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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真的,海裡的魚想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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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6:19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黑人女鬼「Beloved」的故事已隨著期中考落幕,接踵而來的,是意識流派的「燈塔行」,由許多記憶中的內在意識組成,又以當代的女性主義為課題,一堆艱澀的英文單字更不在話下,如multiple interiorities、modernist narrative technique。

  對我來說,背單字事小,叫一個堂堂男子漢拿女性主義的刀槍戳破沙文主義的暴行和可悲,實在不是滋味。

  我和思嘉在密麻的原文上絞盡腦汁,抽個空檔伸展懶腰,不竟意遇上翔平正巧投來的目光,我以為他要跟我說什麼,卻又匆匆別開臉,佯裝看書。

  翔平有轉筆的習慣,幸虧他的手指修長漂亮,使筆桿光影得以在其上絢爛舞動。

  洋洋說,他有心事的時候,就愛轉筆。

  「思嘉。」

  「唔?」思嘉抬起頭,疲憊地透口氣。

  「可不可以麻煩妳,幫忙買些飲料上來,我們休息一下好了。」

  她先怔怔,但將我和翔平掃過一遍便心知肚明了,有時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細膩,那麼良善、那麼體恤。

  「好呀!老樣子嗎?還是有人要改喝別的?」

  對於我感激的微笑,思嘉回應得更燦爛,拿起錢包就出去,剩下我來應付翔平。

  「有沒有什麼事要問我?」

  我問,他立即顯得不好意思,因為中文不溜,說話前總要三思。

  「那個…我最近常常在想,想洋洋的事。」

  「洋洋?」

  「我知道洋洋她…對我很好,其實我並不討厭那樣的,可是……」翔平純稚的神情沒由來地飄來一片烏雲:「可是只要一想到在長崎海港她對我說的話,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和她保持距離………不過她真的對我很好。」

  「你也喜歡她了?」

  「……學長,你知道她到底是喜歡我還是想耍我?」

  『上帝讓飛魚擁有翅膀,卻沒給牠足夠的力量振翅高飛,所以,不論牠怎麼努力揮動雙翼,頂多也只能在海平面上上下下而已。』

  說得出那樣的話的洋洋,不會惡意欺騙的,她只是一心想接近翔平那片天空。

  「洋洋不會耍你,她不是那樣的人。」

  而我,終究無法親口說出洋洋喜歡翔平的事實。

  見翔平坦然多了,我起身說要幫思嘉拿飲料。

  思嘉在結帳時看見我,一股精神亮了起來:

  「你怎麼來啦?」

  「不好意思,勞駕妳了。」

  伸手接過裝滿飲料的塑膠袋,一部改造機車自後方呼嘯而過,我將思嘉拉到右手邊,無意間中看見她對我調皮地笑。

  「幹嘛?」

  「呵呵…你看,我們第一次牽手。」她舉舉我們相握的手:「還沒有心理準備就牽手了,連臉紅心跳的機會都沒有。」

  「那…抱歉了?」

  「沒關係,太刻意的話更古怪,自然就是美呀!對了,你們兩個男人在談什麼事那麼神秘?」

  「嗯……翔平想弄清楚洋洋的想法而已。」

  我輕描淡寫,思嘉的反應則比我熱情得多。

  「真的?那是什麼意思?代表翔平是喜歡洋洋囉?」

  我到底是怎麼回事?竟連翔平喜歡洋洋的事實也這麼難以啟齒。

  「大概吧!」

  「哈哈!真妙耶!原來翔平也對洋洋有意思的,喂!我們幫他們一把吧!」

  「幫他們?」我會意不過:「可是…妳的學妹不也喜歡翔平嗎?」

  「你說世筠哪?她對翔平也不錯,常常當他的中文老師,不過,有情人終成眷屬比較好,何況……」

  何況?
 
  她的羞澀取代了先前的得意:「洋洋是你妹妹,我當然要站在你們這一邊囉!」

  我掉頭看她,她則垂著眼盯凝我們相握的手。和女孩子交往我第一次有這種體會,思嘉細嫩的手,不會是強而有力的,卻能將我游離的心牢牢抓住,不再飄零。

  「要怎麼幫他們?」

  「這樣吧!星期天我們來個四人約會好了,翔平跟你不一樣,他是剛毅木訥型的,沒人推他一把,那洋洋可等不到他告白了。」

  「我又如何?」

  「嘻嘻……你好歹會天外飛來一筆呀!手機講到一半,沒想到接收到的不只有電磁波,還有你給的…的驚喜。」

  思嘉畢竟不像洋洋,她表達感情的方式內斂許多,然而都能讓我百分百地感受到她喜歡我的悸動。

  當她不自覺地將我的手握緊、當她不說話而笑瞇瞇望著我、當她靜靜沉浸在和我一致的步伐中。

  我將四人約會的提議告訴翔平,要他親自對洋洋提出邀約,至於我回家是什麼都不會說的,思嘉說這種事哥哥不能代勞。

  「我要出去買鹽酥雞,嘴巴好饞喔!」

  全家圍著電視消磨時間,洋洋一骨碌從慵懶的坐姿爬起,沒站穩,曾經一度跌回沙發中。

  『對了,洋洋身體是不是不舒服?』

  我想起思嘉這麼問過我,她說今天早上看見洋洋從省立醫院出來,我回答也許是陪老媽做產檢吧!

