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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4月3日,第一次看見洋洋另一隻眼睛,覆在白紗布下的眼睛。
「小廷,去叫洋洋起床,吃早餐囉!」
老媽等我用完早點,吩咐我上樓把妹妹叫醒,她雖然是妹妹,但也是女孩子啊!真搞不懂爸爸和老媽怎能如此迅速就接受「我和洋洋是兄妹」的單純觀念。
我就不行,對我而言,戶口名簿上的洋洋是妹妹;而在我眼前活蹦亂跳的,則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洋洋!起來了。」我敲了門,再看看手錶,又敲門:「喂!起來了沒啊?」
過了一分鐘,還是毫無動靜,OK!她睡死了。
才剛轉身下樓,老媽立刻喊上來攔住我:
「小廷!快把洋洋叫下來呀!時間不早了呢!快!」
於是,我再度被趕上樓去,先敲門,扭開門把,發現洋洋睡覺是不鎖門的。
洋洋的房間很「女生」,跟一般女孩沒什麼不同,散佈各角落的布偶不少,聽說都是仰慕者的貢品,洋洋不迷偶像,也不鍾情時下任何一個動畫明星,她就熱愛藍色,整個房間洋溢著各式各樣的藍。
天藍、水藍、海藍、寶藍、紫藍、灰藍………
洋洋熟睡的身影曲縮在一床淡藍綿被下。
「洋洋。」我推推她,她愛理不理地「哼」一聲,又不動了:「喂!起床了啦!」
加重力量搖她,我可不想待會兒無功而返,然後三度被老媽遣送上來。
過一會兒,洋洋慢慢翻過身,慢慢將一隻手擱放在額頭上,慢慢睜開了眼。
她的藍色隱形眼鏡和那副白色眼罩都安置在書桌上,於是我看見洋洋不加任何綴飾的那雙眼眸,眼球顏色淡得近乎茶褐,中心的瞳孔也比一般人要淺,像灰色,定睛在你身上時可以感受到一股懾人的魅惑力,而那隻原本藏身於白紗布的眼睛則完好無恙。
洋洋圓睜著明眸,猶如洋娃娃般不動聲響地看我。坦白說,那一剎那令我心驚膽跳。
「已經十點了。」
「我好想睡,昨天熬夜耶……」
「老媽要妳快點起來。」
「我要睡覺。」
「……」
好,放棄。
剛準備離開,便聽見身後的洋洋叫住我,她騰出一隻雪白的胳臂指向書桌:
「哥,幫我把車票拿給翔平好不好?」
「車票?」
桌上有兩張火車票,都是在4月5日那天開往台東的。
前幾天洋洋曾經問我,墾丁看不看得到太平洋。我說我不太清楚,也許可以看到一半的海是巴士海峽,另一半則是太平洋,然後我問她為什麼問這個。
『我不是要和翔平去看海嗎?』洋洋顯得十分開心而理所當然。
『要看海,去台中港看不是更近?』
『不行,我要看的海是太平洋,當年在長崎港口看的海就是太平洋。』
我不知道洋洋到底在執著什麼,可以確定的是說不動她的,她拗得倔強,就像今天,說要睡覺,就是要睡覺,一睡就到中午十二點。
「方廷,今天有空嗎?」
思嘉打來的電話。
「什麼事?」
「現代小說的期中考前還要交一篇報告,我想我們三個人再討論一下比較好。」
「好啊!」
「還有,翔平的中文比較不好,所以我想我們多少就幫他一點,今天到他家去討論怎麼樣?」
我想起總是坐在第二排位子的翔平,他乖乖埋頭抄筆記的身影。
「問過他了嗎?」
「我等一下就跟他說,沒問題的,他一個人住,不怕打擾。」
思嘉是個古道熱腸的女孩子,又是班上的班長,責任感特別重,我甚至懷疑她小時候是孩子王,揮揚著籐條追趕一群臭男生。
翔平住的地方其實離家裡不遠,一間高級套房,設備應有盡有,尤其是32吋的平面電視和DVD更是吸引我的注意,他說在日本可以選擇的樣式更多,然後拿出一本型錄出來和我一起研究,直到思嘉將兩本原文小說扔在我們面前。
這間套房,儘管設備齊全,甚至過份奢侈,我卻無端端嗅聞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個體,悄悄蜇伏在光鮮亮麗的一角,那是寂寞。
討論當中,我偶爾會打量專心在鑑盤尋找注音符號的翔平,畢竟,他面對的不是熟悉的文字,他所居住的亦非熟悉的環境,再怎麼富裕的生活,也都陌生。
或許原因不同,但我和翔平,就某方面來說,是寂寞的人,是同類。
「我去買飲料吧!」
進行到一半,思嘉伸了伸懶腰站起來,翔平趕緊阻止她:
「學姐,我去就好了。」
「不用,不用,你再繼續加油。」她把翔平壓回座位,順便交待我:「學弟就麻煩你囉!我去買吃的和喝的回來孝敬你們。」
我和思嘉是不同類的人,卻極渴望成為像她一樣,懂得享受孤獨,所以她喜歡一個人在「玫瑰園」喝一個下午的茶;她也學會驅除孤獨,所以親切正義,朋友絡繹不絕。
趁思嘉外出的空檔,我將車票交給翔平,他看完上面的終點站名,不解地向我確認:
「聽說,這是在東部?」
「是啊!要繞過一個中央山脈。」
「喔!」
他只「喔」一聲便將車票收到皮夾裡了。
難道是日本版圖比台灣要大了許多,所以讓他覺得一個中央山脈沒什麼?
