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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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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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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00:3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43-145章 公子稷

陽光透過紗窗,射入蕙院內室。

    秦王駟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心中一則又喜,一則以怒。他也生過不少兒子,抱過不少嬰兒,今日手中這嬰兒抱在手裡卻比其他的嬰兒輕,這卻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忽略了後宮的潛伏暗流。

    早在魏氏入宮之時,他對後宮控制是極嚴的,他的子嗣一個個平安地活了下來。大約是他對羋姝的輕視,認為她並不是一個有手段甚至是有足夠狠辣的人,以為拿唐夫人略敲打一下她,見她便主動承擔了照顧羋月的責任,當會知道,羋月若出事,她也會受到牽連。

    可惜,看起來他是低估了羋姝的愚蠢,高估了羋姝的教養,羋姝還是沒有足夠的智慧明白到“責任”是什麼意思,或者她以為,她身為王后,生下嫡子,便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嗎?

    唐夫人和羋姝也走入了房中,若說羋姝心中是又驚又怕,那麼唐夫人心中卻是悔恨交加。她雖然身處後宮,卻無爭心,平時只是裝病而避事。但她卻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畏事避事,竟令羋月母子在無人保護之下,被人算計早產,甚至差點一屍二命。此時見了秦王駟抱住嬰兒沉吟,知道他此時所想。羋姝明顯在此事上已經為秦王駟所厭,但羋月難產,嬰兒早產體弱,必是要人照顧的,她不出來,又教秦王駟去尋哪一個教人放心的人呢。

    當下唐夫人上前一步,接過嬰兒道:“大王,季羋難產,小公子體弱,需人照顧,請大王恩准允妾身照顧季羋母子,待滿月後,讓她們母子搬進常寧殿與妾身作伴吧。”

    她這話一出,更令羋姝羞惱交加,忙爭道:“大王,此事雖是小童一時失職,可大王您是最明白我的,我亦從來不曾有過害人之心啊,求大王明鑒。”她自認當日雖然存了私心,但卻真是沒有害人之心,所以演變成今天這場局裡,她又愧又羞,更也想借此扳回自己的過失來。若是交於別人,她這過失,去是再也扳不回來了。

    秦王駟疲憊地擺了擺手:“寡人累了,回宮。”

    羋姝見他不答,忙笑道:“大王放心,我自會好生照顧季羋。”

    卻聽得秦王駟溫和地對羋姝道:“你也累了,都回宮吧,讓唐氏留下來就可以了愛傾紫禁城。”他話語雖然溫和,但不容置否之意,卻是讓羋姝不禁打了個哆嗦。

    當下王與後一前一後,出了蕙院,各自歸宮。

    羋姝滿懷心事,輾轉難安,只抱著公子蕩,心中卻是慌得沒個著落。表面上看來秦王駟只是處罰了玳瑁,對她這個王后毫髮無傷,可是他語氣中的冷漠和疑忌,卻令得羋姝比受到了處置還要害怕。

    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幼子,眼淚一滴滴落下,心中暗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為什麼會置於如此無措的情況啊。

    某方面來說,羋姝並不算是一個壞人,但是她生母、她周圍的人,從小到大,卻將她培養成了一個凡事永遠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隨心所欲,從未曾顧忌過別人死活的人。如果說這世間還有什麼是讓她除了關心自己以外還關心的人,或者只有秦王駟了,如今再加上一個公子蕩。

    此刻,當她心情低落的時候,在她的心裡只會想到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被理解和自己以為的冤屈,卻不曾想到,羋月因她險些一屍二命,死裡逃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正在此時,便聽得珍珠戰兢兢來報:“王后,諸位媵人皆已經在外等候。”

    羋姝定了定心神,將孩子交與乳母,道:“宣她們進來。”

    此時四名媵女進來的時候,皆也是知道今日上午在蕙院之事,當下心頭惴惴不安。卻見羋姝劈頭就問她們兩件事,一是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唐夫人宮中的事,二是如何解救玳瑁之事,立時便要她們拿出主意來。

    四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事是王后自家不厚道,羋八子險些一屍二命,昨夜薜荔奉走呼號得滿宮都知道了,秦王駟連夜從郊外趕回,顯見事情已經嚴重到讓她們無法想像的地步。

    秦王駟拿下玳瑁,或者可能只是對付王后的第一步而已,也不曉得下一步是否還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此刻她們幫著王后出主意,焉知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玳瑁呢。

    可是,便是不與王后出主意,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個王后繼續出蠢招,然後在這後宮爭鬥中落敗。楚國媵女俱是依附于王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后若是失勢,她們的日子更不好過。

    景氏此時已經承寵,亦已經懷孕三月,聞言心頭暗暗算計了一下,自知接下來,羋姝頭一個便是要問她了,當下便滿臉憂色的捂著肚子道:“王后,妾身好難受,請允妾身暫時先告退。”

    羋姝大怒,知她仗著自己身懷六甲,有了退路,便不肯再把自己折損進去,當下指著門口厲聲道:“滾出去!”

    景氏自知已經得罪了羋姝,只得裝出嬌弱不勝的樣子來,臉色蒼白踉蹌著退出。羋姝怒氣未歇,再轉向屈氏,屈氏看著景氏退出的樣子,又看看羋姝,只得陪笑開口道:“王后,以妾身看來,此事只是一個誤會而已。不如王后去和季羋直接說明,讓季羋出面,也好化解雙方的爭執。”

    羋姝不禁開口道:“本來便是一個誤會……”說到這裡,又自覺太過示弱,臉一沉,不再說話了。

    季昭氏窺其顏色,立刻轉向屈氏質問道:“屈姊姊說得哪裡話來,這不是讓王后對季羋低頭嗎,這可萬萬使不得。”

    屈氏不悅,反問道:“那你說有什麼辦法?”

    孟昭氏在一邊觀察四人言論,此刻方緩緩道:“王后,季羋去不去常寧殿,只是小事一樁,重要的是要消了大王心中的怒火狂狼不噬妾。妾身倒有一個主意……”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反看了看左右。

    羋姝便不耐煩地揮揮手,令其他人退下。屈氏松了一口氣要退下,季昭氏卻有些磨磨蹭蹭想留下來,孟昭氏一個嚴厲的眼神過去,季昭氏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下來。

    孟昭氏走到羋姝身邊,附耳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羋姝一聽就揮手啪地打開孟昭氏的手,怒氣衝衝地說道:“這怎麼可以?”

    孟昭氏溫言相勸道:“王后,此事已經如此,我知道這是委屈了玳姑姑。但宮裡出了事,大王總要有一個問責之人,若不問責于傅姆,難道王后來承擔這件事不成?”

    羋姝微微猶豫,孟昭氏低頭輕聲道:“反正執行刑罰的都是王后的人,事前說好作作樣子就成。這樣王后有了交代,還可以提前把傅姆帶出來……”

    羋姝猶豫著道:“真的可以?”

    孟昭氏點了點頭。

    羋姝無奈,只得道:“那便依你。”轉而又狐疑地問:“那,季羋之事,當如何?”

    孟昭氏微笑:“不過區區一個八子,住到哪裡,又算得什麼,王后當真要處置於她,何不等傅姆出來,她于宮中見聞甚多,必有應付之法。”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剛一睜開眼睛,驚恐地轉著頭尋找著。

    女蘿在一邊服侍著,忙問道:“季羋,您找什麼?”

    羋月呆滯地轉頭看著,道:“孩子……”

    正在屏風外照顧嬰兒的薜荔聞聲忙抱著孩子進來:“季羋,奴婢給您把小公子抱來了。”

    羋月被女蘿扶著坐起,伸出手去,接過孩子,不禁再問一聲道:“是個男孩?”

    薜荔應聲道:“是啊,是個男孩。”

    羋月接過嬰兒緊緊抱住,那時候她生完孩子,力竭無力,雖然看到秦王駟進來,也看到秦王駟抱著孩子,也聽到眾人說是個男孩,但卻動彈不得,連說話也吃力,迷迷乎乎中,不知何時又暈了過去,此刻她才方真正看清了這個自己拼死生下的兒子來。

    但這仔細看著嬰兒,撫著他的臉,歎道:“是個男孩,真好。是個男孩,以後就不用為妾做媵,以後可以自己掙軍功,領封地,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不用像你苦命的娘,還有外祖母一樣……”

    薜荔和女蘿聽了此言,也不禁落下淚來。兩人對視一眼,還是女蘿先道:“季羋,您這次難產傷身,不要久坐,奴婢還是扶您先休息一下吧。”

    羋月也不反對,由著兩人扶著她躺下,卻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昨夜,發生什麼事了?”

    薜荔聞言,不由地看了女蘿一眼,女蘿忙道:“季羋,您先歇著,等好些再說吧。”

    羋月冷笑一聲搖頭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如何能夠安歇得了,你們還是說了罷。”

    女蘿歎息:“季羋,昨夜您忽然腹痛,我們去尋女醫摯,卻發現她根本未曾回宮。我無奈之下,派薜荔去向王后求援,誰知道她未見到王后,竟被那玳瑁捆起來塞住嘴去……”

    羋月怒極反笑:“呵呵,好計謀,當真是好計謀,先叫人給我下催產藥,再讓女醫摯不得返宮,再阻止薜荔求救,當真是要置我於死地不可了逃妾升職記。”

    薜荔歎道:“幸而昨夜大王及時趕到,才救回了季羋……”

    羋月皺眉道:“奇怪,大王如何竟能夠及時趕到?”

    薜荔忙合什道:“幸有女醫摯及時向大王求救,唉,椒房殿當真狠心,醫摯方才同我們說了,原來是玳瑁要她出城去采藥的。結果她在回宮的途中就遇上伏擊,幸虧遇上……”她說得高興,不防女蘿在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頭去看女蘿,看到對方暗示的眼神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捂住嘴。

    羋月已經著見兩人的互動,便問道:“幸虧遇上什麼……”

    薜荔不由地支吾起來。女蘿忙笑道:“季羋累了,先歇息一下吧,小公子也應該餵奶了!”說著以眼神示意薜荔趕緊抱了嬰兒出去。

    羋月歎道:“女蘿,你們是隨我從楚國到此的,這又是何必。”說著,她不禁流下淚來:“是子歇,對嗎?子歇他沒有死,他還活著,對嗎?”

    女蘿欲言又止,羋月的眼睛轉向薜荔,見薜荔瑟縮了一下,羋月道:“薜荔,你說?”

    薜荔看看羋月,又看看女蘿,支支唔唔地道:“我、我……”

    羋月掀被就要起來道:“我去找醫摯。”

    女蘿趕緊跪下道:“季羋,我說。”

    羋月的動作僵住,僵硬地轉頭看著女蘿,一字字地問:“他、真的沒死?”

    女蘿垂首答:“是。”

    羋月的手顫抖起來:“他沒有死,那他為何、為何到今日才來啊……”忽然間整個人壓抑了極久的情緒再也無法自控,她崩潰地伏在被子上,淚如泉湧,放聲大哭。

    女蘿也哭了道:“季羋,季羋,您別這樣,萬事看在小公子份上,您可千萬要想開些啊。”

    羋月卻不理她,只管自己哭了甚久,女蘿在狀便早已經使眼色讓薜荔抱了嬰兒出去了,此時只能自己慢慢地勸著她。

    羋月直哭到脫力,才見薜荔已經將嬰兒抱到西隔間,交與乳母,轉身到外頭捧了沃盤熱水進來,為她擦洗。羋月漸漸平靜下來,看了女蘿一眼,道:“我要見他。”

    女蘿大驚,不由搖頭道:“季羋,不可!”

    羋月看著女蘿,神情鎮定,一擺手道:“你放心,我並非衝動,只是……我若不能見著他,當面向他問個清楚,我死都不暝目。”

    女蘿急了,膝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季羋,就算奴婢求您,為了小公子,您可不能落了把柄在王后手中啊!”

    羋月神情變得冰冷,一字字道:“王、後!”

    薜荔忙道:“大王把玳瑁拖下去交掖庭令處置了。王后、王後跟大王說,她從無害人之心……”

    羋月冷笑道:“她是不需要特意生出害人之心來,卻比有了害人之心的更可恨一夢榮華。她又何必特意要對我起害人之心,在她的眼中,我們不過是草芥一般的人,高興了伸伸手把你從泥潭裡拔出來;若是稍有不順意,就能一撒手任由玳瑁為非作歹,弄死再多的人,她也只不過是一閉眼裝不知道罷了。”

    女蘿咬牙道:“可不是!”

    羋月緩緩地抱過孩子,把臉貼在孩子的臉頰上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要過了。就算我不為自己爭,我也要為你來爭。”她的話語越來越冰冷:“誰也別說,出身就能決定一切,如今是大爭之世,誰強誰說了算,那些周天子的血脈一樣得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轉眼就國破家亡,為臣為奴。”

    女蘿和薜荔聽得大駭,伏地道:“季羋。”

    羋月搖搖頭:“冤有頭債有主,一切我都會自己慢慢去動手做的,不急。”轉而又道:“子歇的事,我就交給你們去辦,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總之,我要儘快見到他。否則的話,我寢食不安。”

    兩人對視一眼,只得點了點頭。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迎道:“參見大王。”

    女蘿駭道:“大王來了。”抬眼看羋月眼睛紅腫,忙道:“季羋,您的眼睛……”

    羋月深吸一口氣,調轉了心情:“替我梳妝吧。”

    女蘿忙上前拿了梳子將羋月的頭髮略梳了一下,又取了一點紫茉莉粉,將她臉上遮蓋了一些。此時秦王駟已經大步踏入房中,薜荔忙出了屏風在外相迎。

    秦王駟便問她道:“昨日季羋如何?小公子如何?”

    薜荔忙道:“季羋昨夜醒來一次,用過藥以後又安歇到今日早上才醒。小公子好著呢,都吃了好幾回奶了,吃得香,睡得香。”

    秦王駟點頭,又問:“她如今可醒了?”

    羋月便在屏風內答道:“大王,恕妾妝容不整。”

    秦王駟聞聲笑了:“你如今剛產育完,又有何妨。”說著便大步入內。

    見到秦王駟進來,羋月吃力地撐起身子,伏在席上磕頭道:“妾身不能起身,恕妾身在這裡給大王磕頭了。”

    秦王駟連忙扶起羋月:“你身子不好,養好之前,就不用再行禮了。”

    羋月淺淺一笑,也倚在了秦王駟身邊。秦王駟見她眼邊還有紅暈,起了疑心,問道:“你怎麼了?哭過了?”

    羋月微一低頭,輕歎:“是,我哭過了,方才醒來,才第一次正眼看到我們的孩子,想到生他的九死一生來,不禁悲欣交加,情不自禁。”

    秦王駟亦是想到了昨夜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生死之交,不由地將羋月抱住了。

    羋月此時心情複雜激動難言,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與秦王駟相處,扭動了一下,想避開那熾熱有力的擁抱,輕咳一聲道:“大王今日可見著我們的孩子了?”

    秦王駟聞言不由地鬆開了她,轉頭向屏風外地繆監道:“把孩子抱進來。”

  繆監應了一聲,忙到西隔間令乳娘把孩子抱了進來,薜荔從乳娘手中接過嬰兒遞給羋月,羋月接過嬰兒抱在懷中給秦王駟看:“大王,您看,這是我們的孩子。”

    秦王駟從羋月的手中接過孩子,抱在手中逗弄道:“寡人昨天已經看到了,這孩子,真是命大啊!”

    羋月輕歎一聲:“妾身昨天聽到大王的話了,大王說;‘保大人萌貨大戰美御醫。’妾身真是沒有想到,在大王的心中,竟會把妾身看得比子嗣更重。”

    秦王駟輕歎道:“有母方才有子,寡人豈會重子輕母。”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道:“您知道嗎,那時候妾身已經幾乎放棄了,可是聽到您這一聲以後,忽然不知從何處來了力氣。我一定要下這個孩子,哪怕犧牲妾身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這個孩子。因為,這是為人母的天性。幸而少司命保佑,大秦歷代先君保佑,妾身總算能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

    秦王駟將羋月擁入懷中,也將羋月抱著的嬰兒攏入了懷中:“是,大秦歷代先君保佑,有寡人在,必不會令你母子出事。”

    羋月抱著嬰兒道:“大王,您給孩子賜個名字吧。”

    秦王駟沉吟片刻道:“就叫稷吧,‘黍稷重穋,禾麻菽麥’,五穀豐登,乃令國家興旺。”

    羋月微一沉吟,忽然笑了,她抱著嬰兒親吻著道:“稷!子稷,我的子稷!”

    見秦王駟走了,薜荔方敢不滿地嘟噥著道:“大王真是偏心,王後生的就是紀念成湯,蕩平列國;我們季羋生的就是黍稷重穋,五穀豐登。”

    羋月微笑道:“你懂什麼?子稷,這名字好著呢!”

    新出生的小公子,起名為稷,這個消息很快地傳至了後宮。

    羋姝問諸媵女:“聽說,大王給孩子起名為稷,是何意思?”

    孟昭氏忙陪笑道:“是啊,聽大王說,‘黍稷重穋,禾麻菽麥’,五穀豐登,乃令國家興旺。”

    羋姝不屑而又得意地笑了:“是啊,五穀豐登,的確是好名字,好寓意。”她兒子名字的喻意是繼成湯之志、蕩平諸侯,這是秦王寄以君王之望;魏琰兒子的名字是光華璀璨,再好亦不過是珍寶罷了;而羋月的兒子,只不過是五穀豐登而已。可見,君心還是在她這一邊的,不是嗎?

    然則,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這麼樂觀無知,有心人卻從這個名字中,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來。

    魏琰斜倚著,手中把玩著玉如意輕笑道:“‘黍稷重穋,五穀豐登’?王后信了?”

    衛良人與她目光對視,彼此已經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思,歎道:“稷者,社稷也。‘載震載夙,時維後稷’,蕩之名,是為了紀念商王成湯,稷之名,卻是紀念周王始祖後稷。”

    如果說魏琰在初時,對公子蕩和公子華名字喻意的不同而耿耿於懷,到此時,心思卻已經不一樣了。她細細地品味了兩人的名字以後,忽然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來,大王啊,你的心裡,到底是在想著什麼?

    你真的是已經決定了太子人選,還是你心底,又懷著另一種其他的想法嗎?

    想到這裡,魏琰看了衛良人一眼,故作憂慮地輕歎:“妹妹,你說是不是要個人,去給王后提個醒啊?”

    衛良人知她的意思,心裡卻不願意,卻不敢顯露,只對著魏琰也輕歎:“唉,孩子還小,如今就提醒,未免太過多事。總得到將來長大一些,看著顯得聰明伶俐些,才好提醒。”她的意思,自是婉言表示,如今太早說,反而效果不好。

    魏琰卻不理她,只轉著玉如意道:“你說,還是我說?”

    衛良人見她咄咄逼人,毫不納諫,心中也有些不悅,臉上卻依舊笑著道:“你我都生有公子,若是去告訴王后,豈不顯得有了私心,心存挑撥?這話很該是由沒生過兒子的人去說,才顯得無私啊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魏琰聽了這話,已經會意,微笑道:“正是,虢妹妹一向是很心直口快的人。”

    衛良人只要不是她自己出頭,她又何必多事,當下也是笑著點頭。

    兩人相視微笑,事情便這麼定了下。

    見了衛良人離開,魏琰的笑容慢慢收斂,轉而吩咐道:“去叫采青來。”

    采青便是椒房殿的粗使侍女,聽了小內侍偷傳的消息,她偷了個空兒,尋個藉口,便悄悄地溜到了披香殿中。魏琰聽了她稟報著近日椒房殿的動向,點了點頭,又慢慢調著香盤中的香,對采青道:“你還記得上次聽到王后的那句話嗎?”

    采青點頭,又道:“夫人不是說,暫時別……”

    魏琰冷笑:“我是說過,先別有舉動,有什麼事,等生下孩子以後再說。女人為母則強,鬥起來才有意思。”

    采青會意:“是,奴婢應該怎麼做?”

    魏琰舉著手中調和的牙箸,輕聞著上面的香氣,冷笑:“‘天現霸星,橫掃六國?’挺有意思的說法,是不是?”

    采青道:“正是,奴婢也是聽王后和玳傅姆私底下是這麼說的,所以王后才忌憚季羋,讓傅姆下手的。”

    魏琰輕蔑地道:“哼,楚人懂得什麼星象,胡說八道,一個媵人所生的女兒,還敢說稱霸六國?這些楚人真沒見識,人云亦云,以訛傳訛。”

    采青陪笑:“可不是嗎,奴婢也覺得荒唐。”

    魏琰冷笑:“荒唐?倒也未必。天底下的事,何必管真假,只要有人肯信,自然就能掀起一場風波來。”

    采青會意:“夫人的意思是?”

    魏琰道:“現在是時候了,你悄悄地把這話傳揚開來……”

    采青道:“奴婢應該如何說?”

    魏琰搖頭:“不須令你自己出來說。”說著便招手令采青到近著,她在采青耳邊細細囑咐,見采青連連點頭,方冷笑道:“只要有人傳,就會有人信,只要有人信,自然就會有人掀風作浪……”

    此時羋姝還未知魏琰宮中之算計,只依著孟昭氏之計,去了暴室。掖庭令利監急忙上前恭迎道:“老奴參見王后。”

    羋姝看也不看利監,直接走進來坐下道:“玳瑁呢?”

    利監為難地道:“玳瑁乃是大王親自下旨……”

    羋姝截斷他的話道:“擬了什麼刑罰!”

    利監道:“老奴還在恭候大王的吩咐。”

    羋姝道:“把她帶上來楊家將:虛言神話。”

    利監一驚道:“王后,這可……”

    羋姝眼睛一瞪道:“怎麼,不行嗎,我現在可還是王后,我來執行宮規,有何不對?”

    利監道:“可是大王……”

    羋姝道:“大王為天下事繁忙,難道一個奴婢的處罰也要煩勞他不成?我身為王后,自當為大王分憂,帶上來。”

    利監無奈,只得下去將玳瑁帶上來。羋姝仔細看去,見玳瑁身著青衣,跪在下方顯得蒼老了很多,她看到羋姝先是一臉驚喜,看了看四周卻又忍了下去。羋姝的手緊握一下又鬆開,沉著臉道:“利監,羋八子生育期間,宮人玳瑁行止失當,照顧不周,按宮規應該如何處置?”

    利監道:“這……”

    羋姝道:“說吧!”

    利監道:“杖責,削去職司,貶入粗役。”

    羋姝道:“好,杖責二十,削去職司,貶為最下等的粗使奴才。”

    玳瑁一顫,不置信地抬頭,看到羋姝焦急關切的眼神後定下心來,磕頭道:“老奴有罪,謝王后恩。”

    羋姝一揮手,內侍將玳瑁帶到庭院,按在地上一杖杖打在她的背上,玳瑁咬牙承受著。兩個內侍一邊打,一邊看著內庭羋姝的眼色。羋姝聽著杖擊聲,痛苦地咬著牙關,手中緊握著拳,直至二十杖完,才站起來,看也不看躺在那兒的玳瑁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那玳瑁受了刑責,便也被抬了回去,她原來的住所卻不能再回去了,只將她扔在最下等的粗使奴才所居的地方。

    利監見椒房殿的人如此處置,也是無奈,只得回稟了繆監,不消再提。

    玳瑁咬著牙忍著傷痛,過了甚久,見著兩個侍女進來,又將她抬到另一個間房中,替她清洗,又換了傷藥。晚上的膳食,也如舊日一般,她疼得狠了,吃了沒兩口,便不肯再吃。

    過了一會兒,房間開了,玳瑁抬起頭來,卻見正是王后羋姝。玳瑁便掙扎著要起來行禮,羋姝連忙按住玳瑁的手:“傅姆,可打得狠了不曾?”

    玳瑁忙搖了搖頭:“王后,老奴沒事。”她看著羋姝,忍痛露出欣慰地笑容:“王后……長大了,懂得處事了,老奴心中實是安慰。說一句心裡話,老奴還怕您會沖為我求情呢,也怕老奴不在您身邊,您會有事。如今看來,您是越來越象個真正的王后樣子了。”

    羋姝心中難過,險些落淚:“我當真後悔,我枉為一國之母,竟是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不但要你替我拿主意,還要你替我頂罪,甚至我還要親手去責打於你。”

    玳瑁道:“一切都是為了王后,為了小公主,老奴甘心情願,老奴高興欣慰啊!”

    羋姝扭頭,輕輕拭淚,道:“傅姆,大王如今疑我,要將羋八子交于常寧殿照顧,我當如何?”

    玳瑁搖搖頭:“王后,如今咱們已經惹得大王疑心,既然大王要將羋八子交于常寧殿照顧,我們便只能放手。”她當日一定要羋姝留下羋月,是方便自己下手,如今不但羋月未死,反而連累羋姝,她已經有些後悔。且如今一時也不便再對羋月下手,羋月難產體弱,小公子亦是早產體弱,羋姝若還是執著去將她放在自己的名下,而反不美精英妾:狀師王妃。倒是進了常寧殿,再有什麼不好的事,也與羋姝脫了干係。

    羋姝咬著牙,一臉的不甘,這種行為事在是打她這個身為王后之尊的臉面,她的媵女出了事情,秦王駟便忙著要將人挪到別人名下去,豈不是令她難堪,豈不是教人傳揚她護不得人,甚至是容不得人。

    玳瑁見她如此,還是暗歎她還是經事太少,不肯拐彎,只得又勸道:“王后,如今最要緊的,便是要挽回大王的心啊。不如先依了大王,教大王對您消除一些芥蒂,何必一定要拗著大王呢。”

    羋姝經她再三勸說,只得罷了。

    此時,羋月已經稍可行動,唐夫人見蕙院實在狹小,便也羋月商量,稟了秦王駟,素性就一乘肩輿,將羋月接進了常寧殿。

    羋月下了肩輿,抬頭看著庭院正中一株銀杏茂葉成蔭,陽光從樹葉的空隙中射入,如同碎金一般。耳中聽著唐夫人問道:“妹妹你看,此處可好?”

    羋月微笑:“此處甚為清靜,唐夫人住在這裡,心境也會寧靜許多吧。”

    唐夫人笑了笑,道:“寧靜倒是寧靜,只是靜過頭,都有些發慌了,如今有了妹妹和子稷住進來,我才真是不愁寂寞,有事可作了。”

    羋月道:“此後要多麻煩阿姊了。”

    住了兩日,便聽說了王后親自到暴室去責打玳瑁,將其貶為低階奴婢之事,羋月冷笑道:“裝模作樣的打兩下,這就又放出來了?”

    女醫摯一邊整理針灸箱,一邊回答道:“一事不能二回罰,王后既然已經罰過了,況且也是明晃晃地當著眾人的面杖責了,職司也削了,大王總不好再罰一回,所以也只能這麼罷了。”

    正說著,女蘿進來回道:“季羋遷宮,大王要您再挑些人來服侍,如今掖庭令挑了人在外頭,您要不要傳進來看看?”

    羋月沉吟道:“女蘿,你去同唐夫人說,我現在身子不適,就請唐夫人代我挑了吧。”

    女蘿應聲而去。

    女醫摯見狀不解問:“季羋就如此相信唐夫人?”

    羋月道:“唐夫人在宮中最久,位高而無爭,大王讓我住進常寧殿,說明對她是信任的。我在宮中畢竟人頭不熟,那些奴婢背後的來歷,想必她比我更熟。況且是她代我挑的,出了什麼事她多少也會有些責任。她既不是個藏奸的人,又比我熟悉,還肯出力,豈不是比我自己挑更好。”

    女醫摯沉默片刻,忽然歎息道:“可惜你不是一個男兒身。”

    羋月道:“醫摯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醫摯看了看周圍無人,忽然壓低了聲音,改了稱呼道:“九公主,當日向夫人懷著您的時候,我就被派來服侍。您可知道,您出生前後的異兆和預言?”

    羋月一驚道:“什麼異兆?什麼預言?”

    女醫摯道:“從來天下興亡,自有天上的星象可以預見。列國都有善觀星象之才,楚有唐昧,與甘德石申齊名,您可聽過?”

    羋月道:“我不但聽說,我還見過。”

  女醫摯一驚道:“您什麼時候見過?”

    羋月道:“就在我們離開楚國的那一夜,唐昧想要殺我。”

    女醫摯驚呼一聲道:“那後來呢?”

    羋月道:“後來他瘋了。”

    女醫摯道:“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話?”

    羋月道:“他說我是霸星。”

    女醫摯怔了一下,點點頭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羋月道:“不錯,從我娘的口中,從唐昧的口中,雖然每個人都說得很淩亂,可是拼湊在一起,卻能夠推想出所有的一切來。”

    女醫摯歎息道:“九公主,所以您跟王后之間,始終有著無法化解的隔閡。”

    羋月苦笑道:“我記得七姊以前跟我說過,媵生的女兒當媵,生生世世都是媵。我不信,可是今日看來,我跟王后的命運,跟我們母親這一代又何其相似。她的母親為王后,我的母親為妃子。她為王后,我又為妃子。遭人百般猜忌,千般算計。我不會忘記我母親受過的苦,更不會忘記我母親是怎麼死的……”

    說到這裡,羋月的眼睛中不禁透出一股淩厲之氣。

    女醫摯看了也不禁有些寒意,歎息一聲道:“九公主,這些年來的種種事,也許真的有天命庇佑,您生來不凡,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公子將來也必會有一番作為。”

    羋月卻輕笑道:“我不信。”

    女醫摯驚詫地看著羋月。

    羋月陷入了憤慨:“天地若有知,若有靈,我生而有星辰異變,則我當為男兒身。若是天命有所庇佑,我父王更是一國君王,為什麼不庇佑他長命?我母何辜,若我真有天命,為何她受如此之苦難。像威後這樣惡毒之人能夠把持權位,像……”

    女醫摯驚恐地道:“季羋,禁聲。”

    羋月頹然:“我知道,如今也只不過是發洩一下怨憤,卻拿他們無可奈何。可蒼天在上,我會記得所有的一切,永遠都記得。”

    女醫摯勸道:“萬事您都要從長計議啊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道:“我知道。”

    女醫摯道:“您如今還是需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體才是。”

    羋月卻忽然轉問:“當日我垂死之際,你曾經說過,子歇還活著,那他現在在哪裡?”

    女醫摯猶豫了一下道:“他在宮外。”

    羋月道:“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女醫摯道:“幾個月前。”

    羋月激動地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女醫摯為難地道:“季羋,若你未曾封位,甚至未曾懷孕,這都沒關係。可如今,你們之間,再無可能了。”

    羋月道:“可我要是早知道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女醫摯憐惜地看著羋月,勸道:“季羋,別哭了,月子裡哭傷眼睛。”

    羋月恨恨地捶著枕頭道:“他到哪兒去了,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

    女醫摯勸阻著道:“季羋,季羋,您可別這樣!”

    羋月忽然一把抓住女醫摯的手道:“我要見他。”

    女醫摯大驚道:“不可,您如今是大王的妃子,又為大王生了兒子……”

    羋月眼中有著決絕道:“那又如何。當年在楚國,大王就知道我與子歇之事,如今故人還活著,我見上一面又有何妨。君子坦蕩蕩,我若不見他,倒是顯得心虛故意避忌。”

    女醫摯道:“那,您打算如何見他?”

    羋月道:“我自當稟明大王,見他一面。”

    女醫摯急了道:“不可。季羋,你太不瞭解男人的心思了,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女人,與舊情人相見的。”

    羋月本能地道:“大王不是這麼狹隘的人。”

    女醫摯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季羋,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羋月沉默下來。

    女醫摯站起來正想出去,羋月忽然開口道:“可我若想見他一面,有什麼辦法呢?”

    女醫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轉身撲向羋月,又急又憂道:“季羋,我都這麼說了,您怎麼還想不開呢?”

    羋月咬了咬下唇道:“我想見親眼到他,親口問他,問他既然未死,為什麼無音無訊,為什麼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這種時候出現……”她哽咽著道:“醫摯,若不能再見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醫摯一邊為羋月拭淚,一邊也忍不住落淚道:“好,我去想辦法,我想想辦法。”

    秦宮長廊,幾個宮女內侍們悄悄地聚在一起說話。

    一個宮女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羋八子未出生就不凡,被人說成是天降霸星……”

    便見另一個宮女道:“若羋八子是霸星,是不是公子稷將來會稱霸列國啊……”

    頭一個宮女驚叫道:“那公子蕩怎麼辦?”

    後一個宮女道:“噓,小心別讓王后聽到靈魂夜未央。”

    又有宮女道:“你說大王知不知道這個傳說啊?”

    宮女又道:“你知道大王給羋八子的兒子取名為稷是什麼意思啊……”

    最初的宮女便道:“你說是什麼意思啊……”

    便見虢美人坐在廊橋的美人靠上,一邊拿羽扇遮著陽光,一邊對身邊的侍女說笑道:“還能是什麼意思啊,稷者,社稷也,這可是大王親口說的。哼,什麼五穀豐登,王后真是會自欺欺人。”

    此時,正走過陰影處的孟昭氏臉色一變,快步離開。她是聽過王后說過羋月孩子的名字的,可是卻不想,這名字卻有這樣的解釋,當下匆忙去了椒房殿。

    此時羋姝拿著撥浪鼓逗弄著爬在榻上的小嬴蕩道:“蕩,來,到這裡來。”便見孟昭氏急忙而來道:“王后,你可曾聽過宮裡的流言?”

    羋姝放下手中的撥浪鼓道:“慌什麼。”孟昭氏看了看左右,此時玳瑁傷也好了許多,正坐在一邊看著,見狀便令乳娘抱起公子蕩,和侍女們一起退下。

    羋姝便問:“什麼流言?”

