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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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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 -【遺忘之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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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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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6: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彷彿

  「咳咳咳……」

  那是一陣掏心掏肺式的劇烈咳嗽,我趴在草地上嘔出幾口水,濕透的身子承受不住水的重量,不住喘息。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圍上來了,包括原小姐,他們七嘴八舌詢問我的狀況,混亂中,我抓住披在身上的浴巾,吃力地抬頭,在模糊的視野找到拓也擔憂的臉。

  「剛剛那一場……那一場OK嗎?」

  獲救後的第一句話就在問工作,令他反應不及:「啊……一次OK喔!」

  「是嗎……」

  安心以後,我覺得自己虛弱得快暈過去了,原小姐到我身邊,一手撫著我冰涼的臉龐:

  「妳還好嗎?在水裡發生什麼事?」

  「腳……抽筋了,抱歉,給大家添麻煩……」

  「算了,沒事就好,下次如果覺得太勉強,就要事先講。」

  「是。」

  我不敢說出實情,這是拓也第一份工作,不想因此影響他。事後仔細回想,也許錯的確在我身上,是我自己不願意起來的。

  原小姐向秋本家借了地方讓我休息,我待在原本住過的房間,裹著薄被,什麼也不做地發呆一整個下午。

  這地方有太多的回憶,我很害怕。

  晚上拍完在祭典的場景,今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時間還早,大家都十分雀躍地相約去祭典逛逛。

  我並不想去,秋本太太大概是見我無精打采,極力催促我去跟大家一起玩。

  不曉得是不是喝了不少水的關係,就算走在熱鬧路上也顯得失魂落魄,來到祭典的人幾乎都換上傳統浴衣,穿著無袖洋裝的我反而顯得格格不入。打起一串串燈籠的森林入口,整條路排滿各式各樣的攤販,有吃的,有射鏢的,還有撈金魚的……

  金魚。

  我停下腳步,白色水池周圍蹲了兩個大人、三名小孩在撈金魚,肥胖的老闆用圓扇猛幫自己搧風,相形之下,在水中那些五顏六色的金魚悠哉多了。

  我沒有上前跟老闆要網子,只站在一旁出神地望著金魚。拓也和幾名工作人員出來逛,他發現我,交待幾句便脫隊走上來。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才來沒多久。」

  「……」

  「那,就不打擾妳了。」

  「……金魚……」我喃喃低語:「我想要金魚……」

  他打量我一下,沒有追問我的古怪,說句「我知道了」,便大聲跟老闆要網子,然後揀個位置蹲下,開始物色目標。

  拓也現在就在我身邊,而我感到空前的寂寞。

  我也蹲下來,隻手撐住下巴,靜靜注視水裡的動靜,魚群因為拓也網子的加入而到處亂竄,掀起不小漣漪,滑行的波紋一時弄糊了拓也在水面上的倒影,遠處太鼓的餘音也將過去的我的聲音悠悠傳送過來。

  「拓也,等你的感冒好了,我們再去看電影吧!然後要在院子裡堆一座不輸給這裡的雪人;春天來的時候,一起坐在樹下賞櫻花,我負責做便當;然後夏天我們去參加祭典,你撈一隻金魚給我;秋天……秋天……」

  我凝神地看,紅了眼眶。

  拓也一共弄破三張網子,將裝有兩隻紅色金魚的透明塑膠袋交給我:「來。」

  「謝謝。」

  「不客氣……雨宮小姐……」

  「叫我雨宮就可以了,令尊也是那麼叫我。」我依舊低垂著眼,沒有注視他:「聽說,早上救我的人是你,再次謝謝。」

  就算到了夏天尾聲,天氣仍舊維持著炎熱高溫,但是,我還分辨得出「溫暖」和「炎熱」的不同。在水中一把將我擁入懷裡的胸膛,還有剛剛接過塑膠袋時所觸碰到的指尖,都是溫暖的。

  「不,本來就是我沒有考量到安全的問題,害妳差點溺水,幸好沒事。」

  我活下來了,在水裡的時候原本是想什麼時候死去都無所謂的。不過,既然還活著,就會拼命地走下去,在這一條我所選擇的路,沒有在福崗的家、沒有夏美男子氣概的笑臉、沒有拓也暖和的溫度,在這樣孤單的路上繼續走下去。

  我並沒有接腔,他只好尷尬瞧瞧在章魚燒攤販前的同伴,好不容易找到話題:「啊!對了,上次在森林裡提到妳跟妳朋友的事,現在妳那位朋友怎麼樣了?」

  「……那跟你沒有關係吧!」我別過頭,離開他。

  隔天,幾位和我不熟的工作人員和拓也一起用早餐,我無意間聽到他們的對話。

  「怎麼說呢……雨宮好像很討厭我。」拓也一副想也想不透的樣子。

  「別介意,大明星的脾氣就是這樣,見多就不怪了。」

  「不,我以前跟她見過一次面,那個時候她明明很親切,又很隨和……」

  「所以我不是說大明星都是晴時多雲偶陣雨嗎?」

  我沒有再繼續聽下去,算了,被認為是那個樣子也好。

  不久,悠人從東京過來,他二度擔任我MV的男主角,今天起開始拍攝有他的部份。

  趁著搭景空檔,他拿著一瓶礦泉水走到我身邊,和我一起觀看工作人員來來回回忙碌,忽然問:

  「那個就是秋本拓也?」

  拓也正在指揮攝影機就位。

  「唔……嗯!」

  大約過了五分鐘,悠人掉向我:「很普通嘛!」

  「太……太失禮了吧!」雖說和我第一次遇見拓也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什麼嘛!我還以為那個害我被妳當作擋箭牌的傢伙會多出色呢!」

  他真的頗為失望,毫不遮掩地大嘆一口氣,原小姐發現悠人到現場了,走上來半褒半貶地關心幾句:

  「短時間內讓同一個人擔任MV男主角是罕見的事,不過,誰叫你是目前日本票選雨宮未緒最佳的螢幕情侶第一名呢?」

  「原小姐,妳多加那句『目前』是多餘的,以後,我也不認為第一名的名字會有所變動。」

  話才剛說完,他毫無預警往我肩上一搭,自然得好像我們的關係已經親密到某種程度。我嚇一跳,往一旁跳開:

  「你幹嘛突然……」

  「開拍前培養感情哪!」這傢伙竟然還笑瞇瞇地說那種幼稚的話。

  眼角一瞥,我不意撞上不遠處拓也不知何時在注意這邊的目光,他怔怔,因為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而困窘轉回頭,繼續和工作人員講事情,耳朵……紅紅的。

  奇怪,我覺得……

  傍晚,繼續拍攝悠人在祭典的場景,這期間有一群身穿浴衣的小孩互相追逐地經過,他們大聲唱起童謠,剛巧是那首「森林裡的熊先生」。

  唱到「妳的東西掉了,是白色的貝殼小耳環」那一句時,原本正在幫忙架設燈光的拓也沒來由停下手,覺得有趣地笑起來,問旁邊的人:

  「奇怪,歌詞裡掉的東西不是項鍊嗎?」

  「項鍊?」那位年輕女性工作人員再轉向附近的同事:「是耳環吧!」

  「呃……我也覺得是耳環,哎呀!不然去問那些小鬼嘛!」

  拓也緩緩斂起笑容,陷入短暫的沉吟,對於自己的印象和事實有所出入而淺淺鎖起眉宇。

  目睹這一切的我,不自禁伸手按住鎖骨,那裡掛著那條貝殼項鍊,並且感受得到體內脈膊又再一次活過來那樣地跳動著。

  我覺得……彷彿……

  沒有完全消失,還在那裡。

  儘管只有一點點,拓也記憶中關於我們的過去。

  隨著MV拍攝工作的結束,我和拓也之間的交集也到了尾聲。

  雖然有些不確定的直覺,遠遠望著拓也對小林薰溫柔微笑的光景,我始終沒有加以挽留。

  熱鬧的夏天過去了。我的新單曲一推出再度攻上公信榜冠軍,它的MV也獲得不錯的好評,原小姐不希望拓也的曝光而引起不必要的聯想,只在導演欄上打出拓也的英文名字。聽事務所說,接到不少對於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導演的詢問。

  有一天錄影結束,車子行駛不多久,秋本先生忽然把車急停在路邊,衝下車嘔出了一些東西,原本待在車內的我覺得他情況不妙,下車探問,這才發現秋本先生的嘔吐物夾雜著不少血絲。

  老實說,我著實被嚇壞了。和秋本先生共事多年,鮮少見到他請病假,這幾個月我忙得不可開交,也沒能察覺出他有什麼異樣。我立即攔輛計程車送秋本先生到醫院,同時聯絡原小姐。

  她在電話那一頭沉寂半晌,才開口作指示:「妳還在醫院嗎?應該還有工作吧!自己叫車先去,我會負責後續的事。」

  「不要,我在這裡陪秋本先生,要知道他沒事才可以。」

  原小姐嘆氣,現在並不想和我爭論的樣子:「好吧!總之,我隨後就到醫院。」

  聽見原小姐要親自來醫院,我暗暗訝異,她平常……怎麼說呢?平常不會有這麼人性的舉動的。

  秋本先生作檢查的空檔,我撥了電話給拓也,他正在打工,說會馬上趕來。這時,原小姐到了,和我一起聽醫生說明秋本先生的病情,原來是略為嚴重的胃潰瘍。

  在病房裡的秋本先生打了針,精神沒有先前那麼糟了,整個人比較舒坦,點滴中的藥水按著規律的節奏慢慢落下,我緊繃的情緒也因此緩和不少。

  「十分抱歉!給大家帶來這麼大的麻煩,尤其是雨宮妳的工作……」

  秋本先生竟然還可以魄力十足地低頭行禮,我趕緊搖頭:

  「現在最重要的是秋本先生的身體,其他的事請你不用擔心。」

  原小姐順勢提醒:「醫生都說只要好好休養就沒問題,現在妳可以放心去工作了吧!別讓秋本先生還要煩惱妳的事。」

  「是……」

  果然還是挺無情的。

  我在門關上的前一刻,瞥見站得筆直的原小姐用半諷刺的語調柔聲對秋本先生說:

  「虧你還能忍到這個地步呢!」

  「不,我的忍耐功力和妳相較起來,或許還略遜一籌。」秋本先生面帶微笑,平靜地回答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兩個人公事以外的交談情景,感覺並不壞呀!

  依照醫生建議,秋本先生必須好好休養半年才行,這段期間事務所打算另派一位司機給我。

  有一陣子,我的手機接到好幾通夏美打來的電話,不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並沒有回電話給她。細細想來,害怕再次受到傷害,才是真正的原因也說不定。

  悠人得知來龍去脈,出其不意地鼓吹我:「那不是很好?秋本拓也在醫院照顧他爸爸,妳就近水樓台去探病吧!」

  「秋本先生有秋本太太和拓也照顧,醫生說只要住院一個禮拜就可以出院,沒什麼好擔心的。」

  就算我要去,也會挑準拓也不在的時間。

  「真無情。」

  「你才莫名其妙呢!為什麼突然關心起拓也的事?」

  「因為,」他又露出天真無邪的該死笑容:「對手沒加入戰局就沒有意思了。」

  有一天,悠人突然說要帶個圈內同樣在玩音樂的朋友給我認識,他來按門鈴的時間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

  我氣呼呼上前把門打開:「你未免遲到得太……」

  面對出現在門口的客人,我瞠目結舌地失了聲。夏美拘謹地雙腿併攏,向我彎腰,她身旁的悠人則一派輕鬆地打招呼:

  「哈囉!」

  為什麼夏美會一起來?在請他們進來之後,並且準備好三人份的花茶,我都不停在心中反覆問著那個問題。

  「抱歉,這麼晚還不請自來地打擾妳。」夏美說。

  相較之下,自己到冰箱前找啤酒的悠人就太厚顏無恥了!

  「你們……怎麼會認識的?」

  「啊!妳們吵架那一天,我在事務所外面撿到她的。」

  悠人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回答我,夏美一聽立刻不高興反駁:

  「說撿到太沒禮貌了吧!明明是你自己過來找我講話。」

  「總之,我有好好陪妳吧!在妳哭得亂七八糟的時候。」

  「……那也不能把人家說得好像是別人不要的小狗一樣……」

  為什麼他們好像很熟的樣子?我按捺住一堆疑問,狠狠瞪住悠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要帶一個玩音樂的朋友過來嗎?」

  「是啊!至少『朋友』這部份沒講錯吧?」

  他咕嚕咕嚕地把啤酒喝光,那段短暫的時間裡,我和夏美各自尷尬地沉默下來。

  我不確定夏美從頭到尾有沒有把我當作朋友,不過上次已經說過不會原諒她了(還附帶一個巴掌),明知如此的悠人為什麼還要帶夏美來呢?

  「未緒,我有事情要告訴妳,可是一直聯絡不上,只好請宇佐美幫忙。」

  「妳還做了哪些事,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不是的,我要說的不是那些。」

  悠人湊到我們中間,裝起可愛地舉起手:「妳們慢慢聊,我先告辭了,就這樣。」

  「等一下!什麼叫『就這樣』!」

  我緊緊拉住他的衣服,把夏美帶走啦!

  悠人回頭反問:「現在這個時間已經沒有電車了吧?就讓她住一晚囉!」

  「不是你開車載她來的嗎?」

  「妳的意思是我可以再載她到我那裡嗎?」

  他邊說邊摟住夏美的肩,在夏美兇他之前,我先把她拉過來:「還是留在我這邊好了。」

  「是嗎?那就拜託妳了。」

  怎麼回事?有一種……被悠人擺了一道的討厭感覺。

  我找了一套睡衣給夏美,她在進浴室前還倍感新奇地環顧四周。

  「怎麼了?」

  「妳住的公寓好大好高級喔!完全不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住的地方。」

  「只有我一個人住,才會覺得空間大吧!」

  「一個人」,好可憐的字眼……

  我將睡衣交給她,趁她洗澡的時候去鋪床,抱著軟綿綿的枕頭,不由得陷入感傷。當夏美帶著渾身熱氣和沐浴乳香氣出來,我讓她進臥室把頭髮吹乾,看著她的背影,彷彿我們還在從前相約一起熬夜聊天的日子。

  夏美放下吹風機,我才匆匆移開視線。

  「妳還沒說,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聽說秋本的爸爸住院了,而且短時間內沒辦法回去工作。」

  「那又怎麼樣?」

  她走到我面前,我就坐在床沿,夏美也跟著坐下,一臉認真。

  「妳不能讓秋本代替他爸爸來開車嗎?」

  「妳……在胡說什麼啊?」

  「秋本一上大學就考到駕照了,而且他打工的工作是送貨員,開車對他來說沒有問題喔!」

  坦白說,我萬萬沒有料到夏美要說的竟然是這個!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可能讓他來開車的。第一,原小姐就不會同意讓一個曾經和我鬧過緋聞的人再次進入我的生活圈;而且拓也平常還要上課……」

  「其實妳是害怕接近秋本吧!」夏美強而有力地打斷我的話:「妳應該知道,秋本一家全靠秋本爸爸一個人在工作,現在少掉這份薪水,光是要付阿徹的學費都有困難喔!難道妳要坐視不管嗎?難道為了要逃避,寧願不出手幫忙嗎?」

  我曉得事務所每個月支付給秋本先生的薪水十分優渥,卻沒考慮到一旦失去它的後果。

  夏美不虧是喜歡了拓也好久好久的人,連這一點她都想到了。

  「可是妳……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這件事?只是因為想幫秋本家的忙嗎?」

  「不只如此。」她把話一字一句清楚地唸出來,好像未來的發展也會按部就般這麼走:「我要你們再見面,秋本想起妳的事,然後你們能夠像從前一樣地在一起。」

  「……為什麼?」

  「我寧願是妳跟秋本在一起,也不要小林薰那個撿便宜的傢伙坐享其成。」

  「那妳呢?夏美。」

  「我啊……我承認自己到現在就連虛偽地祝福你們都做不到。可是,拓也的幸福,就是我的免罪牌,我想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因此,如果能看見拓也再和妳在一起,我就會好過一點了。」說到這裡,她自己無奈地笑了笑:「好奇怪喔!我們都喜歡上同一個人,應該要更有話題聊、更心有戚戚焉才對,為什麼反而當不成朋友呢?」

  「夏美……」

  「妳考慮考慮吧!」她跳起來,若無其事地搜尋房間:「好了!我應該睡哪裡?地板?還是外面的沙發?」

  我也起身,歉然坦誠:「我最後……還是沒幫妳鋪床……」

  「欸?」

  「知道夏美也喜歡拓也的時候,我心裡其實有一點高興,因為,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都喜歡上同一個人了……好像同伴呢!」一手指向床頭兩只並靠的枕頭,我靦腆笑笑:「所以,一起睡吧?」

  是拓也教會我,人跟人相處本來就會受傷,受傷、爭執、然後和好,或許過幾天又會再次受傷,人類的世界不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不會死氣沉沉的啊!

  一瞬間,夏美露出快掉淚的表情,緊緊閉著嘴巴,瞳孔閃閃亮亮的。

  我覺得一度被殘忍奪走的東西,神又把它一點一點地還給我了,現在有著這樣的感覺。

  或者,它不曾離開,只是充滿太多情緒的眼淚讓我們看不清楚真相,但是呢,夏美,即使看不見,只要它還在……

  「我的睡相很差,會踢人喔!」

  「我知道,以前被妳踢過呢!」

  「我還會捲被子喔!」

  「我會搶回來的。」

  「未緒……」她忽然衝上來,抱住我,我們兩人一起摔倒在床上,她靠在我肩膀,緊抓著棉被和我,用她既難聽又走音的哽咽說:「能鼓起勇氣來找妳真是太好了,能把心裡的話讓妳知道真是太好了……沒為了那傢伙而當不成朋友……太好了呢!未緒。」

  即使看不見,只要它還在,就一定感覺得到,暖暖的、飽滿的,我們兩人都會有相同的感應,絕對是那樣沒錯。

  為了讓拓也取代秋本先生的工作,我又再度和原小姐起了爭執。

  早有免不了要挨一頓罵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會比上次的導演事件要來得困難重重。向原小姐求了好幾天都不成功,最後我索性硬著頭皮賭氣:

  「如果不是秋本家的人開的車,我就不坐。我寧願去考駕照,自己開車,妳知道我一定會那麼做。」

  原小姐性感的唇用力抿成一條線,雙眉高揚地怒視我,有整整五分鐘都沒有說話,從劇烈起伏的胸口便曉得她正在平息瀕臨爆發的怒氣。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非常任性,可是,我怎麼樣也要幫這個忙。原小姐,妳也閃避不了,我們都欠了他們一份情,妳心底清楚。」

  聽完,她的嘴角變得柔軟,哼出一抹冷笑:「妳不要誤會,我從來不認為虧欠了誰,也不感到抱歉。」

  「原小姐……」

  「我說過,我所做的事都是我的工作,就算把我當作工作的機器也無所謂。」

  「但是我辦不到,如果不能安心地放下那些私人情感,我就無法邁開步伐繼續前進。所以,請把幫我消除罪惡感這件事,當作妳的工作,讓拓也來開車吧!」

  原小姐輕輕偏起螓首,漂亮的手指緩慢地略過唇間,將先前的冷笑觸撫得圓滑許多:

  「妳抓到談判的訣竅了,未緒。」

  把原小姐將了一軍的我非但沒有被責備,反而受到她欣慰的嘉獎。

  原小姐可說是最常在我身邊的人,然而直到現在我依舊摸不透她這個人。不清楚她的過去,辨不出那些傳聞的真假,也猜不到這一刻她的心情是好是壞。

  有一回我獨自到醫院探望秋本先生,病房內原有的藥水味之中依稀殘留著一縷原小姐常用的香水,那個冷冰冰的原小姐來過了,她還是很關心秋本先生。

  那時秋本先生還不懂為什麼我會忽然開心地笑起來,單是知道原小姐良善的一面,就可以讓我快樂一整天。

  原小姐終於妥協,拓也正式接替秋本先生的工作,不過她對拓也的態度並沒有因為秋本先生的關係而稍加軟化,拓也剛上工的那一個禮拜挨了不少罵。

  他穿起秋本先生的西裝,稍嫌寬鬆,卻相當令人驚豔,簡直換了個人似的,斯文帥氣,並不輸給我在時尚派對遇見的那些貴公子。看著那樣的拓也,心情竟有點緊張,有幾次我們在後視鏡無意中對上眼,都是我先別開臉,這舉動更讓拓也以為我真的很討厭他。

  這天,結束一個在戶外的代言活動以後,我繞道離開,卻還是被眼尖的歌迷發現行蹤。他們一大群人遠遠地追上來,我和原小姐一如往常拔腿跑向停車場,才衝車上,見到拓也沒有立刻踩快門狂飆,原小姐不耐煩地揚高聲調開罵:

  「你在搞什麼?時速四十是怎麼回事?」

  「可是,那些人離車子太近,不是很危險……」

  「笨蛋!你儘管開走就是!」

  拓也初次握到這輛車的方向盤時,還顯得戰戰兢兢,躊躇問我:「如果不小心撞壞,要賠的數字應該會有好幾個零吧……」

  出的狀況很多,拓也幾乎每天都逃不過原小姐的責備,後來漸漸熟悉習慣了,愈來愈有父親的架勢,原小姐也不再那麼緊盯他。等候我工作結束的空檔,拓也就在車上複習學校功課,聽說同班同學很夠義氣,會幫他瞞混點名,也會幫他整理筆記。

  那個認真生活的拓也,卻在好幾次停紅燈的時間當中,被我發現他出神的側臉不小心透露著化不開的愁緒,是在擔心秋本先生嗎?還是為了自己復原不了的記憶而著急呢?

  「綠燈了喔!」

  我出聲提醒,他匆忙回神,道句抱歉後繼續專心開車。

  拓也戴著黑色腕錶的手、拓也放在方向盤上的手……真好看,我想輕輕牽握,告訴他不要難過。

  「有心事嗎?」我淡問。

  「啊……」他猶豫一會兒,覺得很不好意思:「在上班時間分心,對不起。只是又跟女朋友吵架,心情有點差。」

  「吵架?」

  「她……不知道為什麼,最初聽見我要來幫老爸開車就很反對,我也搞不懂,我說今天必須晚歸,她又不高興了。」

  這樣不是很好笑?小林薰,我自己都已經放棄了,妳還視我為敵嗎?

  「如果你覺得困擾,拒絕這份工作也不要緊喔!」

  「妳不要誤會,這麼說可能不太恰當,可是我現在很需要這份工作。」

  我下車的時候,項鍊的扣環鬆了,鍊子從脖子上滑下去,我的手才剛下意識按住頸側,拓也已經先一步幫我把項鍊撿起來。

  「謝謝。」接過那條貝殼項鍊之際,我驀然飛來一筆:「這項鍊……你覺得怎麼樣?」

  「咦?」突然被問起女性飾品,讓他有點不知所措,瞧了瞧項鍊,不很肯定地:「呃……很……天然?」

  我淺淺彎起嘴角,將它收進外套口袋,什麼也不說地往前走。看吧!小林薰,現在的我,頂多,只是在拓也夢境裡出現過、醒來後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片段而已。

  拓也雙手提著我今天的服裝走在前頭,偶爾會回頭看看我,感覺又不太像有話要說,他的腳步比平常放得慢,難怪常被急性子的原小姐教訓。但,那奇怪的習慣似乎就是改不了。

  下午幫某名牌的最新冬裝走秀,晚上有該品牌所主辦的派對,各界名流都會到場,原小姐事前囑咐過這場派對的重要性,要我至少要待到晚間十點以後才能離開。

  拓也幫我提服裝到走秀會場後,我讓他先回去上課,十點以後再來接人。

  「啊!雨宮。」他生硬地叫住我,我回身,等他說下去:「我猜,妳大概對我沒什麼好感,不過還是要跟妳說,關於導演的事、我爸住院的事、還有這份工作的事,我一直都很感激妳。」

  「……」我不要什麼感激,我要再一次聽見你叫我「未緒」,這小小的要求卻是你無法回應的:「你誤會了,我沒有做什麼。」

  我們之間始終分分合合,在以為會永遠在一起的時候分開,在分開的時候又一次次偶然靠近,每次一想起,總覺得既愚蠢……又傷心……

  等到回神時,手上那杯派對主人塞給我的飲料已經喝掉一半,胸口和喉嚨都熱熱的。

  我暗叫不妙,急忙喊住一位派對現場的服務生:「請問這是什麼?」

  他禮貌回答:「是雞尾酒。」

  說時遲那時快,一顆顆小小的紅點開始出現在我的手背,我將半空的高腳杯丟給他,轉身逃離會場。

  我身上的禮服背部是鏤空的,無袖的赤裸手臂,右側裙擺還開了高衩……那些酒疹很快蔓延全身,只要是可以見到的皮膚都是斑斑點點。在我抓著裙擺狂奔的路上,擦撞到不少來賓,而我頭也不回地跑出這幢燈火通明的大洋房,越過修剪整齊的草坪,途中絆跌一下,最後將自己藏在一叢矮籬後面。

  萬一被狗仔拍到怎麼辦?誰來救我?救救我……

  這時,草坪上響起了另一個腳步聲,我嚇得瑟縮起來,心裡祈禱那個人並沒有發現我而趕快走開,可惜事與願違。

  「雨宮?妳在那裡做什麼?」

  腳步聲來到身後,我萬念俱灰地將臉埋進膝蓋,為什麼偏偏是拓也?偏偏在我這麼難看的時候?