  『但是,我沒看到方媽媽呀!洋洋是一個人出來的。』

  洋洋已經在玄關穿上拖鞋,開門出去,我想改天再找個機會問她就好。

  「小廷啊!我看買一大份鹽酥雞回來,大家一起吃好了。」爸爸一時興起。

  「好,我去找洋洋。」

  洋洋穿一件有米老鼠圖樣的T恤和短褲,頭髮用一個大大的蝴蝶夾盤在後腦,踩著水藍色的拖鞋站在鹽酥雞的攤販前,那邊等候的客人不少,在我到達之前,洋洋先發現一旁走來的路人。

  「翔平…」

  「妳…」

  翔平的穿著也非常休閒,裝扮幾乎和洋洋一模一樣,兩人照面幾秒後她先噗嗤笑出。

  「你也來買鹽酥雞?」

  「嗯!」

  翔平點完東西,和洋洋並肩等候。

  三分鐘過去了,洋洋微微瞧了他一下,他只回望一眼又移開視線。油鍋劈哩啪啦響,倏然噴出浩大白煙,夾雜鹽酥雞又香又膩的味道,洋洋受不了煙燻的刺激,動手揉起眼睛。

  「星期天…星期天我們出去好嗎?」

  洋洋很快拿開手,翔平整個人僵硬的關係,在濃厚的油煙中屹立不搖。

  「什麼?」

  「我是說…那個…星期天如果有空,我們出去走一走……」他還是不敢正視她,發窘地搔搔後腦勺,有招架不住之勢:「學長和學姐他們要出去,所以問我們要不要……」

  「要。」洋洋主動解圍,堅定而甜美:「我要去。」

  「……嗯。」

  洋洋的鹽酥雞先做好,只見她付完錢、接過那包熱騰騰的紙袋後,還留在原地,和翔平並肩。

  他不禁狐疑地問:「妳還叫了其他東西?」

  「沒有,我陪你一起等。」

  「不用了,妳快回去吧!」

  「在學校都好難遇到你喔!所以我只好藉機在你身邊待久一點啊!」

  當洋洋真誠不偽,翔平便無需再彆扭了,他雲淡風輕地注視她,像感激,又像感動,淺淺而笑的樣子清新秀逸。

  「想找我,不用那麼辛苦啊!」

  「唔?」

  「星期四下午,我最後一堂是體育課,記得妳也沒課了吧!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見面了。」

  「星期四?呵呵……我喜歡星期四,太好了。」

  「我以前…不知道妳是這麼開朗的人,好像沒什麼煩惱。」

  「洋洋當然也會有煩惱。」

  她當下糾正他的錯誤觀念,然後透過眼前的烏煙瘴氣看天空,我時常這麼認為,洋洋那隻神奇瞳孔可以從天色的變化…看見時光歲月如梭的流動。

  「不過,拿寶貴的時間來煩惱太浪費了。」

  洋洋似乎一直都在和時間賽跑,只是不知道那個終點是什麼,她曾說她的時間不多了,她說在冬天之前一定要和翔平去看海。

  「我寧願在這裡陪你一起等鹽酥雞。」

  星期天,四人約會。

  今天的思嘉打扮得清麗可人,我發現交往之後她穿裙子的次數頻繁多了,也會跟著外文系的傳統禮儀化淡妝,那沒什麼不好,只是我並不介意思嘉以最自然的方式來做我的女朋友。

  洋洋倒不因為約會的關係而特意花心思美化自己,T恤一穿,牛仔褲一套就出門,比在學校的她還要輕鬆隨便。

  我開車,得先確定好今天的行程,看電影一票,都會公園兩票,然後翔平客氣地問我:

  「請問,可以先去一個地方嗎?」

  「好啊!哪裡?」

  「台中縣有個四箴國中,這個…」他找出一張紙遞到前面:「這是它的地址。」

  「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嗎?」思嘉興奮地問。

  「不是去玩,我是想,帶洋洋去一趟。」

  「我?」輪到洋洋萬分期待了:「去做什麼?啊!先別說好了,驚喜會讓心情更高興。」

  後來,我不能確定那是否真是個驚喜,因為洋洋哭了。

  翔平說,他打聽好久才找到這間四箴國中,在東海大學附近,校園美麗整潔。

  思嘉懷舊之情升起,指著校園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向我訴說國中時的故事,我同她並肩漫步,她說到激動時雙頰會泛起櫻花的顏色,我突然想看看那位青澀的國中女孩,是不是真如她所說的女大十八變。

  「那時候,班上同學有些人交男朋友,每次聽她們聊天,就好希望自己也能有男朋友,一起走在校園裡,像這樣在操場繞圈圈,一起作功課,假日去看電影。」她驀然兀自笑了起來,瞅住莫名其妙的我說:「現在總算身邊有人了,雖然晚幾年,不過比我想像中得要好。」

  「那麼下次去妳學校看看吧!」

  「幹嘛?」

  「我也想和妳一起在操場繞圈圈,一起作功課,假日去看電影。將來找個時間,去妳的高中、妳的國中、妳的小學,啊!再加上幼稚園。」

  「呵呵……那時年紀那麼小,哪會想到交男朋友這檔事呀?」

  她還是笑得很開心,我也在同時意識到洋洋的沉著,翔平去找管理員之類的人了,而她在我們的後頭,不可思議地打量著。

  「妳在看什麼?」

  「原來,戀愛中的人真的會無視他人存在呀!」她一副誇張的恍然大悟:「我的雞皮疙瘩都快掉光,哥才發現後面有人。」

  「妳在胡說什麼?我一直都知道妳在後面。」

  只是和思嘉講話的期間暫時忘了,而且說到肉麻,洋洋自己可是開山始祖呢!

