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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真的,海裡的魚想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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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2:3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真的,海裡的魚想飛 作者:晴菜

內容簡介】:

  她說,要用感覺取代眼睛。

  她說,感覺可以讓她看見宇宙的慧星和地底的岩漿。

  她還說,她真的感覺到,海裡的魚好想好想飛翔。

  即使如此,我想,妳的感覺,再感覺不到我。

  所以,我的眼,只能守望妳瞳底偶爾蕩漾的藍光,是的,我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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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2:53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如果那天我沒特意注意到春末的風,已經開始帶著濕黏的感覺,像夏天、像剛剛經過海面。我注意到了,所以停下腳步,想等這陣穿越整座城市的暖風經過。

  「不行嗎?只要一次就好,真的。」

  不是故意偷聽,大凡女孩子好聽的聲音都能輕易地吸引我,女孩子好看的臉蛋其實俯拾即是,然而一旦看多了,不單會覺得膩,看起來都一個樣才倒胃口;但好聽的聲音卻只能可遇而不可求。

  而在Seven-Eleven外的女孩正得天獨厚地擁有這樣的聲音,她問,天真的語調。

  站在對面的男孩手裡拿著一罐舒跑,與其說看她,倒不如說是慍意微存的瞪視,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再看她,頗酷地:

  「不要。」

  「是春假,放假一週耶!我們去海邊嘛!」

  「不要。」

  「你陪我去一次,我就不再提了,真的。」

  她又再一次強調「真的」,發誓一樣,而且對男孩的淡漠無動於衷。

  「就說不要了,我為什麼要陪妳去?莫名奇妙。」

  「我想和你一起看海,這樣而已。」

  「……我不要。」

  終於,男孩轉身走人,一面擦抹止不住的汗水,一面打開那瓶舒跑,「啪」的一聲,薄薄白煙自開口漫散了開來。

  「????嫌????私???.....」

  輕而巧的日語,猶如那陣煙,也飄飄然消失在她和男孩的距離之間。

  男孩站住,回頭看她,就只有回頭。

  「?。嫌??。」

  我不懂日語,但前陣子陪第三任女友苦守了一個月的日劇,再怎麼無聊至極,好歹也讓我學會認得「嫌?」這句話,是討厭。

  我猜,她被直截了當地討厭了。

  那陣很有夏天味道的春風又來了,只撩撥起女孩過長的瀏海髮絮,卻動不了她一貫的迷濛神情,略低下頭,抿抿燦亮薄唇,所有的情緒都在她的唇角邊被抿住,所以看不出任何情緒,突然,她側過頭,望向這邊。

  在女孩子面前,我的心臟很少會這麼大起大落地跳動,即使被前幾任女友拖到情調浪漫的地方談判,即使很清楚接下來一定免不了要挨她一巴掌,即使她會如我預料地憤而離去,我也都在情愛遊戲裡麻木了,甚至,習慣了。

  但那剛剛落出一口流利日語的女孩子在看我,如果她生氣是正常的,因為我聽了他們的對話。然而她就這樣沉靜、透徹地望,彷彿以為注視可以和我溝通什麼,可惜我現在無心去閱讀她的眼神,因為她轉過來的那雙眼睛,泛閃明顯的、異樣的藍光,另一隻眼睛則覆著一只白紗布。

  她一直佇立在原地看我,可我並不想一直看她。

  「請問,妳知道學府路13巷怎麼走嗎?」

  我承認,這是一個很爛的開場白,但要問路是真的。

  「學府路?」她瞄了一下我手中抄寫一串地址的紙條。

  「是啊!我怎麼找都找不到第13巷,好不容易找到12巷,沒想到就跳到14巷去了。」

  「呵呵……」她笑了,遇見什麼好玩的事似的:「在西方,13是不祥的數字喔!」

  「唔?」

  「我看看,那個地址。」

  當她用那單隻藍眼珠流覽白紙上的地址時,我才慢了半拍想到,她奇特的瞳色必定是因為隱形眼鏡的關係,而另一隻在白紗布底下的眼睛又是怎麼回事?長針眼嗎?

  「你要去這裡?」

  一會兒,她似笑非笑向我確認,有些神秘,但很可愛。我已經是老練的高手了,這種引君入甕的表情還不能讓我傻傻地掉進去。

  「是呀!妳認識方家?」

  「就在我家附近,我帶你去吧!」

  她主動表示要帶路,這種主動不禁令我起疑。

  不過,算了,現在的我實在沒心情和女孩子有所牽扯,來到這個城市無非是要遠離從前幾乎要脫了軌的生活,上一任女友出乎意料地難以擺脫,宿舍室友幾天前酒醉駕車死亡,媽媽兩個月前新婚了。

  日子,猶如地下鐵,我往下走入更深的地道,不知腳下階梯會延伸到哪裡。

  在月台上等待,懷疑車班刺眼的燈光根本不會來。

  置身於晃動的電車中,不確定這一次的旅程有沒有終點。

  「你找方家做什麼?」

  一直走在前頭的女孩又開口,還在盯視那串地址,她不看路也不看車子,可別想待會兒出事我會英雄救美,真的,我現在沒興致。

  「我要搬去那裡。」

  「喔?」她頷頷首,回頭瞥了我背上的行李一眼:「是他們的親戚?朋友?」

  「不是,就是搬去住。」

  「我不太喜歡他們的孩子。」

  「嗯?」

  「他們的孩子很會說謊。」

  女孩的眉頭輕輕皺起來,好像自己曾經吃過頑劣孩子的虧,她說,她叫洋洋。

  洋洋前額垂散長長的髮絲,兩三綹地覆蓋在她的藍眼睛前,她身上的顏色豐富,肩下十公分的長髮染成宛若灑著金色糖衣的一杯咖啡,常常會露出方才那種朦朦朧朧的神情,透著黃昏的淡淡橙紅,很「日本」的女孩子,整個人一股白白淨淨的清新。

  拐了一個彎,繞進高級住宅區的時候,洋洋稍稍放慢腳步,注視著黑亮的柏油路面,向後退一小步,猶如有什麼東西接近而來了:

  「浪…」

  「什麼?」

  我聽得懂她每一個字,只是無法在這高級住宅區將「浪」聯想在一起。

  「漲潮了啊……」

  她又說了一句青黃不接的話,然後繼續往前走,我不禁環顧四周,心想,如果不是她視力太好,就是腦子太壞了。

  「這裡看不到海的。」

  「是呀!可我就是知道。」

  「妳怎麼知道?」

  「我感覺得到。」

  她感覺得到?是因為那海藍色的眼眸嗎?

  我敢說,絕不會放過這麼奇特的女孩子,若是我此刻的心境不那麼力竭的話。

  女同學們說,是不是髮型的關係才令我看起來憂鬱,是啊!剛滿22歲的我,曾經在PUB、眾女友的住處、網咖、深夜的棒球場,像個孤魂野鬼地遊蕩。

  「到了。」洋洋在一幢有著紅屋頂的房子前停下來,才停了兩秒鐘,馬上跑進人家的庭院,直奔大門:「我幫你按電鈴。」

  「喂…」

  連讓我心理準備的時間都不給,我阻攔不及,電鈴已經大作。

  就算我已經成年,就算屋子主人之一是我老媽,但要我喊一個只看過照片的人叫爸爸恐怕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我來,是為了逃亡,不是來加入新家庭。

  白天黑夜,被莫名的罪惡感追趕,說是莫名的,因為我不認為我有罪。

  「咦?小廷?哎呀!你要來怎麼不先打電話?」

  出來應門的果然是老媽,還不給面子地直呼我的小名,接著,新爸爸踩著吵鬧的室內拖趕來了,比我以前的酒鬼老爸要年輕、體面得多,一見到我就喜出望外,然後隨即注意到一旁那個亂按電鈴的女孩子,問:

  「洋洋?是妳帶哥哥來的?」

  那一刻,我看見洋洋原本黃昏色調的橙紅悄悄轉為貓兒般狡狹的翡翠綠,淺淺朝著我笑。

  沒錯,這個家有個很會說謊的孩子,那個孩子叫洋洋。

  於是,簡直與小說或日劇的情節如出一轍,我的媽媽和洋洋的爸爸結婚,而我和年齡相仿的洋洋成為異父異母的兄妹,唯一不同的,我知道我和她都不會是愛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至少我不會。

  「呵呵……嚇一跳嗎?我的名字叫方洋,海洋的洋。」

  洋洋大方開朗地自我介紹時,我刻意地、勉強地…笑了一下,因為實在找不出任何值得高興的理由。在我已經彈性疲乏的生命中,只不過住進一個比較明亮寬敞的透天房子、換了一個爸爸、多了一個妹妹而已。

  聽說新爸爸曾經是日本有名的建築師,和媽媽結婚之後便搬回台灣定居了,長相普通,就是人們常常會用「老實」來當讚美詞的那種人。洋洋的媽媽是日本人,五年前車禍過世了,所以洋洋屬於中日混血的品種,在日本,她叫「洋子」;在台灣,大家管她叫「洋洋」,她的可愛渾然天成,如果那只白紗布可以從她臉上拿下的話,這女孩一定無懈可擊。

  「嗯……我也問過她,她說眼睛不舒服才戴眼罩的,我還從來沒看過她拿下呢!不過這年紀的年輕女孩子本來就喜歡搞怪,由著她玩沒關係啦!」

  向媽媽這邊打探也沒什麼幫助,她還心疼地皺陷額頭上微乎其微的細紋,說洋洋在日本出過車禍,同行的母親當場死亡,而她也許就在那場意外傷到了眼睛,老媽要我多多關心妹妹。

  妹妹。

  過了二十幾年的獨子生活,要說服自己從今天起有個妹妹,不僅需要時間,也要心力。偏偏我正如搖搖欲墜的鬆散沙堡,隨時有崩潰的危險。

  「乾杯,乾杯,一定要乾杯,這樣才有慶祝的氣氛。」

  我的歡迎會上,洋洋自滿桌佳餚前站起來,舉高玻璃杯,用力地和每個人的杯角碰觸,她跟一般日本女孩一樣,興奮的時候略嫌吵鬧;媽媽則笑得很開心,和酒鬼老爸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看過她這麼笑;新爸爸一直強調這些菜是媽媽特地為我做的,叫我一定要多吃。

  洋洋的杯子遞過來了,重重地和我乾杯,那聲響異常響亮,我一度以為清脆的響聲是我的心瓦解了,但瓦解的,似乎是這陣子緊繃的情緒。

  她瞇成一彎新月的笑意,將我無以名狀的寒冷化為一灘亮晶晶的融水。

  我不自禁目送洋洋坐回座位上,她卻在面前搖手搧風,大大地深呼吸,又大大地吐氣。

  「洋洋,不舒服嗎?」

  大概才作人家的母親沒多久,媽媽還對洋洋很客氣、也很緊張。

  「空氣變悶了,嗯……大概是因為家裡多了一個人在呼吸吧!」

  洋洋放下手,拿起筷子,貪婪夾起眼前的一片龍蝦肉。

  媽媽擔心的表情還僵凝著,新爸爸則瞪住咬嚼龍蝦的洋洋,我,喝下一口酸濃的純品康納,餐桌前只有我和洋洋是動的。

  那一刻,我才開始懷疑,洋洋是不是對我有敵意?

  老媽好心幫我們「兄妹」新買了漱口杯組和春夏睡衣,洋洋說,她喜歡藍色,所以老媽要我把藍色杯子、藍色牙刷和藍色讓給她,留下粉紅色杯子、粉紅色牙刷和粉紅色睡衣給我。

  因此,比起洋洋那張笑臉背後的真正想法,我比較介意那一套夢幻的粉紅色系列。

  老媽改嫁,我的姓氏也更改了,成為「方廷」,以轉學生的身份作自我介紹時,對我而言,那是一個毫不熟悉的人物。

  鄰座的女同學好心問我要不要一起看她的課本,我不假思索地回絕。

  「真沒禮貌,連謝謝都不說。」

  隔壁女孩也有好聽的嗓音,比洋洋的更沉了一些,十分磁性,因此,我側頭看她。

  她撐著下巴,興味地輕揚嘴角,濃眉大眼憑白添了她五官幾分神采,男孩子氣的表情。

  「不想上課?」

  「不太想。」

  「呵…下堂翹課吧!這老師從不碰點名簿的。」

  「妳也翹嗎?」

  「不,我上課。」

  她收下手,坐正,瞥了講台上的老師一眼,我咧開一點嘴角輕蔑她言行不一致。

  於是她又轉過頭,臉抬得高高的,一派理所當然,不可一世。

  「想上課的人,難道就不能建議不想上課的人翹課嗎?」

  如果說她是高傲的女性主義者,我也相信的。

  「我突然想上課了,同學,可以借妳的課本嗎?謝謝。」

  我沒有要釣這個女孩的意思,是她自然而然地讓人很輕鬆自在,我懷念這種感覺。

  「不客氣,對了,方廷同學,我叫思嘉, 看過亂世佳人嗎?我跟女主角同名喔!」

  最近才看過電視重播,只看了片段就轉台了,只因那女主角太過矯柔、太過堅強、太過懵懂,我想任何人跟她相處都會覺得累,但思嘉似乎以能和她同名而洋洋得意,奇怪的是,她連得意的模樣都讓人覺得舒服。

  課堂後半段,我在認真聽課的空檔,偶然間看見那天Seven-Eleven外頭的男孩子,坐在前面第二排的位子,蓄著簡單俐落短髮,單眼皮的黑眼非常炯然,散發日本男孩的清秀味道。他用心傾聽老師的講述,右手不停作筆記,老實說,我第一次見過這麼好學不倦的大學生。

  「他?他跟你一樣是轉學生喔!」下課後,思嘉背靠桌子,交叉雙臂盯瞧正和同學交談的男生,她站立著,才讓我知道這女孩原來高挑纖瘦:「不過他是日本來的交換學生,叫北原翔平,中文學得很快呢!」

  思嘉提到北原翔平在學校的異性緣不錯時,我想到了洋洋。

  我自信猜臆著,洋洋和他之間的淵源,一定起於日本,而且遠超過我能揣測的久遠。

  從學校到方家,走路不超過十分鐘,我回去的時候,洋洋已經在家裡了,手持一罐汽水,盤坐在客廳沙發看電視,雖然她從未吭聲,但我能感到從我一進門到換上拖鞋為止,她始終都往這邊望,在她那隻湛藍的瞳孔中雖沒有敵意,但也尋不著一絲善意。

  她的排斥是意料中之事,就某方面來說,我和媽媽是這個家庭的侵入者,我能理解,也不在乎。

  當我朝她走近,洋洋又面向電視,轉呀轉到卡通台,四周氛圍變得熱鬧而幼稚,充滿「南方四賤客」尖銳的配音。

  「啊!那些芭樂是你的,媽媽說我們一人一半。」

  洋洋拿著搖控器的手指指桌面,有一盤切好的芭樂,被刻意地在水晶盤中留下一半。

  來到方家三天了,從沒聽過她喊我「哥哥」或是我的名字。

  然而她開口了,所以我不能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還沒那麼彆扭。

  「媽不在?」

  在她右斜方的沙發一坐下,我便嗅聞到「多芬」的香味,洋洋隨手盤夾的頭髮濕濕的,幾綹垂落在頸子美麗的弧線上。

  「媽媽去美容院了,嘿嘿……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挪挪盤坐的雙腿,不看電視了,雀躍地望著我,我則漠不關心地搖頭。

  「明天是3月14日呀!白色情人節呢!爸爸要帶媽媽去飯店吃大餐。」

  「喔!」

  「本來爸爸要我們全家人都一起去的,不過那天也算情人節嘛!我要他們兩個自己去就好,你覺得呢?」

  「唔?好啊!」

  「我還在想,乾脆我們偷偷跟過去好了,觀察他們的約會情況。」

  「不…好吧?」

  「是嗎?說的也是,這是他們第一個節日嘛!搞破壞會遭天譴的喔?」

  於是我笑著應聲,為什麼笑了?不知道,大概是受到洋洋喜孜孜的影響。

  我和洋洋之間,是錯覺嗎?似乎開始有一點點兄妹的感覺了。

  這樣溫馨的感覺剛剛浮現沒多久,我便注意到玻璃櫃的第三層擺放兩個相框,照片裡的人是洋洋,那時的頭髮更長,紮起高高的馬尾,身穿日本傳統道服,白色上衣、黑色褲裙,側身拉弓,她精銳專注的目光八成是在描準前方的箭靶,模樣十分帥氣。

  拉弓射箭的洋洋嚴肅得像座雕像,我深深為那銳利而沉靜的側臉所吸引。

  另外一張照片中,洋洋仍然側身站立,維持標準的拉弓姿態,只是弓弦上已經沒搭著箭了,她依舊凝視前方的面容顯露微小卻鮮明的傲氣,想必對自己箭靶上的成績很滿意。

  「妳會射箭?」

  下一秒,洋洋抬頭的速度很快,她先準確補捉住櫃子上的相片,然後再轉向我,她轉頭的幅度不大,所以我只能看見那隻戴著眼罩的眼睛。

  「我已經…不射箭了。」

  「因為台灣學校沒有射箭社嗎?」

  我的多管閒事完全沒惡意,純脆想起老媽要我多關心妹妹罷了。

  「媽媽跟你說過我出車禍的事吧?」

  我點點頭,洋洋也跟著狀似明瞭地頷頷首,然後用食指指住臉上的白紗布:

  「我快失明了,這一隻眼睛先,然後就會輪到另外一隻。」

  洋洋說,她快失明了,說得好像在講童話故事,也許是她態度太過平靜,害我沒辦法百分之百地將驚訝的表情做出來,只能…呆滯地…乏味地…「喔」了一聲。

  「就是這樣,我要回房間了。」

  她丟下搖控器,起身走向樓梯,才跑上兩三階,又停下來跟我說話:

  「你知道嗎?書局對面那家海鮮焗麵很好吃喔!」

  「是嗎?」我的芭樂才啃到一半,不得不將吃相面對她:「所以呢?」

  「明天晚上家裡沒人做飯哪!所以你的晚餐要自己想辦法,先介紹好料理給你,你是新來的嘛!」

  我必須「自己」打發,因為我是「新來的」。

  吐出令我牙齒發疼的籽,瞟瞟又罵出一串髒話的卡通人物,一股衝動忽然令我回頭:

  「喂!妳是不是很討厭我?還有我媽?」

  停留在樓梯間的洋洋認真地想一想,比她述說自己快失明的時候還認真:

  「媽媽倒不會,她是可以帶給爸爸幸福的人嘛!你啊……不討厭,但是,我還不需要一個哥哥。」

  方才,果然是我的錯覺,我和洋洋之間,兄妹的感覺不可能存在。

  見我不說話,她接著慧黠地偏頭笑笑:

  「我的話…應該不會讓你太難過吧?因為…我覺得你對於成為新家庭的一份子,一點興趣也沒有。」

  洋洋的直覺真的所向無敵,她感覺得到漲潮的海水,當然也能感受到我在這個家裡努力表現的虛偽。

  是的,洋洋不需要一個哥哥,而我也不需要一個妹妹。

  很好,從此我便可以不用為兄妹問題困擾,然而,其他困擾卻從學校不請自來。

  「欸!聽說你是洋洋的哥哥?」

  不僅思嘉這麼好奇地問,連班上、甚至外系完全不認識的同學都跑來找我證實,第一,他們想知道我和洋洋是否真的是兄妹關係。第二,他們需要我的幫忙。

  他們說,洋洋好可愛;他們發誓,總有一天要追到洋洋。

  他們還希望,如果洋洋可以早些對北原翔平死心就好了。

  這一天,我才剛回到家,洋洋馬上從樓上「咚咚咚」地跑下來,速度快得讓我不禁為她捏一把冷汗,她急切地來到我面前,劈頭就問:

  「聽說你和翔平同班?」

  「……沒錯。」現代小說是和大二的一起修。

  我不明白自己不小心施了什麼魔法,還是念了什麼咒語,如果沒聽錯的話,今天洋洋的確用「哥哥」這名詞來稱呼我。

  「那麼,你會幫我吧?沒辦法和翔平同班,我好難見到他喔!」

  「……妳要我幫妳?」

  「是呀!幫我說服他去海邊一次,一次就好,拜託,謝謝哥啦……」

  洋洋雙手合實地央求,她還自願跑到書局對面去幫我買焗麵回來,那天晚上,我一面翻攪沾滿起司的麵條,一面聽她說起在日本的生活。

  與其說這個女孩子勢利,倒不如說,照她的講法,我成為能帶給她幸福的人,並且正式成為她的哥哥了。

  所以,今後注定我不會在妳幸福的彼端,因為我要將幸福帶到妳身邊,以哥哥的身份,從今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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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3:15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公園裡所有的小葉欖仁都發芽了。」

  「海面上有一條飛魚跳得特別高喔!」

  「撒哈拉沙漠下起了一陣好短暫的毛毛雨。」

  偶爾,當你不期然的時候,可以聽到洋洋自言自語地說出她所感覺到的事。

  說得好像她真的看見一樣,我不曉得這樣的「天賦異秉」是正常還是非正常,除此之外,洋洋跟一般甜美可人的女孩沒什麼兩樣。

  她會嘮叼爸爸邊吃飯邊看新聞的壞習慣;她也會摟著老媽撒嬌;當老媽在影片正精采的時候過來催促洗澡,她甚至會以長子的藉口推我先去。

  就各方面來說,洋洋適應新的家庭組合比我還好。

  「你喜歡吃炒蛋嗎?會非常喜歡吃嗎?一定非吃不可嗎?」

  早上的餐桌前,洋洋曾經癡癡巴望著我的炒蛋,她說她吃兩口就好,當然,Lady’s first,更何況她是妹妹,但,她到底有沒有想過,我盤子上的炒蛋也只剩兩口的份,當她心滿意足地說好吃時,我也正好啃完兩片無味的土司。

  若是我們兩人早上第一堂都有課,洋洋會和我一起步行去學校,然後整路叮嚀我要助她一臂之力的事。

  「你有沒有找機會跟翔平提?4月5日快到了呢!快點幫我慫恿他去海邊嘛!」

  「我突然約男生去海邊會很奇怪的。」

  「才不呢!」洋洋三步併作兩步跑到我跟前,信心滿滿地說:「你幫我,將來我也會幫你的。」

  我沒回答,只是笑一笑,有些鄙睨,不是我自誇,和女孩有關的事我從不假他人之手。

  「啊!對了,說到幫忙……」

  洋洋伸手到書背包裡摸索半天,摸出兩個淡色系的信封,遞給我。

  「通識課和我同班的女生要我轉交給你,咦?你一點都不驚訝,是不是以前就很受歡迎啦?」

  「還好。」

  我不願任何話題和從前的我有所牽扯,所以不太專心地敷衍她。

  「有不少女生向我打聽你的事喔!一下子要星座、血型,一下子要興趣、手機,嘻嘻……其實我知道的也不比她們多啊!」

  她的表情一會兒苦惱、一會兒開心,我捉摸不著,只得客氣搭腔說:

  「讓妳很困擾吧?」

  「怎麼會?洋洋很驕傲呢!」

  驕傲?我停下腳步,納悶看著她臉上亮麗的神采,洋洋接著說:

  「你是哥哥嘛!聽見有人稱讚自己的哥哥都會覺得驕傲的。」

  可是,我跟妳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就算稱讚我,在遺傳或品種上和妳並沒什麼相干。

  「呵呵……所謂『物以類聚』呀!」

  不一樣的,我和洋洋不可能是物以類聚,她懂得尋找快樂的理由,她可以很努力地活著,然後光明正大數算自己度過多少美好的日子,我,不一樣的。

  「翔平?」

  從一個黑人女鬼現身的場景跳到交換學生上,思嘉一時愣了愣,拿隻筆夾在我們翻譯到的書頁,側頭看看去廁所的翔平回來沒有。

  「嗯……沒聽說他有女朋友還是喜歡的女生耶!我只知道他一個人在外面租套房住,放假的時候會去南部的親戚家,欸?你怎麼關心起他的事啦?」思嘉又將筆拿起來轉幾圈,神情聰穎地咬住筆桿笑問:「啊!替洋洋問的?」

  「妳認識洋洋?」

  「她是大一學妹中的極品呢!而且大家都知道她喜歡翔平。」

  這樣的說法,我不太認同,就我個人的直覺,洋洋只是一心想和翔平去看海,至於喜歡這方面,對她而言似乎不那麼重要。

  「她的舉動明顯到人盡皆知了?」

  「這個嘛……主要是她有個不簡單的情敵,才把三角關係弄得那麼明朗化。」

  洋洋有情敵?誰能敵得過可愛的洋洋呢?

  「嘿嘿……不好意思,對方是我大二的直屬學妹,算是大二學妹中的極品喔!」

  思嘉濃密的眉毛和淺薄的嘴角翹揚得更高,好像因為聯屬關係,所以她自己也是大三的極品。

  大凡外文系的女孩子都自視甚高,當然她們在條件上也有相當的理由得以不可一世。

  不多久,翔平回來了,原文小說的心得報告他和我們同一組,如思嘉所言,他中文學得快,只是捲舌音還不太溜,個性耿直到可以用一板一眼來形容,笑起來的樣子十分陽光,認真的時候令我想到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今天,我還是沒向他提海邊的事,沒什麼特別原因,就是覺得時候未到。

  往校門口的路上,我撞見洋洋和翔平兩人站在圖書館外的健康步道,八成又在談看海的事了,他們之間的交談一加快,總會開始改落日語,最後,翔平拎起背包,再不理人地離開,洋洋跟著追上去,但跑沒幾步路程便往前撲倒。

  我發現洋洋對於綁鞋帶不太在行,和她一起上學的途中,她就常常要彎身將鬆脫的鞋帶繫緊,並且非得等到我再也受不了那不時在眼前跳躍的鞋帶而提醒她、或是洋洋自己被絆到,她才知道鞋帶又掉了,遲鈍如是,跌倒是在所難免。

  正當我要啟步朝她走去,不料原本已經走開的翔平回來了,站立在揉撫腳踝的洋洋面前,用沒輒的眼神審視她片刻,說幾句日語,儘管臉上盡是不耐煩,但為難地、尷尬地……他還是伸出了原本放在褲袋裡的手。

  洋洋拉著他從地上站起來之後,翔平卻蹲下去,熟練地將攤開的鞋帶重新繫好,洋洋則安靜等候所有的動作結束,彷彿早已習慣他不善表達的體貼。

  在家裡,洋洋曲縮在沙發用萬金油推磨膝蓋上的瘀青,電視正在播放我一直想看的電影,而我竟無心觀賞,在我眼裡和腦海裡的,全是洋洋在步道上跌倒的那一刻,我清楚記得自己的心確實跟著她落地的剎那而重重撞擊一下,到現在,在一齣喜劇前,依然餘悸猶存。

  我稱之為「餘悸」,是因為還不想承認這種感覺…是擔心。

  「咦?又要出去?」

  早上八點半剛下樓,就聽見餐廳傳出洋洋拖拉長音的抗議。

  新爸爸和老媽認識不過一年就閃電結婚,所以對現在的他們來說正處於戀愛的甜蜜期,一開始洋洋以好玩的心態鼓勵他們多多約會,但接連幾次的燭光晚餐約會,她也心理不平衡了。

  「既然發現不錯的餐廳就帶我們一起去嘛!」

  「下次,洋洋,下次,今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先去試吃,喔?」

  「別嘟著嘴嘛!」老媽半哄半騙地拍拍她鼓脹的雙頰:「晚上和小廷出去吃一頓大餐,來,錢給妳保管。」

  「好奇怪,為什麼我們要分兩路人馬去吃大餐?」

  我避開餐廳裡的天倫之樂,來到玄關換鞋子,老媽在笑鬧中發現不告而別的我,連忙揚聲喚我用早點。

  「我不吃,上課要遲到了。」

  「多少吃一點吧!小廷!」

  「我拿去給他。」洋洋一溜煙從餐廳跑來,匆匆忙忙抓了雙布鞋往腳上套:「哥,等我一下。」

  她喊我「哥」已經喊得很習慣了,至於我,仍需要大約零點五秒的時間才反應得過來。

  「哪!早餐很重要,一定要吃喔!」

  路上,洋洋學著廣告台詞,將裝在紙袋裡的土司夾蛋遞上前。

  「我不想吃,給妳吧!妳不是最愛吃蛋嗎?」

  我的腳程快,洋洋需要用小跑步才跟得上,她一來,立刻用那隻詭譎的藍眼盯住我。

  「你沒食欲?」

  「嗯!」

  「好吧!那晚上我們真的來吃大餐,你想吃什麼?」

  「這裡妳熟,妳決定吧!」

  不是故意要耍冷淡,只是一早起來整顆頭就像個未爆彈,沉甸甸,裡面火藥隨時會一觸即發,我想,是因為那天對洋洋跌倒的心悸害的,搞得我一整天都在渾渾噩噩地等下課鐘響,幸虧最後一堂是影片欣賞,有大好的機會補眠了。

  「喂…聽洋洋說,你會彈琴?」

  思嘉在黑暗中將上半身移近,低聲問我,一陣不知品牌的香水淡味。

  她是聽洋洋說的,而洋洋,不難猜,是聽老媽那個廣播電台說的。

  「會一些。」

  「呵呵……你如果不是謙虛,就一定是裝蒜了,洋洋說你得過縣賽第二名。」

  彈琴,也是過去的事,我極不願絲毫過去的陰影遮蔽現在乾淨的天空。

  「我已經金盆洗手很久了。」

  「那…可以重出江湖一下下嗎?」

  「一下下是多久?」

  「兩個禮拜。兩個禮拜後有合唱比賽,可是我們系上沒人可以彈琴。」

  投影機射出的強光和那面白花花的螢幕,都讓我覺得刺眼,甚至眩目,彷彿回到了那間病房,青一色都是可怕的亮白。

  我抗拒地閉上眼。

  「為什麼找我?我不相信沒有其他人選。」

  思嘉挪回身子,重新直視閃爍的前方,煞有其事地說出答案:「藝術家都是靠藝術來發洩的,你就很需要發洩一下。」

  「我?」

  「嗯!你看起來…怎麼說呢?看起來壓抑了很多東西。呵!我沒猜錯吧?你的憂鬱應該不是用來迷惑無知少女的。」

  「同學,妳有修心理學嗎?」

  「我只是好奇心比較重而已,怎麼樣?跟新同學處得不好?不適應新環境嗎?」

  我只用乾笑來否認,不是新環境跟我過不去,過不去的是我,我心裡明白,自己早已受到孤獨的約制。

  即使癱睡在女孩溫暖的懷裡,即使置身在擁擠的街道上,我都強烈感受到寂寞,像層膜,將我緊覆,也將我隔絕,它知道我離不開它了。

  「喂?方廷?」

  是的,即使我換了名字,它也都能找上我。

  當我正這麼想,很奇妙,那陣熟悉的悸動再度出現了,「咚咚,咚咚」,宛若暮鼓,節奏由快漸慢,慢下來了,我頭腦裡那顆未爆彈的讀秒便似乎不再倒數。

  只剩規律的鼓聲,一直在黑暗中陪伴我,一直。

  回到家,已經晚上七點五十五分。

  才踏進玄關,原本像隻可憐小狗窩在沙發中的洋洋很快抬起頭,奔過來。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不是說好要一起吃大餐嗎?我一直在等你耶!」

  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如果有,真的很想對洋洋笑一笑,因為她在等我。

  「嗨!洋洋!」思嘉從我身後走出來,朝洋洋揮揮手,又瞪了我一下:「這個長不大的大男生,連發燒了都不懂得要吭聲,剛剛才挨完針當處罰呢!」

  「發燒?」洋洋隨即轉向我,困惑地拉拉我的外套:「你早上就生病了?所以才不吃早餐嗎?」

  我點了頭,感到思嘉從我背後輕推一下,將我交給洋洋,我的位子一旦移動,洋洋便可以毫無阻礙地望見另一位幫忙架著我去醫院的人,她瞳孔裡的藍光逐漸放大。

  「翔平…?」

  她又講日語了,這次很好猜,一定是翔平的日語念法,我不禁納悶,是不是私底下翔平也用他們的專屬語言叫洋洋「洋子」?

  「妳好,打擾了。」

  日本人是注重禮貌的,儘管平時對洋洋不怎麼理睬,但絕少不了該有的招呼和點頭示意。

  「好了,洋洋,就讓妳照顧病人囉!」

  「學姐,謝謝妳,麻煩妳了。」

  洋洋也很有禮貌,思嘉笑著說不客氣的空檔,曾經和我四目交接,然後很快別開視線,奇怪,她的靦腆所為何來?

  他們告辭的時候,洋洋一直專注於翔平高瘦的背影,我小聲告訴她:

  「這是好機會,過去跟他說說話吧!」

  「不用了。」洋洋搖搖頭,輕輕嘆息:「這樣就好。」

  我低下眼看身邊的洋洋,她雙手扶握我的膀臂,挨著我不動,只是偏著臉蛋靜靜凝注翔平離開的方向,洋洋淺薄的嘴唇,像一彎小船,無聲無息滑過即將滿溢的喜悅。

  後來,我被迫乖乖躺在床上,被緣還得拉到胸口,洋洋端來一碗猛冒白煙的粥,順便探視溫度計上的水銀。

  「沒發燒……」

  洋洋的聲調一直都懸得高高的,語尾甚至會小小上揚,大概是受到可愛的日式發音影響,她現在這往下直墜的語氣是什麼意思,失望嗎?