  「你……怎麼會在這裡?時間不是還早嗎?」

  「喔!老爸交待過我,要比約定的時間早一個小時到,以免有突發狀況。」他頓頓,重新詢問我的情況:「妳怎麼了?我看見妳從裡面跑出來。」

  聽見他又靠近幾步,我驚恐大叫:「不要過來!」

  「欸?」

  「抱歉,以前……也有過不好的經驗,所以現在……很害怕,不知道為什麼,很害怕……」

  我無法停住身體輕微的顫抖,呼吸一直非常急促,臉部灼燙,是一個最糟糕的狀況。

  「呃……我不太懂妳在說什麼,可是也不能就這樣丟下妳不管吧!」

  「別過來,我現在……」我困窘得快哭出來了:「我現在難看得要命,全身都是酒疹……」

  草坪這裡雖然沒有燈光,然而隱藏一整晚的月亮從雲層後方露出臉了,一下子,皎潔月色灑滿草地,還有在上頭的我們。

  月光還是讓我無所遁形,被喜歡的人看到自己這麼可怕的模樣,我只想挖個洞鑽下去。

  突然,有件西裝外套輕輕覆在我身上,拓也接著走到我面前,蹲下來,一笑也不笑地盯著我,那令我原本就紅通通的臉變得更躁熱。幾秒鐘過後,拓也在旁邊一屁股坐下,望起又大又圓的月亮。

  「唔……是不怎麼漂亮啦!不過……」拓也轉向我,吃吃笑起來:「很可愛不是嗎?」

  我愣一下,覺得受到稱讚了,可是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那算什麼啊?」

  「就是如妳所說,真的不好看的意思。」

  「……你是想安慰我嗎?」

  「是啊!所以我不是還說,這樣也很可愛嗎?」

  「呵呵……啊哈哈哈……」

  我努力忍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放聲大笑。

  等我笑到肚子疼而慢慢打住,拓也托起下巴微微而笑:

  「哪!現在就漂亮多了。」

  我好不容易才偽裝起來的疏遠和冷漠,一遇上拓也的溫柔便那麼不堪一擊地瓦解了。

  拓也幫我要了一杯溫開水,喝光以後感覺好很多,我們就坐在草坪上,什麼也不做地欣賞明亮的月空。後來,他想到了什麼,拿出一只價值不斐的高跟鞋,是我在半路上掉的。

  幫我穿上的時候,他稍稍抬起眼,開起玩笑:「好像灰姑娘的故事。」

  我屏住呼吸,只有被他碰觸到的腳踝是燙的,跟我此刻的臉頰一樣。

  不同的是,這個灰姑娘的故事裡沒有王子,就算有,需要藉著玻璃鞋才能找到灰姑娘的王子,一定也早已忘記是誰在舞會中與他共舞了。

  拓也撞見我掩飾不及的羞澀,不自在地低垂視線,放開我的腳。

  「謝謝。」我說。

  「我只是幫妳把鞋子撿回來。」

  「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

  「沒有那麼誇張啦!剛剛是近日以來妳第一次對我笑,我原以為妳對我的評價很差的。」

  「我是不是討厭你、對你笑了幾次,這些事……你很在意嗎?」

  下一秒,拓也整個人僵硬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是,我就知道自己還是不該問的。

  「我隨便亂說,別介意。」

  「是很在意。」

  就在我試著自我解嘲的時候,拓也回答我了,既認真又苦惱:

  「這個樣子真的很奇怪,我跟妳又不熟,妳的想法也與我無關,只是每次遇上妳的冷淡,還是會有受挫和不安的感覺。因為,妳不應該是那樣子,我的直覺告訴我,雨宮不是那種冷漠的人,所以……我很在意。」

  他用心望進我眼中有他的瞳孔,忽然不再說話,打從在森林所觸見那不曾稍減的痛苦和疑惑凝在眉頭,欲言又止的唇角,都宛若散發著月球引力,小小的,卻足夠深深揪住我的心。

  「……我得進去了。」避開他的眼,我快速站起來。

  「妳不回家休息嗎?」

  「疹子已經退得差不多,而且,十點還沒到。」我卸下身上的西裝外套,還給他:「這是我的工作。」

  「那,我送妳到門口。」

  「還有,秋本……」

  「什麼?」

  「我並不是討厭你,絕對不是,只是……有很多原因,說也說不上來的……」

  他不再多問,爽朗地咧開嘴:「我知道了。」

  西裝外套才剛離開我,便襲上一陣陣淒楚涼意,月亮又被移動的雲朵擋住了,視野黯淡,拓也的體溫從我赤裸的肌膚一吋吋地退去。

  分開,靠近;又分開,又靠近……溫度和光線也起起落落。我在突發的傷感中抬起頭,注意到前方拓也和我之間的距離拉得並不遠。

  「秋本,不用太顧慮我,我平常走得不慢。」終於講出來了,再這樣下去,他每天都要被原小姐唸一次。

  然後,他沒來由發怔好久,一面思索著什麼事,一面看看我的腳,露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秋本?」

  「我是不是常常有奇怪的舉動?」他尷尬搔頭:「老實說,和妳一起走路的時候,我總覺得……需要特別等妳,好像妳行動不方便一樣……哈!我真的很不對勁吧?如同妳剛所說,有很多原因,卻說也說不上來似的……」

  他不知該怎麼作結,閉上嘴,繼續調整到正常的步伐節奏往前走,而我卻佇留原地,捨不得眨眼一般,牢牢目送拓也套上西裝的背影。風吹過草地,帶起一陣懷念的泥土香,有來自那座森林的味道,將我身上所有妝點的碎鑽都化作樹頭頂端閃爍的星,照耀著從前的影子。

  那些說也說不上來的原因,通通在時晴時陰的月色形成一幕幕從前上下學的光景,拓也身上背著兩個書包,一路留意後頭拄著柺杖的我……

  還在!過去的未緒,過去的拓也,都還存在於此時此刻的時間細縫裡,只要稍加找尋,就能發現生命細細碎碎的蹤跡,也正沿路一步步地跟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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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說也說不上來的事,叫人捨不得否認它的存在的,有人將它起名為……「彷彿」。你同意嗎?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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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7: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在你身邊

  入秋以後,我的工作量驟減不少,應該說,暫時脫離了那個巔峰期。

  空閒的時候會和大家聚在一起,所謂的「大家」是指拓也、夏美和悠人。

  一開始,拓也對於我和夏美的相識感到不解,夏美隨口編了一個牽強的理由搪塞過去,說她是我後援會的會長,自然就跟我很熟了。

  「從沒聽說妳是追星族的。」對於這個說法,拓也果然半信半疑。

  上洗手間時,夏美在洗手台那裡向我抱怨:「管他記不記得妳,直接把以前的事通通告訴秋本不就好了?」

  「不行,秋本家根本就不希望拓也想起我的事,我自己也很清楚,如果又再一次和我有所牽扯,從前那些不好的事不就要再重蹈覆輒了嗎?所以,不行。」

  夏美從大面的妝鏡中瞧瞧我的落寞,將手上的水兩三下甩在洗手台中:「這樣就好嗎?維持目前的現狀對妳而言就夠了嗎?」

  「夏美……」

  「而且,我就是不爽看見那傢伙明知道妳和秋本的事,還故意對妳糾纏不清啦!」

  我們回到露天咖啡座,茶點都已經送來了,那傢伙……不是,悠人突然把他蛋糕上的櫻桃一個個分到我盤子上:

  「給妳,幫我吃。」

  「嗯!」

  我才用叉子叉起一顆長得十分紅亮的櫻桃,就發現夏美正兇惡地瞪住悠人。

  「自己的食物自己吃完啦!」

  「未緒喜歡水果,我又不喜歡酸的東西。」他賴皮地回答她以後,轉向我,笑瞇的眼彎成漂亮的新月:「交換食物是常有的事,對吧?」

  「呃……嗯!」

  我們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了,並不覺得這麼做有什麼奇怪。不過我感覺得出只要拓也在場,悠人的確會故意多出不少親密的舉動,挑釁的意味昭然若揭。當對面的拓也因為剛剛那狀似親暱的光景而露出無措的表情,我心裡不由得著急,拓也已經有女朋友,我還是不希望他有所誤會。

  夏美輕蔑回嘴:「交換食物是女生在做的事吧!」

  「妳為什麼會知道?」悠人作出一臉驚訝的表情後,繼續若無其事地吃起他的蛋糕:「明明就不像女孩子。」

  「你……為什麼我要被你這種不像男人的傢伙說不像女孩子啊?」

  夏美氣得像要把桌子翻過來一樣,她的火爆脾氣遇上溫吞的悠人構成很奇特的畫面,我忍不住兀自笑了幾聲,遇上拓也的視線,彷彿了解我現在的心情一般,他也微微抿起一道舒服的笑意。

  夏美問我,這樣就夠了嗎?

  在一個可以見到少許曙光的黎明,特地下廚準備兩份便當的時候,我一度停下手,思索著夏美的問題,心境矛盾得幾度無法繼續下去。當然不夠啊!人類是貪婪的,只要緊抓住一線希望,就會單純以為還會有更多機會出現,於是想把他的近況、他的笑容、他心上的位置……都佔為己有。

  隔天一早,拓也開車送我到工作地點,在我下車前順便確認離開的時間。

  「預定會在兩點結束對吧?」

  「沒有錯。」我離開座車,不自覺將手上的提袋握緊:「啊!還有……」

  「唔?」拓也又從車上探出頭。

  「那個……」我不敢正視他的臉,心臟怦怦得七上八下的:「聽說……聽說你都自己打理午餐,我平常會自己帶便當,所以,不嫌棄的話……」

  我注意到拓也的三餐通常都用便利商店的飯糰和一瓶牛奶就打發掉,想為他多做一點事,又因為缺少承認的勇氣,通常人們只好用「聽說」來作為言不由衷的起頭。

  「不嫌棄的話,我順便多做了一份給你。」

  我從提袋拿出便當盒給他,他呆了半天才訥訥收下:「謝謝……」

  就這樣過了好幾天,只要遇上中午必須工作的日子,我就會幫拓也做便當。直到有一天,拍攝洗髮精的廣告中我得在鄉間小路騎一段腳踏車,中午休息大家都聚在樹下吃便當。

  拓也帶著便當盒走來,沒想到助理正巧經過,見到我手上自己做的便當時,訝異驚呼,音量之大,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見。

  「真稀奇!第一次看妳自己帶便當耶!」

  真的,每個人都聽得見。

  「……」

  我抱著打開一半的便當盒,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拓也的腳步慢下來了,我看著自己便當裡豐盛的菜色,連一丁點抬頭的力氣也沒有。

  「啊……今天的便當……」拓也來到我跟前,吞吞吐吐地啟口:「也很好吃。」

  接下來會跟我說,以後不用再費心之類的話吧……

  他忽然蹲在地上,我和他面對面相視!

  「老實說,吃到妳做的便當的第一天,我很意外,因為裡頭全是我愛吃的菜。起初以為那是巧合,然後我問過夏美是不是跟妳提起過什麼……」

  聽到這裡,我心頭一緊,深怕夏美會意氣用事地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事情。

  「夏美有點不太高興,她說,太多的巧合就是有緣了不是嗎。我不明白她的話,可是自己仔細思考過,雖然厚臉皮了些,卻不禁要想,雨宮該不會是為了我才特地準備便當的吧!」

  我的臉頰一陣燙,死要面子地閃躲他的眼:「我怎麼可能……」

  「就是啊!我後來也覺得不可能,妳都說是順便幫我做了。不過,就算是那樣,」他捧著手中空的便當盒,靦腆地笑了:「每次吃便當的時候都覺得很高興,好像有人在關心著自己,就算是一個人吃飯,一點也不覺得孤單。」

  好可愛……我一時有點看傻了,說這些話的拓也,好可愛喔……

  這時,導演要跟我確認畫面,工作人員揚聲叫我,我放下便當離開座位。

  時序已經進入十月,氣溫依舊居高不下,才走出清涼樹蔭,豔陽的熱度順著微弱的風迎面捲來,薄紗裙擺在我腳步交替的瞬息翻飛,要對抗這波熱浪似地,我舉起手,擋在額頭前方,心底膨脹著一股說不出緣由的衝動。

  我走了幾步,回身,拓也還在原地納悶地望著我。

  「要好好地感謝。」

  「咦?」

  今天風大,為了拍廣告而吹整柔順的髮絲在身旁頑皮起舞,我微醺著臉,任性地大聲告訴他:

  「人家是特地幫你做便當的,早上五點就起來做了。」

  「……」還在發愣的拓也說不出半句話。

  「所以,要好好地感謝才行。」

  為什麼要一直擔心是不是會給對方帶來困擾?如果自己的心意能夠帶給別人幸福的感覺,那就大膽承認自己也參與了那一份幸福,也無妨吧!

  秋天是颱風季,一兩個月來事務所不少活動都因為碰上颱風而取消,上上下下亂成一團。最近我手上接的一個通告,是為博多拉麵代言,必須飛到福岡一趟介紹各地有名的拉麵。福岡是我的故鄉,上一次去是到福岡巨蛋作巡迴演唱,一結束我馬上就離開了,這次的代言活動原本也打算如法炮製。

  但,天不從人願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颱風逼近的緣故,飛機航班一一停飛,我在電話中跟原小姐說要改搭新幹線。

  她並不贊成:「在那裡找間飯店住下來好了,不用急著回來。萬一在新幹線上被認出來,引起騷動怎麼辦?」

  可是我近鄉情怯呀……

  「我會很小心的,我想儘快回東京。」

  「那這樣吧!」她沒輒吐氣:「我叫秋本過去接妳,有他在,我比較放心。」

  「咦?為什麼?」

  特地叫拓也到九州太過份了!

  「那孩子會保護妳。」原小姐事不關己地哼笑一聲:「上次妳溺水時,第一個跳下水的不就是他嗎?」

  拓也搭新幹線趕來的時候,在拉麵博物館的錄影工作還沒有結束,他在等待的那三個鐘頭期間,外面風雨逐漸加大,等到我拎著隨身行李趕到門口,他也正好講完電話。

  「久等了,我們走吧!」

  「新幹線……」拓也指指手機,苦笑:「原小姐剛剛說新幹線也停駛了。」

  「真的?」

  我衝到門口,變天的速度之快,外面已經風雨交加,雨水猶如海浪強勁地打在玻璃門上,樹被大風吹彎了腰,不時有散落物在地上滾動或漫天飛舞。

  拓也觀量這光景,喃喃自語起來:「現在就算走在路上也很危險吧!」

  「原小姐還有說什麼嗎?」

  「喔!她說不准只有我們兩個住飯店,萬一被房客傳出去就要我切腹謝罪,還有……」

  他不知所為地躊躇一下,我瞥向他:「還有什麼?」

  這時,當地的工作人員過來關心我們的去處:「雨宮,你們有訂飯店嗎?」

  我搶在拓也回答前這麼說:「沒有,不過朋友家就在附近,我們會過去打擾。」

  然而等半天都招不到計程車,最後拓也索性問我:「妳說的那個地方會很遠嗎?」

  我搖搖頭:「不會,看到那座橋沒有?過橋以後左轉就到了。」

  他伸長頸子眺眺,估算過步行距離:「一口氣衝過去吧!可以嗎?」

  「我可以。」

  拓也為我不假思索的回答而咧起敬佩的笑容,他要來兩件簡便型的雨衣,落句「走了」,便拉起我的手往外衝。

  颱風的威力比想像中還可怕,我的體重輕,在奔跑的途中,好幾次因為突來的強風而差點跌倒,幸虧拓也都能把我拖回來。身體被雨水打得作痛,強風不斷,我根本看不清楚路面,幾乎是靠拓也牽著我才能通過一條街和那座橋。

  「是哪一家?」他回頭大聲問。

  「跟我來!」

  我掙脫他的手正想往前跑,誰知路旁一棵嬌小的行道樹禁不起風吹,應聲折斷,上半段的樹身朝我壓來!我回眸撞見躲也躲不掉的樹,拓也一個箭步撲向前,將我推向牆角,長滿枝葉的樹從他背部錯身而過。

  驚嚇過度的關係,我淨是睜大著眼注視那棵只剩半截的樹屹立在路邊,貼靠在我身上的拓也緩緩鬆口氣:

  「路上……果然很危險……」

  全身濕透的我們彷彿要證明自己還活著,捨不得離開彼此的體溫,儘管有雨水相隔,什麼也感受不到,儘管拓也紊亂的呼吸已經漸漸正常,他還是沒有離開。

  我們沒有擁抱,這不能算是擁抱,可是,我的確是又回到拓也的懷裡了。

  不多久,呼嘯的風雨聲中,聽見他憂鬱又困惑的低語:

  「就這樣一直下去……好像會想起什麼似的……」

  在他懷裡,沒有溫度、激情,只有像雨一樣一陣一陣的悲傷。我不由得噙著淚,輕輕靠向他濕透的肩膀:「請你想起來……」

  原來事到臨頭,我還是如此自私,希望你能想起過去的一切,還有未緒這個人。我想回到你身邊,想回到你的記憶裡,拓也。

  那一排房屋的款式都一模一樣,我朝其中一間按了幾次電鈴,都沒有人應門。

  「會不會不在家……?」

  拓也還在猜測,就見到我彎身搬開門口邊的第三塊花磚,中間放著一把鑰匙。

  「怎麼還是把鑰匙放在這種地方?」我一邊開門,一邊碎碎唸起主人的粗心:「萬一被奇怪的人闖進去怎麼辦?」

  「我想,我們現在就算是非法入侵了吧……」

  走進玄關,我生疏地打住腳步,以前那個塞滿雜物的壁櫃沒有了,換上小巧的鞋架和傘架,隱約聞得到擺在樓梯口那盆水仙花的香氣,充滿淡淡清香的空間變得好寬敞。

  「是誰?」

  屋裡頭傳出詢問聲,緊接著人影也跟著快步走來了。那是一位身材保持得不錯的中年女性,沒有複雜造型的短直髮,一看就知道年輕時代也很美麗的瓜子臉,手上拿著一把跟她溫婉氣質不搭調的鐵鎚。

  她見到我的時候,面露微小的驚訝,閉合的薄唇卻什麼也沒說。

  看到她與我印象仍舊沒什麼改變的身影,有那麼幾秒我緊張到結巴:「我……我們剛剛有按電鈴,以為沒人在。」

  「啊!風雨太大了,根本聽不到其他聲音。」她對颱風稍加抱怨,接著注意到拓也:「這位是……」

  「您好,我是秋本拓也。」拓也禮貌地鞠躬。

  「他是我朋友,我在附近工作,後來被颱風困住了。」

  「剛剛新聞好像有提到交通的問題……」她回想著頷個首,準備轉身帶我們進去:「快進來吧!得把你們身上的濕衣服換掉才行,妳先帶秋本先生去浴室,我幫你們找衣服。」

  「好。」

  浴室在二樓,我帶拓也上樓的時候,他在後頭好奇問道:

  「那位是妳朋友的媽媽嗎?」

  「唔……她是我媽媽。」我不好意思地瞄向天花板:「這裡是我家。」

  「咦?」

  幾年沒回來了?一年?還是兩年?我尷尬地不想數算清楚。

  我堅持讓拓也先使用浴室,過不久媽媽已經找到我們的衣服,拿上來交給我。

  「要回來也要先講一聲呀……」她輕聲責怪起我的唐突。

  「這麼臨時也是不得已嘛!回不了東京,又不方便住飯店……」

  「喔!多虧這場颱風,才讓妳想到要回家對嗎?」

  我的嘴張了又閉,目送她下樓,無奈地嘟起唇,我又沒有那麼說,何必講話帶刺呢?

  媽媽娘家的家世不錯,她本身也承襲了那種背景的優雅和寡言,不輕易流露個人情緒的教養往往讓我拙於熱情以對。

  我和拓也都梳洗完畢,媽媽已經在客廳準備好熱茶等我們。

  她以聊天方式問到拓也是哪裡人,還是學生嗎,怎麼會跟我認識等等,我暫時當起隱形人啜喝我的茶,她忽然端詳拓也整個人的模樣,和藹地笑:

  「你身上的衣服是我前任老公的,未緒很喜歡她爸爸,你們差不多高。」

  我嗆了一下,爸爸就是我們母女多年前吵架的原因不是嗎?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

  又閒聊一會兒,拓也問起我們剛進門時媽媽手裡拿的那把鎚子:「您剛剛在修東西嗎?」

  「是啊!」媽媽大嘆一口氣,十分為難的樣子:「涼子(是我的妹妹)的房間一直會漏水,幸好她現在已經搬進學校宿舍了。」

  「我來修修看吧!」

  聽拓也這麼說,媽媽似乎很高興,嘴裡說著家裡還是有男生方便,便帶他到涼子的房間。

  我喝完茶,無所事事地呆坐一會兒,才晃進廚房,發現爐子上煮著馬鈴薯燉肉。天花板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響,我穿起擱在一旁的圍裙,繼續把晚餐做完。

  稍晚,媽媽見到我做的晚餐,難掩驚訝:「妳會下廚?」

  對於這麼見外的問題,拓也奇怪地掉向我,我猛扒著飯快速說:

  「一個人住,以前不會的事也都學會了。」

  「是嗎?也對。」她語末帶著興味的感嘆,伸出筷子夾起一塊玉子燒,兀自笑了起來:「我自己不就也在拿鎚子修屋頂了嗎?」

  她把玉子燒送入嘴裡的那一刻,我也停下筷子注意她,好不好吃?會不會太甜?

  媽媽將玉子燒吞下後,只是停頓片刻,沉吟的神情讀不出任何思緒。儘管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右眼的眼角還是淺淺多出了一條歲月的痕跡。

  媽媽不是繼續夾其他的菜,就是和拓也客氣聊天,對於我的料理什麼也沒表示,不管好不好吃,多少也說一聲嘛……

  「我不是每個月都有匯錢回來嗎?那些錢應該很足夠了,為什麼不買一棟新房子住好一點呢?」

  我帶著心疼的意味催促,媽媽抬眼看看我,以輕鬆的口吻反駁:「那是妳的錢,我不能用妳的錢買房子給我自己住。」

  那當下,我有點生氣了,沒有必要分得這麼清楚吧!

  打從我進門到現在,一直冷冷淡淡的,難得人家回來一趟耶……

  雖然我的態度也沒好到哪裡去,雖然我很想再親近一點的……

  晚上,媽媽將涼子的房間稍微整理過,帶拓也進去,我經過門外的時候,她正良善地問拓也:

  「你……是不是正和未緒交往?」

  「咦?」這問題害拓也慌張一下:「不是,您誤會了,我們並沒有……」

  「是嗎?」她微笑的眼睛彎起令人懷念的曲線:「未緒只帶她欣賞的男孩子回家,第一個是悠人那孩子,再來是你,未緒應該滿喜歡你的。」

  媽媽發現了。又沒有什麼互動,為什麼她會一眼就看穿呢?一面換上睡衣,一面反覆琢磨這矛盾的心情,是挺困窘的……又有點開心。

  我的房間一點都沒變,傢俱和物品的位置沒有更動,打從我離家的那一天起便完好地保持下來。坐在床上細細回味這房間的一切,良久,才想到應該要打電話給原小姐。

  她知道我待在家裡便附和道:「難得回去一趟,那就多住幾天吧!反正這禮拜沒有工作。」

  「呃……那個……」直覺之下差點跟著答應,卻想到媽媽對於我的出現並不特別歡迎的樣子,而幾許落寞:「我還是明天回東京好了。」

  時常和妹妹涼子聯絡,聽說媽媽最近在醫院升上護理長,空閒時會去學插花,過得不錯,我放心多了。

  「啊!也得跟拓也說一聲明天要回去的事。」

  我披件薄外套到涼子房門外,舉手敲門前聽見裡頭提高不少音量的說話聲,拓也在講電話,對象是小林薰,對話內容並不太愉快,應該是為了拓也今晚和我一起滯留在福岡而吵架的。

  我黯然放下手,轉念下樓去。雖然不太清楚,但我猜他們為了我的事一定常常發生爭執吧!有時面對不快樂的拓也,不禁會想,自己是不是第三者?我是嗎?