  「幸虧你回頭得早,不然我還在考慮該落跑還是繼續當電燈泡。」

  「洋洋。」我不自覺加重力道地按住她的肩:「妳不會是電燈泡,我從沒那麼想,也絕不那麼想,知道嗎?」

  她或許是被我愀然變色的神情嚇到了,連思嘉也失措地打住腳步,但我是認真的,就某種意義而言,洋洋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到底哪裡重要我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她無可取代。

  這時翔平從遠處跑過來,跑向洋洋:

  「我們走吧!裝備我都借好了。」

  「什麼裝備?要去哪裡呀?」

  洋洋一頭霧水被拖著走,然而一看見翔平過來牽握自己,她就不再計較了。

  繞到一幢教室大樓的後面,有一方空地,越過草坪,五個箭靶掛立在圍牆上。

  「咦…?」

  洋洋緩緩站住,拿著驚惶的目光一一覽過地上的護胸、護套、箭袋、長弓,她認出來了,這些睽違已久的弓具。

  「好不容易才問到這間學校有射箭校隊,我找過他們教練,借了這些東西。」

  翔平將那些東西交到洋洋手上,當她一接觸到弓具,整個人為之顫慄了一下。

  「試試看吧!不是很久沒射箭了?」

  他自己先將裝備穿戴好,洋洋看了半天,才動手置裝,當她著裝完畢,我彷彿看見客廳櫃子上那照片中的洋洋走了出來。

  「來。」

  一把長弓,幾乎要和洋洋同高,她自翔平手中接下時,曾經細細端詳好久。

  「????...」

  思嘉聽不懂日語,悄悄問我,我想看洋洋的表情就知道,那是懷念。

  翔平先搭箭開弓,「咻」的一聲,弓箭牢實地射進靶子裡,我不得不承認,射箭時的翔平真像換了一個人,全身煥發一股成熟帥氣的風韻。

  他轉向洋洋,洋洋戴上指套,鬆鬆手,抓握弓把,搭上箭枝,四平八穩地站出標準的拉弓姿勢,前手伸直、後手不斷往後拉延。

  停住,不動了。

  還是停著。

  一隻小白蝶翩翩飛來,高高低低地逗留一陣又飛去。

  思嘉好奇地瞧瞧箭靶,以為距離太遠不好描準;翔平的視線卻從靶上收回,落在洋洋身上,然後愕愣一下。

  如果洋洋的明眸是沁藍汪洋,那麼她的眼淚便是珍珠,斗大地、毫無預警地…自深瞳裡蘊生而出,不停不停地往下掉,墜落的速度很快。

  那是喜極而泣嗎?我不認為,當她放開手、閉上眼、摀住臉,似乎比起那天在車站被世筠嚴厲指責的洋洋還要悲傷許多,問題是沒人知道她在難過什麼,她不說,也從沒說過,只覺那眼淚長久累積,弓箭只是讓她忍不住宣洩而出的導火線而已。

  「洋洋……」

  翔平八成也是第一次見到洋洋哭泣,變得比誰都還慌張,也不敢碰觸她,深怕一旦輕舉妄動,就會令珍珠散落得更多。

  「我以為再也沒機會射箭了……」她用力地抹抹濕潤的眼睛,然後用力地綻開笑容:「嘿嘿……嚇到你們了喔!」

  「妳還好吧?」

  翔平還心有餘悸,不得不確認她的安好,洋洋點點頭,重新舉起長弓:

  「很好,很好。二號選手洋洋,要發射囉!」

  前幾天曾和思嘉去看過一場展覽,石膏像為主,多數以希臘羅馬神話的人物為題材,我在一尊月神黛安娜的石像旁流連許久,只因她戴著桂冠、搭箭拉弓的神態像極了洋洋,尤其是那冰冷專注的輪廓弧線。

  離開四箴國中,在麥當勞用過午餐,下午我們開著車像無頭蒼蠅在市區亂竄。

  「不如我們看電影吧!不知道這週有哪些新片上檔?」

  思嘉剛說完,洋洋立刻晃見路邊一只大招牌,貼近車窗叫道:

  「神隱少女!我想看宮崎駿的神隱少女!」

  「那是二輪片耶!看完就天黑了。」我說。

  「我們只看神隱少女嘛!好不好?」

  洋洋的任性,向來無往不利,思嘉隨和地附議喜歡宮崎駿的作品,我和翔平則屬於「隨便,都好」的那種人。

  買了票入場時,原本和思嘉走在一起,但左手肘忽然被拉住,使我不得不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停下,洋洋的手拉得很緊。

  「怎麼了?」

  「哥,你牽我走好不好?」

  「啊?」

  「電影院裡面黑漆漆的,我怕會跌倒。」

  「一會兒就會習慣了。」

  我說得要讓她學會獨立般,其實是因為長這麼大還牽著妹妹走,挺丟臉的。

  於是我繼續走下幾層階梯,沒想到洋洋竟不肯跟上來,留在門口為難地目送我們。

  不,不單是為難而已,還有一縷似曾相識的情緒浮動,當她逡尋起腳下漫延的陰影,我便想起那天打破啤酒杯的洋洋,恐懼,在她的瞳底混亂翻騰。

  「來吧!」

  她聞聲望向我伸出的手,黑暗瞬間突顯出她笑靨的明亮。

  「謝謝哥。」

  「妳已經是大學生了,別那麼孩子氣嘛!」

  「有哥在,我幹嘛早熟呢?」

  真…賴皮耶!可,對她所有的縱容,彷彿都是天經地義的。

  那時,我發現獨自走在前方的思嘉,她藏了許多複雜的思緒的目光比投影機的光源要強,穿越數百個座位朝我而來,沒一下子,她馬上尷尬地別開臉。

  「謝謝。」

  電影進行到一半,翔平彎腰幫忙撿拾洋洋掉到椅子下的那包零食,洋洋在兩人最接近的時候開口了,他不解地抬頭。

  「我是說射箭的事,我好高興。」

  「呃…不客氣。」

  「你對洋洋真好。」

  「哪裡,比不上妳對我…我的…的……」翔平詞窮得講不下去,乾脆改問她:「妳對誰都這麼好吧?」

  「哪有!洋洋才不是爛好人呢!全都是因為翔平的關係。」

  「真的?」

  「真的,呵呵…真的呀!」

  當她將「真的」重複述說,聽起來像發誓。

  這時思嘉用裝滿爆米花的紙盒戳戳我肘臂,我伸手抓了一把出來,無意間又碰到她的指尖,思嘉連忙將手抽回去,連視線也不與我接觸,即使如此,她隱隱的怨艾仍在黑暗中持續發酵。