    孟昭氏看看玳瑁,欲言又止羋姝道:“我的事向來不瞞著玳瑁,你只管說。”

    孟昭氏便道:“我聽宮裡的人議論,說是季羋出生之日,有天降霸星的流言……”

    羋姝大驚,與玳瑁交換了一個眼色,緊張地問道:“你如何知道?”

    玳瑁也是一驚,推窗看了一下外面,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才回到羋姝榻前,看了孟昭氏一眼,道:“是啊,這事甚是奇怪。”

    羋姝忽然想起道:“難道是那天……”莫不是那天她與玳瑁說話時,隔牆有耳?

    玳瑁使個眼色,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孟昭氏察其眼色,知道有異,也不去說破,只道:“現在宮裡還說……”

    羋姝道:“還說什麼?”

    孟昭氏道:“季羋既有霸星之命,那她的兒子會不會稱霸列國?”

    羋姝聲音頓時變得尖利刺耳:“胡說,這怎麼可能……”

    孟昭氏道:“而且我聽到虢美人說,公子稷的名字,並非五穀豐登之意,而是社稷的稷。”

    羋姝霍然站起道:“不可能。她的兒子、她的兒子怎麼能起這樣的名字,難道大王心中,也對他寄以重望嗎?”

    玳瑁道:“王后,羋八子生子這件事,已經與我們結下仇怨。而且這霸星之名,不可不防。”

    羋姝心亂如麻道:“那,你說怎麼辦?”

    玳瑁道:“王后,以奴婢看,羋八子的心機手段若用上魏夫人身上,自是好事一傾紅顏媚天下。若用在王后身上,那可是非同小可。”

    羋姝豎眉道:“她敢!”

    孟昭氏道:“王后,不可不防。”

    玳瑁道:“不錯,還是先下手為強。王后放心,奴婢有辦法對付她。”

    羋姝道:“有什麼辦法?”

    玳瑁看了孟昭氏一眼,有些猶豫。

    孟昭氏乖巧地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羋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好吧,你先退下。”

    孟昭氏退下,玳瑁靠近羋姝,壓低了聲音道:“王后,季羋臨盆那天,奴婢不是派了人去把女醫摯給關起來嘛。結果沒想到,女醫摯被人救走,還帶著她半夜闖宮去見了大王。王后猜猜看,那個人是誰?”

    羋姝道:“誰?”

    玳瑁道:“黃歇。”

    羋姝吃驚地道:“黃歇,他沒死?”

    玳瑁道:“不錯,他不但沒有死,而且現在就在這咸陽城中。”

    羋姝頓足道:“他、他既然沒事,為什麼不早點來。他若早早來,我現在就不用煩惱羋八子之事了。”

    玳瑁神秘地道:“他現在來,也正是時候啊。”

    羋姝道:“怎麼說?”

    玳瑁道:“王后依舊可以成全他們雙宿雙飛啊。”

    羋姝嚇了一跳道:“你這是什麼話?”

    玳瑁附在羋姝耳邊道:“王后就不想讓羋八子消失在這宮中嗎?”

    羋姝顫聲道:“你、不行,我不想弄出人命來。”

    玳瑁道:“奴婢包管王后的手是乾乾淨淨的。”

    羋姝道:“你什麼意思?”

    玳瑁朝外看了一眼道:“有些事,正可以讓那個孟昭氏去做。”

    羋姝一怔,看了看外面,陷入沉思。

    黃歇還活著消息,秦王駟自也是知道了,他的消息卻比諸人來得還早,那是從繆監口中得知的。那一日女醫摯來報,他便叫繆監去查明了經過,得繆監回報道:“那日王后讓太醫給季羋換了催產之藥,玳瑁事先叫女醫摯出宮采藥,中途令人綁走了她,後來黃歇趕來,救出女醫摯,並將她送至行宮,向大王求助……”

    秦王駟沉著臉,手指無意識地輕扣幾案:“朕當真是沒有想到,黃歇居然還活著。可是他若活著,怎麼會如今才出現,這些日子他到底是去了哪裡,為何會在那一夜忽然出現,他又如何知道此事?”

    繆監道:“老奴查過他所住的逆旅,查到他住進來已經有數月了,身邊還帶著一個東胡家奴重生之醜女難求。那日下午他在酒肆之中等人,一直等到黃昏時才離開;老奴又問過守衛宮門的人,說是曾看到如他打扮的人在宮門問過醫摯是否回宮;又問過守城之人,他是城門關閉之前牽著一條狗和他的家奴出城,出城之前也打聽過女醫摯的下落。看來應該是與女醫摯曾有約,而女醫摯未曾赴約,才引起他的懷疑。當日行宮的守衛,看到他陪同女醫摯到來,直到女醫摯進入行宮以後才離開。老奴這幾日派人跟蹤女醫摯,果然見到她出宮與黃歇會合……”

    秦王駟沉吟片刻,道:“繼續跟蹤,繼續查。”

    繆監道:“是。”

    秦王駟來回走了幾步,滿臉失望:“王后、王后,當日寡人以為她只是年輕任性,可這般步步為營的算計和狠心……繆監,後宮你要看得仔細了。”

    繆監道:“掖庭令來報,前日王后到暴室對玳瑁打了二十杖以後,把她帶走了。”

    秦王駟擺擺手道:“其上不正,其下自斜。奴婢之流,趨附奉迎而已,主正則僕正,主邪則僕邪。”

    繆監道:“大王聖明,所以奴才們也個個都是好的。”

    秦王駟倒笑了,指著他笑駡道:“你這老貨倒會給自己臉上貼貼金。”

    繆監見他笑了,也笑道:“大王近日心情不爽,老奴能夠討大王一笑,便是算老奴沒有白費力氣了。”

    秦王駟笑了一笑,收了笑容,沉吟道:“但不知……季羋可知此事?”

    繆監見狀,忙低了頭,道:“老奴不知。”

    秦王駟知他小心,便擺了擺手,道:“你先盯著吧。”

    繆監應了聲是,退了下來。

    宮中諸人正熱議著黃歇之事,黃歇亦在為如何見到羋月而想盡辦法。

    此時恐防人注意,女醫摯只藉口到藥鋪取藥,與他匆匆見了一面,說不得兩句,便急忙離開。他想打聽羋月消息,便只能借助庸芮,此時他到了庸芮府中,便聽到庸芮說過羋月產子之事:“羋八子生下一名男嬰,大王為小公子取名為稷。”

    黃歇道:“稷?社稷之稷?”見庸芮點點頭。黃歇想了想,又問:“你可知羋、羋八子難產,身體是否有損?”

    庸芮嘴角一絲苦澀,道:“聽說她身體受了虧損,要將養上一年半載。”

    黃歇向著庸芮長揖:“庸兄,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唯有求助於您。”

    庸芮苦笑道:“我知道您要說什麼,可是,唉,難啊,難於登天!”

    黃歇毅然道:“再難,我也是要試上一試的。”

    庸芮心中又酸又澀,他與黃歇不打不相識,他與黃歇結為知交,他亦是聽到了黃歇的故事。然而,黃歇並不是他自己一個人,他所魂牽夢縈的女子,也是庸芮所魂牽夢縈的女子。他看著黃歇,為了圓滿他的情感,也是為了圓滿自己的情感,讓那個可人的女子,也圓滿她的情感,他願意為她做一切的事情。

    他拍了拍黃歇的肩頭,道:“我去想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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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28:2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46-148章 重相逢

而此時,在宮中,潛伏暗流,已經開始湧動。

    這日清晨起來,屈氏正要去看望羋月,卻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園一角,悄聲對她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羋八子?”

    屈氏點頭:“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國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詫異道:“什麼楚國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邊說了句話,屈氏失聲道:“子歇,他還活著。”

    沅兮嚇了一跳道:“媵人,禁聲。”

    屈氏也嚇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輕聲說道:“子歇要我做什麼?”

    沅兮朝西邊指了指,屈氏會意:“季羋?”

    沅兮點點頭:“他想見羋八子。”

    屈氏嚇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羋已經……”

    沅兮點頭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幫他帶句口信,若能夠得羋八子親筆寫的回信就好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屈氏道:“就這樣?”

    沅兮眼珠子一轉:“若是媵人能夠幫他們牽線,有機會見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點點頭:“唉,季羋真可憐,我去問問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託媵人了。”

    屈氏點點頭。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離了屈氏,便匆匆潛入孟昭氏房中,回稟道:“奴婢已經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說了。”

    孟昭氏滿意地點頭,從袖中取出一袋錢幣給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錢,道:“媵人,您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說,卻要我轉告。”

    孟昭氏微笑道:“這你就別管了,身為奴婢,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回頭你把回信給我,我再有重賞。”

    沅兮忙應聲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這一箭雙雕,既中羋月,又中屈氏,除去這兩人,將來羋姝有什麼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而此時,屈氏已經來到常寧殿羋月的房中,將沅兮的話告訴了羋月。羋月頓時怔住了,屈氏卻還在催促她:“季羋,你快些決定,要不然,讓我捎個信過去也行。”

    羋月強忍激動,臉上卻顯出些猶豫,只道:“屈妹妹,這件事多謝你的熱心了,只是我還需三思,妹妹明日再來可好?”

    屈氏點了點頭,正想再說什麼,卻聽得薜荔在外大聲道:“奴婢見過唐夫人。”當下忙了口,站了起來。

    便見薜荔打起簾子,唐夫人走進來道:“季羋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會兒才笑著點頭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羋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還來看您。”

    羋月點頭道:“多謝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退出。

    見羋月吃力地欲坐起來,唐夫人連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羋妹妹快別起來,你身子欠安,就這麼躺著就好。”

    羋月道:“多謝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問著道:“妹妹住在這裡,一切東西可夠?新挑的侍女,可還用得順手?”

    羋月道:“夫人照料周到,實不知該如何感謝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棄就好。妹妹近日住著,心情可好?”

    羋月道:“有夫人在,我豈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圍,方才卻是屈氏與羋月密議,因此侍從都不在,方道:“有幾句話私房話,想和妹妹說說……”

    羋月道:“夫人有話就說吧藏鋒霸天下。”

    唐夫人面現為難之色,忽然咳嗽一聲:“那個,妹妹,有件事我實不知道應不應該和妹妹提起……”

    羋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話但請直說。”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帶個話給妹妹……”

    羋月道:“什麼話?”

    唐夫人道:“有楚國故人,想見妹妹。”

    羋月驚愕地看著唐夫人,臉上神情變幻不定,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問:“是什麼人托夫人帶話?”

    唐夫人沉默了。

    羋月道:“是我不該問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說道:“你曾經去過西郊行宮,見過庸夫人,是嗎?”

    羋月驚詫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搖頭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還記得他嗎?”

    羋月不禁想起當日在上庸城所見的那翩翩少年,點了點頭,問道:“他與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我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如同我的親弟弟一般。他與那位楚國故人,意氣相投……”

    羋月道:“夫人不必說了,我信得過庸公子,也信得過夫人。”她硬撐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難為夫人和庸公子能為我帶這一句話,人說‘白髮如新,傾蓋如故’,這世上確有仁義之人,一諾而輕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別這麼說,我真真慚愧了。妹妹可知,我之所以傳這個口信,並不是想幫你們見面,甚至是反對你們見面的,而只是希望你能夠親口拒絕與他見面。”

    羋月驚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畢竟不夠俠義,否則,當幫你完成心願,幫你擔代了。可是我怕,如今這宮裡不比庸夫人在的時候了,那些魏國女人、楚國女人,把這秦宮弄得烏煙瘴氣的……”說到這裡,忽然恍悟眼前就是個“楚國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說你!”

    羋月搖搖頭道:“夫人,你說得沒錯。庸夫人主持宮務的時候,我雖未曾進宮,但我所見的庸夫人是個霽月光風、品性高潔之人,而如今的宮中,的確是烏煙瘴氣。”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麼想的,這宮中清清靜靜不好嗎?”

    羋月道:“大王考慮的是天下這一盤棋,後宮的人過得是不是太平,實在是沒有什麼要緊。說句過頭的話,這天底下,又有誰是真能得太平的,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宮中,更是要小心了。”

    羋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說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處置?”

    羋月道:“夫人,容我想想碧雲。”

    唐夫人輕歎道:“好吧,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羋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宮中點起了燈樹。女醫摯走進房中,為羋月診了脈,喜道:“季羋,你的身體已經好多了,若用心安養,必能夠儘快恢復。”

    羋月忽然問道:“醫摯,你見過子歇了,他怎麼跟你說的?”

    女醫摯道:“他說他會想辦法與你相見,叫你不必擔心。”

    羋月道:“他有沒有說,是什麼辦法?”

    女醫摯道:“他沒有說。”

    羋月歎道:“他在咸陽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來,反而打草驚蛇。”

    女醫摯詫異道:“怎麼了?”

    羋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兩撥人同我說,有楚國故人想見我。”

    女醫摯吃驚地道:“兩撥人?”

    羋月道:“是啊,他不應該這麼不謹慎啊。這兩撥人中,必有一撥是假的,甚至很可能兩撥都是假的。所以醫摯,我必須趕緊出宮去見他,否則再拖下去,我怕會被人察覺,更怕會讓他陷入險地。”

    女醫摯道:“那,您打算如何見他?”

    羋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見他,也不能讓他入宮,否則宮中若有變故,豈不是連累大家。”

    女醫摯道:“季羋想出宮?”

    羋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帶我出宮,並給我一塊令符,說是四方館初一十五皆有學辨,讓我可有空出來聽聽。如今是初七,就約本月十五,我出宮與他見面。”

    女醫摯道:“不行,您如今剛生完孩子,才滿月不久,身體還未恢復,你此量出宮,豈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嗎?”

    羋月毅然道:“再隱秘的行動,只怕都瞞不過成日愛躲在陰處的魑魅魍魎。子歇入宮,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脫身不得,更會牽連太廣。我若出宮,有什麼事只在我一身,不會牽連他人,子歇亦不會有事。”

    女醫摯大急道:“可是,你若猜想會出事,那就不見為好,還是算了吧。”

    羋月咬牙道:“若不見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醫摯道:“可是,其他人呢?”

    羋月冷笑道:“我自有辦法。”

    次日,屈氏再來,羋月便告訴屈氏,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辨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在黃歇下榻的逆旅與黃歇見面。

    屈氏離開之後,便將此事告訴了沅兮,沅兮當面應承就去通知黃歇,轉眼便將此事告訴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將此事告訴了羋姝,當下一行人自以為得計,便在等候著事情的發生。

    而此時,庸芮亦是接到唐夫人訊息,將此事告訴了黃歇,說道:“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辨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我這裡與你見面鹿鼎記後傳。”

    黃歇道:“好,我會在這裡等她。”

    黃歇走到庸府,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時,女醫摯已經來找他了。黃歇詫異:“醫摯,有什麼事?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見嗎?”

    女醫摯驚詫地道:“這麼說,屈媵人那邊,果然不是你請托的?”

    黃歇也是大吃一驚:“什麼,我並沒有托過屈氏。”屈氏雖是屈原侄女,他與羋月當日在屈府之時,亦是與她見過幾面,但如今屈氏在宮中,他既與女醫摯已經聯繫上,如何還會再找屈氏,徒然牽連更多的人。

    女醫摯頓足:“糟了,那屈媵人怎麼會跟季羋說,是你托人請她帶話,季羋還約了本月十五在此處相見……”

    黃歇詫異道:“那她怎麼還約了我在庸府相見?”

    女醫摯頓足道:“就是因為兩撥人都說,是你托人相見,所以季羋才改換了一下地點試探於她們。”

    黃歇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到說來聽聽?”

    女醫摯一五一十地訴說著,黃歇聽了之後,也暗自心驚。他徘徊片刻,卻又出了個主意,道:“你回頭與季羋說,她正好已經將她們分頭約出去了,素性這其中若有不對勁的地方,咱們也都不必理會了。若是有人設下陷阱,剛好是她們自己受著。教她若無事,那一日只管去了四方館,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女醫摯便問道:“那您呢?”

    黃歇道:“我會在十五之前,離開咸陽。若無事,下月十五再約四方館相見。這個月她們撲空一次,下個月必會無人注意。”

    女醫摯長歎一聲:“如此一來,便又要多候一月時光了。”

    黃歇忍著心中的酸澀,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若是因此牽連於她,豈非是我害了她,我是斷然不能這麼做的。”

    女醫摯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兩人明明是天生一對,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還遠。

    到了十四那天,黃歇見逆旅之外,亦有人影晃動,也不理會,直與庸芮約好,自己虛幌一招,與庸芮約了酒肆飲酒,又叫庸芮扶著一人回了逆旅,監視的人見到,便只以為是庸芮扶著黃歇回去。

    而此刻的黃歇,卻已經離開咸陽城,向著未知的前方進發了。

    六月十五,晴,諸事宜。

    羋月更了男裝,帶著女蘿,走出宮門。

    她的臉色還帶著一絲蒼白憔悴,甚至上下臺階也需要女蘿扶著一把,但卻神情堅定,目光直視前方,不曾回頭。

    孟昭氏遠遠地站著,看著羋月出宮,低聲道:“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宮,沅兮跪在王后羋姝的面前,將“羋八子私會黃歇”的所有故事,通盤托出清穿之華貴妃。羋姝早已經由孟昭氏彙報,知道了一切,當下仍然是故作詫異道:“你說什麼?羋八子出宮私會外男?此事不可胡說。”

    沅兮戰戰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證據。”

    站在一邊的屈氏身子一顫,臉色蒼白,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卻被身邊的景氏緊緊拉住。屈氏想要張口,景氏握緊了她的手,緊得讓她險些失聲痛叫。

    羋姝掃視了一圈眾人,見屈氏臉色慘白,景氏神情緊張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卻是興奮地東張西望,當下便道:“好,來人,備輦,我要去見大王。”

    屈氏失聲叫道:“王后……”

    羋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話,都咽到了肚子裡去,才冷笑一聲道:“哼,愚蠢。”

    見羋姝帶著沅兮等人出去,室內只剩下屈氏和景氏兩人,屈氏整個人就已經癱倒在地,幸而景氏扶著她。等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來,就想沖出去,被景氏緊緊拉住,厲聲道:“你去哪兒?”

    屈氏憤怒地道:“我要去告訴季羋阿姊,我真沒想到,這賤婢居然敢出賣我,居然敢陷害季羋阿姊。”

    景氏道:“你傻了,現在你把自己洗脫罪名還來不及,你若跳出來,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個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麼辦?”

    景氏道:“你我這樣的人,死了同螻蟻一樣。你我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誰會愛惜我們的性命。你聽著,這種事,死也別承認,就說你自己什麼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

    屈氏道:“可、可誰會信啊!”

    景氏道:“這件事,分明是王后作局,你看她剛才只帶走沅兮沒帶走你,就是沒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現在,你必須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聽明白了嗎?”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長歎一聲:“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則,就是個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羋,我是幫兇,我怎麼這麼蠢、這麼蠢啊。我對不起季羋。”

    景氏見了她這副樣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羋還不見得一定會出事呢,你倒先哭成這樣。”

    屈氏迷茫地:“你說,季羋真不會出事嗎?”

    景氏沉著臉:“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聰明得多,而且,有大王為她作靠山,這次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個媵女中,屬於中流,既不像屈氏這樣完全單純無知,亦不能像孟昭氏這樣努力成為羋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愛掐尖要強。她與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讓她處了下風。也因此她雖然看不上屈氏的單純,卻不得不緊緊拉住屈氏,為自己添一個盟軍。

    此時的羋姝,已經闖進宣室殿,洋洋得意地將沅兮這個證據亮于秦王駟面前,並將羋月出宮私會黃歇之事,加油添醋地說了。

    秦王駟表情不動:“哦,有何憑證。”

  羋姝索性坐到秦王駟的身邊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滿,身體還病著,大王連她向妾身的請安都免了。這個時候她硬撐著病體出宮,難道不是心中有鬼嗎?”

    秦王駟道:“你想說什麼?”

    羋姝壓低了聲音道:“妾身剛剛接到消息,說是黃歇未死,季羋今日出宮,就是與他私會,甚至是私奔……”

    秦王駟將竹簡重重擲在幾案上道:“大膽。”

    羋姝嚇得不敢作聲,好一會兒才不服氣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黃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黃歇約在日昳時分相見。”

    卻聽得秦王駟冷笑一聲:“黃歇已經於昨日黃昏,離開咸陽。”

    羋姝聞言大驚,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著呢。”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駟看著羋姝,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了起來,走了出去。羋姝覺得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見他走出去,忍不住問:“大王,您要去何處?”

    秦王駟轉身,嘴角帶著譏諷的笑意:“寡人與季羋約了去四方館聽策士之辨,王后也要去嗎?”

    羋姝目瞪口呆,看著秦王駟出去,細品著他話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計謀已經被他識破,甚至連羋月心中存著私意,他也要包庇下來弑者如川。心中嫉恨交加,卻又自傷自棄,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羋月和女蘿走入四方館,喧鬧依舊,人流依舊。

    羋月看了一眼辨論中的眾人,走向後堂,她才進入後堂,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黃歇。

    隔著後堂的天井,陽光明暗交界之處,黃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兒,神情強抑著激動和深情。

    羋月驚呆了,淚水不覺流下,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虛化幻滅,天地間只剩兩人隔著天井,癡癡對望。

    然而,她卻不知道,此刻秦王駟站在四方館後堂陰影處,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氛圍,讓人看不到,卻讓人有所感覺。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兩人之外,陪著黃歇到來的庸芮和陪著羋月到來的女蘿,卻都似感受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女蘿忙推了推羋月,羋月如夢初醒,看著四方館的喧鬧噪雜,忽然轉身而走。

    黃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圍一眼,發現人們正在起勁的喧鬧,無人發現。他轉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兩步,卻終於再度轉身,向著羋月離開的方面跟著過去。

    四方館內,本就設有單獨論辨的廂房,羋月在前走著,轉入走廊,走進一間廂房。黃歇跟到這裡,駐足,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一下,終於跟著走了進去。

    女蘿留在房外,與追隨而至的庸芮對望,兩人都感覺到了不安,但最終,還是沒有進去阻止羋月與黃歇的相見。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還不如讓這一對小情人,能夠享受一下最後的時光。

    四方館廂房內,羋月一動不動地坐著。黃歇走進來,輕歎一聲,坐到羋月的對面。

    兩人無語。

    羋月想要張口,口未張,淚已如雨下。

    黃歇輕歎一聲,遞上絹帕,道:“別哭了,傷眼睛。”

    羋月將絹帕捂在眼上,好一會兒才放下來,淒婉一笑:“心都傷透了,傷眼睛怕什麼?”

    黃歇沉默。

    過了一會兒,兩人同時張口。

    黃歇道:“你——”

    羋月道:“你——”

    兩人同時住口,想先聽對方說話,一時沉默。

    羋月道:“你……”

    黃歇輕歎道:“是我來遲了。”

    羋月道:“你去了哪兒?”

    黃歇道:“我那日和義渠人交手,受傷落馬今生亦有約。後來被東胡公主所救,養了好幾個月的傷,才能起身……”

    羋月道:“你、你傷得很重?”

    黃歇道:“險死還生。”

    羋月道:“怪不得……”

    黃歇道:“我托東胡人打聽你的下落,他們說,你被義渠王抓走了。我養好了傷,去了義渠大營,又打聽了很久,見到了義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贖回去了。於是我到了咸陽,遇上了醫摯,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經有喜了……”

    羋月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

    黃歇道:“是我讓醫摯不要告訴你的。你、若是過得好,不見也罷,就這麼過下去,也是一輩子!”

    羋月眼淚流下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黃歇道:“告訴你,你會怎麼做?”

    羋月語塞:“我……”

    她會怎麼做呢?她是隨著黃歇不顧一切地離開,還是與黃歇抱頭痛哭,難割難捨。

    她是會走,還是會留?

    她與黃歇總角之交,多年來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廢宮中的兩心相知,這樁樁件件,刻入骨髓。

    可是秦王駟呢?羋月想到了兩人騎馬飛奔,兩人在清晨持劍對練,兩人在商鞅墓前相交,兩人在四方館的天井下聽新著策士辨論,在蕙院,秦王駟將她和初生嬰兒摟在懷中。

    何去,何從,何進,何退?

    羋月不能選擇,她伏案痛哭。

    黃歇伸手輕撫,顫聲道:“皎皎……”

    羋月撲入他的懷中,捶打著他:“你何不早來,何不早來……”

    黃歇輕輕地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羋月卻下不了手了,她撫摸著黃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雖然隔著衣服,依舊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傷口。

    黃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羋月驚愕道:“你說什麼?”

    黃歇道:“我原以為你已經過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來打擾你。可是沒想到,醫摯被人綁架,你被人暗算差點母子俱傷,我才知道我錯了……皎皎,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心如被淩遲,寸寸碎裂。恨不得撥三尺劍闖宮去見你,恨不得馳駿馬將你帶到天邊去。我恨我自己為何來遲一步錯失機會,恨我自己當日為何聽到你已經懷孕就以為與你已經今世緣斷,恨我自己為何會以為你已經開始新生就猶豫不決……早知道你在秦宮過得不好,我早就應該將你帶走。皎皎,跟我走吧!”

    羋月聽到他前面說時不禁淚下,直至他說到最後,驚呆了道:“可是、可是我已經生了子稷……”

    黃歇道:“把孩子也帶走,我帶你們母子一起走曆書訴情。”

    羋月道:“我……”

    她抬起頭,看著黃歇目光炯炯地看著羋月,充滿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內心,卻是充滿了糾結和無奈。

    而此刻,廂房外,秦王駟負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已經跪伏在地,一聲也不敢吭。

    廂房內外,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提在半空,等著羋月說出她的決定,這一決定,甚至可能改變許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廂房內外的這兩個男人都已經無法再忍下去了,羋月才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子歇,逝者如斯夫。或許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陰差陽錯,終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經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無法回頭。”

    黃歇道:“我不在乎。”

    羋月道:“可我在乎。”

    黃歇沉默良久,問:“你在乎的是我,還是他?”

    羋月撫住自己的心口,歎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對不起,我的心已經無法回到過去的純淨,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雜在了我們中間。”

    黃歇苦澀地問:“他,對你如何?可能繼續周全你,護住你?”

    羋月微微點頭:“他對我很好,比我能想像的還更好。他能周全我,護住我。”

    黃歇喉頭似被堵住一般艱澀:“你、愛他嗎?”

    廂房外,秦王駟站立如槍,表情如刀刻。

    廂房內,羋月道:“是。”

    黃歇忽然大笑,狂笑。

    羋月看著黃歇的狂笑之態,淚如泉下。

    黃歇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秦王,你看夠了嗎?”

    羋月大驚,霍然站起,顫聲問:“你說什麼?”

    兩邊的門忽然大開,秦王駟站在門外,負手而立。

    羋月怔住

    秦王駟負手慢慢進入廂房,羋月回醒過來,向著秦王駟盈盈下拜道:“妾身參見大王。”

    黃歇亦是負手,看著秦王駟。

    兩人眼光如刀鋒交錯。

    秦王駟語調溫和,卻有風雷欲來之勢道:“子歇,郢都一別數年,今日咸陽再會,實是令人欣喜。”

    黃歇挑眉正準備頂撞,看了羋月一眼又把氣壓下去,終於長揖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季羋,寡人與子歇也是舊識,你去叫他們備酒來,我與他煮酒相談。”

    羋月揖禮道:“是。”

  羋月一走出房門外,只覺得整個人站立不穩,扶著板壁才站定,撫著長吸一口氣,才緩過來。她抬起頭來,看到繆監站在跟前,頓覺心頭狂跳。

    羋月強自鎮定心神,道:“大王要與公子歇煮酒相談,有勞大監備酒。”

    繆監笑咪咪地拱手:“是。”

    繆監看了跟在身後的繆乙一眼,繆乙飛跑而去,過一會兒,便捧了酒肉回來,奉與羋月。羋月接過託盤,轉身進入廂房。

    廂房內,秦王駟與黃歇對坐。

    秦王駟道:“早聞公子歇聰明過人,果然名下無虛。”

    黃歇苦澀地一笑道:“我本是死裡逃生的人,人世間太多留戀和虧欠,如今見故人甚好,心中也少了虧欠。”

    秦王駟道:“寡人誠攬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國,與寡人共謀天下?”

    黃歇搖頭道:“我離家日久,當早日返還家中,與親人團聚。”

    秦王駟道:“好男兒志在天下,求田問舍,豈是英雄所為。”

    黃歇道:“我學業未成,原還應該在夫子門下侍奉,豈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駟道:“如此,當真可惜了。”

    羋月捧著託盤一言不發,對他們之間的對話恍若未聞,只將酒菜一一布讓好,又給兩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黃歇低垂著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看羋月一眼。

    羋月走出來,把門輕輕關上。

    繆監上前一步,拱手低聲道:“老奴送季羋回宮。”

    羋月點頭,帶著女蘿隨繆監離開。

    廂房內,秦王駟舉杯道:“請。”

    黃歇也舉杯道:“大王請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駟道:“難得遇上公子歇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黃歇朗聲大笑道:“能與大王一醉,黃歇何幸如之。”

    秦王駟道:“幹。”

    黃歇道:“幹。”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再倒,再飲。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也是王與士的較量,縱然結局早定,然而就算是這種方寸之地,也是誰也不肯讓步,誰也不肯退後。

    兩人一杯杯對飲著,直至兩人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撐。

    最終,秦王駟半醉著由繆監扶著走出來,繆乙也扶著大醉的黃歇走出來。

    庸芮已經站在一邊,從繆乙手中接過了大醉的黃歇。

    秦王駟醉薰薰地拍著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給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公子歇。”

    庸芮帶著黃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黃歇送到客房榻上。

    黃歇扶著頭,呻吟一聲。

    庸芮道:“子歇,你沒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湯來。”

    黃歇手握緊,又鬆開,搖頭道:“我不礙事。”

    黃歇睜開眼睛,看上去已經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沒醉?”

    黃歇苦笑道:“我豈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經離開咸陽了嗎,怎麼又忽然回來了?”

    黃歇道:“我昨日離開咸陽,半途卻被人擋截……”

    庸芮一驚道:“是誰擋截?”

    黃歇道:“對方卻沒有惡意,只是將我擋回,還將我安置在四方館的客房中住下。我本來不解其意,結果今年看到季羋走進來,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過來道:“是大王?”

    黃歇道:“不錯。”

    庸芮忙拭著額頭冷汗道:“這、這如何是好?”

    黃歇苦笑道:“還好,看到她已經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雖然秦宮勾心鬥角之處甚多,但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為,至少可以讓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夠庇護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會不會因此而耿耿於懷呢?”

    黃歇看著窗外落日道:“不會。他若是這樣的男子,我不顧一切,也會將月兒帶走。”

    庸芮歎道:“可是,她以後會如何呢?”

    黃歇也長歎:“此後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過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月先回到了宮中,但她沒有回常寧殿,只是在馬車中呆著,等候著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車簾被掀起,繆監那張常年不動的笑臉出現在她的面前:“季羋,大王有旨,請季羋回常寧殿。”

    羋月一怔,卻不好說些什麼,只得先回了常寧殿中,更換回常服,躺了下來。

    她的身體本已經虛了,這一日憑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時倒下來,便如同整個身體都要散了架似的,女醫摯上來為她用了針砭之術,她雖是滿懷心事,然則這股氣一松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便昏睡過去。

    直到醒來,便見已經將近黃昏,夕陽斜照著庭陽,她站起來,便叫薜荔為她梳妝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須此時梳妝打扮。

    不想到她替羋月梳妝完畢時,便得到秦王駟傳來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見。”

    承明殿,夕陽落日,尚有餘輝。

    羋月下了步輦,一步步走上承明殿臺階。她走得額角冷汗,腳步也有些發軟。女蘿伸手欲扶,卻被她一手推開。

    羋月獨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駟坐在殿中,手輕輕地捂著頭,捧著一盞苦荼在喝著。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著這東西解酒,一手執竹簡在看著。

    夕陽的光從窗間門縫中透入,在陰影中一縷縷跳躍著。

    羋月走到他的身邊,跪下道:“大王。”

    秦王駟並不看她,繼續批註簡牘道:“身體好些了嗎?”

    羋月道:“好些了。”

    秦王駟道:“好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羋月輕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時間的路。”

    秦王駟道:“要人扶嗎?”

    羋月道:“偶而還要扶一下。”

    秦王駟放下竹簡,輕撫著她的頭髮,將一縷落下的頭髮挽起,歎道:“身子還這麼虛弱,就要硬撐著出去見人,你急的是什麼?”

    羋月手指輕顫,她強抑恐懼,用力握緊拳頭,大膽抬眼直視秦王駟道:“人有負於我,不可不問;人有恩於我,不可不問;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寧。”

    秦王駟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臉與她的臉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羋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誨,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妾身無私,妾身無懼。”

    秦王駟抬起身子,微笑。

    羋月輕輕鬆了一口氣,她知道,這一關,終於過去了一半。

    秦王駟執起羋月的手,翻過來,像是拿著藝術品一般賞玩片刻:“你的手很涼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月道:“妾身畢竟也是一介凡人,是個弱女子。內心雖然無私,天威仍然心悸。”

    秦王駟微笑:“你很聰明。”

    羋月道:“妾身不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駟指著羋月縱聲大笑:“你會拿寡人的話來堵寡人的嘴了?”

