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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未緒
不知為什麼,心臟忽的怦動一下,害我頓時忘了要呼吸。
我自雜誌中抬頭,看看置身的貴賓室,並沒有出現特別的人或事物。
「怎麼了?」坐在對面沙發的原小姐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那奇妙的感受,以前似乎也有過,穿越所有堅硬的建築物,來自無垠穹蒼的。
亞洲巡迴演唱會的最後一站在台灣,就在昨晚劃下完美的句點。一早來到機場通關以後,我和幾名工作人員待在航空公司特別安排的貴賓室候機。
原小姐見我挺介意的樣子,便說:「是不是太累了?」
「沒有的事,大概因為可以鬆一口氣,所以今天精神很好。」
「這次的巡演妳表現得很好,應該可以為妳挽回不少形象分數才對。」
「抱歉,前陣子惹出那麼大的麻煩,回日本以後,排多少工作給我都沒關係,我一定會更加努力。」
原小姐聽了,不太肯定地欲言又止,她的目光依舊停棲在我身上,只是還在考慮些什麼。
「原小姐?」
「未緒,本來應該晚一點告訴妳,不過我想反正妳遲早會發現,倒不如現在先跟妳把一切說清楚。」
「什麼事呢?」
「等一下我們不會回日本,事務所安排妳直接到美國接受音樂訓練。」
並不想再繼續和我對視般,原小姐取出香煙和打火機,十分專心地投注在點煙的細膩動作:
「我之前應該警告過妳,如果再出紕漏,事務所就會考慮冷凍妳的事。現在雖然不打算全面冷凍妳,但希望妳到國外去避避風頭,過一陣子大家就會忘記先前的負面新聞,那時妳再回來。」
「是嗎……我知道了。」
原小姐吹出一口白霧,飛快盯視我,輕輕偏起了頭:「原本事務所擔心妳會有所抗拒,所以要我隱瞞到最後一刻,不過妳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
「我早就知道了,要去美國的事。」
「妳知道?」
「是的,離開日本前,悠人從一位參與這項計劃的人那邊聽來的,他告訴過我這件事。」
「悠人啊……」原小姐閉闔一下雙眼,惱起悠人總是不受管控,然後反問我:「妳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嗎?到美國以後,可不是一兩個禮拜就回得來喔!」
「會變成這樣,我自己也有責任,而且到國外的環境學習對我來說也是好事,最重要的是……」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起身離座:「抱歉,我接個電話。」
沒有顯示來電。按下通話鍵,另一頭傳來悠人懶洋洋的聲音,聽起來才剛睡醒,起床氣頗重。
「未緒?總算找到妳了。本少爺七早八早就被挖起來,問遍事務所的人才問到這支電話,我昨天可是凌晨三點才收工耶……」
話說到一半,他馬上被推開的樣子,旁邊還傳來夏美氣急敗壞的聲音:「哎呀!你廢話什麼啦?走開!」
「夏美?」我抓緊手機,想要聽得更清楚。
「未緒!妳現在人在哪裡?」
「在台灣的機場啊!到底怎麼了?」
「我聽說妳要被押到美國去,妳千萬不要上飛機,留在台灣,秋本去接妳了!」
「咦?」那個名字,直到現在還是會深深觸動我:「拓……拓也?」
「他突然來找我,要問妳的行蹤,我覺得他有點怪怪的喔!我也不會說,給人的感覺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樣。我們怎麼求事務所的人,他們就是不肯透露,所以我才去拜託宇佐美……」
「這算哪門子的拜託啊?」悠人沙啞的嗓音在一旁埋怨地嘀咕。
「總之,秋本那傢伙一聽見妳要去美國,他說一句『我去找她』,馬上就跑走了。所以妳想辦法留在那裡,如果妳真的去美國,我們就不知道該怎麼找到妳了!」
「但是……」助理上前來示意登機時間到了,我只好對夏美說:「我得關機了,夏美,我非去美國不可……對不起。」
關掉手機,我惶恓地在原地躊躇。
助理要上前催促,卻被原小姐擋下來:「你們先走,我會親自帶她去。」
拓也要找我……?為什麼?事已至此,還要找我做什麼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還是……
「為什麼妳說非去美國不可?」原小姐來到我面前,我回過神,她興味地在我臉上搜尋答案:「妳有什麼特別理由嗎?」
「如果我不去,原小姐一定會很困擾吧?最近因為我的連連失誤,妳已經承受不少壓力,如果這次又沒順利帶我去美國,我知道事務所一定不會輕易原諒妳。」
她停頓半晌,覺得可笑:「比起我的事,妳不能回日本,這應該更要緊吧!」
「不會呀!因為我喜歡原小姐。」
她怔住,我從沒見過原小姐會有如此措手不及的神情,而暗暗感到得意。
她避開我的微笑,轉過身,逕自向前幾步:「不恨我嗎?把妳和秋本拆散的人是我喔!」
「原小姐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妳的工作就是讓我更好、更順利,我是這麼想的。別人或許不能了解,但是我很清楚原小姐為我做了多少事。為了幫我爭取更好的演出機會,對方再刁鑽,也願意向他們低聲下氣;為了讓事務所看重我,好幾次拼命交涉到三更半夜……這些事我都知道。」
我看看她沉默不語的背影,只好繼續說:
「妳大概認為我是個還不成熟的孩子,不過,如果可以用我自己的力量為原小姐做點事,我會很高興,超高興!」
「我應該說過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工作,妳對我來說,只是重要的商品。」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把我當作商品並且一起奮鬥至今的原小姐。」
我安靜片刻等候,她又不講話了,我想接下來是要罵我太天真、太感情用事了吧!