  「剛剛才打過退燒針哪!」

  「人家還想好好照顧你呢!」

  照顧?我覺得她把蓋被子、量體溫、煮白粥當作辦家家酒。

  「喂喂,哥,醫生怎麼說?」

  「說什麼?」

  「說你的病情啊!搞不好是日本腦炎之類的……」

  「抱歉喔!只是普通的感冒。」

  「那…你昏倒的時候體溫到四十度了嗎?」

  「我才沒昏倒,是昏睡。」

  「啊!對了,你看,我幫你煮粥喔!」

  她很快又重新遊戲了,將碗端到我面前,硬是要幫忙餵我,爭鬧中,沒由來地傳出發自身體深處的老實而粗魯的抗議,我愕愣停格,洋洋也怔住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嘿嘿……是我,肚子餓了。」

  如果這時候發笑不僅不得體,對女孩子而言更是毫無禮貌,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或許什麼也沒想,噗嗤一聲就笑出來,笑得險些停不了。

  當我的腹部快要絞痛之際,發現洋洋臉上也掛著笑靨,比我的安祥多了。

  「幹什麼?」

  「我第一次看你這麼高興,呵呵…太好了。」

  高興?是嗎?就在我快要遺忘這樣的情緒時,它悄悄跟著洋洋回來了。

  「抱歉,害妳吃不成大餐。」

  「沒關係。」

  她漫不經心舀起一匙的粥,又倒回去,然後再舀起來,似乎從中得到某種歡愉。

  「不用管我了,只是感冒。」

  「這是互相。你感冒,我照顧你;將來我感冒,你也會照顧我呀!」

  我知道妳一定會毫不吝惜地慷慨相助,但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也能一樣。
 
  「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好呀!啊!不過,不能問我的體重,我不喜歡回答。」

  「我不問那個。」

  「OK!但也不能問我將來要不要考研究所,我打算大二下學期再認真考慮。」

  「不是的。」

  「嗯!對啦!對啦!如果是理想對象的條件也免了,我不開條件的,只憑感覺。」

  「誰要知道那種事啊!」

  「呵呵……那麼你問吧!」

  「妳為什麼…一定要和翔平去海邊呢?」

  「嗯……」洋洋發出一種不負責任的支吾,將那碗粥攪到第五圈的時候才懶洋洋開口:「我想,如果能再去一次,我一定不會說那麼笨的話,如果能再去一次就好了啊……」

  「什麼話?」

  「讓翔平討厭洋洋的話。」

  「所以,你們之前曾經一起去過海邊?」

  「是呀!」洋洋又舀起一口粥,湯匙舉得略高,使白米流下的軌道拉長:「我高二的那年,在長崎的海港。」

  「長崎……喔!妳在日本住的地方。」

  「翔平討厭我也沒辦法,不過至少,在今年冬天之前,一定要讓他和我去海邊。」

  「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洋洋的時間不多了。」

  一聽到這樣的答案,我不得不從床上坐起身,這舉動顯然嚇到正在玩那碗粥的洋洋,她先呆呆望著我,後來忍著笑,猛搖手:

  「不是啦!我的身體很健康,不要想歪了。」

  我既生氣又放心。生氣,是她盜用垂危病人的台詞;放心,是我會錯意了。

  「不是我想潑妳冷水,妳死纏爛打的勝算根本不大。」

  說老實話,洋洋那種幾乎算「倒追」的方法是下下策,所謂愈容易得手的東西愈廉價,反之亦然。翔平不會領情的。

  「不要緊,那是處罰。」

  處罰?

  我側眼看洋洋的手舉得更高,傾瀉的白粥像沙漏的沙,快速而不停止地,倒數她所說的已剩不多的時間,也倒數施予她的處罰,早從高二那年的長崎海港就開始了。

  而我這才察覺出洋洋此刻的臉龐,浮亮的原來不是安祥,是一種足以壓抑淡淡憂傷的堅強。

  所以,我不擁抱妳,也不體貼妳,因為妳的心夠堅強;因為,妳只給一個人安慰。

  那個晚上,我被感冒藥催眠得快要入睡,洋洋捧著一個啤酒杯闖入我房間,裡面有條幾度翻肚的紅色小魚,洋洋說牠是「紅老虎」,身上透明的橘紅像極了洋洋發呆時的那種黃昏色澤。

  「原本是清清在養的,不過昨天牠忽然從魚缸裡跳出來,清清發現的時候已經半死不活了,我叫她別丟掉,我要。」

  清清是洋洋的同學,死黨的那種,常常聽洋洋提起。奇怪,她的小名是Double洋,怎麼連好友的小名也是Double?

  「所以?妳拿給我看,我也救不活啊!」

  呃…又翻肚了,看了真難過。

  「我讓牠給你作伴呀!你們都是病人,可以一起康復就好了。」

  「謝謝,不用了。」

  「不要客氣,我放在檯燈下喔!」

  我才不是客氣,萬一半夜牠想不開又跳出來,不是正好要被我的臉接個正著嗎?

  「牠才不是想不開。」洋洋將臉湊到啤酒杯前,小紅魚受驚般地回正,到處亂竄:「牠一定是想飛。」

  「啊?」

  「想要飛得高高的,所以『咻』地就跳出魚缸了。」

  我不禁啞然失笑:「妳的想像力太豐富了吧!」

  我的不以為然,洋洋似乎沒聽見,興味而安適地打量掙扎中的小魚,稍後,她說起那一年的長崎海港,看見的飛魚特別多。

  大概是因為那晚洋洋說了好久好多的話,我入睡後便作夢了,夢見還在日本的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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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3:32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洋洋一升上高中所加入的社團便是射箭社,幾場大大小小的比賽下來,拿下的個人獎牌不勝枚舉,唯獨團體賽的成績總要和附近高校的社團陷入苦戰,她知道因為對手學校有個和她一樣的主力射手,聽說是男孩子,洋洋在比賽會場見過他幾次,他在會場時的話並不多,大部份時間都一個人坐在角落擦拭那把黑亮長弓。

  那個男孩叫北原翔平。

  有時兩隊彼此敬禮的時候,他還站在洋洋對面,直挺挺、面無表情立定原地,全身一股沉潛、篤靜而莊嚴的氣息。

  洋洋相信他一定也知道自己,這是必知的情報,所以偶爾在上護臂或整理箭袋時,她的眼角餘光可以窺見翔平的注視,從對手的休息區中平穩地射來。

  有一次洋洋在上學途中,發現今天竟和他搭同一班公車,如果他沒有起身讓位給老婆婆,洋洋也不會注意到,身邊朋友繼續聒譟說著某位藝人的八卦,她卻另眼相看地盯注他,直到翔平察覺到她穿越車上眾多乘客的視線,愕愣中幾許青澀地,匆匆將臉別過去。

  洋洋想,他的淡漠,是因為同樣把她當成對手的關係。

  「打敗他,洋子,對方每次都靠他拿分,如果妳贏了,我們學校就贏了。」

  隊友義氣填膺為她打氣,洋洋專注於走向發射位置的翔平,開始莫名地起了敵意,也第一次那麼渴望贏過這個人。

  那次比賽,洋洋失手了,還錯得離譜,教練和隊友剎那間不約而同地自座位上躍起,她在一陣天旋地轉中晃見休息區裡的翔平也站著,略為詫異地望她,那是憂忡的神情。

  許多不敢置信的目光令她逃也似躲到會場外的草叢,靠著樹,將視覺和聽覺深深埋到膝蓋裡,但依然聽見細微的腳步聲,緩緩停駐在不遠的前方。

  洋洋抬起頭,只見卸去所有裝備的翔平,清秀而挺跋,黑白相間地立在綠色草坪上,成為鮮明的對比。

  她沒說話,羞憤地將下唇狠狠咬緊,瞪著,要看他能沉默到什麼時候。

  「今天的比賽…請妳不用介意。」他說得慢,看上去有些尷尬而吞吐,這是洋洋認識他半年後頭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下次…我們再較量吧!」

  洋洋困惑地鎖起眉心,從草地上站起來,不去擦懸在眼眶的淚水,也不放鬆霸氣的瞪視。

  「下次…我一定會贏你,所以不用安慰我,我不會再輸了。」

  翔平欲言又止地張開口,她卻轉身跑開,跑得很快,一下子就跑出他守望的視野。

  那之後,社團中傳來不少關於翔平的消息。

  「聽說平日的翔平跟比賽時不一樣,活潑又健談,人緣很好。」

  洋洋不信,繼續賣力練習射箭。

  「聽說他很孝順他奶奶,常常陪她去公園散步。」

  洋洋不管,繼續賣力練習射箭。

  「聽說他曾經打聽過妳耶!洋子。」

  洋洋知道他來打探情報了,所以更賣力地練習射箭。

  下一季的比賽,洋洋如預期般地大勝,成績甚至比翔平更好。

  頒獎典禮中,她在高台上極力尋找對手的隊伍,想看看他挫敗而不甘的表情。

  然而洋洋捧著香味刺鼻的花束,納悶著、失措著站立,居高臨下所觸見的竟是翔平溫柔的笑意……溶化在他向來剛毅的臉上。

  「為什麼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嘔?」

  洋洋問,朋友則一副老學究模樣地回答:

  「因為他要保持風度啊!」

  於是洋洋相信風度對一個運動選手來說很重要。

  比賽過後第二天黃昏,她幫爸爸買香煙的歸途上繞進公園,走這條捷徑可以省下五分鐘的路程,路經一處花圃她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原來是鞋帶早已鬆脫,洋洋蹲下身重新繫好,接著跑沒幾步驀然往前撲,重重摔在地上,仔細一看,原來鞋帶又掉了。

  「唏……好痛…」

  跌得不輕,膝蓋擦出一小片傷口,她戰戰兢兢撥開血跡上難以算計的沙粒,一度想放棄算了。

  「不要緊吧?」

  「咦?」洋洋猛然抬眼:「咦!」

  翔平不知何時已經蹲在自己面前,她驚怔張著嘴,動也不敢動。

  那麼…剛剛連續跌那兩下的拙樣全被他看見了?

  翔平猶豫地瞥瞥她和傷口,忽然動手為她繫鞋帶,先繞圈,再繞圈,最後恰到好處地拉出一只結環,洋洋震盪的心也跟著圓滿。

  「傷口…先沖洗乾淨…比較好。」

  他話說得零落,洋洋依順地撐抵地面,試圖站起,不期然往旁邊瞄,撞上他情不自禁伸出的手,翔平當下將雙手背到身後,她搖搖晃晃地起立,才一拐一拐往水龍頭的方向走,再回頭,這一次逮住翔平擔心的黑瞳,他連忙低下頭去。

  怎麼怪里怪氣?要幫不幫的。

  洋洋一面沖水,一面對他的行徑百思不解,卻不放在心上。

  「謝謝。」她大方地對他說:「我已經沒事了,那…再見。」

  「喂…」

  「嗯?」

  「妳家在附近吧?我有腳踏車,送妳回去吧!」

  洋洋瞪大眼,幾近失禮。可是,他怎麼會連她的家都知道?

  「妳受傷的地方在關節,常常移動它很難好的。」她大剌剌的注視,翔平顯得有些難為情,因此從沒再對上她的視線:「我…去跟我奶奶說一聲,就載妳回去。」

  滑梯那邊不僅有一群小孩子玩耍,還有三四位老婦人在聊天,翔平跑向其中一位滿頭漂亮銀髮的奶奶,髮絲在夕陽下異常璀燦。

  說了幾句話,老奶奶便朝洋洋望過來,意味深長地笑一笑,紮實的九十度鞠恭,洋洋趕忙回禮,奶奶的慈祥令她頓時想起過世的母親。

  「你奶奶看起來好年輕喔!」

  洋洋驀然出聲,翔平似乎些微受驚,所以原本穩當的車身搖擺了一下。

  「大概是…因為奶奶喜歡運動的關係,她常常到公園散步。」

  「你都陪她一起來嗎?」

  「嗯!有空的話。」

  「呵呵……奇怪,我也常常經過公園,怎麼以前都沒遇到你。」

  翔平並沒有接腔,只是專心踩踏板,洋洋耐不住節奏規律的車聲,便好奇向前探窺探,一陣南風來了,將她長長的髮絲拂拉到他面前,翔平被這天外一筆嚇著,車身蛇行了五公尺,洋洋一邊笑,一邊按住調皮的長髮:

  「對不起,平常我都綁起來的。」

  「嗯…」

  他又「嗯」一聲,彷彿這些瑣事他早就知曉。

  好,他孝順奶奶的傳聞今天已經印證屬實,但,平日活潑健談的傳聞呢?現在又不是在比賽,雖然她是對手,也沒必要如此寡言吧?

  洋洋又偷偷瞧他側臉,卸下和服和所有射箭裝備,翔平看起來跟鄰家男孩無異,咦?耳根子紅紅的。

  「妳…怎麼會想學射箭呢?」

  他毫無預警地開口,令洋洋也同樣招架不及,於是再反問他一次。

  「就我所知,一般女孩子不會想射箭的。」

  「這個……怎麼說呢?我這個人常發呆,就是精神一不小心就會渙散掉,所以媽媽建議我學學射箭,好訓練自己的集中力。」

  「是這樣啊……」

  「你呢?」

  「我爺爺是射箭高手,參加過奧林匹克表演賽,他希望北原家的人都會射箭,他教過爸爸,也教我,久了,倒也變得有興趣了。」

  「喔……那,我們兩個是對手,就連學射箭的原因也不一樣呢!」

  那時,翔平稍稍回頭看了她一眼:

  「我從來…從來沒把妳當作對手。」

  「喔?不然把我當作什麼?」

  「……我…」因為躊躇的關係,他的聲音隨之變沉、變輕:「我在乎的人。」

  「在乎?」洋洋眨眨眼睛,困難地將劃過睫毛的髮絲掠到耳後:「其實,你可以不用太在乎的。」

  「唔?」

  「升上高三,我就不打算參加比賽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而且,應該也不會有機會比賽,爸爸說我們可能會搬回台灣住,啊!我家到了。」

  翔平緊急煞車,看著洋洋笨拙下車:「妳要去…台灣?」

  「嗯!」她舉高右腿,檢視一下膝蓋的傷口,然後對他開朗地笑:「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洋洋想轉身進屋,可是發現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難道是因為她少說一句「再見」嗎?

  「呃…謝謝你喔!再見。」

  「請問…」

  「什麼?」

  「下個月在港口邊的體育場有一場友誼賽……」

  「啊!我知道,你也會去嗎?」

  「是的,所以想請問妳…比賽完以後有空嗎?」

  下一秒後的沉默中,洋洋抿起的唇成為緊繃的直線,大眼睛倉惶流轉著。

  糟糕,她抓不住問題的重心,賽場都比完了會有什麼事?若真要說,比賽結束後還得……

  「還得吃便當、聽訓、點名、整隊……」

  當她如數家珍地扳動手指,翔平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啊……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跟剛剛路上望見的晚霞一樣,輝煌而柔美,令心情好舒服。

  「那麼,集合點名之前,妳可以出來一趟嗎?」

  「去哪裡?」

  「西邊的碼頭,我會在那裡等妳。」

  「有什麼事?」

  「我…有話想告訴妳。」

  「不能現在說?」

  「現在…說不出來。」
 
  「好呀!一比賽完我就出來找你。」

  洋洋的乾脆讓他原本如履薄冰的心臟和緩下來,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男生也可以不像在會場中那麼肅穆,跟他在一起的感覺一點都不討厭。

  望著他騎著腳踏車離去的身影,洋洋順勢眺向天邊又圓又紅的夕陽,一天之中就屬這個時候的太陽看起來最大了,深深呼吸,她依稀嗅聞到梔子花香和洗衣精的味道。

  洋洋狐疑地睜開沉浸享受中的雙眸,翔平和腳踏車的影子已經變得好小好小,然而她仍清晰記得,這洗衣精正是方才坐在他身後所聞到的乾淨味道。

  認識翔平半年後,她第一次聽到他聲音;而認識翔平一年後,她第一次和他講那麼多話。說給朋友聽之後,朋友下的結論褒貶皆有,有人說他的人其實溫柔善良,有人則懷疑不知他在搞什麼鬼。

  至於洋洋,事不關己地繼續為友誼賽賣力練習。

  賽後,兩校成績不相上下,等到洋洋一想起和翔平的約定,和服也沒換就要趕出去。

  「洋子!妳不吃午餐呀?」

  「今天有妳最喜歡的鰻魚飯喔!」

  「另外兩種是鮭魚壽司和烏龍麵!妳要選哪一種?」

  「不趕快來挑就沒有啦!」

  洋洋用力掩住耳朵奪門而出,怎麼辦?肚子好餓喔!鰻魚飯如果冷掉就不好吃了,剛運動完來個清淡的鮭魚壽司實在是一大享受,而且好久沒吃烏龍麵呢!

  總之,希望北原翔平要說的話不多,或許她還來得及搶回一個便當。

  「對不起,我來晚了。」

  看洋洋放慢腳步連連喘氣,早在碼頭邊等的翔平搖搖頭,說一點都不晚。

  「妳沒換衣服?」

  「你也是啊!而且女孩子換衣服很麻煩的,我怕你會等得更久。」

  於是,翔平露出一抹和煦笑容,正好搭襯他那雙深邃閃亮的眼眸,而與其去探索他無法言喻的柔情,洋洋更被海面上不時劃出的銀光吸引,她興奮、燦爛地笑:

  「哇!今天看得到好多飛魚喔!為什麼?天氣太好的關係嗎?」

  「天氣一好,很多東西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翔平面對海風的來向,伸手指向對岸:「妳家應該在那邊吧!」

  「真的?」洋洋費勁地瞇起眼睛,對於他所指的飄渺對岸還是一頭霧水:「你真清楚耶!」

  「因為…我注意妳的事已經很久了。」

  「那邊的房子你真的看得清楚嗎?你是指收集對方的情報?」

  「不是的,跟那個無關,因為是妳,我才想知道更多妳的事。」

  洋洋回頭,梳好馬尾的長髮一股腦隨著強風飛撲到他胸前,她只是呆呆佇立,翔平此刻的神情在紛舞的髮絲間若隱若現。

  「……什麼意思…?」

  「一開始,我的確是抱著認識對手的心態知道妳這個人的,和妳一起參加過幾次比賽後,便很喜歡看開弓射箭的妳,既認真又全力以赴,雖然有幾次想找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直到那次比賽妳失手了。」

  所以,那次他不是存心嘲諷?是真心想安慰她的?

  所以,後來的比賽她贏了,他亦是真心替她高興的?

