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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啊呀呀,這樣算來,都有兩年多了呢,」為首的男人聳聳肩,漫不經心笑著,「其實被埋在地底下,真的很難過呢!」
「抱歉,辛苦了。」
「想當初,覺得就那樣戰死也挺憋屈的,」被雅蘭稱為威爾遜的男人歎口氣,「畢竟啊,倒頭來我們只是政治淪陷的犧牲品而已嘛。」
說完,抬眼,直直看進雅蘭的綠眸裡,「其實啊,雅蘭團長,你在害死你父母之後,還來害死你的兄弟,我們這些兄弟,真的很難過。」
他一邊喃喃說著,一邊拔出長刀,身旁的同為騎士團的人們也與他步調一致地,一模一樣的姿勢,拔出武器。
白霧中,陰森森冷寂。
「所以,麻煩雅蘭團長您來陪伴我們好了,否則雅蘭大人身邊的人,會一個一個死去的呢,這是多麼令人難過的事情啊,我們皇家騎士團怎麼會讓如此悲傷的事情發生呢,您說對不對?您一定十分清楚自己會帶來不幸和災難的吧?」男人綻放出一個大大的陽光笑容,眸光卻越見寒冷。
「而且雅蘭大人心愛的女孩,總有一天也會被您害死吧……」他攤攤手,「雖然是個令人不恥的吸血鬼,但會因您而受傷是事實罷?」
黑髮公爵立於人群包圍的中心,拄著手杖,沒言語,只有瞳孔那麼一瞬間的收縮,令男人捕捉到後嗤笑出聲。
身旁的人越來越多,一個一個從白霧裡走去,從過去走出,面無表情,一雙雙死灰的眼睛盯著他。
「我猜中了,你果真愛上她了對不對?你愛上她了!真是可笑啊——」為首的男人笑得全身發顫,一聲一聲地,雅蘭淡漠的那張臉上隱約有蒼涼的寂色,霧裡朦朧,只等那男人笑完。
威爾遜摀住臉,咯咯笑聲後,手拿下來,兩行淚掛了下來。
「——我好傷心啊,雅蘭大人。我好傷心啊,帝國的將軍竟然愛上了吸血鬼,我好傷心啊——你害死了我們,終有一天你會害死所有人!」
紛亂的劍光,似爆開的炮竹,鋪天蓋地地劈了過來。
他生命中死去的人們,長輩晚輩,男的女的,哭叫著,憤怒著,向他撲去,眼前一張張是他熟悉的面孔,對方的嘶吼聲中雅蘭憶起曾經陽光下劍指聖天而誓,出生入死裡血雨腥風。
刀劍崢嶸,殺氣與人類仇恨怨念的眼重疊,他似乎被什麼指引牽起,他抬起頭。
在所有人的身後,那些人身後,很遠很遠的位置,隔著霧,他看見了自己的父母。
上任加裡弗雷德家族家主。
他們安寂地走在一起,在很遠的地方,身後是漫天白霧。
金髮綠眸的男子和黑髮黑瞳的女子。
他目光越過人群望著他們,他們也在望著他。
沉寂而內斂地,望著他,平靜如水。
然後,他的母親對他彎出一個笑容,白霧縹緲,她在對他笑,黑色的眼睛像上等的黑曜石細細碎碎泛著光,他的父親——她身旁的男人摟住她的肩膀,望了他一眼。
一起轉身離去。
朦朧中茫茫漸漸看不見。
雅蘭垂下眸。
身影畫卷失墨般消彌。
鐺——
一劍震開,雅蘭跳到一邊。