原小姐忽然從她的流蘇包中掏出一樣東西,她走過來遞給我,我仔細一看,原來那是一張飛往東京的機票。
「原小姐?」
「我不反對妳去美國,但是,如果妳是以逃避的心態過去,我可不允許。」
「我……並沒有逃避什麼……」
「既然沒有,那就回東京,看看秋本找妳有什麼事,那之後再決定去不去美國也不遲。」
「妳早就沒打算要送我去美國嗎?」
「我只是不希望妳在還有牽掛的狀態下去過去,就算去了,什麼也學不到。」
我著急否認:「我沒有牽掛……」
原小姐嘲笑般地哼一聲:「那為什麼剛剛一聽見秋本的名字,就一臉放心不下的樣子?」
「我……」
「想把自己的心情藏得不露痕跡,妳還太嫩了。」
她走得更靠近我,佯裝在整理我頸子上的絲巾,卻以極快的速度交待許多事:
「等一下我們出了貴賓室,走五步之後妳立刻往22號登機門走,這裡我會應付。下飛機以後,我想事務所一定派人在機場等妳了,妳要想辦法躲開他們,至少被帶回事務所之前讓自己在媒體上曝光,讓大家知道妳已經回到日本,這樣,起碼可以爭取到一點留在日本的時間和機會,都聽清楚了嗎?」
「原小姐,那妳呢?」
「我會坐下一班飛機過去找妳。」
「我不是在問這個,放我走之後的妳,會怎麼樣呢?」
她停一下手,望望我,又垂下眼繼續幫我拉平絲巾上的摺痕。回答這個問題的原小姐變得像是街上隨時會遇到、為今天晚餐該煮什麼而煩惱的女性,偶爾也會流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大不了不做工作機器,回到普通女人的身份了。」
「咦?」
「剛才的話其實不太對,妳不只是重要的商品,也是我的驕傲。」她用很深很深的眸光凝視著我,我終於發現深不可測的亮光裡頭藏的是平日不輕易出口的言語:「如果不站在事務所的立場,妳行前那場記者會……是我所見過最棒的記者會。」
「原小姐……」
「好,走吧!別回頭。」
她二話不說走出貴賓室,我也跟上去,依照她教導的,走到第五步便毫無預警往回走,其他工作人員和隨扈立刻回身,原小姐一副不用大驚小怪地打發他們:
「她去洗手間,你們先上機,我在這裡等她。」
從他們身邊逃離的時候,我的心臟跳得很快,它是那麼用力地鼓動,連我都害怕會被他們聽見我的忐忑不安而因此洩露行蹤。
那條通往二十二號登機門的走廊看上去好長遠,怎麼走也走不到似的,途中經過兩三面落地窗,偌大停機坪上有幾部飛機正在緩慢移動。原小姐叫我走,不要回頭,她在我肩頭輕輕推了一把。
帶著和拓也之間那些風風雨雨、甜甜蜜蜜的點滴繼續向前走,也能夠過得很好,不用留戀過去,我已經擁有十分豐盛、十分燦爛的回憶。縱然想起的時候或許還有一絲遺憾,不過那是存在於歲月中一種細水長流的美感,一再品嚐,愁悵的滋味也成為甘甜了。
我想,自己正需要有人推我一把,告訴我,儘管往前去,不管在哪裡,不管遇見什麼人,都可以再創造更多更美好的回憶,一定可以的。
只是,為什麼走遍那麼多國家,還是想在有他在的土地上盡情歌唱呢?
「哪裡都可以,只要是能看見森林的地方。」
飛往東京的班機上,有幾名乘客認出我,悄悄過來索取簽名,其中一位是穿著碎花洋裝、活脫是外國小公主般的女孩子,她眨著純真的大眼睛,問我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妳最想住在什麼地方呢?