  「說了妳別生氣,我曾經試著跟妳搭同一班公車,想看看平日的妳是怎麼樣的女孩子,結果那天上課卻遲到了;還有一次和奶奶在公園裡看到妳經過,以後只要有空我都會陪奶奶去,希望能再遇見妳;知道妳要去台灣了,我真的好訝異,所以才想早點告訴妳……」

  「等等,你的話變得好奇怪……」洋洋疑惑而惶恐地打斷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翔平低下眼,抿抿唇,狀似猶豫,又像掙扎,然後抬起頭,一張認真深款的面容:

  「我喜歡妳。」

  「咦?」

  「我喜歡妳,希望不會造成妳的困擾,因為我並沒有期望任何回應,只是想讓妳知道而已。」

  一隻海鷗突然低空飛過,洋洋被牠的叫聲嚇一跳,看看天空,再看看翔平,他出奇冷靜沉著,她的驚訝卻始終沒有消減。

  「喜…喜歡我?」

  「是的。」

  「可是,我現在根本不想談戀愛,也就是,對於你,一點喜歡或討厭的感覺都沒有,我一直都將北原翔平當作對手……啊!」

  又一隻海鷗,差點撞上她,洋洋拍拍胸腑,瞪了那群盤旋的海鳥一眼後,繼續打量翔平毫無變化的容顏,只是溫度變冷了,她莫名地感覺得出來,他的表情溫度降低了一兩度,聲音也是。

  「是嗎?」

  她該道個歉嗎?但,如果翔平實話實說,那麼她也是,互不相欠哪!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讓妳特地過來。」

  「沒關係。」

  就這樣,翔平禮貌地微微頷首,說了聲再見便轉身離開。

  洋洋趁機瞟一下錶上時間,也趕緊往反方向快步走去,才過二十分鐘,隊友們應該會好心地替她留便當吧!不知道留下的會是什麼,鰻魚飯嗎?可是她有點懷念烏龍麵耶!如果是鮭魚壽司就好了………哎呀!今天的海鳥真的好吵喔!

  「壽司、壽司……」

  洋洋嘴裡還唸著,但也被吵得受不了地回身,想把那隻聲音最尖銳的海鷗揪出來。

  「壽司、壽司……」

  在驀然回首中,她第一眼望見的不是碼頭上空到處飛竄的海鳥,也並非海面上跳躍的飛魚,而是跟壽司有著同樣顏色的身影,黑白相間的和服,讓她憶起會場中偶爾投來的關心目光、他在草坪上體貼的低語、為她繫好鞋帶的修長手指、輕鬆踩著腳踏車的背影、愜意南風中那洗衣精的味道、翔平。

  「等等……」

  一襲驟風迎面而來,洋洋的喃喃自語瞬間化散在鹹鹹的空氣裡。

  「別走……」

  不知怎的,鼻子頓時酸得發疼,她發現自己不僅連對岸的街道房子都看不清楚,連那個黑白相間的背影也化作朦朦朧朧的影像,只有飛魚俯衝太平洋的氣味依然刺鼻,上百隻海鳥的啼叫則不停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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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4:21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那,既然妳都開口拒絕了,現在還在執著什麼?」

  我不禁要問,在聽完洋洋用小貓般的輕語所說的過去後。

  已經凌晨一點多了,趴在床邊的洋洋睡意漸濃,神情也跟著迷濛起來:

  「沒辦法,洋洋哭了……」

  「啊?」

  「那個時候,洋洋的眼淚一直掉,翔平走得愈遠,眼淚就掉得愈多,我好難過……」

  洋洋有張清麗可人的臉蛋,如果上頭能有幾顆淚珠綴飾,一定無懈可擊。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想像,可愛的洋洋會悲傷哭泣。

  隔天,我的感冒奇蹟似地好轉許多,而啤酒杯裡的「紅老虎」竟也起死回生,游起來雖然有點搖晃,但可以肯定牠會活下去。為了獎勵,洋洋要幫牠買一個伴回來。

  等我完全康復,她拉著我一起去水族店。

  偌大的水族店中,琳琅滿目的大魚缸整齊林立,我和洋洋穿越在兩排水中世界之間,她一面慢慢地走,手掌輕輕滑過玻璃,猶如要觸摸對面悠游的小魚般。

  「哥,你不覺得飛魚很可憐?」

  飛魚?我看偏著螓首、天真發問的洋洋,猜測她也許要繼續魚兒想飛的話題。

  「飛魚有翅膀,比水族店裡的魚幸運多了。」

  「不對。」她搖搖頭,掌心離開玻璃,只讓指尖在其上有意無意地撩劃:「上帝讓飛魚擁有翅膀,卻沒給牠足夠的力量振翅高飛,所以,不論牠怎麼努力揮動雙翼,頂多也只能在海平面上上下下而已。」

  洋洋說,那是處罰。

  洋洋說,飛魚和她很像。

  洋洋說,天空不知道她是多麼想接近它。

  我想,她想接近的那片天空,指的是翔平。

  所以,我並非天空,更遑論飛魚。我是人類,佇立在乾涸的陸地,永遠也不能跨越到妳的世界裡。

  感冒痊癒後,我告訴自己,自己病態的心態也要有所轉變,我要適應新家庭、新爸爸、新妹妹、新房間、新睡衣。

  但無論我如何努力,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完全適應,因為到現在還無法習慣有人會突然闖進浴室,挨到你身邊和你一起刷牙,幸虧當時我不是在淋浴或紓解生理需要。

  「勾,喜一下!偶遂夠頭了!」(哥,擠一下!我睡過頭了!)

  洋洋穿著那套藍睡衣,站在鏡子前用藍牙刷呆滯地上下擺動手腕,她剛睡醒,頭髮亂翹,看起來邋遢得很,刷到一半,從鏡面發現旁邊的我沒有動靜,其實是尚未從驚嚇中恢復過來。

  「梨?李酸西遂衣了啊!」(咦?你穿新睡衣了啊!)

  見到我一身全新的粉紅,不知道洋洋在高興什麼,沾滿白沫的嘴笑開了。

  「沒范法,好媽把偶的秀衣胡溜了。」(沒辦法,老媽把我的舊衣服丟了。)

  「呵呵……辣偶們酸得一牟一亮囉!」(呵呵……那我們穿得一模一樣囉!)

  怎麼會一樣?妳的是清爽的水藍,我的則是夢幻的粉紅,能調換過來多好。

  洋洋今天的好心情來自今天的出遊,參加者只限九個人,至於活動的名義,只要有心,「欲玩之由,何患無詞」。

  出發前,洋洋還在和老媽奮戰,當老媽媽將一包包的塑膠袋塞進行李,洋洋又一包包地拿出來。

  「傻孩子,這些藥一定要帶呀!感冒、頭痛、胃痛、受傷的時候怎麼辦哪?」

  「那也不用連征露丸和通鼻子的也一起帶嘛!」

  「還有這個,香菇雞湯和壽司,讓你們在車上吃,免得餓肚子。」

  「不行,不行,我們有買零食,而且中午以前就會到了。」

  「那好歹幾件比較厚的衣服要帶著吧!山上比較冷呢!」

  「有有,我有帶薄外套了,而且現在沒有人在穿套頭的羊毛衣啦!」

  撇下兩個女人的拉鋸戰,我和爸爸退避到客廳,在他坐下看報紙之後,我又不經意地瞥見櫃子上的照片,只是這一次那位搭箭拉弓的洋洋,令我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我快失明了,這一隻眼睛先,然後就會輪到另外一隻。』

  她曾指著覆蓋白紗布的眼睛說,自己即將失明以及放棄射箭都是因為五年前的那場意外,不過,如果我記得沒錯,她一上高一就加入射箭社,也就是三年前的事。

  我在一陣恍然大悟的衝擊下,就爸爸身邊的位置癱坐下來。

  「爸…」

  聽到我不怎麼順暢的叫喚,他「嘩」地放下報紙,滿懷期待地坐正,準備聆聽兒子難得主動開金口。

  「洋洋她…眼睛是不是不好?跟那場車禍有關係嗎?」

  「洋洋啊…」那場意外也讓爸爸想起過世的前妻,他原本的雀躍因此銳減幾分:「她和她媽媽不同,雖然保住一條命,不過當時眼睛傷得很嚴重,尤其是視網膜。」

  「我聽說,她快失明了。」

  「喔…她跟妳說了啊!是啊!那段日子每天都得跑醫院作復健,很辛苦呢!不過……」

  不過?

  「不過幸虧復健很成功,洋洋還參加過射箭比賽呢!你看,那些照片都是洋洋拿下冠軍的時候拍的喔!」

  「……」

  那麼,她戴著眼罩是增加騙人效果用的?

  那麼,我又被這個很會說謊的孩子給耍了?

  在學校集合的時候,翔平和思嘉的直屬學妹還沒到,洋洋十分不安份地在教室進進出出,最後思嘉勸她過來一起用早餐,她坐定後,又若有所思地不停盯瞧我,搞不好待會兒要冒出「我感覺到你血液裡的白血球把細菌一口吃掉了。」之類的話,我沒有理她的打算。

  「哥,你怪怪的耶!」

  沒聽到,沒聽到。

  「為什麼?」

  聽說這幾天會有人造雨,可是今天太陽大得嚇人,我懷疑會成功。

  「喂…你在生氣嗎?」

  其實,我真的很想看看,每一寸土地都乾旱的台灣,會是一個怎樣的島嶼。

  「你該不會是在生我的氣吧?」

  有時跳脫出來、冷靜地觀覽世界,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這麼冷漠的一個人。

  「為什麼?」

  「妳為什麼一直戴著眼罩?」

  我快速果斷地發問,害洋洋表情霎時變得錯愕,而我決定至少不再被她的無辜所哄騙。

  「如果妳現在眼睛好好的,為什麼還要戴著那玩意兒?妳要不就老實說,要不就不要回答。」

  「你問什麼,我都會老實回答啊!你是哥哥嘛!」

  不知是她說「哥哥」的關係,抑或是那個純真笑容使然,得承認自己的心是有點軟化了。

  「所以?」

  「洋洋在做訓練。這一隻眼睛要很努力地記住看見的每一個光景;這一隻眼睛呢…要很用心地感覺看不見的每一個光景。」

  如同第一次遇見洋洋,我情不自禁地被她好聽的聲音吸引了;而現在,她用好聽聲音說出的大道理,一樣把我震懾得啞口無言。

  前往清境農場的路上,除了司機之外,其他人都圍在後面玩牌,撲克牌這種東西,你可以玩得很隨性,也可玩得很認真,姑且不論心態如何,每個人都專注著自己屬意的方向。

  例如,我是心不在焉的,所以視線總在牌面和窗外來去;翔平和我相反,他眉宇輕鎖,正在思考下一步的動作;思嘉也是無心玩牌,但她是因為些微暈車的關係;還有一位思嘉的直屬學妹,叫什麼來著?我不時感覺到她射在我身上的視線,太過明顯銳利而使我看了她三四次,她是一位看起來很聰明的女孩子;其他兩位菜鳥學弟則是洋洋的愛慕者。

  至於洋洋,不朝著春意盎然的窗外,也不朝著黑桃A的好牌,她的方向,始終朝著翔平。

  我真替翔平感到遺憾,他視而不見,所以看不到此刻的洋洋是多麼幸福洋溢而美麗。

  「洋洋!」

  可憐的清清,硬生生被冷落了,氣不過,對洋洋吼起來,洋洋回過神還反問她要幹嘛。

  「輪到妳了啦!拜託!」

  「好,好。」洋洋隨手丟下一張牌,馬上親睨地挨上前,抱住清清:「別生氣,清清生氣就不漂亮了,來,洋洋親一下。」

  「不要!我才不跟妳亂搞關係,哈哈…好癢喔!方、洋!」

  兩個女生打打鬧鬧之際,我無意中瞥見思嘉變得異常安靜,平時的她更健談的。

  「那麼難過嗎?」

  她抬起感激的雙眼,對於我的關心有些吃驚。

  「一碰上山路,我就不行了。」

  「我請司機停車,下去走一走會比較好。」

  「不用了,我很會忍,嘿嘿……」她笑得讓人心疼。

  我想勸她聽話,但,要和無謂的緋聞撇清關係,就不必多管閒事。

  「學長,我看,你還是陪學姐下去走一走吧!」沒想到,是翔平說話了:「你感冒的時候,學姐就很照顧你。」

  「有嗎?」

  思嘉的聲音不自然地升高,刻意得擺明不讓翔平再說下去。

  「有啊!電影欣賞的那堂課,妳不想吵醒學長,就讓他靠著繼續睡。」

  他無心的率直害思嘉的臉一下子竄紅,紅得太鮮明了,我也跟著失措。

  「靠著…繼續睡?」

  我在小心發問的在同時,也憶起當時的景況,黑幽幽的教室、亮閃閃的投影燈光、溫吞吞的暮鼓。

  因為那陣由快漸慢的鼓聲一直陪伴我,所以我能安心睡去,咚咚、咚咚……

  是思嘉怦動的心跳。

  於是車子在路邊停下來了,我和思嘉要避開眾人般地往更遠的草地去,她沒說話,就慢慢地走,我也是。我想思嘉是害羞,而我,是詫異,是感動。

  洋洋當下停止和清清的笑鬧,藍色眼瞳冰雪聰明地將我和思嘉輪留端詳,不多久,那洋海水漸漸浮落出瞭然於心的光芒。

  直到上車前她逮到機會跑到我身邊,拉攬我的手肘,那亮光都依然大放異彩:

  「哥,思嘉學姐好像對你很好嘛!」

  「那又怎樣?」

  「而且,哥對思嘉學姐也挺關心的喔!」

  「還好啦!」我明知故問地斜瞅她呼之欲出的笑意:「妳到底想說什麼?」

  「沒有,沒有。」洋洋鬼靈精地迅速離開我,跑向車子:「她對你好,你關心她,還能有什麼呀?」

  今天的洋洋心情太好了,因為可以到山上、因為翔平也一起去、因為她似乎發現我和思嘉之間某種好玩的關係。

  也因此,洋洋將自身一件重要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住的飯店外有一方大草地,零星擺置五六張白色桌椅,夜深之後清清開始講鬼故事,我們併桌,好聽清楚她故意放沉的聲音,思嘉為了睡眠著想,堅持不聽鬼故事,早早回房間了。

  我則想多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而留下,城市的汙濁像今晚的雲層一樣厚重,籠罩視野、也覆蓋生命,怎麼也逃脫不了,如今在涼爽空氣的洗禮中,我依稀感到那形影相隨的罪惡感正汩汩流下。

  洋洋倒是異常安靜,大概是沒空說話吧!思嘉的那位直屬學妹一開始就挑中翔平身邊的位子,鬼故事講到精采處,她的手和身體就會不著痕跡地挨近翔平,因為這舉動,坐在對桌的洋洋一直瞪她。

  令我好奇的是,洋洋也不參與他們,也不搞破壞、更不聽清清的鬼故事,就拿著那隻戴藍色隱形眼鏡的眼眸,閃爍著毫無掩飾的嫉妒,瞪住若無其事的、思嘉的學妹。

  照理說,洋洋昭然若揭的憤怒和瞪視,在座的每個人絕對都可以感受得到,但,故事仍詭異地進行,大家的注意力依舊沒有分散的現象,是他們習慣了,或是心知肚明就好?

  後來,我看見洋洋不停地眨眼睛,不怎麼舒服的樣子,她中途就離開了。

  就在她不在的空檔,學弟提議去夜遊,所有人馬上附議贊成,我想起要問洋洋一聲,而翔平則要先回飯店拿外套,我們路經飯店大廳的時候,發現洋洋坐在沙發的一角,神情不安地張望四周,直至尋見我們,終於喜出望外。

  「哥!」

  出乎我意料之外,她喊的人是我,我不確定地瞥瞥走向電梯的翔平,她又催促了:

  「哥,過來,快!」

  「什麼事啊?」

  「過來一點啦!」

  洋洋猛招手,我只好彎下腰,準備傾聽她神秘的悄悄話:

  「怎麼辦?我那個來了。」

  我迅速抽身,驚怪地望著洋洋,不敢再追問她「那個」是什麼,深怕被我料中。

  「我剛剛經過那面大鏡子,突然看到我的裙子後面紅紅的,嚇了一大跳,所以我趕快跑到這裡坐,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被嚇到的人是我才對,畢竟她是女朋友以外的人,忽然在我面前提生理期的事,我除了傻傻在原地立正之外,還能怎麼辦。

  「我忘記我那個快來了,本來都有在記的,可是…偏偏這一次忘記了。」

  正說著,翔平從電梯出來了,洋洋馬上「噓」我一聲,自己也閉上嘴,目送著他一臉狐疑地走近,然後在不遠的前方停住。

  「妳在幹嘛?」

  「沒有。」

  翔平走後,她如釋重負地鬆口氣,我卻愈想愈不平衡。

  「妳幹嘛噓我?」

  「這種事怎麼好意思讓翔平知道嘛!是這種事耶!又是翔平耶!」

  「喔?那就好意思讓我知道囉?」

  「呵呵…你是哥哥,不一樣。幫我想想辦法嘛!不然我回不了房間了。」

  拗不過那張就算困擾還是楚楚動人的面容,我脫下外套給她:

  「妳先圍著,快回房間清理吧!」

  洋洋把我的外套綁在腰際,正好遮住她後面的整片裙子,不對,萬一我的G2000外套也紅紅的,洗得掉嗎?