  我湊近將那包爆米花拿來,她見自己的手空了,便隨性地擱放在椅子邊,垂手可得,她熟悉的溫度正含握在我的掌心裡,思嘉並沒有讓我的舉動嚇著,只是掉頭看了看我,而後轉回前方的大螢幕,劇情正上演到緊張時刻,我的眼角餘光卻補捉住她恬然的笑意。

  人類的情感真不可思議,光天化日下的甜言蜜語或許驚心動魄,但,那內斂的、微小的舉手投足,卻能蕩開更深刻亙長的感動。

  而洋洋對翔平的感動,並非消失,而似乎很快就能沉澱下來,積藏在她不見邊際的心海,所以一直到片子尾聲都專心凝注著活靈活現的動畫,令我憶起黃鈴木下的洋洋,就是以這麼悠閒的姿勢坐在涼椅上,手鬆鬆下垂,側著頭,看天邊不規則的雲絮,偶爾在旁邊烹煮一壺怡人花草茶,偶爾哼首不成調的曲子。

  『妳在發什麼呆?』

  只要一有空,她就會什麼也不做地在庭院待上大半天。

  『看雲哪!也許那片雲是從西伯利亞飄來的,它亮晶晶,應該夾帶了不少雪花。』

  那時我才明白,洋洋平日迷濛的神情原來是在用心感覺別人所感覺不到的,例如,她說聲音也有顏色。

  『哪!是不是聽見樹葉在沙沙作響了?』她閉著眼:『所以這陣風是翠綠色的,是葉子茂盛的顏色。』

  奇妙的是,聽她這麼說,我也不自覺地闔上雙眼,感覺這陣自我身邊流竄而過的風。

  『是不是還摻了點淡黃?我聽見有幾片枯葉在嘎嘎作響。』

  洋洋睜開眼,些許驚喜:『哥也很有天賦嘛!』

  這算天賦嗎?我只試圖從妳的眼睛來觀看宇宙萬物,希冀能因此更了解妳。

  但從未成功,直到那天遇到在雨中的妳。

  走出電影院,外面已經是黃昏了,送思嘉回去之後,翔平說他自己從這裡走回去就好,又不遠,沒必要勞動一輛BMW硬擠進巷子裡。

  「那我也用走的回去。」

  洋洋見狀,趕忙下車跑過去,一個踉蹌又跌倒了,我緊張打開車門,只是翔平先一步將她扶起來,一面叼念:

  「拜託妳好好學一下繫鞋帶的正確方法嘛!再這樣跌下去,有一天一定殘廢。」

  洋洋淨是笑著不答話,然後等候他蹲在地上為她重新綁好一隻腳的鞋帶,我想她永遠也學不會,那會失去翔平的體貼。

  「我們交往好嗎?」

  我打住關門的手,洋洋則怔忡望著翔平已漂亮地完成繫鞋動作,端詳她片刻,起身站立在她面前。

  「我還是…很喜歡妳。」

  「……」

  「我真的想和妳交往,真的。」

  他終究是說出口了,還用了兩次「真的」,宛若堅貞誓言,重重落樁在我懸吊的心口。

  那應該是和我無關的,可我卻受到不明的嚴重打擊。

  洋洋說過,翔平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洋洋也說,她寧願陪他一起等鹽酥雞。

  洋洋還說,她也想在翔平身邊。

  如今,洋洋彎下身,是九十度的標準行禮,垂落的髮絲遮住她半邊的臉。

  「對不起。」

  「嗯?」

  「對不起,但是,不行。」

  她還是彎著身,看著地面一字一句說。

  翔平靜靜望著她,他的安靜是變相的死心,讓情感慢慢釋出,用最後僅剩的溫存問:

  「和當時在日本一樣,對我…一點喜歡或討厭的感覺都沒有?」

  「不是,我喜歡翔平,卻沒有和你交往的意思。」

  「……是嗎?我懂了。」

  翔平離開的時候,洋洋依舊將自己固定在原點,目送他們的距離愈拉愈遠,當她的髮絲自臉龐飛揚開來,較之射箭場的哭泣,現在的洋洋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甚至無動於衷,只有雙手還若有似無的無能為力、鬆鬆垂著。

  我開始懷疑海裡的魚真的想飛,也許牠的振翅只是一時興起,讓天空以為牠即將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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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那之後的星期四,我前去接思嘉下課的路上經過體育場,遠遠看見洋洋坐在石階上,手拿一瓶從販賣機買來的易開罐玩,當翔平的體育課結束,她也起身跑過去,兩人僅僅交談幾句話,翔平就被同班的世筠帶走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翔平的態度大不如前,少了分熱情,多了些淡漠,那是當然的,任誰都會生氣,尤其面對一位拒絕過自己兩次的女孩子,要他以平常心對待根本是嚴苛要求。

  「這一次,妳真的太過份了。」

  陪洋洋買珍珠奶茶的路上,我再也忍不住地冒出責備,雖然是自己妹妹,但她的任意而為連身為男生的我也要為翔平打抱不平。

  「妳簡直是在耍人嘛!當初在日本說妳後知後覺所以拒絕他,那說得過去;但這次妳明明很清楚,也做得很清楚,為什麼還要說不?」

  「我也知道自己任性,可是…就是不行啊……」

  就是不行,我直覺地把它當作再任性不過的答案,直到那天遇見洋洋輕輕走入微雨中,抬著頭,等待五月的天空決堤。

  醫院大門之內的寰宇,飄浮嗆鼻的藥物泡沫,包括醫生和護士看起來都像一條條不健康的魚,穿梭在鬱悶死水中,而洋洋穿著米黃色的洋裝,輕盈地悠游而出,外面下著毛毛雨,她伸出手,度量雨勢大小。