    羋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飛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樣。雖不能及,心嚮往之。”

    秦王駟一把將羋月拉起:“你不會是飛蛾。”

    羋月輕伏在秦王駟的膝上:“可我嚮往接近最強烈光芒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陽光下,哪怕燒灼得渾身是傷,也不願意在陰影裡,在黑暗中去隱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殿內的氣氛靜謐安詳,夜色漸漸彌漫,只餘一燈如豆。

    又過了許久,羋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臺階,天色已經全黑了下去,兩邊燈火依次點亮。

    羋姝聞訊匆匆而來,看到羋月微笑著走下來,她今日上午秦王駟毫不留情的駁斥之後,心中本是極沮喪的。但後來卻得到密報,說是羋月先回來,此後秦王駟才回來,直到黃昏,方又召了羋月到承明殿去。

    她聽了此事,便知道事情有變,頓時轉而產生新的期望,忙興沖沖地也趕去了承明殿,以為可以看一場好戲。不承想她剛到承明殿,便見羋月毫髮無傷地從裡面出來,甚至神情步態,都毫無異樣。

    兩人一照面,羋月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尷尬,尋思了半邊,才說出一句道:“妹妹,你沒事吧。”

    羋月微笑:“王后以為我會有什麼事?”

    羋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宮——”她說了一半才驚覺掩口,惴惴不安地看著羋月。

    羋月一臉淡然:“我今日是出宮了,又怎麼了?”

    羋姝不由口吃:“我、我……”

    羋月又問道:“王后還有何事要問妾身嗎?”

    羋姝心中有些慌張:“沒,沒什麼事。”

    羋月道:“那我就先告辭了。”她走了兩步,微覺力弱,扶住了旁邊的欄杆,略作喘息。

    羋姝神情複雜地扭頭看著羋月走下,忍不住開口道:“你、你就不想問問——”

    羋月微笑著回頭道:“問什麼?”

    羋姝看到羋月的神情,終於鎮定下來道:“沒什麼!”

    羋姝扭頭一步步走上臺階。

    女蘿連忙跑上來,扶著羋月一步步走下臺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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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49-150章 心未平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裡,她的眼睛哭得紅腫,夜風吹來讓她瑟瑟發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別人的計,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羋月。沅兮的屍體已經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盜。接下來,又會是誰,是羋月,還是她?

    她聽著寺人宮女們輕浮的議論,無數的角落裡,有人在竊竊竊私語,這一步,讓她每一步邁出,都心驚膽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屈氏嚇了一跳。卻聽得她的侍女幽草壓低了聲音道:“媵人別叫,是我。”

    屈氏連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羋八子怎麼樣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羋月消息的,當下便道:“她剛從承明殿出來,已經回常寧殿了。”

    屈氏心驚膽戰地道:“她、她沒事吧?”

    幽草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這個時候你去看她,會不會有麻煩……”

    屈氏頓足道:“顧不得了。”

    羋月方從承明殿回來,身心俱疲,卻聽得女蘿來說,說是屈媵人求見。羋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絕,卻想到屈氏也是為人所欺騙,想到她為人單純,此時趕來,也算得甘冒風險,當下便道:“好,請她進來。”

    屈氏哭得雙眼紅腫進來,見到羋月就撲到榻邊跪下了,泣道:“季羋阿姊……”

    羋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動,她如今處於風波之中,她若對屈氏太好,只怕別人能利用屈氏騙她一次,還會再繼續利用屈氏,她終究不能與屈氏太過親近,當下只道:“屈妹妹這是做什麼?”

    屈氏道:“阿姊,我對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當,害苦了你。”

    羋月見了她如此,只得長歎一聲道:“醫摯,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醫摯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聲道:“阿姊,我是給沅兮給騙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羋月心中已經有數,問道:“沅兮,便是她騙了你嗎?”

    屈氏點頭道:“是,而且她被王后滅口了……我、我真是怕極了。”

    羋月仔細看著屈氏的神情,終於緩和下來道:“屈妹妹為人單純,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後切不可如此輕信他人。”

    屈氏連連點頭:“我知道,阿姊,你沒事吧碧雲。我怕極了,我真怕害了你。”

    羋月見狀,心中一動,問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為是你害的,遷怒於你,甚至報復於你?”

    屈氏卻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向我出氣,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願。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還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羋月看著屈氏,心中終於松了下來,不由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羋月點了點頭,但卻也沉下了臉,道:“屈妹妹,你當知宮中險惡,從今往後,為了避免連累於你,你我之間,還是……少些往來吧。”

    屈氏再單純,經歷了這些事之後,也知厲害,心頭一痛,卻無奈地點頭道:“我、我都聽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寧殿,回頭看去,但見銀杏樹葉已經漸漸變黃,她輕歎一聲,走了出去。一路上避著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卻見玳瑁又入了羋姝的內室。這個老奴,雖說是明面上被貶為最低層的灑掃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舊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還有敢膽傲視她們這些媵女的權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著玳瑁的眼光,不由地生了恨意,實是想不通,為什麼明明初入宮時,若無羋月相助,羋姝早讓魏夫人等壓過。可是她不但沒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縱容著玳瑁這樣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惡奴,一次次弄得諸羋人心分崩離析,算計著自己內部的人,弄得自己眾叛親離,她卻不知道,越是這麼做,越是險自己於不堪之境,就越離不開玳瑁這樣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造成羋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終究只是一個奴才而已,她不識字、沒有受過為“人”的品格教育,只有為“奴”的奉高踩低、勾心鬥角之薰陶。她會的,只有一路奉高踩低,從低階奴才爬到高階奴才所學會的一身小陰謀小算計,她的見識、學問、心胸,都不足以能夠幫助羋姝走向正確的方向。然則羋姝本身就不是一個有足夠智慧和能力的人,在遠離故國,陷身于宮庭內鬥時,又對身邊相同年齡和身份的媵女們心懷疑忌的時候,對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煩的時候有著不斷應付的主意,又不斷提醒她要加強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來越是依賴。甚至有時候會忘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的主意,才讓她陷身於麻煩之中。  玳瑁為羋姝揉著肩膀道:“王后,大王怎麼說?”

    羋姝道:“大王什麼也沒說。”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羋……”

    羋姝緊緊皺著眉頭道:“她也什麼都沒有說。”

    玳瑁道:“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羋姝憂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們是不是做錯了,從季羋生子到今日的設計,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對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麼辦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寵愛從來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這件事大王若是從頭到尾毫無所知倒也罷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們就不算白費勁。”

    羋姝詫異地道:“這話怎麼說?”

    玳瑁道:“這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愛面子的,他但凡知道過去季羋與黃歇的那一段情,黃歇若是死了倒也罷了,黃歇如今還活著,還來到了咸陽,甚至和季羋還繼續糾纏不清夫子傾城。不管昨日季羋有沒有與黃歇相見,只要有與黃歇相會的風聲,而她還是依舊抱病出宮,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羋姝道:“可是,我們設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沒踏進來嗎?”

    玳瑁道:“這種事,何須證據,只要大王有這疑心便罷了,難道她還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辨不成?男女之間的事,當事人越辨越沒清白可言。”

    羋姝臉色變幻道:“但願,你說的話是真的。”

    送走屈氏,羋月回到房中,女醫摯過來診斷,因她昨日出去,病勢又加重了,到了晚上,又改了方子,讓她用藥。

    唐夫人歎道:“唉,病情又重了是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氣。”

    羋月知道她這是責怪自己不應該出去,忙陪笑道:“慢慢養著就是了,心寬了,自然身體也好得快。”

    便聽得外頭秦王駟的聲音道:“你真的能心寬嗎?”隨著話聲,便見秦王駟走了進來。

    唐夫人連忙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向唐夫人擺擺手道:“免禮。”見羋月也要掙扎著起來道:“寡人已經說過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來。”

    唐夫人眼角一掃,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說著便轉身出去了。

    秦王駟走到羋月榻邊。道:“你看上去氣色似乎好些了。”

    羋月笑了道:“唐姊姊剛才還罵我不注意,加重病情了。”

    秦王駟比劃了一下眉頭之間道:“好與不好,不在脈象,在眉宇之間,你的氣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羋月點頭:“是。有些東西放開了,放下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道:“你生育時那件事,王后已經以宮規處置過了。”

    羋月點頭道:“過去之事皆已過去,願宮中從此不再多事。否則的話,事涉大王的子嗣,萬不可讓人從此起了禍亂的源頭。”

    秦王駟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嗎,不想深究到底嗎?”

    羋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與其為過去的事在乎,不如為將來的事未雨綢繆。哪怕不為自己在乎,也得為孩子在乎。”

    秦王駟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聽得懂羋月的意思,過去的事,她可以不計較,但她要求的卻是以後的保障。

    他看著羋月,心中有些詫異,他對於後宮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則求寵愛、二則求身份、三則求子嗣;再或有要得錦衣華飾的、要權柄威風的、好炫耀生事的……羋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遊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對宮庭的厭倦,可是今天,她所提出的這個信號卻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別人不可侵犯的力量。

    這的確也是一個正得他寵愛,生下過他子嗣的姬妾應該有的態度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裡有數,你便放心好了。”

    羋月畢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羋月住到常寧殿,是他對王后的公然警告,回頭再由王后提出晉升,則也算在外人面前,圓回楚籍妃嬪的顏面來。

    只可惜,王后羋姝在這件事上,又不顧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駟向她提出此事的時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歡誰,想要提升位份,大王決定了就下詔罷了。可既然大王問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說出看法來。如今宮中職位比季羋高的,一個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時就代掌宮務,所以自然無話可說;另一個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為太子時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順。此外,虢美人、衛良人,是周天子作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應有之份。餘下來樊氏,縱生了兒子,也只封了個長使。季羋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過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豈不是更不平衡。再說妾身宮中的媵女還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還懷了孕,如今大王連個位份都還沒給她,大王您說,這後宮豈不是不平衡了嗎?”

    秦王駟聽了這話,心中益發不悅,問:“那依你之見呢?”

    羋姝見了他這臉色,也有些害怕,轉而巧言道:“妾身倒想為景氏討個封號,至於季羋,總不好與姐妹們太不一樣吧。她如今已經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份,不如再過幾年如何?”

    秦王駟似笑非笑:“不過是小事一樁,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態。”

    羋姝道:“大王,季羋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處置之權,何且一碗水端平有什麼不對?”

    秦王駟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后,你捫心自問,真的處事公平嗎?”

    羋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駟面前:“大王,大王把後宮交與妾身,總得給妾身一個尊重和體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認為妾身不配當這個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這份擔子,大王另請高明如何?”

    秦王駟閉目,長長地籲了口氣,睜開眼睛扶起羋姝:“王后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見秦王駟大步走了出去,羋姝渾身癱坐在地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玳瑁疾步進來,扶起羋姝,羋姝神經質地抓住玳瑁的手,急問道:“我是不是贏了,大王放過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贊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說過,您是秦楚聯姻的王后,是祭廟拜天過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動搖不了您的位置。”

    羋姝嘴邊一絲自得的微笑:“對,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堅持自己的尊嚴,我也堅持住了,我第一次堅持住了。”

    羋月亦得了消息,詫異:“大王這話何意?”

    秦王駟坐在她的榻邊道:“寡人向王后提起過為你晉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過王后攪亂內宮。”

    羋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從來也沒有要討封,大王真是誤會妾身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這種淡定的表情,反而令他心頭火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寡人特來與你解釋,你不要恃寵而驕。”

    羋月道:“妾身有何寵可恃,妾身何時可以驕過?”

    秦王駟道:“你現在就是恃寵而驕藏鋒霸天下。”

    羋月強忍惱怒:“可大王體諒過妾身的驚恐和痛楚嗎?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大王體諒過了嗎?妾身和子稷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大王為妾身討過公道嗎?妾身體諒大王,忍耐下來,什麼要求也沒有提,大王還想怎麼樣呢?”

    秦王駟道:“玳瑁已經行過刑了,難道你要寡人懲治王后嗎?”

    羋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麼能與王后相比。”

    秦王駟看著她的微笑卻越發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當知道寡人不可能為了你而廢後,寡人也不能為了你而出面壓制王后,否則後宮就會亂序,寡人不能要一個亂序的後宮。”

    羋月道:“所以大王就寧可放棄我和子稷,是嗎?既然如此子稷出生那日,大王何必從行宮趕回來,不如當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駟被激怒了也口不擇言起來:“是啊,當日救你的可是黃歇。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沒有跟著他走?”

    一言既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羋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您說什麼……”

    秦王駟欲言又止,一頓足大步走了出去。

    羋月木然而坐,淚如雨下。

    院子裡唐夫人正在囑咐繆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駟走出,連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駟視若未見,怒氣衝衝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這是怎麼了?”

    唐夫人轉身急忙走進室內,看到跌坐在地的羋月,連忙將她扶起來。

    唐夫人道:“妹妹,你這是怎麼了?”羋月伏在她懷中上痛哭起來,唐夫人道:“好好的,怎麼吵起來了?”

    羋月哽咽著道:“沒什麼。”她拭了拭淚,強作無事。

    唐夫人卻已經有些猜到了:“可是關於晉升位份的事?”

    羋月勉強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豈敢為這件事而爭執。”

    唐夫人輕歎一聲,轉而對外外吩咐:“繆辛,你進來見過羋八子。”

    繆辛進來磕頭道:“奴才參見羋八子。”

    羋月詫異地問:“怎麼是你?”

    繆辛道:“大王吩咐,奴才從此以後就侍候羋八子。奴才給季羋請安,日後季羋有什麼跑腿的事儘管交給奴才便好。”

    羋月有些不解,轉向唐夫人:“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體諒大王。王后執掌後宮,她若堅持,大王也沒有辦法。所以特別把跟在他身邊多年的繆辛派來到妹妹身邊,就是來給妹妹撐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羋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謝唐姊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為妹妹著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時不能明白,拌個嘴兒,回頭向大王陪個不是也就罷了。”

    羋月搖頭,眼睛奪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這麼簡單。我也不是為這個而哭。”

    唐夫人揮了揮手,令繆辛退下,這才坐到羋月身邊,歎息道:“我怎麼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過了。妹妹,你生了兒子,心裡頭自然對大王更親近了也更依賴了,女人都是這樣,真心待一個男人了,就會少了許多畏懼和戒防,原來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現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試試看一個男人會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羋月臉色一變:“阿姊!”唐夫人這話,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時無言以對。

    唐夫人勸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們畢竟是妾婦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國事才是大事,後宮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後宮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裡想不開,難道還要大王為後宮幾個女人的爭執去主持公道嗎?你看大王派來了跟在身邊多年的繆辛,為你擋住宮裡的諸般亂事,這份體貼是宮裡誰都沒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羋月道:“阿姊,你別說了.”

    唐夫人輕歎道:“說白了,我們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誰有她的委屈大……”

    羋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連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緒不寧,縱然有一二違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狂女重生-嫡妃鋒芒。你只管安心養病,養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寵愛,再為大王生下公子,這位份也是遲早的事啊。”

    羋月苦笑一聲道:“阿姊,謝謝你,我累了!”

    唐夫人輕歎一聲,吩咐隨後進來的女蘿道:“好好照顧羋八子。”

    女蘿道:“是。”

    見唐夫人出去以後,女蘿扶著羋月躺下,勸道:“季羋,上次的風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發生爭執。”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就是上次的風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回避提起這件事,可終究還是耿耿於懷。”

    女蘿吃了一驚道:“可是……”

    羋月道:“他的心內有火,我的心內有火,唐夫人更是心裡明白,才借位份的事來勸我。”

    女蘿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羋月道:“只能等。”

    秦王駟怒氣衝衝地走過秦宮宮道,繆監不明其意,連忙率人跟上。

    秦宮馬場,秦王駟策馬飛奔,心中狂亂的情緒,卻無法按捺。剛才的脫口而出,令他簡直不能置信,這是自己說出來的話。

    他想,我竟然說出這麼荒唐的話來,當真是可恥,可笑!就算她去見黃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們相見,也聽到了她的真心話。難道我心裡,竟還不曾放下這件事,否則那句話如何會脫口而出?難道我心中,不是把黃歇視為國士,竟是耿耿于懷在季羋的心中誰更重要?難道我竟也如婦人一般,糾纏這些情情愛愛的分毫差別?

    他心神混亂中,忽然馬一聲長嘶立馬,秦王駟竟然跌落馬下。

    繆監大驚馳馬上前道:“大王,您沒事吧……”

    秦王駟早已經身手俐落地站起,沉聲道:“沒事。”

    承明殿,秦王駟批閱簡牘。

    繆監道:“大王,今夜駕臨何處?”

    秦王駟頭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著。”

    繆監應了一聲道:“是。”

    繆監悄悄退後,向門口的小內侍擺擺手。

    小內侍正要退出。

    秦王駟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衛良人。”

    接下來的日子,秦王駟似變了一個人,他對後宮從來是懶得費心思的,若是喜歡了誰,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麼甚至數日不召專心政務,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六宮妃嬪,雨露均沾今生亦有約。

    常甯殿內,唐夫人一臉憂色地看著羋月道:“妹妹,你倒說話啊?”

    羋月勉強一笑道:“說什麼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經調養好了,我也幫你稟上去了。可大王卻遲遲不召見你,也不派人問候,再這樣下去,你失去了君王寵愛,可怎麼辦呢?你跟大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去賠個禮,認個錯也就罷了,這麼拗著,吃虧的可是你自己。”

    羋月搖頭道:“阿姊,並沒有什麼事。”

    唐夫人搖搖頭,歎氣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沒辦法。”

    見唐夫人離開,女醫摯忍不住道:“季羋,唐夫人說得有道理,您好歹不為自己想,也為小公子著想。”

    羋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醫摯,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也沒有辦法啊!”

    女醫摯關切地道:“到底怎麼了?就象唐夫人說的,不管誰對誰錯,他總歸是大王,您總歸是妃嬪,您去低個頭,認個罪也就罷了。”

    羋月歎息道:“問題是,我不能低這個頭,請這個罪。”

    女醫摯道:“為何?”

    羋月長歎一聲道:“是大王失口說錯了話。”

    女醫摯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

    羋月無奈地道:“是啊,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他說的話永遠是對的,如果不對也要變成對。所以,我只能避開他,讓他淡忘,免得讓他看到我,會讓那句錯的話變成對的事。”

    女醫摯搖頭道:“我不明白。”

    羋月道:“現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顯得我著急,越澄清就會越讓他惱羞成怒。

    女醫摯道:“那怎麼辦呢?”

    羋月道:“所以,唯有用時間讓他把這件事淡忘了。”

    女醫摯急了,道:“那怎麼行,要知道疏而生遠。這宮中人人唯恐大王記不得她們,您倒要讓大王忘記了您。更何況,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宮裡的日子可不好過。”壓低了聲音道:“你看唐夫人,還有樊少使,在這宮裡活得都沒有人感覺到她們的存在了……”

    羋月道:“醫摯,有些事,我們只能等。”

    女醫摯茫然地:“等……”

    天氣漸漸炎熱了,夜晚的蟬聲叫個不停。

    羋月為搖籃中的嬰兒打著扇子,薜荔也在揮汗如雨地為她打著扇子,歎道:“這宮中之人,真是勢利無情。見大王不寵倖季羋了,就一個個敢怠慢起來,整個六月裡連冰都不供了。”

    羋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熱得格外奇怪,天時不正必誤農時,農時若誤而又將會有戰爭。”

    薜荔道:“哎呀,季羋,這遠到天邊的事兒,可同您沒關係。倒要看看如今這局面如何破?”

    羋月道:“別說了,我如今什麼都不想,就盼著我兒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罷了曆書訴情。”

    不想睡到半夜,嬰兒的啼聲鬧得不停,小宮女忙來報知:“季羋,季羋,不好了。”

    漆黑的房間,燈亮起來,女蘿披著衣服從下首席子上爬起來,點了燈,上前扶起羋月。

    羋月驚問道:“怎麼回事?”

    女蘿去打開門,小宮女進來跪在地上道:“季羋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瀉,渾身發熱。”

    羋月大驚,披衣起來道:“快帶我去看看。”她帶著女蘿和小宮女匆匆走過長廊,走進嬰兒房,見乳母正抱著嬰兒滿頭大汗地哄著。

    羋月道:“把孩子抱給我。”

    嬰兒在羋月的懷中,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羋月心疼地抱著嬰兒道:“稷,稷,你怎麼樣,你難受嗎,娘應該怎麼辦啊!”

    女蘿道:“季羋,得趕緊去請太醫。”

    羋月道:“好,你趕緊去請醫摯過來。”

    女蘿剛要出去,羋月卻忽然道:“等一下。”

    女蘿停住,羋月猶豫了一下,又道:“叫繆辛,去稟報大王,說子稷得了急症。”

    女蘿喜而泣道:“是,季羋,您終於想通了。”

    羋月什麼也沒說,只是抱緊了嬰兒。

    這一夜,秦王駟正于椒房殿王后之處安歇,卻被半夜驚醒,坐起身來道:“何事?”

    繆監站在屏風外恭敬地道:“羋八子差人來報,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請大王示下。”

    秦王駟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這就過去。”

    羋姝夜半驚醒,聽到此事,不悅地道:“大王,不過是小兒之症,差太醫過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醫,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駟沉著臉推開她走出屏風外,叫道:“來人。”繆監和繆辛上來為秦王駟穿衣,秦王駟邊系帶子邊匆匆而去。

    羋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頭,玳瑁見秦王駟去了,忙進來道:“王后可否受驚?”

    羋姝怒聲道:“你是死人嗎,這點小事也讓他們驚動大王?”

    玳瑁為難地道:“若是別人,老奴擋下也就是了。可季羋上次出了那件事,這次老奴就更不能擋了。再說,還有繆監那個老狐狸在,老奴實在擋不住啊。”

    羋姝道:“一個小兒急症,就能把大王從王后的床上叫走?宮中這麼多妃嬪有孩子,將來都有樣學樣,以後還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過去看看吧。”

    羋姝道:“你昏了頭了,她半夜擾了我,叫走大王,還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您有母后懿範啊,而且還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著孩子來爭寵,正可以就此揭穿她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羋姝來了興趣,掀被就要起來道:“來人,給我更衣。”

    玳瑁連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時的事大王雖然沒有追究,可心裡畢竟有芥蒂,王后這一去,也把大王心裡那點芥蒂給掩過去了。”

    羋姝沒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羋姝氣憤地將衣服丟在地下踩了幾腳:“不去,不去,我不去,什麼抓她的錯?她這人哪有錯等著給我們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過去給她討好,滾出去。”

    玳瑁想說什麼,看著羋姝怒氣衝衝地樣子,只得咽下話,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駟匆匆而入常寧殿西殿,問道:“子稷呢,怎麼樣了?”

    羋月抱著嬰兒神情悽惶,看上去楚楚可憐,聽到聲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頭,看到秦王駟後兩行眼淚落了下來:“大王,您、您真的來了?“

    秦王駟心生憐惜:“你怎麼搞的,不是說病好了嗎,怎麼比病中還憔悴?”

    羋月將嬰兒遞過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這是怎麼了?”

    秦王駟接過嬰兒,嬰兒啼哭不止。

    羋月驚惶地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又吐又瀉……”

    秦王駟摸了摸嬰兒的額頭,又按了按肚子,還看了看眼瞼和舌頭,安慰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著涼。”

    羋月詫異:“大王,您也懂醫?”

    秦王駟笑道:“行軍作戰,什麼情況都會遇到,一點起碼的醫道要懂。況且,寡人也有過這麼多的孩子,一些小兒常見症狀也是遇上過的。”

    羋月道:“大王您真是什麼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亂……”

    秦王駟道:“你們女人自然是不明白這些事情。”

    羋月仰慕信賴地看著秦王駟:“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時女醫摯也匆匆趕來秦王駟把嬰兒交給她道:“快來看看子稷怎麼樣了。”

    女醫摯也象秦王駟一樣察看以後又診了脈,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駟有些詫異:“中暑?”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沒有冰鑒,問道:“難道子稷這裡沒有送冰嗎?”

    羋月隱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錯,就不必再問其他了。”

    秦王駟嗯了一聲,看著羋月沒有趁機告狀,有些意外。

    繆監站在門外聽到了,輕聲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來,大王今夜看來要在此處歇息。”

    小內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鑒中,散發著涼氣萌貨大戰美御醫。秦王駟和羋月坐在搖籃前,看護嬰兒。見羋月額頭都是汗,遞給手帕,羋月接過,眼神複雜地看秦王駟一眼道:“多謝大王。”

    秦王駟無奈地歎息一聲道:“你總是太倔強。”

    羋月道:“妾身向來都是不聰明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你啊!”

    羋月道:“妾身雖是弱質女流,卻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脾氣,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氣,無可奈何。妾身知道這樣的脾氣,註定是不討人喜歡,要撞得頭破血流……”

    見羋月哽咽,秦王駟不禁伸出手去為她拭淚道:“傻丫頭。”

    羋月哭著撲倒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麼開口邁出這一步來。我才不在乎什麼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羋月伏在秦王駟懷中低聲哭泣。

    嬰兒的哭聲忽然響起,打斷兩人的抒情,羋月哭聲停住,兩人彼此對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尷尬。

    羋月抱起嬰兒輕聲哄勸著,秦王駟將她擁入懷中,一家三口格外溫馨。

    清晨,秦王駟走了,但見外頭掖庭令派人,將甜瓜冰塊等物流水般地送上來。

    薜荔帶著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羋重獲寵愛,這些勢利之人就見風使舵,上來奉承了。”

    羋月神情淡漠,輕搖扇子:“薜荔,你要記住,得意時休燥,失意時休怨。”

    女蘿見羋月神情不悅,揮手令眾人退出,輕聲問:“季羋已經重獲大王寵愛,為什麼還是不高興?”

    羋月有些自厭地:“我為什麼要高興?為求這一份男人的寵愛,去算計、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連子稷的病也要成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憐?”

    女蘿勸道:“季羋,這滿宮裡誰不是這樣,要說手段算計,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計。再說從前……”

    羋月冷笑道:“從前?從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說那是為了救小冉,是為了生存,可我現在……”

    女蘿勸道:“季羋,莫說是宮中,天底下的女人,難道不都要討好夫君嗎,不是為了母族,就是為了地位,或者是為了兒女,或者是為了情愛。男人只有一個,女人卻有很多,不爭不搶,難道還坐等天下掉下來,或者神靈開眼嗎?”

    羋月沉思。

    女蘿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才的話,卻在羋月耳邊久久迴響,為了母族?為了地位?為了兒女?為了情愛?

    她為了什麼?母族沒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難道能說,完全是為了兒女嗎?

    想到這裡,她忽然驚愕不已。

    難道,我真的對大王產生了情愛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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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29:4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51-154章 情與妒

  日月如飛梭,一轉眼,嬴稷已經滿六歲了。

    這數年中,列國發生了許多事情。

    先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後,聯合了齊國共攻趙國,趙國大敗。公孫衍的合縱之計首嘗勝果,也令得列國開始重視公孫衍的殺傷力。此後在公孫衍與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與齊威王互相推尊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齊國為人質,與齊國結成盟友。公孫衍更奔走楚國,欲形成魏齊楚三國合縱之勢。

    而張儀接替公孫衍為秦相後,自然也一直在關注著這位老對手。一看到公孫衍在列國推行合縱之計,他亦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破壞了齊楚兩國與魏國的合約。

    公孫衍自然不甘失敗。他不久便聯合韓、趙、燕、中山四國,與魏國共同發起“五國相王”之事。

    像中山國這樣“披髮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國家也來湊數稱王,頓時引動齊楚之怒。先是齊王表示:“我萬乘之國也,中山千乘之國也,何侔名於我?”此後楚國更直接,當即宣佈在魏楚聯盟時被送到楚國的魏公子高為太子,將現在魏國的太子嗣視若無物,然後令昭陽領兵攻魏,在襄陵大敗魏軍後佔領了魏國八個城邑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秦人趁機出動,張儀先是與樗裡疾聯手率兵奪了魏國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間調停人的身份,約齊、楚、魏三國執政重臣在齧桑相會。“五國相王”的聯盟計畫以失敗告終,魏國罷免了提倡合縱的宰相惠施,公孫衍也被迫出走韓國。

    張儀又出一計,讓秦王駟罷去自己的相位,然後出奔到魏國。張儀之前在秦國的所作所為雖對魏國傷害很大,但也確實讓魏國看到了他的能量。見到張儀來投,魏王實是喜出望外,當即任命張儀為相。

    張儀在魏為相不過幾年,便將公孫衍在魏國的合縱力量破壞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國有識之士自然瞧出不對來,尤其太子嗣更多番進諫。魏王罃年輕時也曾幾番謀取霸業,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經快八十了,之前數番失敗讓他只想頤養天年,因此寧可妥協退讓。

    然而秦王駟終究按捺不下野心,這邊已經折服三晉,籠絡了楚國,便想借此機會將齊國的勢力也一併打壓下來。於是在西元前320年,贏駟向魏國、韓國借道進攻齊國,齊王地緊急起用匡章為將,結果秦軍因勞師遠征而大敗。這次戰敗迫使秦為了與齊國議和,又將另一位秦國公主嫁與了齊國。

    這位被稱為“湣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齊,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濺起一絲浪花。這件事導致了後面一連串的變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諡號為惠,即魏惠王。原來主張合縱之議的太子嗣繼位。他一繼位,就立刻罷免了張儀之相位,重新請回惠施為相,公孫衍主政。

    齊國因為與秦國這一場戰爭,也加入了合縱大軍。在燕國,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噲即位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暫處於不明狀態。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諡號為顯,史稱周顯聖王。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實在無足稱道,但著實活得長久。在他的“統治期”內,他眼看著諸侯國個個稱王,不但齊楚秦這樣的大國稱王,甚至連中山、宋這些二流國家也跟著稱王。他能活這麼久而不是早早被氣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尋常。

    如此諸事變動,天下政局,又將面臨重新洗牌。

    秦國保持了數年的優勢,卻又面臨新的危機。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悶熱,蟬聲鳴唱,聲聲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門,唯有到了傍晚的時候,羋月才能夠扶著侍女,到荷花池邊走走。

    荷花池中,紅蓮盛開,鴛鴦成雙。

    羋月只著了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薄衫,不著飾物,手中輕搖紈扇,看著池中鴛鴦,聞著荷花的香氣。在宮裡久了,有時候要學著自己去欣賞美的東西,保持快樂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在這四方天地裡,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麼列國爭霸、什麼合縱連橫,這樣的大事,根本不是後宮妃嬪們能夠聽到的。

    她所能聽到的,無非是王后宮中賞衣飾,這個媵女和那個媵女為了爭衣飾掐起來了;公子華為魏夫人獻壽,讓王后生氣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狹路相逢互不相讓,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訴;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後到底是誰主使之類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這些東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當真只剩下看著公子稷一天天長大而已。

    幸而,她還是偶爾能聽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妻主太狂夫之過。剛開始張儀會傳一些消息給她,等到張儀去了魏國,她也斷了消息的來源。然後,她開始讓繆辛去幫她打聽,甚至唐夫人也會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訴她。

    偶爾,她會去西郊庸夫人處走走。庸夫人是個很睿智的女人,羋月能夠從她那裡,知道許多秦國往事,聽到許多真知灼見。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為契機,而與秦王駟重修舊好、再獲寵愛以後,她恢復了往日“寵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駟之間的關係,反而有了一種若有若無的疏淡。而這種疏淡,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駟的心結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結也仍在。一開始,她僅僅視他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從來不曾想過留下。然而當她拒絕黃歇之後,她本以為身心已有歸宿,卻不得不面對他不僅僅是一個男人、一個夫君,更是一個後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狽處境。嬴稷生病,讓為人父母的他們,因著孩子的緣故而表面上放下這種看似“無謂”的心結。但是,當她求和的時候,她意識到了自己和秦王駟之間的不平等,她為自己的主動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對秦王駟的怨念。這種羞辱和怨念,讓她再度面對秦王駟時就無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閡,心也冷了下來。

    羋月的這種變化,秦王駟作為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又怎麼會沒有察覺到?然而縱然察覺了,但他有身為君王的高傲,在羋月已經為他生下孩子、拒絕黃歇,甚至主動求和之後,他再執著於“她心中愛他幾分”,也覺得十分丟臉。而且,他對她甚至還有心動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選擇隱忍。表面上看來一團和氣,然而私底下兩人之間的相處,卻漸漸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沒有淡到如唐夫人這般真正疏遠,畢竟他們之間,仍然有著一些牽掛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許多投契和歡樂。他自然也是經常來看她,對公子稷也十分疼愛,但這種感覺,漸漸像對所有已經生了公子的後妃一樣,失去了最初最動心一刻的熱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種習慣。

    有時他們還能夠說一說讀到的書,也有出去騎馬射箭行獵的時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館聽辯論、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的歲月,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一起的時候,除了說說孩子之外,便是偶爾提一提宮中諸事,也就如此罷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這麼過下去嗎?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駟走到她身後,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麼?”

    羋月嚇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幹嗎不聲不響的,嚇我一跳!”

    秦王駟只著了一襲薄葛衣,也不著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輕閒,見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過來的腳步聲也沒聽到。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羋月也不好說出自己剛才所想,只從湖邊大石上站了起來,道:“妾身在看鴛鴦。”

    秦王駟剛才站在她身後也已經看了一會兒了,此時聽得她的話,不由得又看了一下,還是搖頭道:“鴛鴦有什麼好看的?”

    羋月輕歎:“看,它們總是成雙成對的。”

    秦王駟覺得有些聽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確定地道:“朕覺得……禽鳥都是成雙成對的吧。”

    羋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又轉了話題道:“妾身昨日看書,看到齊莊公四年,大夫杞梁戰死,其妻姜氏迎喪於野,哭聲至哀,城為之塌圮。”

    秦王駟聽了這話,觸動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麼忽然想到看這個?”