  入夜後的天氣沒有好轉跡象,在空曠的客廳更能感受到風雨交加,不只是潑滿雨水的落地窗,整棟房子好像會被掀起來似的,不時喀啦喀啦震動。我拿出歌譜,站在窗前為下下個月要發行的新單曲練唱,副歌有一段格外艱澀,爬音再爬音,然後做一個曲折假音隨即下降,這個地方怎麼唱都不順……

  「啊!」

  有個突兀的聲音打斷我的練習,我迅速回頭,見到拓也為難地留在階梯上。

  「抱歉,我以為這裡沒人在。」

  「沒關係,你需要什麼東西嗎?」

  「不是,我想找一個看不到床鋪的地方唸書,不然會打瞌睡。」他無奈舉舉手上的書。

  「請便,對了,我來泡咖啡好了。」

  客廳桌上擺著一壺剛沖好的咖啡,颱風夜的咖啡顯得香醇許多,迷人的味道不斷從杯口溢出,在我和拓也的靜默中若有似無地流動,宛若我們的繾綣始終剪不斷理還亂地圍繞著。他拿握筆桿的姿勢、均勻的呼吸、出乎意料好看的專注側臉,都讓我想起從前在教室拓也幫我複習功課的片段,偶爾會抬頭對我無意義地笑笑。那些回憶停也停止不住地暴漲,一找到我身體的一丁點縫細便要竄奪而出,我環抱雙臂,極力壓抑來自胸口所蔓延開來的痛楚。

  拓也不小心吐出一聲嘆息,那是飽含苦惱及煩躁的聲音。

  我看他一眼,他歉然抿出一抹笑,我曉得那不是因為作業的緣故。

  「又跟女朋友吵架?」

  他愣愣,一臉被說中的心虛,我對他坦誠:

  「對不起,剛剛經過你門口時聽到你們講電話了。」

  「不好意思的人是我,妳一定會想,哪有像我們這麼愛吵架的情侶吧?」

  「你們吵架的原因是我,對嗎?」

  我直問,他再次愣住,不是很有技巧地試圖否認:

  「不是的,怎麼會呢?我們是工作上的……」

  「但是,我不會道歉。」

  他不再說話,錯愕望住神情堅定的我,我深吸一口氣,不多加隱瞞:

  「我是不會道歉的,因為,我所有的,就只剩下藏在我心裡的東西而已,我對我的心誠實,所以,不道歉。」

  「……」

  「就算哪一天我說喜歡你,也不會道歉。」

  我的眼眶泛起薄薄淚光,那麼堅決地宣告。而拓也,依舊沒有開口,放在作業上的手拳握,憂傷的眉宇彷彿瞭解了什麼。

  「雨宮……」

  他猶豫的聲音一喚出我的名字,我馬上受驚般退後,假裝方才的對話不算什麼而轉身逃開。

  「咖啡涼了,我再重新沖一壺吧!」

  每一個和拓也相處的日子,在拓也身邊忐忐不安的分分秒秒,都像是站在岌岌可危的懸崖頂端,害怕自己會跟飛蛾撲火的傻瓜一樣,不顧一切去深戀他的體溫、他的擁抱,儘管下一秒會有粉身碎骨的可能,但一瞬間我也曾幸福地飛翔過了。

  端著咖啡壺回到客廳,拓也已經不在沙發上,他站在掛滿大小相框的牆壁前,觀望上頭每一幅我們家美好的時光,後來我才發現他正在看一張我和我媽以及悠人在門口前的合照。

  「嗨!」他回頭觸見憂忡的我,淺淺一笑:「聽說,他是妳男朋友。」

  不要帶著笑容對我說出那麼殘忍的話……

  「你聽誰說的?只有我自己說的才算數喔!」

  「喔……」他在短暫的片刻綻放安心的神情。

  一句「聽說」,是不是代表你在意著誰在我心裡呢?

  「可是,諷刺的是,我記憶中空白的那段日子,自己卻講不出半點來龍去脈,全部都得聽別人說,全部。」

  「那麼,只要從現在開始創造一個不輸給過去的美好回憶,不就好了?」

  我真笨!對他說那種鼓勵的話不就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嗎?笨透了!

  「謝謝。但是,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自己可以找出過去的真相,老聽別人說,總是有不真實的感覺,就連自己的記憶也不信任。不過,還是謝謝妳。」

  他臉上的那抹雲淡風清平白添了分滄桑神韻。

  「我……唱歌給你聽好嗎?」
 
  「唔?」

  「給你打氣的。」我把咖啡擱在桌上,雙手俏皮地背在身後:「雨宮未緒可是不隨便為誰開口唱歌的喔!」

  「呵呵!好,那就麻煩妳了。」

  現在的我,沒辦法說什麼體貼的言語,無法給你安慰的擁抱,不過,我沒忘記,你曾經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輕輕露出幸福的表情,是很棒的表情,當我唱起那首可愛童謠的時候。

  「有一天在森林裡,熊先生出現了,在開滿花的森林小路上,熊先生出現了……」

  我以輕快的節奏將那首童謠唱到一半,拓也的雙眼倏忽淌下眼淚,是那麼毫無預警,我嚇得住口,手足無措地呆在原地。他低下頭,緩緩舉起手撫碰右邊淚濕的臉頰,似乎這一切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抱歉,我不太對勁……奇怪……」

  「拓也……」

  聽見我無意中叫出他的名字,他又抬起頭,悲傷的眼正懵懂地凝視我:「那首歌……還有妳叫我名字的方式,都讓我覺得……覺得既幸福……幸福,又很難過……」

  我閉上顫抖的唇,說不出一句回應的話,眼睛濕潤了起來……

  幸福,又難過……大概就是我們相識這一場的形容詞吧!

  這時,四下驀然一片黑!

  我們兩人同時看向頭頂上熄滅的燈,停電了!在覷黑的視野不時能見到夾帶豪雨的閃電。

  拓也走到落地窗前,有幾間住家還有燈光,於是他說:「我去看看變電器。」

  他轉身要走,又打住,奇怪回頭,瞥向拉住他衣角的我的手,我垂著眼,慶幸這片黑暗遮掩了我臉上的醺然。

  「不要走,就這樣……在我身邊。」

  「雨宮……」

  「我知道這樣讓你很為難,可是,我現在是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請你別走,待在我身邊。」

  拓也動也不動的視線害我狼狽地閉上雙眼,未緒,妳為什麼會說出這麼糟糕的要求……

  不其然,略帶粗糙感觸的溫度觸摸著我的耳朵、我的髮,我睜開眼,微微抬頭,拓也的眸子縱使在黑暗中也一如深海般深邃透明,用他從前望著我的溫柔眼神凝望著我:

  「我常常做著一個夢,很真實的夢。我在幫一個女孩戴上圍巾,她的頭跟妳現在一樣低低的,很害羞的樣子。我心裡想著她好可愛,害我緊張得要命,雖然看不清楚她的臉,不過我在夢裡的心情……就跟現在一模一樣。」

  「覺得我很可愛?」我柔柔地笑。

  「嗯!」

  「心裡很緊張?」

  「是啊……」

  「但是,再怎麼緊張,也不會比我還嚴重吧!你看。」我牽住他的手,覺得快要在思念中溺水的自己抓住一根浮木了:「擔心你會轉身離去,我害怕得要命……」

  「……其實,稍早原小姐在電話裡警告我的話,還有一段沒有說。」

  「什麼事?」

  「她要我在路上招牌砸下來的時候,好好地幫妳擋住。」

  「什麼啊?這麼過份的要求……」

  「我會喔!真的會那麼做。」

  「咦?」

  「這麼說好像在講大話,不過我認真想過,萬一真的發生那種事,我應該會在雨宮的身邊,不會自己離開。」

  要是,拓也一輩子都不會恢復記憶,或許……或許我們還能夠創造一個嶄新的、不輸給過去的回憶,那一刻,我天真地那麼想過。

  而電燈也在下一秒重放光明,客廳閃了幾次便再次亮起,照見我們臉上不捨又不得不矜持的神情。

  曖昧的灰色地帶已經不在,我們現實中的身分各自在在日光燈下無所遁形,我是高不可攀的知名歌手,他是小林薰親愛的男友。

  「那,我上樓去了。」我放開手,避開他,走上樓梯。

  「晚安。」他也不再看我,尷尬拿起那本完全沒翻過一頁的課本。

  「晚安。」

  我踏上幾層階梯,每一步都被深刻的眷戀拖得好沉重,不自覺悄悄回頭,見到底下的他背對著我,原本搔著頭的手因為一番掙扎而懊惱垂下。

  我遲疑轉回頭,慢吞吞又踏上兩三階,狂竄的相思在胸口揪成結,似曾相識的心情回到下起初雪的那天,拓也在月台送我上車,兩顆心一度緊緊、緊緊相依。

  我忍不住掉頭,正好和樓下也轉過身的拓也四目交接,登時有被逮著的窘迫。他卻突然邁步奔上樓,還來不及反應,拓也已經來到我面前,近得可以感受到他急促的氣息,就連那天漫天紛飛的白雪也在這座樓梯翩然落下,只要撥開他瀏海就能觸碰到冰透的雪花……

  不同的是,我碰到他的唇了,沒有想像中溫熱,涼涼的柔軟嘴唇,柔煦的勁道,和在森林那個山洞裡的吻一樣,是那個說過喜歡我的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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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陽光,只要在你身邊,即使是令人失望的人生,我依然相信黑夜過去的天空,一定會跟你一樣,好明亮,好明亮……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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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7: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我在福岡多逗留三天才返回東京,至於拓也,他在颱風離去的那天就走了。

  愈接近年底,我的工作愈忙,比較重要的有參加跨年的紅白對抗大賽以及主演電影「夏天的小路」,過年後馬上就要開始亞洲巡迴演唱會。紅白大賽不是第一次參加,參與電影的演出倒是頭一遭,而且敲定由我挑大樑擔綱主角。

  開鏡第一天,前來採訪的媒體比預期中還多,十數支鏡頭全對準我,還有一堆被隔離起來的圍觀路人。原本壓力就不小,誰知開拍的第一幕就得演哭戲,在等候的空檔,我緊張到根本沒辦法培養情緒,萬一等一下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當場NG,不是超丟臉的嗎?

  「妳就是雨宮未緒?妳好,妳好,第一次見到妳本人,倒是看過幾次妳的演唱會影片。沒想到妳這麼弱不禁風的樣子,舞台魅力卻很驚人哪!我很期待和妳合作喔!」

  向導演打招呼的那一天,留著落腮鬍的他那麼對我期勉,平白無故又添了不少重擔給我。

  正式上場前,我的腦子除了死板的台詞之外,是一片慘白的,待會兒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天悠人和夏美來探班,他們和一群工作人員站在一起,見到我起身去就定位,朝我微笑地揚揚手,又因為我難看的表情而愣住。

  這一幕要拍攝我和男主角第一次分開的場景,男主角站在公車的台階上對我說道別的話,我目送公車離去,就是在那個關頭必須掉眼淚。

  「我不屬於這裡,它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妳也是……對不起。」

  男主角在公車上對我說,我微仰著頭,怔忡中一陣似曾相識的錯亂。

  送拓也搭新幹線離開福岡,他也跟我說過「對不起」。

  不同於拍片現場的鴉雀無聲,那時候周遭是非常吵雜的,來來去去的旅人們在聽覺中穿梭,我以為我會聽不見拓也的話,然而字字句句敲入心坎,是那樣的清楚啊……

  『雨宮,我有想過我們的事,事實上,一直都在想。』

  說這些話的拓也還是跟以前一樣,真摯單純,那麼專注的吸引力猶如第一次見到他時會深深探入胸口、攫握住心房的無形力量。

  『這麼說,妳可能會不高興,我們並不怎麼熟,就是……還沒有熟到我認為會有任何男女之間的情感,尤其是,妳是遙不可及的大明星,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過說也奇怪,常常有很多時候,看著妳做出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或是聽見妳說著一些普通的事的時候,我會突然很喜歡妳,說不出理由地……很喜歡妳,而且好像已經喜歡妳好久了。』

  每當,見到拓也就要想起我來了,無限的希望一下子把我的心臟鼓脹得滿滿的,幾乎不能呼吸了,不管接下來會傷得多麼重,我還是忍不住好快樂。

  『妳問我是不是能夠一直和妳在一起,我想要的,特別是昨天晚上,這樣的念頭更是強烈。』

  『可是,』依稀,有過細小的抽痛,我卻淺淺笑著:『你不能,對嗎?』

  『我沒辦法在和薰交往的同時又喜歡著妳,那是件卑劣的事。這次回到東京,我會告訴薰昨天發生的一切,不會隱瞞。因此,我也不會對妳說謊,雨宮……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他剛毅的眉心一度鎖得更緊,有什麼萬分痛楚正壓迫著他一般。

  『對不起,我不能和妳在一起,不能再為妳開車……不能再喜歡妳……』

  拓也的聲音一消失,車站內各種聲音馬上闖進我們之間,將我們的世界一分為二。

  從那一刻起,直到我望著拓也的列車在高速中離去,出神的視線始終處於一種出奇平靜的乾涸,大概是我早就明白了,那樣才像我所認識的拓也啊!

  只是那片撐了好久的乾涸卻在拍片現場驀然潰堤,當那班載走男主角的公車駛離以後,快速地淌落!

  導演一聲俐落的「卡」,接著為一次OK說幾句讚許的話,四周響起讚許的掌聲。

  工作人員紛紛圍上來,有人接下我脫掉的戲服外套,有人遞礦泉水給我,助理連忙遞上手帕讓我擦臉。這時夏美拖著悠人過來,夏美雀躍得像隻春天的小鳥:

  「好棒喔!未緒!妳是怎麼辦到的?剛剛的哭戲真的沒話講呢!」

  我紅著眼睛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悠人竟冷冷嘲諷她一句:

  「笨蛋,如果是在演戲,她會哭得更好看。」

  夏美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我難為情地和悠人相視一眼,匆匆躲開人群。

  媒體和不相干的人都不准進入拍攝區域,逃到劇組的廂型車後面,我頹然蹲在地上,下巴支抵膝蓋,對著水泥地上幾枚黑黑的鞋印發呆。

  我這個人大概真的很笨吧!

  好不容易拓也已經再次喜歡上我了,卻硬是將他推開。當聽見拓也在月台上說出那些令人傷心的話,我立刻就後悔,後悔得不得了。

  為了心裡重要的那個人,有時我們必須懂得放手,這樣彼此才能在各自的人生繼續前進。我在媽媽身上學到這一點,因此也想試著這麼做。

  拓也向原小姐請辭的那天,我剛巧也在場。原小姐聽完後沒有表現絲毫的驚訝,她先看了看我,我默認地迴避她的視線,於是原小姐端起戲謔的姿態反問他:

  「你的意思是,如果跟那位小林小姐分手的話,就可以跟我們家未緒在一起了是嗎?」

  「當然不是!」拓也迅速否認。

  「那麼,讓你主動和未緒保持距離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這次原小姐問得也很快,快得令我和拓也都不約而同地愣住了。我們都沒想過……拓也不能和我在一起真正的原因,與小林薰無關,那個原因或許早在拓也忘記我以前就存在著了。

  彷彿要給拓也多一點思考時間,原小姐一副「你還太嫩」地冷笑,低頭忙碌:「你現在突然離職,對我們來說也很困擾,至少做完這個月吧!」

  這時,旁邊的車身被敲響三聲,我嚇得自回憶中抬頭,觸見悠哉的悠人。

  「嗨!」

  「悠人……」

  「沒什麼精神呢!」

  「……」

  他啟步來到我身邊,跟著蹲下來。我們兩人安靜一會兒,悠人忽然深吸一口氣,下了什麼決定,一吐而出:

  「不如跟我交往吧!」

  我發出詫異的微小喉音,困惑看著他,他一如往常既溫柔又孩子氣的面容。

  「跟我交往的話,就不會那麼辛苦喔!」

  「你在說什麼啊?」

  「妳看,我是圈內人,對很多不好的事情都免疫了。」悠人林林總總地數了起來:「就算妳在鏡頭前說謊,我會諒解;就算一天到晚有攝影機跟著我,一點也不介意喔;就算妳為了工作需要和誰傳緋聞,我也習以為常了。」

  「真的?」

  見我認真質疑,悠人撐起了下巴:「至少會比一般人還要適應得快吧!」

  「哈哈!」我笑了幾聲,心底卻酸酸的:「什麼嘛!聽起來還是很勉強啊!」

  「是這樣嗎?」

  「嗯!不過,跟我這種人交往……本來就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吧!沒辦法……」

  「怎麼自暴自棄了起來?」

  「不是自暴自棄,我說的是事實,我們不就分手了嗎?不是因為吵架,不是因為誰不好,我們卻分手了啊!」

  「即使如此,我可是很不甘心的。」

  「欸?」

  悠人的清秀的臉上難得嚴肅地陰沉下來:「我明明從來沒忘記過未緒,妳卻喜歡著一個已經不記得妳的人,他也許永遠也想不起妳的事喔!」

  「……我知道。」始終沒有停止過的恐懼,拓也不會再回到我的生命裡了。

  「別再抱著等待的想法了,未緒妳又何必再逞強下去呢?」

  「但是我只能逞強了啊!」我失控尖叫,將臉埋進膝蓋裡,因為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痛苦:「我跟拓也不一樣,過去的每一件事都還記得很清楚呀!這樣的我……只有逞強了不是嗎?你說的我都知道,就是因為知道……」

  也感到無比的寂寞。

  現在的拓也,他對雨宮未緒的情感是虛無縹緲的,帶著對我不確定的微薄記憶,如同孩子們嘴下一時興起而吹送的泡泡,在空中短暫紛飛之後,不知什麼時候會消失無蹤。

  原來認清事實是這麼孤單無助的感覺。

  方才在片場被中斷的淚水,再度奪眶而出,穿在悠人身上那件輕軟的毛線衣接收了我所有的悲傷,寬大的手將我摟近,我的頭抵在他胸口,沒完沒了地痛哭著。

  像是為了不久的將來最後一次和拓也分離,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地漣漣落下。

  電影的拍攝進度進入第三個禮拜後,外景拉到富士山上去。

  聽說山上前天開始飄雪,這一兩天又轉晴,導演指示要趁現在拍完一場在溪流吵架的戲。

  和我對戲的是其他事務所的新人,叫理子,年紀和我差不多,她飾演我的情敵。劇情是這麼走,她把男主角送我的別針丟進溪流,我必須衝進水中撿起別針,然後和她吵架。

  原小姐觀望一下晴朗的天空,再看看手上借來的溫度計,嘆氣:「就算出太陽,氣溫也才五度而已,如果可以一次OK是最好了。」

  「我會盡力而為。」

  導演透過傳聲筒催促要開拍了,我脫下身上的羊毛外套和毛衣,剩下一件短袖的碎花洋裝,全身每一顆細胞充份感受到寒風刺骨,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要拍的是夏天時節的戲。

  理子把別針扔進溪流後,我快步衝到水裡,肌膚一碰到水的瞬間差點凍得想尖叫。天哪!比想像中還要冷上好幾倍,伸進水中拼命尋找別針的手抖個不停,體內器官都縮成一團地隱隱絞痛著。

  「我什麼東西都可以給妳,就是這個別針……」

  「卡!」

  台詞還沒唸完,導演就教訓起我了:「雨宮!聲音在發抖,把台詞唸好一點!」

  「是!」

  於是我上岸換一套新的洋裝,然後再奔回冰透的溪水,沒想到這回和理子吵沒幾句,又被導演喊卡。

  「理子!妳根本是在唸課本,沒有吵過架嗎?用力地把聲音喊出來!」

  理子沒什麼經驗,碰上這種需要表現激情的戲,三兩下便凸顯出她在演技的生澀,愈是被導演罵,就演得愈糟糕,單是這場戲她就吃了十次NG,我也浸在水裡十次以上。

  當我拖著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雙腳走上岸,一個踉蹌往前撲,被使終擔心我的拓也接個正著,原小姐則拿著厚毛毯和暖暖包往我身上塞,急問:

  「妳還可以嗎?我去跟導演要求休息十分鐘好了。」

  我在拓也懷中掙扎幾次,發現自己竟然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這時理子的經紀人帶著理子一起過來,頻頻向我道歉。

  「沒關係,理子每一次都有進步了,請繼續下去,我不用休息。」

  「未緒!」原小姐厲聲阻止:「妳聽聽看妳現在抖得連話都說不好了,再這樣下去怎麼可以?」

  「我可以的,等一下正式上場就不會這樣了。」

  咬牙,好不容易站穩腳步,想過去換穿洋裝,拓也驀然反抓住我的手,說:

  「雨宮,還是不要太勉強了。」

  拓也的手很暖和,被他觸碰的肌膚又一點一滴恢復知覺,叫人捨不得放開。

  「我沒問題!」

  我甩開他,其他工作人員隨即將我接了去。

  後來,理子果然順利地完成那場戲,接著,山上的雪又漸漸下了起來,要把整座山厚厚包圍那樣地愈下愈大。

  原本晴朗的天氣急轉直下,電影無法再拍下去,交通全部中斷,劇組困在木屋,看著新聞報導難得一見的大風雪。

  而我在當天半夜開始發高燒,吃退燒藥也沒用,燒了又退,退了又燒,體溫始終在三十九度上下,咳得很厲害,有好幾次都咳得要嘔出些什麼,其他時間則陷入昏睡。

  有一個晚上我醒過來了,附近什麼人都沒有,除了屋外風雪的呼嘯聲,四周靜得彷彿只有我被留下來似的。我披著外套吃力下床,憑著模糊的視力,東倒西歪來到客廳的一扇屏風後,原小姐和一群工作人員正在討論我的情況。

  「高燒一直不退是會變成肺炎的,未緒一定得去醫院才行。」

  「問題是現在外面是大風雪,救護車和直升機都上不來,能有什麼辦法?只有等了。」

  「可是她情況不是很好,清醒的時間愈來愈短,再這麼下去我擔心……」

  「對了,聽說離這裡八百公尺的地方有一間小診所,我們可以把雨宮送過去。」

  「說什麼傻話!別說八百公尺,就算一百公尺也有可能被這場風雪淹沒喔!」

  就在他們都束手無策,拓也突然自告奮勇:「我可以揹雨宮過去!」

  大家紛紛看他,原小姐當下就堅定否決:「我不能讓你這麼做,以未緒目前的情況,她根本沒辦法撐過去,更何況,連你自己都會有危險。」

  「但是,這場暴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雨宮再這麼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既然如此,還不如賭賭看。雨宮很堅強,她一定可以撐過去,而我也……」

  「不行!」

  我用盡全身力氣發出聲音,他們全嚇一跳,我剛邁步走就不支跌倒了,原小姐趕緊上來攙扶,我搭住她胳臂,奮力阻止拓也:

  「不可以,你不要為我冒險,不要走……」

  當初拓也就是為了保護我,才會從樹上摔下來而受傷,我不能再讓這樣的事重蹈覆輒。

  「但是……」

  「我不要緊,只是感冒而已,一兩天就會好了,所以……」

  我說著說著又是一陣暈眩,原小姐馬上叫人送我回房間。

  再次清醒的時候,又是晚上,腦袋很沉重,知覺卻輕飄飄的,全身癱鬆,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