  我出聲叫她的時候,她嚇一跳,對於我的出現有點倉惶失措。

  「妳來這裡幹什麼?」因為她遲疑片刻,我便在她開口之前攔擋她:「不要想編故事騙我。」

  「呵呵……我不會騙你呀!」

  「那就老實說。」

  「我說過,你是哥哥,所以洋洋不騙你。那,記得上次我跟你講的嗎?」她的頭髮鋪浮一層薄薄雨光,連睫毛也是,以致藍色眼眸比平常明湛許多,但她伸手指住那隻覆在紗布下的眼睛:「我快失明了,這一隻眼睛先,然後就會輪到另外一隻。」

  我終於體會到了洋洋早已體會到的絕望,在微細的雨絲中,猶如飛魚躍出海面所灑落的水滴。

  真的,魚兒,想飛;魚兒,卻折翼了。

  所以,我會接住妳,縱使墜入深深的海底,無法呼吸,也要代替妳的一雙眼,尋見一條通往天堂的道路。

  「……那是什麼意思?」

  「失明就是…眼睛瞎了,看不到東西的意思。」

  「不要跟我開玩笑。」我的耐心意外失去了,在醫院門口嚴厲地質問起她:「妳的眼睛到底怎麼了?不是早就沒事了嗎?」

  洋洋對於我的堅持無可奈何地抿抿唇,斂起散漫神態:

  「哥,那一次我在房間打破啤酒杯,其實完完全全、百分之一百二十都是我的關係,我的眼睛會突然看不見東西,那天就是這樣,看不到哥伸出的手。」

  「妳說這些幹嘛?」

  「還有,在電影院,洋洋沒辦法跟你們一樣,一會兒工夫就能適應黑暗,我只要一踏進去,眼前就都是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

  「我沒在問妳這個。」

  「所以,所以…洋洋快失明了。」

  她又說了一遍,我彷彿感染到洋洋先前的恐懼,一時半刻間竟接不上話。

  「醫生說,最晚,最晚今年的冬天就會……You know, lose sight。」

  「不是…治好了嗎?爸說妳當時的復健很順利。」

  「是呀!不然現在除了角膜的問題之外,可要多一項視網膜剝離了,幸好,保住視網膜,讓洋洋多了幾年的光明。」

  「那…爸媽他們知道嗎?」

  她困難地眨掉睫毛上雨滴,撥攏開始糾在一起的瀏海,一堆無謂的小動作之後,才蹙著眉心看我。

  我沒辦法和她一樣平靜,甚至不曉得洋洋怎能如此滿不在乎,我在下一秒抓住她就要走。

  「妳真是胡鬧!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瞞著他們?」

  匆促之中,一股堅韌的力量扣回我手掌勁道。

  「請你不要說。」洋洋再管不住哀楚,眼看那方眉心的凹陷窪地就要滿溢:「拜託你,別讓爸媽知道。」

  「怎麼可以!」

  「可是…他們會把我關在家裡、醫院裡,我就不能再多看這個世界幾眼,哥,我只想…只想再看看翔平……拜託……不要………」

  為了妳好,我應該強行將妳帶到爸媽面前,強迫妳接受治療;然而,也為了妳好,我似乎應該站在妳這邊,為妳保守秘密,讓妳在僅有的時間裡,任性。

  「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洋洋……」

  「哥不用做什麼,洋洋失明是遲早的事,醫生說,沒辦法了,所以…請你什麼都別做。」

  「真的沒辦法…?」

  「洋洋總不能…希望世界多了一個人死掉,然後把角膜送給我,對不對?」

  妳不能,我可以。

  「哥…?」

  儘管她再怎麼努力,也藏不住聲音裡的哽咽,而我也因此…無法果斷拒絕。

  「我會自己告訴爸媽,在這之前,你別讓他們知道,好不好?」

  人的一生,似乎無時無刻都在作抉擇,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到了下個路口又有新的選擇題出現。選擇今天穿素面襯衫還是格子條紋,選擇下廚煮飯還是買一份便當,選擇搭公車還是計程車,選擇辦VISA還是MASTER CARD。

  「洋洋都有定期來作檢查,醫生說目前的狀況很好,所以,好不好?」

  記得從前考試,在一道是非題選了圈,回頭來檢查的時候,又把它改成叉,而往往後來的正確答案,是圈。

  「我知道了,我不說。」

  也許將來爸媽會把我痛斥一頓,也許我會後悔不已,但在今天、在這一刻,我只知道無法對洋洋說「不」,就像明知到頭來「圈」才是正確答案,我還是在自己的良知上…狠狠劃下兩道裂痕。

  於是,一切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生活步調一成一變。

  我不說,洋洋也沒再提。

  她在一天央著老媽讓她聽聽胎兒的動靜,老媽既害羞又好笑地搖搖手:

  「現在還早呢!什麼都聽不到的。」

  「沒關係,我聽聽看嘛!」

  她親暱挨近老媽還不算大的小腹,安靜下來的時候,嘴角滑過一抹不太過鮮明、卻清晰可見的淺笑,洋洋沒說到底聽見了什麼,但我確信她真的聽見某些不平凡的天籟。

  我不再認為這個女孩子古怪、恍惚,就算她癡癡守在體育場外的台階上,也只為她無謂的努力心疼,努力聆聽、努力凝望,然後呢?