飛機穿過高高低低的雲層,終於看見底下座落的蔚藍東京灣,下降的重力沉沉地壓在身上,我的心卻還懸浮在三萬英呎的高空,找不到落地的定點。
機輪接觸地面時那些微的震動令我動搖起來,我擔心回到日本只會讓自己更加軟弱。
再見拓也一面,就不算逃避了嗎?就能毫無牽掛地去美國?我沒有把握。
總之,先想辦法擺脫事務所的人,然後找悠人幫忙……不行,事務所知道悠人的家。找夏美好了,應該可以在她那裡暫時藏身一陣子……
我抬起頭,詫愕打住,驚嚇之餘還升起萬念俱灰的挫敗。才出了飛機外的接駁通道,事務所的人已經在外面等我了。
那五個人當中,有的看起來像隨扈,其中一位我認得,是事務所中原小姐之外的另一位紅牌經紀人。
他踩著紳士的步伐上前兩步,伸出別有金色袖釦的右手,淡淡的五官,淡淡的音調:
「為了維護您的形象,請安靜地跟我們走。」
我已經逃不掉了嗎……
「關於我的行程……我要等原小姐和事務所談過之後再決定。」
「原小姐已經不是事務所的人了。」
「咦?」
那個人原本什麼都沒有的臉上浮現出一點怪異的微笑:「她剛剛被開除了,以後由我接替她的工作。」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他們真的把原小姐開除了……?
「來,我們會從安排好的特別通道送您出去。」
他一說完,兩名人高馬大的男子便走到我身後立定,一派準備啟程的架勢。
我垂下頭,默默跟著那個人走,腳下卻因為恍惚的思緒而輕飄飄。我還是不相信原小姐不再是我的經紀人,這都是我害的,現在又被神通廣大的事務所抓住,接下來我會被禁足還是被送到美國呢?
「哈囉!那位是巡演歸來的雨宮未緒嗎?」
一個輕挑的聲音驀然闖入,我們全都原地站住,應該是誰也無法擅闖進來的地方,卻有一名打扮得像記者的人正拿著攝影機擅自拍攝。
他戴著棒球帽和墨鏡,笑瞇瞇繼續發問:「雨宮小姐,可以請妳說說回國的心情嗎?」
「喂!不准拍!」
我身後的兩名隨扈一個箭步過去,要奪下他的攝影機,經紀人也怒沖沖上前制止:
「你是哪一家的?我們禁止……欸?你?宇佐美悠人?」
經紀人愣愣拿著從他臉上摘下的墨鏡,整個呆住了。悠人頑皮地舉舉帽子:
「各位好,接機辛苦了,不過我看……你們應該可以回去休息了!」
「你說什……啊─!」
等到他們全部往回看,我已經拔足跑到了通關口,側頭晃晃他們齊步追上來的人影,抓起護照就往外跑。機場的旅客不少,一路擦撞到好幾個人,大家都太忙碌,沒人能認出我,追兵又緊跟在後。
『妳要想辦法躲開他們,至少被帶回事務所之前讓自己在媒體上曝光,讓大家知道妳已經回到日本……』
再回頭看看箭步如飛的隨扈正穿越人群逐漸逼近,抱歉,原小姐、悠人,我也許辦不到……
沒有人發現到我……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誰能認出我就是雨宮未緒?大家只在乎自己的時間,拼命逃跑的我顯得渺小如蟻,不過,只要一個就好,一個就好……
就在我快要被自己換不過氣的呼吸逼到窒息,就在隨扈的手差幾公分就要抓到我的時候……
「未緒!」
那個聲音,穿透所有,是我在上機前所感受到的那樣無垠無涯,又如此深入地憾動心坎。
我停住,事務所的人也停住了,大家都望著聲音方向,那個方向有個急急忙忙朝我而來的身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看上去很溫暖的深灰色毛衣,有點老舊的牛仔褲,稍嫌凌亂的瀏海,肩上負著一袋像是要遠行的背包,夏美在電話中說他要來接我,是真的……
「未緒……」
站在不遠也不近的地方,他同樣喘個不停。我倒是漸漸穩靜下來了,不前進,不後退的,就是細細端詳拓也鬆了一口氣的面容,那面容勾起太多思念,還有說也說不完的心情,我的胸口漲得好滿,不敢輕易呼吸。
「你剛剛……叫我什麼?」
「唔?」
「剛剛……你叫我什麼?」
他心疼地一笑,反問我:「當初要我叫妳『未緒』的人,不就是妳嗎?」
他說起那個初冬的事,立刻紅了我的眼眶。拓也喚我「未緒」的方式輕柔得宛若驪歌,蕩氣迴腸,直竄酸意發酵的心底,那裡有個期盼,我不敢大膽相信的期盼。
「如果……你還是想不起我的事……」我好害怕,害怕得想轉身逃跑:「如果是那樣,就不要叫我未緒……」
我的話彷彿刺傷了他,拓也悲傷地凝望我,邁開步伐朝我走來,每走一步就喚我一次,用既遙遠又悽愴的語調:「未緒,未緒,未緒,未緒,未緒……」