  在夜燈昏黃的光線下,就這麼等了一會兒,聆聽門窗被風雪搖得嘎嘎作響,還有自己急促得好像隨時都會換不過氣的呼吸。那些聲音有那麼片刻變得異常大,就連一秒一秒在走的時間,羽毛一般,從我的手肘上滑過的聲響都彷彿聽得見。

  我動了動手,抓到一隻穿著毛衣的手臂,於是試著把頭轉向門口,牆上的鐘指著十一點五十五分,拓也正趴在床邊睡覺。

  「拓也……?」

  我的嗓音太微弱,拓也動也不動地沉睡,我使勁推推他的手,再次喚他:

  「秋本,會感冒喔!秋本……」

  拓也迷迷糊糊地醒了,按住頭,惺忪地望著我。

  「你怎麼會在這裡?原小姐呢?」

  「我跟她換班,讓她回去休息一下。」他站起來,藉著少許的亮光審視我的情況:「妳覺得怎麼樣?還好嗎?」

  我回望著他,沒有答話。我是咎由自取,本來想在拓也面前逞強,就算沒有他也不要緊,誰知道反而落到這狼狽不堪的田地。

  有許多事,不管再怎麼努力,不管再怎麼打起精神,也無法有任何改變,生命的某一處破了一個大洞似的,珍貴的東西不斷失去,再也找不回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秋本……」

  拓也正要幫我倒水,聽見我叫他,匆匆回到床邊,問我想要什麼。

  「秋本,萬一我發生什麼事……」

  「妳在胡說什麼?」這次他既憤怒又飛快地打斷我。

  我沒理會他,只是輕輕要求:「萬一我發生什麼事,就把我忘了吧!」

  「妳根本不會有事!等到我們把妳送到醫院,妳就會好了。」

  「秋本,我是認真的。」

  身體再虛弱,也一定看得出我眼底的執著,他因此愕愣了一下。

  「把我這個人忘記,當作這輩子從來不曾見過我,不曾聽過雨宮未緒這名字,我想要你這麼做。」

  「混帳!我怎麼可能……」拓也一度想發脾氣,冷靜過後才凝重地抗拒:「如果……我一點也不想忘記妳呢?」

  我笑了一兩聲:「為什麼?你對我的感覺……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吧!這樣的我,在你心中沒有一個根深蒂固的位置,要忘掉我應該是很簡單的事。」

  我的話令他心痛,但拓也還是誠摯地告訴我:「現在的我儘管有很多事還釐不清頭緒,但是妳不要叫我忘記任何一件事。我從沒停止過找回失去的記憶,至今都還拼命地努力著,在這個時候……別叫我忘記妳……」

  「……不要說得好像我是你的誰,你明明什麼也做不到……」

  「那妳又為什麼想要知道妳在我心裡的份量?嘴上要我忘記妳,其實……是跟宇佐美在一起比較方便吧!」

  「你……到底在胡說什……」

  我正要和他吵起來,霍然一連串猛烈的咳嗽,拓也有些嚇到,趕緊上來幫我拍背,直問「沒事吧」。等我稍微平靜,他先向我道歉:

  「對不起,妳在生病,我還跟妳吵架……」

  「我剛剛在想,我們雖然不想遺忘某些人,可是也有不可抗力的時候;雖然想拼命地記住某些事,但終究還是放開它比較輕鬆啊!記憶,其實是很沉重的東西,一個人背負著兩個人的記憶實在太辛苦了。得不到對方回應的記憶,只是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石頭,拖住腳,既沒辦法前進半步,又不能回到最初的地方將它丟棄……只有一個人記住,真的很累喔……」我闔上直視著天花板的視線,用雙臂遮住臉,為了自己不夠堅強而感到難過:「對不起,我已經很累了……」

  大概有一年那麼長的時間吧!我猜。睜眼之際,在心中忖度起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久得就算有人告訴我現在還住在秋本家、上學快遲到之類的話,我也會相信的。

  事後原小姐告訴我,不過才兩天半的時間而已。

  我躺的床已經不是山上木屋的那一張,而是東京市區大醫院的單人病房,周遭設備齊全,窗外溫和的陽光照得我還有點脫序的恍惚。

  半舉起左手,看看手背上點滴的針管和固定用的白色膠帶。

  「我怎麼會在這裡?」

  原小姐在床邊的椅子坐下,歪起頭,笑容掛著幾分興味和沒輒:

  「本來不想讓妳知道,我認為那對妳沒什麼幫助,不過……」

  「不過?」

  「我不得不佩服那孩子的毅力哪!」

  「誰啊?」

  「是秋本揹妳去醫院的。」

  「咦?」

  「那個晚上妳燒得很厲害,怎麼叫也叫不醒妳,秋本他堅持要揹妳去山腳下的那間診所就醫,等妳病情穩定下來,再把妳轉到這裡。」原小姐俯下身,柔柔地強調起事情的嚴重性:「真的很危險喔!醫生說再晚一步,肺炎就會惡化得難以收拾了。」

  「拓也呢……?」

  「我讓他先回家去。在那樣的雪地裡走半個多小時,凍壞了,昨天剛出院。」

  「是嗎?」知道他平安無事後,我放心不少:「為什麼要那麼冒險……」

  「妳真的不知道嗎?」

  我狐疑地瞥向原小姐,她的神情十足的意味深長,我反倒膽怯起來,翻身背向原小姐,半開起玩笑:「他是司機嘛!當然要負責送我去醫院啊!」

  說到底,我們之間只有這層關係而已。

  「他說因為妳是重要的人。」

  原小姐講得很快,我怔一怔。

  「走出山上的木屋之前,我問過他了,秋本說,『因為雨宮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面向牆壁,我睜大眼,久久的……久久的……蕩漾的悸動也無法靜止下來。

  「妳多休息吧!我不吵妳了。」

  原小姐踩著高跟鞋的腳步聲自那扇掩上的門後遠去,我將摻有消毒水味道的被子拉到臉龐,任由淚水滑下,濕了枕頭,我的喜悲……不能割劃分辨。

  也許你無法親口對我說,但我知道了,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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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別怪我想要知道在你心中的份量有多少這念頭太貪心,那表示你對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啊!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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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7: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記憶的勇氣

  「我會記著你,一輩子記著你,就像吃飯睡覺那樣,怎麼也不會忘記。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跟你說再見。」

  和拓也離別前夕,對於能夠說出那些話的自己,至今都還覺得不可思議。

  雖然還是會覺得不甘心,也會覺得難過,但,所謂勇氣,往往是從膽小的情緒中蛻變而來的啊!

  離開富士山隔天,我一度因為風雪而病危的消息已經被媒體大肆報導了,有的平面媒體寫得相當富具戲劇效果,當時只有兩三家提到冒險揹我就醫的是事務所的司機。清醒過後第二天原小姐來探病,帶了好多報紙和雜誌,等她唸完摘要,表示頗為滿意這個結果:

  「沒想到有意外的加分作用,大多在稱讚妳敬業的精神喔!」

  幾乎一整天都在病房裡睡覺,有點頭昏腦脹,她唸的內容我完全沒聽進去:「原小姐,妳剛到嗎?」

  「是啊!」

  「我以為我在睡覺的時候有人進來過……」

  原小姐若有所思地瞧我一眼,又轉向手上報紙,輕描淡寫地應和:「或許是護士吧!」

  我心不在焉地要去拿桌上雜誌,注意到旁邊有一袋橘子,非常漂亮而飽滿的橘子,散發出甜甜香味,可愛得不像會出現在病房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下一刻,我衝下床,穿過護士和病人來來往往的走廊,一路跑到外頭庭院,著急尋找,終於在不遠的前方看見一個熟悉的頎長背影。

  「秋本!」

  那個身影霍然打住,納悶回頭:「雨宮……」

  山梨縣的那些橘子,我住在秋本家的期間吃了好多,又甜又多汁,不論在學校還是秋本家,拓也都會隨手扔一個給我,然後老氣感嘆,冬天果然還是要吃橘子啊!

  那些往事對我而言恍如昨日。

  我們並肩坐在庭院的長椅上,他還不放心地探問:

  「妳可以出來嗎?應該還沒有完全康復吧?」

  「我很好。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叫醒我?」

  「唔……不用特地叫醒妳吧!」

  他伸手搔一下頭,就轉向反方向不和我正面接觸了。

  怎麼有種彆彆扭扭的氛圍……

  「啊!對了,聽說是你揹我去醫院,謝謝。」

  「沒什麼,任誰都會那麼做的啊!」

  我住嘴,細細觀量他留下凍傷痕跡的側臉,打從今天見面一開始,拓也就若有似無地強調他並沒有對我特別好,我明白他的用意,我們之間……有很多事似乎都不能平凡簡單哪……

  「司機的工作……應該是做到這個禮拜吧?」小心藏起落寞,我問。

  「嗯!」

  「家裡沒問題嗎?啊……我這麼問沒有特別的意……」

  「沒問題!」這回拓也倒是笑得十分清朗:「還有很多工作可以做嘛!阿徹……他是我弟弟,最近突然懂事多了,好像變成大人一樣,打工很賣力,再加上我爸的復原情況不錯,爺爺和老媽也都很有精神地幫忙家裡的事,所以沒問題的!」

  從拓也的口中聽見那麼多懷念的人,害我頓時好想念他們,好想念過去的時光……

  「總覺得……你們好有幹勁呢!真好,很有朝氣地一直朝往後的日子前進,我……忽然有一種要被遺留下來的感覺,再過不久,幫我開車的那段日子……秋本就會漸漸忘記了吧!」

  拓也原本想要說什麼,不過他突然站起來,瞪向前方:「搞什麼?我們是不是被拍了?」

  我順勢望去,補捉到兩枚閃到樹叢後的身影和掛在他們身上的照相機,見怪不怪地笑一下:

  「那個啊……應該是想拍我病懨懨的模樣吧!早上也有人假扮醫護人員想進到病房來。」

  拓也見我習以為常的泰然,放心地坐回椅子,隨性地說:「話又說回來,要忘記妳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不管電視還是報紙,到處都看得到雨宮未緒啊!」

  「……哈!說的也是……」我硬是擠出一個附和性的笑容。

  「但是,在山上的木屋時,我說不想忘記妳,是真的喔!」

  「咦?」

  「我爺爺啊……心裡有個一直都沒忘記過的人,他常常到森林裡回憶往事,從他們認識到現在都五十幾年了吧!能一直把一個人放在心上那麼長久的時間,好像她還活生生地在身邊一樣,不曾離開過,我覺得好了不起,覺得這樣的爺爺很幸福。」

  拓也些許靦腆地告訴我他羨慕老秋本先生的想法,一面感染到那種幸福般而馴良地微笑著。

  「那個人是你奶奶吧!」

  「欸?妳怎麼會知道?」

  「我……我猜的啦!」

  我故作鎮定地面向剛剛狗仔隊所藏身的樹叢。樹上葉子掉得差不多了,只有兩三片岌岌可危地懸在枝椏上,才一陣風來,半枯的葉又落下一片,在空中轉了幾旋,輕輕躺在我的腿上。我把葉子撿起,無意義地用指尖撥弄起來。

  「你說的那座森林……我沒事的時候可以過去嗎?上次拍MV時就很喜歡那個地方,所以……啊!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我試著表達那純粹是個人行動,不會因此讓媒體騷擾到秋本家時,誰知拓也正款款注視著我,溫柔接腔:

  「什麼時候要來再告訴我吧!」

  因為拓也說過,我是他重要的人;因為拓也的眼睛今天終於不躲避我了……明明是冷颼颼的天氣,我的臉卻暖暖地發燙。也許我和拓也之間這條路並不是那麼容易簡單,然而再複雜的迷宮也會有出口存在,只要慢慢地、耐心地走,有一天一定可以走到想念的那個人身邊。

  只是我沒料到,在醫院外的庭院被拍到的照片,在接下來的日子竟然會掀起軒然大波,猶如那場山上的風雪,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吞噬了我和拓也之間那條道路。

  看見這條有如震撼彈般的新聞時,我和夏美正要準備用早餐。

  夏美昨晚在我這邊留宿,一早我們兩人都還穿著睡衣,她盤腿坐在沙發上喝水,順手切開電視,我在吧台那裡烤土司和泡咖啡。

  「夏美,妳要幾匙糖?」等了半天都沒理我,我於是抬頭晃晃她守在電視前的背影,再叫她一次:「夏美!」

  「未緒!」她頭也沒回,只舉起手向我招了招,聲音透著緊張:「快來!快點!」

  我端起烤出香味的吐司走到客廳,逐漸聽清楚這則新聞播報中屢次提到我的名字,並且放映著我在接受電視台訪問的片段,旁邊有一張放大的照片,是我和拓也並肩坐在醫院庭院交談的照片,這次斗大的標題寫著「舊情復燃」。

  主播提到這次冒著生命危險揹我就醫的司機,就是和我鬧過緋聞的秋本拓也,對於這點我並不感到奇怪,只要有心去查就不難發現。接下來開始介紹拓也這個人,包括他的學歷、家世等等,還有,剛和前任女朋友分手這件事。

  我倒是很訝異:「拓也和小林薰分手了……?」

  「妳不知道?」夏美終於掉頭看我:「分手時他被狠狠呼了一巴掌喔!秋本沒跟妳說嗎?」

  我訥訥搖頭,拓也本來就不是會自動提起私事的人啊!

  這時,公寓的電話響了,夏美繼續看電視,我一面緊盯螢幕,一面移動到旁邊接電話,是極力保持鎮靜的原小姐。

  「未緒,妳看到電視了嗎?」

  「嗯!正在看。」

  「我要妳馬上到事務所,有必要的話也許明天得召開記者會。」

  「咦?這種程度的八卦不需要……」

  我說到一半便錯愕地打住了!電視畫面的標題瞬間換成「雨宮未緒是第三者」,主播唸出一串有如小說般的來龍去脈,說我介入拓也和小林薰之間,說我早就暗地裡和拓也交往,說我寧願說謊也不肯承認……

  電話那頭的原小姐聽我沒了反應,重新用嚴厲的語氣喚我回神:「未緒!這次的新聞殺傷力非同小可,總之,妳先趕到事務所,我會派人設法接妳過來。」

  我的公寓和事務所外頭已經有大批媒體守候,費了好一番工夫,隨扈才護送我進入事務所內。會議室的氣氛低迷而沉重,牆上的電漿電視還在持續播報關於我的報導,還沒開門進去,便聽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預測嚴重的後果。

  「未緒手上接的這部電影應該可以順利拍完,不過廣告代言的部份可能會流失不少。」

  「預定好的電視劇或許也會丟掉幾個,不過影響應該不至於像廣告代言那麼大。」

  「股票的部份呢?」

  「預測會下跌一百到一百五十日圓之間。」

  望著自己停留在門把上的手,對於自己造成大家的困擾而感到深深歉咎。

  躊躇之際,一旁廊道傳出吵吵鬧鬧的聲響,原來是拓也被一群工作人員護送進來了。我們兩人觸見彼此的片刻,先是吃驚,而後不知該怎麼辦地沉默不語。

  彷彿聽見了吵鬧聲,原小姐開門出來看情況,她將我和拓也打量一遍,冷冷地:「都進來吧!」

  原小姐趕走了所有在場的人,只留下我和拓也。我低垂著頭坐在椅子上,原小姐暫時撇下我,走到拓也面前:

  「你應該多少知道現在這條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聞了吧?」

  「我是莫名奇妙被一堆黑衣人架到這裡路上,看報紙才知道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隨手拿起一份攤在桌上的早報,困惑質問:「為什麼上面說我跟雨宮舊情復燃?還說雨宮摔斷腿住過我家?我對這些事完全沒印象!」

  原小姐倒抽一口冷氣,滿臉耐心就快用盡的低氣壓。她迅速瞥向我,我連忙搖頭,要她別對混亂的拓也說出那段過去。於是原小姐又面向拓也,抽回他手上的報紙,瀏覽過後又將之扔回桌上:

  「編造故事本來就是這些記者的工作,他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沒必要去理會。我請你來,是希望你從現在起盡量足不出戶,面對媒體一律不作任何回應,我們事務所會負責所有發言的工作。還有,如果可以,請你封住這位小林薰小姐的嘴,要她別再對媒體說些傷害未緒的話,必要的話我們會採取法律途徑控訴她毀謗。」

  事情竟然會發展成訴諸法律,拓也頓時不敢置信地啞口無言,原小姐請他離開時還草草提醒:

  「走後門會比較好喔!雖然那應該沒什麼幫助,因為你勢必要被那些媒體騷擾好一陣子了。」

  拓也走出會議室前還憂忡地回望我一眼,坦白說,我慌張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為什麼這種事又重新上演?因為我的關係,媒體再度傷害拓也和我周遭的人,這惡性循環難道沒有終結的一天?

  「在我們決定該如何向大眾發言之前,我想先問妳,」原小姐形狀曼妙的雙腿在我面前佇立,下一秒她問得毫不留情:「妳到底是不是第三者?」

  聽見原小姐的話的剎那,我的心臟差點就要跳出來了,被一語道中似地用力張縮。那個我從以前就不停問著自己的問題,夢靨一般,每每想起,手心總會冒出濕濕涼涼的汗水,擦也擦不掉。

  「未緒!」她用指尖強制抬起我的下巴,直視我倉皇的臉:「到底是不是?」

  「我……」

  「這麼簡單的問題,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了,現在不是讓妳自亂陣腳的時候!未緒!妳是不是真的成為人家的第三者?」

  「我不知道!」我揮開她的手,激動地喊出來:「那根本不是簡單的問題!我沒辦法承認,那份感情原本是那麼美好地在我手中啊!可是,只要一想起小林薰的臉,我也不能堂堂正正地否認……原小姐,我真的不知道……」

  原小姐長嘆一聲,徑自繞著會議桌走了好幾步,直到背對著我,計算般地注視電視畫面,在短時間內作出對策:

  「明天記者會時,我們統一的說法是這樣,妳從來沒有和秋本交往,一切都是傳言,並且也不清楚小林薰為什麼要捏造那些故事,秋本只是來代替父親工作的司機,工作期滿就會離開,你們也不再有任何瓜葛。」

  「又要我說謊了嗎……?」

  「妳是在盡妳工作上的本份,要當大聖人當初就別進演藝圈,這已經不是妳個人可以隨便任性的事了。」原小姐走到電話機旁,按下分機交待秘書:「找宇佐美悠人下午來見我。」

  「悠人?」這名字的出現令我摸不著頭緒。

  「他應該會很樂意幫妳解圍吧?」

  原小姐露出匪夷所思的微笑,踏著優雅步屢走出會議室。

  「總之,就是要我幫忙引開媒體的焦點對吧?」

  悠人下午來事務所,一派大少爺姿態坐在原小姐對面,他大概是事務所唯一對原小姐的嚴厲和魄力無動於衷的人吧!

  原小姐偶爾會拿他的吊兒郎當沒輒,不過大多時候她也挺懂得安然以對。

  「也不用做得太刻意,就請你有空的時候就和未緒一起喝個下午茶、看看電影之類的,偶爾一起去趟酒吧也還在許可的範圍。可以嗎?」

  悠人起先面無表情地和狐狸般精明的原小姐對看,後來他從沙發起身,將右手擺放到前額,俏皮地笑了:

  「遵命!」

  「那就麻煩你了。」原小姐打發掉悠人,再次埋首在桌上擬到一半的講稿。

  我和悠人雙雙退出辦公室,一開口就向他道歉。

  「對不起啊!要麻煩你這種事……」

  「我很樂意喔!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妳約會嘛!」他充滿自信,說著聽不出是不是玩笑話的建議:「不如,我們乾脆真的交往算了,考慮一下吧!」

  「我有考慮過喔!」說完,我抬頭看看悠人難得露出措手不及的表情,笑了笑:「很認真地考慮過。」

  「那,為什麼現在還不能對我點頭呢?」悠人坦然問我的方式,彷彿他早已經知道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樣的方式不是太自私了?」我想了好一會兒:「該怎麼和你交往……才不會傷害你呢?」

  對過去念念不忘的我,和悠人交往只是一種逃避。我很明白,悠人也是吧!他緘默半晌,稍後無奈地笑笑,摸摸我的頭:

  「老是想這麼多,是很難得到幸福的喔!」

  當時的我,天真以為還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傷害,直到我連真心微笑的方法都忘記了。

  依照事務所的指示,我在記者會上作澄清,說明我和秋本拓也只是普通朋友。結束以後原小姐嘉許我這次的表現依舊在水準之上。

  一個禮拜過去,夏美知道我心裡不好過,晚上主動拉著悠人來陪我。

  「我去買壽司和啤酒。」

  作完簡單裝扮,我三步併作兩步地出門,才搭電梯到一樓,發現忘了帶錢包,匆匆又折了回去。

  我住的公寓玄關距離客廳有一段距離,要爬五層小階梯,通過一道拱形門口,才會看見客廳。還在玄關脫鞋的時候,聽見悠人慵懶的聲音調侃起正在準備碗筷的夏美。

  「喂!妳是真心想幫未緒嗎?不會是想假裝一下而已吧?」

  「你說什麼?」夏美的口氣不怎麼好。

  「因為,妳和未緒明明是情敵關係,我才不相信在這麼短的時間妳已經能夠那麼豁達了。」

  夏美停頓片刻:「我並不豁達啊!我又沒說自己對秋本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再怎麼樣,都喜歡他好幾年了嘛!」

  我打住要踏上階梯的腳,怔了怔。

  「嘿!我就說吧!」悠人顯得洋洋得意。

  「但是,」她話家常的口吻中透著理直氣壯的強硬:「我不會奢望非要和秋本在一起不可,以前的我或許是那樣,不過現在……那念頭已經沒那麼強烈了。會傷害對方的人,沒有愛人或被愛的資格……我是這麼認為。」

  「是嗎……」

  「幹嘛?」夏美見悠人故意拖了一個質疑的長音,兇悍起來:「你不相信吧?反正你這種人是沒辦法了解啦!」

  「不,我了解啊!」

  「騙人,你現在可以隨時和未緒搞曖昧,一定高興都來不及吧!」

  「咦?我看起來是那樣嗎?」

  夏美對他的稚氣嗤之以鼻:「難道不是嗎?」

  「……活在謊言中的人,不是只有未緒而已啊!」

  悠人當時的表情,我並沒有見到,事實上,他有一絲痛苦的模樣我都沒見過。然而他說著最後那句話時的鬱悶心情似乎穿透了牆,深深滲進我的胸口。我在原地失了神,大徹大悟以後有一種羞愧的慌亂直竄上來。

  我轉身衝出門口,逃跑般地快步行走,和一群正要去聯誼的上班族擦身而過,直到陣陣喘息稍微將方才紊亂的情緒壓制過去,這才發現自己正在一座天橋下。

  我把該買壽司和啤酒的事情忘了,一時不知何處可去,只好緩緩走到天橋上,站在欄杆前,看著東京市區擁擠的車流從我腳下通過。閃亮的車燈集結成一條銀河,在我髮絲紛飛的視野綿延到遠方的黑夜,有一個冷冽的夜裡,我也是獨自站立在天橋上,思索著自己努力的意義。舊景重現,繞了一大圈,原來我的努力根本不算什麼,那些冠冕堂皇的謊言才是我賴以為生的一切。

  諷刺的是,悠人就是用溫柔的謊言包容我,才使我不懂得責備自己,才使我以為自己還是無辜的。
 
  「這樣的我……到底為什麼活著……」

  我失笑一聲,凝望著淌落的眼淚掉進底下迷人的光海,然後,慢慢的,漸漸的,沉哪沉,沉到不見盡頭的深處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雨宮?怎麼回事?不想笑的話也沒關係,可是妳現在的臉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喔!」

  工作上第一次出狀況,是在為新單曲拍宣傳照的時候。

  「雨宮未緒到底怎麼了?同一句台詞已經NG好幾次了耶!」

  然後是電影的拍攝,我連一句完整的台詞也講不好。

  「天哪!她唱歌的聲音好乾,一點精神也沒有,簡直就像木偶嘛!」

  接著,倍受注目的紅白大賽上我的表演失常,終於在媒體間爆發開來。

  他們說,我情傷嚴重;他們說,我是嗑藥了才會這樣;他們說,我病了。

  事務所處心積慮才營造出我和悠人正在交往的假象,又因為我的失常而使得它的真實度受到質疑,根據民調,相信的民眾百分比跌到不到四成。

  「妳到底怎麼了?是故意對事務所、還是對我表示抗議嗎?」這回原小姐氣得不得了,任由我怎麼道歉,她還是認為這一切跟秋本拓也脫不了關係:「難道妳要因為一個男人毀掉妳現在如日中天的事業?」

  「不是的,不是那樣……」

  我想把工作做好,只是,一旦面對鏡頭就會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來,每當我試著想笑一笑,便驚覺到那笑容的虛偽可鄙。怎麼樣的表情才不會醜陋?怎麼樣的眼神才是真實的呢?