  羋月輕歎:“列國征戰已經數百年,至今未息。思想當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別夫君,征人不歸,肝腸寸斷。不知道這戰爭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秦王駟也輕歎:“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生於這大爭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戰鬥。前有狼,後有虎,每一戰都只有拼盡全力廝殺,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場新的戰爭。”說到這裡,他又頓了頓,“寡人小時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經問過母親,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母親告訴我說,她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的母親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母親的母親,小時候都曾這麼問過……數百年以來,人人都這麼問過,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羋月議過朝政了,此時不如為何,忽然觸動了心事,多說了兩句。

    羋月輕歎:“如果當此世,能夠有一個像周武王那樣的聖人出世,讓諸侯聽命,討伐首惡,結束戰爭,那該多好。”

    秦王駟只覺得她這想法實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時代,人少而地廣,諸侯分得土地後仍有餘裕,所以專心耕種即可。可這千百年來,人丁繁衍,不勝負荷,所以農夫也只得放下鋤頭拿起刀劍,爭奪自己和子嗣的口糧。”

    羋月抬起頭來,認真地道:“《商君書》上說,若能夠有君王以絕大威權,依人口和貢獻重新劃分土地,則可減少爭端。只可惜,不要說在列國沒有這樣的人,就算在秦國,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強推行。這其中到底缺了什麼呢?”

    秦王駟見她皺眉的樣子,不禁伸手去撫了撫她的眉頭,失笑道:“你一個小女子,想得太多了。這是歷代明君聖主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何況是你。”

    羋月也失笑,將之前的話語一句帶過,道:“可見杞人憂天,並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你的心中,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這一段故事,難道不應該是感歎真情難得,感天動地嗎?”

    羋月心中輕歎。她跟了他七年了,這七年來,後宮的新寵也是三三兩兩地出現,她冷眼旁觀著,總是有一段時間,秦王駟對她們會特別有耐心,呵護備至,憐香惜玉狂狼不噬妾。然則,漸漸他就失去了新鮮感,也懶得繼續以前的話題。如今的秦王駟,已經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兩人的對話就顯得乏味起來。當她講到他不願意繼續的話題時,他總是有辦法迅速地把話題結束掉。然而他的轉移方向,又是她不願意接應的。見他如此,她亦笑了笑,顯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動,豈有此思?那麼大王也會感動於這個故事嗎?”

    秦王駟順口道:“世間真情難得,如何能不感動?”

    羋月不語,低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起了興趣,托起她的臉道:“鴛鴦同心,你對寡人有幾分真心?”

    羋月無奈,只得問道:“大王要幾分真心?”

    秦王駟戲謔地道:“十分,你有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火花一閃,也微笑道:“從來真心換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幾分真心來換?”

    秦王駟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你竟反將寡人一軍了。”

    羋月微笑著不說話,隨著秦王駟轉身向宮道走去。走了一會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給了妾身的是真心,給了王后、魏夫人的,還有後宮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駟站住,笑著指指羋月道:“你這算是嫉妒了嗎?”

    羋月手執紈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駟收了笑,凝視著羋月,認真地說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傷人,更傷己。”

    見秦王駟大步而去,羋月的笑容收起。這是他的真心話吧。後宮妃嬪無數,而他只有一個。這就註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對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後道:“薜荔,我們走吧。”

    薜荔道:“季羋,今日是月圓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羋月一怔,想了想,搖頭道:“罷了。我懶得理會她們,自去一處清靜的地方賞月吧。”

    這幾年下來,楚國陪嫁來的諸媵女也陸續承寵,各生子嗣。不曉得為何,最初承寵的孟昭氏一直無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羋姝又生了第二個嫡子,名壯。這椒房殿中,便更熱鬧了。

    羋月不想參與,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寧殿,這幾年在常寧殿中甚是逍遙,又何必再去理會她們呢。

    她知道羋姝這些年越發喜歡這種眾星捧月的場面,更喜歡在妃嬪們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會派人來喚她,於是索性帶了薜荔,去了園中。

    她知道園中有一處雲台,極為清靜,四下無遮無擋,想來正是賞月的最佳處。只是宮中之人,每逢月圓必要開宴相聚,誰又會正經去賞月華的淒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過雲台時,已經打定主意來此賞月,當下回宮匆匆用過晚膳,將公子稷交與唐夫人,便去了雲台。

    一路走來,但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從雲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覺得月隨人行,步步上升一夢榮華。走到盡頭,她卻是一怔,這雲台之上,居然已經有人在了。

    但見魏夫人獨坐在雲台之上,對著月亮自酌自飲,已至半醺。侍女采薇遠遠地站著,不曾近前來。

    羋月捧著一壺酒上來,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猶豫間,但見魏夫人轉過頭來,看到她,站了起來,笑著舉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羋妹妹你也來了。”

    羋月捧著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壺,席坐在魏夫人身邊道:“沒想到魏夫人也會到這兒來飲酒。”

    魏夫人輕笑道:“傷心寂寞人,不到這兒來,還能夠到哪兒去?我只是沒想到,正應該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羋,也會到這兒來。”

    羋月道:“妾婢無專夜之寵,月圓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宮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著,指著羋月道:“你也太老實了,這又不是大規矩,爭一爭又何妨?我當初得意的時候,可沒有管過什麼初一十五,就是搶了,又能怎麼樣?”

    羋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經有了些醉意,哼了一聲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沒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裝隱忍、裝慈善,把我推出來當惡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壞了名聲,在宮中壞了人緣,她還想搶走我的子華……哼哼,那是我的兒子,我十月懷胎,歷盡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我怎麼可能忍?我爭我搶我鬧,最終,我贏了,保住了我的兒子;而她輸了,輸掉了性命!可我也輸了,輸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贏了,她臨死前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讓我的子華,當不成太子。”

    羋月輕歎一聲,公允地評價道:“她已經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當然,跟你的那個王后比起來,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厲害的,怎麼在她面前,竟厲害不起來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誰在我生產的時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兒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來!你居然就這麼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連她身邊的一個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國讓她們這些人幾分倒也罷了,那是上頭還有父王母后,無可奈何。可到了秦國,位分又算得了什麼?她和你我有什麼區別?不過都是大王的女人罷了。大王喜歡誰,誰就得勢;誰得勢,誰就可以踩下別人去……你真傻,真傻!”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沒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當爭不爭,就活該被欺負被剷除,就算身後也要被人取笑無能、愚蠢!”

    羋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過來吧!”

    羋月扶著魏夫人站起來。

    魏夫人醉醺醺道:“羋八子,我原是過來人,我勸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圓則虧,紅顏易老,覆水難收。女人能夠挾制男人的時光,就只有這最好的幾年,錯過了,就永遠沒機會……”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來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來,扶著魏夫人下去。見她咯咯地笑著,似醉非醉地離開,羋月坐了下來,不覺拿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喝了下去。抬頭看著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圓則虧?”

薜荔已經回來,聽了這話,不禁心中一驚,忙上前勸道:“季羋,魏夫人從來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撥離間,您可別上當。”

    羋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撥離間,可是,每句話,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處,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確是工於心計,她的話看似自己發牢騷,可是,每一句都讓她心有戚戚。與羋姝的相爭,與秦王駟的疏遠,何嘗不是她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呢。

    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人曾經喚她“皎皎”,因為她皎潔似月光。可是如今,還會有人把她這樣記在心上,視她如月光嗎?

    一夜無話。只說次日,羋姝在清涼殿臨水台邊乘涼,聽著聲聲蟬鳴,在這炎夏更覺心浮氣躁。羋姝只嫌侍女們拿著大羽扇扇風的動作太輕,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輕搖,煩躁無比地道:“這天氣,真煩。都說我們楚國在南方,氣候炎熱,可也從無這般悶熱!”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頭煩熱吧。”

    羋姝放下扇子,不悅地道:“胡說!”

    玳瑁知道她是為昨日月圓之夜,諸人皆來奉承,卻不見羋月到來,因此心頭氣悶,勸道:“奴婢曾勸王后拉攏季羋……”

    羋姝沒好氣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著拉攏她嗎?”

    玳瑁慢條斯理道:“王后說得是。但後宮之中,女子爭寵乃是自然。季羋若不能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縱然季羋不懂得感恩,王后也應該去馴服她。”

    羋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動道:“如何馴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記了,咱們手中可捏著她的命脈呢……”說著便附在羋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羋姝聽得心動,不禁點頭。

    過了數日,羋姝便派人來請羋月,又說要讓她帶公子稷來。羋月卻不敢帶著孩子過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見了羋姝便賠禮道:“我原該帶著子稷來向王后請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兒個不巧有些傷風,我怕他來這兒過了病氣,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讓他來,還請王后見諒。”

    羋姝本就是隨口帶一句罷了,見狀笑道:“既如此,那就罷了。”說到這裡,又習慣性地開口教訓道:“你也實是不仔細,子稷總是這麼體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個人在常寧殿,沒有玩伴的緣故。要不然,你們都搬回來,椒房殿中,男孩子這麼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這般老是把他養在常寧殿不出來,豈不是將男子漢養成女孩兒了?”

    時間久了,羋月早對她這種有事找碴、沒事教訓的煩人脾氣習以為常,知道只要左耳進右耳出,給她一個貌似恭敬的態度便可,等她叨嘮夠了,便能逃過一劫婚情撩人。便敷衍道:“多謝姐姐關心,唐夫人亦很關照我,我住得很好。”

    羋姝亦知她是敷衍,心頭懊惱,卻也拿她沒辦法,只是每次假借“關心”的名義訓斥一頓泄泄自己的火罷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數年過去了,大家都生了兒子,她卻比自己顯得年輕許多。羋姝因為常常焦躁的緣故,睡不安枕,又好於妃嬪中爭豔,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時保養不善,近年來卸了妝,更是老得厲害,膚色也黃暗起來,再厚的粉都怕蓋不住新生的細紋了。

    此時細看羋月,卻見她臉上薄施脂粉,依舊姣美如昔。歲月如此厚待於她,隨著時間的推移,非但沒有削減她的美色,反而讓她更增成熟和美豔。若說她初入秦宮時還只是花骨朵,如今卻是盛放的鮮花了。羋姝這樣想著,不禁帶了幾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臉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寵愛的緣故吧。”

    這話一出,便連旁邊的玳瑁也覺得過了,不禁咳嗽一聲。不想羋姝反而橫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與妹妹之間無分彼此,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說是不是?”

    羋月苦笑道:“阿姊說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華貴。阿姊真是太誇獎我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方才滿意,笑容也真摯了幾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來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為得了寵愛,就得意忘形。須知你是我楚國之人,若是在宮裡太過得意,也會得罪其他妃嬪。做人要處處謹慎留心,不可輕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初時還有些氣虛,但見羋月低眉順眼的樣子,便越說越是得意,儼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導不懂事的妃嬪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羋月低垂眼簾,掩飾心中的不耐煩,轉身端了一杯茶遞給羋姝道:“王后訓誡得是。”

    羋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為王后,大王如此寵愛我,我仍是處處留心,沒惹起過後宮的閒話……”

    羋月一皺眉,聽得她話裡有話,便問道:“是誰向姐姐說我閒話了嗎?”

    羋姝一噎道:“沒……呃,我也是勸你要防微杜漸嘛。”

    羋月道:“多謝姐姐提醒。”

    羋姝被打斷話頭,忽然脾氣上來,喝道:“我看你的樣子,就曉得你從來是不馴服的。須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蕩必是將來的太子;你的子稷,將來能不能有封爵還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羋月忙道:“姐姐多心了,我斷無此意。”

    羋姝道:“無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藉故生事,先呵斥對方一頓,教她摸不著頭腦,自然就會為了討好自己而出力效勞。當下才說出自己的目的來:“你如今正得寵,怎麼不曉得借此機會為子蕩出把力,讓大王早日立子蕩為太子?”

    羋月只得道:“我只是個小小八子,立一國儲君這樣的大事,如何輪得到我說話?我若真有這樣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範我。”

    羋姝輕哼一聲,想想也是,待要退讓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個打壓對方的由頭來,當下沉了臉道:“說得也是,諒你也沒這個本事。就算你有這個本事又如何,你還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別說你是我的媵侍,你,還有你兒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別忘記你還有個在楚國的弟弟,還有你的舅父!”

  羋月臉色大變,一手在袖中攥緊,強自鎮定下來道:“阿姊如何忽然說起楚國的事情來?王兄是個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國,我素來放心得很。”

    羋姝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

    羋月笑道:“阿姊說哪裡話來?我們姐妹從小一起長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軟之人?若無阿姊一直以來的庇護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宮了。阿姊對我的恩情,我自然不會忘記的。”

    羋姝聽羋月說得真摯,臉色也漸漸緩和,得意地一揚頭道:“你知道就好。”說著,這邊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飾如何這般寒酸?再送些給妹妹挑選。”

    羋月淡笑道:“多謝阿姊。”

    羋姝總是這樣,先是用言語羞辱你,然後以為用一點衣飾便可以安撫你,打發了你,還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會以為你不感恩,還要懷恨在心,就會鬧出無窮無盡的事端來,非要將你弄得合乎她的想像,這才算完。

    羋月亦是太過瞭解她了,也懶得同她解釋。她有這個權力折騰別人,那別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過去罷了。一套流程走完,羋月將首飾丟給薜荔收好,走了出來。

    薜荔看到她這樣,不禁心疼,歎道:“季羋,您太委屈了。”

    羋月疲憊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有一種人,永遠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喜歡和憎恨,只會不斷帶給你屈辱和厭惡。”

    薜荔低聲嘟噥道:“她還老提什麼恩情,季羋您還應著她。她對您有過什麼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帶出楚國,可害您的也是她的親娘。就算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過她一命,在義渠人突襲之時還做了她的替身,也還過兩次了。再加上您為了她入宮,若是沒有您,她早讓魏夫人給算計了……”

    羋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是喝止了薜荔,道:“你當真多嘴。這還在椒房殿呢,小心隔牆有耳。”

    薜荔嚇得掩口,左右一看,發現無人,這才放心。

    羋月雖然沒有理會薜荔的話,心中卻在冷笑。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每得羋姝一分的好處,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這恩情不是羋姝的要脅,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羋姝認為還對她有恩情,自己還沒回報她這份恩情,她就不捨得讓玳瑁動手。她所看重的,無非是王后之位,無非是君王的寵愛,無非是兒子的太子之位。她為什麼老得快?因為她時時刻刻都盯著別人,生恐這些東西被人搶了去。

    羋月輕歎一聲,對薜荔道:“惠子為相魏國,莊子去見他,別人同惠子說,莊子此來,是要代你為相。於是惠子恐懼,在國內搜了三天三夜。莊子聽說後去見惠子,對他講了一個故事: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鵷這種鳥,發於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誰曉得路上遇到一隻鴟鴞剛得了腐鼠,見鵷飛過,以為對方要奪它之食,嚇得護住食物去呵斥鵷。你說,豈非可笑?”

    薜荔聽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點頭。然而見羋月不以為意,她心頭的氣憤不禁也減了些,笑問道:“季羋,您說的是什麼?奴婢竟聽不懂呢流觴歎!”

    羋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這世間,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兩人說著,出了正殿側門,走到穿巷上,忽然傳來幾聲尖厲的呵斥之聲。兩人扭頭去看,卻見旁邊側院的門開著,季昭氏立於廊下,正橫眉立目地斥責著宮女:“你們都指著我好脾氣呢,敢拿這種東西來給我,就不曉得給我扔回去?”

    此時玳瑁服侍完羋姝剛出來,聞聲便走過來,見又是季昭氏鬧事,不禁皺了皺眉頭,陰陽怪氣地道:“媵人這又是怎麼了,整天這麼呵雞罵狗的!公子蕩才歇下,誰這麼尊貴要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發作的脾氣只得收斂了些,忍了忍氣道:“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來的膳食做得實在難以下嚥……”

    玳瑁尖聲道:“這大熱天的,大王還為今年乾旱操心得吃不下飯,有的吃就不錯了。媵人,我們做奴婢的也是為難,您就體諒一二,如何?”

    季昭氏氣恨恨地一頓足,扭頭就進屋裡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連忙跟上。

    玳瑁輕哼一聲,揚長而去。

    羋月主僕,倒是從頭到尾,看了這出活劇。薜荔欲上前說些什麼,羋月卻阻止了她,見雙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寧殿。

    且說那季昭氏,自以為受了委屈,便一頭跑去找孟昭氏訴說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著王后的勢,在這宮中橫行霸道,無所不為,簡直當自己是另一個王后,實在是氣人啊。”

    孟昭氏輕搖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對她言聽計從,我們怎麼能與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給王后獻計,讓王后救了她出來!這老虔婆素日欺壓你我,該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會保住她嗎?無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觸怒大王罷了。你我不得大王寵愛,若無王后庇護,在這宮裡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聲:“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厲害些,還能在這宮裡立足嗎?”

    孟昭氏眼神閃爍,歎道:“是啊,你我實是無用,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總算還有一個公主,好過我如今膝下猶虛……”說到此處,不免傷感,季昭氏只得又勸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雲天,心中卻想著,這樣的日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得想個破局的辦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負心術的,可惜入秦以來卻無用武之地。早期,羋姝只倚重羋月一人,將她壓得沒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兩人交惡,偏生羋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駟,懷孕生育的機會比其他媵女多,沒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卻一直沒有動靜。

    這是她的命運嗎?她不服,也不甘。

    這時候的她,表面上平靜無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對外界事物的在意,卻遠比季昭氏更加強烈。

    所有的風波,其實一開始,都只是一點小小的漣漪而已。

    而怨念,日積月累,終會摧毀理智的大堤。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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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0:21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55-157章 和璧現

如此忽忽數月過去,時近中秋。

    中秋一過,軍情忽報,公孫衍聯合魏、趙、韓、燕、楚五國合縱攻秦,五國聯軍已經到了函谷關外。

    嬴駟召集群臣,日夜商議軍情,樗裡疾、張儀、甘茂、樂池等大臣議論不休。

    這樣重大的軍情,便是只曉得風花雪月的後宮,也不免聽到了風聲。

    且不說羋姝等諸後妃惴惴不安,便是繆辛也忍不住,打聽了消息,欲與羋月分說。

    羋月正在為公子稷縫製衣服,她把與傅姆嬉笑玩耍的兒子抓了過來,往他身上比一比衣服的大小寬窄。嬴稷湊過腦袋來看,聳了聳鼻子道:“母親,上回繡的就是菱紋,這回繡的還是菱紋呢。”

    羋月笑道:“我心思不在女紅上頭,學了這幾年終無長進,也就橫平豎直,繡個菱紋罷了。”說著輕拍他一下,“嫌棄我手藝不好,就別穿了。”

    嬴稷忙摟住這件衣裳,撒嬌道:“母親縫的,我最愛穿了。”羋月憐愛地摸摸他的小臉,想到他的衣裳多半由侍女所做,連唐夫人為他做的衣服也比自己多,不免有些慚愧。這回公子稷生日將到,她才起心動念,要親自為兒子縫製一件衣服。

    繆辛此時前來,羋月隨手將針插在針墊上,拍了一下嬴稷道:“去玩吧。”

    嬴稷笑著往院中樹下跑去了。羋月斂容聽了回報,皺眉道:“五國攻秦?哪五國?”

    繆辛報導:“有魏、趙、韓、燕、楚五國。”

    羋月暗暗想了一下,再問:“沒有齊國?”

    繆辛搖頭道:“沒有齊國。”

    羋月輕舒了一口氣道:“沒有齊國,應該是有驚無險,大王能撐得過去。”

    繆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季羋,您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羋月也詫異:“怎麼?”

    繆辛道:“這可是五國聯軍,公孫衍真能把他們聯合起來,而且已經攻到函谷關外。自大王繼位以來,我大秦從來沒遇上過這樣危急的時候,滿朝文武都驚恐萬分,您居然……”

    羋月不在意地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打個賭?這次大秦不會有太大損失,損失的反而是五國之兵。”

    繆辛連忙搖頭。

    看羋月若無其事地縫衣服,繆辛忍了忍,終於沒忍住,道:“季羋難道能掐會算不成?”

    羋月放下衣服看了看繆辛,笑道:“我哪是能掐會算?就在我入秦之前,楚國曾為合縱長,也想聯合列國攻秦,結果卻無疾而終。五國聯軍,看起來可怕,卻沒有領頭羊,最終還會變成一盤散沙。”

    繆辛揣著一肚子的疑惑,只得下去了。

    不想近日來,因為函谷關外五國聯軍攻戰甚急,咸陽街頭也開始彌漫著一股惴惴不安的氣氛。

    因戰亂導致的難民湧入引發物價飛漲,甚至還有一些權貴人家在暗暗謀劃著退路,尋找與五國交好的門路裝神。

    此時秦國也流傳著一個消息。據說,當年楚國的國寶和氏璧就在咸陽,有人在暗中尋機出售,只要出價夠高便可得到。甚至還傳說,有人在咸陽某家商肆中親眼見過和氏璧原物。

    這樣的風聲,自然也悄悄地傳入了秦宮之中。

    繆辛在羋月跟前侍候,因為他是秦宮老人,所以一些打聽消息、結交人脈的事,羋月便交給他去做。他聽到這個消息後,自然也告訴了羋月。

    聽到這消息,羋月霍地站起來:“你說什麼?和氏璧在咸陽?是誰告訴你的?”

    繆辛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才回答道:“奴才也是聽得宮中之人口耳相傳,不知真假。若是季羋要詳細情況,奴才這就打聽去。”

    羋月站起來,走動幾步,心頭卻泛起了一些疑問。若論宮中之人放假消息害人,她已經遇上兩次了。一次是羋茵趁她要尋找魏美人的下落,欲害她性命;另一次便是椒房殿以黃歇的消息相誘,在秦王駟面前陷害她。

    和氏璧乃是她幼年所有,這件事,玳瑁必是知道的,若是以此相誘,未必不是一種手段。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對繆辛道:“你想辦法,去見國相張儀,將此消息告訴他,問問他可知此事內情。”

    張儀因和氏璧之事差點喪生,他不可能對此事不關心。而以張儀之智,這些後宮妃嬪玩的小把戲,斷然不能在他面前得逞。

    繆辛奉了羋月之命,忙尋了機會去見張儀。

    張儀卻也知道此事,當下沉吟一番道:“此事我亦知之,但不知道羋八子對此事有何態度,不如請羋八子與我當面一說。”

    繆辛便將張儀之言轉告羋月,羋月思索片刻後,便道:“那就請國相去馬場,我也去馬場與他見面。”

    自上次黃歇之事以後,羋月已經很久沒有再去四方館了,甚至也不常出宮,唯一沒有變的只是日常的騎射練習而已。

    次日,張儀下朝後沒有歸家,而是直接轉到秦宮西邊,去了馬場。

    他站在馬場上,但見一匹青驄馬自遠處飛馳而來,馬上一人,紅衣勁裝,正是羋月。

    那馬跑到張儀跟前,羋月勒馬停下,笑道:“張子,好久不見了。”

    張儀退開一步,眯著眼睛像是要避開強烈的陽光,看了羋月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好久不見,季羋越發明豔照人了。”

    羋月跳下馬,將韁繩和馬鞭交給隨侍的繆辛,才道:“咸陽城中出現和氏璧,可是實情?”

    張儀臉色沉重地點點頭道:“不錯。”

    羋月斂袖為謝道:“多謝張子。”

    張儀卻擺手道:“不敢。張儀也有私心,想借這和氏璧,查出當日是何人將它盜走,害我險些一命嗚呼。張儀不曾見過和氏璧,故而想讓季羋幫我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羋月露出了微笑凰寵——高門貴夫。她早知道,當年之事,張儀是一定不會甘心放過的。

    而有了張儀,她得到和氏璧的可能性就大多了。當下點頭道:“自然,我可以幫張子鑒別是否真璧,但事後,和氏璧歸我所有。”

    張儀倒有些詫異:“季羋也對和氏璧感興趣?”

    羋月點頭,帶著志在必得的神情:“張子,你當知道,和氏璧是當年我父王送給我的,你我也因為和氏璧而結識。若這寶璧下落不明,那也罷了;既然它出現在咸陽,那麼這就是天意。是天意要讓和氏璧重回我的手中,我一定要得到這和氏璧!張子,請你務必幫我。”說著,她向張儀深深行了一禮。

    張儀忙側身避過,不敢受她之禮,道:“不敢,不敢。季羋,此乃互利之事,若能解我心頭之恨,張儀當呈上和氏璧以謝季羋。”

    羋月點頭道:“好,不過張子只須打探消息是否準確,以及背後是否有人操縱便可。你不要出頭,免得為人所猜忌。”

    張儀也點頭道:“張儀正有此意。世人皆知此為楚國國寶,季羋是楚人,出面贖此寶物,名正言順。”

    羋月道:“而且這錢,由我來出。”

    張儀忙道:“張儀也算薄有資產,倒是季羋在宮中……”

    羋月卻搖了搖頭,有些傷感地道:“張子不必與我相爭。這是父王留給我的念想,我定要用自己的錢來贖它。而且我傾盡財物來贖它,便與張子無關了。有些事,還需張子做個局外人,才好處置。”

    張儀點點頭,施禮道:“多謝季羋。”

    和氏璧出現的消息,不只傳到了羋月的耳中,也同時傳入了王后羋姝與夫人魏琰的耳中,自然也引起了不一樣的反響。

    羋姝正帶著侍女們在玩投壺,聽了這個消息,立刻收了手,叫了玳瑁進來,讓她去查探。玳瑁去打探了回來,說是咸陽城中有一名商賈姓範,手中正有這和氏璧,只是要價甚高,要五百金。

    羋姝聽了哂笑:“那些人忒也眼淺,五百金算得了什麼?”轉頭吩咐玳瑁:“傅姆,你便帶了五百金去買。這和氏璧原是我楚國國寶,若是能夠贖回,也好讓母后開心。”

    玳瑁忙奉承道:“王后真是有孝心,不枉威後最寵愛您。”

    羋姝搖了搖頭,心中卻想起小時候看到楚威王將羋月抱在懷中,羋月脖子上便戴著那和氏璧,她不知有多羡慕。想了想,回過神來,失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小時候的事呢!”

    她如今身為王后,這些年來,她所得到的一切,早已經遠遠勝過羋月了。

    想到這裡,不免向玳瑁抱怨道:“和氏璧在母后手中,本是極好的。偏生鄭袖貪婪,王嫂又保不住和氏璧,昭陽居然會把它丟掉……”

    玳瑁見她不悅,忙奉承道:“如今王后將它贖回,自然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了。”

    羋姝點頭微笑,忽然道:“你說,得了和氏璧,要不要叫羋八子過來看一看呢?”

    玳瑁點頭道:“是啊,她也怪可憐的……”

    兩人不由得笑了起來。
而此時魏夫人卻不以為然:“區區一塊玉璧而已,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井離卻是消息靈通,忙回報道:“可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塊玉璧志在必得呢!”

    魏夫人忽然睜開眼道:“你的意思是?”忽然明白過來,拊掌大笑,“不錯,不錯。這倒是個好機會。”自羋月生下兒子以後,她真是日夜盼著椒房殿與羋月的不和會激化。羋月那個性子,死裡逃生,豈肯放過羋姝?不想此事不知怎麼差三錯四,不但引出了黃歇之事,還弄得兩邊皆安靜了下來。

    宮中若是安靜,她還有什麼機會?她心中冷笑,那自然是要讓它無風也起浪,有事就會生出嫌隙來,有了嫌隙,那便是她的機會來了。既然她已經無法再在秦王駟跟前得寵,那麼,她便要其他的寵妃,把那王后好好地咬下幾口肉來!若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和氏璧志在必得,那麼,她便好好地助她們把事情鬧得更大吧。她越想越得意,當下低頭,細細地思忖了一會兒,想了數個主意,再一一推演過,於是對井離密密地囑咐一番。

    井離奉了魏夫人之命,去打聽那傳說中擁有和氏璧的商賈范賈。那范賈已把消息放出數日,見有宮中寺人來到自己的商肆之中,心下大喜,忙搓著手上前道:“小人正是范賈,不知中貴人有何事吩咐?”

    井離問道:“是你要賣和氏璧?”

    范賈道:“是,正是小人要賣和氏璧。”

    井離便道:“把和氏璧拿出來給我看看。”

    范賈猶豫了片刻。井離便打開隨身帶來的匣子,露出滿匣金燦光芒來。范賈看得眼睛都直了,連忙點頭哈腰,轉身自密室中取了和氏璧的錦盒打開,送到井離面前。井離定睛看去,但見那和氏璧晶瑩剔透,寶光隱隱。秦國藍田亦出好玉,他在宮中多年,眼光不可謂不高,似這等美玉,竟從未見過!他怔了一下,拿起來對著光線處看了看,手也不禁有些顫抖,驚歎道:“這樣的寶璧,果然只能是和氏璧!”

    范賈賠笑道:“小人只要五百金即可。”

    井離冷笑一聲,當下小心翼翼地將和氏璧收到錦盒中放好,將自己帶來的木匣推到范賈跟前,道:“這裡是五百金。”此時所謂的金,便是後世的銅,似楚國“郢爰”這種真正的金子,反而因為開採過少,流通不廣。

    范賈忙清點過,又稱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賠笑道:“多謝客官。貨銀兩訖,請!”說著便把那裝有和氏璧的錦盒呈到井離面前。

    井離卻搖了搖頭,問道:“你可願發財?”

    范賈一怔,忙賠笑道:“身為商賈,自然是願意發財的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只不知,這財發得有沒有風險?”

    井離笑道:“簡單得很,我這五百金,白送與你,這和氏璧還是留下來給你,我家主人還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賈聽得張口結舌:“這……客官這是何意?”

    井離左右一看,見室中再無他人,當下附到那范賈耳邊,低聲道:“足下可知,宮中有貴人想買閣下的和氏璧?”

    范賈道:“莫非貴主上就是宮中貴人?”

    井離搖頭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幫足下多發一筆財。”

    范賈神情猶豫,半晌,似乎還是愛錢的心思占了上風,對井離拱手道:“願聞其詳。”

    井離便低低對范賈吩咐一番,范賈聽得連連點頭:“此計大妙,貴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現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魯,聽著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時候辦事時出了差錯,豈不誤事?”

    井離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賈搓著手賠笑道:“若貴主上能夠差遣一個能幹的管事來幫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說錯話做錯事了。否則,小人收了這五百金,豈不也是戰戰兢兢?”

    井離不承想他還能夠想到此點,大為滿意道:“不錯,足下能有這份謹慎,的確不愧是個成功的商賈啊。”心下暗忖,果然還是自己疏忽了,當下決定把這個思路當成自己的功勞上報給魏夫人。

    見井離離開,那范賈收起了臉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換了行裝,出門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蹤,便會看到他進了四方館旁邊的遊士館舍,不久之後又在一個中年遊士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咸陽城中的風風雨雨,卻與庸芮無關。

    這時,他正坐在酒肆中獨飲。

    那一年,他在四方館中,看到了羋月與黃歇對望的眼神,也聽到了羋月的決定。他想,是應該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繼續著自己的事務。沒過幾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他也繼承了庸氏族長一職,守完孝後,又回到了咸陽。

    這一次,秦王駟便不願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陽。他有些猶豫,又有些不舍。

    這個酒肆離四方館很近,許多遊士的館舍,亦在此處。他坐的位置,正對著一個遊士館舍的側門。

    此時,他坐在這裡,看到一個青衣遊士從館舍內送一個中年商賈出門,那商賈恭敬中帶著愁苦,走到門邊,卻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離去。青衣人沉下臉來,斥責不已,那商賈方無奈離開。

    庸芮見酒保正過來上酒,便問道:“老釅,這個人你認識嗎?”

    酒保老釅只看到范賈背影,便道:“公子,認不出來。”

    庸芮道:“那這送客出來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釅正看到那青衣人轉身入內,當下點頭道:“哦,剛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對面遊士館舍的東周遊士,似乎人家稱他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過問明月系列。當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氣爽,常寧殿庭院的銀杏葉子落了一地。

    羋月踩著銀杏葉子慢慢走著,繆辛跟在身後。羋月問他:“你說,那人忽然又提高了價碼,本來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為什麼?”

    繆辛苦著臉道:“奴才聽說,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價,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

    羋月思索著:“五百金買塊玉璧,已經算少有的高價了。玉璧不過是個飾物而已,除非是愛玉成癡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頭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國寶的楚國人。”

    繆辛賠笑道:“季羋明鑒。”

    羋月看著繆辛的神情,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看樣子,你知道是誰要跟我相爭了?”

    繆辛沒有說話。

    羋月道:“你不敢說,是不是?”

    繆辛退後一步,恭敬行禮。

    羋月道:“你不敢說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繆辛苦著臉勸道:“季羋,王后既然相爭,不如……就算了。否則與王后失和,總是不妙。”

    羋月苦笑一聲,搖頭道:“我與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見得我單方面討好退讓,就能求和。”

    繆辛只得勸她道:“奴才以為,季羋與王后縱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羋月搖頭:“你不明白,人的一生,總要有些執念。有些東西是可以讓的,有些東西,是我的底線,萬不能讓。”

    繆辛不敢再說,只得諾諾應聲。

    羋月歎道:“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將事情辦妥就行。”說著,沉聲道:“繆辛,你聽著,不管用什麼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攔,你一定要把這和氏璧給我弄到手。”

    繆辛只得應了聲“是”。羋月見他一臉苦色,也知他為難,道:“若是錢不夠,你便將我的首飾都拿去變賣了吧。再不濟,國相張儀還欠著我的錢呢,叫他代我墊上亦可。”

    繆辛嚇了一跳,急道:“羋八子,這不可。您才多少首飾,若是都變賣了,宮中聚會,您如何見人呢?”

