焉。”

    趙勝意外地看了看羋月,他以為羋月會謙虛兩句,沒想到她竟然全盤接受,心中一凜,暗道:“只怕此人不凡。”

    如此一路走走說說,不覺二十餘日過去,他們已經穿越了整個趙國,來到了燕國邊境。

    趙勝勒馬笑道:“夫人,明日就到燕國了,到時候,你們的馬車恐怕還要再行更換。”

    羋月見他提到這個,便把存在心中很久的疑惑之處說了:“妾當年自楚入秦,心中還甚是奇怪,為什麼船行入秦,我們原來的馬車都不能用了。後來看到馬車入了馳道,才發現原來各國的馬車車軌都是不一樣的。”

當年自楚入秦,羋姝嫁妝眾多,所以在有些路段,甚至都要特意繞個彎,走到鋪有軌道的馳道上,這才減省馬力,免得耽誤行程。

    羋月當年看到,便覺得有些奇怪,只是那時候與甘茂不合,不好打聽,後來又遇義渠伏兵,經歷各種事情,直至脫身,入了秦宮,便也無心問起。這次出宮,又遇上此事,此時與趙勝也熟悉了,就不免將心頭疑惑問了出來。

    趙勝不以為意,笑著解釋道:“羋夫人真是細心。您看這一路行來,有些國路上就有木條鋪成的軌道,馬車載了貨物,在特有的軌道馳行,便能事半功倍。”

    羋月卻問:“可是既然是為了方便運輸,那為什麼列國的軌道都是不一樣的呢?”

    趙勝微笑不語。此事解釋起來,頗為麻煩,他想著如何措辭,才能讓羋月明白。

    羋月卻是當年隨著秦王去過墨家工坊的人,當下微一沉吟,便道:“妾見識淺陋。依我看,恐怕是因為列國之間戰事連年,這種軌道在戰時運送大量輜重,尤其方便。但自己方便,也要給對方造成不便,所以列國不約而同地採用了跟他國不一樣的軌道。公子,我說得對嗎?”

    趙勝大驚,這時候才定睛看了羋月一眼,歎道:“能夠看出這一點來,羋夫人果然不是常人。”

    羋月歎道:“雖然如此,終究不便。但願有朝一日,天下同軌,則東來西往,不必如此麻煩了。”

    趙勝失笑:“天下同軌?唉,古往今來有多少英君明主有這樣的狂想,卻終是不成啊。”

    羋月不再說話,兩人默行一段路以後,她便以馬鞭指著前路:“自此出關,向北就是燕國,想當年公子勝就是于此處與魏冉一起入燕國的吧。”

    趙勝看著羋月,心中暗自思量:“不錯。”

    羋月看著趙勝,忽然轉了話頭,提起往事來:“想當年趙國勢力不及韓魏兩國,但趙侯雖然年輕,卻見識非常。出兵扶助燕易後母子回國繼位,經此一仗,既得了燕人的感激,又令得趙國在列國之間聲勢大張,更加打擊了中山國與齊國的氣焰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趙侯有如此長遠的見識和恢宏的氣量,義助孤兒寡母複國,利己利人。這些年來趙國日益強盛,皆是趙侯英明卓識之故。”

    趙勝聽得她誇獎父親,也不禁得意,拱手謝道:“多謝羋夫人誇獎。”

    羋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我母子如今離秦入燕,不知何時能夠回秦。但願我將來,也能夠有易王后的運氣,能得貴人相助。”

    趙勝心頭一凜,定定地看著羋月,眼光又轉移到馬車內的嬴稷身上,忽然笑了,向羋月拱手道:“勝愚昧,不懂夫人的深意,但我想,必會有人懂的。”

    他一路將羋月等人送出國境,于燕趙國界與羋月母子道別。

    羋月施禮道:“多謝公子勝一路護送我母子入燕,若有機會,定當還報。”

    趙勝還禮道:“羋夫人客氣了。”

    羋月道:“請公子勝代我向趙侯致謝。”

    趙勝道:“勝也代父侯多謝羋夫人誇獎。可惜行程匆匆,父侯不得與夫人交談,否則定當引夫人為知己。”

    羋月微笑道:“來日方長,我相信將來一定有機會當面向趙侯致謝的。”

    趙勝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勝亦願有機會能夠再為夫人效勞。”

    羋月一行遠去,趙勝凝視良久,撥轉馬頭道:“回邯鄲,我要即刻見君父。”

    他身邊的親信壯著膽子問了一聲:“公子,您向國君請假說要替朋友辦事,國君已經准您三月之假,如今才不過一個多月,何必著急?”

    趙勝冷笑:“你懂什麼?此事,我須得立刻稟報君父。”

    當下一行人疾馳回邯鄲。

    羋月一行人離趙入燕,一路直向薊城進發。

    他們出發的時候,已是秋季,這一路行來,進入燕國的時候,已經到了初冬。

    羋月當年從楚國到秦國的時候正值夏季,這氣候變化倒不覺得什麼。此後都是在宮中,衣暖食飽,除了覺得吃食上一時難以適應外,其他倒也沒有什麼感覺。直至那兩年隨著秦王巡視四畿,這才真正感覺到西北之地與江南水澤的區別。這次入燕,輕車簡從,一路上並無多少照應,所以只覺得馬車四面漏風,越走越冷,似走進了冰天雪地一樣。

    薜荔已經因為風寒而病倒,女蘿還勉強撐著,嬴稷也受了風寒。羋月卻是自從病了一場之後,雖然人瘦了一圈脫了形,但條件越是困苦,她反而越是堅韌。

    一路行來,不消說他們婦孺之輩,便是杜錦帶著的秦兵也病倒數人。

    馬車進入薊城的時候,天空已經飄起了雪花,薊城如同一片冰雪世界。

    羋月一行人的馬車馳過薊城街頭,人們好奇地張望著。羋月掀開簾子,朝車外看去。

    與楚國房子以竹木為主、秦國房子以磚瓦為主不同,燕國的建築更多以石頭為主,屋頂上蓋著厚厚的毛氈妖者嬈也。來往的庶民黔首或穿著羊皮襖,或穿著暗色的綈袍。而往來貴人則穿著外罩鮮豔錦緞,只在領口、袖口和邊緣下擺露出毛邊的裘服。

    薊城又比其他地方更冷,縱此時羋月已經穿上了厚厚的裘服,但車外一股冷氣撲面而來,還是讓她打了一個噴嚏。

    嬴稷亦是裹得厚厚的,縮在羋月的懷中好奇地問:“母親,燕國怎麼這麼冷啊?”