  我覺得我跟往常一樣,吃飯、睡覺、工作,也隱隱察覺自己有個地方不對勁,說不出是哪裡,但就是身體某個環節出了問題。我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工作,愈是想振作,身體就愈不聽話,隨時都有往下沉的錯覺,彷彿手腳被上了鍊條,鍊條又繫住一顆沉甸甸的鐵球,我就這麼一直被往下拖,再怎麼掙扎都只是讓自己墜落到更深、更看不清周遭的海底。

  我的工作全面停擺,事務所上下緊張得要命,因為接下來是籌劃已久、規模又龐大的亞洲巡迴演唱會,這可不是說停就停的。

  原小姐慷慨地給我兩個禮拜的假期,將所有行程都延後了,要我想辦法打起精神。

  有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夏美打電話過來,她說拓也想見我。

  自從上次在事務所匆匆一別,除了在電視上看到他和秋本家被大批媒體追逐的畫面,我們就沒再見面了。聽說老秋本先生在趕狗仔隊的時候太過激動而閃到腰,而拓也的生活仍甩不開幾名拿相機和攝影機的記者。

  為了避免再度被拿來作文章,我們這次的會面夏美也在場,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原小姐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她先鄭重警告,如果我再捅漏子,事務所就會考慮將我暫時冷凍起來。

  約定的地點在公園,夏美和拓也已經先到了,他們發現我,立刻從長椅上起身。夏美顯得非常開心地揮揮手,拓也原本滿臉憂容,見到我,總算放下心。

  「抱歉,遲到了,出門的時候被媒體耽擱一陣子。」

  我一邊道歉,一邊深深注視著拓也,他也一樣,移不開的目光正急於拉近分離的這段日子,可以千言萬語的,我們卻都欲言又止。

  「啊……我去買飲料!」

  夏美刻意留我們獨處,故意跑到比較遠的那個販賣機去。

  公園裡大多是母親帶著孩子來,前方有一個遊戲區,孩子們在溜滑梯和鞦韆周圍玩鬧,儘管是那樣吵雜,對我而言全是霧濛濛的空白,除了眼前的拓也。

  「電視和報紙把妳的情況寫得很糟,看來是我想太多了。」

  見到你,我已經好多了。那種撒嬌的話我不能說,所以只是不在意地聳聳肩:

  「只是突然不會對著鏡頭笑,台詞也講不出來。」

  「那、那樣不是很糟嗎?」

  「我大概……已經不行了吧!放假的這期間,常常想著隱退的事,沒辦法面對鏡頭怎麼能算藝人嘛!」

  深呼吸一口氣,懷念的芬多精香味讓人平靜,北風徐徐吹拂,聽得見遠方那座森林沙沙沙的騷動。我將雙手擺到身後,回頭對拓也露出一個莫可奈何的微笑。

  拓也聽完我消極的說法,緊鎖眉宇,我那悲觀的未來似乎令他痛苦。

  其實,反過來想,回到平凡人的身份以後,應該能夠談一場平凡的戀愛了吧!

  「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我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

  「……雨宮……」

  每當拓也變得猶豫,那代表接下來並不會是一樁好事。

  我莫名其妙地後悔來這趟,卻怎麼也沒想到不久之後拓也將會把我狠狠推入深淵。

  「我這次是想告訴妳,以後……我們是不是都別見面了比較好?」

  「咦?」我當下便受傷了,幾經努力,還是擠出一點笑聲:「是不是因為我給你們造成很大的困擾的緣故?在醫院時我就說過啦,如果我想再去山梨縣,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雨宮。」他打斷停止不下來的我,像是父親在教導闖禍的女兒一樣,寬容而又堅持:「這並不是困擾的問題,而是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沒辦法習慣妳平常過的生活,妳的日子也不可能平凡普通。如果勉強配合對方,那麼我們都不會快樂,妳應該明白。」

  拓也的意思我懂,只是我一直以為他不會說出口,向來溫柔的拓也不會殘忍地對我說出口……

  「我知道了……」

  「那樣不夠。」

  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咬緊唇,含在嘴裡的話語宛如帶著刺,每說一個字都會是痛的,因此拓也躊躇良久,他拳握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

  「請妳忘了我,請妳把我忘了。」

  那些刺,剎那間射入我的心臟,劇痛蔓延開來之際,也感到它正碎碎片片地凋零,每一片都是我小心保存的回憶,和拓也在森林相遇、在學校的鬥嘴、在湖畔的那首童謠、那個躺在雪地上的夜晚……很多很多,雪一般,靜靜飄落……

  夏美正好回來了,聽到拓也對我說的話,怒火中燒地使勁推他:「喂!你知不知道全世界就你不能說那種話啊?」

  「不要緊,夏美。」我混融著驚訝和悲傷的眼眸定睛在拓也身上,喃喃阻止夏美:「讓他說清楚,說要我忘了他……」

  「未緒……」

  我掠過不安的夏美,一步步蹣跚走向拓也:「你要我忘了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那種話?」

  「雨宮……」

  「不要叫我雨宮!你什麼都不懂!我是那麼努力地把我們的過去都記憶下來了,為了有一天你會再叫我『未緒』,我是那麼努力地全部記下來了,一點一滴的,很努力地記下來了……所以你不要隨便說出遺忘那種話!」

  我激動地抓住他衣領,長久以來的壓抑和委曲,在瞬間全部潰堤,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你溫柔地要我忘記你,好像以後我一定會變得更快樂……那怎麼可能?怎麼辦得到?我最幸福的時候,是和拓也在一起的日子,如果沒有了,那麼過去的我、過去和拓也一起悲傷歡笑的我也就不存在了!那段時間不曾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一樣!拓也你……為什麼要我做那種事………」

  「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停止搥打的手,抬頭望向完全不作抵抗的他,發現拓也深邃的黑眸跟我一樣,是非常悲傷,非常悲傷的濕潤光亮,他什麼也不解釋,只是重複對我說「對不起」那三個字。

  事後回想起來,拓也要我忘記他的那句話,對我而言應該算是一種解脫吧!只是在那當下,我什麼也不能思考,生命中只有難過得快要死掉的感受。

  「什麼對不起……我才不稀罕!你只要把我的記憶拿走就好了!那些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全部都還你,全部還給你!」

  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用盡全身的力氣哭喊,第一次如此痛徹心扉的聲嘶力竭:

  「你明明說過不會忘記我的,你明明說再困擾也會有辦法,你明明說過的……我一直相信你的話,很拼命地相信著呀!可是……可是只有你一個人忘記,不是太奸詐了嗎?也把我的記憶拿走呀!徹徹底底拿走呀!拓也說喜歡我的表情、拓也說想要跟我在一起的聲音、拓也幫我戴上這條項鍊的觸感、拓也……拼命擔心著我的心情……全部拿走呀!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這時夏美衝上來拉開我:「未緒!未緒!有人在拍!」

  在我還沒有餘力注意到週遭事物,一旁守候的隨扈立刻上前將我帶走,連跟夏美、拓也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不過,剛剛那陣狂亂的哭喊中,我已經預料到,這就是最後了。因此,在車上的我依然哭泣不止,環抱著作痛的身體,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似地用力哭泣。

  人在最脆弱時,往往會忽略身邊還有許多比悲傷更重要的事物,連記憶的勇氣都遺忘的我,滿腦子只想著,是最後了。

  我和拓也會面這件事,果不期然又被報導出來,只是原小姐運用她的交易手腕,才使得我們在公園的照片沒有曝光。

  比較異常的一點是,原小姐沒有因為這場風波而指責我,不曉得她已經拿我沒辦法,還是習慣了。

  在我的公寓,原小姐的焦點全放在亞洲巡演上,相關流程講得差不多了,她便問我:

  「有沒有什麼問題?」

  「原小姐……」

  「什麼?」

  「可以再讓我休息一天嗎?我有事非辦不可。」

  她不再相信我地瞥來:「不行,妳又要去找秋本拓也了吧?」

  「不是的。」我情急搖頭,然後誠懇地告訴她:「有件東西……一定得歸還回去,如果不這樣,我無法繼續前進。這件事跟拓也沒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她定睛在我臉上很久,才寬大應允:「如果是那樣,妳就去吧!」

  一大早我搭車來到山梨縣的秋本家,前來應門的老秋本先生,秋本先生和秋本太太出門拜訪親戚了。

  老秋本先生見到我很意外,在我向他行禮打過招呼後,他主動說:

  「妳來啦!不過拓也不在喔!」

  「我知道,我只是來歸還一件東西,馬上就走。」

  他一臉疑惑,還是先請我進去再說。在他準備茶水的空檔,我逕自來到外頭的走廊坐下,仰起頭,看看老舊的瓦片在晴空下發亮。

  老秋本先生端來一壺茶、兩只杯子,也跟我一樣就地而坐。

  茶香隨著蒸汽散了出來,融入清涼的空氣,溫暖而沉靜的味道,緩緩撫平心頭上一些尖銳的情緒,原本枯槁的視野也逐漸濕潤起來了。

  「好懷念……」我吸一下鼻子,笑笑:「我是說這杯茶和這附近的味道。」

  「是嗎?」老秋本先生微笑點頭:「我是沒什麼感覺,不過,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變的。」

  「如果所有的事都不會變那就好了。」我自言自語地說完,發現老秋本先生會意不過,便自我解嘲:「這種說法很沒骨氣吧!對了,這是我今天要歸還的東西。」

  彎個頸項,兩三下就將那條鍊子解下來,將它遞給老秋本先生之前,我還特地端詳上頭的白色貝殼一遍:

  「這是從前拓也送我的,雖然拓也出事後,秋本先生曾經要求我清除一切跟我有關的東西。那個時候我擅自把這條項鍊留下來了,真抱歉,現在,我把它交給您。」

  他狐疑地接下項鍊,再向我確認:「妳今天來,就是為了歸還這玩意嗎?」

  「是的。」

  「如果妳想要,留著也沒關係呀!」

  「不,我已經決定忘記過去的事,如果不做得徹底一點,我怕……總之,請您收下。」

  見我堅決地請求,老秋本先生瞧了瞧掌心上的項鍊,接著望向前方的森林,有好一陣子我以為他已經沒有話要對我說,正打算告辭,老秋本先生忽然慢吞吞地開口:

  「如果問我,我是認為並沒有忘記的必要喔!不管是快樂的事,還是痛苦的事。」

  「欸?」

  「那都是妳生命所經歷過的事呀!沒有錯,痛苦的事的確會令人痛不欲生,不過畢竟只是那段日子的感受而已,時間……真的會沖淡它。相反的,快樂的事一時之間雖然沒辦法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卻細水長流。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們所想起的,通常會是那些愉快的回憶喔!」

  他見我懵懵懂懂的,便繼續打起比方:

  「像我活到這把年紀,如果叫我回想當初老伴過世時的傷心難過,現在根本想不起來,連它萬分之一的痛苦都想不起來。但是如果問我和我老伴一起去過哪些地方遊玩、遇過什麼驚喜……我可以全部講出來給妳聽,講到妳耳朵發炎為止。」

  老秋本先信誓旦旦地作出怪表情,逗得我咯咯笑了,然而輕快的心情沒有維持太久,我惶惶恓恓憶起拓也在公園對我說的話:

  「可是,如果我的記憶會造成別人的困擾呢?如果它對大家而言只會帶來痛苦呢?」

  「胡說,沒有那種事!」他憤慨起來,稍後見我因為他的霸道而愣住,才又回到方才慢條斯理的態度,下了總結:「回憶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最寶貴……?」

  「『過去』成就『現在』,『現在』又造就『未來』,人的一生中沒有哪一部份是可以切割的。我們最後什麼也帶不走,金錢哪、權勢哪、房子哪、心愛的人哪………那些都是屬於還活著的人。唯一還能夠屬於我們自己的,就是回憶了,誰也沒辦法將它拿掉,因為它一直在我們這裡。」

  老秋本先生指指自己花白的腦袋:

  「在路上看見小孩子騎的三輪車,就會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也有一輛;看見年輕人在高聲歡呼,就會想起自己也有瘋狂的時候……人到死前的一刻,如果什麼回憶都沒有,不是很可憐嗎?沒有值得留戀的事,是很孤單的喔!好比現在的妳是藝人,雖然辛苦,但到未來的某一天回頭看這一切,卻是有許多一般人不曾經歷過的事。在舞台上唱歌、跟那麼多厲害的人合作拍戲、到各地去表演……這些種種如果都變成了回憶,不是很棒的回憶嗎?」

  他笑瞇瞇看著我,我在一陣湧現的激動之情下不能言語,不能描述那當下的感覺,有點像悔恨交織,又有點深深慶幸,慶幸著自己一路走來了,而不自覺紅了眼眶:

  「是的,是很棒的回憶。」

  老秋本先生見我回答得既幸福又篤定,欣慰地頷首:「妳現在的笑容也很棒喔!」

  那之後我們不再交談,以好安靜的方式將剛沏好的那壺茶喝完。森林深處透出晶瑩剔透的小光點,到處一閃一閃的,彷彿有好幾個頑皮孩子拿著鏡子互相反射陽光。良久,老秋本先生似乎猜到我心中的疑惑,盡量不去打擾那些光點般地悄聲說,那些是霜,再過不久這裡就要下雪了。

  坐上返回東京的車子,沿路經過那座佔地龐大的森林,我帶著一份飽滿的心情凝望它結霜的草木,在過去時光裡的拓也和未緒也和車子錯身而過,直到山林田野漸漸消失,高樓大廈層層環繞而來,我都還反覆回想著老秋本先生在告別時所說的話:

  「所以,不要輕言放棄回憶。失去的東西,或許再也拿不回來;但是忘記的事,是可以再想起來的。」

  回東京後,那一堆被嚴重延後的工作一一順利進行,巡迴演唱會終於確定照常舉辦。

  亞洲巡演開跑前,我在行前記者會上回答各樣的問題,一月二十日是我離開日本的日子。出發前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我穿上鵝黃色的鑲鑽禮服,頸子戴著那條一點都不相配的貝殼項鍊。

  儘管事先已經禁止提問任何和演唱會無關的事,仍有沒品的記者故意舉手問起我和秋本拓也的緋聞。

  原小姐立刻指示工作人員上前制止,我先揚手示意不要緊。等他們都退回去,對著底下數十支鏡頭,我以這種方式向拓也道別:

  「這段時間因為我的事而引起騷動,真的很抱歉。之前說我和秋本拓也先生完全沒有關係,其實不對,我說謊了。說謊是不好的事,我最近才深深體會到,老是不停說謊的人,是一個連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否定掉的人,為此,我向大家深深道歉,非常對不起。」

  才站起身,鎂光燈開始一股腦閃爍,搶拍我彎腰行禮的畫面。一旁的助理翻遍講稿,也找不到我這段脫序的演出,原小姐則是交叉雙臂,殺氣騰騰地瞪視我。

  「我……一直暗戀著秋本先生,然而縱使再怎麼喜歡,前幾天還是被拒絕了。在你們眼前的,只是一個失戀的女孩子,很痛苦,很難過,難過到想早日忘記這一切。不過,有人教會我回憶的重要,它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因此,秋本拓也先生,我會記著你,一輩子記著你,就像吃飯睡覺那樣,怎麼也不會忘記。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跟你說再見。」

  再見了,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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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曉得「記憶」也需要勇氣。如果是的話,那勇氣也是來自一份喜歡過你的心意,是為了不辜負那段悲歡歲月而來的,你能懂嗎?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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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8: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空白

  打從在醫院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有一小段是空白的。

  《五月》

  身體的皮外傷短時間之內就復原了,暫時失去的記憶也一點一滴地回來,很快就可以回到學校上課,過著正常的生活。

  不過,不管再怎麼回想,我的記憶就是有那麼一段會變成什麼都沒有,像是壞掉的膠卷,每播放到固定的畫面便故障,我討厭那種感覺。

  覺得自己是殘廢的。

  雖然可以跟平常一樣地生活,但潛意識始終被一種恐懼感佔據,深怕別人會提起那段空白時間裡所發生的事,深怕被別人發現我是不完整的。

  「想不起來就算了,一樣可以幸福地過日子啊!」老爸總是避重就輕地安慰。

  我想,就這麼漏掉某個片段地生活應該也無傷大雅,只是,關於幸福這件事,我卻不敢肯定。

  因為,那段空白的記憶帶著淡淡悲傷。

  它從何而來,為了什麼存在……這些我都想知道,在每個夜裡為它輾轉難眠。

  直到那一天在森林遇見那個女孩。

  認識她以來,她總是美麗、優雅而又悲傷的樣子,尤其在下著小雨的森林中,她用那雙透明的眸子望住我的霎那,始終蜇伏在心上的感傷迅速緊揪起來,在空白的畫布揪成一個浮水印般的淺淺身形。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她問,十分動聽的聲音。

  我慢半拍才想起,原來她就是目前紅透半邊天的雨宮未緒!這麼不得了的人物就在我面前,應該要興奮緊張的,奇怪的是,我對她的印象似乎不僅止於「大明星」而已,還有更深刻、更熟悉、更加親近的……

  和她聊了一些平日不會隨便向外人提起的事,我喜歡聽她用敬語講話,有千金小姐的高雅,維持著不會讓人不自在的合宜距離,以及微風吹過夏日樹稍般的輕盈語觸。

  最後,她問我要不要拍MV?我簡直開心得想跳起來!畢竟「導演」是我的夢想啊!原本只求當作興趣地拍著好玩就好,沒想到真的可以實際操刀。不論結果如何,關於雨宮願意給我機會這一點,我很感激。

  到了分別的時候,我忽然莫名慌張,好像不能就這麼結束,因為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因為她的憂鬱氣息並沒有減少分毫,因為不能就這麼丟下她不管。只是我自己心急半天,卻不曉得該講些什麼,再待下去只會像個傻瓜。

  當我硬著頭皮朝森林出口走去,能夠清楚感覺到她目送我的視線,這般執著、專注,足夠穿透這場細雨和我淋濕的身體,牽制住亂了節拍的心跳。

  離開了森林,但我的心還留在那裡。

  因此,我對自己說,有一天還要再見她一面,不管有多困難,都還要再見這個女孩一面。

  《六月》

  薰考上橫濱大學,高中畢業以後我們就很少碰面,平常用電話或電子郵件聯絡,但是像這樣特地約在咖啡廳見面倒是頭一次。我以為她有什麼和大學有關的事要跟我談,沒想到薰竟然說喜歡我!

  薰就坐在我的對面,擺在桌上的紅茶一口也沒喝,時常盯著地板看,掠了五六次的頭髮到耳後,很緊張的樣子。她說了一些後悔跟前任男友交往的話,還有,正因為如此才發現她已經喜歡我很久了……等等,我沒有聽得太詳細,整個人很茫然,原來被人告白的感覺會是這麼不知所措。

  薰見我沒有反應,輕輕問我是不是帶給我困擾了,那當下我有點生自己的氣,這一刻不是我長久以來想要的嗎?我也喜歡薰好久了,甚至比她注意到我的時間還漫長,如果能跟薰在一起……

  『我啊……跟妳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打從心底地……覺得很幸福,很快樂……』

  驀然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腦袋裡說起話,在某個遙遠的時空我對誰那麼說過……

  「拓也,你還好吧?」薰湊上前打量我。

  我心有餘悸地望著她,突然對我們之間的感覺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彷彿……我喜歡薰已經是從前的事了,我還記得喜歡她這件事,只是它是怎麼成為過去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抱歉,看來我真的讓你很困擾。」薰嘆息一聲,正準備離開。

  「沒有那回事!我很高興!」我急忙起身。

  我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至少給薰一點回應,當時是那麼想的,而薰一掃剛才擔心我的陰霾,露出燦爛笑臉:

  「那,你是答應囉?」

  「啊……呃……嗯!」

  不過,直到送薰去搭車,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東京街頭,都沒有一絲高興感受,反而更走入被濃霧深深籠罩的森林,連方向感都迷失了。

  這時,對面高樓的電視牆上正在播放雨宮未緒的運動飲料廣告,她在炎熱的金色海岸上奔跑,回眸,瀾漫說起「元氣!咕嚕咕嚕」這麼可愛的廣告詞。

  我不由得停下來,和身旁的路人一樣,為她美麗的風采著迷。她就如同天上璀燦的星子,遙不可及,然而,有個直覺那麼說著,她所綻放的光芒,會是我空白記憶中的一線希望。

  為此,我一定要再見到她。

  《九月》

  作夢也沒想到會再次和雨宮未緒見面,我原本已經不抱希望,那張寫有她聯絡電話的紙條,和薰去遊樂園那天回來後就再也找不到。後來夏美把她的手機號碼告訴我,才能順利接下拍MV的工作。

  話又說回來,當初向薰提起幫雨宮MV執導這件事時,她並不怎麼為我開心,那一整天都憂心忡忡的,我猜她是不喜歡雨宮未緒這位歌手吧!

  第二次再見面,雨宮的態度和那天判若兩人,對我格外冷漠。她並沒有擺架子,也禮貌周到,和她正面接觸時卻有一道無形的距離橫跨,是一名巨星和一個普通人之間的距離。

  劇組用的拍攝器材都非常高級昂貴,有一些儀器我從沒見過,能親自操作它們真的是非常榮幸的一件事。然而MV的拍攝並不順利,正確來說,除了最後一幕出狀況外,其他時刻雨宮都非常合作。最後一幕她必須跳入湖裡,她和男孩子一樣勇敢,眉頭也不皺一下。

  不過當她一氣呵成地完成所有動作,卻遲遲沒有上岸,一聽見旁邊有人說「她該不會淹死了吧」,我立刻跳進水裡找她。事後想來,現場有救生員,我根本不用搶功,偏偏一想到她有可能出事時,心臟緊張得快停止了,好像她是我的什麼人一樣。

  當天晚上在祭典遇見落單的雨宮,她看起來還很虛弱,精神恍惚地說想要金魚。我想如果能幫她撈個兩三隻金魚,她的心情應該會好一點。雨宮蹲在我身邊一起觀看水池的時候,身上散發著好聞的香氣,有著懷念的味道,那味道不知不覺消彌了冰冷的距離,我們十分靠近。當我將裝了金魚的塑膠袋交給她,無意間觸碰到她乾爽的手,胸口瞬間的糾結才讓我明白,那樣的靠近是心與心的相繫。

  第二天,擔任男主角的宇佐美悠人正式加入,他似乎和雨宮很要好,報紙或許沒亂寫,私底下的他們聊得很愉快,也會鬥嘴,也會打鬧,不知怎麼……我竟然有點不是滋味。

  真丟臉,雨宮跟我又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她的事?

  《十一月》

  老爸病倒了,大家都很意外,他平時很健朗的。不過老爸是個很會忍耐的人,我們猜他一定是忍了好些日子才把病情拖得這麼嚴重。多虧雨宮,聽說是她及時把老爸送到醫院,而且又向事務所推薦讓我代理老爸的工作,算一算,我們家已經欠她不少人情。

  近來常常納悶,我和雨宮之間是不是有著特別的緣份?原以為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可是又出現另一個契機讓我們在一起,尤其是這段擔任她司機的時日,和她相處的時間多出許多,也見識到什麼是藝人的生活。

  雨宮身邊有個原小姐,是很厲害的女性,也很嚴苛,剛開始工作時老是挨她的罵,對雨宮真不好意思。

  說實話,我不欣賞原小姐。工作能力強是很好,她卻太過頭了,好幾次當著雨宮的面說她是事務所重要的商品,連我這旁觀者聽了都很生氣,雨宮卻一點也不以為意的樣子。

  有一回我向老爸提起這件事,老爸竟然一副很了解地笑說:「原小姐很愛護雨宮喔!如果不是重要的商品,她才不會理睬呢!那個人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之後,有一兩次我到醫院探望老爸,發現原小姐已經先到了,她和老爸交談的話不多,但一聊起來就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也只有在那個時候,原小姐冷調的臉上才會出現一種柔和的神情。

  薰常常勸我辭掉工作,她說我學校和事務所兩頭跑太辛苦,還三不五時就懷疑我和雨宮有什麼而吵架,有時我覺得她真是無理取鬧。

  雖說是雨宮的司機,但我們鮮少有交談的機會啊!雨宮一上車不是打瞌睡,就是在為下一件工作作準備,她的敬業精神在先前的MV拍攝已經見到,只是我沒料到她會這麼拼命。

  我常常看到她練舞練到受傷、感冒時吊點滴到簽名會現場、趕通告趕得一天只睡兩個小時。儘管私底下忙得焦頭爛額,一旦上了螢幕,又是那位容光煥發的雨宮未緒,我很少會對女孩子心懷敬佩,能夠擔任這位大明星的司機讓我與有榮焉,並且也想為她盡一份心力。

  我們之間的氣氛始終熱絡不起來,然而,有好幾次身為司機的我也不得不幫忙抵擋熱情粉絲的進攻,順利上車之後,雨宮會問我有沒有怎麼樣,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好像如果害我受傷,她會內咎一輩子似的。

  有一天雨宮要下車前,項鍊掉了,我幫她撿起來,她忽然問我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這項鍊……你覺得怎麼樣?」

  我用心注視那條貝殼墜飾的項鍊,一個在森林輕盈起舞的身影倏地閃過腦海!