    羋月卻道:“若無此璧,我便留著這些首飾又有何用?”當下便令薜荔去將她的首飾盒都拿了出來,交與繆辛。

    繆辛推辭不得,捧著這個首飾盒,如同燙手的山芋,實在是不敢收,卻又不敢不收。他苦著臉,還是將首飾盒還給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聽一下,這些東西放在奴才這裡不安全。若當真是錢不夠,或有人要買這些首飾,奴才再來稟過羋八子。”

    羋月點了點頭。當下令薜荔將首飾單子抄了一份,交與繆辛。

    繆辛左右為難,想了想,還是轉身去了繆監處。繆監正在服侍秦王駟,一時不得回來。繆辛只得在那裡一直等著,晚上繆監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繆監心中有數,看著給自己捶背捏肩的繆辛,舒服地放鬆了身子,享受著服侍,好半日才道:“你這小猢猻,這般殷勤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說吧,有什麼事要求到阿耶頭上來了?”

    繆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厲害,弟子再修煉幾輩子也趕不上您老人家。”

    繆監也略聽過宮中風聲,當下道:“羋八子有什麼難為的事要你去辦了?”

    繆辛道:“羋八子真是個善心的主子,從來也不曾打罵我們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為難,於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討個主意。”

    繆監輕輕地踢了繆辛一腳,笑駡道:“囉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話的時候若也像你這樣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早不在人世了。”

    繆辛道:“是是是。是這樣的,張相傳來消息,咸陽商肆有人賣和氏璧,要價五百金。羋八子命弟子務必買到,可等弟子過去的時候,漲價成千金了。弟子打聽到原來是王后也派人要買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較起勁來,那可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繆監眼中精光一閃道:“那麼,你看誰是漁翁?”

    繆辛卻不敢說,只是苦笑道:“弟子哪裡知道?只不過是這麼一比方罷了。”

    繆監沉吟道:“這得看這漁翁是事前有謀,還是事後撿便宜,還要看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漁翁。”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國兵臨函谷關,大王的後宮最好是風平浪靜。若是真出點什麼事,只怕不管誰想爭勝,最終大家都是一個輸字。”

    繆辛機靈地道:“阿耶放心,五國兵臨函谷關,看起來兇險,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

    繆監猛地冷掃繆辛一眼,繆辛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繆監擺手,詫異道:“沒有,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曉得說這樣的話?”

    繆辛賠笑:“嘿,還不是羋八子說的?她說最厲害的齊國沒有參戰,魏王和楚王又爭當盟主,列國各懷私心,都指望別人出力自己撈便宜,所以隨便挑撥一下,只要有一國撤退,其他國家就會成一盤散沙,潰不成軍鹿鼎記後傳。”

    繆監聽了這話,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這話,是羋八子在見過張相之前說的,還是見過張相之後說的?”

    繆辛嚇了一跳,忙道:“是見張相之前。對了,就是戰報剛到的那日,大王帶著群臣商議了一整夜,然後弟子和羋八子閒聊,羋八子隨口說的。”

    繆監陷入了沉思:“隨口說的……”

    繆辛心中著急,又不敢打斷,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繆監。

    繆監回過神來,看到繆辛,詫異地道:“咦,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繆辛苦著臉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繆監看著繆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個好主子啊。你聽著,從今往後,羋八子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甚至是賣了這條性命,都不要有二話。”

    繆辛驚奇地看著繆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個大難題,羋八子錢不夠,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飾全給賣了去贖那和氏璧,您說怎麼辦?”

    繆監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雖只是個寺人,卻跟隨于秦王駟身邊,見識既廣,心計亦深。那日朝會,他隨侍在秦王駟身邊,眼見眾臣也在為此爭議不下,素日那些執掌國政之人,在這個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驚慌失措,甚至喪失鬥志。還是張儀站在那兒激戰群雄,用那三寸不爛之舌,終於壓倒群臣。

    表面上是張儀占了上風,但不管是張儀還是秦王駟,對函谷關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張儀和秦王駟恐怕都沒有想到,這樣的軍國大事,滿朝文武加起來的信心和眼光,竟還不如一個後宮婦人。

    繆監知道秦王駟是寵愛過羋八子的,也知道羋八子的見識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強,但是這等軍國大事,她卻能夠說得與朝上重臣一樣,卻實在令他有些心驚。他便留了心,次日尋了個空隙,悄悄將此事告訴了秦王駟,又將羋八子欲買和氏璧,要變賣首飾湊錢之事,也與秦王駟說了。

    秦王駟當晚便去了常寧殿中。羋月只道他一時興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之後,嬴駟懶洋洋地說道:“你的性子怎麼這麼倔啊,區區千金,為何不跟寡人說,倒要私底下變賣首飾?”

    羋月一驚抬頭:“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駟點了點頭。

    羋月猶豫片刻,還是道:“世間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寵愛,已經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賜千金,豈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為難。”

    嬴駟卻是嗤笑一聲,道:“這點小事,寡人還替你擔待得起。”

    羋月抬頭看著嬴駟,心中百感交集。這些年來,她與秦王駟若即若離,若近若遠。這其中的距離,讓她從煎熬到平靜,再從平靜到不甘,如此反復清穿之華貴妃。

    到她漸漸平息下心情時,他卻又會在某個時候,用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擊中她的心。

    午夜時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吧。羋月萬沒想到,此刻他能夠如此及時地向她伸出援手。難道自己當真錯怪了他?難道他並非只是視自己為後宮的一部分,興來則至,興盡則走,而是一直在關注著自己,體察著自己嗎?

    秦王駟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麼了?”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驚動大王,可大王卻知道了妾身的事,特來雪中送炭,可見大王是把妾身掛在心上的。妾身慚愧,以前還胡思亂想,自尋煩惱。妾身,妾身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是好……”

    嬴駟寵愛地輕撫著她的頭髮,笑道:“你現在知道是自尋煩惱了。你啊,你怕受賜千金會招惹是非,可私下變賣首飾,難道不是更會落人口實嗎?”

    羋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這事做得糊塗,可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執念,不免難用理智來判斷了。”

    嬴駟道:“哦,平生執念?”

    羋月看著嬴駟的眼睛,情意流轉,緩緩地道:“妾身這一生,得到過的愛並不多。得到過最多的寵愛,一是來自大王,二是來自我的父王……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給我的……”

    殿內靜謐無聲,只有獸爐中禦香嫋嫋,銅壺暗中滴漏。

    羋月倚在嬴駟的懷中,聲音如香煙一般縹緲:“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後派人把我扔進荷花池裡。我雖然僥倖存活,但卻風邪入體,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將國寶和氏璧放在我懷中為我辟邪護佑。我佩著和氏璧,享受著父母的寵愛,無憂無慮、無病無災到了六歲,父王卻突然駕崩了。威後派人從我懷中奪去和氏璧,我的額頭撞在幾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後,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對我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是我對美好人生的執念……”

    嬴駟靜靜地聽著,這樣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聽過。那次她為了救魏冉,將她生母的事情說了出來。可她與生父的事,他卻從未聽聞。從她的訴說中,聽得出她對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懷中訴說的時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種隱秘的歡喜——“她終於從對那個男人的懷念中走了出來,是我讓她的內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間的感情,有時候非常微妙。他們已經在一起多年,甚至對彼此的情感有些習以為常的倦怠,可忽然間又撥動了新的心弦。他輕撫著她的長髮,歎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給寡人吧。”

    羋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擔,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經好多天沒有這麼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駟看著她的睡顏,見她眉間一直存在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愁意,居然散了開來,心中不由得也湧起一種滿足和快樂。

    他是君王,後妃侍以顏色,有時候滿足和快樂來得太容易,反而索然無味。他其實更喜歡她們在他面前,能夠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釋放和快樂。可惜,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對他釋放內心的人,他感覺不到滿足。

    似羋月這樣心事太重的人,能夠對他一點點釋放內心,更令他有一種成就感和快樂。

    想到這裡,他不禁俯下身去,對著羋月的額頭,輕輕一吻,看著她美麗的睡顏,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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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0:51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58-161章 無名毒

第二日,繆辛便得了秦王駟所賜之千金,從范賈手中購得了和氏璧,興沖沖地上車回宮。誰知他在宮門處驗過信符走入宮中時,卻見前面擋著一群人,當先一人,就是玳瑁。

    繆辛見狀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聲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禮,道:“見過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宮嗎?”說著作勢相讓,“您請,請!”

    玳瑁早看穿這小滑頭的心思,冷笑一聲道:“我不出宮,我在這裡,卻是等著抓一個擅自出宮的人。”

    繆辛不由得抱緊了手中裝和氏璧的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誰?”

    玳瑁一指繆辛道:“抓的就是你!”

    幾個孔武有力的內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繆辛的手,不顧他的掙扎,奪過錦盒,遞給玳瑁。

    繆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這是何意?奴才是奉羋八子之命出宮,這是羋八子要買的東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們常寧殿去。”

    玳瑁卻不理他,打開了錦盒。陽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寶光流溢,令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宮,她亦是見過和氏璧的,此番一見之下,果然與她當年所見十分相似。在宮門口,她也不及細觀,便合上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們去見王后覆命吧。”

    繆辛見她居然就這樣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掙脫內侍的控制,擋到前面叫道:“傅姆,這是羋八子的東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這條賤命可賠不起啊!”

    玳瑁見他居然如此不識趣,冷笑一聲:“是了,我不欲與你小子為難,不想你居然還這等不識趣。你擅自出宮,目無王后,來人,將他帶走,稟于王后處置!”

    她身後的內侍見狀,忙上前按住了繆辛。繆辛不想玳瑁如此囂張,當下拼命掙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賜下來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說著又用眼睛示意宮門處的內侍守衛,“我是羋八子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腳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負了哎,您快來救我啊!”

    他報出了繆監之名,便見不遠處幾名內侍果然神情遊移,當下心中大定今生亦有約。

    玳瑁亦知不好,卻不能現在就放這油滑的內侍走,否則他一走,羋月便要趕來鬧事。雖然這些年羋月看似性情溫馴,但她卻聽說過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時是鬧得何等不可開交的。當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懾了站在宮門處那幾名神情不安的內侍:“我奉王后之命處置宮務,誰若敢胡說八道,小心宮規處分!”

    幾個內侍立刻馴服地低頭行禮,似是已經被她威嚇住了,她這才令人帶著繆辛離開。

    她卻不知,待她轉身離開後,那幾名旁觀著的內侍立刻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兩個內侍分別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會兒,宮中該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羋月一早便等著繆辛的消息,聞訊便站了起來,不及思索,便要趕出去。

    女蘿一見之下,忙上前擋住她,勸道:“季羋,小心,那是王后,切勿衝動。”

    羋月卻一把推開了她,道:“別的事情可以讓,但和氏璧,萬萬不能!”說著徑直出門。女蘿無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訴唐夫人。唐夫人一聽,忙令人去稟報秦王駟。

    卻說羋月匆匆趕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擋住道:“羋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進來。”

    羋月用力推開侍女,昂然直入。卻見椒房殿內,楚國媵女們圍著羋姝,看著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說著。見羋月大步邁入,室裡本來很熱鬧的氣氛頓時凝滯。

    羋姝亦是帶著滿意的笑容,正將錦盒捧在手中細細觀賞,不想羋月直闖進來,頓時收了笑容,不悅道:“羋八子,你進我宮中,居然不等通傳,貿然直入,你的禮儀哪裡去了?”

    羋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懶得與羋姝多說,只斂袖輕施一禮:“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緊急,所以不告而入。”

    羋姝沉著臉道:“何事?”

    羋月直接走到羋姝面前,指著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買了一塊玉璧,聽說在宮門連人帶玉被傅姆帶走了。不知是為了什麼,特來相問。”

    羋姝看也不看羋月,只扭頭道:“傅姆,取榹千金來,賜羋八子。”

    玳瑁笑著拍拍手,便有兩個捧著匣子的內侍走上前。她令兩人將匣子捧到羋月面前打開,裡面金光滿眼,諸媵女都不由得發出輕呼。玳瑁笑道:“羋八子,王后賜您千金,就當是賞您用心為王后尋回和氏璧。”

    羋月看也不看那兩個內侍,直接對羋姝再行一禮,道:“和氏璧我是為自己尋的,請王后還給我。”

    羋姝這時才轉過頭,斜視著羋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嗎?”

    羋月道:“是。”

    羋姝轉頭,直視羋月:“你配嗎?”

    兩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讓。羋月亦直視羋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著它。”

    羋姝一時語塞,更勾起心中舊事,又羞又惱:“和氏璧是楚國之寶,只屬於楚國。我要它,是為了把它送回楚國去,你休要無理取鬧曆書訴情。”

    羋月半步不退:“和氏璧,從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們奪走了它,卻又丟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贖回了它!”

    羋姝看著羋月,頗為驚詫,忽然間覺得好似不認識對方了。從小到大,羋月在她面前,雖未竭力奉承,也少見故意討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沒有拂過她的意願,每每遇事,總是以羋月的退讓告終。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的時候,羋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種冷淡和疏遠的態度對待她。她讓羋月為自己引開義渠追兵,讓她去服侍秦王,遷怒她、責怪她,還令她險些難產,甚至到秦王駟面前用她和黃歇之事陷害她,羋月每次頂多冷淡地看著她,或是輕蔑地看著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對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責駡。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羋月會用這樣強橫的、毫不退讓的態度,要從她的手中奪走東西。

    這樣的羋月讓她覺得很陌生、很恐懼。她有一種不可忍受的感覺,要把羋月這種囂張的氣焰打下去。她要羋月如從前一樣,縱然有再多不滿、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責,更不可以搶奪。

    羋姝失態地站起來,指著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著羋月,“我告訴你,你們……”她手一揮,將整個宮中所有的人都掃了進來,傲然道,“我是王后,你們是我的媵從、奴僕。連你,都是我的。我隨時,都能處置了你!”她要讓羋月知道,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沒有人可以和她搶奪任何東西。于潛意識裡,她對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過是竟敢與她“搶奪”。到了魏夫人一敗塗地的時候,她便已經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羋月看著羋姝,她太瞭解對方為何如此,也太瞭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罷了。這世間,有些事能讓,有些事則不能讓。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羋姝不禁問:“我忘記什麼了?”

    羋月淡淡地答:“你忘記你我如今身在秦國,不是楚宮,我沒必要再處處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親懷中撒個嬌,就能要什麼有什麼的時候了。”

    羋姝怔住了,臉漲得通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急怒之下,她一揮手便向羋月臉上打去。羋月輕輕向後一躲,避過了這一巴掌。

    羋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開?”

    玳瑁一見之下也急了,高叫:“羋八子,你竟敢對王后無禮!”就要上前掌摑羋月。羋月輕盈地退後一步,借力輕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羋姝大怒:“反了反了,將她給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擁而上。羋月雖然略通武藝,但畢竟隻身而來。雖然薜荔也隨後趕來相護,但終究羋姝身邊,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勢眾,頓時按住了羋月。

    只是這一番鬧,也是椒房殿從未有過的。羋姝驚魂甫定,怒火便起,見羋月已經被制服,心中怒氣難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羋月一個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對你太過寬容了,竟然縱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羋月瞪著羋姝,一字字地道:“要麼,殺了我;要麼,把和氏璧還給我!”

    羋姝從未見過羋月如此瘋狂的神情,不禁退後一步,也有些膽寒。她定了定神,惡狠狠地道:“來人,把她押下去,關起來讓她冷靜冷靜。”

    玳瑁急忙上前稟道:“王后,羋八子犯上,應施杖責。”

羋姝一怔,她只是覺得羋月的反應有些嚇到她了,卻不曾想到過這個。她本想張口駁斥玳瑁,話到嘴邊,卻心念一動,不禁有些猶豫。見她眼光閃爍,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執掌宮務,切不可心軟。”

    羋姝狠了狠心,點了點頭。

    玳瑁便高聲道:“來人,將羋八子……”正說到一半,忽然室外傳來一聲冷笑,道:“將羋八子如何?”

    玳瑁聽到這個聲音,直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跪下。羋姝的臉也嚇得煞白。卻見簾子掀起,秦王駟大步進入,冷笑道:“寡人宮中,何時可以由奴婢指手畫腳給妃嬪行刑?”

    眾女皆一起跪下,只有羋姝強作鎮定地上前迎道:“妾身見過大王。”

    秦王駟掃視一眼周圍,道:“王后的宮中,今日很是熱鬧啊!”

    此時因秦王駟進來,按住羋月的人便已經鬆手。羋月撲到秦王駟身前跪下道:“求大王為妾身做主。”

    秦王駟卻故意問:“這是怎麼了?”托起羋月的臉,看到她臉上的掌痕,頓時大怒起來:“誰敢打你?”

    羋姝連忙上前解釋:“稟大王,咸陽商肆有人叫賣和氏璧,此乃楚國之寶,妾身正打算派人去贖回此物,不想羋八子已經買回來了。所以妾身把千金還給羋八子,還要重賞她能夠為楚國尋回此寶。不想羋八子忽發狂性,闖入妾身宮中,強要此物,真是無禮。”

    秦王駟微微冷笑:“那王后打算如何處置此物?”

    羋姝不假思索地道:“和氏璧乃我楚國之寶,妾身自然要送回楚國。”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看著羋姝,慢慢說道:“寡人耳朵不好,王后能再說一遍嗎?王后打算如何處置這和氏璧?”

    羋姝這才感覺氣氛有異,卻不知哪裡不對,猶豫著回答道:“臣妾,想把它送回楚國……”

    秦王駟便問她:“和氏璧是何人買下的?”

    羋姝遲疑著回答:“是……羋八子……”

    秦王駟目光炯炯:“既然是羋八子買下來的,那你打算如此處理的時候,問過羋八子的意見了嗎?”

    羋姝一驚,自知話已經說錯,猶不甘心地掙扎著道:“可,這是楚國的……”

    秦王駟截口問道:“你如今是哪國人?”

    羋姝脫口而出:“我,我是楚國……”

    玳瑁已經聽出來了,急忙叫了一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王后……”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向玳瑁穿越之非你不可。玳瑁壓低了聲音急切地示意道:“秦國,秦國!”

    羋姝雖聽懂了玳瑁的意思,可這一句話竟哽在喉間無法出口,好不容易才艱難地道:“我,我如今是秦國人……”說完,已經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淚水奪眶而出。

    秦王駟笑著問她:“既然是秦國人,和氏璧落在哪兒,重要嗎?”

    羋姝備感羞辱,兩行眼淚流下,倔強地咬著牙不肯說話。

    玳瑁見她如此,心中著急,忙勸道:“王后……”此時此刻,王后怕是又要鬧起意氣來了。

    不想她這邊替羋姝著急,卻已經惹得秦王駟大怒。他與後妃說話,怎能讓這老奴在旁不停指點?當下便不耐煩地斥道:“聒噪!”

    繆監會意,使個眼色,兩個內侍便上前按住玳瑁,塞住她的嘴,將她拖了出去。羋姝大驚,欲上前阻止,叫道:“傅姆……”

    玳瑁見她冒失,著急地連連搖頭,阻止她繼續行動。羋姝只得站住,看著玳瑁被拖出去,痛苦地無聲流淚。

    玳瑁被拖到門邊時,急忙丟了一個眼色給珍珠。珍珠會意點頭,明白玳瑁是要她趁機去搶和氏璧。

    玳瑁被拖到椒房殿庭院。繆辛一揮手,幾個內侍按倒玳瑁,打起板子來。室外杖擊聲傳來,夾雜著玳瑁的痛呼,聲聲傳入羋姝耳中。

    羋姝緊緊掐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問道:“大王,您、您忽然闖入妾的宮室,責打妾的傅姆,那接下來,您還打算怎麼做?”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雙眼,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羋姝問道:“什麼意思?”

    秦王駟看著羋姝,心中已經不耐。可這是他的王后,他願意再給她解釋一次:“誰買的東西,歸誰,如何處置,誰說了算。這是規則,也是公平。大秦治下萬民,就算寡人以君王之尊,也沒有看上誰的東西,就強買強賣的。”

    羋姝怒極反笑:“那麼大王的意思,是要將這和氏璧強判給羋八子了?”

    秦王駟心中更是不悅,反問:“是寡人強判?還是你強奪?”

    羋姝心中委屈之至,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掩袖哽咽道:“和氏璧乃楚國國寶,就算流落秦國,身為君子也應該成人之美,歸還舊主。奈何大王竟偏心至此,無視我為人子女的孝心。”

    秦王駟聽了她這糊塗話,冷笑一聲,將手一指宮外:“此處,數百年前,乃周天子之都城,周天子之宮殿,如今周天子安在?數百年前,天下十分,七分屬姬姓,而今,姬姓之國還有幾分?萬物無主,唯有能者居之替嫁王妃要回家。這大爭之世,若是無能者,上至周天下,下至庶民,大則難保國域疆土,小則難保妻兒性命。這天下,沒有誰的東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誰失去了,是他自己無福保全,又如何能規定別人一定要送還於他?”

    羋姝聽了這話,頓時亦得了理由,當下冷笑著駁道:“大王說話好生顛倒,既然說規則和公平,不可強買強賣,那為何又說無福保全者是活該?”

    秦王駟看著羋姝,搖頭輕歎:“有能力的,改變規則;無能力的,遵守規則。你既無能力改變規則,又豈能不遵守規則?大秦疆域之內的,守著規則,寡人能庇護他。大秦疆域之外其他人的得與失,又與寡人何干?”說到這裡,不禁加重了語氣。他娶這個王后時,便知道她並不是特別機靈聰明之人。但想著養移體居移氣,若讓她做了王后,多年歷練下來,也應該有所進步。哪曉得她自生了嫡子以後,以為萬事皆如意了,便做出了一樁樁一件件愚蠢之事,糊塗至今。“王后,寡人一直在等你自己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誰,應該做些什麼。你想做大秦國母,就應該有身為大秦人的意識,以有為爭有位。你不想當大秦王后,就守著規則,自有寡人庇護於你。不為大秦付出,又想恣意享受大秦王后的權力,天下哪有這樣便宜之事呢?”

    羋姝只覺得這簡直是無端飛來的責難。當著這一室宮婢媵女的面,她氣得掩面失聲痛哭:“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我哪裡不能承擔王后之職了?我拜過宗廟,我對你一心一意,我為你生下兒子,為你打理後宮,我如何不稱職了?你偏心,你偏心!”

    秦王駟本欲借此讓羋姝明白作為後宮之主應有的思量,見她如此不顧一切地大哭,不覺也皺起了眉頭。他按了按額頭,無言以對,只得輕歎一聲,對羋月點頭道:“走吧!”

    羋月大喜,行了一禮道:“是。”便上前欲取和氏璧。

    羋姝不想自己一番哭泣,秦王駟竟毫無觸動,反而完全無視她的存在,依舊偏向羋月。一時之間驚懼交加,忽然尖叫起來:“你休想!休想!我的東西,誰也休想奪走!我寧可砸了也不給你!我寧可毀了它,也不會讓你踩在我的頭上!”她激動之下,竟親自沖過去要奪和氏璧,羋月連忙一隻手擋住她,一隻手去拿和氏璧。不料原本站在一邊的珍珠卻忽然沖上前撞倒了羋月,自己也伸手去奪和氏璧。

    混亂中,羋姝摔倒在地,珍珠和羋月的手同時拿起盒中的和氏璧,兩人卻同時尖叫一聲,如被針刺。

    羋月看到手指上一點血痕,猛然一驚,想起昔年在楚宮聽過的一些舊事來,當下更不猶豫,將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一口口地將汙血吸出,吐了出來。

    珍珠卻以為自己和她是不慎被錦盒劃到,不以為意。羋姝尖叫道:“把和氏璧拿來給我!”珍珠忙去拿和氏璧,待觸到那玉璧,卻又被玉璧下麵不知何物紮了幾下。

    此時羋月連吸了幾口血吐出來,見狀剛說了一句:“別動……”珍珠卻已經拿起和氏璧,跑到羋姝身邊,討好地將和氏璧遞給羋姝道:“王后,給……”

    不想羋姝沒有伸手去接那和氏璧,卻驚駭之至地往後縮,指著珍珠的臉顫聲道:“你,你的臉……”

    眾人皆聞聲望去,看見珍珠的臉已經變成青黑之色。珍珠剛一抬頭,想說什麼,卻噴出一口黑血來。血濺上了羋姝的手背,嚇得羋姝連忙縮回手來,在衣服上拼命擦著。再一抬頭,卻見珍珠已經軟軟地倒在地上。

    薜荔尖叫一聲:“羋八子,您怎麼了……”

眾人連忙轉頭看向羋月,卻見羋月臉上已經呈現青氣。繆監臉色一變,手中出現幾根銀針,紮在羋月手臂上,拿起幾案上的水遞給羋月,急道:“快漱口!”

    羋月勉強支撐著,漱了口,將水吐出。薜荔已經跪下,拿起羋月的手指,為她吸吮傷口的血。

    眾人驟見變故,頓時呆住了。

    秦王駟喝道:“誰也不許動那和氏璧與匣子,快傳太醫。”轉頭見羋月的臉色已經蒼白發青,強撐著對他笑了笑,眼睛卻還看著那和氏璧,明白她的心意,對她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羋月松了口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椒房殿中,頓時亂作一團。

    此時唐夫人也已趕到,急忙率人將羋月帶回常寧殿西殿,又忙喚了太醫來。太醫李醯診完脈,轉身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大王,臣慚愧。”

    秦王駟急問:“羋八子怎麼樣了?”

    李醯苦著臉道:“羋八子是中了毒,幸虧及時將傷口上的毒液吸了出來,否則的話……”

    秦王駟道:“否則如何?”

    繆監上前一步,輕聲道:“大王,奴才得報,王后的那個侍女,已經中毒身亡了。”

    秦王駟倒吸一口涼氣:“羋八子現在如何?李醯,你還不快快救治!”

    李醯無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道:“大王,微臣只能初步診斷羋八子中的是蛇蟲之毒,可是卻無法辨出是何種蛇蟲之毒,到底是一種,還是多種。蛇蟲之毒的治法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不能明確毒素,對症下藥,只怕適得其反。”

    秦王駟皺眉道:“那現在怎麼辦,就這麼幹看著?你身為太醫令,居然沒有辦法嗎?”

    李醯道:“臣現在只能先以連翹等藥拔毒,再以犀角牛黃祛毒,但也只能起到緩解作用,拖延時日,並不能真正解毒。若不能在三日內找到解藥,只怕……”

    秦王駟道:“只怕什麼?”

    李醯道:“只怕羋八子性命難保。”

    秦王駟大驚,對繆監喝道:“三日之內,不計任何代價,必須找出解藥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不說秦王駟下令尋找解藥,此刻椒房殿中,已是雞飛狗跳。

    玳瑁受了十杖,便被侍女們扶著慢慢爬起來。正要讓侍女們扶她回房去上藥,卻聽得殿內尖叫連聲,詫異地問:“出了何事?”

    話猶未了,便見秦王駟帶著羋月匆匆離去,殿內亂成一團。玳瑁見秦王駟走了,方敢進殿。一進去便見眾女縮成一團尖叫,地上倒著珍珠的屍體。

    玳瑁大驚,又聽侍女們說了事情原委,急忙踉蹌上前扶住了羋姝,問道:“王后,您可碰到那東西了?”

    羋姝先是搖搖頭,又有一絲猶豫,似要點頭,又似要搖頭,有些不知所措。玳瑁急了:“到底有沒有?”

    羋姝此時已經連氣帶嚇,整個人都暈了。她方才一直捧著那錦盒,後來羋月去搶那錦盒,珍珠亦過來搶,她當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碰到和氏璧。她深吸口氣,總算想起珍珠把黑血噴到了她的手背上,忙伸手給玳瑁看,帶著哭腔道:“珍珠的血,濺到我手上了。”

    玳瑁大驚,忙喚了人來給羋姝洗手。此時殿中亂成一團,她拖著受傷的身體實是不能控制。不想孟昭氏卻挺身而出,先是安撫了諸媵女,接下來又指揮椒房殿諸人先扶羋姝進了內屋,再將珍珠屍體抬出,又打水清洗羋姝的手。

    孟昭氏照顧得井井有條,還勸玳瑁:“傅姆受了傷,還是趕緊去更衣敷藥吧,這裡有我便可。”

    玳瑁雖然萬般不放心羋姝這邊,卻有另一樁更要緊的事要做,當下便托了孟昭氏照顧,扶著侍女們的手出了殿。她不急著回房治傷,卻拖著受傷的身體直奔庫房。扶著她的侍女見她後背已經滲出血來,忍痛忍得一頭是汗,時不時還痛呼一聲,心中不忍,勸道:“傅姆如今傷重,何不回房治傷?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們就是。”

    玳瑁陰沉著臉,搖頭道:“你們不懂的,此物只能由我親自去找。”

    說著,她便指揮著人,將原來羋姝嫁妝中的數個箱子打開,各種小匣子小盒子小瓶子俱擺了一地。卻又不讓她們尋找,而是親自翻箱倒櫃。偏她剛受了傷,不時地因為舉手抬足碰到傷處而停下來,忍痛呻吟,卻又咬著牙繼續尋找。

    卻說羋姝安頓好以後,喚了侍女琉璃去看玳瑁。琉璃一直找到庫房,才找到玳瑁,詫異道:“傅姆,王后說您受傷了,要您躺著休息,讓太醫給您治傷。您不養傷,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玳瑁正吃力地扶住一個侍女的身體做支撐,見狀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箱子打開,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小心千萬莫要摔了什麼。”

    琉璃一邊順從地依著玳瑁的指點搬取匣盒等物,一邊好奇地問:“傅姆在找什麼?”

    玳瑁沒有說話,只吩咐道:“你們小心些,不要粗手笨腳的。給我找一個鑲了螺鈿的黑漆匣子,裡頭有三隻陶瓶。”

    琉璃滿腹疑惑,卻沒有說什麼,當下也幫她一起找。楚國多貝,這種鑲了螺鈿的漆匣極多。但羋姝的嫁妝,琉璃亦是經手過的,還算熟悉。找了一會兒,便從數個螺匣中找著了玳瑁所說之物,但見那匣子上鑲著螺鈿珠貝,雕花上漆,十分精巧。裡頭放著三隻色彩各異的陶瓶,一為純黑,一為偏綠,一為偏紅。她便將匣子打開,遞與玳瑁:“傅姆,可是這個?”

玳瑁見了,頓時激動道:“快拿來給我看。”又指揮琉璃把正中一隻黑色陶瓶打開,聞了聞其中氣味,點頭道:“就是這個,快扶我去見王后。”

    羋姝剛安頓下來一會兒,便見侍女們扶著玳瑁進來。玳瑁一身血淋淋的傷衣未換,傷藥未上,一瘸一拐走上前來,將一隻黑瓶塞給她,急切道:“王后,你快把這藥吃下去。”羋姝不解地問:“傅姆,你如何還不去治傷?這又是何物?”

    玳瑁卻不回答,只道:“王后,時間緊急,您還是先服了藥,再容奴婢慢慢告訴您吧。王后放心,奴婢是不會害王后的。”

    羋姝雖然不解,但見玳瑁拖著傷痛為自己拿了這藥來,神情又如此急切,到底還是信她,便倒出一粒藥來,接過琉璃奉上的水沖服下去,才又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玳瑁見她吃下藥,這才松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卻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羋姝會意,便叫其餘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孟昭氏、琉璃等幾名她素日視為心腹之人。

    玳瑁這才道:“那羋八子包藏禍心,竟然在和氏璧上下毒暗害王后,幸而王后吉人天相,只折了珍珠。老奴恐王后也拿過這盒子,不知是否會沾上殘毒,所以趕緊去找了此藥,王后服之,有備無患。”

    羋姝有些詫異:“你這又是什麼藥?”

    玳瑁便把螺鈿漆匣打開,指點著道:“您出嫁的時候,威後曾經讓太醫院精製了許多藥物讓您帶著上路,其中就有幾種解毒秘藥,所以奴婢這才趕著去翻找出來。王后您看,這三瓶解毒藥,左邊偏綠色的專解草木之毒,右邊偏紅色的專解礦石之毒,您方才服的這瓶黑色的乃是專解蛇蟲之毒的龍回丹。”

    羋姝聽得不住點頭,冷不防孟昭氏細聲細氣地道:“傅姆,您為何只讓王后服那黑瓶之藥,若那不是蛇蟲之毒呢?”

    玳瑁怔了一怔,迅速看向孟昭氏。孟昭氏卻神情靦腆,見玳瑁眼神淩厲,反而臉兒微紅,一副怯懦之態:“可是我說錯了嗎?”

    玳瑁轉頭看向羋姝,見羋姝神情亦有不解,當下解釋道:“王后,奴婢當日聽太醫說過,草木礦石之毒需要吞服或吸入,只有蛇蟲之毒,是傷及皮膚血脈的……因珍珠觸了和氏璧即死,所以奴婢猜這必是蛇蟲之毒!”

    羋姝一想到珍珠死狀,心有餘悸,再想到玳瑁不顧傷勢為自己找藥,心中亦是感動,抓住她的手道:“傅姆,你為我受刑,我卻不敢為你說情藏鋒霸天下。如今你受了刑杖,還未及看太醫上藥,就趕著為我找藥。這些媵女奴婢,若能有你一半忠心,我何至於這麼煩心?”羋姝說著,便已哽咽。

    孟昭氏見狀,亦以帕拭淚,且又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勸道:“王后如今已經服了藥了,傅姆亦當安心,還是快讓傅姆下去療傷吧。”

    羋姝回過神來,連忙點頭:“說得對。琉璃下去,快宣太醫。”

    孟昭氏卻又柔聲勸道:“以妾身看來,王后雖然服瞭解毒藥,卻也要看是否對症。您鳳體要緊,是不是再宣太醫來為您診脈,也好讓我們安心?”