  「哥,因為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所以…什麼都沒準備耶!」

  「準備什麼?」

  「蘋果麵包啊!」

  為什麼「那個」來非得吃蘋果麵包不可?女孩子的生理奧秘真令人費解。

  洋洋八成見我一頭霧水,所以她踮起腳尖,附在我耳邊說出標準答案:

  「衛生綿啦!」

  那一晚,除了清清的鬼故事之外,其他的我一點也不願再想起。

  深夜十二點鐘,開著九人座的車子下山,花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一家明亮的便利商店,然後站在一排都是衛生綿的櫃子前,努力背誦洋洋交待的事項:一包日用、一般流量的「好自在」;一包夜用、量多型的「靠得住」。

  我不怪那位男性店員沒禮貌的異樣眼光,打從我將兩包物品放在櫃檯上結帳,直到我踏出便利商店,我都萬分感激他好心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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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4:38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翌晨,我們一行人來到青青草原的步道,觀賞剪羊毛的表演,我和洋洋坐在稍為後面的大草原上,今天的她又安靜許多,我可以感到她將一半的重量斜斜靠在我身上,而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前方的翔平,她恍惚的臉蛋慘慘淡淡掛著幾分脆弱。

  「妳不舒服?」

  我耐不住,開口問她,她點點頭,連聲音都有氣無力:

  「肚子痛。」

  「胃痛嗎?」

  「生理痛。」

  我不是女的,這輩子無法了解生理痛到底是怎麼回事,即使洋洋說這種痛是酸酸的,我不能分辨那跟「辣辣的痛」或「苦苦的痛」會有什麼不同;即使洋洋說她痛得好想去撞牆,我懷疑撞牆是否真能讓她好過。

  「等一下大家去走步道,妳就休息吧!」

  她堅定地搖頭:「我要一起去。」

  「妳的情敵我會替妳看好,放心。」

  「跟那個沒關係,我只是想多看看翔平而已。」

  於是,我再不能多說,只能放任她憑著不可思議的能耐,硬是和我們走完又長又曲折的步道。

  我看在眼裡,讓某種不愉快的情緒悄悄萌芽,雖不起眼,但總在心裡佔了一角,令人不得不去介意它的存在。

  在農場邊一家路邊攤用午餐的時候,思嘉拿著她的竹筒飯到我們這一桌來,問過毫無食欲的洋洋一聲,然後遞出一只鑰匙圈到我面前,她遞得太近了,我的視野忽地被一張簡單笑臉給佔滿,完全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給你的,算是謝禮。」

  「謝什麼?」

  我接下,一輪金黃色的小太陽開心地躺在我掌心,原本懶洋洋趴在桌上的洋洋微微側目過來。

  「這是去年我去沖繩買的,一直捨不得用,很可愛喔?」

  「可是,無功不受祿。」

  「欸?你幫系上彈了兩個禮拜的鋼琴,讓學弟妹今年在合唱比賽四連霸了,功不可沒呢!」

  「不敢,不敢,舉手之勞而已。」

  旁邊的洋洋沒管我們兩個老氣橫秋地猛落成語,淨巴著我手中的鑰匙圈看,偶而抬頭瞧瞧笑得跟那只小太陽一樣燦爛的思嘉。

  「偷偷告訴你,其實系上另外用系費幫你買了一份謝禮,所以這個小東西算是我自己的一點心意。」

  「這是妳去沖繩的紀念品,我心領就好了。」

  很快,思嘉臉上的亮度明顯黯淡下來,猶如一片來雲遮住日光,使大地瞬間蒙上陰影。

  「你不喜歡…?也對,太小孩子氣了……」

  我只是不想奪去她任何一樣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並不想讓她失去笑容的。

  說時遲那時快,洋洋搶走我手上的鑰匙圈,硬是塞進我外套口袋:

  「喜歡,喜歡,怎麼會不喜歡,他是不好意思。對不對?哥,跟人家說謝謝啊!」

  與其說洋洋在對我擠眉弄眼,倒不說在瞪我,瞪我還不趕快有所回應。

  如果我還堅持下去,在思嘉期盼的目光之前,不僅是不識相,簡直是欠扁了。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聽我應對得宜,洋洋和思嘉同時鬆了口氣,我也是。

  「學姐,妳怎麼會想送哥這麼可愛的東西呀?」

  「妳也覺得太可愛了?嘻嘻……其實是因為它是太陽的關係。」

  「太陽?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哥平常太陰沉了,所以妳要送一個太陽給他。」

  「嘿!真的很聰明喔!我在想什麼妳都知道哇!」

  思嘉是真的挺驚訝的,而洋洋則轉向我,笑呵呵地亂開支票:

  「那,你生日的時候,我就做一百個晴天娃娃給你好了。」

  因為她們,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演戲的天份近乎低能,簡簡單單就讓她們看出我的不快樂,而且我懷疑,甚至連思嘉的學妹也察覺到了,當她用過份冷徹而聰穎的眼瞳從旁閱讀我。

  下午,離開了清境農場,繞道前往廬山泡泉,天還亮,我們決定走小路上到源頭去享受,這時的洋洋再也受不了那所謂「酸酸的痛」,懂事地表明留在飯店的意願,只是她打死都不肯在翔平面前說明不去的原因。

  「我陪妳吧!」

  我脫離那群人,來到飯店門口的洋洋身邊,她花了五秒鐘對我淺淺地笑,什麼也沒說。

  「哥,你去吧!」

  「沒關係,反正這裡我早來過了。」

  「不一樣,這次思嘉學姐也來了,你跟她一起走嘛!」

  她推著我,我側身躲過她小得可憐的力量:

  「為什麼我一定要跟她一起走?」

  「因為今天你接受人家的禮物,要好好跟人家說謝謝。」

  「剛剛不是說過了?」

  「那只是隨口說一聲謝謝,你陪她走一段路才算好好地說謝謝。」

  我不想以她的邏輯來辯論,直接開門見山:

  「奇怪,妳幹嘛老想把我和她湊在一起?」

  「我是為哥著想啊!你已經大三了,還是孤家寡人,不好。你要交個很愛你的女朋友,而你也很疼她,這樣你會更幸福喔!嘿嘿…雖然有我這個妹妹,你已經夠幸福了。」

  「我不想談感情的事。」

  不想了,自從「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那天起。

  「別那麼說嘛!快去,回來之後要跟我說你們發展得如何喔!」

  「沒必要向妳報告吧!」

  「我會不放心嘛!你一定要和思嘉學姐走在一起,不要都讓女孩子一個人在講話,沒事就笑一笑,學姐喜歡看你笑。」

  她不斷推著我往前走,我擔心洋洋消耗更多體力,所以趕緊答應。

  「好,好啦!喂!妳的鞋帶又掉了。」

  蹲下身,準備動手幫她把鞋帶繫好,沒想到洋洋的腳一下子就躲開了。

  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她錯愕而抱歉的表情,還有似乎再也散不開的雲層,重重疊疊。

  「我…自己來就好。」

  洋洋彎下身綁鞋帶,還沒綁好,我已經加入思嘉他們,心裡清楚而明白,她的閃躲,是因為為她繫鞋帶的動作已成為翔平專屬,用他修長的手指、他細膩的結法,執行儀式。

  我心中那一葉小小的、醜陋的芽苞,彷彿一下子又竄高許多。

  「你和洋洋長的一點都不像呢!」

  當我回過神,思嘉正將雙手背在身後,在蜿蜒的山路上倒退著看我。

  「是嗎?」

  「我和我哥也一樣,很多人都懷疑過我們其中一個是不是撿回來的。」

  「別倒退著走了,危險。」

  思嘉笑一笑,轉過身,正巧與我並肩,沒頭沒腦地接了下一句話:

  「應該沒有人是生來憂鬱的吧?」

  「有啊!林黛玉就是。」

  「呵……她是書中角色,而且她是感性,不是憂鬱。」

  「那麼…應該沒有人了吧!」

  「所以,你的憂鬱是其來有自囉?」

  我沒答腔,只是對她淡淡笑一笑,如果對方是善解人意的思嘉,我想她不是會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

  「憋太久,小心得憂鬱症喔!」

  「它沒累積,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紓發。」

  「嗯……不能紓發,那就將它轉換成二氧化碳呼出去吧!」

  我停下腳步,不禁奇怪是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跟洋洋一樣,有屬於自己不合邏輯的邏輯。

  而我納悶的模樣顯然令思嘉頗為滿意,她精神奕奕地面向山谷,賣力地、深長地吸進一口清新空氣,然後以更緩慢的速度徐徐呼出,乍看像在公園練外丹功的歐巴桑。

  「這…是什麼意思?」

  「既然憂鬱並非天生,就是外來的,所以要懂得好好承受,然後好好紓送出去。」

  「那明明是呼吸的動作。」

  「是呀!對人來說,呼吸是必要的,接受憂鬱、排解憂鬱也一樣。」

  她笑瞇瞇的樣子,會讓人也跟著想笑,和洋洋不同,洋洋可愛的笑容只能純欣賞。

  「很有道理吧?你也做做看?」

  「不要,好難看。」

  「啊?你說我剛剛的樣子難看?」

  思嘉掄起拳頭,朝我耀武揚威地揮來,我有心作弄地閃躲,不料害她一個勁往山谷的方向撲,思嘉的尖叫聲未平,人已被我拉到身邊,大概是驚魂未定的關係,我們誰也不敢先動,我繞在她肩際的手沒放,而她也一直圓睜明眸、挨著我半邊胸口。

  實在難以想像一個女孩子的心臟會多有力,但,在我們微微的喘息中,我的確聽見思嘉那熟悉的心跳聲,比往常又快了許多,卻不失規律,如同洋洋曾經說過的:

  『我聽得見憂傷和喜悅在跳舞,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她認為當情感悸動之際,憂傷和喜悅便不能分辨、無法決離,不知所為的。

  是的,我因貼近思嘉而感到莫名的開心,卻也因憶起過去委靡的擁抱而嚐到憂傷的苦澀。

  由於不放心洋洋一個人在飯店,我只將溫泉蜻蜓點水一下便先行離開了。

  溫泉區即使在非假日的日子還是不乏觀光客,但洋洋是個顯眼的目標,光是那頭金咖啡色的長髮、那只雪白眼罩、還有日本女孩的打扮,就能讓我在雜沓的人群中尋獲她,手拿一包剛買的麻糬,呆呆地滯留在弔橋出口。

  「真拿她沒辦法。」

  我搖搖頭,啟步向她走去,她卻朝著人群的方向輕輕開口:

  「你不是去泡溫泉了?」

  我原地打住,順勢望向一邊,人群散開,看見和她面對面的正是翔平。

  「我想回來找妳…一起出去走走。」

  「咦?找我?好呀!好呀!」

  翔平在想什麼啊?剛剛明明交待過洋洋身體不舒服的。

  「聽說一公里外有一個涼亭的景觀很棒。」

  「一…一公里?」

  「太遠?」

  「不會,怎麼會?」

  別勉強,洋洋,應答的聲音都走音了。

  「那,順便再上去看一棵傳說中的神木,走山路大概需要二十分鐘就到了。」

  「二…二十分鐘?山路?」

  「太遠?」

  「不會,怎麼會?」

  當洋洋的笑容變得抽搐,我逮著翔平一閃即逝的得意,他繼續不在乎地加重行程:

  「既然都到神木那裡了,就繞道去溫泉源頭那裡吃水煮蛋吧!」

  「那…繞道要繞多遠呢…?」

  「只要五分鐘就到了,不過得從另一條路回去,大概有三公里的路。」

  「那不是去程的Double嗎?」

  「太遠?」

  「……」

  洋洋咬緊牙根,把守衝動的最後關卡,忽然,翔平「噗嗤」一聲先笑出來了,笑得她活脫是二丈的金鋼摸不著腦袋。

  「還想逞強呢!不是不舒服嗎?」

  「你…知道了?哥告訴你的?」

  「嗯!肚子疼得很厲害嗎?」

  洋洋的暗暗皺了一下眉頭,似乎納悶我怎麼連這層細節都說。

  「是呀!不過胃已經好多了,謝謝。」

  「胃痛還吃這個?」他瞟了那盒麻糬一眼。

  「呃…這就是…中國人所謂的以毒攻毒。」

  「妳不是生理期來了嗎?」

  那一盒麻糬,「砰」地落地,索性還沒開封。

  洋洋張著嘴,太過窘迫而吐不出半個字,一旁的我也沒有鎮定到哪兒去。

  「你…你…怎麼…」

  翔平撿起那盒麻糬,泰若自然地交還給她:「我上面有四個姐姐,這種事想不了解也難。」

  在討論這種敏感的問題上,他的泰然自若簡直酷斃了。

  洋洋默默側下頭,神情看起來懊惱得很,或許等一會兒她就要衝來怪我大嘴巴,但是,我認為翔平應該要知道,她的那股傻勁兒。

  「身體不舒服,就應該乖乖休息。」

  「你在擔心我嗎?」

  「唔…?啊?」

  「擔心我,所以特地回來找我?」

  「我…只是換洗的衣服忘了拿。」

  翔平說謊的功力遠不及洋洋,連草稿都不會打,泡溫泉又不是洗澡,要什麼換洗衣服。然而她淺彎粉亮的薄唇,不進前,也不將那盒麻糬收回,較之翔平的慌張,洋洋一派安適。

  「啊!要不要吃?台灣的麻糬和日本的不一樣喔!」

  洋洋熱情地非要他嘗嘗看,翔平只拿了一個,看她先咬下一口,自己才動口。

  「好吃嗎?」

  「還不錯。」他將最後一口麻糬吃完,拍拍沾了白粉的手,漫不經心地扯到不相干的事:「妳說,4月1日起放假嗎?」

  「是呀!很棒吧!有整整一週喔!」

  我幾乎要猜到接下來翔平要說什麼事,儘管當初向他提起的時候,並不期望他會有所回應,然而光是現在他回飯店找洋洋的舉動早已超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那麼,妳有空嗎?」

  他沒看洋洋的臉,簡單問一聲。

  「……你在約我嗎?」

  「我是想……如果妳沒事,我們去海邊吧!」

  我勸服翔平,只要和洋洋去過一次海邊,她便能死心;我還說,如果他覺得尷尬,我可以找一票人同行;我告訴他,洋洋純粹想和他一起看海而已。

  洋洋似笑非笑的神情完全靜止,彷彿時間不再流動,而她可以就這麼恣意凝注下去,永遠永遠。

  面對她的驚愕,翔平不自在地抿抿唇,觸見她嘴角沾上的斑白,笨拙地替她揮去:

  「妳再考慮一下,反正下下禮拜才是春假……」

  「好。」

  「咦?」

  「我說好。」

  於是翔平更加語塞,安靜在原地僵持半晌,才轉身向飯店走:

  「妳還是早點回去休息的好。」

  一步、兩步、三步、五步都過去了,他半信半疑地回頭,洋洋果然沒跟上來,還待在原地,好甜好甜的眸光正恬靜地跟隨他。

  「怎麼了?」

  「高興。」

  「唔?」

  「翔平真是溫柔的人。」

  「……傻瓜。」

  她快步跟上去,半惡作劇地:「你其實是口是心非吧?」

  「傻瓜。」

  「你聽,你聽,你根本沒有罵我傻瓜的意思。」

  「我只有傻瓜這個意思而已。」

  洋洋沒說錯,口是心非,或許在後面的她看不到,但我的確望見,當「傻瓜」的字眼自翔平口中滑出時,那不能再淺的微笑潛藏不可數計的愛疼。

  歸途上,我負責開車,後座的一堆人全睡死了,連坐在副駕駛座的洋洋也昏昏欲睡,我只好和睏意孤身奮戰,忽然,感到衣角被輕輕拉動一下。

  眼角餘光中的洋洋,頭倚車窗,雙眼是閉閤的,但她一隻手卻抓住我衣角。

  「有哥在真是太好了。」

  大約過了一分鐘,才又聽見她小貓般的聲音,我側眼瞥了一下,洋洋的藍眼睛清明地倒映我的影。

  「我說的沒錯吧!洋洋照顧你,你也會照顧洋洋。」

  「我並沒有做什麼。」

  「就是不覺得自己做過什麼,這才是兄妹情深哪!」

  「兄妹嗎…?」

  「嗯!很神奇吧!本來是一個獨生子、一個獨生女,現在是一對兄妹了。」

  說著說著,她又慵懶地閉上眼,這次似乎真的睡去了,我還來不及告訴她,我挺喜歡她方才那種一加一的說法。

  透過寬廣的擋風玻璃,我一直看著前方天空充斥著大量的碘化銀,任由雲層再怎麼稠厚、風中雨的味道如何濃重,天空就是不落一滴雨。

  所以,我和妳的關係一直處於微妙的飽和狀態,不放晴,也不下雨;當妳滿懷欣喜地想撥雲見日,我卻站在灰色天空之下,等待一場滂沱的人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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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4月3日,第一次看見洋洋另一隻眼睛,覆在白紗布下的眼睛。

  「小廷,去叫洋洋起床,吃早餐囉!」

  老媽等我用完早點,吩咐我上樓把妹妹叫醒,她雖然是妹妹,但也是女孩子啊!真搞不懂爸爸和老媽怎能如此迅速就接受「我和洋洋是兄妹」的單純觀念。

  我就不行,對我而言,戶口名簿上的洋洋是妹妹;而在我眼前活蹦亂跳的,則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洋洋!起來了。」我敲了門,再看看手錶,又敲門:「喂!起來了沒啊?」

