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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 -【遺忘之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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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1: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書名】:遺忘之森

作者】:晴菜

內容簡介】:

  傳說中,那是一座遺忘的森林,所有被遺忘的人和東西都會來到這裡。

  假如,我們成為了什麼人失落的記憶,時間,也終將失去意義……

  9月26日那天,妳會到山梨縣去,然後在那裡的森林遇見一個叫秋本拓也的人。有一天他會把你忘記,再也不記得所有關於妳的事情,而妳因此很難過,常常難過得好像自己就快要死掉。

  日本藝能界受到各方矚目的少女偶像雨宮未緒,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下,從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口中,聽到關於「秋本拓也」的預言。9月26日那一天,她果然來到了這座森林,並且遇見了這個名叫秋本拓也的男孩。

  兩個人從互相嫌惡到難以割捨的深摯情感,所有深刻的回憶,都和這座森林有關。然而除了受阻於經紀公司的反對,再加上媒體窮追不捨的跟拍,使得這段戀愛維繫得格外艱難。只不過,更大的考驗還不止這些,關於預言裡提到的遺忘,在不久後也竟然成真。在夢想的演藝事業和難捨的愛情之間,未緒又該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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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秋本拓也

  在拓也把我的事情都忘記以後,我望進他深邃的黑色眼睛,那麼懵懂,帶一點點困窘的抱歉,還有飽含真摯的合宜距離,我就知道,那個還認識我的拓也已經到很深很深的森林裡,流浪去了。

  我只能這麼想,依然清楚記得說喜歡我的拓也的我,現在只能這麼想了。

  那是一座在美麗的森林,像是會有龍貓出沒的那樣的森林,有巨大的樹根異形一般在地面盤繞。拓也就是在那座森林忘記我的,不過,我也是在那裡遇見拓也的啊!

  直到現在,只要閉上眼睛,我的腦海馬上就能浮現一年前的那天前去見拓也的光景,坐著秋本先生開的車,正從東京朝山梨縣直奔而去。出發時天剛亮,兩個小時的車程中天空的顏色由暗灰轉為明亮,聳立的高樓漸漸消失,周圍趕著上班時間的車輛變少了,愈往西行街容就愈寂寞,不過也開始出現綿延不盡的綠色田野和潺潺的清澈溪流,偶爾見到幾位穿著工作服的婦人在阡陌愉快交談,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成功地從我原來所待的世界脫逃出來,並且正要去一個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的地方,而有些恍惚的飄飄然。

  前座的原小姐一路上不停說明休養期間事務所方面的規畫,我身邊的皮椅還散落各大報紙所刊登的新聞,斗大標題寫著一堆事態嚴重的推論,「雨宮未緒失聯三天」、「演藝事業的危機」、「傳聞醫生已經證實再也不能走路」……

  我的額頭抵靠微涼的窗,有點熟悉、但仍舊非常陌生的風景倒映在玻璃上、也在我出神的臉上。蓊鬱的樹木一棵棵衝進我努力睜大的眼底,它們交錯的速度太過眩目,看著看著差點就想舒服睡去,彷彿只要睡了一覺起來,那些討厭的事都會變成一場夢而已。明知道這個節骨眼我不該抱著如此漫不經心的態度,原小姐和事務所都對我摔落舞台的意外非常頭痛,還有它引爆的後續效應不知會紛紛擾擾地被媒體炒到幾時……明明是很糟糕的情況,我卻只在乎今天就要見到拓也了。

  重重疊疊的山巒很壯闊,初秋的天空很藍很藍,心情,很微妙。我不認識這個人,卻因為早就聽過他的名字而有點期待和他見面的日子,即使那未必是一件好事。心臟一整天都緊張得撲通撲通跳著,再怎麼深呼吸都沒有用,這條路的另一端是他所在的地方,我就要見到他了,就快了。

  我知道我會在今天來到山梨縣,我知道我會到那座森林去,我知道在那座森林會遇見一個將來要忘記我人,我還知道那個人,名叫秋本拓也。

  剛開始,看到沿路那些純樸房舍的時候,以為我們的落腳處會在那裡,不過秋本先生說還要更裡面一點,聽起來似乎是一個秘密的地方,對現在的我而言剛剛好。

  「怎麼了?妳好像有點緊張?」

  起初我沒注意到前面的原小姐在跟我說話。

  我不是很認真地看她一眼:「一點點。」

  原小姐原本幹練的音調忽然轉為幾分慵懶,她又面向前方:「總之,妳就當作現在事務所讓妳放一段長假,好好休息,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好了。」

  ”我現在要說的話,妳一定要聽好,聽了,然後將它牢牢記在心裡。”

  車子經過一座清明如鏡的湖泊,又轉進一條僅容兩輛車勉強能夠通行的小路,路的兩旁種滿樹,有的樹上開著許多雪白小花,秋本先生的家就在一個紅色郵筒隔壁。

  秋本先生幫忙將我的行李拿進兩層樓高的舊房子,房子的天花板總覺得好低,似乎只要我用力往上一跳就會撞到頭那樣,還有一股淡淡的、並不討厭的霉味。原小姐帶著我向秋本先生的家人打招呼,除了社長、原小姐和秋本先生之外,只有這一家人知道我在這裡,不是因為他們口風緊,原小姐信任的是秋本先生。

  我將頭髮燙直還染回黑色,彩繪指甲通通忍痛剪短了,摘掉那副沒有度數的眼鏡之後就是一張不經妝點的素顏,土里土氣的模樣。秋本家還在念國中的小兒子徹始終對我充滿懷疑,圓滾滾的眼睛潛藏著那年紀的叛逆與青澀,警戒地站在母親後方。

  「你們好,我是雨宮未緒。」

  一直等到聽見我這麼說,徹終於驚喜地張大嘴巴,興奮轉向秋本太太,秋本太太一方面覺得好笑地拍拍他的肩,然後對我藹然微笑:

  「歡迎妳,腳受傷一定很辛苦吧!需要什麼儘管告訴我。」

  她催促我們先喝杯茶休息,不過原小姐趕著回東京,跟大家說幾句客套話之後就和秋本先生準備離開,我拄著柺杖到外面送他們。

  「學校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妳除了自己注意言行以外,就好好休養吧!什麼都不用擔心。這是妳的新手機,知道號碼的人不多,一有事情就跟我聯絡,來。」原小姐將那支手機交到我手上之前,她都酷酷地沒看我的臉,只有在最後的道別才用經紀人的口吻期許道:「那,妳一個人在這邊好好努力了。」

  我很茫然,要努力什麼?失去舞台的我可以努力什麼?如果我留在東京,起碼還可以跟窮追不捨的媒體奮戰,但,現在呢?

  目送原小姐就要上車的背影,忽然不安了起來,而且這份不安的感覺還急速龐大,過於我所能想像,我的雙腳竟因此有點顫抖。

  最近,只要是踏上舞台之前,我都會這樣,面對華麗閃亮的前方,卻不知道自己為了誰、為了什麼要站在這個地方。

  「原小姐!」

  她停住打開車門的手,側頭看我。

  「……給妳和大家添了很多麻煩,對不起……」

  她怔了怔,一抹優雅的笑容,勾勒出每每讓我望塵莫及的成熟弧線。

  「放心吧!這種程度的麻煩還可以應付。」

  於是,車子慢慢駛離,直到消失在我徬徨的視線,我低下頭,緊緊閉上雙眼。

  踏入這一行以後,常常覺得自己在跌倒的時候,沒有一雙可以牽住的手,隨時都會撲空的恐懼,每每……都讓我想要痛哭一番。

  ”9月26日那天你會到山梨縣去,然後在那裡的森林遇見一個叫秋本拓也的人。有一天他會把你忘記,再也不記得所有關於妳的事情,而妳因此很難過,常常難過得好像自己就快要死掉。”

  「喔?妳是今天要來的那位小姐嗎?」

  徐緩而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迅速回頭,有位年約七十歲的老伯從房子後走出來,頭髮有一大半都花白了,不過雙眼炯炯有神,也不彎腰駝背,他將手上那把鋸子扔在一旁,拍掉手掌泥土,從頭到腳打量我和我的柺杖。

  「是,您好,我是雨宮未緒。」

  「對對對,我聽說了,哎呀!當藝人也真辛苦哪!」

  他極為感嘆,拖長尾音,還連連搖頭,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只好微笑,就像平常在面對記者所丟來的為難問題那樣。

  老伯是秋本先生的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建築工人,家裡大部份的家具聽說都是他親手做的。

  秋本太太和阿徹正在幫我整理房間和行李,老秋本先生於是問我要不要到森林呼吸新鮮空氣。
  
  「不過,不要走太遠,就算是本地人有時也會找不到路出來。」

  我抬頭望望眼前那座籠罩半邊天的森林,遮住所有的陽光,近看之下有幾分未知的陰森:「以前工作的時候來過一次,趁著休息的空檔溜進去,差點在裡面迷路。」

  老秋本先生聽了哈哈大笑,接著慎重其事地告訴我:「對,就是這樣,我常說,小看它的人,神明是會懲罰的。」

  「神明?」

  「是啊!不要小看那些樹,它們都是幾千幾百年的歷史了,可以活到這麼久的樹,是有神明住在裡面的,我們這種壽命才幾十年的渺小人類一定要心存敬意才可以。」

  這說法老一輩的人常掛在嘴邊,我姑且聽之地點點頭,再次看了森林一眼,忽然想起那個女人的事。

  「啊!那個時候我溜進森林,剛好村子辦祭典,遇到一位戴狐狸面具的女人,她跟我說了一些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老秋本先生好奇地瞪開他原本就銅鈴般大的眼睛。

  「有點像是未來的預言之類的。」才剛講完,我便自問這是不是有點離譜啊?

  「那,那個預言成真了嗎?」老秋本先生倒是十分當真。

  「呃……算是一半吧……」

  「那妳一定是遇見裡面的神明或是妖怪了。」

  他一面說,一面將雙手合實地敬拜一下。

  我心裡不那麼想,只是猜測那個戴狐狸面具的女人八成是祭典中的占卜師之類的人物。不過,當初一聽見她的聲音時,便直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們身處的時空被不協調地切割過一樣,宛如拼錯的拼圖被短暫地併合在一起。那不寒而慄的詭異感覺,至今都還清晰如昨。

  我一跛一跛地走進森林,濕冷的風從身後飄來,樹稍交頭接耳地搖擺,霎時間彷彿有很多人窸窸窣窣說起了我聽不懂的語言。天空被交錯的枝葉覆蓋得只剩零星碎片,每一棵筆直的杉木都有魄人的高度,空氣清冽而安靜,不經修飾的深赭色泥土路蜿蜒到看不見盡頭的深處去。只有我一個人在,樹木們都安靜下來以後,讓人有隨時也會不小心就在這裡消失不見的錯覺。

  回頭瞧瞧來時的路,已經和出口有一段距離,不由得想起老秋本先生嘴裡說的「神明」、「妖怪」。我是不信邪的人,可是開始擔心自己真的會迷路,那個時候,好想掉頭回去。但,如果真的這麼做,就見不到拓也了……

  那一份執著到現在我也還說不明白,不那麼做的話,一定會後悔一輩子似的。

  再往前走沒多遠,視野忽然變得寬廣起來,那一處空地完全沒有一株草木,頭上有一道鑲著明亮邊線的陽光灑進森林,在沉晦的空間切割出亮晶晶的裂縫,懸浮的微塵粒子和亂竄的飛虻在光的裂縫裡一清二楚,當然拓也也是。

  他就坐在空地邊緣的一棵樹下,修剪平短的頭髮,掛著MP3耳機,白色的素面T恤,舊舊的牛仔褲,和腳上一雙異常乾淨的布鞋。

  最初我不能看見他的臉,他正在玩一台看起來挺昂貴的DV,專注拍攝森林的每一個角落,慢慢移動鏡頭,直到它終於正面對上我!

  剎那間他嚇了一跳,立刻抬頭,對於我的存在感到意外,他有一張黝黑而良善的臉。

  而我仍然目不轉睛困惑地凝視他,要把他每一個細節都端詳仔細那樣,沒有人告訴我,但我相信,相信他就是我今天會遇到的那個人。當他用黑澄澄的眼眸望住我的那一刻,他的手好像伸進胸口,把我心臟緊緊握了一下。

  「秋本…拓也…?」

  ”所以,不要喜歡他。既然他會忘了一切,妳一定不能喜歡上這個人。”

  很普通嘛!

  第一次見到秋本拓也,坦白說,有些失望。我一直擅自認為那個老早以前就聽過的人、還被一位神秘女人莫名奇妙提起的人、也讓我期待一整天的人……應該起碼會有某些特別的地方,就是第一眼便會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過人之處。不過此刻出現在我面前的男生再普通不過了,別說他將來會忘記我,我想等我回東京以後一定也不會再記得這個人。

  「啊!」拓也突然大叫一聲,非常懊惱地檢查他的DV:「搞什麼啊!拍到多餘的人了!」

  我狐疑張望四周,三秒鐘後才意識到他說的「多餘的人」是指我!

  真是晴天霹靂,向來大家都是搶著拍我的,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說。

  「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這麼說,太失禮了吧!」

  他拍拍褲子起身,照樣沒禮貌地上下審視我一遍,順手關掉DV,拿掉耳機:

  「倒是沒看過妳這張臉,妳是外地來的?」

  「……我是雨宮未緒。」

  我承認這句話有著宣告意味,我可是那個雨宮未緒喔!

  有點驚訝的拓也總算更認真地作打量,然後一臉不可思議:「跟電視上差真多……」

  「那是什麼意思?」

  就算沒化妝,還戴了副蠢眼鏡,我自認長得也不差呀……

  「沒什麼意思。」他繼續著先前淡漠的語調,瞟瞟我打上石膏的腳:「聽說有個藝人今天起要住我們家,就是妳吧!啊!我叫秋本拓也。」

  我心情複雜地沉默,我知道你是誰,可是到底該不該把那個神準的預言講出來?

  「你……不是我的歌迷嗎?」

  他頓一頓,這次是看住我的臉:「非得每個人都是妳的歌迷嗎?」

  「原來我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受歡迎。」

  「當藝人都在乎這個嗎?」

  「當然不是。」

  「那妳幹嘛想知道?」

  「會想知道也是很正常的呀!到目前為止自己下的工夫到底有多少成績、有什麼樣的意義、我是為了什麼而拼命到現在,如果連這些事都不知道,那我……」我愈說愈激動,直到察覺自己一連串的不知所云才住口。

  拓也還在疑惑地等待,我則惱羞成怒別開頭:「你懂什麼?你根本不了解我!」

  「真的跟電視上差好多……」他為我剛才的兇悍驚嘆一聲,接下來卻流暢講出我鉅細靡遺的經歷:「不過,我知道啊!雨宮未緒,生日二月十五日,出生地在福岡,最喜歡的事是睡覺,發過十三支單曲、兩張專輯,拍過飲料、洗面乳、牛仔褲和口紅廣告等等,還有,演過三齣電視劇,去年年底因為「I Wanna Cry」一曲突然竄紅,三圍嘛……是多少來著……」

  「等一下!」我迅速制止他,微醺著臉反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清楚?不是說不是我的歌迷嗎?」

  「有點期待對不對?」他壞壞地咧起嘴角:「妳的資料在阿徹買的雜誌裡寫得更多。」

  「……」

  「喂!我要回去了,妳呢?」

  我悶悶低下頭,視線落在受傷的腳上:「我還要再待一會兒。」

  「是嗎?」

  他只落下那麼一句,就真的信步離開了。我微微抬起下巴目送他一派輕鬆的背影半晌,忍不住長嘆一口氣,那是什麼白癡預言,就算拜託我,我也不會去喜歡這種一點都不體貼的傢伙。

  「好痛……」

  單用一隻腳走到這裡,又跟那傢伙白耗那麼久,支撐的那隻腳已經又酸又痛,眼看四下也只有拓也剛剛坐過的地方可以休息,我勉強移動到那裡,靠著樹幹小心坐下來,將柺杖擺在旁邊,心想等體力恢復一點再回去好了。

  然而,只要落得無事可做,思緒便會不由自主陷入一種沮喪的出神狀態,就這樣持續好幾分鐘,不其然仰頭,竟詫異得不能自己。

  「好漂亮……」

  我正置身在那道光束中,猶如穿透深海的亮光,光源的最頂端只有白花花一片,隱約能見到雲朵正悠悠飄過,偶有一片枯葉落下,在空中轉了幾圈旋,才輕輕滑降在我伸直的腳前。雖然耳朵還聽得見吱吱喳喳的鳥叫聲、樹葉互相拍打著、森林外什麼人在揚聲吆喝……都感覺是離我很遠很遠了,暖洋洋的太陽一曬,整個人好像要融進身後的大樹似的。

  稍晚,在意外來臨的安靜中,我受驚般睜開眼,拓也的臉就這樣大剌剌闖進視野!我嚇得後退,他也是,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們兩人驚魂未定地互看對方。

  「幹嘛啦?」

  「我是回來看妳走丟沒有。」

  「你不會叫我呀?」

  「我看妳好像很享受。」他笑嘻嘻地:「很舒服吧!這裡。」

  是很舒服沒錯,可是我不想附和他。

  我還在掙扎起身,他又開口了:「我揹妳吧!」

  「啊?」

  「一個人走不回去吧?我揹妳。」

  他為什麼會發現這一點?明明看起來不是那麼細心的人……

  「我以為偶像歌手都是不經世事又任性的人物,不過,妳倒是有挺有骨氣的嘛!」

  他定睛在我臉上的表情轉為幾分敬佩,我則鬼靈精怪一笑:

  「我是很任性啊!有時候會很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不顧一切地往前衝,沒時間考慮到周遭,而傷害到別人或是帶給別人麻煩,甚至錯過更重要的事。我這一年就是過著只專注在一件事上並且不停努力的生活,不過,人生當中有這麼一段時期好像也不錯。」

  「唔……」

  見他沒搭腔,我不死心又問:「到底怎麼樣嘛?」

  「我怎麼會知道?妳以為我幾歲啊?在跟我談人生。妳自己覺得不錯就好啦!」

  「我想確定這樣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錯啊!」

  這時拓也已經背對著我重新蹲好,回頭催促:「快點上來啦!我揹妳回去跟我爺爺談人生。」

  我彆扭地猶豫,骨折後曾讓秋本先生揹到醫院去,現在是秋本先生的兒子,就是有說不出來的不一樣。

  「妳該不會是害羞吧?」他沒事又多這一句。

  「這裡有誰會讓我害羞嗎?」

  我回敬他,佯裝不客氣爬上他的背。哇啊!他的背比秋本先生還結實,硬梆梆的,隨著他走路,感覺得到裡面骨頭和肌肉契合的移動,還有男孩子特有的味道,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是我這般年紀的男孩子的味道,從他白色T恤、蓄著俐落短髮的頸子後邊,像芬多精那樣溫柔地散發出來。

  「白天的森林雖然很棒,不過天一暗還是別待在裡面比較好。」

  拓也說話的時候,背部隆隆作響,我搭在上頭的手指不自覺移開一些。

  是活生生的人,有溫度,在呼吸著,說話著,「秋本拓也」不再是存在於我腦海中的名字而已,我已經觸碰到真真實實的拓也了。

  「因為有妖怪嗎?」

  「妖怪?哈哈!是爺爺跟妳說的嗎?」

  「有……有什麼好笑的?」

  「妖怪我是沒見過,不過這裡不好的傳聞倒是有一些,有通緝犯逃進來啦,有人失蹤啦,還有人被熊咬死啦……什麼傳聞都有。」

  「我比較喜歡妖怪的傳聞。」

  「老實說,這裡還有另一個比較特別的傳聞,也是爺爺說的。」

  「什麼?」

  「聽說,這是一座遺忘的森林,所有被遺忘的人和東西都會到這裡來。平常看不到,不過往往在你沒刻意去找的時候,自己曾經遺忘的事物就會出現了。」

  「真的?」

  因為好奇,我往前移一點,他回頭看了看我,就在我以為又要被嘲諷,拓也卻淺淺地笑了。

  「希望是真的囉!我喜歡這一個。不過,應該是村裡有人在森林裡找到丟掉的東西,所以才會有這個傳說吧!」

  那是一個很溫和、又意味深長的笑容,好好看。

  啊!不對啦!對他有任何好感都太危險了。

  後來,拓也沒再說話,我也是,他果真揹我回到秋本家。一路上我都暗暗想著,拓也曉得我許多事,但是我對秋本拓也這個人卻一無所知。他的個性如何?他的興趣是什麼?身高幾公分?功課好不好?有沒有喜歡的東西?

  真是不甘心。

  秋本家很早就熄燈休息,我在榻榻米上躺了兩個鐘頭,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從前最忙碌的那陣子平均一天只睡三小時而已,現在平白多出那麼多睡眠時間反而不習慣。

  我和秋本太太的房間都在一樓,穿過室外走廊就可以通往客廳。我就坐在走廊上,眺望黑鴉鴉的森林,想起許多白天在裡面發生過的片段,直到因為一陣涼意而打起哆嗦,這才收回發呆的視線,不意,撞見了二樓的秋本拓也。

  他和阿徹的房間在二樓,房間並沒有透出燈光,拓也就靠在窗口,雙肘抵在窗檻上,凝視更高更遠的方向。今晚的月亮光線充足,映亮的那張側臉寫著我沒見過的神情,他在舒適的愜意中半陷入一種沉鬱的思緒,不是我這個才認識不到一天的人所能觸及的。稍後,拓也發現底下的我,又回到下午那玩世不恭的姿態,不說話,只是微微一笑。

  「我還沒跟你說,」我先開口打破沉寂:「謝謝你揹我回來。」

  「不客氣。」

  「還有,打擾了你的拍攝工作,對不起。」

  起先他想不起我在說什麼事,後來會意了,再度面向森林,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無所謂,那種東西隨時都可以消掉。」

  那種東西?

  「你消掉了?」

  他往下瞄我一眼,又移開:「消掉啦!留著幹嘛?」

  拜託,這時候好歹也該說一些客套話吧!比如,沒有關係,請不用擔心之類的。

  我故意不再找他講話,他在窗口逗留一會兒,便道句「晚安」。

  「晚安。」我沒看他。

  等到聽見樓上窗戶關上的聲響,我才拉拉披在身上的針織外套,起身走進客廳,原本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雜誌可以打發時間,卻發現一只被隨意丟在客廳桌上的MP3,看起來像是拓也在森林裡用的那一個。

  我走過去,將耳機戴上,按下「Play」的按鍵,以吉他solo為前奏的旋律悠悠揚揚地播放出來,而我愣了一下。

  那是我的歌,是那一首單曲,「I Wanna Cry」。

  我輕輕壓住掛有耳機的耳朵,在透進皎潔月光的黑暗中聆聽熟悉的歌曲,感到手心下的臉頰燙燙的。

  現在,對於秋本拓也一無所知也不要緊,只要遇見了,每天一點,每天一點,總有一天我所知道的一定會比他所知道我的還要多更多。

  因為,我已經遇見拓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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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我去見你,是為了喜歡你,也是為了有一天讓你把我忘記,很好笑吧!拓也。 ~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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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1: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溫柔的笨蛋

  我在森林重重的包圍中,度過了離開東京、離開演藝圈的第一天。

  空氣中隨時都飄散著清新的植物香味,黎明時分忽遠忽近的鳥叫聲格外吵鬧,大概是因為這樣,我夢見自己拍完一支汽水廣告的外景,正在等候原小姐來叫我上車準備到武道館排演。那個草原也充滿相同的氣味和聲音,等著等著,在一張海灘椅上不小心睡著了,那時候就連身上那件吊帶洋裝的裙擺擦拂過小腿的觸感都覺得好舒服。

  「未緒,未緒,該起床了囉!未緒……」

  意識到自己正在賴床後,我幾乎是在一秒之內就從床上跳起來,彎腰行禮:

  「非常抱歉!我馬上準備移動……」

  才抬頭,秋本太太正失措地歪頭看我:「欸?移動?」

  我也一頭霧水地望著她,再看看身處的房間,還有窗簾來來回回飄動的敞開窗口,花了一段時間才想起自己已經在秋本家,並且正要開始嶄新的生活。

  站在穿衣鏡前打著制服領巾,一度停下手,喃喃自語起來:「好久沒穿制服了……」

  說是嶄新的生活其實不太對,許多事物是我曾經擁有過,卻已經很久沒再碰觸的,所以懷念的成份比較多。

  早餐時,我跟秋本太太說好久沒吃到配醬菜的早飯,她很高興地要我多吃一點。秋本太太個子嬌小,和人高馬大又木訥寡言的秋本先生站在一起,視覺上非常不協調,不過他們感情一定很好,我喜歡從旁觀量他們夫妻不言而喻的交心互動。

  老秋本先生比較晚到,聽說他習慣一大早就外出散步。他一進門先到牌位前敲缽,閉目合掌冥想了一會兒才到餐桌來,牌位上的相片是一位笑得很開朗的老太太,應該是老秋本先生的妻子。

  秋本家的人都叫我未緒,阿徹跟我相處還有些脫不去的緊張,他喊我「未緒姐」時臉頰會輕微泛紅,不過幾次下來也就習慣了,只有拓也直接喚我雨宮,所以我也用秋本來稱呼他,好像這個家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刻意保持距離。

  雖然我們三個學生搭的公車不一樣,不過等車的地方卻是相同的。到站牌的路上,阿徹終於忍不住跑到前頭去,望著我興奮地說:

  「如果跟我同學說,我和雨宮未緒一起上學,那些傢伙一定會羨慕死!」

  「笨蛋,你不要太得意忘形,真的讓人家知道就完了。」

  出口提醒阿徹的拓也,突然多出幾分兄長的架勢!

  被拓也潑了冷水,阿徹才洩氣嘟噥:「我知道,所以我說『如果』啊!」

  見到阿徹有點不愉快,我試著輕聲打圓場:「害你們要幫我保密,是我給大家添麻煩。」

  這時,拓也回頭瞧我一眼,還以為他要說什麼,誰知他又把頭轉回去了。

  什麼嘛!怪里怪氣的。

  上公車之後,我發現自己忘記戴眼鏡,才匆匆把眼鏡找出來,坐在隔壁排座位的拓也托起下巴,頗不以為然:

  「我說妳啊……雖然我們都知道妳是誰,可是既然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沒必要再維護妳的形象了吧!」

  他剛看我的那一眼,是對我的客氣話有所不滿嗎?

  我承認自己的確想扮演乖孩子,想在別人眼中一直都是禮貌得體的,這樣的習慣,或許是我想擺脫也擺脫不了的職業病吧!

  「我的形象就是金錢。」

  「啊?」

  「你大概沒看報紙吧!出事的隔天,事務所的股票下跌了快一百日圓喔!我雖然很任性,可是也有不能任性的時候,請你了解。」

  我的義正嚴詞讓拓也顯得錯愕,前座的乘客則因為我們怪異的對話而紛紛側目,我才不好意思地安靜下來,轉而觀看窗外。公車正經過我第一天來的時候所見到那座碧綠湖泊,它還是一樣寧靜美麗,我注視自己倒映在上面的臉,有著落寞。

  我們……好像很容易吵架,這害我對於即將到來的團體生活一點自信也沒有,同時也為說出「形象就是金錢」那句話的自己,感到一絲莫名悲哀。

  下了公車,校門口有好多學生結伴成群一起上學,其中有不少人跟拓也打招呼,他的人緣真好,帶著陽光般的笑容和同學交換昨天發生什麼趣事,然後粗魯地一起哈哈大笑。我在後方被那張清朗的面容吸引了一兩秒,忽然,拓也怔住了,他的視線隨著前方走來的人影,的的確確是怔了那麼一下。那是一位模樣乖巧的女孩,娟秀的臉龐,像極沿路綻放的白色小花,她和另一位女同學走在一起,將柔軟的髮絲順到耳後之際也發現拓也,女孩睜大雙眼的表情十分動人,不過她很快就羞澀低下頭,拓也同樣別開臉,繼續和朋友打鬧,彷彿剛才的四目交接並沒有任何特別含意。我目送女孩和她同學快步自他身後走進校門,她一定認識拓也,而且還有一點……一點……

  我還在努力思索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站在前方的拓也正側身看我。

  「……什麼?」我這次可是什麼話都沒說喔!

  「沒什麼,我先帶妳去辦公室。」他搔搔後腦勺,繼續往前走。

  拓也對我的態度向來不冷不熱,平常不會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也不是屬於一眼就能夠看穿的那種人,如果他自己不明講,我根本不能解讀現在他的眼神、他的一舉一動代表著什麼,要了解秋本拓也這個人似乎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這位是秋本未緒同學,是拓也的堂妹喔!以後大家要好好相處。」

  和藹的年輕女老師這麼介紹我時,本來都已經做好被認出來的心理準備了,但,不知是我現在的裝扮真的和電視上相差太多,還是這裡的人非常單純,總之,他們自然而然就相信我就是秋本未緒。

  「我的課本借妳。」

  坐我隔壁梳著馬尾的女生叫夏美,相當男孩子氣,當她主動把桌椅拉近,將課本攤在我們中間,並且和我相視一笑時,我才對自己的未來有一點把握。

  然而,事情當然不會都這麼順心如意。

  「嗚啊……完全看不懂……」數學課下課,我死盯著課本,對它只有一籌莫展的絕望:「這是什麼啊?一般高中都教這麼難嗎?」

  從前我上的藝人學校,只要出席率夠、分數不要低得太離譜就可以了,而且班上同學大部份都不在,拍戲的、趕通告的,根本沒辦法全部到齊,還有些人因為經常缺課而以此為傲呢!

  「嗨!未緒,妳要去嗎?」

  夏美突然丟了一個問題過來,我趕緊從數學的挫折感中回神:「抱歉,剛剛說了什麼?」

  「我們放學後要去唱KTV,一起去吧?」

  「咦?我……我不行耶!」

  「為什麼?」

  「因為……啊!因為我五音不全,所以有麥克風恐懼症。」

  夏美顯出一臉納悶,旁邊有人正興致勃勃地發下豪語:

  「我一定要唱遍雨宮未緒的歌,超好聽的!」

  「不過,有人說她要被事務所冷凍,以後恐怕不會再發片了。」

  我整個人僵坐在座位上,那一群男同學、女同學繼續對「雨宮未緒」的諸多評論,我向來都是從報紙或是電視得知大家對我的看法,現在則是那麼直接地在我面前高談闊論,我……

  「我不希望她就這樣不見啦!我很喜歡她耶!」

  「可是上次演唱會取消,雖然把門票費退給我們,還是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那也沒辦法啊!人家排演的時候把腿都摔斷了嘛!」

  「說起來還真倒楣耶!聽說事務所已經打算在那場演唱會後,就要召開雨宮未緒出道的記者會了。」

  「耶?真的假的?那她一定完了嘛!」

  啪!

  黑板被捲起來的海報敲出好大的聲響,大家不約而同往前看,拓也操起班長的口吻命令:

  「喂!現在來討論下週的學園祭比較重要吧!」

  不知不覺中又上課了,那些評論的聲音……巨大得讓我連鐘聲也聽不見。

  拓也在講台上提起場佈和服裝的事,同學們也熱烈討論,他幫我了一個忙。

  我低聲詢問夏美:「秋本是……班長?」

  夏美也跟著我壓低聲音:「是呀!他功課很好喔!看不出來吧!」

  完全看不出來……

  「嘿!未緒。」夏美這次將手遮在嘴邊,湊過來:「妳一定知道吧?秋本的『一決勝負』,到底有沒有結果啦?」

  「什麼一決勝負?」打架嗎?

  「騙人!妳不知道?他跟五班的小林薰哪!」

  我搖搖頭,夏美扯出一道「沒關係」的笑容回去坐好。我撐著下巴專心聆聽大家討論,直到手上轉的原子筆掉在筆記本上,才霍然想起早上在校門口看見的那個清秀女孩,她討人喜歡的舉手投足,以及拓也不尋常的片刻反應,啊……她就是小林薰嗎?