我掉下眼淚,明明應該要很高興很高興的,為什麼還是好感傷呢……?拓也還沒說完第十遍「未緒」,他已經緊緊抱住我,抱著我,很久都沒說話,重逢後的百感交集讓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稍後,我聽見他略微沙啞的嗓音一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對不起啊!未緒,把妳的事情忘了……讓妳一直等我,對不起;老是害妳那麼難過,對不起;沒有遵守諾言,對不起;想不起我是那麼喜歡妳……對不起,對不起……未緒……」
忍不住心頭泉湧的感動,我的哽咽脫口而出:「謝謝你……」
謝謝你終究還是想起我的事,讓我長久以來的愧咎和不安得到了救贖。當初聽原小姐的話,再回日本見到恢復記憶的拓也一面,真是太好了啊……
就在這個時候,越過拓也的肩膀,我看見大廳的自動門敞開,外頭正細雪紛飛,隨即闖進一大批媒體,不知是原小姐還是悠人通報他們來的,攝影師和記者頻頻拉長頸子到處尋找我的蹤影。
「拓也,你快走,趁還沒有被他們拍到你,快走!」
我推著他,他不明白地動也不動:「為什麼?就算被拍到,我也無所謂!」
「你好不容易才跟我劃清關係,好不容易可以有正常的生活了……」
「沒有妳在,那才不叫正常的生活!」他見我愣了一下,任性地說下去:「不能和未緒在一起,哪裡正常了?」
「那樣是行不通的!不管是你失去記憶之前還是以後,都證明和我在一起只有痛苦的事,而我們因為那些痛苦,又會分開,已經夠了!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不是嗎?」
似乎也在拼命說服自己,我誠懇地告訴拓也如今的想法:
「能夠認識拓也,我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因為你,我才想要成為比現在還要更好的人,也擁有很多回憶,從今以後,我會當作自己生命那樣重要地珍惜它,永遠不會忘記你,然後就這麼在演藝圈努力下去。你也好好加油,或許哪一天我們又會在什麼地方見面,那個時候……一定會為了曾經有過的種種回憶而深深感謝神,感謝祂讓雨宮未緒……遇見了秋本拓也。」
當我最後提起他的名字,視線不由得在他臉上多留戀一會兒,那是原小姐所說的「牽掛」,原來是這麼難斷難捨啊……
直到聽見有人高喊「雨宮未緒在那裡」,我才轉過身,在其他旅客指指點點下,昂高頭,快速朝媒體群走去。
鎂光燈開始閃爍,花亮亮的前方,那個地方才是我的世界。
「未緒!這樣真的就夠了嗎?難道不應該再貪心一點嗎?」
後面的拓也忽然揚聲問我,我打住,怔忡面對自己猶豫的腳步。
「帶著只到這個時刻為止的回憶,這麼生活下去的妳……幸福嗎?」
我圓睜著眼,感到「幸福」的字眼在此刻竟如此灼痛。
「我們……還沒有一起看過電影啊!有很多事我們都還沒做過啊!春天來的時候,要坐在櫻花樹下賞花,妳負責做便當;夏天我們去祭典,我會撈金魚給妳;秋天就烤地瓜;冬天……要在院子堆雪人,堆一座很大很大的雪人……沒有妳在,那些事根本就沒有意義!」
我聽著,一滴、兩滴、三滴的眼淚迅速滑落臉龐,不能停止,只因拓也說中了我在心底藏了好久的願望。
緩緩回頭,看著對面的拓也沒有半點疑惑,沒有一絲恐懼,渾身舒服的廣闊氣息。
「我無法認同一遇到痛苦就必須分開的說法,我和薰交往時也有我們的困難,和每一個人相處都一定會遇到不同的困難。不過,正因為如此,這個世界才值得我們去和更多的人相遇,去創造各種不同的回憶。我……很狡猾,只想要保護自己,一想到妳是『雨宮未緒』,就覺得害怕,害怕因為我們身份的懸殊而受到傷害。嘴上雖然跟妳說那堆漂亮話,其實我根本沒辦法坦然面對,是一個懦弱的膽小鬼。」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
「但是,失去記憶的那段日子,以為自己只能回顧空白的過去,沒想到因此認識了未緒的另外一面,曉得妳更多的事,讓我覺得自己也是隨著時間在前進的,沒有白費。」
為什麼想要留在日本?為什麼想住在看得見森林的地方?是因為不願失去拓也的消息,待在隨時聽得見拓也下落的土地上,然後,讓拓也也能聽見我的歌聲。
「因為有妳在,我才想要努力成為一個不輸給雨宮未緒的人。是妳讓我變得有勇氣,有勇氣去追求幸福,而妳,在我的幸福當中佔了很大的部份,地球上幾十億個人,我只想要和妳在一起。」
我抿緊淚濕的唇,在他強忍淚水的注視下,移動雙腳,朝拓也走去。每接近一步,他的臉就清晰一點,傳遞到我這邊的力量,那所謂勇氣的力量也更多一點。我來到他面前,望著那張溫柔良善的面容,伸出雙手,圈住拓也的頸子,探觸到他溫暖的體溫,埋入他寬挺的肩窩裡:
「留在我身邊……」
他踉蹌一步,聲音些許哽咽:「未緒……?」
「沒有你在,我的幸福都是強顏歡笑而已。所以,請你不要離開,請你留在我身邊。」
我們的周遭,圍滿了看熱鬧的旅客和媒體,議論紛紛,攝影機和相機的拍攝從沒間斷過,明天一早我和拓也相擁的畫面肯定會躍上頭條吧!