「喲,兩年不見,身手利落得緊呢,」為首的男人舔著劍身的血,張揚地笑,「還是說,看到我們的臉,你下不了殺手?明明之前你可是足夠殘忍的呢!」
雅蘭瞥了眼肩膀上的血痕,輕巧笑了笑。
「你不是威爾遜,」他直起身淡淡說,長劍一寸一寸從手杖裡抽出,眼神不知望向哪裡,「威爾遜的話,早已朝我大發雷霆了呢。」
將近二十五載人生,見了多少生死黑暗。
「你們說得不錯,在下的確是罪無可恕的人類。」
他垂眸將長劍橫在面前,一手持劍柄,一手手指輕輕抵住劍尖,三指壓按,一個輕輕折斷樹枝的姿勢。
「但是,在下並沒有因此把性命賠付的打算。」
在洛靈斯頓的鄉村僻靜的小山坡上,面對著那片寂靜的墓群,他答應他們了的。
保護好自己珍惜的東西,肩負他們的生命一起活下去。
那是他們的願望。
手指輕撇劍身,銀白長劍,「卡崩」一聲,破碎成刀片於空中,它們緩慢地於空氣中浮動,下一個瞬間,沿著各自的軌道子彈一般凌厲飛濺而去。
眨眼之間血濺鴻刀。
他漠然掃了一下四處滾動的頭顱,血在水面上浸沒出了妖冶腥濃的顏色,霧氣裡他抬起劍柄,碎片從遠方迴旋而來,噌噌噌拼上劍身,終了他一甩劍花,月光般的弧中銀白長劍筆直鋒利,凜凜冷光完好若世上最精緻的玉石雕刻。
雅蘭沖臉色微變的男人溫文爾雅地笑。
「威爾遜,咱們太久未曾過招了呢。」
結束也只是劍起劍落的事。
雅蘭收了劍,水面上散亂的破碎肢體漸漸沉入水中,咕咚留下一串細小的氣泡。
「威爾遜」死前驚駭的面孔被水的黑暗浸沒掉,他靜靜凝視,末了,撩撩頭髮,四周白霧漸漸扭曲混沌,下一秒又逐漸淡漠清晰,一座屋宇的模樣,模模糊糊出現在視線盡頭的湖面上。
是座教堂的輪廓。
他提起手杖,不緊不慢地從水面上向教堂靠攏。
***
「怎的又不願意睡了?」
夜的寢宮裡,侍女靜靜退開,怡神的熏香冉冉飄起,血族王后一身華服,嬌美嫵媚的容顏上點著輕薄淡雅的妝,她坐在床前,細細撫摸床上躺著的銀髮小女孩的眉。
小女孩睜著紅蓮般的杏眸,小臉頰紅紅的,由人類年齡來算也只是個六七歲的孩童外表,她抓住婦人的手不願鬆開。
「我不睡,我想再看看母后。」
婦人寵溺地笑開,「我的菲特不是天天都在看我麼,今兒這是怎的了,從外面回來玩兒了一身髒,又哭又鬧的。」
菲特搖搖頭,近乎癡癡地小聲說:「母后能抱抱我嗎?」
婦人柔柔將她小身子抱坐在腿上,調了個讓她舒服的姿勢,讓小女孩的臉蹭進她白皙的頸窩,女子玉指撫過她披下的發,安安穩穩地,一下一下梳著。
「母后……好溫柔。」
王后笑,「菲特最近似乎又長高了呢,再長下去母后可就抱不住了呢。」
她小手環住母親的脖子,「那我不要長大。」
「傻孩子,」她拍拍小女孩,愛慰似的,「誰都會長大,菲特會長大,而且會長成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到時候每個血族的男性都會因為菲特的美麗而心動哦。」
她呆了呆,心裡不知湧出了什麼。
心動……麼?