  放學後,夏美在鞋櫃那裡跟我解釋所謂的「一決勝負」,後來有幾個班上女生也加進來,直到拓也背著書包出現在門口,才害她們尷尬住口。

  「放心吧!我的勝算可是超大的。」他笑著。

  「笨蛋,這種勝算也沒什麼好得意的。」夏美毫不客氣地損他:「小林薰根本不值得你那麼做。」

  「夏美,」拓也掛在臉上的笑容飛快褪去:「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值不值得。」

  夏美啞口無言地閉上嘴,轉身繼續換穿她的鞋子。

  後來拓也跟我一起搭公車回家,打從離開學校就沒再開口說話,始終用懶洋洋的姿態觀望窗外景色,他投映在玻璃上的側臉,就跟昨天晚上我在窗口所見到的十分相似。

  「那個小林薰和秋本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大家都看得出來秋本很喜歡她,不過上高中以後,小林薰就和同班的男生交往,那傢伙是公認的花心大少爺。總之,小林薰只要一傷心,就會去找秋本訴苦,秋本也幫了她很多次,我們這些人都看不下去了,已經有男朋友的人怎麼可以老是找秋本收爛攤子呢?不是很過份嗎?如果沒有打算要跟人家在一起,就不要老是做那些會讓人誤會的事嘛!秋本他啊……也是傻得叫人生氣,明知道自己所做的不會有所回報,他還是不能丟下小林薰不管的樣子。上個禮拜,聽說秋本終於向她告白,要她選擇秋本還是那個混蛋男友,期限是到學園祭那一天。」

  夏美是那麼說的。

  下了公車,拓也還是顧著走自己的路,他的腿長,腳程好快,沒多久才拐個彎就已經見不到蹤影了。

  大概在生氣吧!

  我一面拄著柺杖慢慢走,一面試著回憶回去的路,早上走過一遍,應該沒問題的。才這麼想,拓也又出現在我的視野,他先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跑到我面前。

  「抱歉,抱歉,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差點忘記妳了。」

  他最後那句話,讓我心頭一緊,也有人說過他一定會忘記我的。

  「那你怎麼想起我來?」

  「啊?回頭看不見妳就回來找妳啦!」

  我恍然大悟,拓也走路的時候不時回頭看我,原來是在注意著我比一般人還要不便的腳步嗎?

  「今天……謝謝你,在教室幫我解圍。」

  他不理會我的道謝,只是同情般地搭腔:「看來『雨宮未緒』真的不好當。」

  「不會啊!因為,你好像也不會比我輕鬆。」

  他斂起嘻皮笑臉,不語地望住我,噗嗤一笑:「說的也是。」

  好無奈啊……

  「那個『一決勝負』……」

  「嗯?」

  「那個『一決勝負』……我賭你會贏。」

  他愣愣打住腳,和我堅定的眼神面對面,我突然很想為這個人加油,要加油啊!

  「你一定會贏,不然,小林薰一定是一個比你更傻的大笨蛋。」

  夕陽的光線從森林縫隙射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體變得若隱若現,只剩一圈光的輪廓,我忽然有一種想伸手拉住他的衝動。對於我毫無根據的大話,拓也溫柔地偏起頭、彎了嘴角:

  「奇怪,怎麼我老是有輸的預感呢?」

  他雖然是笑著,雖然只離我五十公分,卻感覺好遠好遠。

  開朗的拓也,悲傷的拓也,口是心非的拓也,體貼的拓也,我今天都看到了,就算都看到了,還是無法了解得更多。

  人類非得這麼複雜地生活在複雜的世界裡嗎?

  如果只是單純地待在複雜的世界,有一天一定會遍體鱗傷而無法生存下去吧?

  住在秋本家的第五天,終於接到原小姐的電話。

  原小姐為人嚴謹,甚至說嚴厲也不為過,以事務所的利益為至上的她,不少人私底下表示並不欣賞這樣的作風。至於我,有時很明白她對我的關心,不過是為了工作著想而希望我隨時保持最佳狀態,儘管是這麼冷酷的理由,我還是非常依賴原小姐,而且,也很喜歡她的聲音。

  原小姐的聲音乾淨清亮,彷彿為了不浪費時間而維持著稍快的說話速度,聽起來聰明能幹,任何事都能迎刃而解。我暗地裡希望,如果有一天不能唱歌,也要擁有原小姐那樣的聲音來講話。

  「事務所還沒決定對妳日後的打算,坦白說,以妳目前的狀況也不能接任何工作,所以就照我上次跟妳說過的,先好好休養吧!還有,如果妳還有重回舞台的野心,就算是休養,任何可以做到的訓練也不要中斷了,懂我的意思吧?」

  原小姐的聲音從電話那一頭清晰地傳過來,一想到她所在的地方是東京,再面向前方幽靜的森林,更能體會到這通電話的兩端相距甚遠,這裡,我腳下所踩的地方,我眼睛所能觸及的景物,已經跟東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地帶了。

  在這裡待得愈久,就漸漸有遭人遺棄、遭到流放的感覺。

  隔天早上步行到公車站的途中,發現路邊一隻被棄置在紙箱裡的小狗,眨著無辜的雙眼跟隨我們,要是這麼不理牠就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好可愛!」

  我放慢腳步,興味打量起那隻棕毛小狗,牠立刻友善地猛搖尾巴,阿徹也走過來看,頗有正義感地抱怨:

  「真缺德,把小狗隨便丟在這裡。」

  「啊!今天的便當好像有香腸。」

  我正打算找書包裡的便當,沒想到走在前頭的拓也冷冷地開口制止:

  「不要多管閒事,快走啦!」

  我錯愕停住手,阿徹馬上抗議:「有什麼關係!」

  「公車快趕不上了,不要理牠。」

  他還是很冷淡,而且看也不看那隻小狗一眼,我忍不住揚聲反問:

  「難道就這樣不管牠嗎?」

  「妳給牠香腸,然後呢?妳有辦法養牠嗎?如果不能收養牠,就不要隨便濫用同情。」

  「這樣不是太無情嗎?」

  「那麼,」他不耐煩地正視我的臉:「妳對牠好,牠就會想跟妳走,可是妳又因為不能收養牠,最後還是得把牠推開,到底是誰比較殘忍?」

  「……」

  「一時的同情只會帶來傷害。」

  我沒辦法反駁,拓也說得沒錯,雖然沒錯……

  「秋本他是不是屬於非常理性的那種人?」

  我悄悄問夏美,夏美咬著餅乾想了五秒鐘,「啪」地把它咬成兩半:

  「應該是吧!就像是班長的工作啊,雖然嘴上會嫌麻煩,可是認真做的話就可以做得有條有理喔!對女生啊……不至於不理不睬,可是也不會特別浪漫啊!」

  「對小林薰也是?」

  「是呀!他對她很好,但不是耍浪漫或甜言蜜語那種,應該說……很照顧她囉!」

  夏美說的「照顧」我大概能懂,我偶爾也會不小心受到他的照顧。

  上次他從森林揹我回秋本家,還有,他會盡量不露痕跡地配合我的腳步,受到這些照顧的我,理所當然認為他也應該同等對待那隻小夠,會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嗎?

  下午,數學小考時我都還在思索這個問題,考卷發回來以後,面對上頭的分數,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零……零分?

  「沒關係,我也是。」

  鄰座的夏美將她的考卷掀給我看,頑皮地吐吐舌頭。

  我知道她想安慰我,可是一起拿零分這種事實在沒什麼鼓舞作用。

  數學老師宣布,不及格的要留下來補考,因此放學後我吞吞吐吐告訴拓也補考的事。

  「妳不及格?」

  「呃……嗯!」

  我的雙手壓在課本上,我的課本又欲蓋彌彰地把考卷遮住,拓也瞄了我的考卷一眼,我才發現那個「零」只遮到一半。

  「妳考五十分?」

  「不是……」

  「那是四十囉?」

  「也不是……」

  「三十啊?」

  「……」

  「二十?十?」

  「……」

  我難為情低下頭,拓也突然誇張地大叫:

  「不會吧!真的只有一個零?」

  我的臉瞬間漲紅,這時夏美還拿起她的考卷到拓也面前炫耀,她說這可是要有相當的勇氣才能拿到的分數喔!

  「所以,請你先回去,晚一點我可以自己回去,真的。」

  我很堅持,真討厭,我才不要和這傢伙一起走呢!

  「再說吧!今天學園祭的委員要開會,如果早結束我就會先回去。」他笑笑地拎起書包走出教室。

  心情真差。到底什麼時候我才能趾高氣昂,一副很了不起地對他說教呢?

  不久,老師進來發補考的考卷,這次的問題雖然比較簡單,還是讓我傷透腦筋。平常事務所也幫我安排不少課程,英文課、對話課、舞蹈課等等,幾乎都快忘記數學這東西的存在,不過,當我咬著筆桿,為眼前的算術題蹙眉苦思的空檔,對於現在的我已經不用擔心趕不上通告或是唱片的銷售數字,而有一些無措和驚訝。

  作最後檢查的那幾分鐘,曾經為了透氣朝窗外晃,晃見了小林薰和另一個男生在樹下說話,那男生我不認識,才不過十七歲年紀,流裡流氣的味道就已經濃重得要命。

  男生俊俏的臉上不時露出既痛苦又嚴肅的神情,一開始小林薰像是有意迴避般站在離他一公尺外的位置,顧著盯住草地。後來,就如同電視劇的劇情,男生用力摟住小林薰,怎麼也不放開,還激動地說些了什麼,使得原本在掙扎的小林薰緩緩舉手掩住哭泣的臉,飽受委屈地埋進男生懷裡。

  我望了一會兒,起身將考卷交給老師,等收好書包走出教室,看見站在走廊的拓也同樣在凝視底下那棵樹的兩個人。

  嘿嘿!你這傢伙輸定了吧?原本是這麼想的,為了報復,我原本是要對拓也幸災樂禍一下。只是拓也沉靜的臉龐似乎不用我多嘴,他也早已經知道了,或許比我預料得還要更早,而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昨天我為什麼要對他說「你一定會贏」這種落井下石的大話呢?

  白天還帶著暖氣的微風一陣陣從窗口吹進來,拂過拓也寬鬆的袖口,穿越這條空曠的走廊,直撲我的臉。

  「啊!」拓也發現我,那些憂傷的思緒頓時無影無蹤,他舉舉手上的資料袋說:「正巧,委員會也開完了,一起回去吧!」

  就算委員會很早就結束,他也一定會找藉口等我的吧!我沒來由就是有這個直覺,因為拓也的溫柔跟那陣風一樣,雖然看不見,可是暖和的溫度感覺得到,感覺得到。

  回家的路上,原本放置小狗的紙箱不見了,當然也找不到小狗,被誰撿走了嗎?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我四處張望,仍然找不到牠的蹤影。

  「隔壁班的堂本抱走了。」拓也走了幾步,回過頭:「我是說小狗。」

  「咦?」

  「我在學校問過認識的人,堂本說他親戚想養狗,放學後打手機告訴我他已經把小狗抱走了。」

  「是這樣啊……」

  拓也瞧瞧我放心的表情,覺著好笑:「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歡小狗呢?」

  「什麼意思?」

  「薰她也喜歡小狗。」他以平常的口吻第一次主動提起小林薰:「小時候只要一看見被丟棄的小狗,薰一定抱回家養,我負責買牛奶給小狗喝,可是隔天一定會被父母命令再丟回原來的地方。」

  「小孩子好像都常做這種事嘛!」

  「有一次薰又把一隻小黑狗撿回家,剛好遇到颱風天,小狗就在她家多留三天,後來不得不又得把小狗丟掉的時候,薰抱著小狗一面走一面哭。那時候……滿腦子只覺得她好可愛,所以我自告奮勇把小狗帶回家,打算幫牠在外面蓋一個窩。」

  「欸?真的?」

  「真的啊!」他帶我走進森林,不是很深處的地方有一塊高起的小土丘,土丘下有一個內凹的窟窿,裡頭是一座用木頭搭建得歪七扭八的狗屋:「就是這個。」

  我走近前打量,看起來只要颳個大風就可以把它吹垮。

  「如果下雨,一定會漏水吧!」我說。

  拓也在它前方蹲下,哈哈笑了幾聲:「廢話,根本就不能住啊!不過,我那個時候可是很認真地請爺爺教我怎麼蓋狗屋,然後拼命蓋好它的喔!」

  「嗯……」我點點頭,感到敬佩:「小孩子可以做到這樣不是很厲害嗎?」

  「很辛苦咧!」他攤開他的雙手,在我面前展示:「我兩隻手都破皮了,不是被槌子打到,就是被木頭割傷。」

  「哈哈……」

  「不過,一想到薰可以不用再哭哭啼啼的,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那當然啊!後來小林薰怎麼說?她一定很高興吧?」

  拓也歇一歇,那座髒兮兮的狗屋帶給他不少感觸似的:「不知道,我跑到她家要跟她說這件事,她卻先告訴我她爸爸已經幫小狗找到飼主了,我根本沒機會提起這座狗屋,只是傻傻地看著薰一面說,一面笑,一面哭,女孩子……傷心也哭,開心也哭,好奇怪。」

  我默默看著狗屋,想像小時候的拓也和小林薰,甚至連那隻小黑狗被小林薰摟抱在懷裡的模樣也都能在腦海描繪出來,大概是因為純真的畫面總是簡單的緣故吧!

  「薰她……在和那混蛋交往之後,明知道我對她的心意,還是不肯對我說出任何一句拒絕的話;而我,也利用了薰對我的同情,每一次她來找我,我從沒想過要把她趕走。我們……就是這樣在『同情』的惡性循環裡面不停打轉。」

  「所以你不要在小狗身上重蹈覆輒嗎?」

  「有時候無情一點是必要的,正確的判斷才不會變成做出許多傻事的笨蛋。」

  他又講起頭頭是道的言論了,那些我都明白,情緒複雜地面對那座狗屋好一會兒,卻喃喃說起背道而馳的道理:

  「我認為……比起做出正確判斷的聰明人,會同情一個人或是一隻狗的笨蛋倒是可愛多了。」

  拓也微抬起頭,我賭氣般地說下去:

  「就算會做出傻里傻氣的事,我還是比較喜歡溫柔的笨蛋,超喜歡!」

  他依舊一臉呆掉的樣子,我也在下一秒意識到自己口沒遮欄的宣告,嚇得搖手:

  「我……我可不是在說你,千萬不要誤會喔!」

  太慌張了,慌張到完全忘記自己還拄著柺杖,下一秒整個人往前摔,拓也騰出手,我撲進他的胸口,接觸到他比想像中還要鮮活的溫度和脈動,我的驚嚇指數還在持續飆高當中,而且鼻子撞得好痛。

  因為沒讓我受傷,我聽見拓也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啦!妳才不要隨便說出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嚇我一跳……」

  啊……完了!好想衝進那個狗屋去……

  我摀著鼻子,努力掙扎著離開他:「我的意思是……你比較適合當笨蛋啦!」

  「啊?妳剛話裡的意思明明不是這樣!」

  「我只有這個意思。」

  「妳還敢說,不知道今天是誰考零分?」

  我們開始莫名奇妙地吵架,一面吵,一面笑,這樣的吵架也挺奇怪的。

  後來,拓也又想起我剛剛的冒失,拿我沒輒的口吻:「拜託妳自己小心一點,萬一妳有什麼閃失,挨罵的人可是我耶!」

  我留在原地,目送他踏上森林小徑的背影,有點受傷,又有些私自期待那個人並不是那麼冷漠:「你是因為受父母之命,所以才照顧我的嗎?」

  他停下來,回頭看我一眼:「笨─蛋。」

  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拓也只罵了我一句笨蛋。

  或許我們兩個都是笨蛋吧!和拓也一前一後從森林回去的路上我輕輕笑了起來。

  一顆柔軟的心並不懦弱,反而有更大的力量承受外來的傷害,我想拓也應該是那樣的人,因為希望他所受的傷能夠減到最輕,我想他是那樣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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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也不要緊,一個人只要可以溫柔,一定也能夠堅強,是吧?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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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膽小鬼

  雖然我很想念原小姐的聲音,不過,等我真的見到本人,卻有一種恍若隔世、說不出怪異的感覺。

  秋本先生也來了,他是來接我的,我必須定期回醫院做檢查。秋本先生難得回家一趟,大家本來希望他至少可以住一晚再走,可是原小姐是大忙人,她滿滿的日程表裡面安插不下這樣的人情安排,這一點,讓我對秋本家深深感到抱歉。

  拓也和阿徹趕著上學,連跟我們道再見也沒有就離開了。稍晚,我坐上秋本先生的車啟程回到東京,原小姐事前交待,要稍微化點妝,不要戴那副學生眼鏡,要戴墨鏡,萬一不小心被跟蹤的記者拍到,上鏡頭會比較好看。

  我慢吞吞摘下土氣的書呆子眼鏡,將有大大茶色鏡片的墨鏡掛在臉上,上了顏色的視野所見到的東西有幾分陌生,鏡中我的倒影也是一樣。

  熱鬧的街頭,一班接著一班行駛的電車,綠燈一亮就湧現人潮的馬路,二十五層的高樓外懸掛一面電視牆,正在播放我拍的那支汽水廣告,有幾名路過的上班族佇足觀看了一分鐘。

  透過貼有暗色隔熱紙的車窗,我困惑打量那個笑得甜美的雨宮未緒,還有後方那一片跟這城市形成強烈對比的碧綠草原,直到更換下一支廣告。

  醫生說我復原的情況不錯,再過兩個禮拜就可以拆掉石膏了。

  「是個好消息呢!未緒。」原小姐對我露出篤定的微笑。

  我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好消息……嗎?

  如果我不想回東京,為什麼不對原小姐說?如果我還捨不得放手,為什麼心情卻日漸徬徨呢?

  回到秋本家已是傍晚,餐桌上並沒有見到拓也。

  「拓也跟班上同學出去了,說是會晚一點回來。」

  隔著一桌晚餐,秋本太太柔聲對我說,我笑笑地點頭,匆匆夾起一葉青菜送入嘴。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我正疑惑拓也為什麼不在?

  晚上發現房裡的開水喝光了,於是摸黑來到廚房,還在費力摸索電燈開關的時候,四周突然一片光明,我受驚回頭,發現拓也正下樓來,一隻腳還留在階梯上,一臉意外著我會在這裡。

  「開關在外面喔!好好記起來吧!」

  「謝謝。」

  我將水壺和杯子注滿水,拓也繞到右後方拿起桌上秋本太太幫他留下的飯糰,咬了好大一口。

  我笨拙喝著水,整張臉幾乎快埋進透明的玻璃杯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那個……醫生怎麼說?」

  「咦?」因為沒料到他會先開口,我的心臟一下子怦怦跳得好用力:「啊……下下禮拜就可以把石膏拿掉了。」

  「是嗎?」

  「嗯……」然後我們之間一度陷入短暫的沉默,我才不自然發問:「你剛剛才回來?」

  「不是,快八點的時候就回來了。」

  又是無可避免的沉默,怎麼辦?再來該說什麼?

  拓也很快解決掉一個飯糰,他也顯得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搔搔臉,便帶走第二個飯糰準備離開。

  「歡迎回來。」

  經過我身後之際,他用幾乎會被人忽略的音量說了那麼一句話。

  我睜了一下眼,感受到他帶起的微風掀起我的髮絲,又輕輕落下,耳畔響起拓也上樓的腳步聲。

  「那是什麼意思啊……」

  我將杯子靠近嘴邊,情不自禁又將那句話在腦子裡複習一遍,直到察覺自己莫名奇妙臉紅了,才趕緊咕嚕咕嚕地把那杯水一口氣喝掉。

  學園祭那天我們班要開角色扮演的咖啡店,活動前一天大家都還對臉上化的妝束手無策,我於是自告奮勇說可以幫忙,因為事務所也讓我上化妝課呀!

  當天一大早就很忙碌,同學們一個接著一個坐在我面前,讓我完成各式各樣的彩妝,有點累,可是好有成就感。

  「看妳很乖的樣子,沒想到化妝這方面這麼厲害呀!」

  夏美交叉雙手,很訝異地站在旁邊看我工作,我什麼也沒說對她笑笑,覺得自己除了唱歌以外,還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

  學園祭正式開始之後,就沒我的事了,只需要偶爾幫同學補補妝。不過就算只是坐在一旁看熱鬧,也很開心,畢竟國中畢業以後就沒參加過任何學校活動了啊!沒跟同學一起去蛋糕店吃到飽,沒有和要好的朋友去拍大頭貼,沒辦法跟其他人一樣討論班上誰喜歡誰……

  一直望著校園來來去去的學生們,一直這麼望著,在出神的片刻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就這樣漸漸回到平凡的生活應該也很好吧……

  「秋本!秋本在這裡嗎?」

  副班長氣急敗壞地衝進來,夏美走上前告訴他:

  「他從剛剛就不在了喔!」

  「什麼?正忙的時候跑去哪裡了?」

  目送副班長又跑出去,我們一夥人心知肚明地互望一眼,什麼都不說又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今天,是拓也「一決勝負」的日子啊!

  拓也消失了兩個鐘頭,若無其事回到咖啡店時,沒有人問起「一決勝負」的事,他加入拉客部隊和同學大聲吆喝客人進來,看起來挺有精神的。

  學園祭結束後,收拾工作快要完畢,拓也突然舉起掃帚,高聲提議:

  「喂!等一下去KTV慶祝吧!」

  「慶祝什麼?」夏美問他。

  他開朗地哈哈笑:「慶祝我們的咖啡店大成功,還有,我的『一決勝負』大、慘、敗!」

  其他人一聽,紛紛面面相覷,儘管早可以預見勝負,我還是不敢相信,更何況拓也竟還一副搞笑的模樣。

  我們當中最豪邁的夏美掄起袖子,轉身號召大家:

  「好!等一下全體到KTV去慶祝!秋本要請客!」

  「喂!我可沒那麼說……」

  「當然是提議的人請客啊!你們說對不對?」

  一群人又開開心心鬧起來了,一路鬧到KTV,他們的情緒太High,我連推辭的餘地都沒有,拓也只顧著和死黨說笑,沒能顧及到我這邊。

  坦白說,他一整個下午的快樂讓我不很舒服。雖然是和平常沒有兩樣的拓也,他活潑的笑聲、什麼都無所謂的隨性、還有既瘋狂又難聽的歌唱,都讓我的心痛痛的。

  和我一起在森林回憶小林薰和小黑狗的拓也反倒真實多了。

  「那傢伙在打腫臉充胖子啦!」八成是發現我對拓也的不滿,夏美拿著麥克風坐到我身邊,包廂裡吵得要命,她根本不用擔心會被其他人聽見:「五班那裡有消息傳出來喔!說秋本去找小林薰以後,沒等她回答,他自己先開口要和她劃清關係。」

  「咦?」

  「雖然不知道原因,不過秋本大概是想通了,很乾脆地和小林薰一刀兩斷,所以啊……」夏美聰慧地對我眨眨眼:「這個時候就好好陪他發洩一下吧!」

  夏美真是個好朋友呢!那一刻,我羨慕起這一班同學的友誼,羨慕得也想要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夏美雙手往後撐住沙發,挺了解似地嘆息:「不管怎麼說,發洩總比悶在心裡好吧!」

  我看著拓也抓著麥克風胡亂嘶吼完,坐下來猛灌水,把制服上衣都弄濕了:「真是笨蛋……」

  其他人在沙發上又唱又跳,坐在電腦前休息的拓也安份盯著螢幕上的MV,這首播完又換下一首,他的眼眶逐漸濕潤起來,我愣了一下。

  「喂!拓也!輪到你了!快點!」

  聽見別人叫他,他回過神,支吾應一聲,重新拿起麥克風,歌的前奏已經奏完,他跟不上第一小節,低頭迅速用手背抹一下眼睛。

  「拓也!怎麼了?這首歌是你的主題曲耶!快唱!快唱!」

  他想扯出笑容回頭應和死黨,卻在再次觸及到螢幕的畫面之際,怎麼也管控不了的眼淚就這麼沉甸甸地掉下來……

  「啊……我喜歡這首歌,我要唱!」

  我搶走來不及會意的夏美的麥克風,準確插入輕快的節奏,高聲唱起同門師兄的歌曲,我很熟,它在訴說一個兩小無猜的故事,是一個可愛又幸福的故事,那首歌的旋律很動聽,那首歌的歌詞格外催淚啊……

  拓也默默別開頭,轉向貼有俗氣壁紙的牆,而我唱得如此投入,沒有注意到喧嘩的週遭何時安靜下來了,沒能及時發現我有過一陣顫慄的靈魂是那麼眷戀歌唱。

  當時的我只想知道,這首歌唱完以後,拓也的眼淚是不是就能停止了?

  要是讓原小姐知道我昨天的行為,我想我一定會受到一頓相當嚴厲的責罵。

  事實上,當我的嘴一離開麥克風,立刻就後悔莫及了。

  「天哪!未緒!好厲害喔!」

  「唱得簡直不輸給那些歌手嘛!」

  「妳應該去參加比賽!啊!再唱一首吧!我幫妳點。」

  就在我快招架不住時,夏美更是出乎意料的犀利,她搓起下巴,拿著偵探般的眼神瞅住我的臉:

  「妳的歌聲好像在哪裡聽過呢……不對,應該說跟誰的聲音非常相像……」

  一直到入睡前我都還在深深自我反省,想了不少關於唱歌的事,還有為什麼甘願冒著被認出的風險幫拓也解圍。隔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已經醒了,梳洗後到外頭去,剛巧遇見坐在庭院抽煙斗的老秋本先生。

  「早安。」

  「喔!」他朝我舉一下手,元氣飽滿地衝我笑:「早安,妳今天這麼早起呀?」

  「是,有點睡不著。」

  「是嗎?可以見到美麗的景色也不是壞事呀!」他倒吸一口煙,再悠哉地吐出雲霧。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整個山梨縣正籠罩在一片縹緲白霧,許多景物都呈現朦朧的不完全的面貌,遠處湖泊的弧形邊緣沒有銜接點,蜿蜒而下的小路沒有盡頭,座落在山林間的房舍沒辦法一一數算清楚,也看不見沒入雲層的森林頂端,但是感覺得到這個地方就連一草一木都在努力呼吸著,空氣中滿滿的是生命的味道。

  「爺爺,這個時候森林裡會有很多人嗎?」

  「不會。」對於我的問題,老秋本先生顯得奇怪:「這裡的人平常沒事是不會進去的,怎麼了?」

  「沒有,我進去走走。」

  我想找個地方試試發聲而已。昨晚在KTV的表現風評固然不錯,可是我自己清楚得很,的確是退步許多了。喉嚨根本放不開,共鳴的力道小,我的高音一點都不飽滿,才鬆懈不到一個月就會這樣嗎?

  來到森林裡的那塊空地,從最基本的發聲練習開始,反覆了幾次,以前明明是最討厭的事,卻愈來愈覺得好玩。

  一口氣練習二十分鐘以後,我停下來稍作休息,才轉頭,就發現森林小徑上一個進退不得的人影,害我也僵在原地好一會兒。

  「你在做什麼?」我困窘地叫他。

  拓也正在看走來的路,聽見我的聲音趕緊回身,一臉和我不相上下的尷尬。

  「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不是故意偷看喔!我出來跑步,可是看到妳在……在忙,所以才……」

  「到底有什麼事?」

  他走近前,正視我的眼睛忽然轉為真摯乾淨:「在KTV的時候幫我一個大忙,多謝了。」

  「反正,你也幫了我不少忙啊!」

  「唔?」他不解地歪起頭:「有嗎?」

  「比方說,你會陪我上下學,還有很多事。」我猶豫一下,繼續說:「還有,我從東京回來的那個晚上,你對我說『歡迎回來』。」

  「什麼啊?那算是什麼幫忙?」

  「我住在事務所的宿舍,沒有工作的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所以,你對我說『歡迎回來』的時候,好像我也是那個家的一份子,好高興,真的好高興。」

  「其實,當初老爸向我們提起妳要過來住的那一天,他對我們說,那孩子需要的不是一個避難所,是一個家。」

  「秋本先生他……那麼說?」

  糟糕,我有點想哭……

  「嗯!雖然我不太了解原因,不過妳就不用客氣了。」拓也沒追問我的家庭背景,那讓我暗暗鬆口氣,他轉而回到剛才的話題:「話又說回來,妳昨天在大家面前唱得那麼棒,不要緊嗎?」

  「應該不要緊吧!」我心虛地故作鎮定,反問他的情況:「倒是你,已經沒事了嗎?」

  他原本擔心的表情怔了一下,然後嘿嘿笑起來:「什麼有事沒事,就跟平常一樣就好啦!」

  我不語地凝望他許久,輕聲問:「難道一定非笑不可嗎?」

  「嗯?」他似乎不懂我的話。

  「這明明不是值得開心的事,你就算大哭一場也不奇怪啊!更何況,你在學園祭那天做的事很不了起喔!」

  拓也聽了,噗嗤地笑出來,好像我說了什麼笑話一樣,等笑夠了,輪到他淨看住我不說話,好一陣子。

  「妳在胡說什麼?那怎能算是了不起?真正的了不起應該是,站在薰的面前,好好聽她對我說,對不起,拓也,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

  「因為害怕聽見她那麼對我說,所以我先主動放棄了,這麼一來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答案,自己也永遠不會被拒絕,妳懂嗎?這完全是膽小鬼的行為。」他眉宇蹙鎖,語調冷漠,我感受得到無以名狀的憤怒,是拓也在對自己生氣:「我啊……不要大家同情我這個懦弱的傢伙,所以才跟傻瓜一樣拼命地笑,妳說的沒錯,可是像妳這種不敢承認自己是誰的人,沒有資格說我。」

  原來,拓也也在對我生氣。

  我不曉得當時自己的表情怎麼樣,不過那當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像有人重重甩了我一巴掌,只是痛的地方不在臉上。

  直到拓也發覺自己太過衝動而閉上嘴,掉頭走開,我都還留在原地,對著我腳上沉重的石膏發呆,反覆回想有史以來所聽見最傷人的責備。

  拓也讓我知道發現自己是膽小鬼,原來是這麼難受的事……

  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冷戰的氛圍中和拓也一起上學,只不過這一次多了點孤單的感覺。

  「我從以前就很想問,」體育課時間汗水淋漓的夏美特地到樹下陪我,並且沒頭沒腦發問:「為什麼你不用『拓也』來稱呼秋本呢?」

  「什麼?」

  「你們是堂兄妹呀!照理說可以不用那麼見外的,為什麼妳老是叫他秋本?」

  「呃……有、有嗎?」

  不妙了……

  「當然有呀!雖然沒聽過他怎麼叫妳,但是妳的確都喊他秋本!」

  在KTV開口唱歌果然是不智之舉,更沒料到夏美的神經會如此敏感,後來雖然被我敷衍過去,但對於隱瞞雨宮未緒的身份愈來愈沒信心。

  放學回家後,老秋本先生和秋本太太都不在,客廳桌上留有一張字條,在大阪的親戚生病了,他們過去探望,今天晚上不回來。

  我和拓也正一起看字條,衝進廚房的阿徹又興高采烈地跑回來:

  「幸好!晚餐已經先做好了。」

  晚上只有我們三個人看家,拓也將熱好的飯菜端上桌後,阿徹餓壞般地猛扒飯,一會兒,他放慢速度,輪流打量我和拓也。

  我和拓也面對面而坐,我很安靜,拓也只是專心吃著晚餐。有一隻闖進屋子的飛蛾繞著日光燈管飛舞,不時發出「啪啪」的翅膀聲音,偶爾牠會飛走,但不多久又飛回來,啪啪啪的,牠離不開迷人的燈光。

  「你們……怎麼了嗎?」阿徹問。

  拓也出手推了他的頭一把:「沒事,吃你的飯。」

  好孤單哪!

  於是,這一夜我又失眠了,看見東方出現魚肚白,曾經興起去森林練習發聲的念頭,可是一想到或許會遇見晨跑的拓也,只好作罷。

  這天下課,我和夏美一起去買飲料,經過二樓的露天走廊,從上往下望見拓也和小林薰就要擦身而過,他們兩人一度四目交接,卻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彼此的窘境下,拓也先移開視線,快步掠過小林薰。小林薰咬了下唇,似乎想說些什麼,稍後也同樣放棄。她還沒走遠,拓也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才邁步離開他們交會的地方。

  以為才剛了結一件事,沒想到新的痛苦接踵而來;以為閉上雙眼,就可以逃避,事情在閉上眼睛的期間只會愈變愈糟。我很想在心底說「活該」,然而我了解那種睜開眼睛後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感受。

  才一回到家,拓也的手機響了,是阿徹打來的,正巧家中電話也在這時鈴鈴作響,我瞧了瞧手機講得有點激動的拓也,便主動過去接電話,原來是秋本太太。

  等掛下話筒,我告訴拓也:「伯母說那位親戚的病情不樂觀,所以她和爺爺還要多留一天。」

  「欸?什麼?」拓也的驚慌程度出乎意料之外,我很奇怪,等他百般為難地說下去:「阿徹那傢伙……今晚要留在朋友家打電動。」

  我睜一下眼,迅速理出頭緒,那表示,今晚只有我們在家?偏偏我們還鬧僵了?