    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回答:“是啊,燕國的冬天是很冷。我小時候聽說,燕國的冬天,是能夠凍掉人耳朵的。”

    嬴稷嚇得捂住耳朵縮了一縮:“耳朵怎麼會凍掉呢?”

    羋月見他如此笑了:“不怕不怕,咱們穿得挺暖和的,不怕冷。”她輕撫著嬴稷身上的裘服,心中卻是暗歎,這次若非義渠王事先送了一車的毛皮,這一路上冰天雪地就不知道如何挨得過了。

    一路上她和女蘿、薜荔先緊著替嬴稷趕制了裘服,又依次替自己三人趕制,還挑了幾件給護送的首領,亦是賄賂一下這些人,免得路上為難。

    一路進了驛館,便見一個圓胖油滑的驛丞笑著迎上來,一迭聲地奉承:“公子請,夫人請,大夫請……”迎著羋月等人進了驛館,安排了單獨小院住下。

    那驛丞自稱胥伍。當時唯有士人有姓,其下的低階小吏持賤業者,不過是在稱呼之前加個職業罷了。如豎某,便是童僕出身;隸某,便是奴隸小頭領;皂某,便是養馬出身;黎某,便是黎民之屬;胥某,便是胥吏之屬;台某,便是台僕之屬……那驛丞想來是胥吏出身。這等人若換了往常,便是連女蘿等人也不掃一眼。眼下女蘿卻要賠著笑,將他拉到一邊,給了些賞錢,叫他去好生準備。接下來羋月母子要在這裡,不管住長住短,卻是要這小吏安排一切了。

    杜錦早就熬不得冷,裹成一團球似的,一路上不斷嘀咕。此時見到了燕國,入住了驛館,他便跑來向羋月求道:“羋夫人,下官如今已經將你們安全送到燕國了,求您修一封平安書信,讓下官好帶回去給魏將軍吧。”

    女蘿眉毛一挑,道:“我們如今剛到,病的病,弱的弱。杜大夫,這‘平安’二字不好說吧?誰知道你們拿了書信,會不會又翻臉不認人啊?”

    杜錦叫屈道:“夫人、公子,如今咱們已經入住燕國驛館,小臣便有再大的能耐,難道還敢在這裡動手不成?難道小臣就不要活了?”

    羋月見女蘿猶與杜錦爭辯,便道:“罷了,待明日遞交國書以後,我便與你書信吧。”

    杜錦忙千恩萬謝了,這邊殷勤派人去請醫者。不久,便有醫者到來,給嬴稷和薜荔都開了藥,兩人服了,當晚倒也安穩。

    次日,杜錦便去遞交國書,又引了燕國專司邦交接應的大行人來,羋月便令人以嬴稷的身份遞了文書。見燕國官方終於接手,羋月亦放下心來,而杜錦又來磨回信,也希望把這個不安全的因素早早消除,因此便給了他回信。

    次日,女蘿欲去尋杜錦,卻發現前院的房間內無人,連東西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顯然已經是人去樓空。她一驚,一轉頭便見那驛丞胥伍探頭探腦地進來,賠笑道:“娘子,可是尋杜大夫?您不曉得,杜大夫已經走了嗎?”

    女蘿鎮定心神,笑道:“昨日我們夫人已經給他回信,讓他捎回秦國,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尋他,還以為他沒這麼快走呢。想來必是因為他怕冷,一路上都嚷著要早早回秦國去呢。”

那胥伍滿臉狐疑地看著女蘿。這種他國質子進京的,他也見得多了,卻從來不曾見過護送質子的官員跑得這麼快,質子身邊的隨從這麼少的。他本就是個油滑小吏,當即試探著問:“娘子,我說你們是不是得罪了人啊?”

    女蘿臉色一變,質問道:“你這是何意?”

    胥伍賠笑道:“小人不敢,嘿嘿,嘿嘿……小人在這驛館倒也見得多了。有些國家的質子啊就是特別倒楣,說是出來做質子為國犧牲,可只怕自己國內倒比別人更盼著他們死。您說這世道,是不是……嘿嘿,嘿嘿!”

    女蘿聽得出他言語之下的惡毒試探,知道這等胥吏最是勢利涼薄,心中既驚且怒,卻不敢教他看出來,只頓了頓足,道:“原是我前幾日病得糊塗,記錯了吧。”說完,轉身就跑回房中。

    羋月坐在門邊迎著亮光,正拿著毛皮縫裘服,見女蘿匆匆跑回,問道:“出了什麼事?”

    女蘿話到嘴邊,又轉了話題,只道:“夫人,您說,咱們國書已經遞上去好幾日了,易王后若是知道我們來了,必不會如此冷落我們。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事?”

    羋月停下手,沉吟:“杜錦遞交了國書以後,她應該知道我們來了。如今不見,就怕……這其中出了什麼岔子。可是,燕國有什麼人會從中作梗呢?”

    女蘿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夫人,那杜錦……那杜錦原是奉命來殺我們的,因為魏將軍的緣故他不敢下手楊家將:虛言神話。可是他會不會在燕國有所安排?”

    羋月低頭想了想,皺眉道:“可是子稷是易後的弟弟,就算他們不看在他是秦國公子的分上,又有誰敢得罪燕王的母后?”

    女蘿想了想,也點頭道:“是這個理……”轉而又恨恨道:“沒想到杜錦走得如此俐落,居然一個侍從都不給我們剩下。夫人,如今只剩下我們四個人了,該怎麼辦?”

    羋月搖頭道:“惠後是存了心要我們在燕國無依無靠,沒有任何援助。杜錦走了也好,他終究是個勢利小人,他若留了人,我用著還不放心。”

    女蘿見她如此說,倒是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也放了大半,一邊幫著她收拾針線,一邊道:“不知為何,如今易王后還沒有派人來見我們。”

    羋月卻是皺緊了眉頭,苦苦思索:“如今我倒覺得奇怪,惠後為什麼會將我們送到燕國來……”

    女蘿吃了一驚:“夫人,怎麼,有問題?”