    玳瑁正被琉璃扶著要出去,聞言也回頭緊張地道:“對對對,王后,您要先讓太醫為您確診一下,老奴才能安心。”

    羋姝連忙點頭:“好好,讓太醫先給我診脈,再去給玳瑁治傷。”

    見玳瑁退下,孟昭氏道:“王后,剛才可把妾身嚇壞了,若不是珍珠護主,那可就不堪設想了……”一句話又喚起羋姝的驚恐,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孟昭氏的手:“你休提了,方才嚇死我了。”孟昭氏不動聲色繼續道:“王后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大王也不在您身邊安慰,倒去了羋八子宮中。她如今昏迷不醒,就算在她那兒又有什麼用?大王又不是太醫。您這兒才正需要人安慰。”

    羋姝憤恨地道:“你別說了,他如今一心在那狐媚子身上,眼中哪裡還有我啊!”

    孟昭氏又道:“聽說,羋八子那邊還診不出傷情來,到處在找解毒藥呢。您這裡的藥,要不要送去給她……”

    羋姝卻聽也不聽,擺手恨聲道:“休想,天曉得她是不是存心害我。如今她怕陰謀敗露,在裝昏迷不醒呢。”

    孟昭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卻依舊順從地道:“您說得是。”她勸了羋姝幾句,把羋姝身邊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又親自去看了玳瑁,見玳瑁果然已經上了藥,又令侍女回報羋姝,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已晚,各處燈火慢慢地上了。侍女捧著燈在走動,見了她連忙曲膝避讓。她笑著擺手,態度十分和氣。

    她走在前面,仍然可以聽到侍女們在說著悄悄話:“孟昭可真是個和善人……”

    她聽在耳裡,卻沒有停下來,只是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如今她在椒房殿中,已經可以代羋姝處理許多事務了。那些有了孩子的媵人,自然會把重心移到孩子身上,對羋姝來說已經算是“不夠忠心”的了。因此,在與羋月明顯失和之後,羋姝更加地倚重於她,十件事中倒有四五件事要聽聽她的意見。

    如今,在和氏璧這件事上,羋姝和羋月會分裂得更厲害,而玳瑁挨的這一頓打,也會教她老老實實地躺在房間內,一兩個月內休想再指手畫腳了。

    甚至,還可以讓她躺得更久一些。

    孟昭氏走回自己的院落,便讓侍女們出去。等到房間內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摸摸袖內暗袋中的半瓶丹藥,露出一絲冷笑。萬萬沒有想到啊,珍珠的死竟讓玳瑁神志大亂。羋姝若要中毒,豈不早就中毒了?既然她沒有毒發,又何須再多服那一粒龍回丹?

    她從袖中拿出丹藥,拈起一粒來,凝神看著——這一粒龍回丹,便讓玳瑁陷入了死地。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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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1:2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62-165章 龍回丹

這日清晨,衛良人正走到花園邊,忽然聽得隔牆有兩個女子在說話。最近宮中多事,各種流言便飛快流傳,因此她一開始並不以為意。不料風中隱約傳來“羋八子”“解藥”之類的話語。她自然聽說過羋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駟在遍尋解藥之事,當下上了心,連忙駐足細聽。

    卻聽得一個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龍回丹,可是卻不許我們聲張,這是為何?”

    另一女子道:“聽說羋八子再沒有對症的解毒藥,可能就活不過三天了。”

    頭一個女子便道:“唉,別說了,小心禍從口出……”

    衛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細聽,忽聽得那兩人“啊”了一聲,似發現了什麼,便噔噔噔地跑了。

    衛良人急忙穿過屏門追了過去,卻見兩個宮女的身影遠遠地一晃便不見了。衛良人驚疑不定,卻不曉得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尋魏夫人商議。

    魏夫人也對發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動羋姝羋月姐妹相爭,但最終發展到一人毒發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狀況,卻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時見衛良人來找她,便做出一副懨懨的樣子,笑了一笑:“我這裡,早就無人走動了,倒是妹妹還難得肯來。”

    衛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氣,坐下來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請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問道:“怎麼說?”衛良人左右一看,見無人在旁,便將方才聽到的話,附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魏夫人聽了這話,心頭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仍不動聲色,依舊擺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冷笑道:“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麼?”

    衛良人見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若換了往常,魏夫人聽到這樣的事情,必是不會放過的。當下她心裡也有些捉摸不定起來,問道:“魏姊姊,您說要不要讓大王知道這件事呢?”

    魏夫人卻依舊懶洋洋地笑道:“妹妹儘管告訴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獎你的忠心。”

    衛良人更是疑惑,當下試探道:“我這不是想向阿姊討個主意嗎?”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麼主意好拿?我不過是個坐著等死的廢人,任是誰得寵,誰不得寵,誰算計,誰等死,與我何干?”

    衛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這樣的……”卻被魏夫人淩厲地看了她一眼。衛良人心中一驚,忙改口笑道:“那我就聽阿姊的。我先走了。”

    見衛良人匆匆去了,采薇進來不解地問:“夫人,衛良人說了什麼,您為何……”卻見魏夫人臉色陰沉,嚇得不敢再說。

    魏夫人一掃方才懶洋洋的樣子,騰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道:“事情做出禍來了。從今天起緊閉門戶,千萬不要做任何事,說任何話。”

    采薇大驚,連忙應“是”。

    衛良人離了披香殿,回到花園蹙眉細思,卻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舉動,實是令她疑惑萬分。她當即叫人去觀察披香殿的舉動。若是魏夫人口頭上說不感興趣,實則要借此對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觀事情的發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嚇得收斂手腳,那麼……衛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像的更為可怕。也就是說,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腳。那麼,她就要考慮,在事情發生之後,如何讓自己不受連累。

    此外,她還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誰在她的必經之路上說出那樣的話來,誘導她懷疑王后,甚至誘導她把這種懷疑傳給魏夫人?

    衛良人回到自己房間裡,叫來侍女采綠道:“你且去打聽一下,近日大監在做什麼。”

    采綠一怔:“良人,您打算……”

    衛良人冷笑:“如今這宮中,也只有他算得一個聰明人。”繆監雖然算計過她,但歸根結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計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羋月。若要在這宮中找到一個能夠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於連累她的人,也只有繆監了。

    采綠去打聽回來,說是繆監奉了秦王駟之命,正在全城緊急搜捕嫌疑人,尋找解藥。

    此時咸陽城已經戒嚴,秦王駟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門口,更是查驗得厲害。出城的人正一個個排隊交驗竹符,宮中派來的侍衛親自監督,拿著那載了“賣和氏璧的范賈”形貌特徵的文書,見著中年、肥胖、不是咸陽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論貧富,統統拿下。一時間,拿了十幾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裡,由那些見過范賈的人,一一辨認。

    此時魏冉正在司馬錯帳下為將,一聽說羋月中毒之事,便自請效力,率人沖入那范賈所居的商肆之內,不想卻已是人去樓空。他只得自己再帶了人,在咸陽街市一家家搜查過來。

    正在此時,有軍卒跑過來找魏冉,說是已經在城門口抓到范賈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門口押解那范賈。

    原來各處城門,今日已經抓了幾十名符合范賈相貌特徵之人。大部分人畏于秦法,只能自認倒楣,老實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夠審辨明白,得以脫身。不想中間卻有數人拒捕,當下就被抓獲,其中一人被認出正是范賈萌貨大戰美御醫。

    消息報到宮中,繆監忙去回報秦王駟。

    此時秦王駟正在常寧殿中。因羋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離李醯所說的時限越來越近,秦王駟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著羋月。

    雖然暫時沒有找到解毒之藥,但女醫摯依舊每日施針,李醯亦開出緩解毒性之藥。只是羋月病勢越發沉重,這日連藥也喝不進了。嬴稷不肯吃飯,也不肯好生睡覺,只是擔憂地牽著母親的手,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他只知道母親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卻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恐懼著失去母親後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間長大,擁有移山倒海、號令天下的力量,能永遠永遠地保護母親。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嬴稷正趴在羋月榻邊睡著。見秦王駟進來,侍女連忙上前,輕手輕腳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駟近前,只見羋月的嘴緊緊閉著,女蘿和薜荔兩人一齊動手,一人扶著她,一人喂藥,雖勉強將藥灌入她的口中,但藥液很快湧出,沿著羋月的嘴角流到枕頭和被子上。

    秦王駟看不下去了,上前沉聲道:“讓寡人來。”女蘿等連忙讓開。秦王駟將羋月抱起來,讓她斜躺著倚靠在他懷中,舀了一湯匙的藥湯喂入她口中,在羋月耳邊低聲道:“季羋,寡人命令你,把藥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著嗎?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羋月似乎聽到了他的話,這一次,口中的藥沒有湧出來。秦王駟滿意地笑了一笑,又繼續喂了兩口,不料羋月忽然一咳,將方才喂入的藥全部咳了出來。

    女蘿大驚,連忙拿著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駟擺擺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藥汁,看著昏迷不醒的羋月,心中甚是憐惜。他輕撫著羋月的臉,道:“季羋,你不是說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活下去嗎?為什麼你現在躺在這裡,一動不動?你的活力哪兒去了,你的聰明哪兒去了?”他說到這裡,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心中默默道:季羋,你如今躺在這裡,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曉得寡人的擔憂、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救醒你?到底是誰在利用你對親情的執念害你?你不顧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為你曾經得到的愛是獨一無二的,是毫無保留的嗎?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對待,有朝一日能讓你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間的紀念而不顧生死?

    他沉默著,眾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氣侍立一邊。

    過了好一會兒,便見繆監匆匆進來:“大王——”

    秦王駟將羋月交給女蘿,自己站起來道:“發現什麼了?”

    繆監行了一禮:“那個賣和氏璧的商人已經抓回來了。”

    秦王駟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沒有找到解藥?”見繆監有些猶豫,秦王駟看了看昏迷著的羋月,擺手道:“出去說。”

    說著,便率先走了出去,繆監連忙跟上。

    秦王駟步入庭院。時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銀杏樹葉落滿地。他踩著遍地的銀杏葉子,慢慢踱著,道:“問出什麼來了?”

    繆監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後有人作祟。那范賈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買下,卻叫他繼續叫賣甚至抬高價格,直至千金。”

    秦王駟道:“可查出是什麼人在背後操縱?”

  繆監猶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駟停住腳步,聲音陡然變冷:“誰?”

    繆監垂著眼,面無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詢問過,魏夫人派井離買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賈身邊操縱。魏夫人又派人讓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買通王后宮中的宮女,挑撥王后爭奪和氏璧……”

    他話未說話,便聽得秦王駟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賤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繆監還有一個消息未及稟報,卻不防秦王駟怒氣勃發,一路疾走,他只得將此事咽下,急趨跟上秦王駟。

    秦王駟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聞訊,慌張地整著衣服出來,跪下相迎。卻見秦王駟陰沉著臉,不理不睬走進去。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站起來跟進去。

    魏夫人身後跟著的侍女也想跟進去服侍,繆監卻擋住她們,並拉上了門,自己站在門外。采薇和井離對望一眼,見彼此都嚇得臉色蒼白。

    秦王駟走進室內,坐下。魏夫人跟著進來,忽然聽到背後門響,回頭看門已經被關上,臉色大變。

    此時室內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跪下顫聲叫道:“大王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此時,她已經知道秦王駟為何而來了。她派井深去殺范賈滅口,好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誰曉得井深這個蠢貨,居然讓范賈逃了出去。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為真相沒這麼快敗露,可是沒有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她跪伏在地,饒是素日膽大包天,也不禁渾身顫抖。

    秦王駟按著太陽穴,神情疲憊,語氣卻變得極為平和:“寡人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不要再自作聰明。”

    魏夫人聽到秦王駟這樣的話語,只覺得眼前一黑。她非常瞭解秦王駟,他若是怒氣衝衝,她或許還有機會,但他這般語氣平和,卻顯然已經不打算聽她任何辯解了。她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撲在地上,向前爬了幾步,急聲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後一次,妾身沒有下毒,妾身真的沒有下毒。”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站起來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抱住秦王駟的腿大叫:“大王明鑒,妾身再糊塗也不敢做出這種事。和氏璧送進宮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沒人能算計到一定會害到誰,這毒可能傷害到任何一個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華。妾身再糊塗也沒有這個膽子,更不會愚蠢到用這種手段來殺人。能做出這種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還是拋出了殺手鐧,“除非是早有解藥,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駟本對她失望已極,還肯耐心來見她,無非是想知道解藥的下落。此時聽她說話,只覺得怒從心頭起,臉色變得鐵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拉別人下水,拿別人當替死鬼嗎?”說著,便將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門邊伸手欲開門,卻聽得魏夫人不顧一切地高叫:“是王后,這和氏璧從頭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著,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藥。”

    秦王駟的手頓時停住,僵立不動。

    候在門外的繆監聽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衛良人的私下情報,兩下一結合,頓時就信了。心下暗自後悔方才一時猶豫,不曾在秦王駟入披香殿之前將此事說明,如今倒陷入被動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經披頭散髮形如厲鬼,見了秦王駟如此,頓時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宮中,她有解藥——羋八子再不服下解藥就會死了!大王,救人要緊,救人要緊啊!”

    秦王駟轉身,看著魏夫人,厲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魏夫人此時已經被恐怖所驅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來換取秦王駟的信任,聽了這話急忙應道:“是衛良人——是她聽到王后宮中有人說話,說季羋中毒以後,王后就趕緊開箱服藥,生怕染上餘毒。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來的解藥?”

    秦王駟深深看著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個人都縮成一團,卻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一定要抓住。當下咬著牙,噙著淚,卻不敢回避秦王駟的目光,只死死地看著秦王駟,希望他能夠*如昔。

    秦王駟忽然道:“寡人這就去王后宮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說話,卻見秦王駟指著她厲聲喝道:“可是——別以為你就能免罪!”

    說罷,此時早候在門邊的繆監已經開門,秦王駟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著他的背影絕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惡作劇,妾身絕對沒有下毒,更無害人之心。大王明鑒啊!”

    秦王駟頓了一頓,卻沒有回頭,徑直向外而行妻主太狂夫之過。

    繆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之人,連忙跟著出去。

    便見兩個內侍迅速上前,將魏夫人的房門關上,鎖住,並站在門口把守著。繆乙便指揮著其他內侍將庭院中的內侍和宮女們統統帶了出去。

    一時間,披香殿人仰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聽著外面的響動,心中頓時一片冰冷。如果說上一次是無妄之災,她還能翻身的話,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徹底失去秦王駟的信任與憐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了,或許只是出於一種深深的不甘。她在這宮中,親眼看到庸夫人的敗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寵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樣活著的人生。她從小聰明好勝,入秦之後,秦王駟更是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寵愛和權力,這一切都養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著新人得寵,不甘心居於人下,不甘心讓出權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駟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個君王手中“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玩物。讓她像唐夫人那樣寂寂無聲地活著,還不如讓她去死。

    因著這一股妄念,她為了當上王后,為了阻止羋姝的入宮,甚至不惜與魏國勢力勾結。她何嘗不知這樣的事被秦王駟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條。可是,就算她什麼也不做,她又能獲得什麼?不也是失寵失勢嗎?她太瞭解秦王駟了。她是姬妾,但公子華是秦王駟的親生兒子,就算她獲罪,子華依舊還是公子,只不過是寵愛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罷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華便是太子。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換了旁人,如衛良人之流,只會計算著點滴的君恩,想讓自己在宮中的歲月過得好一點,給子嗣謀算多一點——她們算計著這些殘羹剩飯的多與少,小心地去維護、去爭奪,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駟的危險。可是,她豈是這種蠅營狗苟之輩?她曾經得到過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為了這些次一點的東西去忍讓,她不屑。

    但這一注,她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敗得要將自己的心割出一片來,獻與秦王駟,才換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為,自己是不在乎失敗的,但直到命運臨頭,她才知道,她捨不得死,捨不得就此認輸。只要她活著,就有再坐到棋盤前的機會。

    王后羋姝、八子羋月,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秦王駟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憤。

    她像個天生不甘寂寞的鬥士,寧可死於戰場,也不會安於平庸終老。所以,她在戰敗以後,在爛泥地裡又慢慢爬起來,養精蓄銳,重新積累起力量,在有出擊的機會時,她依舊忍不住會出手。她想讓秦王駟看到,他所喜歡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麼不堪一擊,有多麼容易被操縱。

    她只想躲在暗處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機會,可是那些看著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寧可讓她們也一起倒下,然後……大家做個伴兒。至於秦王駟再找新人來,那又是另一輪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尋找機會繼續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瘋狂,甚至有些自取滅亡,可是她如同一個賭徒一樣,站在賭桌旁,看到有新的機會就會忍不住出手,哪怕輸得精光,仍然捨不得離開。甚至不惜賒帳,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換取再下一注的機會。

    魏夫人翻了個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腦子裡一團混亂。她甚至不再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卻只是想著,這一次,她能夠拖下多少人來陪她?

秦王駟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繆監急忙跟上,低聲請罪,將自己所知情報說了一遍。秦王駟更是信了幾分,當下一氣直走到椒房殿中。見羋姝匆忙迎出,秦王駟根本不看她一眼,徑直走進去。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進去。

    秦王駟坐下,冷眼看著羋姝。羋姝在這種眼神下感覺心虛,遲疑地左右看看,扶著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賠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嗎,怎麼到妾身這兒來了?”

    秦王駟劈頭就問:“羋八子中毒已經快三天了,王后就不關心她的死活嗎?”

    羋姝猝不及防,失聲道:“她,她還……”她險些就想說出“她還活著嗎”,話到嘴邊,猛然醒悟,改口道:“沒事吧?”只是這話轉得硬了,聽來頗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駟何等聰明,如何聽不出其中的勉強來?當下冷冷地看了羋姝一眼,問:“王后是希望她死,還是希望她活?”

    羋姝被他看得不安起來,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著。”

    秦王駟不再理她,卻緩緩地掃視了殿中諸人一眼。所有人見著他的神情,都不禁膽寒,紛紛低下了頭。

    秦王駟將眾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緩緩道:“朕聽說楚國有一種解毒之藥,那日事情發生以後,王后就吃了一顆解毒藥,不知道此藥是否對症?”

    羋姝聽了這話,驚得站起來:“我……我……”玳瑁見羋姝心神大亂,忙拉了拉羋姝,羋姝一緊張,立刻否認:“沒有……沒有這種事情。”

    玳瑁見羋姝連連說錯話,連忙替她描補:“王后出嫁時,嫁妝中就有各種藥物。老奴見王后也接觸過那個匣子,怕染上餘毒,所以找了一顆解毒的藥讓王后吃下去——其實只是求個安心罷了。”

    羋姝見狀,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秦王駟收起懾人的眼神,輕笑道:“原來是求個安心啊!”忽然問道:“那藥還有嗎?”

    羋姝被秦王駟笑得心驚肉跳,聽了這話不及細思,連忙應聲道:“有,還有……”說著伸手取過還放在幾案上的藥匣,端到秦王駟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釋:“紅的解礦石之毒,綠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蟲之毒。”

    秦王駟接過藥匣,打開看了看,轉向羋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種藥呢?”

    羋姝本已經嚇得有些暈頭轉向,忽然見秦王駟換了和顏悅色,一心只想討好於他,哪裡還顧得這許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駟接過藥匣道:“其他兩種沒有吃嗎?”

    羋姝脫口道:“不需要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玳瑁聽得臉色大變,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卻在秦王駟的眼光下不敢有所舉動。

    秦王駟點頭道:“好,好!”

    羋姝還待他再說些什麼,不料秦王駟卻忽然站起,轉身疾步離去。

    眾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戰戰兢兢地抬頭,見秦王駟已經遠去,羋姝卻還呆立著沒有反應過來,急得站起來拉住羋姝道:“王后,您怎麼就這麼輕易把解藥給了大王,還什麼都說了!”

    羋姝還未回過神來,反問道:“怎麼了?”

    玳瑁頓足:“季羋中了毒,整個秦國都沒有解藥,偏我們有解藥,豈不令大王生疑?”

    羋姝便問:“生什麼疑?”她這話一說,忽然想起情由來,嚇得臉色都變了,此時又聞玳瑁解釋:“大王豈不是要懷疑這毒是我們下的,否則哪會這麼巧!”

    莫說秦王駟懷疑,羋姝自己一細想,也是大吃一驚,嚇得白了臉色。她一揮手令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驚疑不定地問道:“傅姆,這毒是你下的嗎?”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連老奴也信不過了?若老奴當真要下手,何必這般麻煩!”

    羋姝越想越怕,白著一張臉,聯手都抖了起來:“那……那我們怎會有解藥?”

    玳瑁百口莫辯,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奴婢找這藥只是以防萬一,求個安心。但願這藥不對症才好。”

    羋姝也不由得點頭。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釋,還是向自己解釋,她喃喃地道:“嗯,不會這麼巧吧,這藥必是不對症的。對,必是不對症的。”

    不提兩人提心吊膽地等著消息,且說秦王駟帶著藥匣,回了常寧殿,便召來太醫李醯,將那藥匣給李醯驗看。李醯打開黑色藥瓶,倒出僅剩的三顆藥丸來,又倒回兩顆,拿起剩下的一顆,聞了聞,用小刀刮下一點藥粉嘗了嘗,閉上眼睛仔細分辨其中的藥性成分。

    秦王駟坐在羋月身邊,只是看著羋月,並不說話。

    李醯將藥丸遞給身邊的女醫摯:“醫摯,你來看看。”

    女醫摯也似李醯一樣,試過了藥性,才抬頭道:“的確是解蛇蟲之毒的藥,可是……”

    李醯會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羋八子之毒,卻不能確定,是嗎?”

    女醫摯點點頭,又說了一句:“此乃楚宮秘藥龍回丹,能解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這三種楚國至毒之蛇的毒,但若羋八子中的不是這三種毒蛇之毒,就難說了。”

    李醯便向秦王駟一拱手,稟道:“大王,蛇蟲之毒變化多端,其解藥或取其經常出沒之地的藥草,或取其血提煉成藥,必須對症下藥。請恕臣無禮,能否再取羋八子身上的蛇毒做個試驗,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駟點頭:“准。”

    李醯看了女醫摯一眼,女醫摯便走到羋月身邊,拿起銀刀,正欲在羋月受過傷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貼近羋月手指,她卻有些猶豫,不敢下手。

  秦王駟見狀,抱起羋月,讓她倚在自己懷中,拿過女醫摯手中的銀刀,親自動手在指尖割下,但見紅中帶著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醫摯手上拿著的藥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內侍尋來幾隻小兔,將那血沾了銀刀,劃破兔子的皮毛,弄出傷口來,見那兔子開始抽搐,再將那黑色藥丸給那兔子服下。如此幾番試驗之後,才回來稟道:“恭喜大王,此藥完全對症,羋八子服藥以後,三天之內當能醒來。”

    秦王駟點頭,又問:“怎麼要這麼久?”

    李醯道:“大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羋八子被蛇毒傷了經脈,要祛除餘毒,恢復身體,還需要更久。”

    秦王駟點了點頭,讓李醯退下,叫人將那藥丸與羋月服下之後,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忽然發出一聲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對症的解藥……”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眾人嚇得不敢說話。

    秦王駟看了一眼繆監,繆監會意,忙上前恭敬聽命,就聽得秦王駟道:“將椒房殿與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許任何人進出。”

    椒房殿內,羋姝拿著詔書,暈了過去。

    披香殿內,魏夫人青衣散發,端坐在那兒,神情如死灰,一動不動。

    宮中變故,亦是飛快地傳遍咸陽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張儀書房中,庸芮與張儀對坐。

    庸芮問道:“張子之智,非常人能及,這後宮之事,您如何看?”

    張儀反問:“以庸公子之見,當是誰人所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維只在常理之內,而張儀的思維,卻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張儀之智,自己亦當先說出猜想來,當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綻。若是魏氏所為,便是欲借此挑撥起王后和羋八子之爭,甚至除去對手。王后一死,公子蕩難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華上位。”

    張儀撫須,微笑不語。

    庸芮見狀,又微一沉吟,說道:“若是王后所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舉除去羋八子和魏夫人,一箭雙雕。”

    張儀微笑,卻問:“那這毒呢?”

    庸芮一時語塞,想了想:“若從毒來論,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無此條件。這樣算來,便是王后所為了?”再看張儀神情,卻頗有一些不以為然,轉口又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種毒物,盜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夠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婚情撩人。”說到最後,又搖搖頭,自己也有些不能確定了。

    張儀又問:“還有呢?”

    庸芮一怔,將自己方才的話細想了想,看還有什麼遺漏之處,但覺得再說,亦脫不出這幾種可能,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張儀笑著喝了一口茶。這苦荼的味道,他原來並不喜愛,可是自那日在楚國與秦王共飲之後,他亦漸漸喜歡上了這種初喝時又苦又澀,品得久了卻有一絲回甘的飲品。他喝了幾口,才放下茶盞,輕敲幾案,緩緩地道:“如果有第三個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個人?”

    張儀慢條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總疑心,王后沒有這樣縝密的心計,而魏氏的勢力在公孫衍的時候被連根拔起,哪裡又能布得下這麼大的局?”

    庸芮聽了張儀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兒,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擊案:“我想起來了。”

    張儀正一口茶飲入,被他一嚇,茶水自鼻孔噴出,嗆了半日,才問道:“你想起什麼來了?”

    庸芮連忙一邊道歉,一邊道:“那個范賈……我來之前,於街市上見著那范賈被人押送而過,當時只覺得眼熟。你方才說,是否有第三個人,我想著與此事相干之人,卻忽然想起……上個月,我曾經在遊士館舍見到過一人,長得頗似那個范賈。他當時正與人私下見面,態度還甚是恭敬,不曉得此人有無嫌疑?”

    張儀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現在才說?”

    庸芮苦笑搖頭:“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將信將疑,“那人當真可疑?”

    張儀道:“總是一條線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來:“我這便去。”

    張儀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這樣便去?待我撥一隊人馬與你同去!”

    且不說庸芮領兵而去,卻說那遊士館舍,本就是列國游士所居,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庸芮到了那裡,尋遍所有地方,卻找不到那日所見之人。他不肯死心,當下便召來管理館舍的中丞,對著人一個個點去。

    那中丞見他如此細究,便搬了名冊出來。秦法素來嚴密,那些遊士入館便要登記,中丞便據此名冊發放供養之米糧,若要離開,也要去中丞處登記,換取過關的符節。

    他們查看了這一月之內離開館舍的名單,發現一名魏國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當下便由張儀稟了秦王駟,滿城圍捕。

    如此幾番搜捕,直將咸陽城弄得人心惶惶。原來因為五國聯軍圍城而躲入咸陽城的一些巨族大戶,也嚇得要遷出去。

    樗裡疾見此情景,忙進宮去勸秦王駟。正勸著,便得到稟報,說是庸芮已經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駟大喜,當即派甘茂去審問,不料這回卻審出一個了不得的結果來。

    秦王駟得了稟報,驚詫不已,立刻召來樗裡疾,將供詞給他看。樗裡疾見了以後,也甚是驚駭。兩人面面相覷。良久,樗裡疾才道:“既有此供詞,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詢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還是點頭道:“召張儀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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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1:48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66-168章 真與偽

次日,張儀奉召入宮。

    張儀只道是自己指點相助庸芮有功,因而不以為意。他一進宣室殿,便見秦王駟和樗裡疾坐在上首,神情嚴肅。他心中疑惑,莫不是函谷關前軍情有變?

    行禮之後,君臣對坐,便聽得秦王駟開口道:“張子可知後宮和氏璧一案?”

    張儀點頭:“知道。”

    秦王駟問:“張子怎麼看?”

    張儀便將自己的分析說出:“臣以為,此事非一人所為。王后、魏夫人,甚至還有第三人、第四人,此事夾雜了他們每個人的私心和手段,才會如此複雜多變,而非一人起初所願。”

    秦王駟聽了此言,並不說話,只是看了樗裡疾一眼。

    樗裡疾接話道:“張子說得對。張子可知,昨日我們抓到一人,乃是范賈身後支使之人?”

    張儀點頭:“吾亦知之矣。庸芮公子曾與我說過,當日他見著范賈曾在遊士館舍,與另一人見面。怎麼,此人抓到了?”

    樗裡疾不由得與秦王駟交換了一個眼色,疑慮更甚,嘴上卻說:“正是,昨日庸芮抓獲此人,送至廷尉府,與那范賈對質,終於得知此人背後的操縱者……張子可要聽聽此人的供詞?”

    張儀隱隱感覺不妙,神情卻是不變,笑著拱手道:“臣恭聆。”

    樗裡疾向繆監示意道:“宣甘茂大夫。”

    過不多時,繆監便引著甘茂手捧竹簡走進來,行禮如儀。

    樗裡疾問道:“甘茂大夫,那犯人的口供,可是有了?”

    甘茂本是傲氣之人,但這些年來在秦國的位置始終不上不下,不免將原來的傲氣消磨了些,此時眉宇間的不馴之色已經減了許多,添了幾分沉穩。他聽了樗裡疾之言,便應道:“是靈魂夜未央。”當下呈上竹簡,跪坐在下首陳說案情:“此人姓中行,名期。乃先晉中行氏之後,居於魏國,與張子乃是同鄉……”

    張儀霍地直起身子,他感覺到一絲陰謀的味道,瞪大了眼睛看著甘茂。

    甘茂又繼續道:“他說,和氏璧乃是一月之前,張相交給他的……”

    張儀勃然大怒,長身而立:“胡說,我何來和氏璧?”

    甘茂表情嚴肅依舊,板板正正地道:“當日張相棄楚入秦,原因天下皆知,乃是因為楚國令尹昭陽丟失和氏璧,而張子是唯一的嫌疑人。”

    張儀提起舊事,便有些咬牙切齒:“昭陽老匹夫輕慢士子、草菅人命,他冤枉我,毒打刑求,可是我張儀清清白白,沒有拿就是沒有拿。”他轉向秦王駟,急道:“大王,臣當日與大王一起入秦,兩袖空空。臣有沒有和氏璧,大王當一清二楚。”

    秦王駟微微點頭,他其實在昨日已經聽過回稟,此時再轉向甘茂問:“你可問清,這和氏璧是如何到了咸陽的?”

    甘茂此人,素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孔,昔年迎楚公主入秦,也不曾有過半分好顏色,今日對著張儀陳述案情,更是一張鐵面。當下只向張儀拱了拱手:“張子,在下初審此案,比張子更為驚駭,所以問得很細。此人招供,當日張子得到和氏璧以後,因為昭陽追查甚嚴,怕帶不出關卡,所以將和氏璧藏匿起來。後來借著楚國公主和秦國聯姻,將和氏璧混在嫁妝裡帶到秦國,此後由張子自己收藏。”

    張儀此人,遊說列國面不改色,鑊鼎當前毫不畏懼,玩弄諸侯巧舌如簧。他只道世間,再無什麼可以撼動他心神之事了。誰想到今日遇上了此事,他竟抑制不住內心怒火如狂,一時間無法平靜下來,只覺得眼前的人都變得極為可笑。他眼睛都紅了,擊案怒喝道:“這是誣陷,誣陷!此人必是五國奸細,施離間分化之計!”

    樗裡疾見張儀如此,不敢刺激他,轉頭再問甘茂:“且不管這和氏璧是誰所有,你可問出此案究竟來?”

    甘茂垂著眼,語氣平板冷漠,毫無抑揚頓挫:“此人言,公孫衍聯合五國兵臨函谷關,秦國必敗。張子想逃離秦國,這才變賣和氏璧籌錢……”

    張儀怒極反笑:“哈哈哈,一派胡言!五國兵臨函谷關,只消分化離間,便可令其潰散。我張儀身居相邦之位,深得大王倚重,重權在握,我為何要逃離咸陽?我又沒瘋!張儀有三寸不爛之舌,千金聚合,不過瞬息之事,何須變賣和氏璧籌錢?如此胡言亂語,大王怎麼可能相信?”他一路說來,自以為理直氣壯,卻看到秦王駟和樗裡疾看完甘茂手中的竹簡,神情便有些不對了,不由得驚詫道:“大王,難道你們真的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樗裡疾便將手中的竹簡遞給張儀:“張子,你細看這裡頭的供詞,關於和氏璧如何從楚國到秦國的細節,非經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張儀拿著竹簡迅速一看,卻見裡面細說他如何得了和氏璧,如何收買奴隸,將和氏璧藏在楚公主入秦的嫁妝箱子裡;中途義渠人劫走嫁妝,他如何假借贖羋月之名,親入義渠取回嫁妝,趁亂收回玉璧,藏于心腹家中;逢五國之亂,他又如何召來舊友中行期,托他變賣和氏璧籌錢逃亡。這樁樁件件周詳之至、一氣呵成,若非他是張儀本人,險些也要相信這竹簡上的內容了。

    張儀將竹簡往下一擲,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抬頭看向秦王駟,只道秦王駟必會好言安撫表示信任,不想卻見秦王駟臉色苦澀,長歎一聲:“張子,寡人不相信你會背叛寡人,更不相信你會因為五國之亂而膽小逃離流觴歎。可是,這供狀在案,你教寡人如何向群臣解釋,如何向天下解釋,這和氏璧與你無關?那中行期乃你同鄉,他的供詞,你如何反駁?”