  拓也搔著頭淨盯住半掩的門口,而我瞅著自己的書包,小心地把它放在玄關。

  「那,我們去買材料吧!我記得附近有一間小超市。」

  拓也聽得一頭霧水:「什麼材料?」

  「做晚餐的材料啊!今天吃蛋包飯和味噌湯好嗎?」

  「妳要做飯?」

  「嗯!」

  超市並不遠,賣得東西不多,但基本的物品都有,我指點需要的食材,拓也負責將它們一一放進提籃裡。

  這個時間有不少家庭主婦也來,在排隊等結帳的時候,我注意到我們兩個正被人指指點點,間雜曖昧的竊笑。

  「我們好像很引人注意?」我偷偷問拓也。

  「妳不會現在才發現吧?為什麼一定要出來買材料?吃泡麵就好啦!」

  「我討厭吃泡麵。」

  由於我的任性,拓也只好硬著頭皮應付結帳大嬸的調侃,抱怨了一整路。不過回家以後,當他幫我將熱騰騰的蛋包飯和味噌湯端上桌,對於我先前的堅持便有些折服了。

  「妳真的會做飯哪……」

  「以前工作的時候都吃便當和泡麵,所以一回家就很想吃家常菜,吃吃看。」

  我在拓也的對面坐下,看著他說完「我開動了」便挖起一口蛋包飯送進嘴裡。

  「怎麼樣?」

  「好吃……」

  他還置身在我會做飯這個意外當中,我笑一笑:「那就好。」

  拓也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開起玩笑:「妳不覺得我們這樣很像電視劇的情節?」

  「什麼意思?」

  「就是,孤男寡女地相處一室,然後就發生一些故意要把兩個人湊在一起的意外。」

  「你放心,我們不會那樣。」

  「妳為什麼這麼確定?」我太斬釘截鐵了,他反倒百思不解。

  我顧著喝起自己的湯:「因為喜歡你這個人應該會很辛苦,還是不要的好。」

  原以為拓也會再吐槽回來,等我再抬起頭,卻見到他托著下巴,輕鬆地笑:

  「有這種預知能力,好像也不錯。」

  那抹帶著傷感的微笑害我不小心愣了幾秒,那是我第二次猶豫著要不要把那個神秘女人的預言告訴他,話又說回來,只要我不喜歡這傢伙就好了。

  「妳去旁邊休息啦!我來洗碗。」

  我被趕進客廳,才打開電視就看見自己的MV,便隨手關掉電視和客廳的燈,無事可做地晃到外頭廊道,坐下來吹了幾分鐘晚風,再回頭瞧瞧屋內的拓也。

  他在亮亮的廚房穿上秋本太太的圍裙,掄起衣袖在水槽前賣力洗碗,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我因而納悶地打量許久,是不是男人洗碗的背影就特別好看呢?

  「給妳。」

  碗盤都洗乾淨了,拓也端來兩杯熱茶,將一杯放在我的手邊。

  「謝謝。」

  深秋的山梨縣已是滿山五彩繽紛的顏色,楓紅的樹佔了大多數,上下學經過森林的路上,不時能見到火紅的落葉宛若春天的櫻雪飄落。只是一入夜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剩下一座座覷黑的山的形狀,眼前的森林正以這種龐然懾人的姿態聳立在我們視野。

  「喂!我晚一點會到同學家住。」

  拓也啜著茶,漫不經心地向我提起,我則用雙手捧住熱呼呼的陶杯,一邊耐心吹涼,一邊回答他:

  「我不介意喔!就算只有我們兩個人。」

  「笨蛋,妳不怕我對妳出手啊?」

  「你敢出手,我就跟小林薰說。」

  「……」

  哈!踩到他的死穴了吧!

  「啊……對了,上次在森林的事,我得向妳道歉。」認錯的時候倒很乾脆,應該是他這個人的優點之一吧:「應該要向妳道謝的,怎麼後來會搞成那樣呢?我這個人啊!因為被妳說中實情,就惱羞成怒了,真對不起啊!我說妳不敢承認自己是誰,說得太過份了,那本來就是沒辦法的事嘛!萬一大家知道真的雨宮未緒就在這裡,一定會天下大亂!」

  我轉回頭,將杯口貼近臉部,上竄的蒸氣暖洋洋的,薰得人好舒服。記得一個晚上我也手拿一罐剛從販賣機買來的熱咖啡,站在東京的天橋,俯看底下車流連接成綿延的銀河,閃閃爍爍地從腳下通過。

  「那個時候,我心裡想,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一定很快就會被那些人遺忘吧!當初要讓大家記住我,我像個冷血的人拋下所有過去,還為此付出許多心血;不過他們忘記我這個人,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會再去喜愛別的歌手啊!那一天起,我開始問自己,既然如此,又是為了什麼而努力?值不值的?到頭來會不會是一場空呢?我愈想愈害怕,好像腳下的天橋隨時都會不見,沒人會接住我。」我環抱雙臂,望向前方少了霓虹燈點綴的森林,彷彿聽得到紅色楓葉輕輕落在泥土小徑上的聲響正在回答我的困惑:「明明應該要勇往直前才對,為什麼真正的夢想總是讓人怯步呢?」

  「妳想太多了,等妳的腳一好,又可以跟以前一樣。」

  「但是,我不確定自己還想不想要以前的生活啊!」我的頭支靠在曲起的膝蓋上,似笑非笑地告訴發怔的拓也:「國中的時候我曾經跟一個同校的男生交往喔!那個男生是一個很體貼的人,個性有點好強,做什麼事都可以得心應手的那種天才型人物。我開始忙工作以後,和他見面的機會就愈來愈少,直到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再也無關緊要,我甚至還為我們的疏遠而暗暗慶幸,這麼一來就可以心無旁騖地衝刺下去嘛!後來有一天,就在我們失聯不知道第幾個月的某一天,我在電視台準備上通告,原小姐進來說他帶著禮物來找我。我第一個念頭是,他該不是因為我成名了,所以想來搔擾我吧!畢竟這種事在圈內很常見呀!所以我對原小姐說,我不認識那個人。嘿!你會認為我很無情嗎?」

  「這個……站在妳的立場,會那麼做也無可厚非吧!」

  「是吧?但是,原小姐幫我拒絕之後,卻帶了一個草莓蛋糕回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竟然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不過他還記得我最喜歡的就是草莓蛋糕喔!我覺得……自己好差勁,馬上衝到休息室的窗口尋找他的人,只看見他的背影,穿著Nike的夾克和藍色牛仔褲。那一次只看到他的背影,愈走愈遠,因為我不能丟下通告,也沒有追上去的勇氣,所以我坐下來,邊吃蛋糕邊哭,滿臉都是眼淚和奶油,害化妝師急壞了,也被原小姐罵了一頓。又過不久,在秋本先生的車子裡看見他在街上,他和一群我認識的朋友在一起,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失去很多東西,而那些東西是一旦過去就再也找不回來的。以為一直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卻害怕一回頭會發現原來什麼都沒有。那些演唱會、那些通告、那些銷售數字都不是最初懷抱著興奮的心情和事務所簽約的我想要的。」

  「那,妳想要什麼呢?」

  拓也定睛注視我,我因為那雙毫無虛假的瞳孔過於純亮而有些發抖。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只要能夠暫停一下腳步,應該就能找到答案才對,所以排演那一天……」

  「嗯?」

  「排演那一天,」我將臉深深埋入膝蓋,就像摔落舞台後的那幾秒,要將身體撕裂般的劇痛也令我蜷曲在地:「我是故意踩空的。只要讓自己受一點傷就好,休息個幾天就可以重新找到方向,當初是這麼想的,我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嚴重……」

  這回拓也倏地坐直身子,十分驚訝:「喂……真的假的?」

  「是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那種傻事,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再稍稍轉向他,淺淺扯出一道淘氣笑意:「怎麼樣?我是不是更像膽小鬼呢?」

  「妳在說什麼?」

  「跟我比起來,你的膽小根本不算什麼。」

  拓也先是愣一愣,然後覺得好笑:「傻瓜,妳還想安慰我嗎?明明自己都是一張快哭出來的臉了。」

  我不再看他,仰頭望起沒有光害的滿天繁星,散佈在黑色森林的上空,像是掛在耶誕樹上的金色星星,發出淡淡的、會帶來奇蹟的光芒:「我真的很喜歡站在舞台上唱歌喔!看著底下的觀眾因為我的歌也跟著哼唱、跟著擺動身體、跟著微笑和流淚,就知道他們被我的歌聲感動了,那樣的我是很幸福的。我想,除非再重新喜歡上唱歌的自己,才能再站上舞台唱給更多人聽。自己不先感到幸福的話,是沒辦法為別人帶來幸福的啊!」

  「……」

  「你也是喔!」

  我瞄向他,他瞧了我一眼,不自然地「嗯」一聲,提起那天的事:

  「雨宮,那天在KTV的時候我雖然心情很壞,可是聽見妳唱的歌真的起雞皮疙瘩喔!妳看起來一點都不強壯,沒想到唱歌卻很有爆發力,有那種歌聲的人,不會是軟弱的傢伙。」

  什麼啊?他這是在幫我打氣嗎?

  「跟你說……」

  「唔?什麼?」

  我們兩個又對看一眼,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想我要說的話並沒有那麼重要。

  「算了,沒什麼。」

  這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夜晚,並沒有依照電視劇的劇情迸出什麼浪漫的火花,只有滿天繁華而蒼涼的星斗,還有我們並肩坐在屋簷下仰望天空的身影。兩只擱在地板上的茶杯已經不再冒出蒸汽,我不太確定地皺皺眉,是那杯熱茶的關係嗎?似乎,有某種小得幾乎察覺不到的溫暖感動,好像冬天藏在衣服裡的暖暖包,正開始在胸口慢慢熨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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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說,兩個膽小鬼加在一起,應該多少會有一點勇氣了,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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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2: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森林裡的熊先生

  就在秋本太太晾衣服的時候,她望向晴朗的天空說,再過不久應該就要下雪了。那一天,拓也、阿徹和我在庭院燒著落葉烤地瓜。

  我腳上的石膏在第二次回東京後就已經如期拆掉,變得輕便不少,如果距離不是太遠,有時還會偷懶不用柺杖,直接跳呀跳著走。

  「夏美問過我為什麼不叫你名字,她說得沒錯。」我向拓也提起夏美的質疑:「所以,以後我就叫你拓也好了,你也直接叫我未緒沒關係。」

  「喔!」拓也專心攪動被火烤得劈哩啪啦作響的枯枝、枯葉,根本沒看我。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知道啦!」

  「我已經叫你拓也了,禮貌上你好歹也要叫人家一下吧!」

  「我沒事幹嘛叫妳?」

  「什麼嘛!那你把我剛剛叫的『拓也』還來!」

  「妳不要計較這種低層次的事好不好?」他相當不敢置信。

  「既然不計較,那你就叫我『未緒』啊!」

  「……不要。」

  他再次低下頭,佯裝忙著應付已經開始冒出甜甜香味的地瓜,阿徹手上雖然也拿著一根插有地瓜的樹枝,不過他對我們的一來一往看得比較投入。

  「在吵架?」

  他笑笑地低頭搜尋拓也的表情,卻被拓也一把推回去。

  「沒有,啃你的地瓜啦!」

  我不太明白,常常就在我剛認為拓也是一個體貼的人的時候,他又會變得淡漠起來。

  我不是真的那麼想要聽見他叫我的名字,只是當我認為我們之間的友好程度已經有所進展,卻發現對方並沒有懷抱相同的想法,這令我覺得活生生被澆了冷水一樣。

  因此,先喊他「拓也」的我,感覺上好像是輸了。

  拓也說過要將清晨的森林讓給我,他會更改晨跑路線,所以我每天在早餐前就先到森林做發聲練習。那期間隱約聽得見規律的跑步聲從遠遠的地方傳來,不徐不緩,十分沉穩,與我專心練唱時的心跳是那麼好聽地契合著,周遭沒有觀眾,也不覺得孤單。

  明年春天便進入考季,班上讀書的氣氛緊繃不少,拓也平日吊兒郎當的態度不自覺收斂許多,念書的時候總算有幾分班長的樣子。

  「秋本?他啊……」換教室的路上,夏美告訴我:「聽說是要考東京的大學,好像要念建築系之類的。」

  「建築系?」

  奇怪,第一次遇到拓也時他正在拍DV,之後也見過幾次,我還以為他對攝影有興趣。

  「沒聽他提過呢!」夏美嘟嘴想了一會兒,又興奮地拍手:「對啦!那傢伙倒是挺適合做導演喔!以前有戲劇表演的時候,都是秋本負責排戲,大概是因為這樣,大家就覺得他比較像是當班長的料。」

  我們正在聊上大學以後的出路,無意中發現拓也站在網球場外隔著網子和小林薰說話。小林薰穿著合身的粉色網球裝,裙擺短得引人遐想,雙手背在身後拿住一支拍子和一片CD,偶爾用小指撥開跑到眉稍的瀏海,嬌澀笑著,我想誰也捨不得將硬式網球朝她的方向打吧!

  聽拓也說小林薰向他借披頭四的CD,他們漸漸又可以自然相處,只不過現在單純是青梅竹馬或是多年好友的關係。

  「未緒,未緒!小心!」

  等意識到夏美在叫我,我已經撞上原本擱在牆壁旁的鐵梯子,只感覺夏美伸出的手錯過我的衣袖,而我重重撲跌在地上,看著倒下的鐵梯子應聲壓住我的柺杖。

  「未緒!妳沒事吧?」

  夏美丟開課本,蹲下來扶我,我起身坐好後感到不太對勁,少了什麼似的……

  「啊!」往臉上一摸,眼鏡不見了!

  四下尋找,趕緊抓起掉在腳邊的眼鏡,誰知正要戴上去,卻被夏美攔住。

  「等一下!我認得這張臉!」

  「眼鏡還我,夏美。」

  我想伸手奪回眼鏡,夏美卻放開了它,她改為指住我的臉,張大嘴,誇張的神情彷彿有了天大發現,又驚又懼的,我也一樣。

  「雨、雨……」

  夏美才出聲,突然有人闖進來擋在我們之間,是拓也,他攫住夏美的手,將她推離一些,然後回頭問我:

  「妳有沒有怎樣?」

  「我沒事,可是……」

  「妳們在搞什麼鬼?」

  他正要詢問原因,那個原本應該要隱藏得很好的名字,已經攔也攔不住從夏美嘴裡脫口而出:

  「雨宮未緒!」

  糟了!

  拓也嚇一跳,不過他反應快,拉著夏美衝到教室大樓後面去。等我一拐一拐趕到時,嘴巴被緊緊摀住的夏美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對他發起脾氣。

  「你幹嘛啦?」

  「夏美……」我試著喚她。

  她一見到我,二度用食指指住我的臉:「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人明明就是那個失蹤的雨宮未緒!她根本不是你的堂妹嘛!」

  拓也呼出一口大氣說:「既然這樣,那就沒辦法了。」

  我偏起頭:「拓也?」

  「只好殺人滅口了。」

  「咦?」夏美當真地後退一步。

  「騙妳的啦!」拓也改口,轉為一本正經:「不過,能不能請妳當作沒這回事?」

  「那種事怎麼可能做得到?她可是雨宮未緒耶!」
  
  「拜託妳!」

  下一秒,拓也向夏美彎腰鞠躬,害夏美傻住了,我則因為拓也可以做到這個地步而深深感動。

  「說謊的確不對,不過,萬一事情被揭穿,後果一定不堪設想,妳一定想像得到吧?」

  夏美為難地閉上嘴,我跟著走到拓也旁邊,和他做同樣的動作,向夏美低頭請求:

  「拜託妳,夏美,請妳不要說出去。」

  「我……我知道了啦!你們不要這樣!」

  我和拓也緩緩抬頭,夏美對我們沒轍地笑了。

  我們一起翹了這堂課,在頂樓上,我向夏美簡單說明來龍去脈,夏美則大呼幸運地探聽幾則她喜愛的藝人的消息,甚至秉持一種偵探的驕傲一一說明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合理懷疑。

  「妳也真不簡單,竟然能夠發現她的真實身份。」拓也打從心底佩服她。

  夏美更是得意洋洋,還神秘兮兮的:「哼!我告訴你,如果再照這樣下去,其他人一定也會發現的。」

  「為什麼?」難道我偽裝的工夫這麼差勁嗎?

  「這個啊!」夏美舉起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明顯的紅色勒痕,是拓也剛剛的傑作:「我沒見過有人這樣護著堂妹的,你不會太熱情嗎?秋本。」

  我一怔,誰知拓也搶在我前頭反駁:

  「混、混蛋!妳不要亂講,這傢伙要是洩了底,我老爸肯定會丟飯碗啦!」

  他依然不肯叫我未緒。

  不過呢,我從後方望著對夏美哇哇叫的拓也,他的耳朵紅紅的,不知怎的,誰輸誰贏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喂!妳也幫忙否認一下吧!」他忽然掉頭催促。

  我微微一笑:「謝謝你,拓也。」

  他愣住,然後,哎呀……耳朵的紅顏色好像更深了。

  昨天夜裡下過一場大雨,被雨聲吵醒之後,就躺在床上一直傾聽大得令人不能置信的雨,要一次把世界都徹底沖洗乾淨那樣,嘩啦嘩啦地下了一整夜。

  翌日天空竟呈現抽空似的蔚藍,連一絲雲絮也見不到,森林比往常還要翠綠,明亮得會發出一層淡淡光芒。

  今天是禮拜天,我和秋本太太在廚房準備午餐。我喜歡幫秋本太太做家事,應該說,我喜歡接近她,她讓我懷念老家生活的心情稍稍得到一點安慰。

  只是午餐時間到了,都還不見拓也的人影。

  「我去找他。」我對秋本太太說。

  秋本太太攔不住我,在後頭揚聲喊著:「那孩子大概又跑去森林囉!」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想去森林看看。而它果然如我想像中美麗,每一片葉梢、每一株枝幹都懸掛燦亮水滴,雨後的森林散發著湛綠的顏色。

  為什麼這會是一座遺忘的森林呢?明明是美麗得跟水晶世界一樣,為什麼要有帶著悲傷意味的傳說……和預言?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拓也,他正拿著DV,細心拍攝頭頂一閃一閃的光景。

  「吃午飯了。」

  我出聲,他的視線自DV轉移到我身上,然後關掉它。

  「這是你的興趣嗎?」我問。

  「嗯!以前看過幾部老電影,覺得那些導演好厲害,就想要自己也試試看,啊!當然是自己拍著玩的。」他一邊把玩心愛的DV,一邊精神奕奕地說給我聽,包括這部DV是他辛苦打工半年才買下來的。

  「夏美說你們以前演過的幾部話劇都是你寫的劇本?」

  「那個啊……寫一寫也滿好玩的啊!」

  「你自己有拍片子嗎?」

  「也不算片子,以前和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一起拍過短片,就像是在演一齣很短的故事,薰每次都當女主角,不過後來大家忙著應付升學壓力,就沒再這樣做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選攝影之類的科系呢?我是說上大學以後。」

  他看我那一眼,那眼神彷彿我說了什麼天真的話,接著拓也笑了:

  「夢想畢竟是夢想,又不能當飯吃。況且我是家裡長子,將來大學畢業以後不可能找那麼不穩定的工作,做個建築師比較實在,這方面爺爺也可以教我。」

  我一時之間接不上話,拓也比我想像得還要成熟,我們明明同年,他卻已經考慮到好久以後的事;而我當初只是一頭熱地朝著夢想往前衝,不顧一切的結果,如今卻找不到路的方向了,所以我沒資格對他說什麼要堅持夢想之類的漂亮話。

  「妳就很幸運哪!我雖然大概能明白妳現在的煩惱,不過這麼快就實現夢想的人,世界上應該不多吧!」

  「嗯……」這點我知道,聽見有人也這麼肯定的時候,心裡亂開心的。

  「妳怎麼了?」他走在前頭,狐疑地瞧我。

  「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可惜什麼?」

  「如果將來你真的變成導演,或許我們就有機會合作了。怎麼樣?」我稍微舉高柺杖,單腳優雅地轉出一圈芭蕾舞步:「有雨宮未緒入鏡,應該會大賣喔!」

  就在這時我的耳環順著旋轉飛出去,我摸住耳朵,拓也只看到空中一道亮亮的弧線,他循著方向過去尋找,從泥濘中撿起一小片白色東西,有些失望:

  「我以為是妳的耳環。」

  我走近前看,他的手掌中躺著一枚貝殼,沾染泥巴,卻是色澤非常清透的乳白色,為什麼應該是海裡的東西會出現在森林這種地方呢?

  「好稀奇喔!」

  「妳喜歡?」

  「嗯!」

  我以為他接下來會說「送給妳」。

  「那我先收起來。」拓也將貝殼收進外套口袋,快步走到左前方去:「那裡有東西在發亮,應該是妳的耳環了。」

  我一看,原來耳環是掉在一個斜坡上:「算了,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反正撿得到,幫我拿一下。」

  拓也將DV交給我,自己小心翼翼走下那個陡坡,我相信他的身手應該不錯,可是他一定忘記下過雨的地面很滑的。

  「拓也!」

  他整個人往下溜,我嚇得趕到那個坡面上方,看著拓也已經一步步爬上來,才剛把耳環塞給我,他就倒向身後的樹,很痛的樣子。

  「你受傷了?」

  拓也坐在地上,按按腳踝確認:「好像扭到腳了。」

  「那,」我看看他的腳:「我扶你回去好了。」

  「啊?」他覺得我一點都沒搞清楚狀況:「妳自己也是摔斷一隻腳的人耶!」

  「是腳快好的人。」我樂觀地說服他:「而且我的柺杖可以借一支給你用,像是運動會玩兩人三腳那樣。」

  「可是……」

  「來吧!為了開演唱會,我的體力可是不輸男生的喔!」

  不再給拓也推辭的餘地,我已經上前將右手繞過他的背,用力將他攙扶起來。我的頭半靠在他穿著鋪棉外套的肩膀,誰知拓也沒來由抗拒地打住,撞得我的額頭好痛。

  「等一下,我全身都是泥巴……」

  「我沒關係。」我低頭晃晃自己,已經有一大半的衣服也印上大概是洗不掉的污泥了:「因為是拓也啊!所以沒關係。」

  我們兩人各拿一支柺杖,笨拙地試著往前走兩步。我皺眉暗暗回想一遍,然後在尷尬的安靜中開口:

  「我剛剛……好像講了什麼奇怪的話……」

  「啊……是有點奇怪。」拓也面向另一邊的森林深處,生硬接腔。

  我想,我要說的是,因為拓也是為了幫我撿耳環才摔傷的,所以就算弄髒衣服也不算什麼;因為拓也總是在幫我的忙,所以我也想為他做一點事,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我要說的話有好多,一時半刻是沒辦法整理清楚的啊!有時會有「拓也是我的什麼人」這種錯覺,若是說「騎士」,似乎臭屁了一點,「守護者」聽起來又太使命重大了,然而,他對我而言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你如果覺得奇怪,就當我沒說過嘛!」

  我想賴皮地把那句話從他腦子裡消掉,拓也掉頭看我,原本想對我說什麼,但是在愣過一兩秒以後噗嗤一聲,竟然自己笑起來。

  「什麼?」

  「不,沒什麼……」

  「那你就不要笑啊!」

  「不要妳管,快走吧!這森林奇怪的動物還真不少。」

  他別過頭,還是輕輕笑個不停,我有些不耐煩:

  「幹嘛扯到動物?我剛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到?」

  「是,聽到了!」

  他就這樣像傻瓜一樣地一路笑回家,家裡的人見到我們兩個狼狽的模樣都嚇一跳。拓也待在客廳,讓老秋本先生整治他扭傷的腳踝,我在踏進洗手間不多久就聽到他的慘叫。

  「咦?」才剛照見鏡子,我立刻錯愕地貼近它:「這是什麼啊?」

  我的鼻子有一塊好大的泥巴,不偏不倚,就在鼻頭上,而且形狀還非常接近圓形,看起來像……簡直就像……我萬念俱灰地撐住洗手台,像耶誕老公公的馴鹿。

  難怪拓也莫名奇妙地提到動物……

  我用力洗掉身上泥巴,尤其鼻子被我擦過好多遍的關係,變得好紅,這下子更像馴鹿了。

  「也不跟人家說一聲……」

  我拿起濕毛巾摀住鼻子,低聲埋怨起拓也的壞心眼,一想到他在森林裡因為見到我的臉而笑得好愉快,我藏在毛巾裡的嘴角也揚起一點快樂了。

  下午,老秋本先生邀我們陪他去釣魚,阿徹說他作業寫不完,不去。於是我佯裝在跟拓也生氣,從頭到尾只肯跟老秋本先生講話,拓也在後頭幫忙拿釣魚用具,悶不吭聲地踱著。

  老秋本先生坐在岸邊的矮凳,朝那座平靜的湖泊拋出釣線,遠遠的水平面「咚」的一聲,散開好幾圈同心圓來。世界只有那碧綠的水面是動的,除了這座湖和它附近冬天乾掉的草木,其他的一切都自現實生活中漸漸抽離褪去。我坐得很接近湖水,只要把腿伸直一點,就可以觸碰到靠過來的漣漪。

  老秋本先生架好釣竿後,很悠閒地抽起煙斗,從湖中央吹上來的水氣格外冰冷,我忍不住將外套領子往上翻。這時拓也到我身邊坐下,遞出他的手。

  「給妳。」

  他握拳,根本看不見裡面有什麼東西,我奇怪地伸出手,他便將一條項鍊擺在上頭。

  「那個時候的……」

  在森林撿到的那只貝殼已經清洗得潔白雪亮,它是一片扇形貝,頂端打穿一個小洞,有一條淺褐色的短繩穿過去。

  「那繩子是用樹枝刷下來的絲搓出來的,本來想用一般的銀鍊子,不過既然貝殼是在森林發現,用森林裡的東西把它做成項鍊比較合適喔?」

  「好厲害……」我真的對他五體投地而好奇問道:「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到的嗎?」

  拓也托起下巴,假裝認真思索,然後笑嘻嘻回答:「變得幸福。」

  這傢伙!想起我上次在屋簷下跟他說那些關於幸福的話嗎?

  「笨蛋。」

  我白他一眼,兀自動手要將項鍊戴上去,不過弄了好久,就是沒辦法成功,拓也看不下去,來到我身後接手:

  「頭低一點。」

  老秋本生曾經掉頭看看我們,然後無動於衷地再面向他毫無動靜的釣竿。我低著頭,乖乖讓拓也幫我戴上項鍊,它真的好別緻,我愛不釋手地撫摸幾下。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的店,一定也不會有相同的款式,它是獨一無二的。

  「謝謝你,我會好好保存的。」我情不自禁地吐出肺腑之言。

  拓也的動作一度放慢,我不能看見後面的他的表情,接著他漫不經心說:「那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過我很開心喔!能讓一個人開心就是很棒的東西了。」

  「……妳很會講話嘛!」

  「心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啊!下次我也送你東西吧!」

  「不用啦!我們又不是在交換禮物。」

  「……還沒好嗎?」我的脖子有點酸了。

  「再等一下,我把這扣環壓正一點。」

  我靜靜等候一會兒,開始無聊地隨便亂看,從我沾上一些草屑的長褲、套著深藍色帆布鞋的腳、清澈的湖水、水中拓也專注的側臉……

  我怔了怔,正巧拓也的倒影也望過來,我們的視線在水面上一度交接,他深邃的黑眸如此清澄地投映在我眼底。這一次,就跟第一次見到拓也時那樣,我的心臟彷彿被迅速捏住那般地緊縮,而因此窒息片刻。

  「好了。」

  他不自在地移開眼睛,放開項鍊,回到方才的位置坐好,摸著後腦勺,面向另一頭無人的岸邊小路;我則強迫自己望著另一端的老秋本先生,他正懶洋洋打起大呵欠。

  為什麼最近偶爾會有這種不敢直視對方的時候呢?

  「啊!我知道該怎麼謝你了!」

  因為我忽然叫起來,拓也似乎一時回不過神:「什麼?」

  我不管他,輕輕哼唱起一首小時候聽過的童謠,那首歌是「森林裡的熊先生」。

  有一天在森林裡,

  熊先生出現了。

  在開滿花的森林小路上,

  熊先生出現了。

  小女孩快從熊先生那裡逃跑。

  沙沙沙!

  沙沙沙!

  這時候熊先生從後面追上來。

  咚咚咚!

  咚咚咚!

  小女孩,等一等,

  妳的東西掉了,

  是白色的貝殼小耳環。

  哎呀!謝謝你!熊先生。

  那我唱一首歌給你當禮物吧!

  啦啦啦!

  啦啦啦!

  我唱到一半的時候,拓也忍不住笑出來,原本快要打盹的老秋本先生又往我們這邊看,面帶微笑地聆聽。

  「虧妳想得出來。」

  「很像我們今天發生的事吧?那麼,雨宮未緒要再唱一次。」我自己用手打著拍子,悠悠揚揚唱出可愛的旋律:「有一天在森林裡,熊先生出現了,在開滿花的森林小路上,熊先生出現了……」

  傍晚的夕陽從西方斜斜照射過來,在小徑上拖出三個拉長的影子,也將整片湖水染成不可思議的嫣紅。那天依舊沒有一隻魚上鉤,從煙斗升起一道裊裊白煙,時間的腳步不知不覺從這個空間遠離了。拓也再次撐起下巴,舒服地聽我唱歌,他的眼睛既璀燦又溫柔,有一點點幸福的顏色,我想是夕陽的緣故。

  既不是我的騎士,也不是什麼守護者,拓也應該比較像熊先生吧!只要待在他身邊就會覺得安心的熊先生。

  拓也把他拍過的片子播映出來給我看,怎麼說呢?以我這還算半個專業的人士來看,他的手法還是太生澀造作了,不過幾個取景的手法倒是偶有佳作。

  我們待在沒開燈的客廳,看過一部又一部的短劇。

  我趴在桌上,凝視畫面中的小林薰在外面那個紅色郵筒旁聽見有人叫她而狐疑回頭,飄蕩的牛仔裙擺,揚起的髮稍,就連頭上那支蝴蝶髮夾看起來都快振翅高飛。外行人也看得出拿攝影機的人對這女孩懷有一份特別的情感啊!

  「怎……怎麼樣?」拓也故作滿不在乎。

  「反正是夢想啊!」我掉頭笑笑地回答他。

  他不高興起來:「這算什麼?妳就直接說我沒才能就好了。」

  「我是說,既然是夢想,實現它的空間不是很大嗎?」

  「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安慰人的話。」

  「夢想啊……」我站起身,舉高雙手伸懶腰:「是不能憑一時之言來斷定結果的嘛!」

  拓也當下並沒有回話,等我走到電視機前將片子拿出來,他忽然開口:

  「那妳呢?」

  「嗯?」

  「現在說要放棄當歌手不會太早嗎?」

  我因為發現自己無法當即立斷地回答他而感到驚訝,拓也犀透的目光已經洞悉我的徬徨一般,害我覺得有些丟臉。

  「啊!這裡還有一片還沒看。」

  我顧左右而言他地去翻找攤在桌上的帶子,誰知拓也一個箭步上來,搶走我手上什麼都沒標明的母帶。

  「那個不行,那個是……」

  「A片?」

  「不是啦!總之,這個是拍錯的,不用看。」

  就算是拍錯的,也不用這麼緊張吧!