    羋月沉吟:“她分明知道,孟嬴與我頗有交情。她若是將我送到齊國,我倒是擔心。你要知道,大公主當年便是嫁到齊國去的……”她口中的大公主,自然是指羋姝的嫡姐,楚威後的嫡長女羋姮。當年羋姮嫁後,也偶有信回來,但羋姝與羋月嫁到秦國之後,便再也沒聽過她的消息了。

    羋月沉吟片刻。她並非沒有想過,只是當時她無從選擇,能夠讓自己從宮中脫身,與嬴稷一起走,便是唯一的目標。接下來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起初猜想,羋姝派嬴稷到燕國為質,或許是用來應付樗裡疾,讓他好鬆口。她若是明著把嬴稷送到險惡的地方為質子,樗裡疾必不會答應。而羋姝一開始便打算將她留在宮中,甚至有可能在半路殺了嬴稷,所以,去哪個國家根本不重要。

    可是如今到了燕國,她預料的情況卻沒有出現。以她與孟嬴舊日的交情,孟嬴不可能不派人來見他們。

    那麼,就是兩種情況,羋姝在這裡埋伏了對付她的人,甚至已經架空了孟嬴。

    又或者,孟嬴拿他們做了政治交易。

    這兩種可能,都令她的心沉到了海底。可是,以孟嬴的母后之尊,又有誰能夠架空她,強迫她?又或者,以孟嬴的為人,羋月不相信她真會如此無情無義。

    想到這裡,羋月便令女蘿:“你把義渠君送的那木箱子拿來。”女蘿忙搬過木箱,拿鑰匙打開,羋月便指了那箱中的金玉珠寶道:“你去給那驛丞送錢,讓他想辦法把我們的信送到宮裡去。”

    想當年孟嬴在韓國那樣孤立無援,都有辦法通過蘇秦把信送到咸陽去。她就不信同在薊城,她還能與孟嬴隔斷音訊不成!

    然而,不管送了多少東西,多少信件,一切都如石沉大海。燕宮之內,沒有任何消息,孟嬴仿佛根本不知道秦國來的人質是羋月母子,也沒有派任何人來主動尋他們。

    眼見天越來越冷,羋月的心也是越來越焦急。

    女蘿見她著急,只得又去尋那胥伍打聽訊息。這些日子以來,或許是覺得他們沒有多少倚仗,那胥伍的態度,便漸漸有些傲慢起來,叫他打聽消息跑腿,便都要財物才能夠叫得動。女蘿深知小人不能得罪,只得忍了,態度反而越加和氣,手中財物,也是漫撒了出去。

這日她又去尋那胥伍,那人卻不在。打聽之下,才知他早上便出去了。女蘿無奈,見天已近黃昏,料得他也不會不歸,只得叫人留了話。

    直等到傍晚,才聽到消息說人已經回來,忙迎出院去。卻見那胥伍挺胸凸肚,打著酒嗝,一搖三擺著走進來。女蘿連忙迎上去,卻聞到一股酒味迎面而來。她舉手擋了擋,臉上不禁露出厭惡之色,卻不得不賠笑問:“胥伍爺,您把信送了沒有,宮中可有回復?”

    胥伍色眯眯地看著女蘿,伸手握住她的手:“姊姊放心,我已經把書信遞進去了,那宮中寺人我也送了厚禮,一有消息,定然報知姊姊。”

    女蘿心中暗惱,這小吏愈來愈放肆,竟占起自己的便宜來了。她恨不得一巴掌朝他的臉抽過去,只是不敢壞了大事,只得強忍怒意又遞去一串錢,笑道:“這是夫人所賜,請伍爺多多勞心。”

    胥伍皮笑肉不笑地接過錢,道:“雖然說夫人已有賞賜,小人實不應該再收。只是姊姊也知道,這宮裡頭的事,小人也要打點打點。”

    女蘿強笑敷衍道:“我知道,總不好讓伍爺自己掏錢,這些都是謝伍爺的,勞煩您了!”

    胥伍將錢塞入懷中,卻又色眯眯地看了一眼女蘿,笑道:“其實,夫人賞的我實在不好意思拿了,只要姊姊說句話,我胥伍也一樣會……”

    他正說著,但見薜荔蓬著頭髮自院內出來,一邊咳嗽,一邊潑辣地上前打斷了胥伍的話:“錢也拿了,還不快去!”

    胥伍見狀,只得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薜荔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聲,罵道:“這餓不死的賊囚,我真想把他一雙賊眼給挖出來!”

    女蘿見她動怒,反來勸解:“你風寒還未痊癒呢,就這麼迎著風跑出來,小心又著了涼。那不過是條狗子,你為這種人動什麼氣?”

    薜荔怒駡:“拿根骨頭喂狗,狗還能汪幾聲呢。多少東西填了這賊囚,連點回音都沒有。阿姊,我看這混帳只怕根本沒給我們辦事,只是來訛錢的。”

    女蘿心中亦有些猜到,無奈歎息:“可如今我們又能夠找誰呢?可恨那杜錦將人盡數帶走,我們兩人又是無用絕色悲戀,傾世狂妃。送信跑腿,亦只能倚仗此人!”

    薜荔歎道:“可我們所攜財物總有盡時,再這樣下去,豈不是坐吃山空?”

    女蘿見她漲紅著臉,忙撫了撫她的額頭,道:“快些進去,你如何還能迎著風頭說話,縱有事,還是請夫人拿個主意。”

    薜荔咳嗽了幾聲,恨恨道:“只恨我這病,要不然,也不能只叫你一人勞累!”

    女蘿打斷了她道:“別說了,快進去吧。”

    兩人進去的時候,見羋月正在教嬴稷念書,便不敢說話,只得站在一邊。

    羋月已經看到兩人進來,卻並未停下,教完嬴稷,又叫他出去跑一圈,這才抬頭問兩人:“怎麼,是不是那胥伍又是不曾使力?”

    女蘿歎道:“正是。夫人,奴婢想,還是等明日奴婢自己出去,把信送到宮裡。便是遇不上易後,與青青、綠竹她們也可尋機見上一面。”

    羋月聽了她兩人的稟報,卻搖了搖頭道:“你們不成,還是我自己去。”

    女蘿一驚,跪下道:“這等事情還要夫人親自去,豈不是奴婢該死了?請夫人允准奴婢去吧。”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我想著此事必然有人從中作梗,你雖然忠心,但許多事歷練不夠。萬一遇上意外,你未必能夠處理得了。”

    女蘿只覺得羞愧無比,又道:“那……還是讓奴婢跟著您一起去吧。”

    羋月搖頭:“薜荔病著,子稷還小,屋裡不能沒有人看著。”

    薜荔卻跪下道:“奴婢已經好多了,夫人,還是讓阿姊陪夫人一起去吧。本就是奴婢等無能了,這天寒地凍的,還要讓夫人親自出去。若是再教夫人遇上什麼事,奴婢豈不是死也難消罪過?”