  「然後的事,就算視力2.5的人也看不到呢!洋洋何必自尋煩惱?」

  是的,她說不將時間浪費在煩惱上,所以寧願每個星期四到體育場等翔平下課。

  幾名外系男生或許聽說了洋洋拒絕翔平,重燃希望,曾經到體育場找過她。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每每這麼回拒他們,簡單明瞭。

  而耐人尋味的是,當有男生接近洋洋時,球場上的翔平總會停頓運球動作或是衝刺的腳步放慢下來,投向台階方向,用他不冷不熱的視線。

  這天,又是星期四,爸爸在早餐時刻提起暑假去日本的事,主要是替洋洋的親媽媽掃墓,八月底忌日就到了,那時機位難求,必須早點訂票。

  洋洋土司吃到一半突然丟回盤子,抓起背包就說要去學校,彷彿想到了什麼。

  梅雨季似乎快過去,雨來得斷斷續續,稀疏零星,我坐在教室靠窗位子,不時讓窗外小雨分了心,陷入一場無法解釋的煩躁中,那時,我幸運地在陰雨天氣下尋見陽光。

  小太陽的鑰匙圈從背包一角露出半邊光圈,令我想起思嘉偶爾傻氣的笑容。

  我笑了一下,重新正視黑板上龍飛鳳舞的英文句子,並且決定下堂翹課,去接正在一棟大樓上課的思嘉,這算給她驚喜嗎?我想,到時候思嘉所綻放的開心表情才是我的驚喜。

  下課後,我直接走向那棟大樓,有點迫不及待,因此來得太早了,左晃右晃都看不到她的人,只得在一方花圃邊坐下來等,不多久,上頭階梯傳來思嘉的聲音,透著不耐。

  「對,對,對,就是他,姑奶奶,要我講幾遍哪?」

  「不會吧?思嘉,做朋友還可以,但男女交往又是一回事耶!」

  然後是她死黨的聲音,打死都不相信的語氣。

  「所以我不是鄭重聲明了?我先和方廷做好朋友,後來就成為男女朋友,就是這麼一回事。」

  「喂!小姐,妳沒聽過他的事呀?他是最正統的花花公子耶!我朋友知道他過去的輝煌戰績,多得嚇死人!」

  「放心,我的心臟很強韌,而且,方廷現在才不是花花公子。」

  死黨對於她的執迷不悟急得跺腳,跑到思嘉面前拉住她,好心警告:

  「我承認,方廷是帥到不行,尤其那天合唱比賽他在台上彈琴,簡直是要迷倒眾生了,可妳要想清楚,如果哪一天…他傷了妳的心,就像他傷了其他女孩子們一樣,怎麼辦?」

  怎麼辦?我覺著受傷了,當我觸見思嘉回話前咬住下唇,也咬住一絲猶豫。

  「喂!妳再講他壞話,我可要翻臉囉!保證比翻書還快!」

  思嘉盛氣凌人地將背包負在背上,加快腳步,害死黨得小跑步才跟得上。

  連路過的學生也匆匆加快速度,因為天又開始飄雨,並不大,卻降下足夠的寒意將我凍結,我就這麼在花圃邊坐下去,不知為什麼剛剛不肯出現在思嘉面前,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又停了。

  校園裡每一道路面都蒸浮著雨水和著柏油的味道,我依循氣味慢慢步行,不知不覺來到體育場,大二的學弟妹正巧上完課,翔平汗流夾背,拿了一罐運動飲料猛灌。

  洋洋見他休息了,興沖沖跑下台階,急於分享自己今天的新發現。

  「翔平暑假的時候會回日本是嗎?」

  他不自然地看她一眼:「對。」

  「那麼,又什麼時候回台灣呢?」

  「還沒決定。」

  「好歹…八月底之前都在日本吧?」

  他抬頭望望周圍四散的同學,有些急於擺脫洋洋的神態,使得每一個回答青一色都是冷漠而簡短的。

  「應該在吧!」

  「太好了。」洋洋歡喜地輕呼,完全不顧對方反應:「那個時候我也在日本。」

  「那又怎麼樣?」

  「我想,既然我們都回長崎了,那麼約一天一起到港口看海好嗎?」

  「……」

  「如果在台灣,還要特地搭遠車去台東,不過如果是長崎就不一樣了,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海邊。」