  然而隔天上學,拓也把他給我看過的那堆影片通通送走了。

  他在校門口遇到小林薰,很不巧的,她和她的混蛋男友一起上學。

  「一直想要給妳,卻沒有機會,昨天跟她一起溫習過一遍了,就想今天一定要拿來給妳。」

  拓也把我們昨天所看過的那些帶子都裝在紙袋中,交給小林薰。這時混蛋男友翹了翹他濃密的大眉毛,一副「你這小子想搞什麼鬼」的態度,接著他注意到我,竟然趁機對我輕挑地撂下巴,果然是混蛋!小林薰掉向站在拓也身旁的我,用心打量,彷彿想問我是拓也的什麼人、為什麼他肯讓我看他拍的片子,不過她抿抿唇,然後收下紙袋。

  「謝謝。」

  不等拓也說話,混蛋男友急著把小林薰帶走,小林薰則不時邊走邊回頭,拓也雙手往褲袋一插,帶著幾分無奈的微笑目送她離開,像是說著要她不用擔心。

  「你沒備份?」我問。

  「幹嘛備份?將來等我拍出很棒的片子,就會有人來求我備份了。」

  我瞥他一眼:「很有自信嘛!」

  他低下頭看我,揚起嘴角,是一個十分清朗的笑容:「反正是夢想啊!」

  「不過,這樣好嗎?那些可是有小林薰的影片喔!」

  「那些是回憶,回憶保存在腦袋裡就可以了。」拓也又說起道理了,他背正書包朝校門口走去:「將來,有未緒入鏡的影片才有可能大賣,不是嗎?」

  我睜大著眼,不敢輕易動彈。

  他叫我的名字了!拓也叫我未緒了!是那樣自然地好像我一直生活在他的歲月裡……

  望向拓也走掉的方向,他寬大而可靠的背影,寫著甩開過去的輕鬆,同時也伴隨失去的落寞;而我,有一點點高興,也有一些些感傷。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想為別人祈禱,祈禱那個人有一天真的可以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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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熊先生和小女孩那樣純真、良善的際遇的確存在著,我們的人生才值得去期待明天又會和誰相遇吧!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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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2: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Touch

  那奇妙的、藏也藏不住的渴望,出現在一個雲層很低很低、隨時都會降下今年第一場瑞雪的日子,總不其然地深深觸動心房。

  「是,我知道了。」

  掛下電話,秋本太太已經等著詢問我了。原本是秋本太太先和秋本先生通話,最後才輪到我和原小姐。

  「未緒,結果怎麼樣?」

  「原小姐說,年底的事務所很忙,秋本先生本身也有不少工作,所以這次我自己回東京。」

  「那怎麼行。」秋本太太露出擔憂的神色,下意識往我復健中的傷腳不住打量:「妳行動不方便,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坐車回去呢?」

  「我已經可以不用柺杖了,車程又不遠,而且大部份時間都在坐車,不用走路啊!」

  她嘆了一口氣,轉頭看拓也:「我還是不放心,起碼讓拓也送妳去搭公車。拓也?」

  我還想開口,看電視看得目不轉睛的拓也很乾脆地答應了:「好。」

  我想,自己應該再加把勁推辭才對,如果我真不願意給人添麻煩。

  緩緩走到門口,推開一點門縫,彷彿會在人的臉上撲上一層薄霜的北風直撲而來。我環抱雙臂,輕輕將額頭靠在門板上思索,心情滿高興的,不是為了有人接送的便利,不是啊!只要一想到多出了和拓也在一起的時間,就會不由自主地暗自期待,期待多和他說些話、多聽一聽他的聲音。然而因為這種莫名奇妙的理由而開心,是不是應該小心一點了?

  「哪!」

  「好燙……」

  我按住臉頰,拓也將肉包子遞過來,和善笑著:「趁熱才好吃。」

  「謝謝……」

  將熱呼呼的包子捧在手心,我悄悄瞄了一下他走回電視機前面的身影。我察覺得出來,在看似平凡的日常舉動中,拓也雖然樂於與我有所交集,可是他不會真的觸碰到我,就像剛剛,在我伸手拿包子之際,他的手指便很快自上頭抽離了。

  他有他的顧慮,我也有我的。

  想要靠近,卻又不能真的觸碰到對方,太過炙熱的溫度會把人燙傷一樣。

  我摸摸臉頰,被熱包子印上一記的地方就算再怎麼吹風,也無法冷卻分毫。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變得在意起那個預言,不管要不要,總會想起它迫人的警告。

  有一天拓也真的會把我忘掉嗎?如果是,那該怎麼辦?不對,我不應該為這種事擔心,就算拓也不再記得我,也不要緊,不要緊的啊……

  「喂!」我的頭毫不留情挨上一記,拓也拿開原子筆,奇怪地瞟來:「專心一點啦!明天還想留下來補考嗎?」

  「是,對不起。」

  若是遇上明天有考試的日子,拓也會在放學後幫我預習考試範圍,託他的福,不及格的次數變少了,和他單獨相處時我也愈來愈容易緊張。傍晚的教室氣溫驟降許多,窗外斜曬進來的夕照不敵冬季的寒冷,充其量只能在地面拉出一張張桌椅的長影,詭異地交疊在地板上。我不禁動動裙子底下的雙腿,順便幫差點拿不住筆的手呵氣。

  「很冷嗎?」

  拓也的手順勢朝我伸來,我愣一下,掉了那支筆。他登時打住,猶豫地收回手,起身,扯出一道勉勉強強的微笑:

  「我去買熱咖啡。」

  我默默望著自己凍僵的手一會兒,重新放到嘴巴前呵氣,能溫暖我的手的,就只能是熱咖啡吧……

  獨自在教室寫完一題算術後,我離座去上廁所,回來的路上發現拓也和小林薰正在販賣機旁邊說話。小林薰背著書包,甜甜問道:

  「怎麼了?幹嘛站在這裡發呆?」

  「啊……沒什麼,妳還沒回去啊?」

  「我有事找你,聽說你在教室。」

  「什麼事?」

  小林薰動手找了一下書包,接著拿出兩張電影票,無奈地笑起來:「耶誕夜那天我們本來說好要去看電影,不過他……他又得爽約了。現在多出一張票,拓也,我們一起去好嗎?」

  耶誕夜那天?我退回轉角,仔細推算,那天是我要回東京的日子……

  「拓也?」小林薰審視他遲疑的面容,恍然大悟地掩上嘴:「啊!還是那天你已經有約了?」

  拓也的回答,我聽也想不聽就轉身離開那個走廊。好討厭的感覺,一開始他沒答應說要送我搭車就好了。

  後來拓也回到教室,我依舊若無其事地寫習題,他倒是心不在焉了起來。

  直到我們一起回家,拓也突然開口叫我名字。

  「未緒。」

  終於來了吧!

  「什麼?」我裝傻地等他。

  「那個……有件事想跟妳商量……」

  何必吞吞吐吐的呢?

  「所以是什麼事?」

  我正視他的臉,他幾度欲言又止,就在拓也下定決心要問我,夏美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蹦蹦跳跳跑進我們之中。

  「嗨!你們還沒走啊!要不要一起去吃炒麵?大家都在前面。」

  「呃……好啊!」措手不及的拓也最後只有暫時擱下他原本要對我說的話。

  其實不用他開口,我也明白啊!陪伴落單的初戀情人當然比我還重要。

  晚上,剛洗完澡的我不小心在室外走廊遇上正在聊天的阿徹和拓也,阿徹沒發現我,絮絮叼叼說著誰把他的手機弄壞之類的抱怨。拓也倒是看見我了,他稍稍朝我的方向望過來,一張想微笑又想說點什麼的內斂神情。我驀然想起他和小林薰站在販賣機前的光景,為了不讓他發現我有點生氣的臉,而匆匆從他們後方繞道逃回房間。

  「咦?是未緒姐。」

  後頭傳來阿徹的聲音,我不吭一句的閃躲,拓也一定也覺得奇怪吧!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登時間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其實並不是真的對拓也生氣,只是覺得寂寞罷了。

  沒有向拓也撒嬌的理由和權利,而感到一絲寂寞。

  12月23日那天,上學的路上拓也第二度向我提起他想跟我商量的事。

  他等走在前頭的阿徹和我們拉開一定的距離後,才來到我身旁,不很流利地起頭:

  「未緒,我……就是……一直想跟妳商量……是關於明天的事……」

  「什麼事?」

  快點說啦!我已經準備好點頭了。

  「就是……明天不是要送妳去坐公車,然後妳再轉搭電車嗎?」

  「嗯!然後?」

  「我是想,」他晃晃前方的阿徹,確認他沒注意這邊:「我直接送妳去搭電車好了。」

  「好……咦?」我快速抬頭。

  他喜出望外:「妳說好嗎?」

  「什……等一下,你在說什麼啊?」

  「就是,車站前有一家壽司店,它賣的壽司超好吃的,我明天不想回家吃午餐,難得可以藉機去吃它的壽司啊!」

  我呆了半晌,緩慢地問:「你……你要跟我說要商量的事,就是這個?」

  「唔?不然妳以為是什麼?」

  我們兩個傻里傻氣地互望片刻。

  「沒、沒有……」

  「我媽平常很堅持要我們回家吃飯,她說比較營養,可是啊……」拓也「嘖」了一聲,交叉起雙臂,一副非常懷念的樣子:「我已經半年沒吃到那間店的壽司了,一想到就流口水……」

  「就為了這件事……」

  「是啊!到底怎麼樣?妳不能跟我老媽說喔!」

  「真是蠢斃了……」我半虛脫地吐氣走開。

  「喂!到底怎麼樣啦?說清楚啊!未緒!」

  我被一種奇妙的感受耍得團團轉,最糟糕的是,在發現自己白忙一場以後,心情卻還是十分舒服的。

  12月24日,拓也沒有赴小林薰的約,他一早就起來準備送我去坐車。今天的氣溫更低,而我忘記帶圍巾出門。

  在公車上的時候,拓也好奇問我:「妳這次不會當天就回來嗎?」

  「嗯!原小姐說有事情要討論,需要一點時間。」

  「那,是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兩三天後吧!啊!你放心,到時候秋本先生就可以送我回來了。」

  「喔……三天啊……」

  他尾音拖得長長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轉向冷清的街景。

  我們兩人坐在公車最後一排,他就在距離我非常接近但還相碰不到的位置,我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什麼,只是不敢過於厚臉皮地確定。

  片刻,拓也又問:「她該不會是想叫妳回東京吧!」

  「原小姐嗎?」我怎麼沒想到這個:「不知道呢……」

  「是嗎?」

  「……」

  「……」

  「我再摔斷一次腿好了。」

  「欸?」

  我嘿嘿地笑:「不如,我再假裝又把腿摔斷好了,這樣就可以一直打擾你家啦!」

  聽起來像開玩笑,但是,想要留下來的念頭是認真的。

  拓也用深沉的眼神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輕輕垂下他覆有一層長睫毛的眼瞼,彷彿蕩過一抹笑意:

  「傻瓜。」

  我說不出半句俏皮話,他低沉的嗓音五味雜陳著心疼和無奈,不過簡簡單單「傻瓜」兩個字,就害我的心緊緊糾了一下。

  那些毫無意義的對話,根本沒什麼好高興的,明明沒什麼好高興的……

  我們在車站下車,那裡熱鬧許多,不時有成群的觀光客進出,七嘴八舌討論下一步的行程。計程車來來去去,越過一輛輛綠色車身朝遠方望去,十幾分鐘前我們身處的山林已經變成深淺不明的墨畫,在視線盡頭淡淡絢染著天空。

  我買好開往東京的單程車票,晃向對面街道一間安上檜木招牌的小店面:

  「你說的壽司店就是那一間嗎?」

  「對,就是那一間。」

  我看看手錶時間都快十二點了:「那你快去吃吧!我上月台等車。」

  拓也再次瞧瞧他朝思暮想的壽司店,最後打定主意:「我陪妳等車好了,等妳上車之後我再走。」

  「咦?」

  沒等我會意,他已經幫自己投下銅板,拿起車票對我張揚一下。

  我不想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如同現在不想去追究自己為什麼不阻止他。

  我們坐在月台的座椅,前方掛有一只醒目的大時鐘,電車再過五分鐘就要來了。

  就在我心急著想跟拓也說些話的時候,他忽然嘮叼了起來。

  「上車之後,萬一有人騷擾妳,要去人多一點的地方。」

  「好。」

  「小心別睡過頭,妳好像很容易就睡得很死。」

  「我才沒有。」

  「還有萬一,我說萬一,我老爸還是沒辦法送妳回來,妳可以打電話給我。」

  「……嗯!」

  「啊!要是妳到事務所了,也打電話回來報平安吧!」

  「我會打。」

  然後,他便盯著那個又圓又大的鐘面不再作聲,直到鈴聲大響,電車進站。

  一些乘客走出車外,另一些乘客排隊上車,每一道門井然有序的交替都結束後,鈴聲又響,我的車班平順地開走了,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拓也掉過頭,一臉不敢相信:「……妳在幹嘛啊?」

  「我……」我乾笑一下:「我突然想吃那家店的壽司。」

  原以為至少會聽見拓也責備我亂來,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沒輒嘆氣,丟下「我去買」一句話便起身離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任性的,不對……也許我真的很任性吧!

  拓也拎著一盒壽司回來,他還沒走到我身邊,天上有什麼東西掉下了,細細白白的,一片,兩片,愈來愈多。

  「拓也……」我伸手往外指:「下雪了……」

  他站住,同樣對這場遲來的初雪感到驚喜:「哇!看起來還不小的樣子。」

  月台上的乘客也紛紛觀望起飄落的雪花,興奮感嘆,繽紛的、素白的結晶,在那個時候似乎特別美麗。因此就算拓也將我的一切都忘掉,好久以後,我也依然記得在月台上和拓也一起看見的那場雪,紛飛的雪片彷彿要讓我深深印在腦海一般,落下的速度又柔又緩,交織著,發亮著,消失著。

  「拓也。」

  「嗯?」

  「不要忘了喔!」

  「什麼?」

  「不管多久以後,都不要忘記喔!」

  「雪嗎?」

  「……嗯!」我仍被下雪的感動迷惑得移不開眼:「這場雪,還有跟你一起看這場雪的我,都不要忘了。」

  「我為什麼非得忘記妳不可呢?」雖不明白,他還是理直氣壯的。

  我牽動一絲沒意義的笑:「是啊!為什麼呢?」

  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深怕自己的存在從拓也的記憶跟白紙一樣地消除了。

  一起吃著美味的壽司,卻什麼味道都感覺不到,好可惜呀!

  「哈啾!」

  我掩住嘴,吸了一下鼻子,拓也這才注意到我的單薄。

  「把圍巾拿出來戴吧!」

  「我沒帶。」

  「什麼?這種天氣哪有人不戴圍巾就出門的?」

  「反正上車之後就不冷了。」

  「真拿妳沒辦法。」

  他一邊唸我,一邊將自己水藍色的圍巾解下,一圈一圈繞在我空曠的頸子上。

  我有點無措地呆在原位,口鼻都藏在圍巾裡的關係,吸進的空氣就不是那麼刺骨了。

  「未緒。」

  「是?」

  「下一班車來,一定得搭上喔!」他認真囑咐:「不然妳回到東京就太晚了。」

  我用力抿住唇,想把整個人都一起藏進圍巾裡,不讓催人的時間抓住我一樣。又因為悶得太久,才將圍巾拉下透氣,用手指反覆撫拭它毛絨絨的觸感。

  在我冷得發抖的時候,拓也只能借我圍巾,然而就算碰不到本人,他圍巾上殘留著拓也溫暖的體溫,還有拓也的味道。

  「那,拜拜。」

  在下一班電車進站後,我抓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衝上車,等到踏上車廂階梯,才敢正視拓也的臉。這樣毫無防備地相望,讓我有點難為情、和一點心動。拓也站在下方月台,雙手插進外套口袋,什麼也不說地注視我,他的黑色瞳孔並不乾涸,而是飽含情感的深亮,看久了,好像會這麼掉進去。

  拜託,請你趕快走吧!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會不顧一切地衝下車,或者,害怕自己下一秒會莫名奇妙地掉眼淚,害怕被遺忘了……

  鈴聲乍然響起,我被嚇著,自動向後退兩步,電車門在我低垂的視野開始閉合,而拓也原本佇立在月台的腳迅速移動了!我愣愣,一切都來得相當突然,前方迸出輕微撞擊,吹向我的細小風絮帶來拓也溫熱的氣息。

  列車搖晃一下便開始行駛,我睜大眼,看著地上那雙潔淨球鞋,加快的心跳在半敞的鋪棉外套中撲通撲通的,而拓也蕭索的聲音就在我耳畔那麼靠近的距離,低聲說:

  「想一想,還是送妳去東京好了。」

  我悄悄拉起圍巾,蒙住自己不知該作出什麼表情才好的半張臉。

  好高興,怎麼辦?未緒,真的好高興啊……

  跳上電車並且陪我到東京的拓也讓我開心得要命,同時看得出來一路上他的心情也挺不錯的,那愉快的氣氛持續到我們踏進事務所為止。

  在我們走出計程車、進入事務所之後,兩名平日的隨扈圍上來作例行性的護送,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拓也感到錯愕,當原小姐見到我們,她也小小的露出意外的神情。

  「未緒,妳沒說秋本也跟妳一起來。」她從座位起身,繞過長桌,「唰」地將百葉窗拉上。

  「我跟她一起來,會帶來困擾嗎?」拓也操著大人的口吻兀自發問。

  原小姐冷調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數秒,才彎了彎嘴角:「當然會,要是讓高明的記者拍到應該是休養中的未緒和陌生青年在一起,亂寫一通就傷腦筋了。」

  「如果讓她一個人來,路上出事怎麼辦?」

  「我這麼說好了,一個不小心有損傷的商品,跟一個有不好風評纏身的商品,當然是後者的嚴重性比較大。」

  我感覺得到身邊的拓也頓時憤怒起來,他一度看向我,似乎對於原小姐當著我的面滿不在乎說出商品這一類的話而覺得不可思議。

  至於我,早已經習慣原小姐毫不留情的直言不諱了,就因為她不說體貼的謊言,才值得信賴呀!

  「不過,」原小姐的態度巧妙轉為適度的親切:「還是謝謝你送我們未緒回來,我叫人帶你去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吧!」

  「不用了。」

  他毅然回絕,向原小姐行完禮便開門往外走。

  「拓也!拓也……等一下!」

  我追上去,使勁拉住他手臂,拓也側頭望住我,沮喪的語調中摻著一絲冷漠。

  「抱歉,我沒有考慮那麼多。」

  「你沒有錯,幹嘛道歉?」

  「……我該走了,妳也快回去吧!」

  他掙脫我的手,連個再見都沒有說。即便如此,我也隱隱猜到有某些事實出乎他的認知以外,使得他在挫折的領悟後不得不卻步不前。

  我木然留在辦公室,原小姐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最後她索性坐在我跟前,嚴肅瞪視我的雙眼:

  「妳這次回來如果是要浪費時間,那現在去追秋本還來得及。」

  我的心痛了一下,不能去追拓也呀!哪來的立場?

  「事務所……不是要把我冷凍起來嗎?」

  「妳這次受傷失蹤,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話題,比起冷凍雨宮未緒,將雨宮未緒推向更上一層樓不是更有利嗎?」

  她問一句「介意我抽煙嗎」,我搖頭,看她熟練地點起煙。日光只能勉強從百葉窗縫隙透入的暗房中裊裊升起一縷白絲,煙頭的火光隨著原小姐優雅的吸吐變亮變黯。

  「這次事務所打算砸一筆可觀的經費在妳身上,敲定妳復出的日子後,就會變得很忙喔!出道記者會、一部跟幾位大卡司合作的電視劇、妳的第三張專輯……比起來,這當中已經確定接拍的五支廣告都算是小事。總之,這些企劃都要在短時間內一起推出,一定要做到推波助瀾的效果。」

  老實說,不感到受寵若驚是騙人的,我第一次遇到那麼大的CASE,而且還是好幾個一起來。

  「那,我必須回來工作了嗎?」

  原小姐拿開夾著香煙的那隻手,對我安撫性地笑一笑:「妳要回來也可以。不過剛剛說的那些工作,在出道記者會之前都盡量不曝光,要秘密進行,所以妳繼續住在秋本家是比較安全一點。」

  「是。」

  「先提醒妳,妳要來回東京和秋本家的次數會比以前頻繁喔!來,這是妳這幾天的工作,只是拍宣傳照,妳的腳負擔不會太大。還有,專輯裡的主打歌,填詞的部份由妳試試看,這會是很好的話題,這一個月好好加油吧!」

  原小姐交給我一疊企劃書,稍晚,我跟大家一起開會,討論電視劇開拍的事,再去攝影棚為明天的宣傳照定裝,晚上趕去醫院回診,等我回到公寓都已經快十點了。

  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下,一下子又回到忙得沒時間考慮其他事的生活。我站在沒開燈的玄關好一會兒,有點適應不良的恍然。

  這時,有五彩的燈光一閃一閃,我納悶走到落地窗往外看,東京街道兩旁的行道樹已經亮起一串串燈飾,一家關門的蛋糕店外擺放的那棵可愛聖誕樹正靜靜發著光,路上不乏上並肩行走的情侶、朋友和家人們。

  對了,今天是耶誕夜,我又差點忘記了……

  照見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孤單身形,我繼續發呆片刻,才從包包裡拿出手機,躊躇半天,撥打了拓也的號碼。

  原本是忐忑不安的心緒,卻在聽見電話那一頭的語音信箱而碰壁。

  拓也的手機接收不到訊號,他正在接收不到任何訊號的地方嗎?東京沒下雪,不過,依稀有飄零的雪花從我碰觸冰涼窗面的指尖擦過,新聞說山梨縣的雪從沒停過,明天的森林一定會是白皚皚的一片吧!

  「喂,我是未緒,嗯……雖然不用報平安,不過今天謝謝你送我回東京,還有,還有……」

  你生氣了嗎?是在氣我還是原小姐?我不明白。

  我為自己的膽小闔了一下眼:「……耶誕快樂,拓也。」

  返回秋本家的日子比預計還要晚上一天。

  也許是空白了好一段時間的關係,拍攝宣傳照當天一直沒辦法進入狀況,怎麼做都不OK,那天熬到凌晨兩點才收工,翌日我昏睡到中午起床,然後又是接連三個會議。

  跟著秋本先生去停車場的前一刻,原小姐忽然叫住我,她示意秋本先生先走,劈頭就對我語重心長:

  「如果沒有心要做下去,就不要勉強,妳應該知道事務所還有很多人可以取代妳。重點是,妳要不要把握自己的機會。」

  「……我知道。」

  不虧是原小姐,什麼都瞞不過她。

  「還有,關於秋本……」

  拓也?

  「怎麼了?」

  她遲疑了,原小姐很少會有遲疑的時候,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地搖個頭:

  「沒什麼,大概是我多心了。」

  就這樣,我坐上秋本先生的車直奔回山梨縣。森林果然如我預期覆蓋上厚厚的一層雪,地上也是,穿著長靴的腳走過,就會留下深深的白色鞋印。

  拓也並不在。

  我回來的那天是12月30日星期六的中午,聽說他一早就跟班上四五名同學到夏美家參加讀書會,為明年的大學考試來個集訓。夏美家很有錢,房子很大,我去住過兩三次。

  秋本先生從今天起一直休假到過年結束,秋本太太顯得十分開心,這兩天都準備豐盛到根本吃不完的晚餐,我一面努力吃掉碗裡的菜,一面偷聽他們夫妻平凡的恩愛對話。其實大部份都是秋本太太在講,秋本先生只是偶爾「嗯、喔、是嗎」這樣地接腔。工作的緣故,秋本先生經常穿著體面西裝,如果不說,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名司機,反倒像是富具成熟魅力的男性,可惜木訥了點。

  以後的拓也,應該可以在現在的秋本先生身上見到幾分影子吧!

  視線一轉,觸見餐桌斜對面的空位,心房上的空洞又擴大一些。

  除夕一早,夏美來了電話,說是大家約好晚上要去神社參拜,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她在講話的時候,透過手機,可以聽見那邊拓也說話的聲音,有不少人都在,熱烈爭辯著一樁歷史事件。我幾乎沒專心聽夏美說了什麼,只在乎那個隱隱約約又不時被打斷的拓也的聲音。

  「那就十點鐘見囉!」夏美原本要掛電話了,沒來由又多問一句:「啊!秋本在這邊喔!妳要跟他說話嗎?」

  「咦?啊……」我慌亂了一陣子:「我……不用了,我沒什麼事。」

  真的沒什麼事要找他,我只是想念拓也,只是那樣而已。

  獨自躺在榻榻米上,舉高手數起天數,一、二、三、四……啊!已經快一個禮拜沒見到他了,這似乎是我們第一次這麼久沒見面。

  轉過頭,摺疊好的藍色圍巾安放在手邊,我緩緩移動手指,撫摸它柔軟的毛料。拓也曾經留在上面的溫度早就退去了,可是,那天所發生的美好感動至今只要一想起,便在心底暖暖地發燙喔!

  秋本太太得知我要去參拜,堅持將她年輕時候的和服借給我,她幫忙我穿上的時候,還感嘆不停:

  「生了兩個兒子,真的好無趣,還是有女孩子可以打扮比較好哪!」

  花了好一番工夫,等我裝扮完畢,秋本太太歡欣地說,拓也如果看見一定也會嚇一跳。

  差十分鐘就晚上十點,就算是這麼晚的時間,路上行人倒有增多的趨勢,結伴成群地朝神社方向走,等著和午夜的鐘聲一起倒數跨年,這是在鄉下地方難得見到的熱鬧光景。

  不多久,夏美她們一一到了,女孩子大部份都穿和服來,並且開始研究起各自的服裝,她們七嘴八舌對於我的改變感到驚喜。

  「哇!未緒,妳穿和服好可愛喔!這顏色很適合妳耶!」

  「就是啊!感覺跟平常不一樣呢!」

  「怎麼說?像是洋娃娃對吧!腮紅的顏色也配得真好。」

  後來,幾名班上男生也到了,其中一位同樣誇起我的和服裝扮,說特別有女人味。

  本來沒什麼自信,不過,也許我穿和服真的很好看喔……

  「咦?秋本沒來啊?」夏美突然這麼問。

  「聯絡不到他耶!那傢伙可能還在打電動吧!」一位跟拓也滿要好的男生回答。

  「失望」恐怕還不足以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吧!原本興奮滿溢的胸口,頓時空空的。

  隨著人潮走,我安靜搜尋每個人臉上快樂的神情,懶洋洋的不太想講話。人家特地穿麻煩的和服來,不是要給他們看,不是要聽他們讚美的,都不是。

  「秋本,秋本!」

  我慢了半拍才注意到剛剛稱讚我的那位男生在叫我,他朝我伸出手來:

  「妳那邊的階梯結冰了,會滑倒喔!」

  「謝謝。」

  我握住他的手,粗魯越過那層結凍的階梯努力往上爬。

  別的男生可以自然地碰我,但拓也不同,太過在意一個人,反而會變得膽怯起來。望著自己在接近午夜低溫所呼出的白霧,覺得整個世界充滿了孤寂的空氣,稍一吸進胸腔都會輕微作痛。

  我現在想見到拓也。

  我想……碰觸拓也。

  元旦,拓也依舊沒有回來,而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間乖乖為新單曲填詞。晚上熄燈前順利完成一半的進度,就在這時聽見拓也走進玄關的腳步。

  僵著握筆的手,我登時不敢輕舉妄動,聽他關上門,脫掉鞋子,一步步走上二樓樓梯。

  那傢伙的從容,顯得我這幾天的焦躁都是自己一頭熱的自作多情,好不甘心!

  我倔強咬起唇,抓起那條圍巾跑出去,「咚咚咚」爬上二樓,一股作氣用力打開拓也房間的門!

  他在換衣服,那件有連身帽的上衣正脫掉一半,怔怔面向門口氣呼呼的我。

  「謝謝你的圍巾!」我一把將圍巾扔到他床上,然後不服氣地宣告:「還有,我穿和服的樣子超─可愛的喔!」

  不等他反應,我又「咚咚咚」地奔下樓,一衝進房間就把門緊緊拉上!一面喘氣,一面倉皇回想剛剛一連串的光景,再怎麼回想,都是拓也半裸著上身傻掉的畫面。

  我極度懊悔地閉上眼,滑坐在地:「未緒妳到底在做什麼啦……」

  有時候,適度的距離,原來是一個不讓彼此受到傷害的安全空間。

  我在元旦隔天領悟到這一點,在雪地上留下奮力奔跑過的凌亂足印以後,決定回到東京去。

  在已經預料到的種種尷尬中,我和拓也又一起上學,只是誰都絕口不提這幾天的事。拓也變得寡言多了,心事重重的樣子,那時我還不了解那一趟東京之行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這次數學小考,因為粗心而拿到不及格的分數。放學後我認命地和幾名同學留在教室等補考,誰知老師把我叫上前,說是有一題分數改錯了,應該要得六十五分才對。

  我喜孜孜收好書包,走出教室,見到拓也和夏美正待在不遠的走廊上等我,才上前兩步就聽見拓也語帶猶豫地問起夏美:

  「喂!妳也曉得未緒算是知名歌手,跟我們一般人不一樣,所以……所以最近我在想,跟她有所來往是不是會很辛苦……?」

  夏美趴在扶欄上,歪著頭不是很清楚他的問題:「你有遇上什麼辛苦的事嗎?」

  「就是上次陪她去事務所……」他暫停一下,困擾地搔起頭:「我不會說啦!是沒遇到什麼事,總之,就會有『應該會很累吧』這種想法……」

  夏美還是不懂,她皺皺眉,眼角無意中瞥見我的身影,慌張站直:「未緒……」

  「咦?」拓也嚇一跳,跟著回頭。

  突然被他們撞見我的存在,我頓時感到很抱歉,早知道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走掉就好了。可是那一刻,我的雙腳動也不能動,聲音沒辦法從咽喉裡發出絲毫……

  「啊……我不用補考了……」

  我才試著笑一下,就發現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未緒!」

  拓也和夏美不約而同呼叫我的名字,受傷的腳在發疼,我卻轉身逃跑,那當下只想邁力跑出那條看似沒有盡頭的長廊、跑出學校、跑出拓也的視野。

  「等一下!未緒!等一下啦!」

  拓也在教室大樓的門口追上我,從後面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溫度偏涼,帶著繭的粗糙,力氣很大,牢牢牽握我冰凍的手指。

  我終於觸摸到拓也。

  望向拓也著急的面容,我使勁掙脫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在學校寬廣的地面留下一道長長的……長長的雪的足跡。

  終於觸摸到拓也,然而,我寧願這輩子從沒有過,他深印在我手上的觸感,是痛的,再怎麼用力感覺,都只有狠狠作痛的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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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思念是痛的,而我們通常不懂得適可而止,稍被觸動就輕易落淚,太愚笨了不是嗎?~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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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4: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幸福的緣故

  記得上次傷心得大哭一場,是在我還沒有什麼名氣、正在錄製一個現場直播的節目。主持人老早聽說是出名的苛薄,果然,他從我的歌曲到我過去的生活極盡冷嘲熱諷一事,接下來,我連對酒精過敏這件事都來不及說,就被硬逼著喝下五百CC的梅酒,全身立刻冒出明顯紅疹,現場的特別來賓和主持人都看傻了,在鏡頭下簡直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不過,我還是拿起麥克風對著攝影機唱完一共五分又二十三秒的新單曲。回到後台以後,始終冷眼旁觀的原小姐用輕淡而肯定的語氣對我說,「做得很好喔」,我的眼淚馬上不聽話地狂飆了出來。

  那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難過感受,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經歷到了。

  關起房門,笨拙脫掉沾上幾片雪花的外套時,我的眼淚已經點點滴滴掉個不停,冒著滿身難看的紅疹站在舞台上唱歌,都不曾感到如此丟臉,因此我緊抓住外套,將自己的臉深深埋進去,痛哭了起來。

  如果可以,多希望世界上有魔法這回事,立刻將自己變不見,變去拓也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惜我只是平凡人,躲不掉一堆該來的難堪。不幸中的大幸是,身為訓練有素的「平凡人」,演過一兩部戲,情緒的收放總可以稱上專業程度了吧!更何況,身為公眾藝人本來就不應該擅自釋放過多的自我,再難捱的時刻都能夠強迫自己以最得體的姿態度過,所以,不要緊的。

  我和大家一起愉快地共進晚餐,飯後幫忙秋本太太收拾;阿徹抱怨起某場演唱會一票難求,我說或許我可以想辦法;然後在秋本先生準備回房間之前,趕上去向他提出唐突的要求。

  經過外頭走廊時,忽然想看看森林,於是就地坐下,仰頭面向雪已經停了五個鐘頭的天空,過份乾淨的夜格外幽黑,星子比往常透亮,有一個躊躇的腳步聲在後方輕輕停佇。

  「你找我?」我仍舊打量著天空,哪裡也找不到這麼蒼涼瑰麗的景色了吧!