    女蘿也道:“夫人,外頭盡是些販夫走卒、奴隸賤役,您尊貴之人,如何能夠獨自行走,萬一被人衝撞了可如何是好?”

    羋月心中卻是輕歎一聲,偏生自己是女兒身,若是換了秦王駟,只怕獨自一人,哪裡都能去得吧。卻強不過兩人堅持,只得同意。

    薜荔見狀,忙脫下身上的皮袍,蓋在了羋月身上,道:“外面冷,夫人多穿一點,休要受了風寒。”

    羋月搖搖頭,將外袍披回薜荔身上:“我穿著皮袍呢,那些毛皮典當了不少,如今一人就一件皮袍,哪裡還有多餘的?你若沒有厚衣服穿凍著了,我更沒有幫手了。放心吧,凍不著我。”

    說完,羋月便走了出去,女蘿只得跟了出去。她出行本應該有車,只是驛館裡竟尋不出車來了。當初他們是坐了馬車來的,杜錦一走,把車夫也給帶走了。沒過幾日,胥伍便說馬跑了。又過得幾日,又說那車擋了進出的地方,一推走就不見了。兩三下工夫,這馬車便連木屑也不剩了。

    女蘿待要去叫個車來,羋月卻道:“既然已經來了,我們便出去走走,看看這薊城長什麼樣吧。”

    女蘿無奈,只得扶了羋月前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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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6:1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50-253章 魑魅行

好在薊城乃是燕京,前往宮門的大道上都已清掃,倒不必踩著積雪前行。薊城冬日,寒風凜冽。街道上店鋪都關著門,街面上也沒有幾個人走動。

    這冰雪世界,羋月昔年也在秦宮見過。那時候宮中踏雪尋梅,圍爐溫酒,別有一番情致。任外頭如何風雪肆虐,她都能身裹厚裘,手抱暖爐,在溫暖如春的室內吃肉飲湯,通身俱暖,從不為飽暖憂愁。可如今她坐困愁城,在這冰天雪地中,眼睜睜看著坐吃山空,費盡財物,卻是不能見故人一面,只能獨自在這刺骨寒風中艱難行進,實是天差地別。

    羋月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腳步來。

    女蘿跟上前,問道:“夫人何事?”

    羋月指了指前面一座小酒館屋簷下,卻見有一堆壯漢坐在門口,只借得室內一點點的爐火暖意,道:“這些人看著形容不像賤役,何以窮困至此?”

    女蘿見狀,忙過去向旁人打聽了,回稟說:“夫人,那些卻不是旁人,而是落魄的士子。前些年燕王噲讓位給子之,又有太子平與之相爭,幾番廝殺來去。國中士子,依附太子平的,被子之追究罪責,削爵去封;依附子之的,齊人來了以後,又被追究罪行。這些舊士人原是奴婢成群,如今一朝獲罪,錢財耗盡,便淪落至此了。”

    羋月聽得怔了一怔,道:“原來如此。可見人之貴賤,朝夕相易,何等脆弱。”

    女蘿卻道:“此處便是西市入口,市井之地,素來魚龍混雜。聽說那些混雜於西市的人中,不光有燕國貴人,也有當年來投燕國的列國士子,只是不幸遇上幾次變亂,應變無方,新朝建立,又不愛用這些人,錢財耗盡歸不得,所以一朝淪落,有些便死於街巷,不得人知了。”

    羋月心頭一緊,忽然幽幽一歎,道:“女蘿,你說這些人中,又有幾個可能是蘇秦,幾個可能是張儀呢?”

    女蘿苦笑:“是啊,便是國士,又能如何?如今的士人,就算可憑著一張嘴遊說公卿,只怕也躲不過亂世刀槍。便是有一身好武藝,遇上亂兵潰散,也未必能夠比別人活得更長。”

    羋月沉吟良久,忽然道:“女蘿,你明日便以秦公子稷的名義,買一些肉食和炭火,到西市來送與這些落魄遊士穿越之一生逐愛。”

    女蘿吃了一驚:“夫人,這……”

    羋月沉聲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若不得門路,見不到孟嬴,難道就要坐困驛館,任由那些小吏敲詐不成?”

    女蘿聞言,不禁默然,只仍不解其意,看著羋月。

    羋月苦笑道:“重耳當年雖然流亡各國,卻有狐氏、先氏、趙氏等家臣相隨;便是秦國的獻公,當年雖然流亡三十載,亦有不少家臣。而子稷卻因為年紀尚小,未曾有自己的臣屬,且因為我母族薄弱,如今孤掌難鳴……”

    女蘿頓時明白:“夫人是要為公子尋找他將來的狐偃、先軫和趙衰嗎?”

    羋月點了點頭。

    女蘿崇拜地望著羋月,她這個主人,每一次都能夠讓她升起新的激動來。不管到了別人眼中如何的絕境之地,她總有辦法找到新的出路、新的力量。

    人人只道她落魄燕國,投奔無門,她卻能夠在任何最細微之處,看出生機。

    想到這兒,她本來有些絕望的心,也多了幾分勇氣。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羋月的能力和才幹,都勝過孟嬴。孟嬴在最絕望的時候,還能絕地翻身;那麼她相信,就算是流亡,她的主人也能夠再度創造奇跡。

    風呼呼地吹著,吹到臉上,一開始還是刀刺般地疼,沒過多久,整張臉都被吹得僵硬麻木了,口中每噴出一口白霧來,便覺得心口又冷了一分。羋月裹緊了外袍,艱難地行走著,走了很久,才來到王宮門前。

    燕宮巍然屹立,冰雪覆蓋,看上去如同一隻怪獸伏地,欲擇人而噬。

    兩人才近燕宮,遠遠地便有穿著厚甲的衛士上前擋住了她們,喝道:“做什麼的?”