「對了,還沒謝謝你幫忙,肯答應洋洋這麼任性的要求。」
我指的是上回在廬山私底下對他的請求。
「哪裡,不客氣。」
翔平真的很有禮貌,不忘向我頷首致意。
「不過,因為你答應了,這幾天洋洋都很高興。」
這會兒,翔平淨對著密密麻麻的原文緘默,似乎在思考,整理出一個頭緒,才開口問道:
「我不懂,洋子…洋洋她到底在想什麼,在日本的時候,呃…她說過嗎?在日本的事。」
「說過了,包括你的事。」
「那時,她明明清楚地拒絕了,為什麼現在又……」
老實說,洋洋在想什麼,恐怕沒人知道,依照她上次跟我講述的,也許她是慢了半拍才知道自己是喜歡翔平的,只是半拍之差而已。
但這理由荒謬得可以,難怪翔平會認為洋洋在耍他,換作是我也會。
「我也不知道,只是她真的很高興,你答應去看海的事。」
他笑了一笑,彷彿自己並不討厭去看海,和洋洋。
「我很久沒看到海了,以前在長崎,三面都是山,只有一面…那要怎麼說?一面向海?每天上學的路上都看得到。」
我可以想像,開往學校的公車沿著海岸線平緩行駛,翔平在,洋洋也在。
這時,電話鈴響,翔平起身接起無線電話,先說一聲「喂」,然後改講日語,講了一大串,對方應該是從日本打來的國際電話。
我聽不懂,乾脆繼續下一頁的翻譯,好替思嘉減輕一些負擔。不多久,電話說完了,我回頭瞧瞧,翔平手握著「嘟嘟」響的話筒,待在原地陷入嚴肅的沉吟。
「怎麼了?」
「啊!沒…」他回過神,連忙把話筒放好:「我媽說,奶奶今天住院了。」
「嚴重嗎?」
「醫生還在觀察,媽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還沒會意過來,手機鈴聲大作,連翔平也嚇一跳,電話忽然不受歡迎了。
「哥!你在哪裡?下午不是才兩堂課而已,為什麼還不回來?」
是洋洋,氣急敗壞的聲音連不遠處的翔平也聽得見。
「我在翔平這裡,還要討論期中報告,跟媽說我會晚一點回去。」
「……晚一點是多晚?」
我瞄一下現在時間,五點四十七分:「不一定,大概還需要一個小時吧!」
「一個小時啊……」
「什麼事?」
「唔?沒有事,反正報告搞定的話,你就快回來吃飯吧!」
「好。」本來應該要掛斷了,我卻意味深長地轉向翔平,繼續說:「洋洋,翔平的奶奶住院了,剛剛才知道,也許翔平需要回日本一趟。」
「咦?」
咦。那是手機那頭的洋洋最後說的話,她發出一個驚嘆詞後便消聲匿跡,我想她懂,那意味著翔平不能如期去看海了。
而在我另一邊的翔平也注意著我和手機之間的對話,當我的沉默和為難一直持續下去,他低頭思忖,再揚聲插話:
「我想奶奶應該沒什麼事的,以前也住院過幾次。」
於是我複述給洋洋聽,她沒什麼特別反應,我們很快就掛電話。
「你是顧慮到洋洋吧?」我歉然地對他笑:「早知道就先別告訴你洋洋很期待的事。」
「不是,我說的是真的,奶奶年紀大,本來就常常住院,通常打個針就沒問題了。」
翔平重新在電腦前坐下,重新尋找注音符號,只是我懷疑,他的心思多了分牽掛之後,要如何重新恢復平靜。
我確實在一個小時之後便回到家,門一開,耳畔接連迸出拉炮的響聲,接著五彩繽紛的紙絲紛落在我的頭上、眼前。
「我是爸爸!」
「我是媽媽!」
「我是洋洋!」
門口跳出三個笑瞇瞇的人影,異口同聲地宣布:
「我們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
「哈哈!他嚇到了。」
爸爸開懷大笑地拍拍我右肩,老媽趕緊過來幫忙把紙絲拿掉:
「真的嚇到啦?哎喲!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快進來,快進來,洋洋等著切蛋糕等好久了。」
我不是嚇到,而是搞不清楚狀況,自己家人突然在你面前厚顏無恥地大聲自我介紹,我只能想到是我走錯房子了。
「呵呵!Surprise!你有沒有Surprise?」
洋洋蹦蹦跳跳地過來,拉著我的手直問,我一邊揮散方才拉炮的餘灰,一邊反問:
「是妳的主意?」
「才不是,是大家的主意。」
「沒必要搞得這麼誇張吧?」