  相較之下,拓也顯得不自在多了:「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請坐。」我等他在一旁坐下以後,嫻靜地撐起下巴注視他:「話先說在前頭,如果是為了放學後的事,不用跟我道歉什麼的喔!」

  拓也聽完露出怔忡的表情,是因為我過於單刀直入了吧!不過,一切都不要緊喔!真的。

  「不好的人是我,我大概太得意忘形了。」我再度掉向森林,從深處吹到臉上的風好冷,但是舒服得令人想衝到外面去堆雪人,然後幫它披上拓也那條水藍色的圍巾:「以前哪!只要我一有緋聞或是不好的傳聞之類的,媒體馬上就會衝去找我身邊的人,拼命把麥克風遞出去,拼命問一大堆叫人家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的問題。有的人因為可以上電視,所以就無所謂,後來有一位跟我很要好的朋友,她叫五月,很柔弱很乖巧的女孩子喔!記者們把她圍住的時候,她簡直嚇壞了,而且還被推倒在地上。事後我從其他同學那邊才知道,她的臉和膝蓋都擦傷了,女孩子的臉很重要呢!那一次媒體只想問她一個問題,你猜得到是什麼嗎?雨宮未緒昨天請假是因為和其他男生去澀谷玩嗎,哈哈!」

  拓也並沒有笑,他只是凝重看著我,我只好收起笑容,轉而環抱曲起的雙腿:

  「成為藝人之後,好像只會給身邊的人帶來麻煩。來到這裡,大家都很親切,對我很好,我才會忘記那一點,高興到忘記了。」

  「妳不要誤會,我從來不認為認識妳是一種麻煩。」他嚴肅地告訴我。

  「但是也不會把我當作跟一般人一樣吧!」

  「……」

  「拓也,你可以忘記我沒關係。藝人本來就像候鳥,不管在螢幕還是新的環境都是來來去去的,有時候消失的速度連自己也想像不到。所以,不用把我那天在月台上的話當真,等我明天跟秋本先生回東京以後,就把我的事情都忘掉吧!」

  「等一下,妳要回東京?」

  他忽然變得緊張,而我,懷抱著道別的心情,倒是坦然多了。

  「不是因為昨天你說的話才決定的,原小姐也認為我現在回東京沒問題,所以……」

  「妳不要擅自決定!」他兇起來害我愣了一愣,拓也繼續對我發脾氣:「我昨天說的話是太過份了,我自己也不曉得該怎麼表達嘛!可是妳不能因為這樣就說要我忘記妳、要回東京那些莫名奇妙的話!我們才相處不到半年的日子,以後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說不定根本不會有妳說的那些困擾或是我的顧慮……妳不要……」

  他的話沒有說完,不要什麼?我不語地審視他良久,才輕聲問:「你的意思是,要試著和我相處看看嗎?」

  拓也看起來還在搜索更合適的文字,可惜徒勞無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因此我又在他身上定睛一會兒,在起身離開之前淺淺地笑一下:「套句原小姐常說的話,你還太嫩了。」

  啟程回東京的那一天,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一到冬季就變小一些的太陽高掛晴空,地面上薄薄的積雪沿路被照得閃閃亮亮,我站在屋外向秋本家的人說再見的時候,眼睛差點睜不開來。

  「謝謝你們的照顧。」

  我深深鞠躬,秋本先生幫我把簡單的行李搬上車,老秋本先生和秋本太太八成昨晚就從他那裡得知我要離開的消息,很平靜地交待我要多保重。秋本太太曾經上前摟了我一下,才那麼一下,就觸動緊繃到瀕臨臨界點的心弦。我強忍住那份激動,向她說一些感謝的話,聽起來真的就像一隻已經非常習慣道別的候鳥,如果是以前的拓也,一定又會被他不以為然地唸上幾句吧!

  阿徹從頭到尾都很錯愕,輪流看著每一個人,好可憐,他是唯一還沒能進入狀況的。拓也則站在稍遠的後方,憂鬱地保持沉默,彷彿是勉強自己出來送行。他沒看我,我也盡量不看他,觸景傷情的畫面不要太多才好。

  坐上車,秋本先生從後視鏡瞧了我一眼,我閃避般將髮絲掠到耳後,在一路緩慢的行駛中,始終低頭看著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沒戴手套的手,看起來孤伶伶,我於是無聊透頂地去翻找隨身包包,或許那麼剛巧地會有一雙手套放在裡頭……

  突然之間,車子停下來了,沒有太強烈的震晃,但的確是毫無預警的煞車,我的注意力從包包轉移到前方,前面的路連一輛車都沒有,只有幾堆被鏟到路邊的雪。

  「秋本先生,怎麼了?」

  他仍盯住後視鏡,說句「我出去看看」便打開門,我跟著往後找,嚇了一跳。

  拓也騎著單車追來,他在不遠處丟下單車,走向秋本先生。

  「你有什麼事?」秋本先生面無表情地詢問。

  拓也朝車子撂個頭,不是很客氣地回答:「我有事找那傢伙。」

  我不安地暗忖他的目的,才慢吞吞走到車外。那時拓也已經不那麼氣喘吁吁了,眼神出乎意料穩靜,有那片湖水的清澄,以及森林的深不可測。

  和那雙讓我心動的眼眸對視,其實還有一絲疼楚在胸口發作,就像見到楓樹最後一片紅葉子落下,會輕輕感傷起來一樣。

  「愈想愈不服氣,怎麼樣也不能就這樣讓妳一走了之。」

  我猜不到他到底想做什麼,一副神氣凜然又忿忿不平的模樣。

  「那你想怎麼樣呢?」

  「如果妳是那種不會捨不得這個地方的人那就算了;如果妳是看見叫做五月的女孩受傷而不會跟著難過掉淚的未緒也罷了;甚至妳是一隻不懂得懷念棲息過的水地的候鳥,都無所謂……問題是妳並不是那種人,所以我說什麼也不能不管。」

  「但是,那沒有改變什麼啊!」我偏起頭,提醒他:「我仍是不小心就會讓身邊的人受到傷害的雨宮未緒喔!」

  「那又怎麼樣?人跟人相處本來就會受傷,受傷、爭執、然後和好,或許過幾天又會再次受傷,人類的世界不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不會死氣沉沉的嗎?」

  秋本先生聽到這裡,似乎對兒子這番樂天知命的論調頗為認同,他什麼也不表示,逕自打開車門,坐回駕駛座去。

  「就算是那樣,你說要試著和我相處看看也太奇怪了!勉強自己待在另一個人身邊是沒辦法堅持太久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費無謂的精神和時間呢?你根本不用為了怎麼跟我這種人打交道而煩惱!」

  「會煩惱也是很正常的啊!」我那言不由衷的話激怒到他,他幾乎是用責罵的方式回答我:「跟妳進到那間事務所,眼睛所見到的海報和看板全都是那個我一點都不熟悉的未緒,妳所在的領域是我沒辦法搞懂規則的地方,到底應該怎麼面對妳才好,我當然會煩惱啊!」

  「所以我不是說……」

  「如果是其他人我才不管,因為想要跟妳在一起,所以才會拼命煩惱,才會想盡辦法怎麼樣也要跟妳在一起啊!」

  他一口氣吼完,我也整個怔住了,呆呆望著他的臉和耳朵都漸漸發紅,車裡的秋本先生一度詫異地側頭瞥向拓也。

  那是什麼意思?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拓也為自己不適應的緊張呼出一口氣,接著抬起頭,深情地凝視我。

  「我啊……跟妳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打從心底地……覺得很幸福,很快樂,好像這一輩子只存在於那個瞬間就足夠了,是那麼地想和妳在一起。」

  吸進來的空氣還是太冷了,鼻腔有點酸、有點痛,我回望他真誠的目光,細聲開口:「就算會很困擾?」

  「再困擾也會有辦法的。」

  我的聲音、我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已經不確定是不是天冷的緣故:「你可以不要的。」

  「可是,沒有用心去喜歡一個人,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喜歡她,不是嗎?」

  他說到「喜歡」那兩個字,灼熱的淚水已經無聲無息滑落我冰透的臉龐。

  「那,很喜歡嗎?」

  拓也溫柔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良久,彷彿要這麼持續一個世紀那樣,我們的故事凝結在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大概吧!」

  我的雙手摀住藏不住啜泣的嘴,斗大眼淚潸潸掉下,為了我們兩人好,就算我又回到從前的形單影隻也沒關係,我應該學起原小姐的冷酷,一走了之,只是……

  「你不會忘記我嗎?既然已經說喜歡了,就絕對不可以把人家忘記嘛……」

  「我要怎麼說妳才肯相信呢?叫妳十遍名字好了。」於是拓也一步一步邁步朝我走來,他每走一步就叫一次我的名字,用他滄桑的男性嗓音:「未緒,未緒,未緒,未緒……」

  我的心底湧起一陣強酸,在停也停不了的眼淚中卻感到無以言喻的歡喜。當他的腳步來到我跟前,他彎下身,將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而我的名字猶如動人的詩章輕輕唸到了最後一遍。

  「未緒,這幾天好想妳啊……」

  我緊緊闔上眼,埋入他比我寬闊許多的肩窩,我想,未來的我一定會傷得很重很重吧……

  那是我和拓也踏上遺忘命運的開始。

  儘管如此,我要跟這個人在一起,要跟拓也在一起,因為,我已經遇見拓也了啊!

  雨宮未緒深深喜歡上秋本拓也了,那代表著那個預言也實現一半,我早已有所覺悟。

  我的喜悅不能純粹,偏要摻雜些許哀傷,不知情的拓也仍舊懷著快樂的心情,探頭對秋本先生說:

  「老爸!我載未緒回去,她的行李就麻煩你。」

  秋本先生雖然還在車內,他老早搖下車窗,面色凝重地出神。

  當他的視線說巧不巧地和我對上,持續數秒,我不由得歉咎行禮:

  「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自己也講不出具體的理由。秋本先生和我都很清楚,如果事務所和原小姐知道我和拓也交往的事會怎麼處理,所以,我很抱歉,將來還是會傷害拓也也說不定。

  秋本先生千頭萬緒地蹙眉沉思,這時拓也牽著單車走過來:

  「妳在做什麼?走吧?」

  「但是,我會守護拓也!」我在啟步前驀地對秋本先生衝動宣告,這讓他們兩人都感到愕然:「我會盡我的力量……拼命地守護拓也。」

  我會保護拓也,不讓他受到傷害,不讓他忘記我,那是決定要喜歡秋本拓也這個人以後,我必須盡力去做的事,畢竟拓也也是認真地下定決心要和我在一起的啊!

  拓也載我返回秋本家的路上,始終安靜得古怪,我坐在後頭,好奇往前張望:

  「你為什麼不說話?」

  「妳啊……突然說什麼『守護我』這種像是男生用語的話,」他看著前方,騰出手抓了一下頭髮,支吾半天:「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紅了臉:「什麼啊!應該覺得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才對吧!」

  他在蜿蜒的小路又安靜騎了一陣子後,回頭對我說:「手,好好抓著我吧!」

  「嗯?」

  「前面的石頭比較多,沒抓好會掉下去喔!」

  我將他穿著深灰色毛衣的背看了老半天,一面怩忸、害羞了起來,我不敢啦!

  「我……的平衡感很好。」

  拓也不接腔,繼續專心騎車,不多久便聽見他喃喃埋怨:「仔細想一想,好像只有我單方面告白而已,完全忘記問妳的感覺喔!」

  「什、什麼感覺?就是現在這樣啊!」

  「嘿……寧願冒著摔下去的危險也不肯抓住我的感覺嗎?」他再次回頭,壞壞地挑釁。

  「請好好看前面!」我硬是把他的臉推回去:「當然是跟你一樣的感覺啊!」

  拓也眺向刷有幾柳雲絮的天際,輕輕笑了起來,看上去很暖和的背部也跟著起伏:「是嗎?喜歡的程度也一樣?」

  我則輕鬆望起進入眼簾的銀白森林,想了一想:「像是春天的熊那樣喜歡。」

  「啊?那是什麼?」

  「就是春天的時候,熊先生在開滿小花的草地上玩耍,不小心從山坡上滾下來,那樣的喜歡喔!」

  「完全聽不懂……」

  「喜歡到會很想上前抱牠一把,你看!」我伸手環住拓也的腰,將臉緊貼在他倏然僵硬的背,那件毛衣的毛絮扎得人好癢:「好舒服喔……」

  他開心一笑,溫煦低語:「早上急著追上妳,都忘記穿外套了,可是,後面的未緒好溫暖呢!」

  拓也騎著單車一路載我經過逐漸活動起來的鄉間小徑,有幾位正要走去田裡工作的大伯、大嬸向我們親切道早,被拋在後頭的他們還揚聲補上一句「天氣很冷的喔」,我和拓也不約而同哈哈地笑出來。笑聲在遼闊的田野錚錝迴蕩,單車環繞森林外圍平順滑行著,迎面一道上升氣流從單車把手、拓也蓄短的髮間、我飄揚的裙擺穿越而過,化作無形的翅膀,彷彿,要飛起來了。

  為了早日跟上工作進度,我的運動量在許可的範圍內逐漸增加。

  每天清晨除了到森林作練唱之外,也和拓也一起慢跑,放學後則到學校的室內游泳池游半小時以上,這當然是透過關係向學校特別申請的。

  跟拓也一起半跑半走地完成三公里路程的那個早上,他喘著氣,打量後頭臉頰紅通通的我說:

  「妳說過妳的體力不輸給男生,我總算有點相信了。」

  「哈哈!」我用手臂擦掉額頭的汗:「不過我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拓也停止輕聲的咳嗽,朝我伸出手:「那,我牽妳走吧!」

  我難為情握住他遞過來的手,低著頭跟在他身邊慢慢走回去。

  其實力氣還是有的,我只是想和拓也牽手看看。好狡猾是吧?

  將新曲的歌詞寄給原小姐後的一個小時內,原小姐就來了電話,她說寫得很不錯,還約好明天進錄音室錄音的行程。

  「本來給妳一個月的時間,沒想到這幾天就完成了,歌詞也寫得很有感覺,發生了什麼事嗎?未緒。」

  「咦?」

  「聽說,本身的經歷可以讓文字寫得又快又好,妳是這樣嗎?」

  原小姐夾帶玩笑意味的審問害我緊張半天,我沒敢讓她知道我和拓也交往的事,不過,拓也的確給我很棒的力量呢!

  希望對方能夠更喜歡自己,所以也會期許自己可以變成比以前還要完美的人,抱著這樣的心情,每天都覺得應該再努力一點。

  然而上學途中,才走到一半,我便將自己的手抽回來,這令拓也狐疑地回頭看。

  「在學校不能牽手喔!」

  「為什麼?」

  「你忘了嗎?我們的設定是堂兄妹啊!手牽手會很奇怪。」

  他乖乖聽話,將雙手改插口袋,對一旁結霜的灌木啐了一口:「啊……有夠爛的設定。」

  我偷偷笑一下,好可憐的樣子,於是靠近他,輕聲問:「嘿!要不要去看電影?」

  他清清喉嚨,似乎沒聽清楚,困惑地轉向我:「什麼?」

  「一起去看電影好不好?」

  「有想看的片子嗎?」

  「看什麼都無所謂,怎麼說呢?看電影比較像約會呀!」

  他忖度一會兒,頗有戚戚焉地摸起下巴:「說的也是,每天一起上下學,又住在同一棟房子,實在沒什麼交往的感覺。」

  聽他這麼一說,我突然想到什麼:「啊!以後可能沒辦法常常一起上下學,原小姐把我這一兩個月的行程表寄來了。」

  進教室以後,我把行程表拿給拓也看,拍廣告、錄音、電視劇二月也要開拍了,一個禮拜中幾乎有三四天都得留在東京。拓也看完之後,不怎麼放心:

  「學校這邊不就得常常請假?沒問題嗎?」

  我也有自知之明,雨宮未緒的身份再也瞞不下去是遲早的事吧!到時候就算不離開這裡也不行了。

  見我默不答腔,拓也動手幫忙把行程表折好,兀自說:「我一定會考上東京的大學。」

  「咦?」

  「到時候去東京找妳。」

  在拼命努力的人,不是只有我而已。我滿心歡喜地告訴他:「雖然唱歌和你之間很難取捨,不過,是因為你,對於自己走上演藝圈這條路……已經沒有後悔的心情了。」

  「那樣太好了。」有一縷溫柔似水的笑意從拓也嘴角流洩而出。

  今天下午必須早退到東京錄音,明天下午四點以後才可以回來,和拓也討論看電影的事時,我擔心過時間太晚的問題。

  「沒關係,我等妳,明天在車站碰面好了,這樣不就更像約會嗎?」

  拓也才剛說完,夏美忽然走來:

  「秋本,導師要你去一趟辦公室喔!」

  接著她眼尖地發現折起來的行程表,隨口問道:「那是什麼?」

  「沒有,」我匆匆收進抽屜,試著轉移話題:「我們剛在說看電影的事。」

  「哇!好耶!我昨天也在想好久沒去看電影了,一起去嘛?」

  啊?不妙!

  她興沖沖將兩手撐在桌面上,輪流看著我們,我和拓也為難地面面相覷。

  夏美是朋友呀!

  我們兩人大概都同時有這個默契,相視一笑,拓也爽快地起身說:

  「好啊!妳跟未緒約時間,我先去辦公室。」

  目送拓也走出教室,我轉回頭,但是夏美仍面向他離去的門口,雙手鬆鬆放在身旁,她奇異的神情分不出是若有所思還是恍然大悟,亦或兩者都有。

  「夏美?」

  「我是第一次聽見秋本叫妳的名字。」

  「是嗎?」

  「就是有哪裡不一樣哪!有一種溫柔的感覺……」她慢慢講完,然後掉頭看我,直到現在她的神情我依舊無法辨識:「你們……在一起了吧?」

  「……」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可我臉上的燙熱卻是停止不了。

  夏美再次望向門口,從馬尾散落的幾綹髮絲垂在她富具癡迷神韻的側臉,她用一種很輕很輕的口吻,近似深邃的嘆息:「真的太好了,以前那個老是為小林薰快樂不起來的拓也……現在很幸福的樣子。」

  「夏美……」

  下一秒,她雙手合十地用力道歉:「抱歉!真的很抱歉!哎呀!我真遲鈍,剛剛的事就當我沒說過吧!」

  「沒關係啊!一起去看吧!」

  「絕對不要!」她的雙手又打出一個大叉叉:「打死我也不要當你們的電燈泡,就算你們無所謂,我也不要,下次等不是約會的時候再叫我吧!」

  放學之後我把這件事告訴拓也,拓也搔了搔頭眺向暗下來的天色:

  「夏美其實不用顧慮那麼多呀!咳咳……喉嚨好乾,口渴了。」

  他走向路邊的販賣機,投幣買了一罐熱茶,接著問我要不要。

  「聲音……真的會洩露秘密呢……」我沒有走動,覺著不可思議。

  「大概是吧!」

  「拓也,我唱歌的時候,聲音聽起來怎麼樣呢?」

  我站在稍遠的後方凝視他,他與我對看片刻,歪起頭咧嘴一笑:

  「聽起來很幸福。」

  我怔了許久,久久的,都辨不出心頭的悸動。這個答案或許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卻一直摀住耳朵假裝聽不見,只因為得到幸福總是要先放棄一些重要的東西,而我始終沒有割捨的勇氣。

  和拓也在一起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幸福,但,一個人似乎沒辦法同時擁有兩種幸福。

  我們平常也會和夏美一起念書、逛街,可是某些場合情人和朋友是無法並存的。

  非得割捨掉生命中重要的東西,還能算是幸福嗎?

  我不懂。

  我的第三張專輯「The Beginning」,收錄了以前的四支暢銷單曲,並外加八首新歌,附有MV的DVD以及幕後花絮,預計在四月底發行;接著五月初是我的出道記者會,拍攝好的五支廣告也會陸續播出;然後我和一群名演員的前輩所合演的電視劇「日光」七月中便會在富士電視台的黃金時段播放。

  為了能夠早點結束錄音工作,我盡量不休息地趕進度,趁著一次錄音空檔,原小姐將「日光」的劇本交給我後,繼續和製作人討論我的主打歌。二~四月都是「日光」預定的拍攝期,除了東京以外,還得到全國各地到處拍外景,可以留在秋本家的日子真是少得可憐。

  「一開始就飆高音?」

  「沒問題的,未緒的喉嚨像是有一座升降梯,可上可下,對她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就算唱高音還是可以保有中低音質的飽滿。」

  「可是一開始沒有伴奏,直接SOLO飆高音會不會太突兀了?」

  他們後來談得怎麼樣我就沒印象了,不小心在椅子上睡到原小姐來將我拍醒。

  「乾脆回東京算了?以後工作只會愈來愈多,不要太勉強。」

  在我低頭掩面試著清醒一點的時候,原小姐那麼說。我放下手,不敢直視她銳利的眼:

  「我沒問題。」

  儘管我和拓也都這麼努力,周圍的人以及周圍的情勢每天都在催逼著我做決定,唱歌或是放棄,二分法的選擇令我感到害怕,稍有閃失就會什麼都落空似的。

  看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多,稍嫌晚,可是我想聽聽拓也的聲音,那樣一定會比較有元氣。

  我躲到走道的角落打電話,拓也的手機沒開機,於是又試了秋本家的電話,響到第六聲秋本太太才過來接。她那頭很熱鬧的樣子,有小孩子蹦蹦跳跳的叫鬧,說說笑笑間依稀有個似曾聽過的聲音。

  「未緒啊!真抱歉,家裡剛好有客人來,妳什麼時候回來?小林家送了好吃的和菓子喔!」

  小林家?

  我還在揣測秋本太太所說的「小林」家,就聽見拓也和另一個女生爭執的對話。

  「頭過來,不要躲!我摸一下就好!拓也,好好聽話呀!」

  「不用了!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行啦!伯母!妳也說說拓也嘛!」

  雖說是爭執,事實上還是挺親暱的,那個女生一定是小林薰吧!

  秋本太太回了小林薰幾句話,又繼續問我是不是要找拓也,正巧工作人員來找我。

  「啊!伯母,我得進錄音室了,沒什麼重要的事,是的,我明天就回去,再見。」

  這次一進錄音室,撐到凌晨三點才出來,包包裡的手機有三通未接來電,都是拓也打來的,我坐在秋本先生開的車上,望著螢幕上的銀白燈光直到它又熄滅。

  「人家這麼努力的時候……」

  為什麼偏偏是小林薰呢?

  關上手機,讓疲憊的身體傾靠車門,透過玻璃窗看向無人的天橋上頭那一片慘淡星子,說不出的孤清感覺。我明白這沒有什麼好吃醋的,可是……

  也找不到快樂的理由。

  隔天,錄音的工作在下午三點多如期結束,我有點半賭氣沒再回電話給拓也,自己搭車回到山梨縣。一走出月台,不費工夫便在車站外的長椅上找到拓也的背影。

  他身上穿著上次送我來車站的那件鋪棉外套,頸子隨便圍著水藍色圍巾,雙手很冷似地插在外套口袋裡。坐姿慵懶,頭低低的,今天又下雪了,他的髮間沾上幾片叫人想幫忙撥掉的雪花。

  好想念拓也啊……

  我走到他身邊,正想開口叫他之際卻愣住。

  咦?睡、睡著了?

  探頭打量他睡得很熟的面容,再看看手錶,奇怪,我沒有遲到太久啊!

  這時有一群年輕女孩經過,她們尖聲的笑語驚醒了拓也,我站在他面前,等他惺忪張開眼,恍恍惚惚失神好久,視線終於對上我的,然後困惑地皺起眉:

  「咦……?有兩個未緒?」

  「拓也,你昨天很晚睡嗎?」

  小林一家該不會待到很晚才走吧?

  「唔……還好,我剛睡著了嗎?」

  他沒有提起昨晚的事,也許那原本就沒什麼好說的,可是我會很介意嘛!

  我們走了一段路之後,拓也忽然開口:「妳今天的話真少。」

  「是嗎?」

  我的音調還是洩露些許的不愉快,真抱歉,或許我自己並不想隱藏這情緒。

  「妳在生氣嗎?」

  「……」

  「未緒?」

  我站住,掙扎地注視腳下的積雪好一會兒:

  「她為什麼要摸你的頭?」

  「啊?」

  「小林薰她……為什麼非得摸你的頭呢?」

  我正視他的臉,拓也看上去幾分驚訝:「妳知道啊?」

  「……」我懊惱地咬住下唇,反省自己活脫是怨婦的行為,只好加快腳步往前走:「算了,沒什麼。」

  「未緒!」

  「真的沒什麼事啦!」

  討厭,現在我的表情一定難看死了。

  「未緒!」

  我身上那件大衣的連身帽猛然被拉住,踉蹌倒退,回頭看看追上我的拓也,他有點換氣不過來。

  「未緒,妳摸我的額頭看看……」

  我抗拒地抿緊嘴,試圖甩開他的手:「不要!我又不是……」

  「小林薰」的名字還沒脫口而出,有個重量已經毫無預警地壓向我,我怔在原地,拓也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大剌剌倒向我,他的臉貼在我冰冷的大衣上,我也因此接觸到他升高的體溫。

  「這樣好舒服……」

  「拓也?」我扶住他就快要支撐不住的身體:「你在發燒……」

  他靠在我肩上有氣無力地點頭:「嗯!雖然不想讓妳知道,可是妳走得那麼快,我實在追不上妳……啊……未緒好像又變成三個了……」

  我摸他額頭,是很高的溫度!

  「笨蛋!燒得這麼厲害,怎麼還可以出來?」

  他笑了笑:「我想跟妳一起看電影嘛!」

  「不可以!這時候還看什麼電影,我們得馬上回去!」

  我正想帶他走,誰知一股力道又把我拉回去,拓也開始賴皮:

  「難得的約會,看完電影再回去吧!」

  仔細想想,拓也前兩天就不太對勁了,只是我遲鈍得沒能察覺。

  「不行啦!病情加重怎麼辦?你不要任性!」

  小林薰一定注意到了,所以昨天她才會跟現在的我一樣強逼拓也就範呀!

  「不會再加重啦!看電影,好嘛?」

  我只顧著工作和無聊的胡思亂想,害拓也下雪天發著高燒在外面,而且他會感冒搞不好是因為那天沒穿外套就來追我所造成的……

  「我會擔心嘛!生病的人怎麼可以這麼任性?看電影可以改天再看哪!我們又不是只有這一次約會而已,重點是,我會擔心嘛……」

  我邊兇他邊掉下眼淚,一半是心疼拓也,一半是怎麼也不能原諒自己,我連吃醋的資格都沒有。

  拓也登時不知手措:「喂……妳哭什麼啊?我知道了,可是妳沒必要哭吧……未緒,大家都在看了喔!」

  後來,我本來想叫計程車的,不過拓也堅持走路回去,他說電影看不成了,起碼一起散步也好啊!

  雪有轉大的趨勢,天色也逐漸昏暗,我在路上買一把傘,和拓也經過亮起一盞盞路燈的公園。

  「看,有雪人。」我指了指公園,那應該是白天孩子們堆的。

  拓也二話不說,徑自走進公園中,一把將那座雪人抱住:「哇!好冰,好舒服。」

  「不可以這樣啦!」

  我把他拉開,然後跑到附近的商店買一瓶熱的檸檬茶回來,誰知拓也竟然大字型地仰躺在地上,觸見的那一刻真把我嚇壞了。

  「拓也!拓也……」

  我叫他,他緩緩睜開眼,側過頭,那是一雙意識非常清楚、蕩著溫煦笑意的眼神。

  我不明瞭拓也想要做什麼,只是低聲提醒:「會燒得更厲害喔!」

  「妳說,這麼高的溫度,能不能把雪地融出一個人形來呢?」

  「……在那之前你會先凍死。」

  對於我過份理智的回答,他笑了幾聲,然後拍拍旁邊的位置:「未緒也一起躺著嘛!」

  會不會腦袋燒得有點打結了?

  我乖乖躺在他身邊,看上去應該是軟綿綿的雪實際上是硬梆梆的,不到三秒,冰透的寒意就從背部滲了上來,一點都不舒服。從這個角度看天空,那片滿載繁星的宇宙比想像中還偌大許多,一直盯著,身體彷彿漂流了起來,而雪,宛如億萬顆掉下來的星星,在路燈的光線中發著柔和的光。

  「拓也……」

  「什麼?」

  「等你的感冒好了,我們再去看電影吧!」

  「嗯!」

  「然後要在院子裡堆一座不輸給這裡的雪人;春天來的時候,一起坐在樹下賞櫻花,我負責做便當;然後夏天我們去參加祭典,你撈一隻金魚給我;秋天……秋天……」

  「秋天要做什麼?」

  「我們再來烤地瓜好了。」

  「好啊!」

  「我想跟你一起度過很多很多美好的時光,證明我們是那樣存在過的。」我轉過頭,他也轉過臉望著我,我們兩人孩子氣的神情很相像,我們的瞳孔都鮮明映照著對方:「就像要在雪地上印出兩個人形那樣地證明我們一起這麼幸福地存在過。」

  雪人、櫻花、祭典和烤地瓜……那些約定猶如我鋪在我們身體下的積雪,天氣變暖的時節終究要消融不見,連存在過的痕跡也找不到,而我們從來沒有去看過電影,一次也沒有。然而那個時候,我是真的認為可以和拓也一起完成那些美好的事物,如果拓也沒有忘記我,我們一定可以的吧!

  為了不要經常分分離離,我試探性問過原小姐,能不能盡量把我的戲分集中一次拍完。這次她竟然沒有對原因追根究底,虧我連理由都想好了。

  「妳不用常常東奔西跑,那樣也好,我安排看看。」

  原小姐抽著煙,輕描淡寫地贊成我的提議,當時我沒能察覺到她意味深長的目光。

  因此,幾乎整個二月份都得到外地拍戲,至於其他日子只需等到有臨時狀況再到片場報到就行。更幸運的是,二月十四日下午才開拍,我還能夠和拓也過半天的情人節。

  我趁著半夜偷偷做好巧克力,隔天一早送阿徹一份義理巧克力,等下了公車再把本命巧克力拿給拓也,他十分驚喜,一面走,一面拆開包裝吃了起來。

  「會不會太甜?」

  「剛好。我告訴妳,除了當歌手,妳說不定也可以當廚師喔!」說完,他信口要求我:「下次,再做蛋包飯和味噌湯吧!一直很懷念呢!」

  「好啊!那等我回來再做給你吃吧!」

  我們一起來到學校,看見夏美正在前頭發送巧克力給認識的男生(她最大方,我們班上男生從來不用擔心今年巧克力的數量掛零),當她發現拓也時,淘氣地搖搖手:

  「抱歉,今年沒有你的份啦!反正你一定會拿到的,對吧?」

  拓也率性揚個頭:「當然!早就吃掉了!」

  學校當中只有夏美知道我的秘密,還知道我正和拓也交往,大家都被矇在鼓裡,小林薰也是。下課時間她到我們班上把拓也找出去,我從座位上瞧見她向拓也遞出一份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她的手藝一定也很巧吧!從小一起長大,過節應該已經成為他們多年下來的習慣了。

  「未緒!」

  拓也從門口探頭進來叫我,我奇怪抬頭,他朝我招手,外頭的小林薰也不曉得他接下來要做什麼的樣子。

  才踏出教室,我的手馬上被牢牢握住,包裹在拓也溫暖的掌心。

  「抱歉,以後,我只收她一個人的巧克力。」

  我呆住了,小林薰也是,她一向嫻靜的眼眸難得閃過衝擊性的錯愕,由於那張帶著受傷的神情,我不禁納悶她手上的巧克力到底是義理還是本命呢?

  或許小林薰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向來在兩份感情之間來來去去呀!