  「我不會去的。」

  他當下啟步走開,洋洋回過神,趕緊跟上去。

  「為什麼?陪我去一次嘛!上回你也願意去的……」

  「請妳別再這樣了。」

  「咦?」

  他站住,側過身,在快要淌落汗水的瀏海之下,潛著一雙蘊意蠢動的黑眸。

  「既然妳已經明白地拒絕一個人,就不應該再做出或說出會讓人誤會的事,妳這樣的行為,簡直是放餌釣魚,等魚上鉤了,再一口氣連餌帶鉤地拔掉。」

  她著急地搖頭:「洋洋從沒這麼……」

  「我曾經試著繼續把妳當作好朋友,如果妳願意保持朋友的距離的話。可是…妳實在不該再對我說出那種看海的邀約。」

  「我沒有其他意……」

  洋洋情急之下上前一步,不料一只鋁箔罐倏地掠過她身邊,直撞上後面的牆,「鏗鏹」一聲,精準地落入垃圾筒。

  洋洋錯愕地望他,翔平的神情並無太大變化,沒放鬆,也沒回溫。

  「我討厭妳。」

  牆上殘留著水花痕跡,徐緩地縱流幾條渠道而下。

  然而我以為也能看見水痕的洋洋臉龐,卻依然清秀乾淨。

  我和洋洋不約而同在校門口相遇,她有些發愣,而我看著她的同時,就像見到狼狽的自己,不由得萌生同病相憐之情。

  「哥,你的頭髮怎麼濕了?」

  「剛剛淋雨。」

  「咦?你沒帶傘嗎?」

  她匆匆從背包中找出一把傘,好及時撐擋這陣說下就下的雨。

  我拿起藍格子花色的傘,和她默默並肩而行,自從和思嘉交往之後,同洋洋一起走在路上的機會便減少了。

  「剛剛…我都看到了,其實翔平會生氣是正常的,他教訓妳的話也沒錯,他只想跟妳講道理。」

  「我懂的。」

  那就令我更匪夷所思了。

  「那為什麼還…怎麼說呢?還不死心?」

  「但是,翔平說討厭我,並沒有說不喜歡我呀!」

  她冰雪聰明地微微而笑,我驀然了解她不落俗套的想法了。

  洋洋不用二分法來看待喜歡與討厭,換言之,這兩種情感是可以並存的,因此她相信,翔平對她的喜歡自當年的長崎直到如今,還在。

  「天啊!妳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可以這麼樂觀?」

  我忍不住要敬佩她,洋洋卻神秘兮兮地揚高下巴:

  「哼哼……因為我有充份的理由必須樂觀哪!」

  這個角度,十分剛好,讓我只看得見她右眼上的白紗布,白,屬於冷絕的顏色,我因此背脊發涼。

  「倒是哥你,臉色不太好呢!怎麼啦?」

  我不由得要擔心,她那隻眼睛是否還能看見光明。卻問不出口。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挫折。」

  「是…跟學姐有關嗎?」

  「嗯!」

  「要不要洋洋幫忙?」

  妳連自己的事都搞不定了,要怎麼幫我呢?

  我不捨地摸摸她的頭說:「陪我走回家,就好。」

  洋洋輕輕笑了幾下,忽然攏住我的胳臂,故意和我靠得很近:

  「陪你走呀?那你說我們看起來像不像一對情侶,在雨中漫步?」

  「妳在說什麼啊?」

  我一陣緊張,險些掉落手中的傘,但洋洋已將頭舒適地枕在我微濕的肩膀:

  「洋洋暫時當你的女朋友好了,等雨一停,就結束。」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靜靜觀望馬路上的雨景,於是我重新將傘挪回正中的位置,楚河漢界,然而在細雨朦朧中我和她曾一度跨越界線,緊緊靠攏;雨停,便又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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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7:06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班上一位和我比較熟的小林,忍了幾天終於跑來向我求證。

  「喂!聽說你妹甩掉那個日本鬼子啦?」

  小林外型長得不錯,如果不說話,還可以給個八十五的高分。

  「學長、學弟一場,留點口德好不好?」

  「嘿嘿……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啊!靠這張嘴橫行天下可是很重要的,更何況,」他說著說著,便點燃一根煙,呼出我在戒煙前的迷魅味道:「他可是一堆男性的頭號情敵呢!」

  「你又想幹嘛?該不會連你也要見風轉舵?」

  「現在不轉,更待何時?洋洋那麼可愛耶!我一直覺得她跟日本的深田恭子有點像,還是那個韓劇女星,呃……叫什麼名字去了?」

  「蔡琳?」

  「對!對!嘖!老天真是不公平!」他突然捶胸頓足地飲恨道:「你就有個那麼正點的老妹,不像我家那個,整天只會抱一桶肯德基全家餐在電視前等著肥死。」

  我笑一笑,老實說,虛榮心作祟,真的挺驕傲的。

  小林過來搭住我的肩,那張「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臉露出賊賊的笑容:

  「說真的,既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你會不會也對洋洋……啊呀!不好意思,都忘記你這小子已經有個思嘉班長了。」

  有那麼零點零一秒鐘,我的心臟猛然收縮,一窒,一慶幸,慶幸小林的問題無疾而終,不然,我將無言以對。

  「吁!」他順暢地吹出一聲哨,色瞇瞇伸長脖子:「那是洋洋吧!她正在上體育課。」

  學校分發的女生運動褲都很短,洋洋每到有體育課的日子便直接穿著運動褲上學,也被爸爸唸了不下十次,他說學校的行政單位不知道在安什麼心。

  「哥!」

  洋洋發現路邊的我,揚高手猛揮,惹得一班同學都朝我們望來,小林趕緊順順用掉半瓶髮雕所拱立起來的刺蝟頭。

  正巧輪到洋洋吊單槓,她的專長除了射箭之外,其他的運動神經似乎也不錯,輕輕鬆鬆轉了一圈就撐到單槓上。

  來到運動場上的不只有我和小林,就在對面那頭走來了翔平和世筠的同時,我便聽見一聲驚叫,洋洋撐在槓上的手滑了出去,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洋洋!」

  我朝騷動的方向狂奔,自從知道洋洋的眼睛不好,我便會不由自主地過份擔心她,擔心她的一舉一動,現在更閃過洋洋會不會死了的念頭。

  推開圍觀的同學,看見洋洋並沒有昏倒,自己慢慢撐起了髒兮兮的上半身。

  「妳有沒有怎麼樣?」

  「有…」她慘糟地苦笑一下,又緊緊皺起眉:「腳好痛喔……」

  我聽見有同學自作聰明地說大概是骨折,而他們的體育老師高嚷要儘快送醫。

  我慌張抱起洋洋,穿越操場,偶然晃見懷中洋洋的視線固定在同一個方向上,是有翔平在的地方,他不知何時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停下來了,面容驚惶。

  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洋洋的右小腿骨並沒骨折,只是輕微裂開,仍然有住院一星期的必要。