「然後那個時候呢,菲特就會在裡面找到一個自己喜愛的男孩子,你們就會在一起呢。」
她依舊埋在母親懷裡,「我不要和男生在一起,我要和母后在一起。」
王后歎口氣,只得好好抱著她,眸底有掩飾不住的溫柔神色。
「母后。」
「嗯?」
「我做了一個夢。」她想了想,閉上眼,「很可怕的夢。」
「因此菲特才哭鼻子的嗎?」
她臉紅了紅,「因為太可怕了嘛。」
「……?」
「我夢見母后……去世了。」說完她一陣瑟縮,「我跑到了人界,人界好像發生了災禍,然後人類把這些全部歸結於血族。那裡有人追殺我,把我關起來,然後,然後……不停地傷害我,傷口很疼,好疼好疼,那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還有個很胖的中年男人,家裡有好多表,看起來好討厭,他說因為我是血族,就想……就想……」
「不用說了。」王后心疼地摸摸她的腦袋,「那只是夢而已。」
「……」
「早點睡吧,不要再想了,」王后把她放到床上,「不要再想人界的事情了,安心睡吧,母后會永遠陪著菲特的。」
她心中一動,眨眨眼,「真的嗎?」
「真的哦……」
女人的聲音遠去了,她意識漸漸模糊。
「只要你永遠留在這裡……」
那是誰的記憶。
牢房裡昏暗血腥,自己全身傷口在誰的鮮血下重生。
當時是誰,低軟地喚她的名字。
Fate。
他喚她。
Fate。
是誰溫柔沉斂地擁著她,讓她失控地向他不知饜足地索求,吸食全身的血液,那是獸的行為。
到底是誰呢,有著英俊一張臉,明明輕浮又討厭,卻一直細細地照顧自己。
「你真的是太遜了。」
她猛地睜開眼。
窗外一片光明,十三四歲的小少年穿著白襯衣雙手撐在床沿,斜著細長的眼睛睨著她。
「哥,哥哥?」
她呆住,不自覺抓著被子往後退。
「連你這丫頭都討厭人類的話,那這世界簡直無聊得無可救藥了。」他拽拽地翻了個白眼,銀髮紮在腦後,光芒下細碎得像鋪滿了碎鑽,「你到底有沒有記起來啊?一個小小的幻虛夢境就把你困住了,你對他的喜歡僅此而已了嗎?」
她愣愣地看她的兄長,兄長歎口氣,靠過來啪地一記爆栗。
「……嗚,好痛!」
「痛就該醒來了好吧?」同樣血紅的瞳中充滿不屑鄙視,「曾經失去的和現在擁有的,你要哪一個?」
「……哎?」
「可不要犯傻,他至少還在你身邊吧,」他叉起腰,嘴角揚起一抹邪邪的笑,是她所熟悉的,「可不要給我丟臉啊我親愛的妹妹~」
曾經失去的與現在擁有的,你選哪一個?
「不舒服?」
依舊是夜裡,王后摸摸她的頭。
她搖搖頭,轉頭望向梳妝台,鏡子裡的小女孩穿著衣裙窩在大大的床鋪上,活像一個洋娃娃。
她呆了很久,母后一直是這樣的,一直一直晚上哄她入睡,一直陪著她。
「母后,我好想你。」
王后眨眨眼,「我的小菲特又是怎麼了?」
「我要走了。」
她抬眼再望去,母親溫靜的雙瞳中,映出自己少女的容顏,身上是男裝和斗篷,馬尾高高紮起。
王后深深凝望她半晌,末了,依舊是熟悉的笑意。
「與母后永遠在一起不好麼?」
菲特低下頭。
「這個,不是現實。」
已經回不來了。
「母親您,已經過世了啊……」
為了保護我。
而且,我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現實。
少女恍惚地擠出一個笑,「我正在努力。」她手指絞在一起,「我知道的,他不可能喜歡我,可這有什麼關係呢,我至少可以努力地做一些事……他或許,或許在以後,會記得我一點點……」
自己快要結婚了,時間就那麼從指尖滑過,很快地,就再也見不到了。
「可至少現在,他在我身邊。」
再多一點點也好,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讓她以後,可以支撐著回憶更久。
週身的一切,桌椅,床鋪,地燈,那華美的金紋牆壁,整個寢宮,在她視野中扭曲,然後,啪啦啦裂成碎片,明晃晃飄向暗黑的虛無。
王后靜靜坐著,噙滿溫柔的笑意,那麼溫柔,她無力抵抗,終了她忍住哭泣的衝動,一字一頓地,認真地說:「能再次見到您,真是太好了啊,媽媽。」
一條細細的裂紋,爬上婦人的嘴角,若蜘蛛網,又如細膩潤白瓷紋,密密散開。
「菲特,我很高興。」
她的裙角翻飛地流逝在虛無裡。
她碎裂被吞噬前還是笑著的。
「你終於長大了呢。」
無妄的星砂,四面八方流轉淌進遠方,暗黑的幕布被慘烈刺目的純白光芒撕裂,場景幻影般洗練於她面前,若倦了時光的墨,尾蛇般浮洩,再回神時,身處一條長長的青磚甬道中,兩側牆壁火焰蔥蘢,寂靜之中如進沉匿千年的墳墓。
她左右望了一眼。
回來了嗎,這是哪裡?
「……雅蘭?」
她叫了一聲,火光跳躍,她的聲音迴響在很遠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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