  那曇花一現的影像令我暈眩一下,因為不懂這現象所為何來,只好扯了一個愚蠢的答案。

  雨宮和那個身影很神似。

  最近,偶爾會有一些我不明白的畫面出現,每出現一次,我面對雨宮的心情就變得愈古怪,念舊的、牽絆的、想要守護她的心情一天天加深,連我自己也想不透。

  知道雨宮特地早起幫我做便當,我一度厚顏無恥地問自己,雨宮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好幾個晚上困擾得睡不著。

  直到那個颱風夜我才發現,不是「喜歡」兩個字那麼簡單而已。當她含著淚光對我說:

  「我是不會道歉的,因為,我所有的,就只剩下藏在我心裡的東西而已,我對我的心誠實,所以,不道歉。就算哪一天我說喜歡你,也不會道歉。」

  那一刻,我領悟到我們之間還有一絲感傷的存在。

  雨宮唱起了那首「森林裡的熊先生」,明明是很可愛的童謠,我的胸口卻快要爆炸了,種種對於雨宮的奇妙心情,還有流動於空白中的深邃悲傷,都如此強烈地呼之欲出,以致於不小心掉下眼淚,連我自己都很意外,彷彿發生過十分難過的事,又因為雨宮正在我身邊,而覺得幸福。

  她要上樓的時候,放開我的手,掌心上的失落感讓我的心也空空的。

  我正和薰交往,不應該再這麼下去,可是,我想要雨宮留下來,在一起,回應她的心意。我懊惱地垂下手,掙扎半晌,因為想再跟她說點什麼而回頭,正巧階梯上的雨宮也轉過身,下一秒,我不能思考,曾經憑著一股思念的衝動躍上即將開駛的列車,我現在也那麼衝到她面前,望著她,吻了她。

  我不懂為什麼會有列車在下著雪的日子離開的畫面,唯一能肯定的是,那份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心情是相同的,即使超越時空,仍是如此強烈。

  《一月》

  我把颱風夜那晚吻了雨宮這件事告訴薰,和薰分手了。

  說不出的難過。對方是從小到大的玩伴,以這種方式收場應該會讓我自責好久都不能原諒自己吧!

  夏美知道以後,非但沒說半句安慰的話,還挺幸災樂禍的,然後她問是不是雨宮的關係。

  「當然不是,我對薰的感覺已經跟高中時代的喜歡不同了,就算沒有雨宮,我想分手應該也是遲早的事吧……」

  「那你就可以和未緒在一起囉?」

  「妳在胡說什麼?我怎麼可以那麼差勁?」

  當時雖然理直氣壯地回答夏美,但向原小姐請辭的那天,她卻毫不留情把問題丟回來給我,我覺得原小姐不是故意刁難,反而是想幫我看清問題的徵結。

  「那麼,讓你主動和未緒保持距離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我真的啞口無言,沒有那麼簡單的,總覺得我和雨宮不是說在一起就能在一起。

  拍戲中場休息時,化妝師請我幫忙找她,卻撞見她傷心地在宇佐美的懷裡哭,倒是明瞭一些了。

  她和宇佐美才是同一類的人,活在同一盞聚光燈下,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規則。望著廣告看板中的雨宮透著超齡的嫵媚,總有遙遠的感覺。

  是我自作多情地以為我們可以很靠近,原來距離始終都在那裡。

  後來發生了不少事,雨宮差點在富士山上喪命,也因為這起事件,使我一夕之間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不論上課、吃飯、打工……都有人帶著相機跟蹤,似乎只有回到窗簾全部拉上的房間才有我私人的空間。那種超級不自在的束縛連續一個禮拜下來,弄得我都快瘋了,真不曉得雨宮平時怎麼能受得了。

  媒體不只採訪我,他們也緊盯我的家人、朋友和同事,有的人以此為樂,但我家人就備感困擾,爺爺還因此閃到腰。

  媒體們調出所有關於我的資料,鉅細靡遺,好的,不好的,全寫出來了,我活脫是被放大鏡檢視的螞蟻。走在街上,路人認出我,開始指指點點,我想他們心裡一定都在說,那小子和雨宮未緒根本不相配。

  那一天送披薩到客戶家,等待對方付錢給我的空檔,我看見客廳電視正在播放雨宮的記者會,多日不見,她精神還不錯,素雅的臉上掛著清淡的微笑。

  「我和秋本拓也先生沒有任何關係,他離職以後,我們就沒再聯絡了……」

  我看得出神,忘記捧在手上的披薩,直到客戶太太催我兩三聲才驚醒,但她突然盯住我的臉,比出食指:

  「等等,你……不是那個跟雨宮未緒鬧緋聞的……」

  沒等她說完,我立刻壓下帽簷走掉,走得像隻過街老鼠。

  在公寓躲了好幾天,胸口也痛了好幾天,想哭卻哭不出來的鬱悶壓得我喘不過氣,這麼難受的感覺還是頭一次……不,不對……

  在沒開燈的傍晚時分,我緩緩抬起頭,不對,以前也有過同樣的感受,一個人孤獨看著電視畫面,聽她說出傷人的謊言,痛不欲生的心碎簡直要把整個人撕裂了……

  雖然原小姐要我別多想,但每家媒體都說雨宮曾經住過我家,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緣故!

  我當下迅速打開電腦,連上網站,搜尋去年秋天的新聞,我的記憶就是從那個時候消失的。

  很快,好幾則新聞標題陸續跑了出來。

  「雨宮未緒排演時摔斷腿」、「雨宮的事業重創」、「雨宮未緒是否還能再站起來」……

  從初秋搜尋到冬末,電腦螢幕中的資料經過了兩個季節,終於又是一連串關於雨宮的報導。

  「雨宮未緒藏身在山梨縣」、「雨宮未緒寄住司機家中」、「雨宮未緒在秋本家過了短暫的普通人生活」……

  「是真的……」我訝異讀著上頭寫的內容,如夢初醒:「她真的住過我們家……」

  為什麼對她格外熟悉、為什麼她好像知道不少我家的事、為什麼有時候看著她的臉會想起那座森林……

  為什麼……始終覺得和她之間有很深、很深刻的感情……是不能說斷就斷的。

  我抓起報紙往外衝,氣急敗壞地直奔事務所,問過幾個工作人員,終於找到原小姐。

  當她見到氣喘如牛的我氣衝進辦公室,先毫不以為意地打量我一遍,失笑:

  「你該不會是後悔,想回來當司機吧?」

  我怒氣沖沖走到她面前,用力把報紙壓按在桌上:「妳說謊!這些報紙寫的都是真的!雨宮真的住過我家!到底還有哪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她立刻變了臉色,瞄一下報紙上「舊情復燃」的字眼,再瞥向我,啟步走到我身後將門關上,鎖起來。

  「就算是真的又怎麼樣?你都不記得了不是嗎?」我聽著她高傲的聲音伴隨著高跟鞋的腳步掠過我:「對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人而言,事實的真相有那麼重要嗎?」

  那一刻我不由得惱羞成怒,她說的對,就算知道雨宮住過我家,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轉身要往外走:「我要去找雨宮!」

  「現在找她有什麼用?是你自己忘記她的!」

  原小姐堅定而冷漠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制止了我。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什麼人你都記得,偏偏就是想不起未緒的事。這代表著什麼?」

  我被問得無話可說,只能等著佔了上風的原小姐朝我逼近,她直截了當告訴我事實:

  「因為你害怕和未緒在一起。無法說服你的自卑,無法習慣未緒的世界,儘管嘴上說喜歡她,實際上卻害怕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因為那對你來說只有痛苦,只要全部都遺忘就好了。」

  「……不是的!不是那樣!」

  「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向未緒告白?為什麼老是說一些必須離開她的話?為什麼不向媒體承認你對未緒的感情?」原小姐走到我的正對面,在她咄咄逼人的注視下,我是如此難堪:「你還太嫩了。」

  「什麼?」

  「我告訴你,如果你無法接受未緒身邊的工作、未緒身邊的媒體、未緒身邊那些環繞著她的珠光寶氣,那麼,就別說你喜歡她!那些都是雨宮未緒的一部份,沒辦法喜歡全部的她,就不要自命清高地找藉口說不能和她在一起。」

  「……」

  原小姐的話固然無情,卻字字扎心,她並不是故意找我碴,而是要我認清我一直想逃避的心結。

  原小姐靜默一會兒,兀自坐回她的椅子,削瘦的下巴抵在她交疊的手背上:「看來你好像懂了。既然你人都來到這裡,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我瞪向她。

  「是幫未緒的忙。她最近的情況不是很好,完全沒辦法工作,我猜她這麼糟糕的精神狀態百分之八十是你的關係。姑且不論手上的工作如果都丟了會損失幾十億元,以她的潛力,我估計她還可以穩坐天后的地位五年以上,你忍心看她斷送美好的前程嗎?」

  這陣子我都不清楚雨宮的狀況,而擔心起來:「我可以做什麼?」

  「很簡單,約她出來,徹底地和她分手。」

  「我們並沒有打算在一起!」

  「那不夠。沒有徹底讓那孩子死心,她對你的感情還是會藕斷絲連。而且,你們之間大概真的有什麼不可分的牽絆吧!就算分隔兩地,你們還是會一再相遇,你一定也注意到了?」

  「……妳要我怎麼做?」

  原小姐笑了一下,那抹微笑代表她可以為了雨宮未緒,就算犧牲其他人也在所不惜:「請告訴她,你要她把你給忘了,忘了你們之間的事。我想,那孩子聽到這句話,應該就會乖乖放棄了。」

  我不想受原小姐擺佈,可是又不願意見到雨宮因為我而葬送她正大放異彩的事業。站在舞台上的雨宮看起來很漂亮、很快樂,我希望她就這麼一直走下去。

  「啊!對了。」原小姐從抽屜拿出一份企劃書:「這是其他事務所給的,他們看過你幫未緒執導的MV,很喜歡,希望你可以為他們的女歌手操刀。那位女歌手名氣不錯,如果接下這份工作,對你將來進軍導演的行列會很有幫助。」

  「這算是給我的酬勞嗎?」

  「你要那麼想也可以。」原小姐回答得很高明,不承認也不否認。

  意氣用事地,我接過那份企劃:「我接受。」

  「呵!看來你對未緒的感情還真是廉價。」

  「妳不要誤會了!」不知是對原小姐還是對自己的憤怒,我不自覺捏皺了那份企劃書:「現在的我……在妳眼中或許還是個小鬼,可是我會努力,努力讓自己對雨宮的感情成長,成長到足夠喜歡她為止,然後有一天……我絕對會以名導演的身份和雨宮在一起!」

  後來,約了雨宮到公園,她瘦了些,也憔悴了些,我照著原小姐所教的,對她說了許多殘忍的話。

  「請妳忘了我,請妳把我忘了。」

  原以為那些話沒什麼,可是雨宮一聽到就哭了,她的眼淚跟她本人一樣都那麼耀眼,溱在眼眶裡像寶石,我想伸出手不讓它落下,卻一點能耐也沒有。

  「我是那麼努力地把我們的過去都記憶下來了,為了有一天你會再叫我『未緒』,我是那麼拼命地全部記下來了,一點一滴的,很努力地記下來了……所以你不要隨便說出遺忘那種話!」

  雨宮小小的拳頭打著我,傷心哭泣,她的力氣明明不大,被她搥打的胸口卻劇烈作痛,而眼眶漸漸濕熱了起來。對不起,我的力量如此薄弱,什麼都不能做,不懂得該怎麼喜歡妳才好,想不起關於妳的事,沒有存在於妳記憶中的勇氣:

  「對不起……對不起啊………」

  原來,不單只有被離棄的那方受傷,離棄的那個人也承受著相同的痛楚。原本在一起,如今硬生生分離了,分離的地方都有傷口,那傷口的形狀找遍全世界也只有在對方身上才能尋見吻合。

  但,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牽絆呢?

  雨宮在記者會上公開向我道別以後,便飛往其他國家開始她盛大的巡迴演唱。

  那幾天媒體爭相報導她在記者會道歉的事,還有這次演唱會的陣仗有多浩大。

  許多事被炒得沸沸揚揚之際,我選擇自喧鬧中遁去,回到山梨縣老家。

  我要爸媽、甚至阿徹告訴我以前的事,我想知道雨宮寄住我們家期間的點滴。他們拿我沒辦法,能說的就盡量說了。

  以為應該會有不少頭緒才對,然而卻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點貼切的真實感都沒有。好幾天過去,同樣的路和場所不管再走多少遍,依舊毫無印象。

  上禮拜開始下雪了,在森林散步不到半個鐘頭,等我停下腳步,看看從上方枝葉的破口間靜靜灑落的雪花,它們已經在我頭上和肩膀積了一些白雪。

  正要動手拍掉它們,又黯然住手。為什麼我腦袋裡的空白還在?為什麼它不能有一點色彩?

  什麼都沒有的空曠……很寂寞。

  這座森林因為古老的緣故,累積了各式各樣的記憶,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心情、不同的人們,雪一般多的記憶都埋藏在森林裡。然而不論再怎麼努力地舉起手,也抓不到一片屬於我和雨宮的回憶。

  我一個人靠著粗大樹身,閉上眼睛,癱坐在地上良久,直到忍不住打出第一個噴嚏,才揉著鼻子站起來:

  「好像笨蛋,回去好了。」

  回到家,遇到剛幫我把房間打掃完畢的老媽,她將一塊影帶交給我:

  「從書架上掉下來的,什麼字都沒寫,這還要不要?」

  狐疑接來,將它反覆看兩遍,真的什麼標題或名字都沒寫。

  我用客廳的電視播放影帶內容,稍微傾身向前地觀看螢幕。

  片子一開始,出現了住在附近的大叔和大嬸,他們原本在大聲交談誰的閒事,後來注意到自己被拍了,又羞又氣地追打上來。接著鏡頭跳到森林,茂密的樹林、蓊鬱的隧道、翠綠得不像話的葉子、微濕的泥土……啊!蹲下來拍螞蟻了……

  「我到底在拍什麼啊……」

  我看得一頭霧水,而且漸漸覺得無聊,再怎麼拍始終都是森林中的風景,鏡頭移動的速度緩慢。終於,五分鐘過後,隱約地,有個細小的聲響出現了,鏡頭也在這個時候停住不動。在隧道般的通道出口佇立了一位女孩,飄逸的烏黑直髮,粉色洋裝、拄著一副和洋裝不協調的柺杖,她有一張微微訝異的清秀臉龐,美麗得宛如從圖畫中剪下來的娃娃。

  『秋本…拓也……?』

  當她困惑地唸出我的名字,那甜美的聲音似乎穿透螢幕,快速竄進我的胸口,心臟被緊緊抓握一下!

  我整個人愣住了,面對剩下黑白線條的螢幕,腦海中的畫面卻一個接一個地跑出來。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們在森林相遇……」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不用誰來告訴我,它已經再度回到我的生命裡了!

  我衝出客廳,差點撞上來看情況的老媽,瘋狂地奔向森林。一路上,彷彿看得見過去的我和雨宮在交談著、在並肩走路,那些電光火石的片段一一和我擦身而過。

  我著急環顧四周,它們太快,快得捉不住一絲線索。

  『就是因為好不容易來到這裡,』

  依稀,空白裡那抹淺淺的身形將雙手往身後一擺,俏皮地說起話:

  『所以正在傷腦筋可以留下什麼到此一遊的證明。』

  出事以後,第一次和雨宮相遇,也是在這座森林。當時我問她來這裡做什麼,她卻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而那個地方就是在森林深處的洞穴前!

  我拔足狂奔,很快來到那個隱密的場所,那其實是土壁凹陷所形成的一個大洞,足夠容納兩個人。

  我喘著氣,被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牽引,緩緩走進,發現洞穴四周貼滿了小紙條。我好奇摘下一張,上頭蜿蜒著娟秀的字跡。

  『拓也,我們是在平成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相遇的,我是未緒。』

  以自我介紹為開頭,紙條的貼法好像有其順序,我一一拿下來閱讀,在那些述說著過去的字裡行間,隱約看得到雨宮細細寫下它們、再一張張貼上去的執著背影。

  『拓也,和你一起搭公車上學的日子,好簡單、好快樂、好想那麼一直下去。』

  『拓也,你帶我去看你蓋的狗屋那天,我不小心說的喜歡,或許是真的對你說喜歡。』

  『拓也,沒想到你唱歌那麼難聽,幸好有我挺身幫你,如果也能一起幫你忘掉悲傷就好了。』

  『拓也,你說我做的飯好吃,不過我沒跟你說你洗碗的樣子很好看。』

  『拓也,在湖邊你幫我戴上項鍊的時候,我突然好想和你在一起。』

  『拓也,你陪我在月台等車,那時我祈禱過,電車永遠不要來,時間停住,我們可以一起看完那場初雪。』

  『拓也,過年時你故意避開我的那幾天,我很生氣、很難過,也很想念你。』

  『拓也,對我而言,你說喜歡我、並且要和我在一起的那天,就是奇蹟出現的日子。』

  『拓也,你猜,什麼樣的我最幸福?一、放棄唱歌,和你在一起;二、放棄你,繼續唱歌;三、兩者都放棄。三項都不能選,因為我無法想像沒有你、也沒有歌唱的日子。』

  『拓也,我不走不行了。該寫什麼好?可以寫的還有很多,只是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才可以留住你的記憶。』

  『拓也,請你不要忘記我。』

  『拓也,如果真的忘記我的事,請你一定要想起來。』

  『拓也,我好害怕。』

  『你不要忘記我。』

  我的眼淚,在讀到她最後那有如任性孩子的要求時,終於重重淌落,無法稍加抑止,就像我對她的記憶,衝破閘門,洪水般地漫延、又漫延。

  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我似乎已經遲到好久,已經遺落她好久,直到白雪再次紛飛的今日,才又將失散的點滴一片一片撿拾起來。

  低頭望著自己攤開的掌心,雪片涼涼的觸感在上頭慢慢融化,化作和臉上淚痕相同的溫度,我緊緊握住手!

  於是,那塊空白畫布有了美麗的色彩,有歡笑,有悲傷,有森林,有湖泊,也有繽紛的四季,還有未緒。

  未緒也在鮮明的畫面裡。

  「我要去找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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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覺得白色是寂寞的顏色。但換個角度想,太擁擠、太紊亂的色彩就容不下純粹的意境了。往後的你,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見我對你的思念嗎?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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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8: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未緒

  不知為什麼,心臟忽的怦動一下,害我頓時忘了要呼吸。

  我自雜誌中抬頭,看看置身的貴賓室,並沒有出現特別的人或事物。

  「怎麼了?」坐在對面沙發的原小姐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那奇妙的感受,以前似乎也有過,穿越所有堅硬的建築物,來自無垠穹蒼的。

  亞洲巡迴演唱會的最後一站在台灣,就在昨晚劃下完美的句點。一早來到機場通關以後,我和幾名工作人員待在航空公司特別安排的貴賓室候機。

  原小姐見我挺介意的樣子,便說:「是不是太累了?」

  「沒有的事,大概因為可以鬆一口氣,所以今天精神很好。」

  「這次的巡演妳表現得很好,應該可以為妳挽回不少形象分數才對。」

  「抱歉,前陣子惹出那麼大的麻煩,回日本以後,排多少工作給我都沒關係,我一定會更加努力。」

  原小姐聽了,不太肯定地欲言又止,她的目光依舊停棲在我身上,只是還在考慮些什麼。

  「原小姐?」

  「未緒,本來應該晚一點告訴妳,不過我想反正妳遲早會發現,倒不如現在先跟妳把一切說清楚。」

  「什麼事呢?」

  「等一下我們不會回日本,事務所安排妳直接到美國接受音樂訓練。」

  並不想再繼續和我對視般,原小姐取出香煙和打火機,十分專心地投注在點煙的細膩動作:

  「我之前應該警告過妳,如果再出紕漏,事務所就會考慮冷凍妳的事。現在雖然不打算全面冷凍妳,但希望妳到國外去避避風頭,過一陣子大家就會忘記先前的負面新聞,那時妳再回來。」

  「是嗎……我知道了。」

  原小姐吹出一口白霧,飛快盯視我,輕輕偏起了頭:「原本事務所擔心妳會有所抗拒,所以要我隱瞞到最後一刻,不過妳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

  「我早就知道了,要去美國的事。」

  「妳知道?」

  「是的,離開日本前,悠人從一位參與這項計劃的人那邊聽來的,他告訴過我這件事。」

  「悠人啊……」原小姐閉闔一下雙眼,惱起悠人總是不受管控,然後反問我:「妳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嗎?到美國以後,可不是一兩個禮拜就回得來喔!」

  「會變成這樣,我自己也有責任,而且到國外的環境學習對我來說也是好事,最重要的是……」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起身離座:「抱歉,我接個電話。」

  沒有顯示來電。按下通話鍵,另一頭傳來悠人懶洋洋的聲音,聽起來才剛睡醒,起床氣頗重。

  「未緒?總算找到妳了。本少爺七早八早就被挖起來,問遍事務所的人才問到這支電話,我昨天可是凌晨三點才收工耶……」

  話說到一半,他馬上被推開的樣子,旁邊還傳來夏美氣急敗壞的聲音:「哎呀!你廢話什麼啦?走開!」

  「夏美?」我抓緊手機,想要聽得更清楚。

  「未緒!妳現在人在哪裡?」

  「在台灣的機場啊!到底怎麼了?」

  「我聽說妳要被押到美國去,妳千萬不要上飛機,留在台灣,秋本去接妳了!」

  「咦?」那個名字,直到現在還是會深深觸動我:「拓……拓也?」

  「他突然來找我,要問妳的行蹤,我覺得他有點怪怪的喔!我也不會說,給人的感覺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樣。我們怎麼求事務所的人,他們就是不肯透露,所以我才去拜託宇佐美……」

  「這算哪門子的拜託啊?」悠人沙啞的嗓音在一旁埋怨地嘀咕。

  「總之,秋本那傢伙一聽見妳要去美國,他說一句『我去找她』,馬上就跑走了。所以妳想辦法留在那裡,如果妳真的去美國,我們就不知道該怎麼找到妳了!」

  「但是……」助理上前來示意登機時間到了,我只好對夏美說:「我得關機了,夏美,我非去美國不可……對不起。」

  關掉手機,我惶恓地在原地躊躇。

  助理要上前催促,卻被原小姐擋下來:「你們先走,我會親自帶她去。」

  拓也要找我……?為什麼?事已至此,還要找我做什麼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還是……

  「為什麼妳說非去美國不可?」原小姐來到我面前,我回過神,她興味地在我臉上搜尋答案:「妳有什麼特別理由嗎?」

  「如果我不去,原小姐一定會很困擾吧?最近因為我的連連失誤,妳已經承受不少壓力,如果這次又沒順利帶我去美國,我知道事務所一定不會輕易原諒妳。」

  她停頓半晌,覺得可笑:「比起我的事,妳不能回日本,這應該更要緊吧!」

  「不會呀!因為我喜歡原小姐。」

  她怔住,我從沒見過原小姐會有如此措手不及的神情,而暗暗感到得意。

  她避開我的微笑,轉過身,逕自向前幾步:「不恨我嗎?把妳和秋本拆散的人是我喔!」

  「原小姐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妳的工作就是讓我更好、更順利,我是這麼想的。別人或許不能了解,但是我很清楚原小姐為我做了多少事。為了幫我爭取更好的演出機會,對方再刁鑽,也願意向他們低聲下氣;為了讓事務所看重我,好幾次拼命交涉到三更半夜……這些事我都知道。」

  我看看她沉默不語的背影,只好繼續說:

  「妳大概認為我是個還不成熟的孩子,不過,如果可以用我自己的力量為原小姐做點事,我會很高興,超高興!」

  「我應該說過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工作,妳對我來說,只是重要的商品。」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把我當作商品並且一起奮鬥至今的原小姐。」

  我安靜片刻等候,她又不講話了,我想接下來是要罵我太天真、太感情用事了吧!