    女蘿方欲將來意說明,道:“我是秦國……”

    羋月忽然心頭一動,卻打斷了她的話:“我們是秦國人,與易後身邊的女禦是親戚,給她們帶了禮物和書信來。不曉得能不能勞煩郎將幫我們轉達,必有謝意。”

    女蘿驚詫地看了羋月一眼。她跟隨羋月多年,這點默契卻是有的,忙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話,只站過一邊。

    那守衛一怔,對兩人換了一副客氣的神情,問道:“不知哪位女禦,與娘子有何親,要捎什麼書信禮物?”

    羋月走到女蘿身邊,低聲問:“青青與綠竹在名冊上如何稱呼?”這兩個名字,不過是孟嬴拿了《詩經?衛風?淇奧》篇給她們起的罷了,在宮中原始名冊上,卻不知是什麼。

    女蘿卻是知道的,忙上前答道:“女禦方氏名綠竹,女禦霍氏名青青,皆與我主人有親有故,不知郎將能否行個方便,幫我傳個話給她們?”此二女恰如羋姝跟前的珍珠、琥珀一般,並非女奴出身,而是有姓的衰落小族所獻。

    那守衛聽了這話,更是滿臉堆歡,殷勤笑道:“原來您與方女禦、霍女禦有舊,好說好說。不知道要傳什麼話?”

    羋月便與女蘿一點頭,女蘿取了四鎰黃金,羋月又解下素日常用的一塊玉佩,將寫好的帛書一併由女蘿打個小包,交與那守衛道:“煩請將此玉佩轉給兩位女禦,就說故人在驛館等候消息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那守衛滿口答應:“好好好,娘子儘管放心。”

    羋月行禮道:“有勞了。”她看了女蘿一眼,道:“我知易後素日有日中之後小憩之習,若是兩位女禦見信,當於此時有空,我這個侍女這幾日皆會於此時到此相候。若能夠見到她們,當對郎將另有重謝。”

    女蘿會意,又取了一串燕國刀幣,給了那守衛。

    那守衛聽她連易後的生活習性也知道,當下眼睛一亮,笑容更燦爛了:“好好好,我一定送到。”

    羋月見他已經應下,便踩著雪,轉身慢慢離開。

    女蘿連忙跟上,問道:“夫人,您方才為何阻止我問秦國質子書信之事?”

    羋月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忽然想起,若只是那胥伍一人,便是再貪婪再大膽,也不敢吞沒了我們的錢財,卻不替我們送信。那麼燕宮之中,一定有人阻止我們見到孟嬴。既然如此,那麼只怕問也是無益。你還記得那蘇秦當年,每日到宮門問詢,又有誰替他傳信到大王跟前?”

    女蘿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便是我們問,只怕也沒有結果。所以您打算通過青青和綠竹兩人,幫我們找到大公主?”

    羋月點了點頭:“我怕我們這一問,反而打草驚蛇,不如曲而行之。這等小吏貪財攀勢,有機會與易後身後的女禦攀上交情,又能得我們的謝禮,自會私下替我們送信進去。你這幾日便依時而來,看看能不能遇上她們。”

    女蘿心悅誠服,忙應道:“是。”

    兩人回了驛館,羋月便打開義渠王所賜的箱子,道:“女蘿,你去將這箱中的一半黃金換成銅錢,每日去燕宮等候消息之前,買些酒肉柴炭,送與西市那些淪落的策士遊俠禦寒飽食。若有人問起,你便說,這是秦公子稷的一片心意。餘者,便不要多說了。”

    女蘿連忙應下。

    次日便將金子裝在較小的匣內,抱著出去兌換了銅錢,又買了酒肉柴炭,每日依羋月所言,送到西市。不久之後,薊城遊俠策士之中,便悄悄流傳關於秦公子稷仗義疏財,將來必是一位有前途的公子等傳言。

    羋月主僕那日出去之後,雖然依舊每隔幾日便與胥伍錢財,叫他去送信打聽,但明顯可以看出急切之心大減。那胥伍看在眼裡,心頭便有些慌了。

    這日他便躲在暗處,看到羋月走出後,過得不久,又見女蘿捧著食盒走出。他知道素日這兩人奔忙時,屋裡只剩下一個小孩,一個病人,便悄悄地走到羋月房間門口,掀開簾子的縫往裡看。

    此時嬴稷正捧著竹簡在讀書:“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忽然感覺到一股細細的風,縮了縮脖子,回頭一看簾子開了一條細縫,胥伍正探頭探腦地往裡看。

    薜荔這幾日已經好了許多,此時便強行支撐著坐在嬴稷身邊縫衣服,也陪著讀書,見狀立刻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簾子,正見胥伍。

    胥伍正窺視間,簾子掀開,猝不及防之下,他尷尬地搓著手站在門外賠笑道:“呵呵,小人是來問問,公子有什麼要吩咐的,要不要加個炭火什麼的……”
  薜荔見胥伍口中說得好聽,眼睛卻是直勾勾地往室內看去,看到放在嬴稷腳邊的珠寶匣子時,視線更是移不動了。她惱得上前一步,厭惡地道:“公子在讀書呢,就不勞您老了!有什麼事,我阿姊自會去找你的。”見胥伍踮著腳尖歪著頭,試圖再往裡看,薜荔索性將氈簾一放,遮住了那小人的眼睛。

    胥伍無奈,只得賠著笑退了出去,心中卻算計著那箱中錢財。他這些日子也瞧得清了,羋月母子主僕只有四人,雖然獨居小院,灑掃飲食都是自己動手,他輕易也不能探知情況。然則羋月一行人來的時候,只有幾輛馬車,裝的行李雖少,但這些日子他窺伺得許多情況,便知她身邊財物不少,尤其是在羋月臥榻邊的一個箱子,更是被那兩個婢女看得十分小心。

    他這些日子得了許多賞賜,本當滿足,奈何人心卻是越來越貪的,又豈有滿足的時候?

    他一邊在心裡頭算計著,一邊走出來,忽然背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胥伍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一名護衛打扮之人。胥伍見了此人,便心驚膽戰,連忙點頭哈腰諂媚地道:“是您老來了,不知‘那位’貴人,又有何吩咐?”