  過了一分鐘,還是毫無動靜,OK!她睡死了。

  才剛轉身下樓,老媽立刻喊上來攔住我:

  「小廷!快把洋洋叫下來呀!時間不早了呢!快!」

  於是,我再度被趕上樓去,先敲門,扭開門把,發現洋洋睡覺是不鎖門的。

  洋洋的房間很「女生」,跟一般女孩沒什麼不同,散佈各角落的布偶不少,聽說都是仰慕者的貢品,洋洋不迷偶像,也不鍾情時下任何一個動畫明星,她就熱愛藍色,整個房間洋溢著各式各樣的藍。

  天藍、水藍、海藍、寶藍、紫藍、灰藍………

  洋洋熟睡的身影曲縮在一床淡藍綿被下。

  「洋洋。」我推推她,她愛理不理地「哼」一聲,又不動了:「喂!起床了啦!」

  加重力量搖她,我可不想待會兒無功而返,然後三度被老媽遣送上來。

  過一會兒,洋洋慢慢翻過身,慢慢將一隻手擱放在額頭上,慢慢睜開了眼。

  她的藍色隱形眼鏡和那副白色眼罩都安置在書桌上,於是我看見洋洋不加任何綴飾的那雙眼眸,眼球顏色淡得近乎茶褐,中心的瞳孔也比一般人要淺,像灰色,定睛在你身上時可以感受到一股懾人的魅惑力,而那隻原本藏身於白紗布的眼睛則完好無恙。

  洋洋圓睜著明眸,猶如洋娃娃般不動聲響地看我。坦白說,那一剎那令我心驚膽跳。

  「已經十點了。」

  「我好想睡,昨天熬夜耶……」

  「老媽要妳快點起來。」

  「我要睡覺。」

  「……」

  好,放棄。

  剛準備離開,便聽見身後的洋洋叫住我,她騰出一隻雪白的胳臂指向書桌:

  「哥,幫我把車票拿給翔平好不好?」

  「車票?」

  桌上有兩張火車票,都是在4月5日那天開往台東的。

  前幾天洋洋曾經問我,墾丁看不看得到太平洋。我說我不太清楚,也許可以看到一半的海是巴士海峽,另一半則是太平洋,然後我問她為什麼問這個。

  『我不是要和翔平去看海嗎?』洋洋顯得十分開心而理所當然。

  『要看海,去台中港看不是更近?』

  『不行,我要看的海是太平洋,當年在長崎港口看的海就是太平洋。』

  我不知道洋洋到底在執著什麼,可以確定的是說不動她的,她拗得倔強,就像今天,說要睡覺,就是要睡覺,一睡就到中午十二點。

  「方廷,今天有空嗎?」

  思嘉打來的電話。

  「什麼事?」

  「現代小說的期中考前還要交一篇報告,我想我們三個人再討論一下比較好。」

  「好啊!」

  「還有,翔平的中文比較不好,所以我想我們多少就幫他一點,今天到他家去討論怎麼樣?」

  我想起總是坐在第二排位子的翔平,他乖乖埋頭抄筆記的身影。

  「問過他了嗎?」

  「我等一下就跟他說,沒問題的,他一個人住,不怕打擾。」

  思嘉是個古道熱腸的女孩子,又是班上的班長,責任感特別重,我甚至懷疑她小時候是孩子王,揮揚著籐條追趕一群臭男生。

  翔平住的地方其實離家裡不遠,一間高級套房,設備應有盡有,尤其是32吋的平面電視和DVD更是吸引我的注意,他說在日本可以選擇的樣式更多,然後拿出一本型錄出來和我一起研究,直到思嘉將兩本原文小說扔在我們面前。

  這間套房,儘管設備齊全,甚至過份奢侈,我卻無端端嗅聞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個體,悄悄蜇伏在光鮮亮麗的一角,那是寂寞。

  討論當中,我偶爾會打量專心在鑑盤尋找注音符號的翔平,畢竟,他面對的不是熟悉的文字,他所居住的亦非熟悉的環境,再怎麼富裕的生活,也都陌生。

  或許原因不同,但我和翔平,就某方面來說,是寂寞的人,是同類。

  「我去買飲料吧!」

  進行到一半,思嘉伸了伸懶腰站起來,翔平趕緊阻止她:

  「學姐,我去就好了。」

  「不用,不用,你再繼續加油。」她把翔平壓回座位,順便交待我:「學弟就麻煩你囉!我去買吃的和喝的回來孝敬你們。」

  我和思嘉是不同類的人,卻極渴望成為像她一樣,懂得享受孤獨,所以她喜歡一個人在「玫瑰園」喝一個下午的茶;她也學會驅除孤獨,所以親切正義,朋友絡繹不絕。

  趁思嘉外出的空檔,我將車票交給翔平,他看完上面的終點站名,不解地向我確認:

  「聽說,這是在東部?」

  「是啊!要繞過一個中央山脈。」

  「喔!」

  他只「喔」一聲便將車票收到皮夾裡了。

  難道是日本版圖比台灣要大了許多,所以讓他覺得一個中央山脈沒什麼?

  「對了,還沒謝謝你幫忙,肯答應洋洋這麼任性的要求。」

  我指的是上回在廬山私底下對他的請求。

  「哪裡,不客氣。」

  翔平真的很有禮貌,不忘向我頷首致意。

  「不過,因為你答應了,這幾天洋洋都很高興。」

  這會兒,翔平淨對著密密麻麻的原文緘默,似乎在思考,整理出一個頭緒,才開口問道:

  「我不懂,洋子…洋洋她到底在想什麼,在日本的時候,呃…她說過嗎?在日本的事。」

  「說過了,包括你的事。」

  「那時,她明明清楚地拒絕了,為什麼現在又……」

  老實說,洋洋在想什麼,恐怕沒人知道,依照她上次跟我講述的,也許她是慢了半拍才知道自己是喜歡翔平的,只是半拍之差而已。

  但這理由荒謬得可以,難怪翔平會認為洋洋在耍他,換作是我也會。

  「我也不知道,只是她真的很高興,你答應去看海的事。」

  他笑了一笑,彷彿自己並不討厭去看海,和洋洋。

  「我很久沒看到海了,以前在長崎,三面都是山,只有一面…那要怎麼說?一面向海?每天上學的路上都看得到。」

  我可以想像,開往學校的公車沿著海岸線平緩行駛,翔平在,洋洋也在。

  這時,電話鈴響,翔平起身接起無線電話,先說一聲「喂」,然後改講日語,講了一大串,對方應該是從日本打來的國際電話。

  我聽不懂,乾脆繼續下一頁的翻譯,好替思嘉減輕一些負擔。不多久,電話說完了,我回頭瞧瞧,翔平手握著「嘟嘟」響的話筒,待在原地陷入嚴肅的沉吟。

  「怎麼了?」

  「啊!沒…」他回過神,連忙把話筒放好:「我媽說,奶奶今天住院了。」

  「嚴重嗎?」

  「醫生還在觀察,媽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還沒會意過來,手機鈴聲大作,連翔平也嚇一跳,電話忽然不受歡迎了。

  「哥!你在哪裡?下午不是才兩堂課而已,為什麼還不回來?」

  是洋洋,氣急敗壞的聲音連不遠處的翔平也聽得見。

  「我在翔平這裡,還要討論期中報告,跟媽說我會晚一點回去。」

  「……晚一點是多晚?」

  我瞄一下現在時間,五點四十七分:「不一定,大概還需要一個小時吧!」

  「一個小時啊……」

  「什麼事?」

  「唔?沒有事,反正報告搞定的話,你就快回來吃飯吧!」

  「好。」本來應該要掛斷了,我卻意味深長地轉向翔平,繼續說:「洋洋,翔平的奶奶住院了,剛剛才知道,也許翔平需要回日本一趟。」

  「咦?」

  咦。那是手機那頭的洋洋最後說的話,她發出一個驚嘆詞後便消聲匿跡,我想她懂,那意味著翔平不能如期去看海了。

  而在我另一邊的翔平也注意著我和手機之間的對話,當我的沉默和為難一直持續下去,他低頭思忖,再揚聲插話:

  「我想奶奶應該沒什麼事的,以前也住院過幾次。」

  於是我複述給洋洋聽,她沒什麼特別反應,我們很快就掛電話。

  「你是顧慮到洋洋吧?」我歉然地對他笑:「早知道就先別告訴你洋洋很期待的事。」

  「不是,我說的是真的,奶奶年紀大,本來就常常住院,通常打個針就沒問題了。」

  翔平重新在電腦前坐下,重新尋找注音符號,只是我懷疑,他的心思多了分牽掛之後,要如何重新恢復平靜。

  我確實在一個小時之後便回到家,門一開,耳畔接連迸出拉炮的響聲,接著五彩繽紛的紙絲紛落在我的頭上、眼前。

  「我是爸爸!」

  「我是媽媽!」

  「我是洋洋!」

  門口跳出三個笑瞇瞇的人影,異口同聲地宣布:

  「我們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

  「哈哈!他嚇到了。」

  爸爸開懷大笑地拍拍我右肩,老媽趕緊過來幫忙把紙絲拿掉:

  「真的嚇到啦?哎喲!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快進來,快進來,洋洋等著切蛋糕等好久了。」

  我不是嚇到,而是搞不清楚狀況,自己家人突然在你面前厚顏無恥地大聲自我介紹,我只能想到是我走錯房子了。

  「呵呵!Surprise!你有沒有Surprise?」

  洋洋蹦蹦跳跳地過來,拉著我的手直問,我一邊揮散方才拉炮的餘灰,一邊反問:

  「是妳的主意?」

  「才不是,是大家的主意。」

  「沒必要搞得這麼誇張吧?」

  天啊!餐廳被佈置得像過耶誕節一樣。

  「這是我們成為一家人之後,你過的第一個生日,一定要慶祝才行。」她把我拖進餐廳後,還懊惱自己生不逢時:「我就差了那麼一點點,不然就可以成為第一個慶生的人了。」

  洋洋是浪漫的雙魚座,她的生日比我認識她的日子還早了兩天,當她霸道要求我明年也要這樣盛大隆重地為她慶生時,我強烈後悔不能早點認識這位異父異母的妹妹。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後悔不能早點加入這個姓方的家庭。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後悔這股暖流在生日歌的催化下,失控地在我眼眶裡放肆。

  「哥,你幹嘛一直低著頭?許願,快許願,許完願要吹蠟燭。」

  這是我第一次在蛋糕上的蠟燭前認真許願,而非低頭作樣子而已。

  我願你們平安快樂,就這麼一直在我身邊。

  我願我自己平安快樂,這一輩子都是這個家的一員。

  我願,那些願望不再是願望,讓它們成真。

  「這邊、這邊。」

  蛋糕還沒吃完,洋洋硬拉著我上樓,要我站好,好好欣賞門的另一邊。

  「鏹鏘!」

  她興奮地打開門,我便看見房裡多了晴天娃娃,不只一個,好多好多的晴天娃娃吊掛在房間各個角落,上上下下,看得我有些眩目。

  「數數看嘛!快呀!」

  我數到四十九的時候,便掉頭問她:

  「有一百個?」

  「嗯!我在日本學過,都是我親手做的正宗的晴天娃娃喔!」

  原來,那天洋洋並不是亂開支票,是認真的,為了我任性的陰沉,她做了娃娃來祈晴。

  我仰頭細細觀望,儘管房裡亮著日光燈,儘管外面夜幕已經來臨,我能感到溫柔的慈悲龐然無邊地籠罩、滲透,陽光,就是這樣的感覺。

  洋洋見我半天不吭聲,湊到面前來端詳我,我低眼看她一下。

  「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的話,好歹說聲謝謝吧!」

  「謝啦!」

  「你為什麼不看我?」她靈巧地又繞到我下巴下,然後發現寶藏般地閃起一縷慧黠:「你感動了,對不對?」

  「哪有。」

  「你就是,因為我熬夜作出一百個晴天娃娃,所以你感動了。」

  「只是感謝而已。」

  「哈!你不僅感動,還害羞了。」

  「神經。」

  「你感動了,非常感動,非常非常感動,非常非常非常感動喔!」

  她一直鬧,我一直躲,她又一直鬧。

  「別說了。」

  為了阻止她,我將洋洋拉近,她的笑聲頓時在我的鎖骨間中斷,我在她含混「多芬」洗髮精的髮香中微微喘息、顫慄。

  「對,我是感動。」

  我投降、我承認了。

  不再抗拒真實的感受之後,是一片如釋重負的海闊天空,陽光晴朗燦亮,而另一個太陽被我擁在懷裡。

  我幾乎忘了洋洋還在我胸口呆呆地發愣。

  「哥?」

  洋洋的困惑並沒有持續多久,隨即就聽見她低聲笑了幾下。

  「我第一次讓男孩子抱著,沒想到是自己哥哥。」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驚怔放開雙手,讓她自由,她嘴裡的「哥哥」霎時化作毒藥,令我不敢越雷池半步。

  洋洋舉目將房裡所有的晴天娃娃觀覽一遍,很是滿意,因此微笑地向我道晚安:

  「晚安,生日快樂。」

  「…晚安。」

  洋洋離開之後,我動手將所有電燈關掉,坐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一個人靜靜對著一百個晴天娃娃發呆,洋洋畫上的笑臉很像思嘉,又像翔平,更像她自己。

  我知道剛剛那個擁抱,對洋洋來說並不算什麼,那不屬於異性,充其量是哥哥罷了,但卻對我意義重大,藉著它,我感覺到洋洋的體溫,更發現到自己的溫度炙熱多了,而為了讓這樣的溫度持續下去,我會更努力地活著,學習洋洋,一直都是那麼用心地閱讀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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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5:11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4月4日,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若真要說,頂多是洋洋打破了那只啤酒杯。

  洋洋又睡過頭,我照例被趕上樓叫她。

  「進來。」

  「妳起來了啊……」

  她背對著門口在餵魚,我很訝異那兩條待在啤酒杯裡的「紅老虎」還安在。

  「哥,我想幫魚換水,幫我拿到浴室倒掉好不好?」

  「哪有人在啤酒杯裡養魚的,去買個魚缸吧!」

  「有什麼關係,這樣很特別嘛!」

  她小心翼翼將盛了八分滿的啤酒杯端過來,正巧遞到我伸出的雙手中央,然而我的抓握並沒有那麼快速,冰涼的杯壁擦滑指尖,當寒毛直豎之際,便聽見玻璃破碎的尖銳聲響。

  我本能地跳開好閃躲鋒利的碎片,但洋洋沒有,她整個人動也不動地僵滯住,除了應有的驚訝之外,我還看見恐懼……在她睜大的藍瞳裡混亂翻騰。

  「洋洋?」

  「……啊!失手了。」

  「妳有沒有傷到?」

  「我看…還是買個新魚缸回來好了。」

  「啊?喂!」

  我沒先管有點恍神的洋洋走出去了,比起買魚缸,更重要的是先救起還在地板上彈跳的小紅魚。

  安置好牠們便直接趕到學校去,然而玻璃粉碎的光景太過深刻,以致和思嘉討論報告的那兩個鐘頭裡,思緒全是四濺的光點、響亮的噪音、灘開的水花、躍動的魚、洋洋的恐懼。

  洋洋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是因為膽大,是因為她不懂得在乎,說難聽點,就是少了一根筋。

  下午回到家,洋洋還穿著睡衣,窩在沙發無動於衷地看電視,乍看之下跟平常沒什麼不同。

  經過她的房門口,那兩條「紅老虎」還擺在早上我急忙找來的紙杯中,洋洋連魚缸也沒買,那麼,她這一整天都在做什麼?

  我並沒有像洋洋一樣靈敏,但也還感覺得出來,今天的她很不快樂。

  「對了。」為了讓她高興一些,我說:「翔平要我轉告妳,明天他九點會在車站等妳,別遲到了。」

  「翔平?」果然奏效,洋洋打起精神,不再專注在電視上面:「所以,翔平明天還是會去海邊嗎?」

  「當然,你們約好了嘛!」

  然後,她沒再說話,靜靜望著螢幕,肅然的側臉若有所思。

  「哥。」

  「嗯?」

  她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前方,所以我也不去看她,安份地吃桌上的枇杷。

  「昨天在電話裡……」

  「電話?」

  「你還在翔平家的時候,在電話裡告訴我,說翔平的奶奶住院了。」

  「是啊!那又怎麼了?」

  「那個時候,我不該什麼話都不說的。」洋洋斜攤在扶手邊,金咖啡的長髮便柔順平鋪在沙發和她瑟縮的肩膀:「我應該告訴他,沒關係,你趕快回日本看你奶奶。」

  「……」枇杷的皮,畢竟不像香蕉那麼好剝,黃色果肉已經變得坑坑洞洞了。

  「可是,我一想到自己好想和他去看海,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自己也說過不要緊的。」

  「哥,萬一奶奶的情況不是不要緊的,怎麼辦?」

  我停頓一下,抬起頭,洋洋已經坐正,憂忡望著我。

  「萬一」,其實並不是一個多好的字眼,雖然只是假設詞,不知為什麼,「萬一」後面所接的預言總會百發百中。

  「不會的,凡事要往好的一面想,對不對?」

  我將千辛萬苦剝好的枇杷遞給她,樣子雖醜,但洋洋臉上總算如我所願地放晴。

  是的,往好的一面想,就像我深信對著蠟燭所許下的願望會實現一樣,同樣去賭定這個世界不全然是失望斑剝。

  但,很多事總是事與願違。

  4月5日,清明節,翔平的奶奶去世了。

  我送洋洋去車站,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她站在車站裡的大鏡子前,不停撥弄那幾綹瀏海,煩惱該分邊不該,忽然,洋洋從鏡子張大眼睛瞪我。

  「幹嘛?」

  「淑女在梳妝打扮的時候,不要看嘛!」

  「妳不要人家看,就別在大庭廣眾下梳妝打扮。」

  「不行,把握最後一秒鐘整理儀容是必要的。」

  辯不過她,我無聊地張望四周,早上車站的人算少,但比往常要來得多了。

  「今天是清明節,為什麼非要挑今天出發?人擠人嘛……」

  我話還沒說完,就瞥見鏡中洋洋笑而不語,這才想起是為了替我慶生,才不得不將出發日期延後。

  「好了,好了,哥,你先回去吧!」

  「不用陪妳等嗎?」

  「不用,等待也是約會的一部份呀!」

  「好吧!到東部,記得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知道,Bye Bye!」

  於是我離開洋洋,回到家,揣思往後的日子,看完海,再來呢?再來洋洋要用什麼理由連繫翔平?或是她根本一了宿願,可以完全死心了?