    張儀憤怒地道:“臣願與他對質!”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沉默得令人心驚。

    眾人也一起靜了下來。殿上只聞得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一聲聲,似打在人的心頭。沉默的時間越久,眾人的心越是不安。

    好一會兒,才聽得秦王駟長歎道:“寡人本欲差你出使函谷關外,遊說列國。可你既然已經身處嫌疑之中,在未弄清事情真相之前,只怕不能再處理國政。你先回府閉門謝客,待事情查清之後,再做打算吧。”他不相信這件事,可是,縱然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如今這件事似乎鐵證如山,他身為君王,又豈能完全不顧證據,不顧其他臣子的反應?更不能當真為了自己的意氣,將江山社稷的命運輕托。

    張儀難以置信地看著秦王駟,手指顫抖:“大王這是……要軟禁臣嗎?”

    甘茂板著臉道:“張子,若是其他人遇上這種事,是要下廷尉之獄的。大王如此待你,已經是格外寬容了。”

    張儀憤怒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不錯,不錯。比起昭陽將我杖責,大王待我,的確是格外寬容了。張儀謝過大王。”說完,張儀站起來朝著秦王駟一揖,便轉身大步離開。

    秦王駟伸手,想叫住張儀,但張了張口沒有出聲。眼看著張儀出殿,他的手無力地垂下,歎息一聲。

    樗裡疾見狀,忙對甘茂道:“甘茂大夫,你也可以退下了。”

    甘茂行禮:“臣告退。”

    見甘茂退出,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道:“樗裡子,你有何見解?”

    樗裡疾長歎一聲:“大王,依臣愚見,此案主要與三人有涉。先是張儀想要變賣和氏璧……”

    秦王駟卻截斷他的話道:“疾弟,你也相信張儀會是偷盜和氏璧之人嗎?”他不叫他樗裡子,而稱為疾弟,便是拋卻君臣之分,說起推心置腹的兄弟之言了。他不願意相信張儀會做出此等事情來,可對張儀不利的證據都毫無破綻。他身為一國之君,無法忽視廷尉府的奏報。若此事一開始不曾交與廷尉府,而由他的私人諜報上傳這樣的資訊,他倒好叫來張儀,君臣交心,掩下這樁事來。如今,便只有爭取樗裡疾的支持,幫助他將此事按下。

    樗裡疾卻不願意接下秦王駟的話頭,只道:“大丈夫不拘小節。臣以為,張儀有沒有盜取和氏璧,是否私藏,甚至變賣和氏璧,那都與我們無關。和氏璧是楚國國寶,又不是我秦國國寶,楚失其寶,乃是他們自己失德,何人得寶,以何種手段得寶,在這大爭之世,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若是張儀真的身居國相之位,卻對秦國沒信心,甚至打著逃走的主意,這才是最不可原諒的。”

    秦王駟一怔,問道:“難道你也相信張儀想逃跑嗎?”

    樗裡疾猶豫了一下,看到秦王駟的神情,很想如往日一般贊同他的判斷,但最終還是忍下了,只道:“張相為人性格,與臣不合,臣不敢為他作保。但依臣愚見,張儀未必就是不忠。身為國相,何等榮耀,未到最後關頭豈會輕易棄之?且他曾經分析過,五國聯盟並不可怕,並可親自前去分化……”

  秦王駟聽得入耳,不禁微微點頭。

    樗裡疾卻話鋒一轉:“然人在危難之時,想為自己多籌錢找條退路,也未必沒有一時半刻的失措之舉。在未能發現和氏璧案有新的進展前,張儀仍然是最大嫌疑,這是再多理由也無法解釋的。若以當前證詞分析,當是張儀欲變賣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范賈證詞,亦有張子被昭陽刑求的舊事為證。接下來,此事為魏夫人所知,故意傳揚後宮,挑撥王后和羋八子相爭,以為公子華圖謀。此有范賈、井離以及井深的證詞。王后得知羋八子先行買下和氏璧後,乃派人守在宮門,奪去和氏璧,因嫉妒羋八子得寵,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針。此有羋八子生產險些送命之前例,又有羋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藥龍回丹這個疑點為證。且當日王后和羋八子爭奪和氏璧,一片混亂中羋八子中毒,王后卻毫髮無損,只死了一個貼身侍女,實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駟聽得樗裡疾一步步推斷,竟是處處嚴絲合縫,無懈可擊,且將人人的私心圖謀皆說了出來,不由得臉色鐵青,截然道:“好了!”

    樗裡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膽,已觸及宮中陰私。此事,眾臣皆有議論,卻也只有他膽敢將魏夫人、王后之私欲圖謀一一說出。他看著秦王駟的臉色,見他已經到了發作邊緣,便不敢再說下去。

    半晌後,秦王駟的神情才漸漸平息下來,歎了一聲:“寡人實不敢相信,王后會有殺人之心。”

    樗裡疾卻沉吟道:“王后或許最初並無殺人之心,可她身邊卻有楚國的舊宮人。楚威後、鄭袖等人在楚國,暗害後宮妃嬪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不計後果……這,原是楚國舊風啊!若是這些人為王后圖謀,擅自下手,而此後王后默認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駟聽著樗裡疾之言,心頭一股寒意升起。王后羋姝的為人行事,以及她身邊宮人的手段,確如樗裡疾所說的那樣。他相信王后並不會生出殺人之心,無他,因為王后從小到大的生活太過一帆風順。但是王后身邊的楚宮舊宮人,卻實實在在有這樣的狠毒心腸與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龍回丹後,不思將此藥拿去救羋月,也是默認了這場圖謀。

    其實,這種事後默認的行為,與事前圖謀,輕重雖然略有區別,性質卻是一般無二的。

    秦王駟無力地揮了揮手,令樗裡疾退出。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但此刻,他全身無力,再也無法支持,伏在案幾上撐著頭,只覺得頭痛欲裂。

    他想,難道去楚國求娶王后,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嗎?他本以為,一個有數百年歷史的大國的公主,心性單純不甚強勢,娶了她可以令後宮寧靜。不想,她居然連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個對付的是羋月,等到將來羽翼漸豐、膽子漸大,誰又會再度成為她的目標呢?他冷笑,他竟看錯她了。是,她沒有害人的膽氣,但她卻帶著害人的爪牙,而她並沒有能力也無意約束這些爪牙。

    他要剪除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這樣的人,宮中那些微賤的充滿野心的奴僕,會趨之若鶩地願意成為她的爪牙。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後宮若是不靖,他又如何于諸侯間圖謀稱霸?秦王駟喃喃道:“難道,寡人竟要廢後嗎?”

    夜色降臨裝神。這一夜,秦王駟沒有去別的地方,仍然留在了羋月身邊。

    他雖有滿宮妃嬪,卻覺得無處可去。王后、魏氏,這一個個女人,似乎都變成了藏在他枕席間的蛇蠍。他無人可傾訴,只有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這個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夠將內心所有的痛楚和壓力傾瀉出來。

    秦王駟長歎一聲,輕撫懷中人的臉龐:“你為何還不醒來?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接受自己身邊睡著的妻妾,都是一條條毒蛇;自己倚重的國相,卻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將羋月抱在懷中,喃喃自語,將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壓力,將今天所面臨的張儀之事,將自己對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對著羋月傾訴。

    他喃喃地說著,卻未發現他說的時候,羋月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願意去相信,可一樁樁證據擺在眼前,卻由不得寡人不信。滿宮只剩下你一個乾淨又聰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還能夠跟誰說話呢!季羋,你快些醒來,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這時,秦王駟忽然覺得身上的人一動。他一怔,連忙低頭,卻見懷中的人緊緊皺著眉頭,似在掙扎。

    秦王駟又驚又喜,忙叫人道:“快來人,季羋好像醒了!”

    侍女們忙一擁而入。這幾日女醫摯白天守著,晚上亦在旁邊耳房隨時候命,這時候也聞訊匆忙趕來診脈。診完,她面露喜色對秦王駟道:“恭喜大王,羋八子已經醒了。”

    當下由侍女們扶起羋月,用熱巾子為她淨面之後,但見羋月的眼皮眨了兩下,又眨了幾下,便緩緩睜開眼睛。

    秦王駟又驚又喜道:“季羋,你醒了?”羋月迷茫地看著秦王駟,似乎還有些呆滯。秦王駟有些著急,放緩了聲音又道:“你還認不認得寡人?”

    羋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漸漸聚焦:“大王!”

    秦王駟大喜:“你醒了,當真太好了!”

    只是羋月畢竟剛剛醒來,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撐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來請脈,開了調理之方,如此數日,這才漸復舊觀。

    羋月恢復了精神,便叫繆辛去打聽宮中之事。

    此時前廷後宮,乃是一片混亂。五國圍困函谷關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雙方俱有傷損。五國勢大,但秦人卻仗著地勢之險,雙方僵持不下。此時,公孫衍卻聯合了已在數年前向秦稱臣的義渠,在秦人背後發起攻擊,佔據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國東西不能相顧。

    朝中,張儀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懸而未決,再加上樗裡疾要面對函谷關之戰,秦王駟頓時覺得政務乏人相助,便下詔令原來四方館的幾名遊士入朝輔助,如管淺、馮章、寒泉子等俱為大夫。

    張儀因“閉門思過”,便上了辭呈,將國相的印璽也一併送回。秦王駟欲送回相印,但樗裡疾卻認為,此時張儀嫌疑未脫,若如此遷就,反而令眾人不服。於是建議乾脆收了張儀的相印。

    樂池原在中山國為相,此時亦來到秦國。樗裡疾向秦王駟建議,可倚重他在列國中的遊說之能,任他為相。秦王駟同意了,但為了緩和與張儀的關係,又將張儀推薦的大夫魏章升為左庶長,令他去函谷關鎮守,減輕樗裡疾的壓力。

   而後宮之中,因王后與魏夫人俱涉和氏璧一案,所以都被軟禁起來,宮中事務交給唐夫人和衛良人、孟昭氏三人管理妖者嬈也。

    羋月一邊養著身體,一邊聽著前廷後宮的變化。過了幾日,病勢稍好,她便記掛著和氏璧之事,向秦王駟要求看和氏璧。

    秦王駟見羋月苦求,猶豫了一會兒,便讓繆監去拿。過了片刻,便見繆監托了個匣子進來。這個匣子自然不是當日的錦盒。那日案發後,秦王駟便讓繆監將那裝和氏璧的盒子拆了個徹底,方查出原因來。此時這和氏璧已經徹底清洗檢查過數回,方被端了進來。

    羋月激動之下,差點就要站起來親自去接,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轉而看著秦王駟,眼神殷切:“大王——”

    秦王駟連忙按住她道:“休要著急,等繆監送過來。”

    繆監將匣子呈放到幾案上,打開匣子。匣內玉璧瑩然,果然是天下難得的美玉。

    秦王駟也不禁讚歎了一聲:“荊山之玉,果然名不虛傳。”回頭見到羋月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笑道:“不急,不急,這和氏璧已經是你的了,不必著急。”

    羋月嗔道:“妾身為它差點送了命,自然急著想看看它是否完好,才能安心。”

    秦王駟也笑了,當下便將那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卻欲拿而不敢拿,惴惴不安地轉頭看向秦王駟:“大王,臣妾,可以拿起它嗎?”

    秦王駟點頭:“寡人已經讓太醫檢查過了。原來那個匣子裡有個機關藏著毒針,但和氏璧上並沒有毒,如今都已經清理了。”

    羋月聽了這話,終於還是克制了心理上的不安,拿起了那和氏璧,熱淚盈眶地將它捧在心口,愛憐地撫摸著。秦王駟看她如此,心中也略覺安慰。不想羋月摩挲半日,手忽然停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拿起枕邊的絹帕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仔細看著手中的玉璧,表情變得憤怒和不知所措。

    秦王駟見狀,問:“怎麼了?”

    羋月的手都顫抖了,拿著那玉璧憤恨道:“假的,假的,它是假的!”

    她已經氣得發抖,憤憤地將玉璧往地上一摔,那玉璧摔在地上,飛了出去,撞在銅鼎上,摔碎了一個角。但見玉片飛濺,饒是繆監身手極快,也是不及救下,只連忙將破損的玉璧拾起。

    秦王駟臉一沉,道:“假的?”他伸出手來,繆監連忙奉上玉璧。秦王駟接過玉璧,仔仔細細看了看,才歎道:“這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玉,雕工也十分精巧,在我秦國也難找出同樣的玉質來。”想著倒有些猶豫,問羋月:“你……你真能確定是假的?”

    羋月卻不再看那玉璧,憤憤道:“妾身自能確定。那和氏璧自我出生時就戴在身上,整整戴了六年,我咬過啃過,還抱著它一起睡,上面甚至還有我流過的血,怎麼可能認錯?這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就算是假的,也不必摔破啊!”

    羋月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和氏璧是獨一無二的珍寶,豈容假貨混淆?”她說到激動處,又眩暈起來,搖搖欲倒。秦王駟連忙扶住她。羋月看著秦王駟,握著他的手,只叫了一聲:“大王——”便哽咽起來。秦王駟知她心情,輕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說了,寡人都能明白,你還是好生休息吧。”說著便要扶她去休息。

    羋月卻抓住秦王駟,固執地說:“不,妾身以前也以為,許多話不用說出來,許多事有的是機會說大神躺好讓我撲。可是這次差點不能從鬼門關回來,才深深體會到,有些話若不說,很可能就沒機會說了。”

    秦王駟知道她此時精神脆弱不安,安撫道:“好,寡人就在這裡聽你說話。”

    繆監見狀,忙收拾起那假和氏璧,悄悄與眾人退了出去。

    “這一次,我差點死去,此中心境更易,實是天翻地覆。”好半日,羋月才幽幽說道,“我從小被父王當成男孩子一般教養,後來又遭遇人生大變,萬事藏於心中,在楚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人對事,不敢輕付信任,更不敢輕付感情。我也從不曾像姐妹們那樣幻想著夫婿情愛,更不屑於說出感情。這世上,我不怕別人傷害我,因為我從小已經習慣被傷害。可是我怕別人對我好,我會不知所措,甚至逃避和恐懼。別人傷害我,我可以冷漠以對;但別人對我好,我卻不知能還報別人什麼。我受不起,也付不起,更傷不起。大王對我的好、對我的情,我點點滴滴都記在心上。可對大王的心動,我卻不敢承認,羞於出口,甚至有意逃避。我知道大王會很失望,因為對我再好,我都沒有像別人那樣,還報大王以深情厚愛。我的心、我的情,連我自己都害怕,都不敢面對,又如何能讓大王看到……”

    說到這裡,羋月兩行眼淚緩緩流下。兩人自相識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對秦王駟打開心扉,說出素日萬萬不會說的話來。

    秦王駟默然片刻。他是君王,平生最擅長的,便是洞察人心、掌控人生。他有過許多妻妾,對他來說,女人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她們的生活無非是從閨閣到宮門,有一點點虛榮心,喜歡華服美食,喜歡受人重視和寵愛,最大的危機不過是失寵、無子。只有羋月,她足夠聰明,卻又足夠封閉。他曾經試圖打開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扉閉得太緊,只肯打開她自己認為安全的幅度,但這對他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

    沒想到一塊和氏璧,竟令她心防大破。但他能夠理解她這種心態,因為他也是同樣的人。他的心防,也是深不可測的。

    他知道她此時心情激蕩,卻不願讓她在這種心情下將心事一瀉而盡,之後又將心門關起,當即安慰道:“你別說了。你的心,你的情,你的逃避,你的害怕,我都能夠明白。”

    羋月卻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小時候,養過一隻小狗,很可愛。它很喜歡露出肚皮來給我撓。可有一天,它在露出肚皮給我的時候,被人踢了一腳……”

    秦王駟詫異於她為何忽然轉了話頭,但還是順著她的話語問道:“是誰?是楚威後嗎?”

    羋月搖頭:“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小狗後來再也沒向任何人露過肚皮。它見了人就逃,就躲。就算是我,也只能遠遠地給它喂東西。大王,我就是那只小狗啊……”

    秦王駟已經明白羋月的意思,心頭一緊,卻沒有說話。

    羋月的話語越來越輕:“我就像那只小狗一樣。如果我露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卻讓人重重傷害了的話,那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露出自己的肚皮了……”

    秦王駟緊緊地抱住羋月。她的身體柔弱微涼,他的身體卻帶著強勢和熱量。漸漸地,她的身體也被溫暖了,開始回應他的力量。

    他把嘴唇附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寡人知道。”

    燭影搖紅,一室靜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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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2:19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69-172章 連環計

公子嬴華自函谷關下來,連夜直奔咸陽。一入城便騎馬疾馳至宮門,正要入見,卻被門口守衛擋住。

    嬴華坐在馬上,揮鞭怒道:“走開,誰敢擋我?”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宮門剛剛關上,那守衛便道:“公子恕罪,宮門已閉,無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宮。”

    嬴華眉頭一挑,道:“那好,替我通傳,我要求見大王!”

    那守衛道:“天色已晚,請公子明日遞本奏請。”

    嬴華大怒,就要發作,這時候他的部下蒙驁忙上前攔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系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時再在這裡喧鬧,只怕會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宮門已閉,不如另尋他途,再做打算。”

    嬴華喃喃地道:“另尋他途?”忽然間眼睛一亮,撥馬轉向道:“去樗裡府!”

    蒙驁一怔,抬頭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時再去樗裡子府上,只怕……”只怕樗裡疾已經睡下了吧。

    嬴華卻不理會,徑直奔到樗裡疾府外。樗裡疾果然已經睡下,嬴華卻不管不顧,捶著門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兒求您救命了!”

    樗裡疾驚起:“怎麼回事?”

    書童白芨連忙服侍樗裡疾穿衣道:“是公子華叩門。”

    樗裡疾道:“走,去看看。”當下由書童扶著,走到前廳,叫人請了嬴華進來,問道:“子華,出了什麼事?”

    嬴華已經撲到樗裡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親一命。這次的事絕對不是她一手操縱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塗了,中了別人的計。”

    樗裡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宮之事,你怎可來求我?”

    嬴華只在樗裡疾面前不斷磕頭:“王叔,侄兒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兒求您了!”

    樗裡疾扶住嬴華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牽連甚廣,只怕……”只怕說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當下便留下嬴華,自己先在書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宮請見。

    秦王駟于宣室殿內,見了樗裡疾。

    樗裡疾先賀秦王駟道:“臣聽說羋八子已經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駟臉色仍然鬱鬱,歎道:“雖然已經醒了,但身體過於虛弱,還是要靜養。”他亦知樗裡疾為何事而來,歎息一聲道:“子華昨日去找你了?”

    樗裡疾點頭:“大王,公子華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請大王恕其無狀。”

    秦王駟道:“他在外面?”

    樗裡疾忙點頭:“正是。”

    秦王駟便對繆監道:“宣。”

    過得不久,嬴華走進來,向秦王駟跪下,哀聲道:“父王。”

    秦王駟長歎一聲,撫著他的頭道:“癡兒,後宮之事,與諸公子無關,你原不該來的狂狼不噬妾。”

    嬴華悲泣道:“父王,兒臣知道母親糊塗,然身為人子,卻不能不顧。”

    秦王駟道:“寡人曾經說過,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可惜,她沒有珍惜。”

    嬴華道:“兒臣願以軍功折罪,求父王留母親一命。兒臣會以命相勸,讓母親不再做錯事。”

    秦王駟長歎一聲:“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麼理由處置王后的過錯呢?”

    嬴華面現絕望,退後一步,重重磕頭。一下下磕頭之聲,沉重痛楚,不一會兒頭上便磕出血來,一縷血流下面頰。

    樗裡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時,卻見繆乙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句話。

    繆監上前道:“大王,羋八子派人來說有急事要求見大王。”

    殿中諸人皆是一怔,嬴華臉色已變,生恐再生不測。樗裡疾卻暗中思量,繆監此人最是識趣,此時他三人議事,居然敢將此事報來,若不是事關重大,便是那羋八子如今在秦王駟心目中已經非常重要了。

    秦王駟亦知繆監謹慎,當下皺眉道:“何事?”

    繆監道:“是關於和氏璧案。”

    樗裡疾看向繆監,深覺意外。

    秦王駟亦詫異:“和氏璧案?”

    嬴華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繆監。

    繆監道:“羋八子說事情很緊急,請大王允准相見。”

    秦王駟急於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華繼續哀求,擺手道:“好了,子華,你且起來。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論,你休要多言。”說著站起,轉身離開。

    樗裡疾見秦王駟已去,連忙伸手扶起嬴華道:“子華,起來吧。來人,為公子華上藥。”

    嬴華卻不顧自己的傷勢,緊張地抓住樗裡疾道:“王叔,會不會有事?”

    樗裡疾安慰嬴華道:“放心。”

    嬴華道:“為何?”

    樗裡疾道:“難道對你母子來說,還有什麼情況會比現在更壞嗎?”

    嬴華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來。

    秦王駟匆匆進了常寧殿,卻見羋月正由女蘿扶著,在庭院中慢慢走著。

    繆監待要喚羋月接駕,秦王駟卻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負手靜靜地看著她。

    羋月剛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請秦王,倒不知秦王駟來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頭迎接,可一到院子裡,因許久不出房間,抬頭看著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這一場,銀杏葉子都快落光了。”

    女蘿恐其傷感,勸道:“季羋,銀杏葉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還會再長邪王寵邪妃。”

    羋月道:“說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舊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蘿心中生憐,勸道:“季羋,您病了一場,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頭自有廷尉辦案,誰冤誰不冤,也不幹您的事,畢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嗎?”

    羋月搖頭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後的陰謀,才是大事。這幾天我一個人躺著,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說。”說到這裡,似有所感,緩緩轉身,卻見秦王駟站在廡廊陰影裡,正含笑看著她。

    羋月看著秦王駟微笑,兩人四目交流,有著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駟走入庭院,扶住了羋月,道:“你想到了什麼?”

    羋月倚在秦王駟的懷中,聲音柔柔地開了口,語氣卻非常堅定:“那個案子,有疑點。”

    秦王駟扶住羋月慢慢走著,來到院中的大銀杏樹下。侍女已經端來了坐榻,兩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駟道:“你身子還沒好,別為這件事費心。”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看著他的眼睛:“不,這件事,必須由我來說。”

    秦王駟柔聲道:“你在深宮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說什麼?”

    羋月搖搖頭:“我這幾天橫豎躺著無事,就問了繆辛這個案子的情況,才知道不僅牽涉到王后,還牽涉到魏夫人,甚至牽涉到國相張儀。”

    秦王駟冷冷地看了繆辛一眼,繆辛連忙跪下道:“奴才該死。”

    羋月笑道:“大王別怪他,是我逼他說的。此事差點害我一命,我豈能讓自己蒙昧無知?大王,那個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為,應該重新審他一次。”

    秦王駟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羋月道:“大王明鑒,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麼中行期說的關於張儀如何盜取和氏璧,如何變賣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說到這裡,羋月有些氣喘。秦王駟忙輕撫羋月後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過吃力。”

    女蘿捧上一杯蜜水來,羋月喝了幾口,慢慢緩了過來,又繼續道:“既然此事針對張儀,那匣中的毒針,很可能也是針對張儀的。對方必是知道張儀的過去,也知道他會對和氏璧耿耿於懷,所以將毒針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駟一皺眉頭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後,太醫說三日之內找不到對症的藥,就會毒發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後,就趕緊吃瞭解毒藥,卻忍心扣著解毒藥,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羋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歸一事,我就事論事。她有殺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說黃,明知其冤,卻因為私人恩怨而竊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則。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乃是楚國最毒的三種蛇,楚宮中便藏有這三種蛇的蛇毒,而宮中秘制的解毒藥龍回丹,也是針對這三種蛇毒提煉的。我當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發,正是因為當日在楚宮聽說過毒針害人的舊事。楚宮既有此舊事,威後為她備下此等防範之藥也是理所應當。所以王后手中雖有能解此毒的藥,卻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書房。

    一推開房門,便覺得一股污濁之氣撲面而來。羋月不禁退後兩步,拿扇子扇了兩下,令侍女們去把門窗都打開,自己拿起花聞了幾下,這才稍稍好過些。

    仔細看去,見書房中竹簡丟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攤開一張大地圖,旁邊還有一些羊皮小地圖。張儀伏在地圖上,似乎疲憊之至,正在打瞌睡。旁邊丟著一個食盤,上面還留著殘羹冷炙,又倒著幾個酒器,另一邊則是一個枕頭、一條被子,顯見張儀這幾日食宿皆在這裡。

    開窗之聲驚動了張儀一夢榮華。他渾渾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見一雙穿著白襪的腳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絹裙邊,再上,是紋飾繁麗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組佩、腰帶,再往上,是一大簇黃紫相雜的菊花。

    菊花被捧到了張儀面前,張儀呆滯地看著,好一會兒,才張口說話。

    自被軟禁以來,他便一直在書房看地圖。不能接到軍情奏報,他便用自己的方式類比軍情。這十幾天來,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向來俐落的口齒也有些不便,驟然開口,說起話來也一頓一頓的:“這……是……什麼?”

    羋月道:“花。”

    張儀的語速慢慢恢復正常,但腦子依舊有些呆滯:“你拿花給我做什麼?”

    羋月皺了皺鼻子,嫌棄地道:“熏屋子,你這屋子每次進來都氣味難聞。”說著,轉身把花順手插在幾案上一個青銅方尊裡,指著最裡面的窗子道:“將那兩扇也打開。”

    張儀反應慢了一拍,這時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羋月踢開竹簡,清出一小塊空地,坐下來道:“放心,接下來你都不會有空喝酒了。”

    張儀搔了搔頭,也坐正了。這時候他的神志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瞪著羋月問:“什麼意思?”

    羋月卻不回答,只皺皺鼻子,嫌棄道:“哎,這氣味……我說你多久沒開窗子沒出門了,這氣味……從前你只有一個小童僕倒也罷了,難道你做了國相,也沒有人送美姬給你服侍嗎?怎麼把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開,強烈的陽光讓張儀的眼睛不適應地眯起來。他用袖子遮著陽光,聞著菊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過美姬。不過我被軟禁以後,就把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說,我要真有事,也不好連累人家是不是?”

    羋月怔了一下,笑了:“張子真是善心。”

    張儀伸了個懶腰,聽得自己的骨節啪嗒作響,整個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復。聽了羋月這話,他翻個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煩。說吧,你大病初愈,今日來找我有何事?”

    羋月便笑道:“恭喜張子。”

    張儀懶洋洋地道:“喜從何來……你可別告訴我,大王終於發現我被冤枉,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說到最後,不禁帶了幾分嘲諷的意味。

    羋月卻搖頭道:“不是。”

    張儀懷疑地看著她:“不是?”若不是,你來做甚?

    羋月從跟在身後的女蘿手中接過一個匣子,送到張儀面前。張儀將信將疑地打開,看到裡面雖然缺了一角但破損處不太明顯的假和氏璧。

    張儀是見過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陽拿出來炫耀,他遠遠地看過一眼。不想酒宴過後,這和氏璧就失蹤了,而他被當成小偷,被打得差點一命嗚呼。所以雖然只看過一眼,但這和氏璧的樣子,他卻是至死不敢忘記,此時一見便認出來了。他顫抖著手拿起玉璧對著陽光看著,顫聲問道:“這是……這是什麼?”

    羋月道:“張子可認得此物?”

    張儀道:“這是和氏璧嗎?”

  羋月沒有說話。張儀反復細看手裡的假和氏璧,終於發現了摔破的地方:“這是……摔破了?”

    羋月道:“是。”

    張儀沒有問“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應過來:“這莫不是假的?”

    羋月微笑:“雖然是假的,但足可亂真。”

    張儀輕輕歎息:“原來和氏璧長這樣啊。”

    張儀把假和氏璧放到一邊,抬頭看著羋月,忽然站起來行了一禮楊家將:虛言神話。

    羋月忙避開不敢受禮:“張子何意?”

    張儀長歎:“我兩次三番被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樣子,雖然是個贗品,但總算是……唉!”說著,不勝唏噓。

    羋月卻一拱手,道:“張子可是以為,這和氏璧害你不淺?”

    張儀聽出羋月的話,轉頭笑問:“季羋以為呢?”

    羋月道:“我以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張子。”

    張儀訝然:“季羋是在說笑話吧。”

    羋月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禍福兩面。試想,若無和氏璧,張子此時還在昭陽門下渾渾噩噩地度日。正因為出了和氏璧的事,張子才被逼到絕處,出走楚關,成為大秦國相,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

    張儀沉默不語,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羋月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公孫衍因懼你之能,以和氏璧為計陷害你,但你毫髮無損,此計只能成就你在諸侯之間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國,只怕諸侯召見之時,你未發一言,他們便先行氣餒了。”

    張儀聽了這話,縱聲大笑:“哈哈哈……”羋月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張儀漸漸平息下來,又拿起假和氏璧來看:“是誰摔破這塊玉的?”

    羋月道:“是我。”

    張儀道:“為何?”

    羋月道:“不忍見魚目混珠。”

    張儀哈哈一笑道:“那麼,把這塊玉留下來給我吧。”

    羋月道:“好。”

    張儀看著假和氏璧,不勝唏噓道:“成我也是它,敗我也是它。”

    羋月道:“公孫衍,當今之國士也。此璧若非偽作,亦可算美玉也。國士為你而苦心算計,美玉因你而自貶身價,這當是張子之榮耀。從來福禍相依相轉,成敗自在人心。”

    張儀哈哈一笑,向羋月一伸手道:“拿來。”

    羋月道:“什麼?”

    張儀道:“詔書,令符。”

    羋月微笑道:“這個,你見了大王,自然會有。”

    張儀道:“哦,大王沒有讓你帶來嗎?”

    羋月道:“若是我帶過來,張子如何對著我提條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張儀昔日的話,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張儀大笑道:“季羋,你出師了啊!”

    羋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離去。

    當下,張儀便叫了童僕來,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張儀求見大王精英妾:狀師王妃。”

    秦王駟才得羋月回報,便見張儀已經來了,心中甚喜,忙請了張儀進來,拱手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有賴張子前去遊說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張儀拱手道:“張儀義不容辭。”

    秦王駟有些躊躇,想到自己畢竟令張儀受了委屈,想說些安撫的話,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當下又道:“張子還有何要求,寡人當盡力為你辦到。”

    張儀朗聲一笑:“確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駟道:“何事?”

    張儀負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負,卻三番兩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點斷送性命。此番公孫衍以假和氏璧相誘,固然是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許真的在秦國境內。臣請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請交予微臣,將其砸碎,以泄此恨。”

    秦王駟沉吟片刻,旋而應諾:“玉璧易得,國士難求。和氏璧雖為楚國之寶,但你張儀卻是我秦國之寶。寡人答應你,若和氏璧當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當賜予你張儀,任你處置。”

    張儀長揖:“士為知己者死,張儀當為我王效命。”

    張儀的要求很快傳入了羋月耳中,張儀走出來的時候,便在回廊之中被羋月攔下。

    “聽說,張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親手砸碎和氏璧?”羋月單刀直入。

    張儀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卻是季羋心愛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處置。季羋是不忍見寶璧毀滅,因而相勸的吧。”

    羋月也笑了:“我在張子面前賣弄聰明,實是可笑了。”

    張儀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從來不敢小看季羋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兩語便能改變心意。不過,世事難料,季羋一向很有說服力,也許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辦法能讓我改變主意呢!”

    羋月道:“張子這話,實是激起我無限好勝之心。想來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盡所有辦法了。”

    張儀微笑:“張儀期待季羋能夠給我足夠的驚喜。”

    羋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絞盡腦汁了。”

    張儀道:“季羋可要我推薦一人相助?”

    羋月道:“何人?”

    張儀道:“此次能夠抓獲公孫衍派來的奸細中行期,全賴一人出力。”

    羋月道:“能得張子推薦,必非凡人,不知是誰?”

    張儀道:“庸芮公子。”

    羋月一怔:“是他?”

    張儀道:“庸公子大才,當於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邊城,實是可惜。”

    羋月輕歎,卻有些猶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張儀走了很久,羋月仍然在那兒呆呆地想著,直到女蘿上來,提醒她道:“季羋,走廊風大,咱們回去吧。”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張子呢?”

    女蘿卻說:“張子早走了。”

    羋月“哦”了一聲,竟有點神不守舍。張儀的話,對她的衝擊,實在是很大。她本來以為,自己就這麼在深宮裡,慢慢地守著孩子長大,將來謀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對於秦宮,從一開始便非自願融入,後來更是一步步被推著往前走。剛開始是為黃歇報仇,視魏夫人為仇敵,所以事事針鋒相對,但後來黃歇未死,魏夫人勢頹,她便不再有爭鬥之心。羋姝一旦得了安全,便處處針對她,她實是不勝其煩,也不願意讓自己繼續置身于這種後宮女人的爭鬥之中。所以這幾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懶怠的。

    然則,今日張儀的話,卻又讓她不得不去面對和思考自己眼下的處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後的命運裝神。

    忽然之間,她只覺得有一種窒息之感,一種面對命運的無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厭惡。難道她和羋姝的命運,又要重複上一輩的軌跡?

    應該怎麼做呢?

    她絕對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樣八面玲瓏,更做不到如鄭袖那樣惡毒無忌。可是,她應該怎麼做呢?看前路走過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堅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樣獨居西郊行宮,也做不到如唐夫人、衛良人那般曲意隱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樣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之中。

    這一夜,羋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宮,庸夫人和庸芮於花叢中飲酒。

    酒過三巡,庸夫人看著弟弟的側影,長歎一聲:“芮弟,你當真決定了,要留在咸陽?”

    庸芮點頭:“正是。”

    庸夫人輕撫弟弟的肩頭:“當日家裡送我入宮為太子婦,可是我卻沒能當上王后,反與大王鬧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陽。是我誤了庸家,誤了你。”

    庸芮搖頭,看見阿姊鬢角已現銀絲,心中大痛:“阿姊別這麼說,是你為庸家犧牲了一生的好年華。庸家若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出頭,又何談立足於天下?”