    那護衛冷冷地看了胥伍一眼,道:“貴人要見你。”

    胥伍心頭一驚,想到又要去見那位可怕的“貴人”,他的腿肚子便打戰,卻不得不去。當下只得隨那護衛出門,一直走到某個傳說中的府第,又被人引著,進了一個廳堂。

    但見那廳中華貴迷眼,他一進去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趴在氈毯上,不敢細看,抬起一點眼皮,亦只能見到面前的精美銅鼎炭火正旺。

    他趴了好一會兒,看到一雙紅色繡履走到他的面前,紅衣及地,上面繡紋重重,環佩叮咚。

    卻聽得身邊的侍女道:“參見夫人。”

    胥伍不敢抬頭,不住磕頭道:“小人參見夫人。”

    便見那紅衣女子坐了下來,胥伍只看到她的腰間,便不敢再抬頭,忙把頭伏得更低了。

    便聽得上面那聲音嬌媚異常,問道:“這幾日,她們還叫你去送信嗎?”

    胥伍連忙應聲:“是是是……”

    那紅衣女子輕笑:“看來,你倒是發財了!”

    胥伍嚇得不斷磕頭:“全賴夫人提攜。”

    那紅衣女子冷冷地道:“她們近日,又在做些什麼?”

    胥伍便將羋月主僕近日去王宮打聽消息之事說了,那紅衣女子冷笑道:“緣木求魚,也是枉然,教她天天頂風冒雪地去宮門口低三下四求人,也是挺有意思的紫瞳亂,傾城歎。你便不用再管了,那宮中,我自有安排。”

    胥伍趴在地下,心驚膽戰,卻聽得那紅衣女子道:“哼,哼,看她如今懵懂無知的樣子,我當真又是快意,又是不悅……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胥伍知她性情喜怒無常,哪裡敢開口,只得賠笑道:“小人不知。”

    那紅衣女子性情果然是喜怒無常,正笑著說著,忽然又暴怒起來:“哼,我要她哭,我要她痛,我要她夜不安枕,食不下味。可如今,如今……”她暴怒地走來走去,“如今她卻是還未真正吃到苦頭,我卻已經睡不好,吃不好了!不成,我等不得了,我要她現在就痛苦,現在就難受!”說到這裡,轉而罵胥伍道:“你這無用的奴才,過得這麼久,還是沒能夠叫我如願,我留你何用!”

    胥伍上次來,便領教過她的喜怒無常,此時見她忽然又發作,嚇得渾身冒冷汗,忙道:“小人還有話說,還有話說……”

    那紅衣女子冷哼一聲:“什麼話?”

    胥伍猛然想起那房中令他垂涎萬分的藏金箱子,頓時生了主意,亦想借著眼前之人壯膽撐腰,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世間最苦最痛之事,便是叫人衣食無著,掙扎求生。夫人若能夠奪了那人的財物,豈不是更好?”

    那紅衣女子驚道:“她還有財物?哼,哼,看來那惠後轉了性子,居然如此厚道啊,還能讓他們帶出這麼多錢來!”

    便見旁邊的侍女賠笑道:“聽說,是他們出了咸陽之後,有人送的。”

    那紅衣女子一把抓起一隻酒爵,把玩著,忽然笑了起來:“這樣就不好玩了,既然是做人質,總得讓她嘗嘗苦日子,這才像話。”

    胥伍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有個主意……”說著便膝行兩步,低聲將自己的主意說了。

    那紅衣女子聽了十分快意,咯咯地笑了起來:“胥伍,你果然是個做小人的材料。不錯,不錯,你便依此去做吧。”

    胥伍卻傻了眼:“我……”

    那紅衣女子冷冷地道:“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也當由你去執行才是,怎麼,你有意見?”

    胥伍苦著臉,只得應聲道:“是,小人遵命!只是事後,夫人當讓小人換個位置才好。”

    那紅衣女子冷笑:“你只要把事情辦成,自然有你的好處。”

    胥伍忙應聲退了出去,那紅衣女子看著空落落的大廳,忽然狂笑起來,笑聲忽高忽低,十分癲狂。

    她身邊侍女知道她的脾氣,此時俱已退了出去,只留有一個心腹在,那侍女勸道:“夫人,您消消氣,如今您已是苦盡甘來,何必再想過去呢?”

    那紅衣女子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喃喃道:“是啊,已經過去了……”那侍女方松了一口氣,便聽得那紅衣女子的聲音陡然轉高:“可是……我的苦不能白受!我要把我受過的苦,十倍百倍地還給她!”

    她冷笑一聲,將酒爵中的酒潑入銅鼎的炭火中,火焰驟然升高。

    夜深了,又是魑魅魍魎出動的時候。一個黑影潛入小院之中,悄然摸上走廊,來到羋月所居的房間之前,輕輕推開門,掀開氈簾的一角來嘛,少俠。

    羋月和嬴稷正在榻上熟睡著,銅爐中燒著炭火,發出微光,熏得一室溫暖。

    一支長戈緩緩地伸進房屋,朝著閃著亮光的銅爐鉤去。銅爐被長戈鉤住,那人用力一拉,銅爐倒地,卻因為地上鋪著氊子,只發出一聲輕響。

    那人縮了一縮,見羋月母子仍然在睡眠中,才松了一口氣,又探頭進去看。爐中的炭火已經滾落出來,掉在地上的羊毛氈上,灼黑了一大塊,將燃未燃。但這天氣實在太冷,那火炭亮了一會兒,就慢慢地熄了。

    那人怔了一下,見室內的人仍然睡著,終於狠狠心,又拿火石點著了一根火把,扔了進去,整個房間頓時燃燒起來。

    那人冷笑一聲,便悄悄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火光大作。

    院外有人立刻尖著嗓子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室中火已經燒起,羋月在睡夢中,只覺得灼熱逼人。忽然聽到外頭雜訊,睜開眼睛,見滿室火光,驟然驚起。

    嬴稷也被驚醒,見狀嚇得尖叫一聲,撲到羋月懷中哭道:“母親,母親,怎麼辦?”