  難得的長假雖好,但無事可作也是一種困擾,爸媽「婦唱夫隨」地出去逛百貨公司了,我像隻水母,在空盪盪的家漫無目的地飄游,游回自己房間,決定在一百個晴天娃娃底下曬太陽。

  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熟睡程度讓驚醒的我些微發暈。

  有多久了?不曾如此坦蕩蕩地入睡?不用擔心醒來仍要獨自面對孤寂?

  我想,神聽見了我在生日許下的願望,並且應允它們實現。

  首先,我應該為洋洋買一只新魚缸。

  從水族店回去的路上,我刻意繞到車站去,沒想到竟給我撞見一個熟悉身影,孤零零佇立在車站大門口。

  「洋洋!」

  「哥…」

  「妳怎麼…」我結舌一下,不知道該生氣還是擔心:「妳怎麼還在這裡?翔平呢?」

  「不知道,打他手機,不是忙線就是收不到訊號。」

  「他家裡呢?試過嗎?」

  「沒人接。」

  我確定自己是生氣的,氣翔平竟然放洋洋鴿子,虧他之前說了那麼多漂亮話;也氣洋洋,就這麼傻傻地在這裡等了三個多小時。

  「總之,先跟我回去吧!」

  我拉住洋洋往外走,如果不用強硬的手段,這小妮子是不懂變通。

  「等一下!萬一翔平來了怎麼辦?」

  「三個小時前他就該到了。」看情形是不會有「萬一」了。

  「可是……」

  我心知免不了又要和她爭辯一番,哪知這一次出現莫大阻力,輕而易舉就將洋洋擋下來,那是一個異常平靜的聲音,異常的。

  「翔平不能來了,他要我幫忙傳話給妳。」

  我讓開一步,洋洋驚奇這個女孩子的出現,她是思嘉的直屬學妹,是洋洋的頭號情敵。

  就長相而言,並不出色,卻擁有一張過份聰明的五官,而她也真的聰明出眾,絕非普通的書呆子,留學哈佛她是輕而易舉。

  「為什麼?」

  「妳還不知道?」

  微乎其微的驕傲出沒在她嘴角上的彎弧,我終於記起她的名字,叫世筠。

  「翔平的奶奶死了,今天凌晨過世的。」

  「咦?」

  世筠帶來了「萬一」。

  「翔平急著買機票飛回日本,可是今天班機都滿了,只剩午夜十二點的一班。」

  「奶奶…真的死了…?」

  聲音不穩的洋洋,面露厭惡的世筠,她們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裡各峙一方。

  「請妳別再作出那種無辜的表情,妳裝傻再多次,也改變不了翔平奶奶過世的事實。」

  「……我以為他和我去海邊應該不要緊的……」

  「我說過,請不要自我設限在無辜的立場,妳的確只顧慮到自己,這叫自私,不是無辜。」世筠靜了靜,她的情緒伸縮自如,瞬間就能心如止水,甚至作到面無表情的地步,令人心寒:「很久以前我就想問妳了,恕我直言,妳是真的喜歡翔平嗎?」

  「很喜歡。」

  「那麼,妳有沒想過,妳的喜歡會造成他的負擔,妳的自以為是也會造成他的困擾。拿今天的事來說,我看不出妳的情感幫助了翔平多少,如果妳真的為他著想,怎麼會連讓他見奶奶最後一面的機會都剝奪去?這樣的天真妳,只會給人找麻煩。」

  那一刻,洋洋抿起發顫的唇,眉心深蹙,我一度以為她就要哭了。

  『媽媽送去火化的時候,我沒說一句話,因為安靜下來才能聽見她離開的聲音;也不能哭,哭了,就連媽媽最後一眼都看不清楚了。』

  但如今洋洋闔上雙眼,緊緊闔掩,隔絕所有看得見、看不見的光景,將視覺與感覺封鎖住。

  這是我看過…洋洋最悲傷的樣子。

  「夠了,別再說了。」

  我橫擋在她們之間,試圖將洋洋帶走,沒想到世筠不減一分慧黠的目光鋒利地掃向我。

  「其實,你並沒有好到哪兒去,你也是自私的人。」

  車站上空的日光燈正巧投映在她的瞳仁上,蒼白閃亮,我彷彿望見晴天娃娃的明朗,還有蠟燭的爍耀。

  她側身向我,這個角度使她眼底的光點更為放大。

  「不要以為轉了校、換個姓就沒人知道你的過去,夏廷。」

  在一個全新的我面前,她硬是將不堪的殘骸打撈上來。

  「我是他妹妹,所以比誰都清楚你的自私,他死了,你也走了,但總有人是知情的,是不是?」

  我的確聽見了,那曇花一現的願望,和曾經一度照耀我的光線,瓦解。

  洋洋並沒有立刻在家休息,她溜出去找翔平,於是我不得不把她找回來。

  下午四點鐘,不早不晚的時刻,空氣中瀰漫著雨要下不下的悶濕,公園膠著的一角。

  翔平獨自坐在斜坡頂端,居高臨下眺望市區街道,洋洋剛到不久的樣子,還喘著氣,慢慢停佇在他後方五公尺後的距離。

  那距離如此牢固,洋洋將自己置身在翔平的獨處之外,默默凝視他身處異國的孑然背影,也默默懺悔。

  不管怎樣,今天最難過的人,非痛失親人的翔平莫屬了。

  他平靜面對底下的喧囂,迎著風,幾許悵然,如果我是他,此刻將恨不得有雙翅膀,可以飛越太平洋,返回另一個海島國家。

  他沒有翅膀,所以只能坐在高一點的地方,看看視線能不能穿越林立的高樓大廈。

  下午六點鐘,天色暗下來了,公園的一角仍沒有絲毫動靜,洋洋今天一整天都在等,在車站盼了三小時,在公園站了兩小時,她等的,都是翔平。

  終於,翔平彎下身,拍拍沾土的褲管,霍然起身,洋洋猛地一悸,他與她面對面。

  翔平的表情並沒有多少改變,早就知道洋洋的存在似的,暮色中,他深亮的眼眸更難以讀解,如果他要責怪洋洋一句,我絕不會坐視不管。

  「???...」

  洋洋的聲音一開始就哽咽,當翔平啟步愈走愈近,她深深呼吸,不躲不逃,不讓情緒潰堤,為了要清清楚楚地對他說,說對不起。

  「???...??????...」

  「為什麼要道歉?」他在她面前站住,笑笑:「妳又沒有做錯什麼事。」

  「有啊……」因為寬容,所以洋洋的難過加倍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別道歉了,本來就是我自己決定不回去,而且,就算我真的回日本,奶奶也不會活過來啊!」

  「可是,你見不到奶奶最後一面……」

  他的嘴張了又閉,改望西方瑰麗的晚霞,淡然地:「是啊……」

  「所以,對不起……」

  「不要這麼說,該道歉的人是我,抱歉,不能跟妳去海邊了。」

  洋洋搖搖頭,連過長的瀏海也遮不住油然而生的落寞:「沒關係,沒關係……」

  黃昏、天上飽和的雲層、三三兩兩的倦鳥,連鬱悶空氣都緩慢流動,若是一場大雨或冰雹可以打破這樣的淤滯,就好了。

  翔平有一段時間都默默看著她,千頭萬緒,最後慨然地一笑而過:

  「我晚上就要去機場了。」

  「翔平…還會回來吧?」

  「當然了,參加完喪禮就回來。」

  她牽動一下唇線,不小心透露老實的欣喜。

  「洋洋。」

  「嗯?」

  「老實說,我雖然一個人在公園坐一個下午,可是…心裡還是好亂,想著奶奶,想著回國,想著機位後補,事情太多了,所以連傷心的空間都沒有,也好,我擔心腦子一旦空了,反而讓糟糕的情緒佔滿………我會受不了。」

  「受不了就受不了吧……今天本來就是翔平傷心的日子啊……」

  翔平淺淺一笑,低下頭,洋洋愕愣睜了一下眼,驚懾於輕靠在身上那活生生的重量、溫度、氣息,他隻手攬住洋洋的背,將傷楚的面容埋藏於她的肩、她的髮。

  「但是,妳一直都在,讓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人……」

  洋洋輕輕眨眼,瀾漫地將蒼茫的天際一望而去,而後,平順呼出氣息,在薄暮下昇華為一縷深邃的美滿,還有一抹微小哀楚,她此刻俯瞰整座公園和底下車水馬龍的眼神十分奇特,猶如要將眼前的光景一輩子牢牢記住。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嗎…?我也想在你身邊……」

  所以,我會一直在妳身邊,祈求著,如果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能實現願望,希望那會是妳,和他在一起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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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5:26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他原姓夏。

  他轉學的原因是為了要逃避譴責和輿論。

  他和各式各樣的女孩交往,不擇手段。不擇手段,所以世筠的哥哥死了。

  最近系上、非系上、網路上,開始流傳著我的陳舊往事。

  「哥…?」

  洋洋終於耐不住房裡音訊全無,逕自打開門探頭進來。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五秒鐘,摘下耳機,從激烈的搖滾樂中暫時解放。

  「我要進來囉?」

  就算我說「不」,她還是會厚著臉皮到我面前的。

  「進來吧!」

  洋洋笑笑,提了一個小紙袋走來,坐在我床上。

  「哪!去參加聯誼的最大收穫。」

  她興奮滿懷地打開紙袋,再打開透明盒蓋,將一塊三角形的提拉米蘇安放在桌上,慕斯和奶油搭襯起來的顏色柔和漂亮。

  「我們去一家茶店坐,發現那裡的蛋糕很棒喔!尤其是提拉米蘇,下次我們一起去嘛!」

  牆上掛鐘的指針停在8和9之間:「怎麼這麼早就回來?還不到八點半。」

  「是我提早走。本來還聊得好好的,後來那些人開始問無聊問題,我就走人了。」

  她氣惱地說,當中還小心瞧我一眼,我便明白了。

  「他們問起我的事?」

  「……」

  「洋洋,今天一整天,我都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因此,我沒去學校,還聽了一百遍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在不知所為的遠離和喧囂中,我又讓自己成為一個人了。

  「我只是想讓你嘗嘗這個提拉米蘇,等一下就出去。」她伸手拉住我長袖:「可是,不管我在房間裡、房間外,我們都是同一國的。」

  「唔?」

  「洋洋站在哥這邊。」

  她淺淺蕩開一絲溫柔的漣漪,令我不禁興味反問:

  「就算我這個人真的很爛?」

  「再爛,還是我哥哥嘛!」於是洋洋的手不再棲息我袖口,而更親密地攬住我整隻手臂,像是撒嬌,又像安慰:「更何況,哥也不是個爛人。」

  「那是妳不知道罷了。」

  「誰說的?洋洋什麼都知道,我感覺得到,哥已經是個很好的人了。」

  她在句中加了一個「已經」,宛若在形容改過向善的罪犯。

  我很感激洋洋單純的信任,卻不願她接近真面目剛被揭穿的我。

  「洋洋,我還是想一個人…好好想事情。」

  見到自己的鼓勵起不了作用,她顯得有些洩氣,但也懂事地起身離開,臨走前交待我一定要把那塊提拉米蘇吃完。

  我吃了,當應該是香甜爽口的慕斯融化在嘴裡,我嘗到久違的鹹澀,曾經出現在去年那個病房,白色的病榻前,我抱頭痛哭的時刻。

  隔天,我又翹了一天的學校,洋洋下午沒課,乖乖待在家裡陪我,但沒闖進我的私人領域。到傍晚,家裡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翔平…」

  明明思嘉也來了,但前去開門的洋洋眼裡只專注於翔平一個人。

  「洋洋,妳真是典型的見色忘友喔!」

  思嘉伸隻手在她眼前晃晃,洋洋率真地直言不諱:

  「才沒有忘,只是學姐是第二順位。」

  在她心中、眼底,翔平永遠都是第一。

  然而她的誠實令翔平不自在,打過招呼後便低頭看玄關零散的鞋,思嘉發現樓梯間的我,揮揮手,舉高手中的資料夾:

  「哈囉!我帶補品給你了。」

  「補品?」

  「無故曠課的補品。」她將資料夾裡的紙張一一拿出來,點名般數念著:「這是英國文學的筆記、這是德文的作業,這個呢…啊!是英詩導讀的必考題。」

  「妳特地幫我帶來……」

  「不是特地,是路過順便的。」

  這次她話接得很快,撇清的意圖強烈,我只得轉向低頭不語的翔平。

  「你來找洋洋?」

  「不是。」他回答的速度更快:「學姐要我陪她過來,她說女孩子一個人來找你不妥當。」

  思嘉當下掉頭,狠狠瞪他,洋洋則不識大體地盯凝臉紅的學姐,我,視線不知往哪兒擺才好。

  「是誰來了啊?」

  老媽從廚房裡聞聲出來了,洋洋興沖沖往回跑:

  「是學姐幫哥送筆記過來了。」

  「哎呀!」老媽好奇的成份大於感動地趕到玄關,然後上下打量怩忸的思嘉,直到再也藏不住曖昧的笑意:「真是辛苦妳了,要妳跑這一趟。」

  「不用客氣,剛好下課嘛!這裡離學校又近。」她笨拙地順順耳際的髮,想起還沒打招呼,連忙立正彎腰:「呃……方媽媽好。」

  「好,妳好,剛下課喔?那一定還沒吃飯了?」

  「嗯…這個……」

  「我正在煮飯,不如一起吃吧?」

  「老媽!」

  對於她異想天開的提議,我本能地出聲表示驚訝,思嘉也沒能馬上反應過來,支支吾吾擠不出半句話,洋洋卻抿起瞭然的微笑,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謝謝方媽媽,不過不用了,我路上隨便買一買就好。」

  「怎麼可以隨便?」老媽做作的叫聲蓋過一切,彷彿這是一件足以動搖國本的大事:「妳住外面嗎?哎喲!出外的學子最容易營養不良的,三餐一定要正常吃,不然問題會一大堆唷!尤其是女孩子,妳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

  「好嘛!學姐,留下來吃飯,算是我們謝謝妳替哥送筆記來。」

  洋洋二話不說地加入勸說行列,三兩下就讓思嘉點頭答應,然後思嘉又拖翔平下水。

  「哥,你去招呼他們,我去幫媽媽的忙。」

  洋洋湊到我耳邊說完,就蹦蹦跳跳地進廚房,她平常是離油煙區能遠則遠的。

  費些時間,晚餐大功告成,爸爸回到家發現多了兩位客人,在餐桌上高興地不停找他們聊天,其實無非是想了解新兒子在學校的情況,人緣好不好?課業跟不跟得上?