  拓也事後說,知道我們的秘密的人又多了一位是有點冒險,但如此一來他才能夠理直氣壯地婉拒小林薰的許多好意,我聽了很感動。

  午休時間秋本先生開車到學校接我,拓也送我到校門口,接下來我們會有將近一個月之久的分離。秋本先生對於我們的交往沒有點頭或搖頭,不過今天他刻意待在車內,沒有出來。

  「只是一個月嘛!」見我藏不住哭喪的臉,拓也裝起開朗地安慰道:「想妳的時候,我還可以轉電視來看雨宮未緒。」

  我心底一酸:「如果是我想你,那該怎麼辦?」

  聽我這麼說,拓也也沒輒般地晃晃天空。就在我失望之餘,他冷不妨在我臉頰上親吻一下,我霎時紅了臉,那是第一次我緊張到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而他在耳畔既柔聲又靦腆地低語:

  「那,妳可以想一想幾秒鐘之前我的表情是什麼?一、緊張到不行;二、高興到不行;三、兩者都有。」

  我忍住笑,在上車前瞪了他一眼:「笨蛋。」

  儘管,許多事不能在過去的時間裡留下什麼證明,我卻總是那麼深刻地記憶下來了,歷歷在目,就連躺在公園雪地上那天雪花在臉上慢慢融化的冰涼感觸也都鮮明如昨,只因幸福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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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我會這麼想,現在的我們如此幸福,會不會是佔走了誰的幸福而來的呢?~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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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時間的力量

  我突然有了奇妙的預感,那是不能言明由來的預感。

  是在一個驚醒過來的凌晨,天空佈著沉甸的藏青色,有幾綹縱向雲朵的剪影格外鮮黑,黎明前的大地總會發出一種嗡嗡嗡的共鳴聲,在龐然的共鳴聲中,相應和般,我的心臟也跳起不安的節奏。北風從山的那頭過來了,我的頭頂上隱約透視得到「時間」正不絕流動。

  記得有一個和拓也一起望著天空發呆的午后,他突發其想地問我:

  「嘿!我很早以前就想問了,不過那時候跟妳不熟,所以一直沒開口。」

  「什麼事呢?」

  他掉頭向著我這邊,蹙起清逸眉宇:「妳為什麼不住家裡呢?就算過年的時候也沒回去團圓。」

  啊!果然是棘手的問題。

  「我應該算是離家出走吧!」我自己想了一想後那麼說。

  「欸?」

  「爸媽在我國二的時候離婚,我和妹妹跟著媽一起生活。國三那一年跟我媽大吵一架以後,自己跑到東京來,然後遇上原小姐,就一直住在事務所的宿舍裡了。」

  我叛逆和獨立的另一面八成讓拓也感到十分意外:「妳這三年都沒回去嗎?到底是什麼事可以讓妳們吵得那麼嚴重?」

  到底是什麼事,其實現在的我已經記得不很清楚了。當初溢滿胸口的憤怒以及不顧一切的奔跑都變得模模糊糊,隨著那一年我所搭上的新幹線被遠遠拋在從沒回顧過的後方。

  「我爸原本是一家電子公司的小職員,他被裁員以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媽就跟他離婚。我認為,不管生活再怎麼辛苦,一家人也要在一起,就算要我休學工作也無所謂。可是媽媽卻拋棄了爸爸,我無法原諒這樣的媽媽,那時候起就很少跟她講話了。後來,又扯到我想唱歌的事,她打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那倒不要緊,一般父母本來就不喜歡孩子分心在課業以外的活動。不過離家出走的那天她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妳也該早點醒悟,別跟妳爸爸一樣對未來作著愚蠢的白日夢。我很不服氣,再怎麼樣也不應該否定一個人的夢想,不是嗎?這個地球上只有人類才擁有夢想的能力和權利呀!」

  況且,我並不是沒回過那個家,曾經回去過兩次。一次是除夕,兩天下來和媽媽說不到五句話,元旦中午我很快就離開;第二次則是偷偷回去的,從窗口望見媽媽做了她拿手的蛋糕,笑臉盈盈地幫妹妹慶生,這一次我卻寸步難行。彷彿有只看不見的橡皮擦,把我在那個家的位置、在她們心裡的位置,一點一點地消除。日後再有媒體前去採訪,媽媽也是態度冷漠地一概不予回應,那與她無關一樣。
 
  「我好像……變成『回憶』了。一旦成為別人的回憶,就再也沒有打破現狀的勇氣,因為會擔心嘛!擔心目前的現狀並不需要我的存在。」

  然而在新戲「日光」中,我飾演的角色卻擁有一個美滿家庭,令我非常不習慣。

  「未緒!怎麼了?再撒嬌一點,裝可愛也沒關係啊!」導演又喊「卡」。

  那一天,再簡單不過的場景我足足吃了十二次NG才成功,我也溫習了好幾遍偶爾會浮現腦海的幸福片段。

  時間,有著神奇的力量吧!在漫長的歲月區分出過去、現在、未來,不能跨越。我知道我在福岡有一個家,過了橋左轉就會看到,我的童年直到國中的回憶都在那裡,可是我回不去,因為那個家以及十五歲以前的我都已經成為過去,而人們是無法回到過去的。

  然而拓也卻體貼地對我說:「有機會我陪妳回去吧!只要回去了,就不會是過去式囉!」

  當時聽見他的話,「回家」似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是我沒能想到,未來陪我一起回家的那個拓也,已經不是原來的拓也了。

  二月,是一個發生了許多事的月份,是冬天的尾聲,也是一些不平靜的事的開端。

  密集拍戲的那段期間,我一下戲就昏睡,直到下一個輪到我出場的片段。

  因為骨折而休養的那陣子所上升的體重,這一個月不用特別減重馬上就掉了五公斤,有時連吃個便當也會不小心打起瞌睡,難怪拓也說我很容易就會睡得很死。

  我們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上取景,住在一棟木屋別墅,沒有時間打電話給拓也,就算有空,手機也收不到一絲訊號。我在距離天空很近的地方,心卻陷在思念的泥沼。

  再怎麼想見他,總在心底暗暗對自己說,撐完這個月就好了,拓也一定也正為了考大學而努力。三個禮拜下來,我不曉得秋本家的近況,直到撞見電視報導的那一天。

  燈光師路上塞車遲到了,劇組停頓下來枯等,天寒地凍,大家都窩在暖烘烘的壁爐前看電視,我裹著毛毯在過份暖和的火光中昏昏欲睡之際,聽見新聞報導唸到了我和秋本家的名字!

  我抓著毛毯跳起來,有幾位工作人員正往這邊看,其他人則和我一樣目不轉睛地盯住電視。畫面中的標題打上「雨宮未緒的藏身地大曝光」,主播停不下來的嘴敘述起我隱姓埋名那段期間所發生的事。鏡頭接著帶到秋本家,十幾名記者和攝影機將秋本家庭院團團圍住,還有一些村裡的人在旁邊圍觀。秋本太太面對眼前的麥克風,驚慌失措地抓住身上圍裙;老秋本先生則怒氣沖沖重覆同一句話,「沒有什麼好說的」。

  「那麼,我們再來看看雨宮未緒所就讀的學校。」

  主播話題一轉,畫面依序出現熟悉的校園、老師們的訪問、教室、夏美和班上同學……還有拓也,天哪!我想瘋了的拓也。

  「我從來就不知道雨宮未緒在我們學校啦!」夏美兇巴巴地裝傻。

  其他同學則是頭一次知道這個消息,驚訝地議論紛紛。接著攝影機補捉到拓也,記者跟在他身旁,不管問了什麼,拓也始終走自己的路,沒去理會鏡頭或是麥克風,孤傲側臉透露明顯的慍意和不耐,最後他狠狠甩上實驗室的門,也終斷一切訪問。

  不好了!我丟下毛毯,朝門口的方向跑。

  到底是怎麼洩露出去的?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被跟蹤了呀!

  「妳要去哪裡?」

  門口就近在咫尺,原小姐從後方飄來的聲音攔住我的去路。

  我用力攫住她雙臂:「原小姐!大家都知道了!怎麼辦?我住在秋本家的事,已經都報導出來了!」

  「我知道,不過無傷大雅,反正妳快復出了,正好幫妳暖身。」

  「我怎麼樣都無所謂!是秋本家他們……我得馬上回去!」

  我從她身邊繞開,誰知這會兒輪到原小姐單手握牢我的手肘,好大的力氣。

  「妳回去的話,只會讓情況更糟。」她連頭都沒有移動分毫,只朝我拋下一道嚴峻的目光:「更何況妳這邊還有工作,自己的事都做不好,憑什麼去管其他人的處境。」

  「那不是其他人,是秋本先生的家人喔!因為我的關係……」

  「放心吧!這種新聞沒有追蹤的價值,除非,」她停頓片刻,彎起慧黠的嘴角:「除非妳繼續住在秋本家。好了,燈光師已經到了,準備開工吧!」

  我睜大眼,前面的門口開敞,不時有雪片凌亂地竄進來,在我動也不能動的腳邊打轉。

  我連秋本家也回不去了……?

  「是妳吧!」我回頭,瞪向她停佇下來的窈窕背影:「放消息給媒體的人,是原小姐妳吧!」

  她回眸一笑,那是一個明媚得叫人難以移開視線的笑容:「妳變聰明了。」

  「為什麼?妳難道不知道這樣會為秋本家帶來多少困擾嗎?秋本先生他們一直在幫助我呀!他們一直很親切地幫助我呀!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應該是我第一次那麼激動地對原小姐大吼,然而面對我的抗議,原小姐不痛不癢地回答:

  「那是我的工作。」

  「為了讓我回東京,妳故意放消息出去,還利用秋本家炒新聞,這樣不是太過份了嗎?」

  「那妳就回去好了?丟下這邊的工作回去,看看情況會好轉還是更糟。」她轉回頭,毫不戀棧地走掉:「大門在那裡,沒有人留妳喔!」

  原小姐總是那樣,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使我逃不出她所佈好的陣局。

  我是這樣無能為力,當初信誓旦旦地說要守護拓也的我,什麼也做不了,哪裡都回不去了……

  我掩住嘴,不讓抽咽脫口而出,靠著門蹲在地上,難過得久久不能平復。對不起,我很對不起……

  在秋本家那段快樂的時光,正逐漸流逝,如同我所擁有過的家庭生活那樣,已經悄悄地、悄悄地從我濕透的指縫間離開了。時間不停往前推進,許多事物都不可抗力地置換著,不管當時的我們做過什麼努力,「時間」還是將所有的情感都變成過去,將幸福變成淚水,將約定變成心中的遺憾,將思念的人變成永遠的回憶……

  拓也遺忘我的日子,也在我未曾留意的時候,進入倒數的時序。

  隨著新聞的炒熱,「雨宮未緒」這個名字像是中了什麼可怕的連鎖效應般出現在各大媒體的版面上,不只報導我在骨折期間的事,也把我過去的經歷和所有作品重新介紹。原小姐高明的操作手法得到相當好的宣傳效果,還沒有正式復出,大家對「雨宮未緒」已經再度熟悉了起來。休養後我的第一支廣告順勢在三月初播出,背景音樂是專輯裡收錄的新曲,由於專輯尚未發表,不多久便引起廣大的詢問與迴響。

  這一連串的發展都在原小姐的算計之中,就算我已經將一個月份的戲趕拍完畢,接踵而來的各樣訪問和通告也應接不暇,每天的行程滿得讓我一丁點脫逃的機會都沒有。而我留在秋本家的行李以及沒能親自領取的畢業證書,秋本先生都幫忙帶過來了。

  打電話給拓也和秋本家,但一直打不通,或許是害怕記者騷擾的關係,我因此錯過了拓也考國立大學的那一天,沒能對他說聲「考試加油」,不知道他考得好不好。

  當手機那一頭第N次進入語音信箱,我傷心闔上雙眼,拓也,我想見你。

  「喂,我是未緒,一直找不到你,你還好嗎?關於那些媒體的事……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拓也,我……」

  才說到一半,助理就開門進到休息室來:「時間到囉!」

  「好,謝謝!」

  我匆匆按掉通話,呼!還以為是原小姐呢!

  今天要上的節目以音樂為主,來賓都是有名的歌手,流程大致上是輪流介紹來賓,然後請他們一一到舞台中央演唱。等我的部份表演完畢,主持人突然在我走回座位前叫住我。

  「未緒,聽說這是你復出後的第一個通告吧!我們有準備復出的禮物給妳喔!」

  事前就聽說今天會安排一個驚喜給我,我很配合地佯裝訝異,主持人問了我當下的心情,接著要我後退幾步,然後轉向攝影機弔足胃口地大喊:

  「那麼,今天的神秘禮物會是什麼呢?等一下就會從後面那扇門出現囉!來!一、二、三!」

  我跟著朝布景大門看,大量乾冰噴了出來,門緩緩開啟,在那些白花花的霧氣散開之前,我從沒想過會再見到那個人。就算有巧遇這回事,也絕對不會是面對面近距離的接觸,畢竟,他已經在我生命中消失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先看清楚的是一個鋪滿新鮮草莓的奶油蛋糕,後頭有一個身形不錯的高瘦人影,他單手捧著蛋糕,儀態大方,跨步走出乾冰的包圍,我當場吃驚得愣在原地有一分鐘之久。

  「嗨!恭喜妳復出。」

  略長的頭髮淺淺挑染成時髦的紫紅色,套著一件合身的V字領毛衣,配上極具修飾效果的黑色牛仔褲,他略略偏斜十五度角的頭,臉上盡是柔煦又不失自信的光采。

  「悠人……」騙人!他怎麼會來?

  我幾乎就要忘記現在正在錄影現場而不敢置信地掩上嘴,主持人笑容滿面插入我們中間大聲叫好:

  「喔喔?看來未緒嚇了一大跳喔!未緒,妳還記得他是誰嗎?」

  望了泰然自若的神秘佳賓一眼,點點頭:「嗯!我一直都記得喔!我們國中的時候同校。天哪!我真的嚇一跳……」

  主持人將一支麥克風遞給他,詢問他的名字,他頗為熟練地簡短問好:「大家好,我是宇佐美悠人。」

  好懷念的名字和聲音啊!以前常聽的,不過現在倒覺得有哪裡不一樣,怎麼也說不上來。或許在悠人眼中我也變了,他會長大,我們都在長大。

  還在感慨的同時,主持人已經開始訪問悠人,聽見他做過平面模特兒時挺意外的,不過仔細想來,悠人本來做任何事三兩下就能夠上手嘛!話題焦點轉落在草莓蛋糕上,主持人興致勃勃地問我:

  「未緒,聽宇佐美說妳喜歡吃草莓蛋糕啊?」

  「嗯!超喜歡,我好像特別鍾愛季節限定的東西,像是薰衣草冰淇淋和草莓蛋糕。」

  「原來如此!只有在特定的時間或地點才吃得到的東西,感覺就特別美味這意思吧!嘿!宇佐美,你們這麼久沒見,現在還記得她喜歡的東西,這點很不簡單哪!我說,該不會你們以前交往過吧!」

  什麼啊!那分明是明知故問的問法,害我微微傻住了。悠人有點無奈,向我投來「由妳決定」的體貼目光,我則偷偷瞄向站在攝影機旁的原小姐,她雙臂交叉在胸前,從容優雅,沒有作任何指示的打算。

  「國二的時候吧!」我於是大方作答。

  悠人頷頷首,跟著回想一下:「她國二的那年暑假,那時候未緒還沒有進入演藝圈。」

  「嗯!不過不到一年就跟事務所簽約,生活漸漸忙起來,大概是那個時候起就和他失去聯絡,所以完全不知道他當過模特兒這件事。不過,我們幾個國中好朋友曾經說過,悠人搞不好很適合當模特兒這些話喔!他從以前就很有型了嘛!」

  這麼接話,其實是帶點壞心眼的,我在強調現在已經跟這個人沒有關係了。唉!是職業病還是顧慮到或許正在看電視的拓也呢?

  「那麼,還沒踏進演藝圈以前的未緒,是怎麼樣的女孩呢?」主持人反問起悠人。

  悠人瞧了我一眼:「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樣。」

  聽起來也不像是讚美。

  「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到底是怎麼樣?」主持人追問上來。

  「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討人喜歡。」宛如父親縱寵的口吻,悠人平靜地聊起一些關於我的事:「非常重視外在儀容,說起自己感興趣的事會很聒譟,生氣和難過的時候就變得安靜,很愛唱歌,尤其是唱給別人聽。嗯……挺有正義感的,她曾經在電車上跟一位上班族的大叔吵架,因為那位大叔沒有讓位給孕婦太太。」

  說到這裡,主持人哈哈大笑,直說沒辦法將兇悍的未緒和我聯想在一起。

  工作結束以後,原本想找原小姐問清楚,卻在走廊發現悠人,他仰著頭正在觀看某場音樂會的海報。

  「嗨!我還以為你已經走掉了。」

  我走上前,他轉向我,中間沒有其他人阻隔,更能使我感受出我們身高上的差距,真是不可思議,國中時他明明和我一樣高的,現在則是高出一個頭,好像變魔法喔!

  「我找不到出口,這裡跟迷宮一樣。」迷路歸迷路,他還是老神在在的調調。

  「哈哈!剛開始我也這麼覺得。」

  好微妙的心情,再次和他見面,彷彿可以在他身上找到某些失落的、美好的東西。國中時代的單純與歡笑,甚至那個穿著青澀水手服的我,只要在他身邊,只要伸出手,依稀都還觸摸得到。大概是悠人天生隨性的本質,使得因為「時間」而拉開的距離也那麼自然而然地蒸發掉,消失無蹤了。

  一回神,沒想到他也正專注地凝視我,一抹和善的笑意:「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你看起來過得不錯。現在在做什麼?」

  「偶爾會翹課的大學生。」

  「模特兒的工作呢?」

  「那個呀!那個只是做好玩的,就像這次上節目,一方面覺得應該會很有趣,一方面又可以見到妳,所以才來。」

  我驀然間想起一樁對不起他的事,從前他也在我生日那天到電視台來找過我,啊……一定得好好道歉才行。

  「要不要坐一坐?我還有工作,不過一起喝杯咖啡的時間還是有的。」

  他聽完我的邀請,停頓好一會兒都沒說好或不好,我一度不安地以為他在記仇。

  「送我到出口就可以了。」他婉拒了。

  我們在複雜的、不時可以和藝人擦身而過的走廊上走,一路上悠人都注意著對他而言很新奇的事物,以他的外型來說,實在不輸給遇見的藝人們。

  「喂……悠人,是不是原小姐找你來上節目的?」

  「嗯?」他看起來幾分孩子氣的懵懂:「不是,是那個節目的人找我來的,不過我已經忘記名字了。」

  「這樣啊……」我太多心了,還以為今天這個驚喜也在原小姐的計劃中呢!

  「會帶給妳困擾嗎?」

  「咦?」我趕忙搖手:「你誤會了,一點也不困擾喔!坦白說,今天能夠再和你見面我很高興!真的。」

  「是嗎?我倒是常常看到妳呢!在電視上、在街上的海報……感覺還是一直對妳很熟悉的樣子……」他頓一頓,兀自笑笑:「這麼說會不會太臭屁?」

  「不會啦!我沒忘記過悠人的事喔!因為……我要向你道歉,上次你找過我,我沒有和你見面,呃……真的很對……」

  我的道歉還沒講完,悠人的手掌已經安放在我頭頂上,我怔怔望住他的笑容,煦暖得一如吹起春天櫻花花瓣的微風,是那樣的親切、絢爛。

  「現在已經見到面囉!」

  「時間」所帶來的變化,有時真令人啼笑皆非呢!在我擁有演藝事業的同時,宇佐美悠人也走出我的生命;在我就要失去拓也之前,命運又安排悠人回到了我身邊。人生在這樣一得一失、加加減減之後,所剩下的總和到底會是正數還是負數呢?

  「啊!對了,妳剛提到的那位原小姐,」已經送悠人到電視台門口,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回頭:「雖然不是她找我來,不過她問過我要不要進事務所。」

  「什麼?那,你答應了?」

  「還沒有,因為,我不想受人擺佈,那位大姐好像會把人吃得死死的一樣。」他的道別留下神秘的預告:「總之,以後我們應該還有見面的機會,再見了。」

  原小姐要招攬悠人進事務所?我在回到休息室的路上不斷思索,就算悠人有這條件,時機上也未免太湊巧了,連悠人都察覺得到原小姐的厲害之處,我絕對不能一直任她擺怖!

  眼角一瞥,小我兩歲的同門師弟圭太正繞進他的休息室,他一向沒有順手關門的習慣,可以從門縫窺見他一面哼著歌,一面走入更衣間,不一會兒他身上的衣服便一件件從更衣間門口上方扔了出來。我環顧無人的四周,一溜煙闖進他的休息室,抓起他的衣服,頭也不回地逃離現場:

  「圭太!跟你借一下衣服!」

  「欸?」他大叫一聲,匆匆打開門:「喂!未緒!妳搞什麼鬼呀?」

  「對不起啦!衣服一定會還你!」

  我抱住一堆衣服加快速度逃走,直接衝進女廁,換上圭太的格紋襯衫和垮褲,再戴上他的棒球帽,將我長長的褐色捲髮全藏進帽子裡。變裝完畢後想出去照個鏡子,卻嚇到一位剛要走進廁所的女性工作人員,害我狼狽地奪門而出,順利地跑到電視台外面,直到跳上計程車才暫時安心。我喘著氣微微抬頭,計程車上的後視鏡照見了我半張男孩子氣容顏,以及滿臉還平靜不下的倉皇緊張。

  這是完全不經大腦思考也沒有詳細計劃的行動,憑著一時衝動,只是一種最純粹的衝動。

  我要去找你了,要去找你了,拓也。

  計程車上了高速公路以後,我自己打電話要求將下一個拍照工作延後,才收好手機,便注意到後面那輛三菱的銀色廂型車,已經跟我們好一段時間了。

 我請司機試著變換幾次車道,銀色箱型車也做了相同的事,於是愈來愈肯定自己八成被跟蹤。

 「對不起,請送我到小田原。」

 我把路線改成南下到小田原去,然後中途換上電車繼續前往山梨縣。

  不確定這樣能掙取到多少時間,就算擺脫得了記者,發現我失蹤後的原小姐一定也能夠猜到我去了哪裡,或許今天連拓也都見不到就會被帶回去……

 一路緊繃著神經,終於來到秋本家,不過我沒有立刻進去,深怕又會為他們添麻煩,只站在外頭的紅色郵筒前佯裝投信,一邊從旁窺探。老秋本先生又坐在庭院抽煙,秋本太太正巧端來一杯熱茶給他,沒有見到拓也和阿徹,會不會不在家呢?

  我退回小路上,邊走邊打手機給夏美,她聽見我的聲音時大吃一驚。

  「我不知道拓也在哪裡呢!前天聽說幾個班上男生要去爬山,不曉得拓也會不會一起去。」

  爬山?我的心當場涼了半截,夏美接著提醒我:

  「未緒,妳要小心一點,雖然最近記者比較少了,可是還是見得到他們的人喔!」

  「謝謝妳,夏美……」

  我抬起眼,撞見迎面走來的一名戴著墨鏡的男子,雙手插在長擺外套的口袋中,通常記者都會將小型照相機放在裡面。

  「我要掛斷了,夏美。」

  我收起手機,回頭想朝反方向走,沒想到以為被我甩掉的銀色廂型車出沒在那一頭,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停在一棵樹後面。

  我被逮到了!

  前後夾攻的情況下,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離秋本家愈遠愈好,當下轉身衝進森林!

  「啊!她跑了!」

  「雨宮小姐!請等一下!」

  我回頭,看見起碼有四名記者邁步追上來,只要跑到森林另一邊,就是那座湖泊,那裡有公車可以搭,如果我跑得到的話。

  對於這座宛如迷宮的森林我比他們還要熟悉,繞來繞去,始終還能和他們維持著不會被拍得太清楚的距離,只是我心中也漸漸擔心起來。

  老秋本先生警告過,深處的森林有時連本地人也走不出來。我已經闖入從前未曾到過的地帶,這裡的樹木更加密集,層層疊疊的枝葉遮住頭頂上一大半的日光,連影子都不見了,腳下所踩的每一步都濺出長年潮濕的土味,不時有溫度驟降的風從闃黑深處霍然竄出……

  「啊!」

  我的手被用力抓住,並且使勁地拖我轉進另一條路,頭上的棒球帽因此脫落,穿過垂落的髮絲,拓也的面容清晰地映入我訝異的眼底。

  「拓也……」

  不是透過電視畫面,也不是對著手機存檔的相片,只要我願意,伸出手就能觸摸到真正的拓也,見到了,我見到了……

  他看也沒看我一眼,全心拉著我從記者們的視野逃開,嘴上還不忘唸唸我的莽撞:「傻瓜!誰叫妳來的?現在不是很危險嗎?萬一被他們拍到、亂寫一通怎麼辦?別的地方不跑,偏偏跑到森林來,如果我沒發現妳,妳一定會在裡面迷路餓死的啦!真是太亂來了!」

  我不禁變得倔強,人家千辛萬苦地趕來,不是為了要挨罵,不是為了被他體貼地責罵的……

  「到這邊!」他拉著我跳下一個小矮坡,坡底下的土壁有一個像是防空洞入口的小洞,只夠我們兩人擠在裡面:「安靜地等那些傢伙走開。」

  小小的洞穴中,淨是我們兩人強壓下來的喘息聲音,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被上頭徘徊的記者們發現。

  拓也專注聆聽外面的動靜,眉宇蹙鎖,寬敞的胸膛隨著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我的手被他緊緊握在掌心,那樣擔心地含握著,有些疼痛。

  拓也側過頭,困惑望著我,我另一隻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角,拼命忍住眼淚。

  「想見你,想見你嘛……」

  他什麼也不說地注視我許久,然後緩緩靠近,我感受到拓也全身暖透的氣息,他睽違已久的臉龐有幾分陌生,我因而畏懼地退後一點。拓也似乎變高了、變得更像大人,也變得莫名滄桑……就在我的心臟怦怦跳得快要窒息之際,聽見他用那微微顫抖的嗓音低聲說:

  「妳猜,這段沒見面的時間,我都在幹嘛?一、想未緒想得要命;二、想辦法去東京找未緒;三、都有。」

  原本忍住的淚水再也不受管控,我哭得像任性的孩子一樣:「都有,都有,一定都有!」

  「噓,會被聽見喔!」

  拓也低下頭,幫忙擦掉我飽受思念煎熬的眼淚。當慌張的情緒沉澱,語末的空氣凝結,經過了遲疑……他深深吻了我。如此專注,那麼深刻,我們的情感……都像是在為將來作準備。

  我撲上前,用力抱住他,深怕稍一放開,拓也就要消失,而我的努力全是一場空。

  「被發現也沒關係,拜託,就這樣讓我抱一下子……」

  他怔一怔,帶著拿我沒輒的口氣,將疼惜的吻埋入我的髮間:「這種事哪有人在拜託的……」

  那一刻,我真的想過,留下來,和拓也永遠地在一起。

  人的一生當中,會有多少次是為「永遠」來下決定呢?但,我真的那麼認真地想過喔!

  等我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天已經暗了,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四周不時有呼嘯的風聲。

  「拓也?」

  我緊張起身,旁邊有個聲音安撫我:「我在這裡,妳剛剛睡著了。」

  回頭,費一番工夫才看清楚拓也的臉,原來剛剛我是靠在他的身上,時間是晚上六點多。

  「我睡著了?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我看妳好像很累的樣子。」

  可是,明天一大早就得拍戲,再怎麼樣今天都必須趕回東京才行,怎麼可以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面啦!

  「我們出去吧!那些傢伙應該早就走了。」

  他牽著我走出洞穴,森林黑鴉鴉的,拓也卻像擁有特別的雙眼,箭步如飛地帶我避開地上凹洞,繞過草叢,一路朝著出口走去。

  「拓也,因為我的關係,害你們被媒體騷擾,我很抱歉。」

  「不要緊,他們沒做什麼,只是不停地問問題讓人覺得很煩而已。」他寬容地對我笑一笑:「其他人也沒怪妳喔!他們都很關心未緒那邊的情況。」

  「……」即使那樣,我也無法輕易釋懷:「拓也,我跟你說,我決定……」

  「我先告訴妳,如果妳因為我的關係而要放棄唱歌,我是不會原諒妳的。」

  「咦?」

  「拿我當理由而放棄妳的夢想這種事,我不會原諒妳。」

  「但是……」

  他停下來,認真地看住我:「考試,我考得很好,而且有把握會考上。不過我要讓妳知道,我報考東京的大學並不是為了妳,那是在認識妳之前就決定好的,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未來我們兩人選擇的路能有所交集,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如果沒有,那我們就走自己的路,然後彼此喜歡,彼此成長,這樣也很好,不是嗎?」

  拓也的話,當下就否決了我那兒女情長的決定,我對拓也的獨立感到意外,並且汗顏著自己的依賴。原本是來找拓也一解相思之苦,沒想到反而被他說教了一頓。

  「妳唱歌很好聽。」拓也繼續對我說:「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妳問過我是不是妳的歌迷?」

  「嗯!你那時候很臭屁。」

  「哈哈!不過,我真的是雨宮未緒的歌迷呢!妳不是單靠外表成名的歌手,唱歌的時候,讓人感覺得到妳真的很喜歡唱歌,也唱得很快樂,所以,見到自己喜歡的歌手在舞台上實現夢想,也是身為歌迷的我所樂見的事。」拓也的手加重些力道,握了我一下又放開,那麼一下,蘊含了許多不捨,我知道的:「在那邊繼續努力吧!未緒。」

  「……你要送我回去了嗎?」

  「我家不安全,那些記者一定會在那裡等妳,我送妳到車站,叫我爸來接妳。」

  我掉下眼淚,沒讓他發現:「拓也……」

  「什麼?」

  「考試的事,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呢!」我抬起頭,微微一笑:「那麼,我也要努力了,不輸給你地努力下去。」

  拓也的眼神有掩不住的痛苦,卻不失一分溫柔,我們都是強顏歡笑的高手:「這樣才像雨宮未緒啊!」

  「拓也,如果我還想再和你見面,就約在剛剛那個洞穴好不好?路我已經記起來了。」

  「好啊!這樣就不用擔心記者會跟進來了。」

  「還有,拓也……」

  他忽然覺得好笑:「妳為什麼每一句話都要叫一次我的名字?」

  因為我不能常常看著你的臉叫你「拓也」啊!笨蛋。

  前方小徑已經透著亮光,我們就要走出這片黑暗,森林出口並不遠了。

  「拓也……」

  「到底是什麼事?」

  「拓也,拓也,拓也,拓也……」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想重覆叫著他的名字,就像是拓也說喜歡我的那一天,他也是這樣地喚著我。

  「未緒,夠了!」拓也激動制止我,一把將我拉近,我掉進他既熟悉又溫熱的懷裡:「妳這樣會害我們永遠都走不出去的。」

  你真的懂得「永遠」是什麼嗎?那包含著曾經是現在的過去、曾經是未來的現在、還有無限無限延伸的未來。

  在我們共有的時間裡,每一分每一秒,如此專注,那麼深刻,我們的情感……都像是在為將來作準備,好讓未來有一天讓我們想起從前時,會有一絲絲懷念的感覺。

****************************************************************************

~如果你不再記得我,時間便不再有任何意義。我不存在於你記憶中的任何一秒,甚至在「永遠」裡也找不到我們的過去。是這樣吧?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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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5: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遺忘之森

  發生了許多事、生活也被各種外務充斥得透不過氣以後,那座森林依然以那麼寧靜的姿態保有它在我心裡的寸土之地,遇上自己獨處、思緒沉澱下來的時候,它的存在感就會變得鮮明起來。我想著它各種不同的風景,揣測那些妖怪、魍魎之類的傳說,還有,我是不是真的會在那裡失落了什麼。

  直到拓也不再記得我的那天起,關於它是一座遺忘的森林,我才有一點點相信了。

  見到原小姐時已經是前往拍戲現場的路上,她照例坐在秋本先生旁的座位,重點式地說明我今天的行程,我輕飄飄的思緒還停留在昨天和拓也在森林的相遇,秋本先生偶爾會從後視鏡關切地瞥我一下。

  在片場休息間上妝時,原小姐拿劇本過來讓我複習。

  「一了心願了嗎?」

  我接過劇本,看她一眼,知道她在說昨天的事。

  「妳放心,我不會再像昨天那樣逃跑了。」

  「喔?」

  「我的工作,全部都會做好,如果有需要,增加我的工作量也無所謂,我會做到讓妳一句挑剔的話也說不出來。」

  她有些詫異,接著興味地笑出聲:「那孩子很懂事嘛!」

  「誰?」

  「秋本先生的公子,記得是叫拓也吧!」

  我暗暗嚇一跳,一轉頭,害化妝師掉了手上的眉筆:「妳為什麼……會知道是拓也?」

  「我不講,不代表我看不出來。」她撿起滾到腳邊的眉筆,遞還給化妝師:「妳應該知道事務所對妳下達過禁令,不必要的牽扯早點斷了比較好。」

  我轉回頭,不再搭腔。

  沮喪的時候,我會想起那座森林,想著它的四季,彷彿整個宇宙間只有那個地方是不會變的,春夏秋冬、春夏秋冬地一直下去。

  之後,傳來拓也如願進入早稻田大學的好消息,夏美也考上一所在東京的私立大學,他們都在東京賃租房子。我在櫻花盛開的時節和拓也在森林中的那個秘密洞穴見過一次面,做了豐盛的便當帶去,像和誰玩起了躲貓貓般,一起在洞穴分享便當,感受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粉色花瓣輕輕落在黑亮餐盒上的平靜與素美。

  三月過去,四月初事務所砸下近二億日圓在新宿和澀谷街頭連續兩天的造勢活動,四月底我的新專輯「The Beginning」正式發行了,並且勢如破竹地攻上公信榜,蟬連五周冠軍,銷售數字破了百萬張,一連串的宣傳活動使得我的曝光率達到最高點;五月初的出道記者會佔盡隔天各大媒體的頭版,我的星路平步青雲。這期間和悠人合作過三次,一次是鑽石廣告,一次是為某品牌的服飾拍照,第三次他在我的MV中擔任男主角。果然如他當初所言,我們有不少見面的機會,他的外型和演出受到不少好評,然而悠人仍舊沒有和事務所簽約的打算。某些媒體喜歡將他影射成和我是最佳配對,我懷疑那是原小姐樂見的結果。

  有一天,我和悠人在電視台的咖啡廳聊天,原小姐快步走過來,顧不得悠人在場,一把將她手上緊抓的雜誌丟在桌上,用她極力壓抑的聲音說:

  「這是預計明天會發行的內容。」

  我狐疑地拿起雜誌,上面刊出拓也無意中在街頭被拍到的照片,標題打上「雨宮未緒的秘密情人」,內容全是拓也再詳細不過的身家資料。

  悠人看看身陷錯愕中的我,再瞧瞧難得鐵青著臉色的原小姐,輕聲問:「需要我迴避嗎?」

  原小姐瞪向他,這才發現他的存在,試著平心靜氣請他走:「麻煩你,謝謝。」

  「不用客氣。」

  悠人離開後,原小姐在他方才的位子坐下,犀利注視我的臉:「我以為妳會很小心的。妳說,你們被拍到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我們躲起來了,那個地方很隱密,記者不可能找到。」

  聽完我的回答,原小姐倒抽一口氣,倒向椅背,晃晃窗外的人工造景,再次開口跟我說話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恢復冷靜了。

  「總之,我們這邊已經先全面否認了,不過明天這消息還是會刊登出去,會有記者追問妳,當然秋本拓也那邊也是。」

  「你們否認了?」

  「如果對方是形象不錯的藝人或者知名的小開也就算了,『雨宮未緒司機的兒子』就是不能和妳扯上緋聞,我要妳明天被那群記者包圍的時候,徹徹底底向他們否認這件事。」

  我立刻起身:「不要!這並不丟臉,能認識拓也,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我絕對不會否認。」

  「好,那麼,妳有想過秋本拓也的處境嗎?」

  「什麼?」

  原小姐一邊動手收起雜誌,一邊起身:「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會被跟拍,過去的經歷不論好壞,通通都會被寫出來,甚至幫他加油添醋也是意料中的事。如果是圈內人或許就會習以為常,可是那孩子是普通人,妳認為他承受得了這一切嗎?這條新聞不會像上次那樣,播報過就失去時效性,只要妳一天是藝人,秋本拓也就永遠會被追蹤下去。」

  「……」

  「妳自己想清楚,這樣堅持下去到底有沒有意義。」

  我跌回椅子,木然地面對那本將要引起軒然大波的雜誌,原小姐踩著一分鐘也不能浪費的步伐走開了,我想她是去幫我擬草稿,好讓我明天應對得體。

  拓也和秋本家再度聯絡不上,想必是被媒體團團包圍了吧!