  原小姐忽然從她的流蘇包中掏出一樣東西,她走過來遞給我,我仔細一看,原來那是一張飛往東京的機票。

  「原小姐?」

  「我不反對妳去美國,但是,如果妳是以逃避的心態過去,我可不允許。」

  「我……並沒有逃避什麼……」

  「既然沒有,那就回東京,看看秋本找妳有什麼事,那之後再決定去不去美國也不遲。」

  「妳早就沒打算要送我去美國嗎?」

  「我只是不希望妳在還有牽掛的狀態下去過去,就算去了,什麼也學不到。」

  我著急否認:「我沒有牽掛……」

  原小姐嘲笑般地哼一聲:「那為什麼剛剛一聽見秋本的名字,就一臉放心不下的樣子?」

  「我……」

  「想把自己的心情藏得不露痕跡,妳還太嫩了。」

  她走得更靠近我,佯裝在整理我頸子上的絲巾,卻以極快的速度交待許多事:

  「等一下我們出了貴賓室,走五步之後妳立刻往22號登機門走,這裡我會應付。下飛機以後,我想事務所一定派人在機場等妳了,妳要想辦法躲開他們,至少被帶回事務所之前讓自己在媒體上曝光,讓大家知道妳已經回到日本,這樣,起碼可以爭取到一點留在日本的時間和機會,都聽清楚了嗎?」

  「原小姐,那妳呢?」

  「我會坐下一班飛機過去找妳。」

  「我不是在問這個,放我走之後的妳,會怎麼樣呢?」

  她停一下手,望望我,又垂下眼繼續幫我拉平絲巾上的摺痕。回答這個問題的原小姐變得像是街上隨時會遇到、為今天晚餐該煮什麼而煩惱的女性,偶爾也會流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大不了不做工作機器,回到普通女人的身份了。」

  「咦?」

  「剛才的話其實不太對,妳不只是重要的商品,也是我的驕傲。」她用很深很深的眸光凝視著我,我終於發現深不可測的亮光裡頭藏的是平日不輕易出口的言語:「如果不站在事務所的立場,妳行前那場記者會……是我所見過最棒的記者會。」

  「原小姐……」

  「好,走吧!別回頭。」

  她二話不說走出貴賓室,我也跟上去,依照她教導的,走到第五步便毫無預警往回走,其他工作人員和隨扈立刻回身,原小姐一副不用大驚小怪地打發他們:

  「她去洗手間,你們先上機,我在這裡等她。」

  從他們身邊逃離的時候,我的心臟跳得很快,它是那麼用力地鼓動,連我都害怕會被他們聽見我的忐忑不安而因此洩露行蹤。

  那條通往二十二號登機門的走廊看上去好長遠,怎麼走也走不到似的,途中經過兩三面落地窗,偌大停機坪上有幾部飛機正在緩慢移動。原小姐叫我走,不要回頭,她在我肩頭輕輕推了一把。

  帶著和拓也之間那些風風雨雨、甜甜蜜蜜的點滴繼續向前走,也能夠過得很好,不用留戀過去,我已經擁有十分豐盛、十分燦爛的回憶。縱然想起的時候或許還有一絲遺憾,不過那是存在於歲月中一種細水長流的美感,一再品嚐,愁悵的滋味也成為甘甜了。

  我想,自己正需要有人推我一把,告訴我,儘管往前去,不管在哪裡,不管遇見什麼人,都可以再創造更多更美好的回憶,一定可以的。

  只是,為什麼走遍那麼多國家,還是想在有他在的土地上盡情歌唱呢?

  「哪裡都可以,只要是能看見森林的地方。」

  飛往東京的班機上,有幾名乘客認出我,悄悄過來索取簽名,其中一位是穿著碎花洋裝、活脫是外國小公主般的女孩子,她眨著純真的大眼睛,問我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妳最想住在什麼地方呢?

  飛機穿過高高低低的雲層,終於看見底下座落的蔚藍東京灣,下降的重力沉沉地壓在身上,我的心卻還懸浮在三萬英呎的高空,找不到落地的定點。

  機輪接觸地面時那些微的震動令我動搖起來,我擔心回到日本只會讓自己更加軟弱。

  再見拓也一面,就不算逃避了嗎?就能毫無牽掛地去美國?我沒有把握。

  總之,先想辦法擺脫事務所的人,然後找悠人幫忙……不行,事務所知道悠人的家。找夏美好了,應該可以在她那裡暫時藏身一陣子……

  我抬起頭,詫愕打住,驚嚇之餘還升起萬念俱灰的挫敗。才出了飛機外的接駁通道,事務所的人已經在外面等我了。

  那五個人當中,有的看起來像隨扈,其中一位我認得,是事務所中原小姐之外的另一位紅牌經紀人。

  他踩著紳士的步伐上前兩步,伸出別有金色袖釦的右手,淡淡的五官,淡淡的音調:

  「為了維護您的形象,請安靜地跟我們走。」

  我已經逃不掉了嗎……

  「關於我的行程……我要等原小姐和事務所談過之後再決定。」

  「原小姐已經不是事務所的人了。」

  「咦?」

  那個人原本什麼都沒有的臉上浮現出一點怪異的微笑:「她剛剛被開除了,以後由我接替她的工作。」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他們真的把原小姐開除了……?

  「來,我們會從安排好的特別通道送您出去。」

  他一說完,兩名人高馬大的男子便走到我身後立定,一派準備啟程的架勢。

  我垂下頭,默默跟著那個人走,腳下卻因為恍惚的思緒而輕飄飄。我還是不相信原小姐不再是我的經紀人,這都是我害的,現在又被神通廣大的事務所抓住,接下來我會被禁足還是被送到美國呢?

  「哈囉!那位是巡演歸來的雨宮未緒嗎?」

  一個輕挑的聲音驀然闖入,我們全都原地站住,應該是誰也無法擅闖進來的地方,卻有一名打扮得像記者的人正拿著攝影機擅自拍攝。

  他戴著棒球帽和墨鏡,笑瞇瞇繼續發問:「雨宮小姐,可以請妳說說回國的心情嗎?」

  「喂!不准拍!」

  我身後的兩名隨扈一個箭步過去,要奪下他的攝影機,經紀人也怒沖沖上前制止:

  「你是哪一家的?我們禁止……欸?你?宇佐美悠人?」

  經紀人愣愣拿著從他臉上摘下的墨鏡,整個呆住了。悠人頑皮地舉舉帽子:

  「各位好,接機辛苦了,不過我看……你們應該可以回去休息了!」

  「你說什……啊─!」

  等到他們全部往回看,我已經拔足跑到了通關口,側頭晃晃他們齊步追上來的人影,抓起護照就往外跑。機場的旅客不少,一路擦撞到好幾個人,大家都太忙碌,沒人能認出我,追兵又緊跟在後。

  『妳要想辦法躲開他們,至少被帶回事務所之前讓自己在媒體上曝光,讓大家知道妳已經回到日本……』

  再回頭看看箭步如飛的隨扈正穿越人群逐漸逼近,抱歉,原小姐、悠人,我也許辦不到……

  沒有人發現到我……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誰能認出我就是雨宮未緒?大家只在乎自己的時間,拼命逃跑的我顯得渺小如蟻,不過,只要一個就好,一個就好……

  就在我快要被自己換不過氣的呼吸逼到窒息,就在隨扈的手差幾公分就要抓到我的時候……

  「未緒!」

  那個聲音,穿透所有,是我在上機前所感受到的那樣無垠無涯,又如此深入地憾動心坎。

  我停住,事務所的人也停住了,大家都望著聲音方向,那個方向有個急急忙忙朝我而來的身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看上去很溫暖的深灰色毛衣,有點老舊的牛仔褲,稍嫌凌亂的瀏海,肩上負著一袋像是要遠行的背包,夏美在電話中說他要來接我,是真的……

  「未緒……」

  站在不遠也不近的地方,他同樣喘個不停。我倒是漸漸穩靜下來了,不前進,不後退的,就是細細端詳拓也鬆了一口氣的面容,那面容勾起太多思念,還有說也說不完的心情,我的胸口漲得好滿,不敢輕易呼吸。

  「你剛剛……叫我什麼?」

  「唔?」

  「剛剛……你叫我什麼?」

  他心疼地一笑,反問我:「當初要我叫妳『未緒』的人,不就是妳嗎?」

  他說起那個初冬的事,立刻紅了我的眼眶。拓也喚我「未緒」的方式輕柔得宛若驪歌,蕩氣迴腸,直竄酸意發酵的心底,那裡有個期盼,我不敢大膽相信的期盼。

  「如果……你還是想不起我的事……」我好害怕,害怕得想轉身逃跑:「如果是那樣,就不要叫我未緒……」

  我的話彷彿刺傷了他,拓也悲傷地凝望我,邁開步伐朝我走來,每走一步就喚我一次,用既遙遠又悽愴的語調:「未緒,未緒,未緒,未緒,未緒……」

  我掉下眼淚,明明應該要很高興很高興的,為什麼還是好感傷呢……?拓也還沒說完第十遍「未緒」,他已經緊緊抱住我,抱著我,很久都沒說話,重逢後的百感交集讓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稍後,我聽見他略微沙啞的嗓音一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對不起啊!未緒,把妳的事情忘了……讓妳一直等我,對不起;老是害妳那麼難過,對不起;沒有遵守諾言,對不起;想不起我是那麼喜歡妳……對不起,對不起……未緒……」

  忍不住心頭泉湧的感動,我的哽咽脫口而出:「謝謝你……」

  謝謝你終究還是想起我的事,讓我長久以來的愧咎和不安得到了救贖。當初聽原小姐的話,再回日本見到恢復記憶的拓也一面,真是太好了啊……

  就在這個時候,越過拓也的肩膀,我看見大廳的自動門敞開,外頭正細雪紛飛,隨即闖進一大批媒體,不知是原小姐還是悠人通報他們來的,攝影師和記者頻頻拉長頸子到處尋找我的蹤影。

  「拓也,你快走,趁還沒有被他們拍到你,快走!」

  我推著他,他不明白地動也不動:「為什麼?就算被拍到,我也無所謂!」

  「你好不容易才跟我劃清關係,好不容易可以有正常的生活了……」

  「沒有妳在,那才不叫正常的生活!」他見我愣了一下,任性地說下去:「不能和未緒在一起,哪裡正常了?」

  「那樣是行不通的!不管是你失去記憶之前還是以後,都證明和我在一起只有痛苦的事,而我們因為那些痛苦,又會分開,已經夠了!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不是嗎?」

  似乎也在拼命說服自己,我誠懇地告訴拓也如今的想法:

  「能夠認識拓也,我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因為你,我才想要成為比現在還要更好的人,也擁有很多回憶,從今以後,我會當作自己生命那樣重要地珍惜它,永遠不會忘記你,然後就這麼在演藝圈努力下去。你也好好加油,或許哪一天我們又會在什麼地方見面,那個時候……一定會為了曾經有過的種種回憶而深深感謝神,感謝祂讓雨宮未緒……遇見了秋本拓也。」

  當我最後提起他的名字,視線不由得在他臉上多留戀一會兒,那是原小姐所說的「牽掛」,原來是這麼難斷難捨啊……

  直到聽見有人高喊「雨宮未緒在那裡」,我才轉過身,在其他旅客指指點點下,昂高頭,快速朝媒體群走去。

  鎂光燈開始閃爍,花亮亮的前方,那個地方才是我的世界。

  「未緒!這樣真的就夠了嗎?難道不應該再貪心一點嗎?」

  後面的拓也忽然揚聲問我,我打住,怔忡面對自己猶豫的腳步。

  「帶著只到這個時刻為止的回憶,這麼生活下去的妳……幸福嗎?」

  我圓睜著眼,感到「幸福」的字眼在此刻竟如此灼痛。

  「我們……還沒有一起看過電影啊!有很多事我們都還沒做過啊!春天來的時候,要坐在櫻花樹下賞花,妳負責做便當;夏天我們去祭典,我會撈金魚給妳;秋天就烤地瓜;冬天……要在院子堆雪人,堆一座很大很大的雪人……沒有妳在,那些事根本就沒有意義!」

  我聽著,一滴、兩滴、三滴的眼淚迅速滑落臉龐,不能停止,只因拓也說中了我在心底藏了好久的願望。

  緩緩回頭,看著對面的拓也沒有半點疑惑,沒有一絲恐懼,渾身舒服的廣闊氣息。

  「我無法認同一遇到痛苦就必須分開的說法,我和薰交往時也有我們的困難,和每一個人相處都一定會遇到不同的困難。不過,正因為如此,這個世界才值得我們去和更多的人相遇,去創造各種不同的回憶。我……很狡猾,只想要保護自己,一想到妳是『雨宮未緒』,就覺得害怕,害怕因為我們身份的懸殊而受到傷害。嘴上雖然跟妳說那堆漂亮話,其實我根本沒辦法坦然面對,是一個懦弱的膽小鬼。」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

  「但是,失去記憶的那段日子,以為自己只能回顧空白的過去,沒想到因此認識了未緒的另外一面,曉得妳更多的事,讓我覺得自己也是隨著時間在前進的,沒有白費。」

  為什麼想要留在日本?為什麼想住在看得見森林的地方?是因為不願失去拓也的消息,待在隨時聽得見拓也下落的土地上,然後,讓拓也也能聽見我的歌聲。

  「因為有妳在,我才想要努力成為一個不輸給雨宮未緒的人。是妳讓我變得有勇氣,有勇氣去追求幸福,而妳,在我的幸福當中佔了很大的部份,地球上幾十億個人,我只想要和妳在一起。」

  我抿緊淚濕的唇,在他強忍淚水的注視下,移動雙腳,朝拓也走去。每接近一步,他的臉就清晰一點,傳遞到我這邊的力量,那所謂勇氣的力量也更多一點。我來到他面前,望著那張溫柔良善的面容,伸出雙手,圈住拓也的頸子,探觸到他溫暖的體溫,埋入他寬挺的肩窩裡:

  「留在我身邊……」

  他踉蹌一步,聲音些許哽咽:「未緒……?」

  「沒有你在,我的幸福都是強顏歡笑而已。所以,請你不要離開,請你留在我身邊。」

  我們的周遭,圍滿了看熱鬧的旅客和媒體,議論紛紛,攝影機和相機的拍攝從沒間斷過,明天一早我和拓也相擁的畫面肯定會躍上頭條吧!

  然而那個時候我只在意拓也身上透著滿滿森林的味道,機場大廳門口也飛進幾片帶有那樣氣味的雪片,清新透明,只要闔上眼,就能見到從高聳通天的樹的頂端,飄落白白小小又發著光的結晶。整座寧靜的森林都下著雪,一層層累積了人們無心遺留下來的回憶,即使春天來臨,所有悲歡離合都會隨風而逝,我依舊相信,當初用深刻情感所烙印下來的痕跡,等到下一個雪季,仍然堆砌得出最初那美好的輪廓,只要曾經是那麼用心地記憶下來了。

  當初鬧得那麼大的新聞,時間一久,也船過水無痕地在人們忙碌的生活中逐漸褪去。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並不大,只稍稍在森林鋪上薄薄的白雪,偏暖的陽光一照,立刻化作亮晶晶的水珠,綴滿了等待發芽的枝椏。

  原小姐曾經佇立在那樣的樹下,仰著頭,觀看上頭發著螢火蟲一閃一閃光芒般的枝頭。我第一次見到穿著香奈兒套裝的原小姐如此融入安詳得幾乎就要靜止的畫面,她專注的側臉似乎什麼都沒想,只是單純在欣賞眼前的一景一物。

  不久,秋本先生來到她身邊,和身材高大的秋本先生相較之下,原小姐顯得弱不禁風,然而不受到任何壓迫似,她對他愜意笑笑,目光又回到這座森林。

  秋本先生的復原情況比預期好,下個月就可以回來工作,繼續擔任我的司機,因此原小姐輕聲對他說:

  「那孩子就拜託你了。」

  「妳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做的。」秋本先生低沉的聲音含著一道無聲嘆息:「不過也多虧妳,拓也和雨宮可以不用被迫分開,聽說從台灣機場打電話通知拓也到成田機場找雨宮的人是妳。」

  「我不是為了他們,我從來就不是那麼好心的人。」

  「那麼?」

  「我只是……」她櫻唇微啟,躊躇片刻,才淡淡勾出安慰的笑意:「只是希望看到有人可以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只是想看到那樣的奇蹟罷了。」

  秋本先生對她溫柔地彎起嘴角:「很多人都可以,妳也可以。」

  她看了看他,是那種五味雜陳而又深刻的凝望,許久,似乎要說些什麼,但幾分鐘下來,原小姐還是放棄了。她自嘲地笑一聲,轉向無人的森林:

  「我就是這點不行,大概一輩子也辦不到吧!」

  我想,原小姐一定很喜歡秋本先生吧!因為太喜歡了,害怕搞砸一切,所以,她和秋本先生只是一起靜靜看著水晶般的雪水……一顆顆無聲落下。

  我想幫上點什麼忙,不過,再怎麼想,好像沒有我可以做的事,心裡不由得焦急起來。

  原小姐離開秋本先生,半途撞見我:「怎麼了?那種表情。」

  「原小姐……」

  「再怎麼說,妳也算違抗事務所安排的行程,還惹出這麼大風波,早點回去好好道歉吧!」

  「我……不回去,我要跟原小姐共進退。」

  「妳在說什麼傻話?」

  「沒有原小姐在的事務所,我也不會留下來,更何況原小姐是因為我才離開的。」

  她聽完,板起臉,冷冷教訓我:「沒讓妳去美國,是我個人擅自決定,為了這個失誤而離職也是理所當然。但妳是事務所簽約的藝人,未來還有一堆工作等著妳,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違約金我付得起,哪裡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想和原小姐一起工作!」

  我著急得快哭出來了,該怎麼做才能把原小姐留下來,她是那麼能幹的人物,根本就不是我能夠說服得了的:

  「當初,是原小姐挖掘我,又一路提拔我到這個地步,沒有原小姐,就沒有今天的雨宮未緒,所以……」

  「妳想說,將來如果我不在,妳該怎麼辦嗎?」

  原小姐連聽都沒聽完就打斷我的話,我面對她略帶責備的目光,汗顏了起來。

  「對人生感到不安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因為這樣,就一步都不敢前進了嗎?未來會怎麼樣,沒有親自走到那裡,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與其煩惱著未知的將來,不如好好關注現在。現在的妳是事務所的歌手,跟著新的經紀人,做好他幫妳安排的新工作。往後,或許你會遇見更出色的人,或許會發生許多令妳驚奇的事,誰知道呢?不好好用生命去感受現在的一切,不管過了多久,都只能在不安的人生裡原地踏步。」

  她的手才輕輕放在我肩上,馬上碰落了我盈眶的眼淚,原小姐依舊面不改色地說下去:

  「妳說是我挖掘妳的,既然這樣,我就不允許妳只做到這種程度而已。妳可以更好,事務所堅強的實力對妳的事業很有幫助,新的經紀人可以帶給妳多元化的發展,妳應該留在那裡努力下去,這是我身為經紀人……在工作上給妳的最後一次忠告。好好加油,未緒。」

  當她唸完我的名字,我感到原小姐離去時所帶起的微風涼颼颼地擦過我手臂,聽著她從沒猶豫過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想要用力拉住她的心情也愈來愈強烈。我轉過身,叫她:

  「只有我一個人得到幸福太不公平了!原小姐呢?妳呢?」

  離我十公尺遠的地方,積了一地厚厚的枯葉,她雙手放在長外套口袋中,回頭看看我,露出十分輕鬆而亮麗的笑容:

  「哎呀!不做妳的經紀人,以後就當妳的歌迷,不也是挺快樂的嗎?」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原小姐的工作、原小姐的幸福等等,那些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是不想和原小姐分開,如此而已。然而她的笑容卻讓我連一句強求的話也說不出口,目送著她的離去,我彎下腰,向那個捨不得的背影深深行禮,淚水點點落在發出芬芳香氣的泥土上,好久,好久都沒有起身。

  踩過一地腐爛的枯葉,朝著回暖的陽光走去,然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原小姐。

  我和拓也在機場公開在一起的過程,在報章雜誌和電視播放頻繁,等於是昭告天下了,事務所沒辦法,只好認同這件事。對於我和拓也的交往限制很多,其實就算沒有那些嚴苛的規矩,我們能夠碰面的時間也少得可憐。在機場的告白宣言大概感動了不少人,尤其是一向憧憬愛情的高中女生和主婦,和司機兒子交往這件事獲得大多數人的支持,我的形象逆轉回來了,工作邀約不斷。況且,原小姐說的沒錯,新的經紀人有他自己的一套手腕,幫我開拓出嶄新的發展路線,我一面適應和他一起工作的步調,一面懷念著原小姐。

  又過一年的夏天,跑完北海道那一場,今年的第二場演唱會來到橫濱舉辦,我把票寄給原小姐,她答應我會來看演唱會,害我又高興又緊張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

  下午的排演提早結束了,我有四個鐘頭的休息時間,草草換裝後,便跑去後台找悠人,這次邀請不是歌手出身的悠人來做我的特別來賓。事務所有意讓他嘗試歌唱,因此安排他與我合唱,初試啼聲。

  沒想到夏美也在那裡。

  「嗨!我來幫妳打氣。」夏美很有朝氣打招呼:「一切都順利嗎?」

  「嗯!狀況很好。」

  「不過,這傢伙看起來好像不是那樣。」夏美幸災樂禍地指指懶洋洋的悠人。

  悠人一下舞台,就變得無精打采,討厭陽光般戴上帽子和墨鏡,頹廢地靠牆站立:「結束後,我一定要跟事務所抗議,我完全就不是歌手的料。」

  「但是你唱得很棒呀!大家都嚇一跳喔!」

  「我跟妳不一樣,對唱歌一點熱情也沒有。」他瞅著我,十分乾脆地咧嘴而笑:「那樣的歌手是感動不了人的。」

  「對了,未緒。」夏美好奇打量著我:「妳這身打扮是要去哪裡嗎?」

  「啊……還有一點時間,我想去一下喪禮。」

  夏美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喔!喪禮是今天……」

  「嗯!所以,請不要跟我經紀人說,他會緊張得哇哇叫,我去去就回來。」

  「快去吧!別忘記晚上開唱的時間喔!」

  我對夏美揮揮手,跑了幾步,忽然想起這身雪紡紗套裝還是罩件外套比較不失禮,正打算回頭向夏美借衣服,卻聽見她和悠人談起了我的事。

  「沒想到你這傢伙還真有成人之美呢!」夏美兩手扠腰,以男孩子的口吻糗起悠人:「先前在機場幫未緒逃走,現在又為了她硬著頭皮上場。是想扮演在一旁默默守護她的角色嗎?」

  「話先說在前頭,憑未緒和我現在的交情,就算不是情人,我也單純地想幫她一把;而且,我可不認為自己輸給了秋本拓也那小子。」他頓了頓,延著壓得低低的帽簷,眺向淡得偏白的天空:「若真的要說有哪裡比不過,大概……也是因為……不會做蠢項鍊送給未緒吧……」