    庸夫人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問道:“那你今日入咸陽,又是為了什麼呢?”

    庸芮猶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間來了勇氣:“阿姊為何離宮,我就是為何入朝。”

    庸夫人心頭一震,看著弟弟的臉。不知何時,那個稚嫩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這麼做,是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愛。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緩緩地搖了搖頭:“阿姊是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愛,那麼,我便是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愛。”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顫聲道:“果然,什麼上庸城會是秦楚相爭之地,什麼庸家不可長期遠離王廷,都是你為了留在咸陽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頭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間一滴淚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將這杯中酒,連同自己的淚水一飲而盡,將杯一擲,擊案道:“其實我早應該懷疑了,我早該有所預感才是。”

    庸芮沒有說話。

    庸夫人靜了下來,凝視著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搖頭:“她不知道。我這一生一世,只會遠遠地看著她,永遠不會讓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淚下:“癡兒,癡兒,這是為什麼?我們庸家都出你我這樣的傻子!”

    見庸夫人失聲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搖了搖頭:“傻孩子,你既決心已定,阿姊還有何話可說。”她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來見我了!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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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2:54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73-176章 昭氏女

秦王駟知道了王后手中解藥背後的故事,便令繆監去清查。

    繆監奉命,帶著詔書走到椒房殿,見了王后。羋姝被軟禁了多日,此時神情憔悴,見繆監過來,有些激動:“我要見大王!我是王后,憑什麼不聲不響,就將我軟禁在宮中?大王叫你來,莫不是要召見我?我實屬冤枉。此事季羋是受害人,難道我便不是受害人了嗎?是魏氏賤人挑撥陷害,大王為何要連我也一同怪罪……”

    繆監見她神情激動,並不接話,只呈上詔書恭敬地道:“王后請少安毋躁。之前原是有人指證王后在和氏璧上下毒,因為王后是下毒之人,所以手中才有對症的解藥;就算不是王后所為,也必與王后身邊的人有關……”

    羋姝聽了這話,臉色大變。她本來理直氣壯,認定自己冤枉,但聽到這裡,不由得心虛,轉過頭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玳瑁。

    玳瑁一驚,連忙躬身道:“王后,萬無此事。老奴可以用性命擔保,我椒房殿中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

    羋姝又看了繆監一眼,忽然失了吵鬧的勇氣,以帕掩面哭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的藥明明是救人的,怎麼就能懷疑到我害人呢?”

    繆監反問:“既然王后的藥是救人的,為何王后不早拿出來,而是要等到羋八子性命垂危,大王登門索要呢?”

    羋姝語塞,強辯道:“我怎麼知道那是對症之藥?”

    繆監道:“既然不知是否對症之藥,王后為何自己敢服用,卻不願給羋八子救命?可見王后縱無害人之意,卻有見死不救之行。”

    羋姝一時語塞,拍案而起,怒喝:“放肆,你不過是個奴才罷了,安敢來質問於我?”

    繆監卻不與她辯駁,恭敬行禮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奉大王的旨意前來問話,王后的答話,老奴也會一五一十回復大王。”

    羋姝待要發作,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勸道:“大監勿怪。王后為後宮之主,豈有見死不救之理?只是先前誤會鬧得太大,而羋八子那邊的消息也一直沒有人告訴王后。王后只當太醫必能救人,豈知其中原委?再說王后並未中毒,吃顆藥只是寬寬心罷了。她不知這藥是否對症,更不敢輕易給藥嫡女三嫁鬼王爺。若是藥性衝突,豈不更糟?”

    繆監依舊保持千年不變的恭敬微笑:“王后明鑒,雖有王后下毒的說法,但大王英明,又豈會輕易定案?派人守住椒房殿,也是為了謹慎起見。若王后是冤枉的,此舉亦能防人栽贓陷害。幸虧羋八子吃瞭解毒藥已經醒了,她向大王力證王后與此事無關,乃是被冤枉的。因此大王派老奴前來,撤了椒房殿的衛士。”

    羋姝一怔,倒有些出乎意料:“是季羋……沒想到,她居然會向大王力證我是冤枉的……”

    繆監道:“是。”

    羋姝有些失神,喃喃道:“真是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居然是她站出來,為我申冤。”

    玳瑁卻有幾分激動:“王后,奴婢早就說過,大王是英明的,絕對不會冤枉了王后。”又轉向繆監道:“大監,如果證明了王后的清白,是不是也應該追究魏氏那個賤人的罪責?”

    繆監看了玳瑁一眼,暗暗冷笑,又向羋姝行了一禮:“王后,老奴奉大王之命,還有一件事要向王后稟明。”

    羋姝收回心神,問道:“什麼事?”

    繆監道:“大王問,王后隨身帶著楚國秘制的解毒之藥,是否也帶著有其他作用的藥物或者東西呢?”

    羋姝不解其意,不由得反問一句:“其他的藥物?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岔開話題,道:“王后所帶,乃是日常所用的藥物,並無異常。”

    繆監見玳瑁形容有異,更加確認,當下只假笑道:“大王說,秦宮之中,從來不曾有過下毒事件,為防萬一,要在宮中各殿搜查一番,以免宮外有不潔之物混入。老奴斗膽請王后幫助,執行旨意。”

    羋姝似懂非懂地剛點了一下頭,忽然聽到玳瑁急促的聲音怒道:“不可!你這是要搜查王后寢宮嗎?”

    羋姝回過神來,又驚又怒:“大膽!我還是王后,你們竟敢如此無禮?”

    繆監行禮道:“老奴豈敢冒犯王后?大王旨意,原也是為了保障宮中諸人的安全。況且此次清查,非但是王后宮中,連大王宮中也一樣要查。”

    羋姝問道:“怎麼查?”

    繆監道:“先令各宮自查。”

    羋姝與玳瑁交換眼色,松了一口氣。

    卻聽繆監繼續道:“各宮自查後,再安排內府協助各宮複查一次。大王有旨,法無明令不為禁,此前若有人不小心攜帶了違禁之物也沒關係,只須銷毀其物,不咎其過。”

    羋姝與玳瑁相視一眼,盡皆變色。

    羋姝雖不知自己宮中是否藏有違禁之物,但從玳瑁幾次的神情行為來看,確是有的,心中不禁一緊。幸好此番秦王令其自查,否則的話,自己便是水洗不清了。她握緊了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對繆監道:“好了,我已經明白,你且下去吧。”

    繆監再深施一禮,恭敬道:“老奴宣旨已畢,先行告退。若王后什麼時候要宣老奴效力,老奴即來侍奉。”

    玳瑁暗暗丟了一個眼色給羋姝,欲叫她不可接下此意,卻見羋姝已經有氣無力地揮手令繆監退下了明月系列。玳瑁心中暗暗叫苦,見繆監行禮退出,正要說話,羋姝已經焦急地拉住玳瑁的手,問道:“他剛才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是大王還在懷疑我嗎?”

    玳瑁欲要說話,卻先掃視周圍一眼,令眾人退下,這才沉重地點頭:“不錯。”

    羋姝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怎麼辦?”

    玳瑁安撫道:“大王要我們自查,說明還是顧全了王后的面子。”

    羋姝煩躁地說:“什麼自查,難道他以為我真的會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

    話剛一出口,卻見玳瑁臉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看到玳瑁的臉色,忽然醒悟過來,自己的懷疑是真有其事。她不禁跳了起來,指著玳瑁顫聲道:“難道,難道你真的藏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

    玳瑁臉色一變,苦笑道:“王后,奴婢連這一身都不屬於自己,哪能藏什麼物品?奴婢所作所為,俱是奉命行事,為了幫助王后您啊!”

    羋姝已經聽出她話中含意:“你,你說什麼奉命行事……”說到一半已經明白,“你是說……莫不是我母后她……”卻是不敢說下去了。

    玳瑁道:“王后當知,楚宮之中,從來不缺保命之物、宮爭之術。王后臨出嫁時,威後愛女心切,嫁妝之中自然備及。若是一世無用,那自是上上大吉,若遇難處,也只好派上用場了。”

    羋姝怔在當場,臉色一時紅、一時青。過了好半日,才慢慢地轉回念頭來,掩面歎息道:“我自是知道,母后必是出於一番愛女之心。可惜母后不明白,秦宮不是楚宮,大王容不得這種事。她便是有再多的手段,我也不能用。”

    玳瑁見她如此,不禁心疼。她是楚威後身邊出來的人,豈肯放棄這些手段?當下眼珠子轉了轉,道:“既然大王讓王后自查……”

    羋姝看到她的神情,心中有數,緊張地截斷她的話:“大王既已疑我,我當借此機會,澄清自己,才能重獲大王的歡心。你千萬不要再行藏奸,若害得我失歡于大王……”說到這裡,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歡愛漸少,不禁掩面而泣,“我縱為王后,又有何歡……”她說到傷心處,放聲大哭。

    見自己從小養大的小主子哭得如此傷心,玳瑁不禁慌了神,不住哄勸於她。羋姝這些年入宮為王后,一直端著小君的架子,其實已經疲累不堪,很久沒有如這般小女兒似的盡情大哭。且因為和氏璧之事,她驚恐交加、憂思累積,此時一併發作了出來,哭得竟是不能停歇。

    玳瑁勸了半日,也勸不住。此時只有她二人,亦不敢叫別人進來看到。見她越哭越止不住,自己亦越勸越是心慌,玳瑁便如她小時候哄她一般,為了讓她止哭,什麼樣的事都肯答應下來,終於開口道:“王后,王后莫要傷心,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一定不敢自作聰明了,一定把所有可疑的東西都銷毀,定不叫王后為難。”

    羋姝漸漸止住了哭泣,問她:“果真?”

    玳瑁只得答道:“奴婢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王后,豈敢有違王后心意?”

    羋姝哽咽著撲到玳瑁懷中,道:“傅姆,我知道,唯有你才是待我最忠心的。”

    玳瑁輕歎一聲,道:“王后,您是奴婢一手帶大的,奴婢便為了您去死也無怨。”
她既已答應下來,雖然心疼萬分,但還是不得不去執行。當下便由羋姝下令,讓椒房殿中諸院各人自查,而玳瑁則負責羋姝的東西。

    此時一個個箱櫃被打開,玳瑁手捧竹簡清單,將一隻只瓶子、一個個匣子清理出來。庭院中,無數說不清的流質之物被一桶桶水潑著沿水溝流走,無數道不明的物事在火堆中燒卻。

    椒房殿燈火通明,一幅人仰馬翻的場面。此時孟昭氏和季昭氏院中,卻是一片寂靜。

    季昭氏與孟昭氏對坐,見孟昭氏一動不動,問道:“阿姊,你如何不把你的東西處理掉?”

    孟昭氏臉色一變,道:“妹妹,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季昭氏冷笑:“大王要查違禁之物,王后令那玳瑁去查。阿姊可認為,你的東西,隱瞞得了她?”

    孟昭氏強笑道:“妹妹說哪裡話來?查違禁之物,應該是王后著急才是。我們只是媵女,又無陪嫁之物,有什麼可緊張的?”

    季昭氏見她不但不承認,反而對著自己也滿口謊言,當下也惱了,道:“阿姊,你是我的親阿姊,我是你的親妹子,你我同進同退,你若有事,也要牽連於我。你到底在做什麼,為何要瞞著我?”

    孟昭氏勉強笑道:“妹妹,你不懂,也別管。我豈會害你?”

    季昭氏愈加惱怒,站起來冷笑道:“我就什麼都不懂不管,到時候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孟昭氏臉色一變:“妹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季昭氏冷笑:“沒什麼意思。我倒要問問阿姊是什麼意思!阿姊行事,瞞得過別人,怎麼可能瞞得過跟你同吃同住的自家妹妹?你半月前私自出宮,是和伯父派來的人會面吧?那解毒的龍回丹,乃是王后出嫁的時候,威後特別置於嫁妝之中的。如此貴重的藥,連王后也只得一瓶,阿姊手中居然也有半瓶。且和氏璧入宮那幾天,阿姊把藥藏在袖中日日攜帶,這是為了什麼?是不是阿姊早就知道會有此毒,所以藏來防身的?”

    孟昭氏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令季昭氏也不由得有些害怕,暗暗戒備著紫瞳亂,傾城歎。但見孟昭氏的臉色變了又變,終又恢復了舊日的溫婉,看著季昭氏歎道:“妹妹,你當信我。從小到大,你闖了多少禍,哪回不是我護著你,幫著你?你既知我們姐妹是同進同退的,自當與我同心才是。”

    季昭氏尖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什麼都瞞著我,你教我如何與你同心?”

    孟昭氏苦笑:“我若是告訴了你,依你的性子,哪裡瞞得住人?”

    季昭氏聽她話中意思,越想越怕,急道:“你便是不告訴我,難道就瞞得過我?阿姊,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你莫要連累我,害了我!”

    孟昭氏見她今日居然破天荒地逆反至此,當下也沉了臉,低聲喝道:“你叫得這麼響,是想引了人來嗎?”見季昭氏面有懼色,才又道:“我不管你知道多少,有何打算,我只想讓你知道,你我同出昭氏,榮辱與共,我若出事,你也跑不了!”

    季昭氏又急又怒,沖到孟昭氏面前指著她:“你……你這樣做,是要把我們兩個一起害死在這秦宮之中啊。”

    孟昭氏長歎一聲:“妹妹,你我同出昭氏。昭氏生我養我,無昭氏就無我們姐妹。為了昭氏家族的利益,你我縱然犧牲,又有何懼?”

    季昭氏頓足,哽咽道:“要犧牲你去犧牲,我還年輕,我剛得了大王的恩寵,我還有無限的將來,我是不會跟著你發瘋找死的。”

    孟昭氏冷冷地道:“妹妹打算向大王告密嗎?”

    季昭氏哇的一聲哭了:“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我不能看著你玩火*,可你有一句話卻是說對了,你我同出昭氏,你若有事,我也一樣會受牽連……我,我怎麼這麼倒楣,有那樣不把我們死活放在眼中的伯父,又有你這樣配合他自己找死的瘋阿姊?”她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掩面哭著跑出去了。

    孟昭氏看著她的背影,輕歎一聲。她又何嘗願意將自己置於險地?可是她能夠在昭氏諸女中脫穎而出,甚至還能夠捎帶上天真的妹妹成為公主陪嫁的媵女,就在於她夠聽話,對家族夠忠誠。

    她自然也可留在昭氏家族,由著族中長老們安排她嫁與國內公卿、士子,可是,這個世界對女人太不公平,便是嫁與這些臣子,她依舊要取悅夫婿,依舊要面對後宅的爭寵,即便勞碌一生,也未必能夠過得好。

    她有一顆不甘平凡的心,既然註定要嫁與他人,既然註定要與人爭寵,那麼何不讓自己得一個最好的結果?如果她能夠嫁一個君王,生下一個兒子,將來得一片封地,那麼,她就是那片封地上至高無上的女君。

    她受昭氏照應,她身邊所有得用的人,都是昭氏所派。她在宮中爭寵要依靠這些手下,她亦不得不接受昭氏的指令,做為楚國、為昭氏爭利之事。

    就算不是她,就算如王后、魏夫人,又能如何?一個女人,母族給了你一切,你也要將一切獻給母族。所以這一步,她踏了出去,便無法回頭。

    更何況,在這件事上,她已經沒有選擇了。有時候她也不免暗恨司命之神的不公,諸媵女之中,她最聰明、最努力、最早承寵,為何人人能夠生兒育女,偏偏她卻膝下無出?宮中一代新人換舊人。有了兒女的妃嬪,只要撫育好兒女,便是下半生有靠。可她呢,無兒無女,便不能不再為自己努力一把貪吃王妃霸王爺。

    只有攪亂這個局,讓王后、魏夫人、羋八子等俱都捲入,人人受損,她才有機會脫穎而出。秦王是不會輕易廢後的,但是在這件事之後,王后的羽翼自然會被斬斷。不管玳瑁還是羋八子,都會成為這個佈局的犧牲品。到時候王后失寵失勢,不得不倚重於她一人。以王后的才智,她要架空王后,狐假虎威,都不是難事。

    到那時,她或許可以借王后之力再獲君寵,得到生兒育女的機會,甚至是……將那些在各種局面中失勢失寵甚至丟命的妃嬪的兒女們收為己有。

    這樣的事,在楚宮也不是沒有過。她在內心冷笑,羋八子的養母莒姬,不也是自己無子,奪人子女為己有,膝下兒女雙全嗎?

    她是昭陽著力栽培的侄女,她是昭氏最具野心的宗女。她自幼在昭氏族內學到的東西,絕非王宮中的公主能比的。這是大爭之世,男人要爭霸江山,女人也要爭命爭權爭嗣。不爭,便終身不得志,鬱鬱而終。爭了,成敗各半。可若要她一生居人之下,還不如讓她去死。既然她連死都不怕,那麼她為什麼不去搏一下呢?

    可是,看著季昭氏哭著跑出去,孟昭氏的心亦如針紮一樣。她何嘗不願意像季昭氏那樣活得簡單、自在一些?在她身上,夫婿、子嗣、母國、家族,這一重重壓力,讓她腦子裡經常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不顧一切的瘋狂想法來。

    她苦笑一聲,眼淚緩緩流下。

    季昭氏跑入花園,找了個僻靜角落,大哭起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卻聽得一個聲音道:“喲,這不是季昭媵人嗎?”

    季昭氏一驚,抬起頭來,看到眼前之人竟是繆監,嚇得臉色慘白,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顫聲與他打招呼:“大監怎麼也在這裡?”

    繆監依舊笑眯眯的:“媵人這是受了誰的氣?可要老奴幫忙?”

    季昭氏頓時覺得心驚膽戰,勉強道:“沒什麼,只是跟阿姊拌嘴了,覺得有些委屈而已。”

    繆監笑道:“您阿姊莫不是孟昭氏?”見季昭氏點頭,笑著繼續道:“那是為什麼事拌嘴啊,是為衣服,還是為首飾啊?”

    季昭氏苦笑一聲:“我要為這些事煩惱就好了。”

    繆監袖著手,微微一笑,忽然道:“那麼,是為了和氏璧下毒之事嗎?”

    季昭氏心裡有鬼,被他這一句話直嚇得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勉強笑道:“大、大、大監,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繆監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容更加和藹,道:“媵人知道些什麼?若是不肯與老奴講,不如與老奴到承明殿直接與大王說吧。”

    季昭氏顫聲問道:“你說、說、說什麼?”

    繆監忽然收了笑容,冷冷地道:“你們姐妹之中,到底是誰跟楚國令尹昭陽有勾結,是你,還是孟昭氏?”

    季昭氏矢口否認:“不是我,不是我……”

    繆監的笑容顯得深沉,在季昭氏眼中,卻極為可怕。

    季昭氏一急,轉身欲走,卻被繆監身邊的內侍擋住。她急得哭了起來:“你,你何敢如此無禮?我要去見王后!”

  繆監卻笑道:“媵人,素日去承明殿見大王,您不是挺高興的嗎?怎麼如今倒這般扭捏,莫非,當真有什麼不能宣之於口的心事嗎?”

    季昭氏臉色慘白,再不敢說什麼,便只能被繆監帶走了。

    繆監帶著她去了承明殿,卻不直接去見秦王駟,而是讓她在側殿耳房等著,自己先去回稟。他走到殿前回廊處,卻聽得裡頭秦王駟正在彈箏。

    繆監亦是懂音律的人,聽得彈的正是一曲《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清穿之華貴妃。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

    秦箏錚然,卻有殺伐之聲。

    繆監的腳步更輕了,輕得仿佛羽毛落地一般悄無聲息。他走進殿內,見秦王駟身邊,只有兩名小侍童服侍,秦王駟正獨自彈箏,近乎忘我。

    繆監一聲不響,只垂手立於一邊,靜靜相候。

    秦王駟一曲畢,侍童奉上銅盤淨手。他將手浸在盤中甚久,將因劃曳箏弦而發熱的手指浸得涼了,這才抬起手,讓侍童用絲巾拭幹。

    他閉目片刻,緩緩從彈箏時忘我的澄澈心境中恢復,朝野諸事又湧上心頭。他緩緩地問道:“查得怎麼樣了?”

    繆監恭敬地道:“以老奴看,王后是真心想清查宮中,不但在椒房殿中清查銷毀,連原來已經入了庫房的物件,都重新清理了一遍。”

    秦王駟放下竹簡,冷哼一聲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寡人若連內宮也亂事連連,何敢言治國,又何敢言平天下!”

    繆監不敢說話。

    秦王駟又問:“王后宮中,到底藏著些什麼?”這自然問的是王后到底銷毀了什麼東西。以繆監的手段,各宮的陰私東西若深藏箱底,他非得親自搜查才能知道,但各宮若是拿出來銷毀,他自然就能夠從那些粗使內侍口中得到消息。

    繆監聽了此言,猶豫片刻,才從袖中取了竹簡呈上,低聲回道:“各宮確有一些陰私之物,皆在這竹簡上寫著……”這些陰私之物,他亦不好直接說出口來,只得書於竹簡,教秦王駟自己來看了。

    秦王駟接過竹簡,慢慢看著。魏國諸姬在秦宮多年,違禁之物倒是不多,王后羋姝的庫房中陰私之物卻多得很。他越看越生氣,一把將竹簡擲到地上:“哼,楚國!寡人若知楚國後宮竟然如此,寡人當初就不會去……”早知如此,他當初便不會去楚國求親了。世間事,有利必有弊。雖然秦楚聯姻,秦國獲益甚多,但他卻沒有想到,楚宮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陰私手段,實是聞所未聞。

    他卻不知,大凡立國越久,後宮妃子來歷複雜,荒唐的君王出現的頻率越高,這些爭鬥與陰私手段便花樣越多,倒是與國家不相干。似齊國、燕國、楚國這些年代甚久的大國,中間若出現幾個荒唐君王,亂事也甚多。便是如歷代周天子家,鬧騰出來的花樣也是盡夠看的。

    他怒氣不息,當下就問繆監:“假和氏璧之事,你又查出些什麼來了?”

    繆監見秦王駟發怒,又恭敬道:“老奴聽羋八子曾言,此事當與昭陽有關,便有心留意昭氏姊妹動向……”

    秦王駟劍眉一揚:“昭氏?不錯,你可查出些什麼來了?”

    繆監便道:“據椒房殿的奴才回報,說當日王后欲借和氏璧對付羋八子時,孟昭氏曾從中挑撥。另,王后有解藥之事,魏夫人乃是從衛良人口中得知。而奴才後來細問過衛良人,她說當初是聽宮人在花園談論時得知的,觀其背影,其中一人,頗似孟昭氏。”

    秦王駟臉色一變:“這麼說,這孟昭氏當真有鬼?”

    繆監又道:“方才老奴看到季昭氏於園中僻靜處私下哭泣。老奴斗膽,套問了她幾句,覺得她似是知道一些內情首富嫡女。只是季昭氏畢竟是大王寵嬖,老奴不敢多問,只請了她回來,如今便在偏殿耳房。大王,您要不要見見?”

    秦王駟沉著臉,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直接叫人去椒房殿,宣孟昭氏來見寡人吧。”

    繆監低聲問:“那這季昭氏呢?”

    秦王駟淡淡地道:“就讓她先在這兒待著吧。”

    繆監應了,便叫繆乙前去宣旨,自己依舊侍候著。

    秦王駟又道:“五國兵困函谷關,寡人欲以樗裡疾為帥,派十萬兵馬出函谷關與諸國交戰。准公子華再停留三日,三日以後,入軍營。”

    繆監知道這便是公子華求助樗裡疾之事的處理結果,當下應了一聲:“是。”

    秦王駟又吩咐了一些事,繆監皆一一傳遞出去。

    過了一會兒,卻見繆乙從門邊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幾句。繆監臉色一變,秦王駟看到,問:“怎麼了?”

    繆監露出為難的神情,道:“奴才派繆乙去王后宮中,宣孟昭氏問話,不料王后聽信讒言,以為是要削弱她的羽翼,不肯交出孟昭氏。”

    秦王駟大怒,拍案而起:“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她這是引狼入室,還執迷不悟。繆監,你再去,若她還不肯交人,問她是不是要寡人親自去要人!”

    繆監忙勸道:“大王息怒,老奴一定把事情辦妥。”

    當下繆監匆忙出來,便親自去了椒房殿。

    之前繆乙前來,說是要提孟昭氏。誰知孟昭氏見季昭氏跑出,便叫人跟著她。那人見季昭氏被繆監帶走,急忙回報。孟昭氏心知不妙,便匆匆將手中證據銷毀。她知道這宮中必有繆監耳目,便將帛書都暗暗在銅鼎中焚了,藥丸也研成粉,和帛灰一併拿水沖了。有些不好銷毀的東西,便掩在袖中,借著去庫房的機會,全都暗暗混在玳瑁要銷毀的東西裡頭。

    將一切收拾乾淨,自己便趕去羋姝處,將繆監帶走季昭氏之事說了,又說恐怕季昭氏只是第一個,此後便要帶走自己,再次便是景氏、屈氏,最後對王后下手。羋姝信以為真,果然不久之後,繆乙來提孟昭氏,羋姝便問他是不是帶走了季昭氏。繆乙不防,直言回答,羋姝更覺得絲絲合縫,當下大怒,便將繆乙趕走。

    孟昭氏躲過一劫,卻知此事當不會就此了結,便煽動玳瑁,說是因龍回丹之事,秦王疑上王后,甚至有可能以羋月取代羋姝。玳瑁雖然狡詐,卻也是關心則亂,當下便去了羋姝處,說是要去向秦王投案,言明一切均是自己所為,與王后無關。

    羋姝心中猶豫,孟昭氏卻又糾合了景氏、屈氏,一起來正殿請罪,說是自願前去頂罪,好讓羋姝脫身。

    繆監到時,羋姝已經有些意動,欲讓玳瑁頂罪,卻不料玳瑁方踏出殿門,便見繆監迎面而來。

    玳瑁臉色慘澹,道:“大監來得正好,老奴正欲向大王請罪,如此便隨大監去了吧。”

    繆監何等角色,聽了此言,再看殿中諸人神情,已經知道究竟,心中暗罵孟昭氏好生狡猾,對這件事的脈絡卻更加清楚,口中道:“大王聖明,亦知此事與王后無關。嫁妝之中備有解毒之藥,也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羋姝一聽,頓時站起,喜極而泣:“大王,大王聖明——”

    繆監又看著玳瑁,語重心長地道:“誰有罪,誰無罪,大王聖明,皆能明白。大王既召孟昭氏,那便是孟昭氏之事,傅姆休要為他人所惑,陷王后于不義。”

    玳瑁是楚宮中成精的角色,聽了此言,猛然醒悟,顫抖著嘴唇,看著繆監,欲確認他這話的意思。

    兩人四目相交,但見繆監果斷地點了點頭。玳瑁頓時明白,當下退後一步,朝繆監行了一禮,趨步到羋姝面前,道:“王后,大王聖明,既召孟昭氏,那王后豈可與大王旨意相抗,傷了和氣?”

    羋姝原是個沒主意的人,對於秦王駟的命令,多半是要遵從的,只是方才因著孟昭氏和玳瑁一齊進迷惑之言,這才左了性子傾靈。如今見玳瑁轉向,當下便點頭道:“既是傅姆如此說,那孟昭妹妹,你便去吧。”

    孟昭氏不想繆監一來,情況急轉直下,張口欲言,卻見繆監一雙老眼,冷冷地瞧著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看看玳瑁,又看看羋姝,忽然笑了:“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當遵令。王后放心,有妾身在,絕不能教旁人構陷了王后。”

    羋姝還未覺察她的意思,玳瑁卻被她這話弄得將信將疑。繆監心中暗罵一聲“狡猾”,口中道:“難得孟昭媵人深明大義,如此便請與老奴走吧。”

    孟昭氏臉色慘白,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給羋姝行了大禮,口中道:“妾拜別王后,王后當知妾的忠心,望日後善待我的妹子,也就是了。”

    羋姝見著她一臉凜然,心中一軟,道:“你放心,你們是我的人,我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你們。否則的話,我如何在後宮自處?”

    玳瑁扭頭,見繆監眼中的譏諷之意,恨不得掩了羋姝的嘴,只得上前催道:“大監,既如此,望早日令真相大白,還我們王后一個清白。”

    繆監袖著手,看著孟昭氏先拜別了王后,又拉著景氏、屈氏一一叮嚀道別,十分難舍。

    孟昭氏自是知道繆監在觀察著她,她不慌不忙,顯出自己完全無辜的樣子,隨著繆監去了承明殿。

    入了殿中,便見秦王駟手執書簡,正在看書。孟昭氏下拜道:“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繆監便帶著侍從悄然退出。孟昭氏心頭惴惴,卻見秦王駟將手中書簡隨意拋在幾案上,才道:“季昭氏便在偏院,寡人並未召見她,亦未盤問她什麼,你可知寡人的意思?”

    孟昭氏本來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心頭一喜,轉而一想,卻又一凜,只覺得口中發苦,伏地謝道:“妾身謝過大王。”

    秦王駟直視著她,冷冷地道:“因為寡人若令季昭氏指證自己的骨肉同胞,是陷她於不義。”

    孟昭氏進殿來之前,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秦王駟在季昭氏那裡或者別處問得了什麼,自己只消抵死不認,逼急了就往柱子上一撞,以死自白。想來便是秦王駟,若沒有確鑿的證據,又何至於對自己這個曾經的枕邊人如此殘忍,不顧叫冤便要將自己處死呢?似魏夫人這般,幾次三番都罪名確鑿,但只要她抵死不認,便是幾起幾落,也依舊在後宮盤踞。

    可是沒有想到,秦王駟這一句話,卻擊中了她的心底。他不欲陷自己的親妹妹于不義,而自己卻……

    一時又羞又愧,想起十幾年來的姐妹之情,不由得伏地痛哭起來。

    秦王駟也不說話,只靜靜聽著孟昭氏痛哭。

    孟昭氏卻十分明白,只在那一刻崩潰到痛哭,哭得幾聲,便知道此時此刻,若是自己再“痛哭不止”,只能落了下乘,教人輕看。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此事抵賴到底。可是秦王駟這般處置,卻教她竟不敢將抵賴的招數放出來了。只哭得幾下,勉強忍了哭聲,哽咽道:“大王高義,妾慚愧無地了!”

    秦王駟輕聲道:“寡人知道以你的聰明,自然是不會再留著證據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寡人再說一件事,好教你放心……”饒是孟昭氏素來自命心志剛強,然而聽著這般和和氣氣的話,心頭卻越來越冷。秦王駟輕輕地說了幾個字,落在她的耳中,卻如巨雷之震:“中行期已經自盡了。想來,你害怕的證據,俱已不在,你當放心了。”

    孟昭氏跌坐在地,竟是連張嘴都覺得十分艱難:“我,我……”

    秦王駟歎道:“寡人要處置你,又何須明正典刑?”

    孟昭氏只覺得一顆心已經沉到了底。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原來的想法,是何等天真。是的,她不過是個後宮妃嬪,又不是什麼士子,沒有確鑿的證據便處置會壞了君王的名聲。後宮妃嬪,倚靠的不過是君王的憐愛而已。魏夫人之所以能夠屢次脫難,並不是因為她夠狡詐夠堅韌夠嘴硬,只不過是君王對她,仍然還有一絲“不忍”而已。

    自己的君恩,始終只有這薄薄的一層,但假和氏璧案卻將秦王駟最倚重、最寵愛的王后、魏夫人、羋八子俱牽連在內。

    所以,他無須證明,他只要心裡明白,那便是了。

    所以,他甚至沒有去盤問季昭氏,因為覺得那樣會傷了自己的“仁義”。他在心裡,已經認定了她的罪了。

    此時此刻,她恍然大悟。秦王駟願意見自己一面,而且在一開始就向自己說明保全季昭氏之心,那便是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而如今,他已經不願意再聽下去了。

    孟昭氏眼看著秦王駟站起來,就要往殿外行走,只覺得整個人的精神似要崩塌。她一生自負,卻不想此刻被人視為灰礫般拂掉。她忽然間失控地叫了起來:“大王,妾願意說,妾願意什麼都說出來……”

    秦王駟腳步微頓,聲音卻透出一股疲憊來:“此刻,說與不說,還有區別嗎?”

    孟昭氏淚流滿面,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面,失聲痛哭:“有!我不想自己死了,在大王心中,還是根本不屑一問的小人……我不甘心……”

    她雙手緊握,一口氣將自己入宮以來的心態、作為,以及假和氏璧案中與中行期的往來、與昭氏之前的往來,盡數說了出來。她滔滔不絕,就像只要自己停頓片刻,便要後悔似的。她的內心充滿了驚恐,這種自己人生存在意義被否定的驚恐,迫使她不停地說下去。

    秦王駟靜靜地站著,聽著她盡訴心事,傾吐不甘……然而,就算是這樣,她的話語中,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只是把自己的事說了,昭氏及楚國在郢都城還有什麼東西,她沒有說,畢竟她還是守著這條底線的。她說了自己的陰暗、自己的怨念,然而對於其他的媵人,卻還是沒有一字詆毀,沒有拉人下水的言辭。

    秦王駟站在那兒,靜靜地聽完,然後走了出去。

    繆監守在外面,給他披上披風。秦王駟一言不發,走下臺階。

    繆監抬眼看去,但見天邊一抹夕陽如血。

    這一夜,孟昭氏在內府之中自盡身亡。

    次日,秦王駟下令,季昭氏移于離宮。

    王后羋姝不慈,令其閉門思過一年。

    魏夫人行事不端,本當處置,但公子華跪闕,願以軍功折罪,秦王駟乃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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