  恍然之中,那座森林蓊鬱的輪廓又親切地浮現腦海。我想回到每個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早晨,我想念那一條每天和拓也一起經過森林的上學路徑。生命中的美好時光,成為記憶中不停重覆的一個點,像是要逃避現實的不堪而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

  返回公寓的路上,原本失神的我忽然抬起頭望望前座正專心開車的秋本先生。

  「秋本先生……」

  他瞥了一下後視鏡:「什麼事?」

  「如果,我為了保護拓也……而必須先傷害他……」

  秋本先生直視前方的車陣,半天不語,我咬緊下唇,歉疚地低下頭:

  「那個時候,請你原諒我,以我的力量只能這麼做……」

  「雨宮。」

  「是?」

  「這件事受傷害的不只有拓也,妳不必道歉。」向來寡言的秋本先生難得對我說了那麼多真誠的話,他的聲音和拓也如出一轍,座落著令人安心的沉穩:「妳顧慮到拓也的這份心意,我很感激。」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堅強,秋本先生,反倒是拓也要我抬起頭,走向變幻無常的世事,只管努力地往前一直走。如今我卻要傷害這樣一個人,世事難料就是這麼回事,說起來很好笑吧?

  翌日,電視播出了人在早稻田的拓也的直擊畫面,他的個人資料被攤在放大鏡下讓大家檢視。下午,等我錄影完畢步出電視台,數十名記者蜂湧而上,鎂光燈閃爍不停,攝影鏡頭對準了我,隨扈和記者們推擠起來。

  「秋本拓也他……」

  我一開口,四周當下鴉雀無聲,麥克風全遞上來,眼前一片閃亮之際,驀然憶起原小姐在很久以前就告訴過我,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在鏡頭前回答問題的我、掛著甜美而不失禮的笑容的我、說著像是事先擬好草稿的好聽台詞的我,就是實現舞台夢想的代價。

  「秋本拓也他在我受傷的期間,一向很關心我,我們又同班,所以在很多事上都受到他的照顧,我們是好同學也是好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所以請各位不要誤會,目前的我只想衝刺演藝事業,請大家將焦點放在我的努力上面,造成這次的騷動我很抱歉,謝謝你們關心。」

  我點頭致意後,隨扈馬上護送我穿越人群,衝上秋本先生的車,不死心的記者還大聲嚷嚷後續的問題。等我漸漸脫離那些聲音,才注意到手臂上浮現出剛剛推擠時所撞到的瘀青,我伸手按了按,一陣痛楚瞬間發酵,我緊緊閉上眼,忍不住抽咽一聲,彎身抱頭瑟縮在車上。

  下一個工作地點離電視台不到十分鐘的距離,秋本先生卻開了半個鐘頭才抵達,好讓後座的我……可以狠狠痛哭一場。

  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後悔喜歡上秋本拓也,是這麼樣地深深喜歡。

  那一天,始終平靜不下來,就跟第一次遇見拓也的日子一樣,心臟一整天都不知所為地撲通撲通悸動著,彷彿有什麼話要說。

  關於秋本拓也是雨宮未緒的秘密情人這場風波,原小姐費盡心力就快擺平之際,事務所收到了一封信件,裡頭附上我和拓也的相片。

  原小姐於是主動聯絡拓也,約他在秋本家見面,我堅持一起去,那也是我向媒體否認秘密情人這回事之後我們第一次的會面,秋本全家人都在。

  「讓你們久等了。」拓也一進門先將行李擱在玄關,脫掉外套,走到客廳桌前,他沒看我,就盯住原小姐:「到底有什麼事?」
  
  我從旁打量著他,不含善意的側臉透著些許疲憊,看來這些時日以來的風風雨雨真的讓他飽受折磨。

  他會對我感到失望嗎?

  「有人寄了這東西到事務所來。」原小姐從皮包掏出那張相片,推到拓也面前的桌子:「我想你應該還有印象。」

  照片中的我和拓也正好躲在森林那個秘密洞穴緊緊地相擁在一起,是我偷偷跑去找拓也的那一天。

  拓也手拿相片,看上去十分震驚,稍後他困惑地和我對視一眼,原小姐見他進入狀況以後,繼續說明下去:

  「寄信過來的人是一名三流報社的記者,叫吉田,沒什麼道德,個性倒也不強勢,只是個想要錢的垃圾罷了。過不久他就會來,在這之前,我想先向你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

  「先前我們已經否認未緒和你交往的事實,如果這張照片流出去,對未緒的形象肯定會有嚴重的傷害,而且,『日光』的製作發表會下禮拜就要舉開,這關頭不能有任何差錯。吉田說,相片是有人提供給他的,包括之前未緒和你交往的消息,也是那個人洩露給他。所以我想知道,秋本,這一切不會是你安排的吧?」

  「原小姐!」

  我站起來,真不敢相信她會這麼問!這麼面不改色地直接看著拓也的臉開口。

  拓也瞪向她,用力將相片扔回她面前:「妳太失禮了!」

  「有冒犯之處我很抱歉,不過,一定得查出幕後那個人到底是誰才行。吉田要求五百萬日圓,這筆小錢別說是事務所,就連未緒自己也付得起。如果沒有揪出洩密的那個人,給錢無疑是在餵一個無底洞。」

  「我根本不知道是誰洩的密,我不認識那種人!」

  拓也憤慨地回答,原小姐頷頷首:「我知道了,那麼,只好請吉田自己告訴我們好了。」

  她下巴一揚,我和拓也同時朝門外望去,庭院走進一位矮小又奇貌不揚的中年男子。他個子已經不高了還彎腰駝背得厲害,多少會讓人聯想到電影「魔戒」中的那位咕嚕。

  吉田一進門就唯唯諾諾地說「你們好」,然後摘下帽子,因為見到相片中的兩位本人而眼睛一亮。

  秋本先生請他坐,秋本太太送來一杯茶,吉田都厚著臉皮樂於接受。

  拓也則是一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斷地雙手拳握,怒瞪人家,原小姐則維持她高深莫測的和顏悅色對吉田說:

  「我們未緒還有工作,就不浪費時間了。在我們進行交易之前,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交給你這張相片的人是誰呢?」

  吉田放下茶杯,看看原小姐,再看看其他人,再次舉起茶杯:「我不能告訴妳,就算我想說,我也不知道啊!」

  「你……」

  拓也要衝上前,我趕忙攔住他,那個小動作還是嚇到吉田,他一溜煙跳出椅子,閃到另一旁去。

  原小姐心平氣和地再問他一遍:「你是說,對方也沒告訴你嗎?」

  「就是這麼回事!而且我只跟她通過一次電話而已,所以你們問我也沒有用。」

  「等等,你說『她』?」原小姐進一步追問。

  「是啊!是個聲音聽起來很年輕的女性。」他一面提防著拓也,一面小心翼翼將茶杯放在桌上,然後從外套的內側口袋掏出一張相片:「好啦!不要再囉嗦了,該進行交易了吧?這是由我保存的檔案。」

  原小姐沉吟片刻,從皮包拿出一包裝滿鈔票的紙袋,不過她沒有立刻交給喜出望外的吉田,反而吊胃口地將紙袋在他面前晃過一圈又收回身邊:

  「最後一個問題,這相片是唯一的一張吧?你沒有拿去備份?」

  「沒有!這絕對是唯一的一張。」

  「我不是一個喜歡粗暴行為的人,所以才會答應這場交易,息事寧人也好。不過萬一,萬一讓我發現你說謊,到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派人送你進醫院,清楚嗎?」

  認識原小姐已經好幾年了,她在職場上的幹練以及高明的手腕有目共睹,然而此刻她以高雅的語調出口威脅吉田時的魄力,卻是連我也被震懾。

  吉田不由自主地結巴起來:「我……我知道了,我發誓……絕對沒有備份!」

  很不甘心的心情。不單是我,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定都不願意以這種牽就的方式解決這件事,包括原小姐,但,她一定是評估所有得失利弊後,才做出傷害性最小的決定。

  眼看原小姐向吉田遞出那包紙袋,說時遲那時快,拓也一個箭步擋住她的手:

  「沒有必要把錢給那種人!」

  原小姐輕蔑反問他:「那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相片中的人是我和未緒,隨便亂拍別人本來就不對了,搞這場交易才好笑!喂!你!」他轉向吉田,毫不客氣地惡言相向:「把照片交出來!不然不用那女人安排,我現在就把你痛扁一頓!」

  吉田慌張地把相片藏到身後,在拓也的逼近下,他退後幾步,突然利用瘦小身型的便利,從拓也身邊竄開,迅速奪門而出。

  「喂!站住!」拓也跟著拔腿追上去。

  我掉向原小姐:「原小姐,怎麼辦?」

  她若有所思地目送跑出屋外的那兩人,最後無奈吐口氣:「既然變成這樣,現在只能希望拓也真的把相片搶回來,並且痛扁他一頓了。」

  怎麼是那種看好戲的心態啦!

  「不行,我去看看!」

  我不放心地追出去,吉田和拓也都跑進了森林,當我也跟著衝進去的那一刻,那種將有什麼事要發生的心悸又來了。我快速回頭張望,空中枝葉隨風婆娑搖擺,這陣騷動從我身後朝森林深處波浪般推了過去,連同某樣東西也一併捲走似的,直到消失,而拓也就站在不遠的前方。

  見到我來,他又繼續四下搜找:「那傢伙躲起來了,我去那邊看看。」

  「拓也!」

  我下意識抓住他的手,用力得害他有點嚇一跳,拓也奇怪地看向我,我微張著嘴,半晌都講不出我的不安。

  「怎麼了?」

  「我……喜歡你的心情,一直都沒變喔!」

  拓也聽了,淺淺地揚起嘴角:「妳不說,我也知道的啊!」

  那是拓也最後一次……最後一次那麼深情款款對我露出笑容。

  當他手上的溫度脫離了我的指尖,宛若琴弦迸斷的感觸沒能讓我有足夠的勇氣察覺得出來。

  拓也在一簇草叢中揪出吉田,等我追上的時候兩人已經扭成一團,拓也朝吉田揮出一拳,那張相片便飛出吉田的手和他們腳下那塊高地,落在一棵樹上。

  那棵樹生長在高地斷層的下方,記憶卡就卡在兩條細細的枝幹間。

  拓也和吉田不約而同朝相片的方位觀量一會兒,拓也先啟步跑下高地,繞到斷層底下的地面,接著爬上那棵樹,我站在上頭,對他緊張大喊:

  「算了!拓也!不要管相片了!」

  「不行!說什麼也不能交給那混蛋!」

  見拓也愈爬愈高,吉田連忙趕到樹下,可惜他試了幾次都沒能爬上樹,索性開始拿石頭丟拓也和樹幹,或許可以把相片丟下來也說不定。

  「走開!相片是我的!你給我走開!」

  吉田一面朝拓也嚷嚷,還不停地扔石頭,拓也得騰出一隻手抵擋他的攻擊,好危險!

  我奔到樹下,奮力抱住吉田的胳臂:「住手!快住手!」

  來不及了,那顆拳頭大的石頭已經從吉田手中飛上去,擦過拓也眼角,我聽到他唉哼一聲,才仰頭,就見到拓也的身體離開樹的頂端,直直下墜。

  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心頭上糾結的預感。

  在我格外清明的視野,拓也看起來像隻斷了雙翼的大鳥,深深、深深跌入這片森林,這座遺忘的森林……

  然後,連同我們從相遇的那個秋天起所共有的記憶,從前的拓也便不再回來了。

  拓也在森林昏倒後,馬上被火速送去醫院,沒有太過嚴重的外傷,受創的地方在腦部,除了輕微腦震盪之外,目前還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秋本一家都在病房中,我獨自留在外面的長椅上,注視自己止不住顫抖的雙手,想起那個女人鬼魅般的身影,想起她告訴過我的話。

  而原小姐撿到掉落的相片,當著吉田的面點燃打火機,我和拓也曾經那麼真切地想要在一起的光景,不多久便化成灰燼,不知道飛散到哪裡去了。不止如此,她還打開自己的手機,將裡頭的照片檔案叫出來給吉田看,吉田的臉當場一片慘白。

  不知是什麼時候,原小姐用手機拍下吉田用石頭攻擊拓也的畫面,猶如母獅漂亮撲倒了獵物,將吉田緊咬不放:

  「如果今天發生的事,還有那張照片的事,從你這邊洩露出去,那麼,我們就會告你傷害罪,知道嗎?」

  膽小的吉田狼狽竄逃之後,原小姐走到我旁邊,柔聲安慰:「正好,這裡有五百萬,算是給秋本家的慰問金,妳不用太自責了。」

  我出神的視線依舊擱淺在交握的手上,它的顫抖還是停不下來:「不向吉田提告嗎?利用拓也的傷……來封住吉田的嘴,是嗎?」

  「這是不把事情鬧大最好的辦法,況且,醫生也說過那孩子的傷並不嚴重,五百萬對他來說算是很豐厚的……」

  原小姐還沒講完,我已經撲到她面前,緊緊攫住她的肩膀,搥打著,激動哭喊:

  「妳為什麼……妳為什麼非要讓我成為一個差勁的人不可?為什麼?妳教我做的每一個最好的方法,都讓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惡的人!為什麼我明明已經爬上事業的巔峰,卻還是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寧願自己什麼都沒有,也不要傷害任何人的,原小姐妳明知道我是這麼想的……」

  原小姐使勁推開我,令我跌回椅子,重重撞向身後的牆,力氣全跑光的身體虛弱地癱靠著。

  「夠了沒有?哭哭啼啼,難看死了!妳要搞清楚,這是妳自己的選擇,當初妳向媒體否認這段感情的時候,已經做出選擇了,很明顯妳是無法放棄歌唱的。既然決定要成為公眾人物,非得犧牲掉某些個人的成分不可,這條路在妳踏上去之前就必須有所覺悟,不是遇到不如意的事才像個三歲小孩在耍賴!」

  她把我狠狠訓斥一番,那些道理我都明白,對於自己不能為了拓也割捨一切也感到慚愧,想要事業和感情都兩全的我,太卑鄙了嗎?

  這時,阿徹從病房衝出來,興奮大叫:「醒了!哥醒了!」

  我驚喜地掩上嘴,丟下原小姐跑進病房,老秋本先生、秋本先生和秋本太太都圍在拓也床邊,歡欣等待。拓也左手臂上插著點滴的針管,擦傷的臉頰貼上一塊方形紗布,額頭纏繞一圈圈的白色紗布,他可以憑自己的力氣坐起身,似乎真的沒什麼大礙,只是頭暈腦脹的關係,讓他不很舒服地按著額頭片刻。

  「拓也。」

  秋本太太不敢大聲喚他,這引起他的注意,拓也先定睛在她身上數秒鐘,接著輪流打量病床邊的每一個人,還有乾淨病房中每一道柔和的色調,微微皺一下眉。

  「你們……是誰?」

  他的話,讓我僅存一點希望的世界開始崩解。

  秋本太太傷透心地上前搖他:「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什麼是誰?」

  秋本先生將她拉開受驚的拓也身邊,並且按鈴叫了醫生過來。那段混亂的期間,我走到床頭邊,微微低下頭,用心凝視拓也的臉:

  「拓也……?」

  他放下手,狐疑地轉向我,同樣用心閱讀我的臉,那雙望著我的眼神好遙遠,是我怎麼賣力拔足狂奔也到不了的遙遠。拓也喃喃問我:「那是我的名字嗎?」

  「是啊!你叫拓也喔!」

  他想了有好一陣子,終於給我一個抱歉的笑容:「好奇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感到眼睛迅速濕熱。這一定是懲罰,因為我先遺棄拓也了……

  醫生說,那是短暫性失憶,不少車禍病患都有類似的情況,復原的機率很大,只是說不準會是在什麼時候想起所有的事,而找回來的記憶也不一定完整。

  「未緒。」原小姐將手搭在我身上,低語道:「該走了,不然趕不上簽唱會。」

  「……我知道了。」

  走出病房,秋本先生送我們到走廊。

  「秋本先生,如果,拓也有任何事,不論好的壞的,請一定要通知我。」

  「我會的。」

  「麻煩你了。」

  我向他鞠躬,然後跟原小姐一起搭計程車返回東京。

  路上,原小姐在聯絡簽唱會現場之前一度不解地詢問我:「怪了,妳怎麼會這麼乾脆地回東京?」

  我的額頭抵靠淨亮的玻璃窗,全身放得很鬆,視線放向愈拉愈遠的森林,它背後的夕陽鮮豔晰透,現在,裡面一定到處充滿著美麗的金色光線吧!

  「只要活下來就好了,能夠好好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在閃亮亮的森林一隅,我見到恍若是拓也熟悉的背影,就跟平常一樣地搔著頭、偶爾眺望天空,一轉身,道別般,沒入璀燦的光芒裡去了。

  「是嗎?」原小姐還是半信半疑,撥打手機時不忘唸了一句:「簡直就像妳已經知道今天的結果一樣。」

  長久的日子以來,我們歡笑過、傷心過、沉默過,打從起初對拓也的厭惡直到如今深摯的情感都彷彿……

  我闔上雙眼,輕輕道出原小姐聽不懂的話語:「我一直都知道喔!」

  都彷彿是為了等待這一天的來到。

  記憶,是經由大腦儲存、加工、組織過的產物。時間一久,部份的片段或許會隨著個人主觀的喜好而變化,換句話說,所謂的回憶是許多真實以及不真實的片段所拼湊起來的,一種並不可靠的東西。

  以上是我在一本心理學的書所看到的理論,讀完那本書的當天,便接到秋本先生的電話。這一個月來他定期告訴我拓也的近況,聽說,拓也已經逐漸記起家裡的每一個人,進步速度良好,這一點讓我開始懷抱希望,也許再過不久就可以再次聽見拓也溫柔地叫我「未緒」,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不過,今天秋本先生在電話中請我到秋本家一趟,他不方便說明到底有什麼事,我還是向原小姐告假,請她幫我排開下午的工作。

  雨季即將過去,來到秋本家時,雨又零零星星下了起來。阿徹去上課,沒見到老秋本先生,八成又去湖邊釣魚,秋本太太跟往常一樣親切地招呼我,只是她今天的親切刻意保持著距離。拓也又在哪裡呢?

  秋本先生等秋本太太走進廚房後,在客廳告訴我一些拓也的復原狀況。

  「咦?」起初我不太能接受,花一段時間才能覆述他的話:「只……只有我的事嗎?」

  秋本先生說,拓也已經幾乎想起所有的事,就跟平常沒有兩樣,除了我的事之外。

  「那孩子不記得認識妳以後的事情,不知道妳住過這裡,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考上大學的,總之,那一段時間的生活他都沒有印象。」秋本先生喝了一口茶,也要我喝一點:「醫生說,這是選擇性失憶。」

  我怔怔面對他遞來的茶杯,手重得舉不起來,我想此刻只要有人碰我一下,馬上就能碰掉我在眼眶流轉的淚水。

  「你的意思是,拓也選擇忘記我……是嗎?」

  秋本先生收回拿著茶杯的手,嘆氣:「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拓也的選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想不起關於妳的事了。」

  只有我,只有我不在拓也找回的記憶裡。拓也他……是不是本來就想忘記我的事?對他而言,我是一個不堪負荷的回憶?

  秋本先生見我一臉快落淚的模樣,很是為難地又掉頭瞧瞧廚房方向,深吸一口氣,再轉回來面對我:

  「雨宮,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也許很傷人,但是為了拓也好,這是我們全家一致的決定。」

  「什麼?」

  「既然拓也已經沒有從前那段日子的記憶,是不是就將錯就錯,當作從來沒有過那回事?」

  「我不懂……」

  「我們不打算把有關妳的事告訴拓也,就當作妳從來沒有住過這裡,從來沒有讀過這裡的學校,也從來沒和那孩子交往。」

  「欸?」

  「拓也他……畢竟是普通人,能夠以普通人的身份做好自己份內的事,並且很快樂又很平安地活在某一個角落,對作為父母的我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秋本先生雙手安置在腿上,低下頭,懇切地拜託我:「雨宮,妳可以在妳那邊的世界發光發熱,妳是屬於那樣的人,也是一個好女孩,我考慮的是整件事對拓也的影響,所以,妳要怪我們自私也好,就藉著這次機會,徹底劃清你們的歸屬,也就是……」

  「秋本先生。」我出聲打斷他,他有些納悶,我慢慢告訴他:「秋本先生,我已經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而且一定會配合你們。」

  大概是聽見拓也說想要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雨宮……」

  「我第一次演戲的時候,被導演罵得很慘,一直吃NG,表情和聲音都僵硬到不行。後來,這次接拍『日光』這齣戲,已經進步很多囉!受到幾位前輩的稱讚,對於演戲這件事變得有一點自信了,所以,」我開朗地笑一笑:「請放心,我一定會裝作從沒見過秋本拓也這個人,就算不小心遇上,也會好好演戲的。」

  真的喔!秋本先生,我現在不就演得很好了嗎?

  他聽完我的話,反倒沉默下來,向我再度沉重地低頭:「謝謝。」

  秋本先生老早就將拓也支開,讓他去幫秋本太太到很遠的店家買東西。

  「可以證明妳住過這裡的物品,我們已經暗中清理掉了,除了這個以外。」他掏出拓也的手機:「還沒把手機交給拓也,裡面有一些你們的照片,我想,由妳親自處理比較好。」

  我接過手機,金屬的冰涼讓我瑟縮一下。

  「我可以獨處一下嗎?」

  秋本先生點點頭,起身離開客廳,我帶著拓也的手機來到外面走廊,坐下,不時有凝結的雨滴從屋簷掉落,在我腳邊摔得粉碎。

  我叫出一堆相片檔案,在小小的螢幕中檢視。

  這是班上去修學旅行的合照,我和夏美開心地靠在一起,夏美的眼睛不小心閉起來了……刪除。

  這一張是我正在教室低頭寫習題,一旁等得很無聊的拓也趁機把我拍下來,被我抗議好久……刪除。

  我眨一下眼,眨掉眼前熱呼呼的白霧,吸吸鼻子。

  啊,這是我穿浴衣的照片。拓也說沒見過我穿和服那個「超─可愛」的樣子,所以有一天特地邀我穿上浴衣去澡堂洗澡……刪除。

  這個我和拓也的大頭照是……畫面又霧掉了,我抹抹眼睛,因為我們沒有單獨的合照,才在每天搭的公車上硬是對著手機鏡頭傻笑……刪除。

  下一張……下一張……「咚」!聽見自己的眼淚掉在螢幕上的聲響,我一邊用力吸著鼻子,一邊把螢幕擦拭乾淨。下一張是我從沒見過的相片,應該是我變裝跑來找拓也那天,不小心在躲藏的洞穴中睡著,原來拓也偷偷把我當時的睡臉拍下來了……

  拓也,你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著我入睡的?替我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又在想什麼呢?

  是像我喜歡你那樣地喜歡我?還是曾經感到一絲絲痛苦?

  將來,你的手機會存進多少新相片?你會有哪些表情?拓也,你又會和誰一起合照呢?

  ……刪除。

  我緊緊咬住顫抖的唇,周圍滴滴答答的聲音格外清澈,不知是灑落的雨點,還是我的眼淚猶如這場雨季,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放晴的一天,一切都朦朧了。我和拓也之間的過去就這樣一張張檢視,一張張溫習,又一張張地被刪除。

  將手機交還給秋本先生後,我跟他說最後想去森林走一走。

  路上,遇見剛回來的老秋本先生,他與我頷個首以後便走進庭院,我沒來由出聲叫他。

  「爺爺。」

  「什麼事?」

  「聽拓也說,您說那森林是一座遺忘的森林,為什麼呢?」

  他先是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看著我,然後瞇起眼睛:「妳是想,拓也的失憶和森林有關嗎?」

  「我不知道。」

  他沉吟一會兒:「老伴過世以後,我就常常在想,等到我年紀大了,會不會就連老太婆的事都光個精光啦?有一陣子每天都很擔心哪!後來,我就安慰自己,沒關係,就算我把老太婆忘了,有一天還是會在森林裡遇到她的,因為所有被遺忘的人或是東西都會跑到森林裡去嘛!這個說法可是從我爺爺那一代傳下來的喔!」

  「那,您遇見過嗎?」

  他搖搖頭,嘆氣,又搖了一次頭,然後咧嘴笑起來:「從沒遇見,因為,我沒忘記過老太婆啊!她一直都還在我心裡喔!」

  「是嗎?」

  「所以,現在也還不知道那個傳說是真的還是假的,妳呢?妳相信嗎?」

  我還是不知道。

  走進森林,這場雨並不大,不過葉稍聚集了不少雨水,稍一摔落,就會在傘面上發出跳舞般「咚咚咚」好玩的聲響。

  踩著濕漉漉的地面,走過和拓也第一次見面的那塊空地、拓也撿起一只白色貝殼給我的地方、拓也墜跌的那棵樹下……最後我在那個秘密洞穴前逗留好久。

  正打算離開時,有個腳踏車的煞車聲微微停住,我舉高傘,佇足。在稀稀落落的毛毛雨中望見坐在單車上的拓也,他也因為撞見我而感到驚訝,為什麼拓也會在這裡?為了要走捷徑才想要穿越森林的嗎?

  拓也既沒有穿雨衣,也沒有打傘,他的頭髮因為雨水的重量而有些塌扁,髮稍上掛著小小的亮光,在我迷茫的眼中成為一幅心酸的光景。

  「妳是……」

  他好像就要說出我是誰,稍後又不很確定地閉上嘴。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我良善地問。

  在拓也把我的事情都忘記以後,我望著他深邃的黑色眼睛,那麼懵懂,帶一點點困窘的抱歉,還有飽含真摯的合宜距離,我就知道,那個還認識我的拓也已經到很深很深的森林裡,流浪去了。

  我只能這麼想,依然清楚記得說喜歡我的拓也的我,現在只能這麼想了。

  「啊!等等。」他忽然驚喜地跳下單車:「我在醫院見過妳,我問過我爸,原來妳就是那個有名的雨宮未緒。」

  好生澀的「雨宮未緒」,拓也叫我「未緒」時明明很好聽的啊……

  「那天真抱歉,聽說我爸原本要載妳去工作地點,哪知我出了意外,耽誤到妳的行程。」

  秋本先生是這樣跟拓也解釋的啊!想一想,還真有點可怕呢!拓也的記憶正被我們擅自竄改,重組成一個不曾認識我的過去。

  「沒關係,那天我並沒有遲到。」

  他放心後,好奇地觀察我:「妳……跟電視上差真多。」

  再一次見面還是這麼說?我有點想發笑。

  「妳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妳現在看起來比較像普通人。」拓也補充道:「大概是臉上的妝和衣服的關係吧!感覺不出妳就是經常在電視上出現的那位大明星,就跟普通人一樣。」

  「不會是一樣的喔!」我含著淡笑反駁:「就算完全沒化妝,就算穿上最樸素的衣服,就算親切又不擺架子,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也不會跟普通人一樣,雨宮未緒就是雨宮未緒。」

  他不太明瞭,不知該怎麼接腔的樣子,只好尷尬地環顧一下四周,又問:

  「那,妳在這裡做什麼?一般人不會到這麼深處的森林來。」

  「就是因為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我將雙手往身後一擺,俏皮地說:「所以正在傷腦筋可以留下什麼到此一遊的證明。」

  對於我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他納悶點點頭,指指出口方向:「那個……我要走了,要不要我送妳出去?」

  「不要緊,我記得出去的路。」

  你要走了嗎?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能跟你說;對不起,害你受傷;對不起,必須像說謊一樣地面對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辦法為你帶來幸福了,拓也……

  他牽著單車往前走幾步,又遲疑回頭,我搖搖手:

  「你放心,我並沒有客氣。」

  「不是,我是有點擔心……」

  「咦?」

  他搔搔臉,歉然地瞥我一眼:「我老覺得……妳怎麼看都是很悲傷的樣子。」

  「悲傷的樣子……?」

  「啊,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有個很要好的朋友把我忘記了,一想到以後再也不能一起聊天、一起做很多很棒的事,就覺得難過,尤其是……尤其是對方會忘記我,或許是因為和我在一起一點都不快樂的關係,所以乾脆忘得一乾二淨。一想到這裡,當然會覺得悲傷,不過,這也是當藝人無可奈何的地方吧!」

  拓也聽完以後,沉默許久,又開口:「妳有沒有看過宮崎駿大師的作品『神隱少女』?裡面有一句話這麼說的,『曾經發生過的事不可能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我相信喔!妳大概聽我爸說過,我曾經失憶過,而且到現在有些事還是沒辦法全部想起來,再怎麼拼命去想,每次一遇到那個瓶頸就是空白的。那樣的感覺很不好受,好像自己是殘廢又不完全,很不甘心,有時候會想乾脆再撞個牆,或許就會想起來也說不定。哈哈!當然不可以那麼做,但是,想要早日恢復記憶的心情是真的,沒有人願意自己的記憶遺失,即使那只是小小的一部份,不管快樂或不快樂,都是生命的一部份。所以,我想妳的朋友一定只是不小心把妳忘記了,而且會再努力想起妳,妳要相信這一點,就像我相信有一天我一定會想起所有的事一樣。」

  拓也在遺忘我之後,那麼單純地鼓勵著、勸服著我一定要相信,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森林裡紛落的雨光彷彿全都掉進他清澄的黑色瞳孔裡,靜靜發出美麗的光線,令我無法言喻……

  他訝異望著我,有些無措:「妳……妳在哭嗎?」

  有顆格外灼熱的雨滴在我的臉龐淌滑而下,如果拓也不說,連我自己都不會發覺。

  「是雨喔!」我輕輕說。

  為了你好,我應該要懂得放手,可是你卻告訴我一定要相信,相信你會想起來,我該不該如此自私地想要重新回到你的記憶裡?