    羋月翻身坐起,卻見火光從門邊過來,剛好擋住了逃生之路。眼見室內火起,她不假思索地抱起嬴稷,一把扯起身上的許多毛皮,包住自己母子,向外沖去。

    一直沖到門邊,卻見門上的簾子也起火了,門邊地上的羊毛氈更是火光一片。

    嬴稷嚇得反抱住羋月道:“母親,火……”

    羋月一咬牙道:“子稷,相信母親,不要怕,抱緊母親……”

    她當即抓起兩張毛皮蓋往火頭,見火頭被壓下了一些,便用毛皮護住頭臉,抱著嬴稷,朝著火光沖了出去。

    此時女蘿和薜荔也被吵醒,衣衫淩亂地跑到走廊上,卻看到羋月房間內已經著火。她兩人沖到門邊,便見到門口正在熊熊燃燒的氈簾,實是沖不進去。

    女蘿急紅了眼,一轉身抱了兩大團雪塊拍到氈簾上,就要衝上去,不料卻正與從裡面沖出來的人撞了滿懷,三人滾過走廊,滾下臺階,滾入院中。

    幸虧氈簾上的火已被女蘿用雪塊撲熄了些,羋月沖出去時又用毛皮擋住,火頭並未燒到臉上。但她沖門之時,護住頭臉的毛皮已經燎著了,女蘿被她一撲,身上的衣衫也著了起來。三人沿著走廊一路滾落臺階,掉到院中積著的雪中,打了好幾個滾,才將身上的火頭熄滅。

    羋月和女蘿在雪中對坐,滿眼驚恐,顫抖不止。嬴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薜荔驚叫一聲:“夫人,公子——”她連忙奔下,拉起嬴稷,拍打著他身上的雪,又將自己的外袍脫下披在嬴稷身上:“公子,小心著涼。”

    這時候驚魂初定的女蘿也扶著羋月站起來,拍打著她身上的焦黑和雪漬。

    羋月的頭髮一片焦痕,臉上也是一道道漆黑,手上腳上更是灼痛入骨,分明已被燒傷。但此刻她卻顧不得這些,先拉過兒子來問道:“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嬴稷一下撲到羋月的懷中,顫抖了半晌,竟嚇得哭不出來了。

    女蘿猶是驚魂未定。薜荔忙拉著嬴稷全身檢查一遍,才道:“夫人,萬幸,小公子只是手臂上灼傷了。”

    羋月松了一口氣,頓時跌坐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嬴稷這才嚇得哭了出來:“母親,母親,你怎麼了……”

    薜荔已經看到,尖叫道:“夫人燒傷了。”

    女蘿和薜荔忙將羋月扶起來,眼見火越來越大,忙尖聲大叫起來:“著火了,著火了……”

    只聽得一聲轟響,胥伍帶著一群驛吏拿著水桶等物沖了進來,見房中火起,高叫道:“快救火,快救火……”他這邊手舞足蹈地指揮著救火,見了羋月一行四人站在一邊,便頓足埋怨道:“夫人,你們如何這般不小心,把房子都燒著了。”見女蘿還要解釋,便一指外頭道:“這院子狹小,你們這些貴人不要添亂了,快快先到前院去吧。”

    薜荔見羋月受傷,早已經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見狀忙道:“夫人,我們先到前院去,再叫個醫者給您治傷吧。”一邊與女蘿扶著羋月牽著嬴稷走出小院。

    此時四人均是赤足,走了幾步,薜荔忙欲回頭去取鞋子,卻見小院入口已經被救火的人堵上了,羋月見狀歎了一口氣道:“薜荔,走吧。”

    薜荔只得扶著羋月慢慢走著,一邊道:“夫人,您且忍耐片刻,咱們到了前院便尋醫者為您治傷。”

    女蘿卻忽然“啊”了一聲:“我們的東西都還在房間裡!”

    羋月苦笑:“此時也是顧不得了,待滅了火,再去看看吧。”

    四人走到前院坐下,女蘿忙揭開羋月的裙子,頓時眼淚就下來了,卻見羋月的腿上已經燒得皮肉翻起,焦黑血污一片。

    嬴稷頓時大聲哭了出來:“母親,母親——”

    羋月強忍一口氣,到得此時,方才松下,只覺得腿上手上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當下咬牙道:“女蘿,你去尋醫者來。薜荔,你照顧著公子。”

    一夜忙亂,到天明時,女蘿尋了醫者來,替羋月治傷包紮。此時薜荔方去後面看火勢情況。幸而薊城冬天天寒地凍,火也燒不太旺,已經被撲滅了,驛吏們也各自散去弑者如川。

    薜荔趕去的時候,那些驛吏正三三兩兩地離去。她進入院中,見後院正房已經燒得只剩兩堵牆了,連薜荔和女蘿所居的耳房也燒塌了一面牆,地面上泛著救火後留下的水跡,羋月房間的門窗全燒光了,只剩下殘垣頹牆。

    薜荔赤著一雙腳,冰寒入骨,想到廊下先把鞋穿上,卻見諸人的鞋子被一堆人救火踩踏,東飛一隻,西飛一隻,早已浸透雪水,污濁不堪,不能穿了。她只得赤了足,在一片焦炭中翻找。

    頭等大事便是羋月榻邊的珠寶箱子,她依稀記得地方,費盡氣力搬開倒塌的焦木,卻找不到那珠寶箱子。她心裡一涼,頓時說不出話來。

    再細找其他的箱子,倒是還在,只是都燒得不成樣子了,裡面的衣服裘皮也大半不能用了。再尋到一個羋月的首飾盒,雖然外頭木匣已經焦黑,打開來看,裡面的幾件首飾倒還是好的。

    她再仔細找去,又發現了幾個未鎖上的箱子,裡頭都被翻亂,少了東西,有被偷盜的痕跡。幾個鎖上的箱子,卻都還好。唯獨那個珠寶箱子,竟是連箱子帶東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跌坐在廢墟裡,惶惑無措,一邊哭,一邊扒拉出一些鞋子衣服等物,先拿了給羋月等人,又哭著將事情說了。女蘿大驚,對羋月道:“夫人,我和她一起去看看……”但眼見羋月有傷,嬴稷幼小,還是薜荔留下,女蘿再去找。

    女蘿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一臉慘白地回來,全身都是焦黑的炭痕,仍沒有找到那個裝珠寶的箱子。

    薜荔邊哭邊道:“夫人,必是那些驛吏把箱子拿走了。否則就算是木頭能燒光,可金子和珠寶不可能燒沒了,何況燒得不是很厲害,火撲滅得也很快啊。”

    羋月思索片刻,忽然問道:“女蘿,你們是怎麼知道著了火的?”

    女蘿道:“我們是聽到有人在叫,走水了……”

    羋月道:“我也是……”

    女蘿恍悟:“難道是有人放火?”