然而那個時候我只在意拓也身上透著滿滿森林的味道,機場大廳門口也飛進幾片帶有那樣氣味的雪片,清新透明,只要闔上眼,就能見到從高聳通天的樹的頂端,飄落白白小小又發著光的結晶。整座寧靜的森林都下著雪,一層層累積了人們無心遺留下來的回憶,即使春天來臨,所有悲歡離合都會隨風而逝,我依舊相信,當初用深刻情感所烙印下來的痕跡,等到下一個雪季,仍然堆砌得出最初那美好的輪廓,只要曾經是那麼用心地記憶下來了。
當初鬧得那麼大的新聞,時間一久,也船過水無痕地在人們忙碌的生活中逐漸褪去。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並不大,只稍稍在森林鋪上薄薄的白雪,偏暖的陽光一照,立刻化作亮晶晶的水珠,綴滿了等待發芽的枝椏。
原小姐曾經佇立在那樣的樹下,仰著頭,觀看上頭發著螢火蟲一閃一閃光芒般的枝頭。我第一次見到穿著香奈兒套裝的原小姐如此融入安詳得幾乎就要靜止的畫面,她專注的側臉似乎什麼都沒想,只是單純在欣賞眼前的一景一物。
不久,秋本先生來到她身邊,和身材高大的秋本先生相較之下,原小姐顯得弱不禁風,然而不受到任何壓迫似,她對他愜意笑笑,目光又回到這座森林。
秋本先生的復原情況比預期好,下個月就可以回來工作,繼續擔任我的司機,因此原小姐輕聲對他說:
「那孩子就拜託你了。」
「妳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做的。」秋本先生低沉的聲音含著一道無聲嘆息:「不過也多虧妳,拓也和雨宮可以不用被迫分開,聽說從台灣機場打電話通知拓也到成田機場找雨宮的人是妳。」
「我不是為了他們,我從來就不是那麼好心的人。」
「那麼?」
「我只是……」她櫻唇微啟,躊躇片刻,才淡淡勾出安慰的笑意:「只是希望看到有人可以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只是想看到那樣的奇蹟罷了。」
秋本先生對她溫柔地彎起嘴角:「很多人都可以,妳也可以。」
她看了看他,是那種五味雜陳而又深刻的凝望,許久,似乎要說些什麼,但幾分鐘下來,原小姐還是放棄了。她自嘲地笑一聲,轉向無人的森林:
「我就是這點不行,大概一輩子也辦不到吧!」
我想,原小姐一定很喜歡秋本先生吧!因為太喜歡了,害怕搞砸一切,所以,她和秋本先生只是一起靜靜看著水晶般的雪水……一顆顆無聲落下。
我想幫上點什麼忙,不過,再怎麼想,好像沒有我可以做的事,心裡不由得焦急起來。
原小姐離開秋本先生,半途撞見我:「怎麼了?那種表情。」
「原小姐……」
「再怎麼說,妳也算違抗事務所安排的行程,還惹出這麼大風波,早點回去好好道歉吧!」
「我……不回去,我要跟原小姐共進退。」
「妳在說什麼傻話?」
「沒有原小姐在的事務所,我也不會留下來,更何況原小姐是因為我才離開的。」
她聽完,板起臉,冷冷教訓我:「沒讓妳去美國,是我個人擅自決定,為了這個失誤而離職也是理所當然。但妳是事務所簽約的藝人,未來還有一堆工作等著妳,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違約金我付得起,哪裡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想和原小姐一起工作!」
我著急得快哭出來了,該怎麼做才能把原小姐留下來,她是那麼能幹的人物,根本就不是我能夠說服得了的:
「當初,是原小姐挖掘我,又一路提拔我到這個地步,沒有原小姐,就沒有今天的雨宮未緒,所以……」
「妳想說,將來如果我不在,妳該怎麼辦嗎?」
原小姐連聽都沒聽完就打斷我的話,我面對她略帶責備的目光,汗顏了起來。
「對人生感到不安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因為這樣,就一步都不敢前進了嗎?未來會怎麼樣,沒有親自走到那裡,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與其煩惱著未知的將來,不如好好關注現在。現在的妳是事務所的歌手,跟著新的經紀人,做好他幫妳安排的新工作。往後,或許你會遇見更出色的人,或許會發生許多令妳驚奇的事,誰知道呢?不好好用生命去感受現在的一切,不管過了多久,都只能在不安的人生裡原地踏步。」
她的手才輕輕放在我肩上,馬上碰落了我盈眶的眼淚,原小姐依舊面不改色地說下去:
「妳說是我挖掘妳的,既然這樣,我就不允許妳只做到這種程度而已。妳可以更好,事務所堅強的實力對妳的事業很有幫助,新的經紀人可以帶給妳多元化的發展,妳應該留在那裡努力下去,這是我身為經紀人……在工作上給妳的最後一次忠告。好好加油,未緒。」
當她唸完我的名字,我感到原小姐離去時所帶起的微風涼颼颼地擦過我手臂,聽著她從沒猶豫過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想要用力拉住她的心情也愈來愈強烈。我轉過身,叫她:
「只有我一個人得到幸福太不公平了!原小姐呢?妳呢?」
離我十公尺遠的地方,積了一地厚厚的枯葉,她雙手放在長外套口袋中,回頭看看我,露出十分輕鬆而亮麗的笑容:
「哎呀!不做妳的經紀人,以後就當妳的歌迷,不也是挺快樂的嗎?」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原小姐的工作、原小姐的幸福等等,那些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是不想和原小姐分開,如此而已。然而她的笑容卻讓我連一句強求的話也說不出口,目送著她的離去,我彎下腰,向那個捨不得的背影深深行禮,淚水點點落在發出芬芳香氣的泥土上,好久,好久都沒有起身。
踩過一地腐爛的枯葉,朝著回暖的陽光走去,然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原小姐。
我和拓也在機場公開在一起的過程,在報章雜誌和電視播放頻繁,等於是昭告天下了,事務所沒辦法,只好認同這件事。對於我和拓也的交往限制很多,其實就算沒有那些嚴苛的規矩,我們能夠碰面的時間也少得可憐。在機場的告白宣言大概感動了不少人,尤其是一向憧憬愛情的高中女生和主婦,和司機兒子交往這件事獲得大多數人的支持,我的形象逆轉回來了,工作邀約不斷。況且,原小姐說的沒錯,新的經紀人有他自己的一套手腕,幫我開拓出嶄新的發展路線,我一面適應和他一起工作的步調,一面懷念著原小姐。
又過一年的夏天,跑完北海道那一場,今年的第二場演唱會來到橫濱舉辦,我把票寄給原小姐,她答應我會來看演唱會,害我又高興又緊張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
下午的排演提早結束了,我有四個鐘頭的休息時間,草草換裝後,便跑去後台找悠人,這次邀請不是歌手出身的悠人來做我的特別來賓。事務所有意讓他嘗試歌唱,因此安排他與我合唱,初試啼聲。
沒想到夏美也在那裡。
「嗨!我來幫妳打氣。」夏美很有朝氣打招呼:「一切都順利嗎?」
「嗯!狀況很好。」
「不過,這傢伙看起來好像不是那樣。」夏美幸災樂禍地指指懶洋洋的悠人。
悠人一下舞台,就變得無精打采,討厭陽光般戴上帽子和墨鏡,頹廢地靠牆站立:「結束後,我一定要跟事務所抗議,我完全就不是歌手的料。」
「但是你唱得很棒呀!大家都嚇一跳喔!」
「我跟妳不一樣,對唱歌一點熱情也沒有。」他瞅著我,十分乾脆地咧嘴而笑:「那樣的歌手是感動不了人的。」
「對了,未緒。」夏美好奇打量著我:「妳這身打扮是要去哪裡嗎?」
「啊……還有一點時間,我想去一下喪禮。」
夏美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喔!喪禮是今天……」
「嗯!所以,請不要跟我經紀人說,他會緊張得哇哇叫,我去去就回來。」
「快去吧!別忘記晚上開唱的時間喔!」
我對夏美揮揮手,跑了幾步,忽然想起這身雪紡紗套裝還是罩件外套比較不失禮,正打算回頭向夏美借衣服,卻聽見她和悠人談起了我的事。
「沒想到你這傢伙還真有成人之美呢!」夏美兩手扠腰,以男孩子的口吻糗起悠人:「先前在機場幫未緒逃走,現在又為了她硬著頭皮上場。是想扮演在一旁默默守護她的角色嗎?」
「話先說在前頭,憑未緒和我現在的交情,就算不是情人,我也單純地想幫她一把;而且,我可不認為自己輸給了秋本拓也那小子。」他頓了頓,延著壓得低低的帽簷,眺向淡得偏白的天空:「若真的要說有哪裡比不過,大概……也是因為……不會做蠢項鍊送給未緒吧……」
夏美見他說著說著悵然了起來,揚起手,重重在他背上拍一下:「幹嘛啦!突然這麼正經八百的,一點都不像你!」
「好痛……妳真的是女生嗎?」悠人按著背,抱怨地躲開一些:「人家難得不想嘻皮笑臉的……」