  「萬一,我的朋友和我在一起真的不快樂,該怎麼辦?」

  「這種事,當然要等本人想起妳的時候當面問才行呀!趁別人什麼都沒印象的時候就隨便下定論,那樣太奸詐了不是嗎?」

  他憤慨地說起公道話,竟然害得我忍不住想笑了。

  「對了。」我憑著突來的想法脫口而出:「聽說你對導演的工作有興趣?」

  「欸?」他轉為慌張:「什……誰告訴妳的?」

  「那不重要,我想問的是,你對拍MV有沒有興趣?」

  「MV?」

  這是目前的我唯一可以為拓也做的,算是一種補償。

  「以後我還有不少發行單曲和專輯的機會,需要有人幫我的MV導戲。」

  「但是,那不是都請有名的……」

  「我希望能夠有新鮮的想法,不要老是一成不變,找新人來幫忙也不壞,是不是?」

  「唔……」

  「我不會勉強你,只是提供一個機會,機會也是夢想的一部份哪!」我在紙條上寫下電話號碼,撕下來交給他:「如果想要試一試就跟我聯絡吧!這是我助理的電話。」

  拓也的命運不應該交在我手上,我沒有什麼好猶豫不決的,如果我們會在一起,就是會在一起,任何因素都阻擋不了。

  「謝謝。」他很用心地收下來了。

  如果從此不會再見面,那麼,我也不主動找你了,我會放棄你,放棄我們的回憶。

  「我還要再待一會兒,你快回去吧!都淋濕了喔!」

  快點走吧!回去之後要馬上把頭髮擦乾,不要感冒了。這些我都不能說,可是你一定要比認識我的時候還要安好才行。

  「喔!」他牽好單車,不放心又詢問一遍:「妳真的沒問題?」

  我凝視他片刻,拓也現在對待我的態度就跟當初沒有兩樣,不冷不熱的溫度中蘊藏著一絲體恤,好想在他身邊多待久一點。我點點頭,笑了:「沒問題!」

  我一定會相信你,這是我為自己所做的事。

  「那,再見。」他也笑一笑,牽著單車慢慢朝出口走。

  是我的賭注。

  目送拓也的背影,在淒涼的細雨中愈走愈遠。

  是我在你眼中所見到的一絲希望。

  「一定要再見喔……」

  是我最後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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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人說過,只要一直相信,努力地、拼命地深深相信著,有一天那些「相信」就會變成奇蹟了,是不是啊?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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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5: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那一位女性

  在天氣漸漸炎熱起來的時序,我經常作著有一大片銀白色雪地的夢。

  空曠的白色雪地上,拓也手上搓好了雪球,吆喝我一起來打雪仗。我朝著他清朗的笑臉興奮跑去,等到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並不是拓也,只是一座雪人,長得很像公園的那座可愛雪人,孤單地在雪地裡,是一個寂寞的夢。

  醒來以後,望著和那片雪地迥然不同的高級公寓,窗外蟬鳴不絕,夢境中的寂寞隨著喧鬧悄悄溢了出來,蔓延到遍灑陽光的每一個角落。

  「日光」這齣戲七月初正式在富士電視台的黃金時段播出,首播就拿下28.3%的佳績,完結篇當天更飆到以33.5%作收,遠遠超過這一季其他連戲劇的收視率。置入性行銷的關係,我在戲中的髮型、服裝、常用的名牌包和手機,都成為觀眾爭相模仿的指標。

  另外,流行趨勢出現了新現象,我不太確定他們是怎麼稱呼它的,「雨宮現象」?還是「貝殼系風」?總之,不論是在拍照或是公開露臉,不管造型師怎麼抗議不搭調,我還是堅持不將頸子上那條貝殼項鍊拿下來,那是拓也為我做的,只有我們兩人知道,不對,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曉得了,所以,讓我任性地將它留在身上應該可以吧!沒想到久而久之,它似乎成為我的商標,然後帶動流行,只要走到街上,女孩子們的髮夾、項鍊、耳墜、手環、腰帶……幾乎每一樣東西都是貝殼形狀。有一天當我見到自己的助理渾身海洋味道,才不可思議地領悟到它所造成的可怕效應。

  之後,原小姐推掉所有電視節目和雜誌採訪的通告,她說我這幾個月的曝光率已經夠了,再來只要全心為日本巡迴演唱會準備就好,要跑日本十一座大都市,共計二十一場演唱會。

  拓也的名字不知不覺地消失了,他不再是焦點。如果需要緋聞八卦,記者們會鎖定在我和悠人身上,最近我們見面的次數頻繁,一起看棒球、一起逛唱片行、一起喝茶都會被拍到,如果演藝圈沒什麼大新聞,那麼我們的報導還可以佔上不小的篇幅。當然,這是我有意無意所導引的結果,拓也必須逐漸被大家淡忘,起碼,別再和雨宮未緒牽扯在一起了。

  我知道拓也在東京,就在距離我並不遠的地方,但那不代表什麼,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交集,就沒有任何意義。

  整整兩個月,沒有拓也的一點消息,猶如斷線的風箏,一沒入雲層就不見蹤影。

  巡演的第一場在北海道舉開,助理清點好搬進我飯店房間的行李後,道聲晚安就要離開,我趕忙叫住她。

  「有沒有……我的電話?」

  她翻翻自己的記事本,一面嘟噥:「有事要找妳的,我都告訴妳了呢!妳看,我都劃掉了。」

  「呃……或者是給我留言?」

  她又把記事本翻一遍,再絞盡腦汁想想,搖搖頭:「沒有。妳在等什麼人的電話嗎?」

  「啊!沒有,我只是問問。謝謝,辛苦妳了。」

  「哪裡,妳也辛苦了。」

  她彎個腰,幫我帶上門走出去。

  我穿越空蕩蕩的頂級套房,玻璃窗外一整片偌大的札幌夜景。明天就是我復出後的第一場演唱會了,這條狀似璀燦的路,是我用許多無以倫比的事物交換而來的,那個我遠遠離開的家、一心嚮往的平凡生活、曾經那麼要好的朋友們、一個不用隨時說謊也不用違背良知的自己,我甚至是踩著那一份對拓也的情感一步步爬到今日的地步。問題是,我的夢想……值得這一切嗎?

  以後,那些被犧牲掉的東西,會不會反而成為另一項我必須追逐的夢想?

  人,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作夢呢?

  深吸一口氣,硬是壓下亂糟糟的思緒,重新定睛在窗外夜幕,繁華如星的絢爛美景,卻怎麼也比不上那個雨天我在一個人的黑色瞳孔中所望見的深邃光芒,透著堅定的永恆和純真的透明。

  你說相信,我就相信。

  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喔!拓也。

  夏日巡迴演唱會進行得十分順利,第七場回到了東京,我有三天休息的空檔,便約了悠人出來。

  「給你。」

  當我把印有「熊出沒注意」字眼的T恤交給他時,他攤在陽光底下打量好久。

  聽說他去北海道玩時遇上大風雪,根本沒辦法出門購物;後來拜託到北海道旅遊的友人幫忙買,結果行李被偷,悠人還是與那件T恤無緣。

  「Thank You!」他看起來很感動,將衣服收回袋子。

  我們在操場前的看台見面,操場上有小孩子在踢足球,路過的行人偶爾會回頭再看看悠人美型的外表一眼。我打扮得跟在秋本家時一樣不起眼,鼻樑掛著一副書呆子眼鏡,男孩子氣的吊帶褲裝扮,那些路人有少部份是因為和他這麼不相配的我而回頭的。

  「聽說,原小姐又問你要不要簽約,你還是拒絕了。」

  「是啊!」他懶得理會那些目光而將那頂墨綠色鴨舌帽戴上:「不過,那位大姐的態度倒是沒以前積極了,她也厭倦了吧?」

  「這個嘛……」

  我不予置評地轉向前方那群精力旺盛的小孩,回憶起原小姐操著「孺子不可教」的口吻評論著:

  「那孩子太無欲無求了,要走這一行沒有一點野心是不行的。怪了,我記得妳以前說過他挺好強的啊!」

  是我忘了補充,悠人只對他感興趣的事才有野心、才會好強,其他時候他都是一貫慵懶從容的態度,天塌下來也不干他的事。

  「一連開了那麼多場演唱會,很累吧!」

  悠人撐著下巴打量我,我舉高雙手伸伸懶腰,然後握起拳頭:

  「完全不會喔!感覺很充實,還可以繼續衝下去。」

  「嘿……妳最近很有幹勁嘛!為什麼?」

  為了什麼?我要讓我的海報貼滿東京街頭、一打開電視就能見到我的影像、走在路上每一個人都哼得出我的歌曲……然後,拓也會再次想起關於我的事,我是這麼想的。

  「而且,這些衣服可以不必親自拿給我啊!請妳的助理或是那位大姐處理就行了吧!」他把玩一下裝衣服的袋子,接著邪惡地瞟向我:「這麼喜歡和我鬧緋聞嗎?」

  我一愣,一抿唇,被拆穿了!

  孩子們追著足球,興致高昂的叫聲從突然來臨的寂靜中呼嘯而過。

  「妳應該不是喜歡我才和我在一起,因為完全感覺不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感覺啊!」

  悠人略偏中性的嗓音低低柔柔地從他性感的嘴唇飄出,很自然地融入那片寂靜裡,只有我的臉開始不聽話地發燙,要破壞這一刻的詳和般那樣地燃燒起來。

  「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想利用我轉移焦點呢?」

  從前,我就對這樣的悠人感到害怕,在洞悉別人內心想法後的那抹揶揄嘴角,向來都讓我怕怕的。

  踏入演藝圈後會和他漸行漸遠,這個原因大概也佔大部份吧!身為藝人的我有太多需要隱藏的事,我受不了一項一項被揭穿的困窘感受。

  「你知道……秋本拓也嗎?」我問。

  「沒聽過。」他回答得很快。

  「咦?前陣子常上報呢!」

  「我對演藝圈的新聞沒興趣,看報紙我只看美食版。」

  「是是是,我忘了。」

  於是,我跟悠人說起故事,我和拓也相遇的故事,那些被拓也遺忘的回憶從我嘴裡講出來,胸口會隱隱作痛,隨著心跳的頻率一次又一次的痛楚,我想會這樣一直跟著我吧!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卑鄙,你要怎麼怪我都沒關係。」

  「誰說我會怪妳,妳想坦護的對象是妳喜歡的人啊!」那顆在操場上飛揚的足球朝我們這邊滾來,悠人單手將之拾起,起身對喊叫的孩子們揮揮手:「對了,回去以後幫我跟那大姐說一聲好嗎?」

  「原小姐嗎?」

  「就說,我改變主意了,我願意跟她簽約。」

  「欸?」

  他輕輕丟下足球,揚腳一踢,那顆球順暢地飛入天際。這時悠人側頭對我微微一笑:

  「我好像有點鬥志了。」

  在巨蛋的那一場演唱會之後,我又上了報紙影視版的頭條,原小姐氣壞了。

  儘管事後向她解釋,那是因為我一時頭暈的關係,不過原小姐就是原小姐。

  「歌迷都是花錢買票來看妳的演唱會,不管有什麼原因,把自己調整到最佳狀態並且做到最完美的演出,不就是妳份內應該做的事嗎?」

  關於在自己的演唱會上突然動也不動地石化起碼有一分鐘之久,我很明白這個嚴重失誤不是頭暈的緣故,也正深深地反省。

  直到隔天傍晚都還沮喪地窩在公寓,平躺在床上,只要一闔眼,昨天演唱會的情景馬上就能歷歷在目,心臟用力的鼓動至今都還感受得到。

  閃爍的雷射燈光,舞台上時而冒出的火花,噴得令皮膚刺痛的乾冰,看台上滿滿一片晃動的螢光棒,鼎沸的人聲……我在舞台上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闊步走動,揚聲高歌,聽著自己的歌聲透過麥克風傳送全會場,享受揮汗如雨的快感。

  那一刻,我在人海中看見了,不知道為什麼會特別注意那個角落,不知道為什麼視力會突然銳利起來。我看見拓也來聽我的演唱會,就好像這中間有什麼奇妙引力,他的臉孔在模糊的人海中份外清晰。我站住腳,吃驚地望,亂了舞步,忘了拍子,音響也不再有我的聲音……

  那一分鐘,當我直挺挺站在舞台上時,觀眾此起彼落地開始騷動,拓也彷彿也感覺到我專注的視線,他露出愕愣的表情,困惑的目光與我交接數秒,才和身旁的兩個人面面相覷。左邊的是阿徹,右邊的……雖然髮型有點改變,不過我還認得出她是小林薰。

  為什麼小林薰也在?他們……怎麼樣了嗎?但是阿徹也在,或許是同鄉的人相約一起來看演唱會的……唉!到底是怎麼樣啦?

  胡思亂想好久,依然沒有答案,肚子卻餓得咕嚕咕嚕叫,我抓了一頂漁夫帽戴上就出門,在便利商店買了中華涼麵的便當後,打算租部片子回去看。

  小小的店只有兩三個客人和一位工讀生,我在星際大戰系列的片子前面猶豫好一陣子,沒想到才剛伸出手,也有另一隻手同時拿住了它。

  「咦?」我瞥向旁邊的客人,再定睛一瞧,忍不住驚呼:「阿徹!」

  「唔?」阿徹慢了半拍才認出我,驚嚇程度卻遠比我大得多,他指住我的臉差點大叫:「不會吧!未……」

  「噓!噓!」

  我拼命示意他閉嘴,他自己摀上嘴巴,點點頭。

  我把片子讓給阿徹,一起走到店外,他還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著:

  「感覺好像作夢,沒想到竟然可以碰見雨宮未緒。」

  「哈哈!你在說什麼?我們以前天天見面的啊!」

  「話是沒錯,不過,最近妳好像突然變得很了不起,怎麼說呢?從原本的B級歌手,變成王牌還是天后級的人物了。」

  「是嗎?我自己沒有感覺到你說的那種層次差別,倒是現在比以前還忙,也麻煩很多。」我歉然地笑笑:「本來應該請你到我住的地方坐坐的,可是原小姐這幾天下警告,要我安份一點。」

  「我無所謂,倒是妳,這樣出來閒晃好嗎?」

  「壓力大的時候我常這麼做喔!去便利商店買吃的、租電影回家看、逛逛書店,做那些很普通的事會讓我比較輕鬆。別說我了,阿徹,」我難掩興奮地詢問他:「你怎麼會來東京?大家都好嗎?」

  「嗯!大家都還是老樣子。我是為了看妳的演唱會才來的喔!票真的好難買呢!」

  「那種事跟我說一聲就好啦!」

  「嗯……我原本也是那麼想,不過老爸說……」他為難地搔搔臉,不敢往我這邊看,這習慣和拓也很相似:「他說以後盡量不要和妳有所牽扯比較好。」

  我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難過:「是嗎?秋本先生那麼說……」

  「啊!老爸的意思是,也許我們會給妳帶來麻煩也說不定……」

  「阿徹,不要緊,我了解。」

  我和阿徹並肩在街上走一段路,他絮絮叼叼講了好多排隊買票的辛苦、演唱會的精采、現場的擁擠等等,我都沒專心聽進去,我想知道拓也的近況,還有關於小林薰的事。不過既然秋本先生都說不應該和我有所牽扯,實在不方便繼續追問,嗯……拐彎抹角一下好了。

  「啊!這幾天你都在東京?住哪裡呢?」

  「住老哥那裡呀!我就是要租片子回去和他們一起看的。」

  「他們?」拓也有室友嗎?

  聽我這麼一問,阿徹再度露出為難的表情,而且這一次更難以啟齒,他盯著還殘留一點晚霞的西方天空,支吾半天。

  這動人的風景我在森林見過,一半是剛降臨的夜幕、一半是鋪滿晚霞的天空,雲朵的層次分明,彷彿上頭還有一個沒人到過的國度,光線的變化美得足以令世界靜止。只不過在城市有太多樓房阻礙視線,那種感動也被切割得體無完膚。

  「怎麼了?」

  「未緒姐,妳不要生氣,妳也曉得老哥他已經不記得妳的事,所以啊……」阿徹小心翼翼瞄我一眼:「所以,前不久聽說薰主動跟他告白之後,他們現在正在交往,薰她今天也來找老哥。」

  我曾經擁有過的感動,也都留在那片森林,剩下的,是被利刃一刀一刀砍劃、看不出原貌的醜陋東西,破破碎碎的,拼湊不出我想要的未來。

  「未緒姐,我其實是站在妳這邊的,我跟薰雖然比較熟,也不討厭她,可就是看不慣那種趁人之危的行為,不是太卑鄙了嗎?」阿徹也跟著我停下腳步,很有義氣地告訴我:「如果妳要把老哥搶回來,我絕對支持妳!」

  原來,只有我在原地踏步,像現在這樣,舉步維艱地停留在原地。當拓也和小林薰交往,繼續邁開他的人生的時候,我還懷抱著愚蠢的希望守在回憶裡,一個不被拓也記住的回憶。

  「我……真是傻呢……」

  癡癡地相信著,笨笨地等著,到頭來都只是為了一個假象。

  拓也已經遺忘我了。

  「未緒姐?」

  「阿徹,那已經跟我沒有關係了。」我用僅有的力氣對他展露毫髮無傷的笑容:「拓也的事,跟我沒有關係。」

  我想,一切只是因為我不想說再見而已。

  和阿徹分手以後,戴著壓低的漁夫帽,我一個人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低頭看著腳下的紅磚道,掉了幾滴眼淚,我伸手擦擦眼睛,繼續往前走,不小心和一位牽著腳踏車的婦人擦撞一下,我們兩人都忙著互相道歉。

  可悲的是,我連「再見」也沒辦法對拓也說,他根本不需要一個陌生人的道別,那我應該如何是好呢?

  「哎呀!很痛嗎?」見到我的模樣,婦人嚇一跳:「妳為什麼哭成這樣?」

  我羞愧地連連用手背抹去淚痕,一面躲開她關心的手:「抱歉,是我自己的問題,等一下就會好了……」

  不斷告訴自己,要相信拓也,要等待下去,說到底是為了不讓自己那麼絕望,然而……

  婦人半信半疑地緩緩走開,留下我蹲在狼狽不堪的窘境中,手上還掛著裝有中華涼麵便當的塑膠袋,頭怎麼也抬不起來地痛哭著。

  然而,不在過去的時光,不在現在的此時此刻,也不在拓也視線盡頭的未來,哪裡都找不到我的存在。

  經過的路人一定都覺得奇怪而頻頻張望吧!或許也會有被人認出來的風險,但我不在乎,我只剩下放聲哭泣的勇氣了。

  遇見阿徹的那天,我想了很多關於小林薰的事。雖然不曾和她交談,不過我假想如果自己是她,現在一定會感到慶幸吧!幸好及時發現自己原來還是最喜歡拓也,並且那個人又回到只喜歡小林薰一個人的拓也。

  小林薰在追求一度遺失的幸福,而我為什麼不能也擁有同樣的勇氣呢?

  原小姐正和廠商洽談手機代言的工作,大部份時間我都恍惚瞅著她幹練的側臉。

  有關原小姐的傳聞不少,最常聽見的是,她是某位大人物的地下情人、介入別人家庭之類的,她左邊眼角下的那顆淺淺的痣就是狐狸精最好的證明。我不曾過問原小姐的私生活,更重要的是,原小姐對她的私生活隱藏得很好,那些似是而非的傳聞在她四兩撥千斤的工夫下都變得真得神秘、假得可笑。

  休息時間,她一面檢視文件,一面漫不經心問道:「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我覺得……原小姐真是堅強的人。」

  她閃亮的目光朝我射來一眼:「妳在說什麼?」

  「可以撇開內心的情感,只專心去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不會有令人後悔的結果,我認為這樣的人很堅強。」

  她什麼也不做地靜默片刻,又繼續低頭看文件:「不想後悔,只是沒有重新來過的勇氣罷了,這樣也算是堅強嗎?」

  「咦?」

  「我不知道妳在煩惱什麼,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存方式,妳大可不必羨慕我。」

  連思索自我的生存方式的能力都沒有,那時候的我,大概已經有點自暴自棄了吧!

  那天下午,我見到了夏美。

  她安份站在事務所大廳的角落,因為不能洩露藝人的行程,聽服務台的小姐說她已經等了一個上午了。

  「夏美!」

  才踏進大門口便發現她的身影,我開心奔上前,在經歷許多事情以後,能見到熟悉的好朋友頓時給予我不少療傷用的感動。

  夏美看起來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依舊是她偏愛的馬尾髮型,打扮上比較有都市氣息,也多分女人味。

  「抱歉,妳應該很忙,會不會打擾妳?」

  「不會,妳來找我,我好高興,我們去咖啡廳坐吧?」

  「未緒,等一下。」她拖住我的手,環顧四周,笑得不怎麼有精神:「那邊有座位,我們在那裡坐就好。」

  大廳角落安置兩三張圓桌和幾張椅子,平常沒什麼人會經過那裡。整面落地窗明亮得叫人看不清楚外頭的景物,夏末黃綠色的光線在我們之間曬出了美好過去的影子,我懷念注視著夏美的臉,努力壓抑心中急著敘舊的衝動。

  「妳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會突然來找妳。」夏美說。

  「嗯!不過,能見到妳真的太好了,我好想念大家……」

  「小林薰和秋本交往了,妳知道嗎?」

  夏美沒來由打斷我的話,並且一語道出殘酷的事實。我措手不及地發怔,她瞧瞧我,又垂下視線落在擱在腿上的背包。

  「秋本失憶以後,小林薰很快地跟她的前男友分手,然後對秋本說,她還是喜歡他,那兩個人現在在交往。」

  「那種事……我已經知道了。」

  「是嗎?」

  「妳來找我,就是要說這件事嗎?」

  「不是,我其實不該來找妳的。早上我一直想著我們的事,愈想愈覺得好笑,然後,就不知不覺到這裡來了。」

  「我們的事?」

  她抬起頭,我在夏美大大的眼睛裡同樣觸見了悲傷的波光。

  「未緒,把照片寄給那個叫吉田的記者的人,是我。」

  「……什麼?」

  那當下我還會意不過她在說什麼事,或者,我已經開始假裝聽不懂她的話了。

  「妳去找秋本的那一天,打電話給我以後,我猜想你們應該會逃進森林躲記者,所以我也跟去了,本來,只是想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得上忙,可是,我見到秋本吻妳,見到你們抱在一起,就憤怒得完全沒辦法思考。妳人長得漂亮,又是大明星,多少條件很好的男生都任妳挑,為什麼偏偏非秋本不可呢……好多忿忿不平的念頭興起,等我回神,已經拍下你們的照片了。」

  有很多事,我應該老早就能夠察覺得出來,卻故意忽略那些蛛絲馬跡,只為了保有現狀的平衡與美好,拓也、我、還有夏美,永遠都是好朋友,那是我自私的想法。

  「夏美,妳喜歡拓也?對不對?」

  她張了一下嘴,似乎想回答這個問題,後來作罷了,抿抿蒼白的唇:「在妳出現之前,我原本非常痛恨小林薰的,她把秋本的感情隨便玩弄股掌,始終讓我看不過去。後來,妳來了,知道妳並不是秋本的堂妹,我才漸漸發現,我應該留意的人是妳才對,不是小林薰。」

  我的胸口緊緊繃住,揪著一道酸酸的撕裂感。

  「打從一開始,妳就沒把我當作朋友是嗎?夏美」

  她沒看我,兀自苦笑一下:「不知道,但是,朋友應該不會出賣朋友的,對吧?」

  「妳那麼討厭我?」

  「如果沒有拓也,我應該會很喜歡妳。可是因為妳的出現,我沒辦法自由自在地跟拓也打打鬧鬧,不能像以前一樣逛街,情人節的時候就連送他巧克力這小小的幸福也被剝奪了,我甚至嫉妒把沉淪在悲傷中的拓也拖拉出來的妳……一方面想和妳做朋友,一方面痛恨著妳,每天都是如此……」

  夏美她……是我來到陌生的班級第一個主動向我開口的人,也是知道我藝人的身份還那麼自然地和我做朋友的人,單是這兩點就讓我好高興,很高興自己認識了夏美。

  我以為夏美也是那麼想的……多希望夏美也那麼想。

  「因為妳寄的照片,拓也從樹上摔下來受傷了,妳知道嗎?」

  「……」

  「妳要怎麼看待我、對付我,都無所謂,那對藝人來說都是家常便飯的事,失去朋友……也一樣。不過牽連到其他人就不可原諒,害拓也受傷,就是不能原諒!」

  她訥訥望著那只背包,一顆斗大的淚珠就這麼從眼眶轉出來,夏美慢慢掩住臉:

  「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那樣,一開始我只想讓你們困擾而已,或許你們會因此分開了,我根本沒想過要傷害秋本……」

  「不要瞧不起人!」我起身在她臉上揮了一巴掌:「真正玩弄別人的人是妳!別人的命運怎麼可以像在下棋一樣地隨便擺佈,我和拓也的感情……不是說說而已,我和拓也……」

  我和拓也,現在已經形同陌路。

  不是誰背叛誰,也不是夏美的錯,我們也盡力地努力過,如今卻還是分開了。

  夏美緩吞吞舉起手,按住自己發紅的臉頰,吐出夢囈般的話:「我好像……就是為了挨這一巴掌才來的,為了讓妳痛快地責怪我……才來這一趟的。」

  「……我說過,拓也的事,我不會原諒妳。」

  「沒關係,至少我把真相說出來了。」她站起來,躊躇片刻,將背包負在右肩上走開,幾步的距離又回過頭,輕輕地:「對不起啊……」

  我無法恨夏美,可是如果不那麼做,我和拓也的分離彷彿就是不可抗力的命運,終究是要走到這不堪的地步。

  沒有再和夏美眼神交會,幾乎是逃跑般我已經轉身快步離開座位,在不遠的地方撞見悠人,他手拿幾份簽約文件正默默望著我們。我經過的時候,他音調持平地開口。

  「第一次看到妳跟別人吵架。」

  「……」

  「要找個地方大哭一場嗎?」

  「……我不會哭。」

  即使是不好的手段,就連夏美也曾經試著想讓自己更幸福。唯獨我,沒有勇氣為我和拓也做任何事,找不到再堅持下去的理由。

  聽說,拓也不小心把我交給他的電話弄丟了,在他無意間向小林薰透露關於導演這個機會的當天(我懷疑那會不會是小林薰做的好事)。不過,離開事務所後的夏美又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他,我很意外她這麼做。

  透過手機聽見對方的聲音時,我馬上就認出那是拓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下,匆匆把手機塞回給一頭霧水的助理,示意她直接跟拓也聯絡。

  當原小姐得知我擅自決定起用拓也作為下一支單曲MV的導演時,她語氣堅決地駁斥,這一回,我沒有讓她佔上風。

  「這是我的MV,希望妳能尊重我的想法。在專業方面我信任拓也的能力,所以也請妳相信我。」

  原小姐考慮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勉強答應,不過她態度強硬地補充:

  「如果結果讓人失望,必須立刻徹換導演,妳也要負起責任。」

  「我知道。」

  「還有,這是工作,不能有私人的情感。」
 
  「妳放心,那個人……已經與我無關了。」

  接下來,有關製作MV的大小事,都由助理和相關人員跟拓也接洽、討論,他所編寫的劇本獲得不錯的評價,等我最後一場巡演結束後,已經萬事俱備,準備開拍。

  新單曲的名字是「最初的奇蹟」,MV內容在敘述一位寂寞的妖精苦戀人類的故事。取景地點最遠會拉到北海道拍攝,最近的地點則是山梨縣,那是拓也的建議。

  開拍第一天,彷彿切斷不了糾葛般,我又回到了那座森林,並且和拓也合作。

  村子神社正好在森林入口舉辦夏末祭典,有一幕我在祭典中徘徊的場景便可以派上用場。

  才剛走下秋本先生的車,就見到拓也穿越一堆架好的攝影器材走來,面帶驚喜的神情,神清氣爽地向我打招呼:

  「妳好,好久不見了。」

  我朝稍遠的角落一瞥,小林薰也來了,安安靜靜坐在凳子上,對四周新鮮的工作場景張望不停,懷裡抱著一只像是親手做的便當。

  他注意到我的視線,也回頭看看小林薰,然後不好意思地碰一下耳朵:

  「啊……那是我女朋友,我有事先問過,他們說帶她來沒關係。」

  情人節當天,拓也拉著我向小林薰宣告今後只收我一個人的巧克力的光景,撞進了我的腦海。他見我不語地出神,疑惑詢問:

  「呃……是不是不可以?」

  「我無所謂。」

  因為我冷淡的態度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這才不自然地轉移話題:

  「對了,一直沒有機會親自向妳道謝,妳給我這個機會……」

  「請多指教。」

  我沒讓他說完,行個禮,轉身走向廂型車準備上妝,一群工作人員馬上簇擁而上,留下百思不解的拓也。

  我只能這麼做,拓也。

  直到現在,只要看到你的臉,聽見你的聲音,心還是會隱隱作痛,像是一種隨時會發作的病,我又必須牢牢隱瞞病情。

  我換上一襲雪白和服,繫著火紅色腰帶。拓也向我說明劇情,祭典的場景得等到晚上祭典開始才能拍。白天要拍的內容是,身為妖精的我必須戴上面具,快跑穿越森林,然後一股作氣躍入湖泊,在起跳的那一刻就得抓準時間把面具摘掉,拋向空中,這一串連續動作頗有難度。

  解說到此,拓也不放心地再向我確認:「跳進湖裡的那一幕的動作如果太困難……」

  一位工作人員插進來半責怪地對拓也說:「你應該先問人家會不會游泳吧!」

  「咦?不是會嗎?」

  「你怎麼知道?」

  我看了一下拓也,他有點答不上來的怔忡,稍後朝我抱歉望來。

  不要感到抱歉,你應該要知道的,關於我的許多事,你明明比誰都還要清楚。

  「我沒問題。」

  淡淡丟下一句話,戴上面具後便啟步走進森林裡的指定地點,在那邊等待起跑的訊號。

  我開始後悔讓拓也為我導戲,不想和他陌生人般地相處,不想見到他和小林薰之間情侶的互動,不想要他吃那個親手做的便當……我根本是自討苦吃。

  有一陣說不出哪裡奇怪的風迎面吹來了。由於風中一道異常陰冷的溫度使我背脊發涼,環顧幽靜的森林,稍有風吹草動,彷彿有什麼就快要出現似的。我不確定地瞇起眼,定睛看住旁邊搖擺的枝葉,是錯覺嗎?這棵樹和那棵樹的景色接縫似乎有些微落差,周遭氛圍轉變得詭譎,我所置身的這個空間,包括它的陽光和空氣,都不存在於地球任何一個角落一樣。

  「咦?」我發現在地面上找不到指定地點的記號:「記得應該是在這附近沒錯呀……」

  就在這時,不遠處響起了細小的腳步聲,有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身穿不符合這個季節的高中制服,從和她一般高的巨大樹根之間走出來,一副迷路的樣子,東張西望地慢慢走著。

  奇怪,為了拍攝MV,聽說已經申請將附近這一帶都淨空了,是不是不小心闖進來的呢?

  當那位女孩愈走愈近,我在心中大叫,不對!那張青澀的臉孔、那身眼熟的制服……不是別人,是兩年前的我!

  我登時寒毛直豎,心跳急促地望著她轉過頭,視線對上我的,然後露出訝異的表情。

  恍若作夢,又像是在照鏡子,我正和一年多前的自己對看,在這一座遺忘的森林裡……

  啊……就因為這裡是遺忘之森嗎?而我是被拓也遺忘的人,所以,穿越了時空、被丟棄在森林的我,才會和兩年前的雨宮未緒見面。

  兩年前的初春我還沒遇見拓也,沒有愛上拓也,並不是傷痕累累的……

  「我現在要說的話,妳一定要聽好,聽了,然後將它牢牢記在心裡。」

  傷心欲絕的話自我顫抖的唇角滑出,那女孩受驚地退後一步。

  還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

  9月26日那天你會到山梨縣去,然後在那裡的森林遇見一個叫秋本拓也的人,有一天他會把你忘記,再也不記得所有關於妳的事情,而妳因此很難過,常常難過得好像自己就快要死掉。

  遠遠的,起跑的訊號聲傳來了,我被驚動地淌落眼淚。訊號催促般響起第二次時,我轉身朝聲音的源頭跑去,不知不覺已經將女孩和那片斷層空間拋得不知去向,只留下後頭高聳參天的樹林。

  所以,不要喜歡他。既然他會忘了一切,妳一定不能喜歡上這個人。

  不對,不是那樣!

  「啊!出來了!未緒出來了!」工作人員大叫。

  我衝出森林,在飛奔的速度中照見拓也放心的面容,不由得悔恨交加。

  我剛剛到底做了什麼?儘管繞了一大圈還是逃避不了傷害,然而曾經感到一份滿滿的幸福是真實的,那是因為好喜歡拓也,是因為和拓也在一起的緣故……

  縱身躍向湖泊,揚手將面具拋入空中,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我的身體已經墜入水平面底下,吸飽水的和服沉甸甸將我往下拉,感覺得到奪眶而出的眼淚一顆顆融進沁涼的湖水裡。

  為什麼我會做出試圖摧毀過去那麼可怕的事?拓也說過,即使那只是小小的一部份,不管快樂或不快樂,都是生命的一部份哪……

  可是,我又該怎麼辦?任憑怎麼掙扎,任憑怎麼張手求生,無止無盡的悲傷還是一波波淹沒而來,拓也不再記得我,夏美也不是朋友,所有我要的都沒有了,像是錯過指尖的泡沫,終究是要一個個消失不見。

  直到有人攔住我的腰,使勁將我往上拖,水流四竄,大量氧氣迎面撲來。那個人身上有熟悉的觸感,有溫暖的體溫,還有記憶中隨時都在呵護我的低沉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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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喜歡」而常常感到寂寞,又因為「寂寞」才明白這份情感的深淺,我們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子的嘛!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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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9-11 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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