天啊!餐廳被佈置得像過耶誕節一樣。
「這是我們成為一家人之後,你過的第一個生日,一定要慶祝才行。」她把我拖進餐廳後,還懊惱自己生不逢時:「我就差了那麼一點點,不然就可以成為第一個慶生的人了。」
洋洋是浪漫的雙魚座,她的生日比我認識她的日子還早了兩天,當她霸道要求我明年也要這樣盛大隆重地為她慶生時,我強烈後悔不能早點認識這位異父異母的妹妹。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後悔不能早點加入這個姓方的家庭。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後悔這股暖流在生日歌的催化下,失控地在我眼眶裡放肆。
「哥,你幹嘛一直低著頭?許願,快許願,許完願要吹蠟燭。」
這是我第一次在蛋糕上的蠟燭前認真許願,而非低頭作樣子而已。
我願你們平安快樂,就這麼一直在我身邊。
我願我自己平安快樂,這一輩子都是這個家的一員。
我願,那些願望不再是願望,讓它們成真。
「這邊、這邊。」
蛋糕還沒吃完,洋洋硬拉著我上樓,要我站好,好好欣賞門的另一邊。
「鏹鏘!」
她興奮地打開門,我便看見房裡多了晴天娃娃,不只一個,好多好多的晴天娃娃吊掛在房間各個角落,上上下下,看得我有些眩目。
「數數看嘛!快呀!」
我數到四十九的時候,便掉頭問她:
「有一百個?」
「嗯!我在日本學過,都是我親手做的正宗的晴天娃娃喔!」
原來,那天洋洋並不是亂開支票,是認真的,為了我任性的陰沉,她做了娃娃來祈晴。
我仰頭細細觀望,儘管房裡亮著日光燈,儘管外面夜幕已經來臨,我能感到溫柔的慈悲龐然無邊地籠罩、滲透,陽光,就是這樣的感覺。
洋洋見我半天不吭聲,湊到面前來端詳我,我低眼看她一下。
「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的話,好歹說聲謝謝吧!」
「謝啦!」
「你為什麼不看我?」她靈巧地又繞到我下巴下,然後發現寶藏般地閃起一縷慧黠:「你感動了,對不對?」
「哪有。」
「你就是,因為我熬夜作出一百個晴天娃娃,所以你感動了。」
「只是感謝而已。」
「哈!你不僅感動,還害羞了。」
「神經。」
「你感動了,非常感動,非常非常感動,非常非常非常感動喔!」
她一直鬧,我一直躲,她又一直鬧。
「別說了。」
為了阻止她,我將洋洋拉近,她的笑聲頓時在我的鎖骨間中斷,我在她含混「多芬」洗髮精的髮香中微微喘息、顫慄。
「對,我是感動。」
我投降、我承認了。
不再抗拒真實的感受之後,是一片如釋重負的海闊天空,陽光晴朗燦亮,而另一個太陽被我擁在懷裡。
我幾乎忘了洋洋還在我胸口呆呆地發愣。
「哥?」
洋洋的困惑並沒有持續多久,隨即就聽見她低聲笑了幾下。
「我第一次讓男孩子抱著,沒想到是自己哥哥。」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驚怔放開雙手,讓她自由,她嘴裡的「哥哥」霎時化作毒藥,令我不敢越雷池半步。
洋洋舉目將房裡所有的晴天娃娃觀覽一遍,很是滿意,因此微笑地向我道晚安:
「晚安,生日快樂。」
「…晚安。」
洋洋離開之後,我動手將所有電燈關掉,坐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一個人靜靜對著一百個晴天娃娃發呆,洋洋畫上的笑臉很像思嘉,又像翔平,更像她自己。
我知道剛剛那個擁抱,對洋洋來說並不算什麼,那不屬於異性,充其量是哥哥罷了,但卻對我意義重大,藉著它,我感覺到洋洋的體溫,更發現到自己的溫度炙熱多了,而為了讓這樣的溫度持續下去,我會更努力地活著,學習洋洋,一直都是那麼用心地閱讀這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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