「哈哈!活該!誰叫你平常老愛開玩笑,一點信用都沒有。可是,那樣才像你呀!早點打起精神,好女孩又不只未緒一個。」
他瞪著她,負氣蹲下,揉撫受創的背部,又抬頭瞧瞧夏美,這回他看著她的神情有點不太一樣。
「什……什麼啦?」夏美莫名奇妙地退後一步。
「仔細想想,雖然既粗魯又兇悍,說話還常常帶刺,妳也算是不錯的女孩,我啊……還挺喜歡妳的。」
夏美直視著他,彷彿撞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整整愣了五秒鐘!接下來,她的臉蛋慢慢泛紅,令底下的悠人看得目不轉睛。
「你……你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啊?我告訴你,這種半調子的玩笑騙其他盲目的女生也許有用,不過在我身上是行不通的!下次再敢說這種……這種……總之,小心我一拳打飛你!」
落荒而逃一般,夏美帶著滿臉通紅,氣呼呼地轉身跑走。悠人等她走遠以後,才收回視線,再次對著乏味的天空發呆半天,扯出無奈的笑意:
「聽起來真的像開玩笑?」
悠人和夏美,他們又是另一段故事了。世界上再小的角落每天都會有新的故事正在上演,有人相聚,有人別離,有人的故事剛剛落幕。
身體一直相當健朗的老秋本先生前些日子因為猛爆性肝炎而住院,撐了八天以後還是去世了,走得好快。
拓也在電話中告訴我:「我爺爺說他要去天堂找我奶奶了,我奶奶一定會很高興。那時候的老爸雖然很想哭,但他還是拼命地用平常的語調跟爺爺說,『到了那裡,要記得向媽問好喔』。好像……離我們很近,近得隨時可以去拜訪一樣,不過實際上並不是這麼回事吧……」
喪禮辦得很簡單,來的大部份是自家人。我趕到的時候已經結束了,留下來的人並不多。老秋本先生的黑白相片被肅穆的香味圍繞,和相片中不茍言笑的老秋本先生對望,我感到些微困惑,那個稱讚過我有很棒的笑容的老秋本先生,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嗎?這一切感覺好像是假的,在這裡的我還在夢中一樣。
上前致意完,從一群黑白穿著的人們中間通過,夏日的氣息隨即迎面撲來,赤裸的腳踝熨上一襲熱意,將我固定在原地。
抬頭,整座森林綠得不像真實的,清澄地映入眼簾。天氣再怎麼炎熱,那裡面的空氣依然透著涼意,充滿芬多精的風才吹過,原本微微汗濕的額頭變得乾爽了。我放下遮擋豔陽的手,啟步朝森林走去。
高聳挺拔的樹群不時傳來浩大蟬鳴,要用盡他們短暫生命那樣地唧唧叫,除此之外,我所經過的綠蔭道很安靜,因為送走一位多年老友的關係,而感傷地安靜著。
我放慢腳步,拓也就坐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深黑色西裝被隨便擱在地上,領帶鬆綁了些,襯衫上兩顆釦子也為了透氣而解開,他背靠著樹,悠閒地注視有陽光躍動的樹梢。
很久沒見,拓也感覺上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倒是他不停在成長這一點是確定的。
拓也最後還是沒有接受原小姐給他的那份執導工作,他說那樣好像作弊。他想要跟一般人一樣從參加比賽開始,初選、複選、決選,或者落選了重新再來。也許接近名導演夢想的路又變遠了,重要的是,他不會放棄。
我們的交往並不受媒體祝福,每一篇報導都巴不得見到我們分手似的,一而再再而三不真實的揣測令人沮喪,每次和拓也見面,總不由得害怕會發現他的疲憊和不安。
他晚了半拍發現我,側過頭,溫柔一笑:「妳來了啊……」
我站住腳,感到才剛變得涼爽的肌膚又漸漸燙熱起來,心跳有點快。
「只能來一會兒,等一下就得趕回橫濱。」
「啊!今天是演唱會的日子。」他猛然想到,快速盤腿坐起:「還是快回去吧!不用特地……」
我已經來到他身邊,跟著坐下:「我想來……也想看看你。」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然後說:「我很好喔!」
「我知道,只是這種時候……想在你的身邊。」我低下頭,信手拔了幾根草,瞥瞥近在咫尺的拓也的手,比我大了一倍,看上去好堅強的樣子。
拓也突然想到什麼,往一旁坐開一點,伸長頸子搜尋四周:「今天……沒跟來嗎?」
「媒體嗎?沒有,大概以為我會回飯店休息吧!」
我盯著拓也仍撐在地上的手,你不要離我這麼遠啦!