  我將桌上的豐盛佳餚掃視一遍,發現多了幾樣日本料理,壽司和味噌湯就不用說,竟連生魚片也上了檯面。

  「哇!你們待過日本,這些料理一定很道地喔!」

  思嘉試著對老媽說些讚美的話,老媽卻看來神情複雜:

  「我從來沒去過日本,這些日本料理都是洋洋親自下廚的。」

  剛把壽司放進嘴裡的翔平登時停下筷子,怔怔面向對面的洋洋,我想他明瞭了洋洋為他一解鄉愁的用心,如同洋洋懂得他不言而喻的感動一樣。

  「好吃嗎?」

  大人們的談話間,洋洋小聲地探問對面,翔平點點頭,她吐吐舌頭說:

  「嘿嘿……我只會做這幾樣而已,因為討厭油煙味,也來不及跟第一個媽媽學。」

  傳言風行,思嘉和翔平早已知道這個家庭是經過重新組合的,所以當洋洋提起「第一個媽媽」,他曾經同情地守望洋洋的笑臉,然後夾起第二個壽司,咬幾口,喃喃又說了一遍:

  「……很好吃。」

  「是嗎?呵呵!太好了。」

  只是,一想到那些日本料理是為翔平而做,我怎麼也下不了筷,儘管洋洋不只一次央著我試吃看看,我還是不忍也不願動它們一根寒毛。

  我的彆扭,毫無道理,就像怨怪惱人的雨總在梅雨季節下得特別多。

  用過晚餐,思嘉堅持不再久留,翔平也跟著告辭。

  「我送妳回去。」

  我拎起外套走到她身邊,沒想到洋洋也跑到門口,回身向老媽報告:

  「那,我送翔平回去。」

  「咦?」他因此變得不安:「不用了,我認得路。」

  「哥送學姐,我送你,很公平啊!」

  行事為人都一板一眼的翔平無法說過靈敏的洋洋,只得讓她伴隨在旁,自己則牽著單車慢慢走,我按按思嘉手肘,示意她放慢腳步。

  「怎麼了?」

  「洋洋一定想和翔平獨處,我們墊後好了。」

思嘉恍然大悟點點頭,衝著我詭異地笑。

  「什麼?」

  「你這個男生真的很體貼呢!對妹妹也不例外。」

  「是嗎?」

  而這個晚上,洋洋和翔平並肩走路的感覺很好,活脫是對兩小無猜,斜長的影子在地上交織。

  「奶奶的喪禮順利嗎?」

  「嗯!」

  「嗯……這麼說來,媽媽的忌日也快到了,我是指第一個媽媽。」

  「要回日本掃墓嗎?」

  「當然了,在8月底,幸虧暑假還沒過。」

  「特地飛一趟,也是挺辛苦的。」

  「怎麼會?難得一年一次可以看媽媽,一年一次可以去日本,高興都來不及呢!」

  「那麼喜歡日本嗎?」

  「不完全是日本的關係。大概是因為…好多回憶都在日本,好多事情在台灣都辦不到了。」

  「例如呢?」

  「例如……」她用過久的時間來思考,近乎出了神,我幾乎以為答案即將脫口而出,誰知洋洋不改嘻皮笑臉地:「記不得,不過,幸好最珍貴的記憶還在。」

  「是什麼啊?」

  「是翔平呀!」

  別說翔平當場愣得失措,連身邊的思嘉也小聲驚呼,對洋洋的坦白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看…」為了解除尷尬,翔平在轉角緊急打停:「送到這裡就好了。」

  「嗯…」洋洋翹首張望一下:「再走一會兒嘛!哥還要送學姐到家呢!」

  「那不一樣,我是男生,怎麼可以讓女生送?所以,這一段路就好了。」

  「再加一小段路吧!」

  不管他們之間的爭論如何,我和思嘉已經拐進另一條分岔路去,她住的公寓在那一頭,但,我猜最終的勝者…還是洋洋。

  後來我和思嘉並沒有多作交談,我們默契踩著柏油路,想著各自的心事,眼看她的公寓就要到了。

  「你看過宮崎駿的『天空之城』嗎?」

  她驀然提起卡通,恬然的視線則放向遠遠的前方。

  「看過。」

  「我很喜歡那個故事,可是心裡清楚,那座城是杜撰出來的,但…每當我在晚上看著高樓大廈,就不得不相信那個美麗的傳說了。」

  「怎麼說?」

  「你看,不用看得太仔細,驚鴻一瞥之下,它不就像一座浮在空中的城堡嗎?」

  順著思嘉的手一望而去,遠方獨樹一幟的大廈外壁和周圍天色一般黑,辨不出它的底座和黑夜,只因上頭一個方格、一個方格的亮光,才讓人知道原來那是座建築物,而非排列整齊的星光。

  「是很像。」

  思嘉吭了一聲,繼續眺覽淨空天際。

  「再仔細看,其實晚上的天空並不是全黑的,對不對?那更接近靛色,就算到午夜十二點,它還是無法變成名副其實的黑夜。」

  「光害造成的,沒辦法,在城市就是這樣。」

  「所以,再怎麼樣,亮光還在;再怎麼樣,顏色不會更糟了。」

  我第二次掉頭看她,她依舊面向前方,這時我不禁懷疑思嘉一開始就意有所指、話中有話。她想藉機啟發我這個患有逃避傾向的人嗎?

  「話不能這麼說,如果到鄉下地方,山上或海邊,沒了亮光,天空就會完完全全地暗下來了。」

  由於我有意無意的反駁,她終於肯轉頭看我,幾許詫異,但很快就通曉下步棋該怎麼走:

  「是啊!可惜…我們不住鄉下,在城市,雖然人多舌雜,可也還不致於失去光明。」

  光明!曾經從晴天娃娃身上溫暖散發,也一度自車站的一角失去。

  思嘉繞進鐵門內,掩上門,隻手放在欄杆上,從欄縫間和我面對面,她這個模樣真是可愛,一身難得的粉色系洋裝,而蜻蜓髮夾就停在她柔順的短髮間,有星光在她眼底閃爍,我從未想過男孩子氣的思嘉也能如此叫人動心。

  「明天,你會來上課吧?」

  「會,妳都費勁唇舌說大道理了,我哪能不受感化?」

  「呵呵……你聽出來啦?我還擔心自己說半天,結果你是鴨子聽雷呢!」

  「讓妳擔心了,抱歉。」

  「……沒關係,我不常擔心別人的。」她微微低下眼,似乎琢磨著下一句言語:「幸好…只在你身上偶爾為之。」

  我有些發愣,但她沒等我回神,說了聲再見後便轉身跑進屋子去,我看見屋裡燈火通明的光線,在她開門之際射了出來,直透我腳下陰暗的地平線。

  剛回到家門口,身後街道由遠而近傳來間雜日語的笑鬧聲。

  洋洋站在單車後輪的支架上,雙手搭住翔平的背,開心得像坐上雲宵飛車的孩子。

  而翔平邊騎單車,邊笑著和後面的洋洋對話,直到發現我。

  「啊!哥!」

  翔平趕緊停住車子,讓洋洋跳下去。

  「你們在幹嘛?」

  「是她……硬說要送我,一送就送到我家門口,我總不能讓女孩子一個人走回去,只好又把她載回來了。」

  無視翔平的無奈和沒輒,洋洋笑嘻嘻地提議:

  「不如,我再送你一程好了。」

  「不要,這樣下去可沒完沒了,我要回去了,學長,再見。」

  「不好意思,真是麻煩你了。」

  莫名其妙,為什麼我要代洋洋道歉?

  只見翔平牽著單車向前走兩步,忽然回頭:

  「不要再跟來了。」

  「是。」

  他半信半疑又走了四五步,還是不放心,回頭見著洋洋正對他揮手,再躊躇地前進三步,側過身,朦朧夜色下,洋洋雙手置在背後亭亭而立。

  「別一直盯著我。」

  「你不讓我送,我只好目送你離開啦!」

  翔平真的拿她沒辦法,只好定在原地,說:「交換,我看著妳進去才走。」

  洋洋睜了一下眼睛,露出驚訝和歡愉交雜的表情。

  「好呀!翔平晚安!」

  她出奇乾脆,一溜煙便跑回家,我瞧瞧真的寸步不移的翔平,他在洋洋進門之後,臉上所有的不耐和嚴肅才流瀉出縱容的柔情,猶如月光,白皎平鋪在洋洋進屋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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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5:40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翌晨,拎著背包走出家門口,就在等待紅燈的那六十秒鐘,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馬線邊緣,什麼也沒想,腦子一片空白,當綠燈亮起,我的步伐改變了方向,不朝著前方校門,真的,那時我什麼也沒想。

  等意識到自己置身何處,我已在擁擠的台北火車站南門口,徬徨不前。

  『其實,你並沒有好到哪兒去,你也是自私的人。』

  又想起思嘉的學妹世筠在車站說的話,不禁對自己苦笑起來,這陣風帶來樹稍枝葉的作響,彷彿這幽靜墓園的某一處也在回應我的自嘲,風愈大,我聽得愈清楚。

  我終於面對墓碑上深沉刻篆的名字,還有極為諷刺的兩個日期,誕生和死亡並列,枯坐在它們晦暗不明的地帶,任由海尼根的冰涼順著我暖燙的掌心淌下。

  那一個小時中,我並沒有太多動作,只是不停地呼吸台北近郊空氣,不算污濁,卻也不夠朗澈,而當我的吸吐變得緩慢冗長,我竟已不知不覺地從事紓送憂鬱的動作,那是思嘉教過的。

  她送的小太陽鑰匙圈取代啤酒瓶在我手中的位置,靜靜發著光。

  我不緬懷可憐的死者,我思念的,是思嘉。

  好奇怪,我毫無理由地想念她,她秀逸的眉目、她舒服的笑容、她拐彎抹角的安慰。

  是的,我想念她不可遏抑,極度的、深刻的。

  二十一世紀的科學和文明能抑制人類最基本的激素荷爾蒙,卻未能成功地加諸在思念上。

  拿出手機,按下她的號碼,我在一遍又一遍的鈴聲中等候。

  「喂?」思嘉的聲音聽起來著急:「方廷?」

  「是我。」

  她稍稍放心,立即恢復原本的生氣:

  「你在哪裡啊?不是說好要來上課嗎?」

  「我突然想去一個地方,算是…可以釐清亂糟糟的思緒和情緒,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

  「……你在哪裡?」

  「墓園。」

  「咦?」

  「妳多少聽過一些傳言吧?」

  一會兒,她無奈地乾哼一聲:「是啊!傷腦筋,耳朵就是沒辦法關緊。」

  「他死後,我第一次來探望他的墓,以前也曾經興起過念頭,可就是害怕,怕什麼…我也說不出來,或許是怕遇上他的家人,或許怕面對他去世的事實。」

  「那麼,今天你去了,怎麼樣呢?」

  「也許這麼說不得體,不過,是豁然開朗。」我笑了一下,聽見另一頭的思嘉也輕輕迸出笑意,那一刻我巴不得自己能就站在她面前:「越過一個自我想像的瓶頸,沒想到便是海闊天空了。」

  「這麼說來,你早該鼓起勇氣去的。」

  「那時候的我,荒唐得可以,沒那麼懂事。」

  「不懂事?是嗎?我聽說閣下是情場高手,還是殺手?」

  「我其實什麼都不是,糊里糊塗交了一堆連名字都記不得的女朋友,還在自鳴得意,哪知其中一個是學弟的女朋友,他們是青梅竹馬,交往很久了,我聽過他們的事,卻從沒想到身邊的女孩子會是她。」

  「哼哼!那個女孩子也不好,腳踏兩條船。」

  「我會主動放棄的。學弟還是我的室友,人不錯,很專情的那型,如果我比他先知道那個女孩子就是他的心上人,一定二話不說地雙手奉還,可惜…他的消息比我快一步,那一整天見到我都不說話,晚上一個人出去喝酒,酒醉駕車,死了。他們都說,是我害死他的,哼……我連方向盤都沒握,跟車禍根本就扯不上關係,怎麼…怎麼連我自己都相信我是殺人兇手……」

  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跟思嘉講電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中午了嗎?沒戴錶,只看見一輪金球在子午線上烘培著墓園的一草一木,連我自己都散發乾燥的焦味,直到一漱甘霖自手機那端降下。

  思嘉說:「是啊!我也認為你是殺人兇手,一個應該服刑期滿的兇手,目前正假釋中。」

  「假釋?」

  「所以從今以後你要乖乖地、努力地生活,你生命意義是雙倍的,因為還要連同學弟的份一起。」她頓一頓,語氣轉為淡然的憂傷:「喂!殺人兇手,如果那麼想可以讓你好過點的話。」

  「妳呢?」

  「什麼?」

  「妳又是怎麼想的?」

  「我沒想什麼,只希望方廷早點回來上課,他的現代小說快被當了。」

  「呵呵……等我發完牢騷就會回去,憋好久了,我還是…第一次跟別人提起那段往事。」

  許久,思嘉都不再接話,我不明白自己是否在無意中說錯什麼,時間應該沒過多久才對,但我見不著她的現在的神情,所以這陣沉默顯得特別漫長難熬。

  就在我快要轉移話題,她低柔的聲音輕輕出現,像法國號般的沉篤:

  「為什麼…你只對我說呢?」

  我怔住。

  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而後嘆息:「好奇怪,我好像希望這句話可以當面問你,而不是在電話裡。」

  我的手指、甚至每一條神經,都緊緊握牢手機,猶如可以就這樣碰觸到那一頭的思嘉。

  「喂!為什麼要加上一個『好像』?」

  「因為我不確定呀!雖然肯定的比例比否定的要多了許多。」

  「我就要回去了。」

  「是啊…可是,怎麼辦?我現在就想見你……」

  我能感覺到,思嘉的聲音因為思念而輕微哽咽,如同我舉目觀望疾駛而過的列車,恨不得自己已在前去見她的路上。

  風又來了,涼爽爽,偏南,或許會吹向台中這個城市。

  「思嘉。」

  「嗯?」

  「等我回去見妳,那個時候…我想對妳說,方廷好像喜歡上林思嘉了。」

  期中考後一個下午,洋洋發現我在家,很是驚喜。

  「哥,哥,我們去唱歌好不好?清清說一口氣解決掉那麼多科目,一定要好好發洩一下。」

  「我不行,我有事要出去了。」

  在客廳桌上找到皮夾後便匆匆拉出一雙鞋套上,洋洋待在身後的沙發按兵不動地看我著裝完畢。

  「你要和學姐出去?」

  我猛然抬頭,她偏倚螓首,笑著,彷彿什麼都知道。

  「你和學姐在交往?」

  和思嘉交往的事,我並不想大肆宣揚,不願某些人知道,洋洋就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為什麼,至少別那麼早就讓她知情。

  但,從我頻頻出門的次數嗎?還是電話中異常和煦的交談?抑或是紙包不住火的傳言?總之,洋洋察覺出來了。

  她故意大嘆一口聲,滑回軟綿綿的沙發裡,打開電視,用十分戲劇化的語調說:

  「哼!我就知道,以後要以女朋友為重,我們兄妹不能再相依為命了。」

  我在出門前,忍不住又回頭望,洋洋正對著一則娛樂新聞哈哈大笑,她不懂,即使沒有思嘉,我和她也不可能相依為命,畢竟,我是哥哥,不是翔平。

  所以,我會將妳放在深處,即使有人駐留我心上的位置、即使它空了,妳也一直都在。
 
  「咳!我和媽媽…有事想跟你們說。」

  晚餐吃到一半,爸爸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我在半空中的筷子停止進攻蝦球的動作,洋洋也小心翼翼自碗緣上露出半張臉。

  「現在說好嗎?」

  老媽一手攔阻般地握住爸爸左臂,爸爸則下定決心地點點頭,頗有壯志斷腕的決心,雖然面容嚴肅,但看得出緊張的成份更大。

  「咳!你們…快要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了。」

  當爸爸如釋重負地說完,我和洋洋面面相覷,她先對著湯裡的豆腐皺起眉:

  「我們家…還要領養孩子…嗎?」

  「不是!當然不是……」爸爸和變得害羞的老媽對看一眼,又乾咳兩聲:「你們媽媽她…有Baby了。」

  「咳咳……咦?!」

  洋洋的反應比我快,嗆了一下,大叫。

  蝦球,功敗垂成地自筷尖掉落,滾到盤縫底,我驚畏地定睛在老媽身上,是笑得很甜,我卻沒想到老媽…超乎我想像中的厲害,進入方家不過五個多月,她竟一舉進軍高齡產婦的行列了。

  「1月25日……1月25日……」

  洋洋湊到月曆前從眾多數字中將1月25日找出來,然後用紅筆在上面畫個圈,再簽下「Baby」的英文字。

  我沒她那種好興致,翻開剛買回來的PDA雜誌,卻無心最新機型的超強功能,只要一想到明年家裡就會蹦出一個小嬰兒,心情就是五味雜陳,尤其自己老媽在三十九歲的高齡還能挺著大肚子。

  「什麼蹦出?他又不是孫悟空,打石頭裡出來的。」洋洋咬著筆桿,開始碎碎念:「真要追根究底,他還跟你有血緣關係呢!嗯!一半的血緣的關係,而且,他算是我們當中最正統的孩子了。」

  「什麼話?我們兩個就是私生子啊?」

  「我的意思是,以爸爸和媽媽為主的話,只有那個Baby才是他們愛的結晶呀!」

  「只不過是老媽懷孕了,不用想太多。」

  「我知道媽媽很年輕,不過不曉得年輕到可以懷孕耶!」

  「她十七歲就生下我了。」

  年紀輕輕的就受騙,才會跟了那個酒鬼老爸,一晃眼就是十幾年以淚洗面的歲月。

  「總而言之,這是好事一樁啊!不知道Baby會是男生還是女生?名字要取什麼才好?我和你都是單一個字,Baby應該也是吧!他不知道會不會提早來?預產期是明年1月,哇……那時候好冷呢!是冬天嘛……冬天………」

  洋洋一興奮就變得聒譟的毛病沒改,但她說著說著忽然沒了聲音,使我不禁從雜誌上分心,見她靜靜站在月曆前發呆。
 
  「怎麼了?」

  「沒有。」

  她繞過我身後,打開落地窗,我立刻與晚間的低溫接觸,洋洋無畏氣溫的轉變,繼續凝望遠方夜空,她此刻的表情我不會描述,與美術館那些西方女人的肖像側臉有幾分神似。

  「冬天,快要往澳洲那裡去了,它到的時候,我們這裡是夏天;然後夏天離開,就該我們迎接冬天了。」

  「所以?很正常啊!」

  「有時候,我會希望時間能失常,希望時間能停止……停止,冬天不要來。」

  「為什麼討厭冬天?怕冷嗎?」

  她對我笑了一笑,有著「如果是這樣就好了」的意味,我追問她原因,而電話不適時地響起。

  「喂?」

  是思嘉。

  洋洋用唇語問是不是思嘉,我點頭,她便促狹地眨眨眼,無聲跟我道晚安,關上落地窗,於是房間慢慢回溫,卻不再清爽。

  梅雨季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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