  夏美見他說著說著悵然了起來,揚起手,重重在他背上拍一下:「幹嘛啦!突然這麼正經八百的,一點都不像你!」

  「好痛……妳真的是女生嗎?」悠人按著背,抱怨地躲開一些:「人家難得不想嘻皮笑臉的……」

  「哈哈!活該!誰叫你平常老愛開玩笑,一點信用都沒有。可是,那樣才像你呀!早點打起精神,好女孩又不只未緒一個。」

  他瞪著她,負氣蹲下,揉撫受創的背部,又抬頭瞧瞧夏美,這回他看著她的神情有點不太一樣。

  「什……什麼啦?」夏美莫名奇妙地退後一步。

  「仔細想想,雖然既粗魯又兇悍,說話還常常帶刺,妳也算是不錯的女孩,我啊……還挺喜歡妳的。」

  夏美直視著他,彷彿撞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整整愣了五秒鐘!接下來,她的臉蛋慢慢泛紅,令底下的悠人看得目不轉睛。

  「你……你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啊?我告訴你,這種半調子的玩笑騙其他盲目的女生也許有用,不過在我身上是行不通的!下次再敢說這種……這種……總之,小心我一拳打飛你!」

  落荒而逃一般,夏美帶著滿臉通紅,氣呼呼地轉身跑走。悠人等她走遠以後,才收回視線,再次對著乏味的天空發呆半天,扯出無奈的笑意:

  「聽起來真的像開玩笑?」

  悠人和夏美,他們又是另一段故事了。世界上再小的角落每天都會有新的故事正在上演,有人相聚,有人別離,有人的故事剛剛落幕。

  身體一直相當健朗的老秋本先生前些日子因為猛爆性肝炎而住院,撐了八天以後還是去世了,走得好快。

  拓也在電話中告訴我:「我爺爺說他要去天堂找我奶奶了,我奶奶一定會很高興。那時候的老爸雖然很想哭,但他還是拼命地用平常的語調跟爺爺說,『到了那裡,要記得向媽問好喔』。好像……離我們很近,近得隨時可以去拜訪一樣,不過實際上並不是這麼回事吧……」

  喪禮辦得很簡單,來的大部份是自家人。我趕到的時候已經結束了,留下來的人並不多。老秋本先生的黑白相片被肅穆的香味圍繞,和相片中不茍言笑的老秋本先生對望,我感到些微困惑,那個稱讚過我有很棒的笑容的老秋本先生,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嗎?這一切感覺好像是假的,在這裡的我還在夢中一樣。

  上前致意完,從一群黑白穿著的人們中間通過,夏日的氣息隨即迎面撲來,赤裸的腳踝熨上一襲熱意,將我固定在原地。

  抬頭,整座森林綠得不像真實的,清澄地映入眼簾。天氣再怎麼炎熱,那裡面的空氣依然透著涼意,充滿芬多精的風才吹過,原本微微汗濕的額頭變得乾爽了。我放下遮擋豔陽的手,啟步朝森林走去。

  高聳挺拔的樹群不時傳來浩大蟬鳴,要用盡他們短暫生命那樣地唧唧叫,除此之外,我所經過的綠蔭道很安靜,因為送走一位多年老友的關係,而感傷地安靜著。

  我放慢腳步,拓也就坐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深黑色西裝被隨便擱在地上,領帶鬆綁了些,襯衫上兩顆釦子也為了透氣而解開,他背靠著樹,悠閒地注視有陽光躍動的樹梢。

  很久沒見,拓也感覺上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倒是他不停在成長這一點是確定的。

  拓也最後還是沒有接受原小姐給他的那份執導工作,他說那樣好像作弊。他想要跟一般人一樣從參加比賽開始,初選、複選、決選,或者落選了重新再來。也許接近名導演夢想的路又變遠了,重要的是,他不會放棄。

  我們的交往並不受媒體祝福,每一篇報導都巴不得見到我們分手似的,一而再再而三不真實的揣測令人沮喪,每次和拓也見面,總不由得害怕會發現他的疲憊和不安。

  他晚了半拍發現我,側過頭,溫柔一笑:「妳來了啊……」

  我站住腳,感到才剛變得涼爽的肌膚又漸漸燙熱起來,心跳有點快。

  「只能來一會兒,等一下就得趕回橫濱。」

  「啊!今天是演唱會的日子。」他猛然想到,快速盤腿坐起:「還是快回去吧!不用特地……」

  我已經來到他身邊,跟著坐下:「我想來……也想看看你。」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然後說:「我很好喔!」

  「我知道,只是這種時候……想在你的身邊。」我低下頭,信手拔了幾根草,瞥瞥近在咫尺的拓也的手,比我大了一倍,看上去好堅強的樣子。

  拓也突然想到什麼,往一旁坐開一點,伸長頸子搜尋四周:「今天……沒跟來嗎?」

  「媒體嗎?沒有,大概以為我會回飯店休息吧!」

  我盯著拓也仍撐在地上的手,你不要離我這麼遠啦!

  「真稀奇,妳的經紀人居然肯放妳出來。」

  「……」

  「妳要來之前有先報備過吧?」

  「……」我心虛地移開視線。

  「雨宮未緒!妳竟然在演唱會前偷溜出來,到底在想什麼呀?」

  我噘起嘴,瞪向他,大聲抗議:「什麼嘛!難得見面,卻打從一開始就要趕我回去,現在又坐得這麼遠,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嗎?」

  他被兇得一臉無辜:「我才沒有那麼講。我是在替妳擔心耶!萬一被媒體知道,把妳寫成是丟下工作的歌手怎麼辦?」

  「誰管媒體怎麼寫!我今天滿腦子只想著要見到你,就是想這件事而已!」

  大概是被夏美影響了,說起氣話時格外的魄力,害拓也當場呆掉幾秒鐘。可是衝動過後,我也開始後悔了,我不是為了吵架才來的,明明不是……

  不知過了多久,拓也驀然噗嗤笑一聲,我望向坐在旁邊的他,他隻手按住後腦勺,分不清是懊惱還是開心地吐出一句話:

  「傷腦筋,我好像真的很喜歡妳。」

  輪到我怔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高興還是納悶:「『好像』……是什麼意思?不好嗎?」

  「不是的,我告訴過自己很多次,一定要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和妳交往。要習慣媒體的追逐,要學會對那些報導放寬心,要體諒不能經常和妳見面,甚至……如果有一天我們因為那些困難而分手,也要有心理準備,這樣不是很酷嗎?」

  「唔?」我皺起眉頭:「……會嗎?」

  拓也注視著我,用一種非常可愛的靦腆表情:「可是,剛剛說的那些理智的話,充其量是想掩飾心裡的牢騷罷了,我也挺任性的喔?」

  曬在手臂上的陽光燙燙的,卻覺著臉上溫度更高了。我不發一語,挪到更靠近他一點的地方,幾乎可以觸碰到彼此的指尖。和他並肩坐在綿延相連的綠蔭底下,按在泥土地上的手感受得到森林古老的脈動,從地底深處傳來撲通撲通的共鳴與我雜亂的心跳,竟也意外契合。

  為了不讓拓也察覺到我的羞澀情緒,而轉移話題:「你怎麼自己跑到這裡來?不覺得熱嗎?」

  「不會,我喜歡夏天的風……夏天的味道……」他又仰頭環顧枝葉交錯的天空,喃喃自語:「不過,這裡的回憶好多,很多人的記憶,不同年代的記憶,我和爺爺的記憶……多得有點受不了……」

  「拓也……」

  「幸好妳來了。」

  他牽住我的手,拓也所有快樂與悲傷的感觸都被我含握掌心,那麼生動鮮活,我開心得說不出話,又心疼欲淚,他凝望我的深邃眼眸卻宛如懂得我的心情,輕輕蕩過一縷純真的光:

  「我原本認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要緊,不過,還得要好好地活著才行,只要活著,就有再見面的機會。『回憶』是收藏在腦袋裡的故事;可以觸摸得到、可以傳達得到的,只有『現在』,可以改變將來也許會後悔的事……也只有『現在』才辦得到,人一旦死了,就什麼也做不到了,所以……」

  「我會好好地活下去。」我突然語氣堅定地打岔,拓也怔怔看過來,看我將頭撒嬌般地靠在他的肩上:「為了參與拓也的生命,我會珍惜每一秒的『現在』,然後長命百歲喔!」

  拓也笑了,直到剛才為止那無以名狀的憂鬱,在交織的葉縫間消散得只剩下金金綠綠的光的粒子飛舞。他握著我的力道,有點緊,但好舒服,我聽見他和我低語約定:

  「我們一起長命百歲,未緒。」

  「好。」

  再過一會兒我就得趕回橫濱的演唱會現場了,拓也也必須為緊湊的大學課業以及參賽作品忙碌,才相聚片刻又要各奔東西。

  然而,不論時光怎麼流轉……一成不變的生活裡有美好的發現嗎?有沒有難過哭泣?是不是正在開心地笑呢?今天的你……是否也曾經感到一絲幸福?

  那些再瑣碎的小事,只要用生命好好體會,便會在記憶中深深烙印下來了,是我們存在過的證明與痕跡。

  午后慵懶的陽光透過細碎的天空縫隙一道一道灑在森林各處,斑斕的樹影作畫似地投映在我和拓也身上。當空氣寧靜得趨近凝結,我們在百年大樹底下沒什麼意思地相視一笑,那快樂的瞬息一眨眼就被吸入歲月的流裡,於是笑容變成了回憶,回憶變成了畫面,歷歷如昨的畫面……成為了一種永恆,就是永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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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知道最後總免不了要走到結局,但我真心祈禱我們的故事可以寫了很久、很多、很精采以後,那一天才來到。約定好了喔?拓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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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4 14:09:02 |只看該作者
《遺忘之森》幕後花絮

  如果「遺忘之森」是一齣你們剛剛才看完的戲劇……

  如果這是一場對「遺忘之森」演員們的訪問……

  總之,一切都只是如果。

  訪談的在場人員:雨宮未緒、秋本拓也、女性記者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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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未緒,來聊一聊參與這齣戲最簡單和最困難的地方吧!」

  未緒:「嗯……最簡單的地方就是唱歌的部份不用別人幫忙,我可以自己來,這點讓我覺得很驕傲;最困難的地方就是……就是要假裝自己很會唱歌的樣子,哈哈!」(掩嘴而笑)

  記者:「可是妳本來就很會唱歌呀!妳是歌手耶!」

  未緒:「但是我平常唱歌的時候不會表現得好像自己很會唱歌的樣子啊!我會嗎?」(轉向拓也)

  拓也:「我不知道,我跟妳說過我沒聽過妳唱歌。」(冷面笑匠的模樣)

  未緒:「我忘記了,這個人只有在戲裡才是我的歌迷。」(笑著轉向記者)

  記者:「那麼,拓也,告訴我們拍攝期間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呢?」

  拓也:「基本上,只要跟她對戲,一定會有有趣的事。這傢伙最會笑場,要不然就是踩到自己的腳跌倒,而且都在最感傷的橋段凸槌,每次都得重新培養情緒,所以,請稱呼她專業的劇組活寶。」(指著未緒)

  未緒:「什、什麼專業?那稱呼一點都不可愛。」

  記者:「等一等,為什麼會踩到自己的腳跌倒呢?」

  未緒:「關於這一點我自己也一直想不通,感覺好神奇喔!我每次跌倒一定都是因為踩到自己的腳,不是絆到什麼東西之類的喔!」(很認真地解釋給記者聽)

  拓也:「拜託,那根本不能算是神奇好不好,明明是妳走路方式的問題,而且竟然可以在同一個地方跌倒三次。」

  記者:「咦?什麼什麼?說一說嘛!」

  (未緒故作輕鬆地看牆上的宣傳海報)

  拓也:「有一場戲,是我爬到樹上要幫她搶回相片,然後未緒跑到樹下阻止一個拿石頭攻擊我的人。她就是在那裡連續跌倒三次,也就是說,我必須爬到樹上三次。」

  未緒:「男生對爬樹不是都挺拿手的嗎?」(竟然可以天真地反問)

  拓也:「我又不是猴子,同一棵樹爬那麼多次幹嘛?」

  未緒:「什麼嘛!說得好像都是我在吃NG。我跟妳說,有一場戲是我幫忙做晚飯,然後拓也洗碗,他在那裡吃最多NG,因為每洗一個就摔破一個。妳猜他一共摔破幾個碗才拍好那場戲?」

  (輪到拓也若無其事地去看未緒剛剛在看的海報)

  記者:「五、五個嗎?」

  未緒(用手指比出來):「七個!很不敢相信有人這麼不會洗碗吧?」

  拓也:「所以我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專長……」

  (兩人開始鬥嘴,稍後記者忍不住出聲打斷)

  未緒:(調皮地)「啊!抱歉,剛剛這一段可以剪掉嗎?」

  記者:(笑笑)「你們兩位看起來感情很好,在戲裡又是飾演經過一番波折的情侶,會不會有來電的感覺呢?」

  拓也:「完全不會。」(立刻回答)

  未緒:(愣了一下,面向拓也)「你竟然回答得這麼快,太失禮了吧!」

  記者:「真的一點來電的感覺都沒有嗎?」

  拓也:(面不改色)「嗯……怎麼說呢?未緒就像鄰家女孩一樣,很好相處,少根筋,很可愛,不做作,平常也十分敬業,常常很貼心地帶點心請大家吃,我想大家都會很喜歡她吧!。」

  記者(沒得到滿意的答案,只好先轉移話題):「那麼,未緒,來談談妳這次飾演的角色吧!」

  未緒(認真想了一會兒):「我認為她是一位堅強又善良的女孩子。未緒她應該算是少年得志的歌手,起初剛到山梨縣時還有一些脾氣和任性,第一次遇見拓也時,我想她可以直接問對方『你不是我的歌迷嗎』,一定要有相當的自信吧!」

  記者:「妳不會嗎?」

  未緒:「完全不會!如果真要說,起碼……會很有禮貌地問,請問您是不是我的歌迷呢?像這樣,呵呵!」

  記者:「她跟妳沒有相像的地方嗎?」

  未緒:「還是有呀!像是對唱歌的執著這一點,還有她對自己未來的路感到迷惑這一點,我覺得我可以感同深受。有時候回顧自己跟一般人不一樣的人生,也會那麼問自己,我到底在做什麼?這一切值不值得呢……等等。不過,未緒跟那一群那麼好的人們相處下來,她漸漸找回做為平凡人的快樂,同時懂得該怎麼在演藝圈的路上堅強地、確定地走下去,這一點讓我非常羨慕。從飾演她這一切風風雨雨的心路歷程當中,看著她的成長和改變,我也學習到很多,很慶幸自己接演了這個角色。」

  記者(轉向拓也):「也來說說拓也吧!對你來說,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拓也:「是一個很真誠的人,不論對事或對人,一定都用很認真的態度去面對。(稍微停頓一下)我想大概就是因為如此,面對雨宮未緒這名歌手的時候,他才會苦惱地想了很多,而不是抱著如果不行就算了的隨便態度;另外,他也能夠看清自己的不足,並且承認自己的懦弱,這一點對一般人而言應該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記者:「詮釋這個角色上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拓也:(這個問題讓他淡漠的臉上有些笑容了)「應該說困難還是有趣呢……戲中看得到他面對未緒的兩種方式。起先他把她當成家人一樣,相處起來自然就比較輕鬆自在;失憶之後,未緒是一名巨星,他就變得比較嚴謹客氣。不同的態度,卻都必須走向喜歡上未緒的結果,兩者微妙差別上的拿捏,我認為是飾演這角色最大的挑戰。」

  未緒:「咦?最大的挑戰不是要裝得很陽光很健談嗎?」(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拓也瞪她一下)

  記者:「對耶!平常的拓也感覺比較沉穩內斂又寡言。戲中的角色跟你完全不一樣吧?」

  未緒:「是吧?是吧?有一幕他在公園昏頭昏腦地抱住雪人,我看見差點要笑出來。」

  拓也:「妳已經笑了,不是差點。」

  未緒:「因為真的太好笑……不是,太可愛了。」

  拓也:「對男生請不要用那個形容詞。」

  記者(隱約聞到火藥味,趕快打圓場):「對、對了!拓也,這部戲的拍攝期滿長的,這中間是不是有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拓也:「其實有很多事都令人難忘。有一幕明明是夏天,未緒卻在拍冬天的戲,實際上我們開拍的時間也是1月中正冷的時候。這個人就跟劇本寫的一樣凍到說不出話來,但為了配合漸入佳境的劇情需要,她一連試了九次才成功地讓自己的聲音沒有發抖、完整地說完台詞。這一點,我想不僅是我,在場的人都會印象深刻吧!」

  未緒(笑得很甜):「哎呀!這是在稱讚我嗎?」

  拓也(也笑笑的):「我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已。」

  記者:「遺忘之森的拍攝期間曾經傳出演員不和的事,像是未緒和夏美、小林薰爭戲分的傳聞,這是真的嗎?」

  未緒:「咦?有這種傳聞嗎?我們感情不錯喔!因為拍攝的時間長,所以本來不熟的朋友後來也都變成好哥兒們了,平常會一起逛街、喝茶。有一幕我必須動手打夏美,上戲前和下戲後都緊張得不停跟她道歉呢!嗯……但是,如果真的要說,我只有跟這個人不和啦!」(若無其事地指向拓也)

  拓也(無語地看向未緒):「……」

  記者(開始懷疑兩人的緋聞是空穴來風):「呃……參與這部戲的其他角色都是大卡司,和誰合作最有壓力呢?」

  拓也和未緒:「原小姐。」

  記者:「喔?不約而同地說出同一個人呢!」

  拓也:「她真的有身為一流演員的魄力,隨便一句挑釁的話就可以讓你對她恨之入骨,被她銳利的眼神一瞪的時候卻又動也不敢動,是很了不起的一位前輩。」

  未緒(頗有同感地轉向拓也):「是呀!你也這麼想吧!有一場戲是原小姐在質問我是不是第三者,那個時候我真的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記者:「那麼害怕嗎?」

  未緒:「嗯……該怎麼說?我心裡明明知道自己下一句台詞,可是一見到那麼嚴厲的原小姐,我想如果我真的是未緒,應該也會籠罩在她的威嚴中而沒辦法發出半點聲音吧!」

  拓也:「不過,也因為這樣,和她演對手戲很過癮,也學到很多。」

  未緒(頑皮地對記者說):「妳看,拓也可是很崇拜原小姐的喔!所以媒體弄錯對象了,不應該傳我和拓也的緋聞才對。」

  拓也(有點錯愕):「為什麼會扯到這邊來?」

  未緒:「因為我自己也很納悶,明明我們兩個感情沒特別好,為什麼老是把我們湊在一起,這不是很奇怪嗎?」

  拓也:「是誰都無所謂,只要是男女主角難免都會被這種模式制約吧!」

  記者:「會被誤會也無可厚非呀!畢竟你們兩人在戲中的感覺那麼好,那兩場在森林洞穴和樓梯上的吻戲堪稱經典呢!」

  未緒(問拓也):「有那麼棒嗎?」

  拓也(聳聳肩):「不知道。」

  未緒:「我們只是盡力配合導演的指示去做,他真的很棒,只用簡單的提示,就可以讓我們自然而然地以不同的方式做詮釋。像在森林洞穴那一幕,我們一共拍了五次,最後再選出最好的畫面,所以有那麼棒的效果應該是導演的功勞。」

  記者:「這麼說來,不就很像在作實驗嗎?一點都不浪漫。」

  未緒:「現實生活總是沒有戲劇來得浪漫不是嗎?」

  記者:「好驚訝,我以為妳是那種愛作白日夢、偏愛羅曼蒂克事物的女孩子。」

  拓也:「她不是喔!未緒的喜好比較男孩子氣。」

  記者:「喔?怎麼說?」

  拓也:「休息時間她看的漫畫是『火影忍者』和『航海王』。」

  未緒(嚇一跳):「騙人!你看到了?」

  拓也:「看到了。(頓了一下再問)那個不能讓別人知道嗎?」

  未緒(還是有些臉紅):「也不是不能讓別人知道,只是被男生知道這種事就覺得有點難為情。」

  記者:「真的是挺令人意外的喜好呢!那麼,如果妳真的是戲中角色,是不是也會對拓也堅持下去?」

  未緒(不假思索):「我不會喔!如果發現自己的生活都繞著一個人打轉,又把自己弄得很疲累,這個時候我就會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要改變自己的心態了,畢竟自己最愛的對象要是自己才行呀!」

  拓也不予置評地看著她,未緒莫名奇妙地反問:「什麼事?」

  拓也:「沒有,妳挺務實的。」

  未緒:「幹嘛咬文嚼字?你心裡是想說我很冷血吧?」

  拓也:「我心裡的話幹嘛告訴妳?」

  未緒(生氣地向記者抱怨):「妳看,這傢伙老是不把話說滿,真叫人生氣。」

  記者(心想他們大概真的沒男女之情,又忙著打圓場):「呃……那麼,我來進行最後一個問題,遺忘之森是你們兩位第一次合作的電視劇,能說說對於這次合作有什麼感想嗎?」

  (因為總是先回答的未緒沒開口,拓也望望她,她故意向他伸手示意:你先請)

  拓也:「未緒是歌手出身,原本以為她在演戲方面應該沒有唱歌來得拿手,不過她真的很能入戲,任何情緒都可以立刻表現出來。或許她自己沒發現,因為她自然的演技,所以無形中也很能帶對手跟著進入狀況。如果以後有機會,希望可以再以不同風格的角色和她合作……如果改掉她常常跌倒的習性就更好了。」

  未緒(紅著臉):「我剛還在感動你說了那麼多好話呢!」

  拓也(一本正經):「一直說好話就太諂媚了。」

  記者:「未緒,妳呢?」

  未緒:「嗯……我其實一開始就很佩服拓也了。每次來片場,他都早大家一步先到了,一個人靜靜在旁邊複習劇本,很少跟其他人打哈哈什麼的,我不是說他孤僻喔!當他覺得有必要加強自己的部份,就會那麼做,後來大家也都知道他的習慣,就不會去吵他,是很敬業的一位演員。拓也的演技更不用說,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幾個離別的場景,他竟然可以讓眼睛泛起淚光,好像真的很傷心、很痛苦,卻又不讓眼淚掉下來,害我也好想跟著哭。真的好厲害,我就做不到,不虧是拿過最佳男配角的前輩。」

  拓也(忍不住打斷):「妳這是什麼感想呀?」

  未緒(笑嘻嘻的):「一直不敢說的感想。」

  記者(心想該不會又要開始鬥嘴了吧):「那、那麼,非常感謝兩位接受我們的訪問,祝福遺忘之森能開出好成績,相信大家也很期待這齣電視劇的開播,請繼續加油。」

  拓也和未緒:「謝謝!」

  (結束訪問後,未緒拿一張票給記者)

  未緒:「我差點忘記了,這是我下個月初的演唱會門票,有空的話請一定要來。」

  記者:「哇!我聽說票很難買耶!真是謝謝妳,我一定會去。」

  (未緒和拓也一起離開)

  未緒(拿出另一張門票):「事務所多給我一張票,你要嗎?」

  拓也(瞥了門票一眼):「多的才給我嗎?」

  未緒:「你這麼說就有點傷感情。」

  拓也:「難道是特地留一張給我的?」

  未緒(偏著頭):「唔……說是『特地』又有點太誇大不實了。」

  拓也:「到底是怎樣啦!」

  未緒:「我知道你對演唱會沒興趣呀!可是還是先來問問你,如果你不要,我再送給其他人。」

  拓也(望了她一會兒,把票收下):「誰說我不要。」

  未緒(很驚訝):「你要來嗎?真不敢相信!到時候我可以把你叫到台上當神秘佳賓嗎?」

  拓也:「不要得寸進尺,我頂多……頂多帶花去。」

  未緒:「這個好!比神秘佳賓好!我無法想像拓也帶著花的樣子,完全不行。」

  拓也:「喂……」

  未緒(還是一臉開心的樣子):「哇啊……太棒了,幸好真的開口問你了。」

  (拓也露出難得的溫柔微笑)

  未緒:「我原本以為你會酷酷地跟我說,我不喜歡那種場合。」

  拓也:「有很多事不會完全照自己預期走的。」

  未緒:「是這樣嗎……」

  拓也:「比如,明明欣賞的女生是安靜、聰明、又懂事的,卻偏偏喜歡上又吵鬧又遲鈍又任性的女孩。」

  未緒:「對耶!這種事經常發生,夏美也常看上跟自己理想相距十萬八千里的男生,啊!難道你也有親身經歷嗎?」

  拓也(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片刻,又繼續往前走):「我正在經歷。」

  記者錯愕的OS:「等、等一下!現在那兩個人氣氛不是很好嗎?」

  《謝謝觀賞》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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