「真稀奇,妳的經紀人居然肯放妳出來。」
「……」
「妳要來之前有先報備過吧?」
「……」我心虛地移開視線。
「雨宮未緒!妳竟然在演唱會前偷溜出來,到底在想什麼呀?」
我噘起嘴,瞪向他,大聲抗議:「什麼嘛!難得見面,卻打從一開始就要趕我回去,現在又坐得這麼遠,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嗎?」
他被兇得一臉無辜:「我才沒有那麼講。我是在替妳擔心耶!萬一被媒體知道,把妳寫成是丟下工作的歌手怎麼辦?」
「誰管媒體怎麼寫!我今天滿腦子只想著要見到你,就是想這件事而已!」
大概是被夏美影響了,說起氣話時格外的魄力,害拓也當場呆掉幾秒鐘。可是衝動過後,我也開始後悔了,我不是為了吵架才來的,明明不是……
不知過了多久,拓也驀然噗嗤笑一聲,我望向坐在旁邊的他,他隻手按住後腦勺,分不清是懊惱還是開心地吐出一句話:
「傷腦筋,我好像真的很喜歡妳。」
輪到我怔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高興還是納悶:「『好像』……是什麼意思?不好嗎?」
「不是的,我告訴過自己很多次,一定要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和妳交往。要習慣媒體的追逐,要學會對那些報導放寬心,要體諒不能經常和妳見面,甚至……如果有一天我們因為那些困難而分手,也要有心理準備,這樣不是很酷嗎?」
「唔?」我皺起眉頭:「……會嗎?」
拓也注視著我,用一種非常可愛的靦腆表情:「可是,剛剛說的那些理智的話,充其量是想掩飾心裡的牢騷罷了,我也挺任性的喔?」
曬在手臂上的陽光燙燙的,卻覺著臉上溫度更高了。我不發一語,挪到更靠近他一點的地方,幾乎可以觸碰到彼此的指尖。和他並肩坐在綿延相連的綠蔭底下,按在泥土地上的手感受得到森林古老的脈動,從地底深處傳來撲通撲通的共鳴與我雜亂的心跳,竟也意外契合。
為了不讓拓也察覺到我的羞澀情緒,而轉移話題:「你怎麼自己跑到這裡來?不覺得熱嗎?」
「不會,我喜歡夏天的風……夏天的味道……」他又仰頭環顧枝葉交錯的天空,喃喃自語:「不過,這裡的回憶好多,很多人的記憶,不同年代的記憶,我和爺爺的記憶……多得有點受不了……」
「拓也……」
「幸好妳來了。」
他牽住我的手,拓也所有快樂與悲傷的感觸都被我含握掌心,那麼生動鮮活,我開心得說不出話,又心疼欲淚,他凝望我的深邃眼眸卻宛如懂得我的心情,輕輕蕩過一縷純真的光:
「我原本認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要緊,不過,還得要好好地活著才行,只要活著,就有再見面的機會。『回憶』是收藏在腦袋裡的故事;可以觸摸得到、可以傳達得到的,只有『現在』,可以改變將來也許會後悔的事……也只有『現在』才辦得到,人一旦死了,就什麼也做不到了,所以……」
「我會好好地活下去。」我突然語氣堅定地打岔,拓也怔怔看過來,看我將頭撒嬌般地靠在他的肩上:「為了參與拓也的生命,我會珍惜每一秒的『現在』,然後長命百歲喔!」
拓也笑了,直到剛才為止那無以名狀的憂鬱,在交織的葉縫間消散得只剩下金金綠綠的光的粒子飛舞。他握著我的力道,有點緊,但好舒服,我聽見他和我低語約定:
「我們一起長命百歲,未緒。」
「好。」
再過一會兒我就得趕回橫濱的演唱會現場了,拓也也必須為緊湊的大學課業以及參賽作品忙碌,才相聚片刻又要各奔東西。
然而,不論時光怎麼流轉……一成不變的生活裡有美好的發現嗎?有沒有難過哭泣?是不是正在開心地笑呢?今天的你……是否也曾經感到一絲幸福?
那些再瑣碎的小事,只要用生命好好體會,便會在記憶中深深烙印下來了,是我們存在過的證明與痕跡。
午后慵懶的陽光透過細碎的天空縫隙一道一道灑在森林各處,斑斕的樹影作畫似地投映在我和拓也身上。當空氣寧靜得趨近凝結,我們在百年大樹底下沒什麼意思地相視一笑,那快樂的瞬息一眨眼就被吸入歲月的流裡,於是笑容變成了回憶,回憶變成了畫面,歷歷如昨的畫面……成為了一種永恆,就是永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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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知道最後總免不了要走到結局,但我真心祈禱我們的故事可以寫了很久、很多、很精采以後,那一天才來到。約定好了喔?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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