    薜荔忽然想到:“呀,前些日子夫人和阿姊出門以後,那驛丞就站在門外偷看……”

    嬴稷也想起來了,添了一句:“對,他眼睛賊溜溜的,直盯著那珠寶箱子看……”

    女蘿將手上的東西一摔,道:“我找他去——”說著便跑了出去。

    薜荔轉向羋月請示:“夫人,我要不要去幫幫阿姊——”

    羋月搖頭道:“不必了。”

    薜荔急道:“可我怕阿姊吃虧。”

    羋月卻道:“你去了也沒有用。”

    薜荔茫然地看著羋月,不明白她的意思。羋月卻心中有數,若是她料得不差,昨夜那火,必有蹊蹺。雖然昨夜她因為受傷而心神大亂,可今日細想起來,卻越想越疑。

    她知道自己銅爐中燒的不是明火,而只是以炭取暖。那銅爐底盤甚重,便是嬴稷不慎踢到,也是不會倒的。更何況她母子熟睡,離那銅爐還有一段距離,半夜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銅爐踢翻。那爐中的火如何能燒到外面去?

  她忽然想起,昨夜睡眠之中,似乎做夢聽到外頭有什麼東西嗒嗒作響。當時自己睡得沉,驚醒後便因為火起,一件件事情接踵而來,不及細思。如今想起來,倒似火石打火的聲音。

    她閉上眼睛,忍著腿上和手上的傷痛,將昨夜匆匆逃出時見到的景象一點點回想起來。她一眼看到火起的時候,火勢最大的是門邊,其次才是銅爐邊,那銅爐是朝著門邊倒的,而她逃出時,室內擺設未變。她雖未仔細看清室內景象,但榻邊若是少了一個木箱,肯定會有所察覺。這說明,她逃出的時候,那木箱還在。

    那麼,很有可能是有人縱火,意在珠寶箱子。昨夜剛剛火起,胥伍便已帶著驛吏等著救火,再結合嬴稷與薜荔所言,羋月頓時明白了,必是之前她急於將書信送到孟嬴手中,頻頻賄賂那胥伍,後來又漸漸冷落他,才引起他的縱火奪財之心。

    想到這裡,她不禁暗悔,只想著在燕國或有幕後之人操縱局勢,不讓自己見到孟嬴。她推演著燕國的政局、背後之人的圖謀,卻失去了警惕,沒有防備眼皮子底下的賤役之人。

    她輕撫著已經包紮好的腿部傷口處,心中惕之。有時候一件小事,一個小人物,便足以毀掉太多重要的人和事。

    卻說女蘿一想很可能是胥伍縱火偷盜,怒不可遏,一氣之下沖了出去。她跑過積雪的院子,跑到驛丞房間的門口,掀簾進去,就只見幾個驛卒圍著爐子在喝粥,見女蘿進來,卻怪笑一聲道:“好俏的小妞,難道是驛丞的相好嗎?”

    女蘿見了他們,想到被燒過的房間內,許多財物亦是不見,想來偷盜之事,這些人也是人人有份,心中怒火升起,喝道:“你們放肆!難道不認得我是秦公子的侍女?”

    一個驛吏見她惱了,才哈哈一笑道:“原來是娘子你,失禮失禮。這須怪不得我們,昨夜你們院中失火,害得我們累了一夜,自然又困又乏,看錯了人。”

    女蘿陰沉著臉問:“我且問你們,驛丞胥伍去哪兒了?”

    便見之前的驛卒道:“你問我,我們還要問你呢!他一大早就不見了。”

    女蘿詫異道:“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又有另一個驛卒端著碗過來,道:“昨晚著火的時候伍爺還在呢,可等我們救完火,回來找他,他就不在了我的王妃愛逍遙。我們還等著伍爺發賞錢呢,就是死活找不著他。”

    之前那個驛卒便怪笑一聲,道:“是了,是了,昨天是你們的房間著火吧?我們可是救了一夜的火,如今找不到伍爺發賞,那就找你們發賞吧。”

    女蘿臉色蒼白,看著堵了一房間的驛吏們,心中忽然明白了,一頓足,轉身跑回羋月住處,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羋月看到她的臉色就已經明白:“是不是人已經不在了?”

    女蘿忙點頭:“是。”忽然間醒悟,“夫人您怎麼會知道……”

    羋月淡淡地道:“賊偷了東西,焉能不跑?”

    女蘿想著那小院中房間燒毀,東西俱無,忍不住哭了出來:“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羋月歎道:“你們去收拾收拾,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湊一湊,把這個冬天先度過吧。”

    嬴稷的手臂亦是灼了一串水皰,也包紮了起來,此時怯生生地拉住羋月,含淚抬頭問道:“母親,我們這樣慘,大姊姊知道嗎?她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們?”

    羋月心中一痛,抱住嬴稷道:“會的,她會來的,母親一定會想辦法讓她見我們的。子稷乖,你忍一忍,等薜荔她們收拾好東西。”

    此時他們所居的小院已經被毀,在這前院的廳上雖可暫居,但終究不是能住人的地方。此時驛丞胥伍也已經不見,這薊城的冬天,若無宿處,只怕不能過夜。薜荔和女蘿央求了半日,才又尋到一處院落,卻是破舊不堪,整個房子狹窄破舊,連門縫裡都是擋不住的陰風呼嘯。

    房間裡沒有床榻,女蘿和薜荔只能盡力用幾塊毛皮拼起來鋪成下褥給羋月母子,自己將草席鋪在爐火邊,又將那燒掉的廢墟中能撿的東西俱撿了過來,慢慢收拾。

    羋月坐在地板上,把一件件絲綢皮襖燒焦的部分用小刀裁去。嬴稷雖小,卻也強忍傷痛,不哭不鬧,還把燒焦的竹簡一片片揀出來。

    女蘿心痛如絞,哭道:“要讓夫人和公子住這樣的房間,實在是……”

    羋月卻搖搖頭,歎道:“有這樣的屋子住,我已經知足了,就怕接下去,連這樣的屋子都住不了……”

    女蘿一驚:“夫人,您說什麼?”

    羋月歎道:“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那個驛丞背後若是無人撐腰,便是再利慾薰心,又如何敢對他國質子縱火奪財?他豈有不怕死之理?”

    女蘿心驚膽戰地問:“夫人的意思是……”

    羋月看了嬴稷一眼,壓輕了聲音道:“我怕那幕後之人,與阻止我們見到孟嬴的,是同一個人。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惠後要將我母子流放到燕國來,想來這個人,便是她準備用來對付我的人了。”

    女蘿急了:“那,這人是誰?”

    羋月輕歎:“我也不知道,但願……”但願什麼,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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