  老媽一聽到消息,淚眼盈眶地自願到醫院當二十四小時的看護,洋洋說不好,因為孕婦要多休息;爸爸接著自告奮勇,洋洋說更不好,爸爸白天要工作,晚上要陪老媽。

  我說:「我留下吧!」

  「不用了,上課要緊,你用一半的下課時間來看我就好。」

  「一半?」

  「另一半是要給學姐的,這可打死都不能忘喔!」

  自從那天聽到不該聽的,就算我有空,也沒再主動找過思嘉,就是提不起勁,我想我的衝動在下雨的那天,已經一股腦被澆熄了。

  那天的話令我難過沮喪,偏偏餘音繞樑三日不去,我對思嘉的感情好像驀然間被放入黑漆漆的暗盒裡,明知只要再用點力就能破繭而出,卻受到一種缺氧的無力感壓制。

  後來,因為洋洋的堅持,一家三口誰也沒在醫院留下來,只是互相說好一有空就來看她。

  我總在下課後來,或是翹課,洋洋除了行動不便,活力倒是不減分毫,只要有人來,她就會劈哩啪啦說個不停,清清在場就更不得了,兩個女生鬧到隔壁病房的人都過來抗議。

  到了住院第三天,她沒來由地寡言多了。

  我替她削蘋果的當兒,洋洋便乖乖玩弄手掌大小的電子鐘,讓它「嗶嗶」叫。

  「為什麼看見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走在一起,會那麼難過呢?」

  「嗯?」

  將削好的蘋果放在盤子上,她毫不青睞。

  「哥,如果你看見學姐和其他男孩子走在一起,心裡會不會難過?」

  「這個……難過還不敢說,我想,心情總是會不舒服的吧!」

  「當然嘛!你和學姐是男女朋友啊!」她癱軟地往床背靠去,將沒什麼精神的臉微微側向窗外天光:「可是…我和翔平也沒在交往,為什麼看見他和世筠學姐走一起的時候,心裡就好痛……」

  目擊洋洋摔落的剎那,我的恐懼除了擔心她傷勢之外,還隱約懷疑那是因路過的翔平而起,結果證實,我的憂慮成真了。

  「因為心痛,全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全跑光了,洋洋的心臟比腳還疼……」

  我真的接不上任何話,語塞的窘迫、心疼她的憂傷、還有連日來的莫名沮喪,在我亂糟糟的腦子猛烈撞擊,嘖!偏頭痛大概發作了。

  「翔平不打算來看我了吧…?」

  她輕輕低喃,我正巧瞥見那只電子鐘所顯示的日期,原來今天又是星期四。

  「他跟妳不一樣,還要上課呢!」

  「翔平不來也不奇怪,他早就說過討厭洋洋的,可是,當我看見他身邊的世筠學姐一臉好幸福的笑容,心裡真的羨慕得要命,希望在翔平身邊的人是我;又不希望是我,因為我能體會世筠學姐那時的美好感受。唉…我想見他……」

  「總之,等妳的腳傷好了再說吧!」

  下一刻,她終於掉頭過來看我,眼底亮起好玩的笑意:

  「還是男生比較理性耶!當我在說『想念』的時候,你要我耐心等待,可那時候的我,已經沒辦法不見到他了。」

  「見不到,會怎麼樣?」

  「會死掉。」

  「什麼?」這未免感性得過火了。

  「呵呵……並不是真的會死啦!只是有這樣的感覺,萬一見不到他,我會死掉。」

  我不喜歡聽她談起死亡,所以佯裝不耐煩來到窗口。

  關於「思念」,只有過一次強烈的體會,那時想起了思嘉,而那龐然無邊的力量軀使下,我在冷清的墓園感覺到思嘉再深刻不過的存在,當雙方的思念起了化學變化。

  現在,這奇妙的化學變化竟也活生生在我眼前重現,一個在醫院裡,一個在醫院外。

  在醫院裡的是對著窗外出神的洋洋,而在醫院外,則是有著躊躇和擔憂神情的男孩子。

  在風中,在樹下,在彎進醫院的路口,翔平孑然孤立,乍看是路經此地而作短暫停留,因為不知是幾號病房的關係,他的視線在不同方位來回游移,然而我確信他不會進來,人,一但猶豫過久,便不會再前進半步了。

  只有那顆被遺忘的蘋果,仍持續在空氣裡氧化、變黃。

  所以,對於妳,我的心未曾猶豫,也不起變化,像塊大石,時間過得再久遠,

  也不影響它的安穩、它的執著。

  六月中旬的一天,剛進入初夏時節,洋洋的眼睛不再戴著藍色隱形眼鏡,聽起來像是一種終結,在我看來,那是「失去」的開始。

  隨著洋洋出院,我以為那份平白恐懼可以就此消失,一天午后,我端著老媽燉好的豬腳到她房裡,以為吃過藥的她還熟睡著,陽光斜斜西曬的房間沒有動靜,靜得詭異。

  終於,我動手揭開那隆鼓的被,發現了快要被遺忘的恐懼,出沒在原本應該是洋洋睡的床上。

  她不在了。

  我打過她不通的手機,也找過清清,就是不知道她會偷偷溜去哪裡,最後,我想到了翔平,來到他住的公寓外面,看見洋洋。

  她腳上的石膏早就卸去,換成輕便許多的白紗布,彎著右腿膝蓋,拄著柺杖靠在路邊圍牆,等待的期間曾引起不少路人側目。

  沒一會兒,翔平放學回來了,見到洋洋時有幾分訝異,令我不解的是,只是幾分而已。

  「翔平!」

  她喜出望外,立刻一跛一拐地往前走,模樣很醜,速度也慢,還不習慣柺杖的關係。

  「妳來幾次也沒用的,我不會去看海,快回去吧!」

  我才知道,原來這已經不是洋洋第一次偷溜出來。

  「沒用是另外一回事,可以和你碰面又另當別論。」

  翔平壓抑怒氣,用力抓握腳踏車把手,瞪了她幾秒。

  「這些話,請妳留給未來的男朋友聽,跟我沒關係。」

  他冷漠地走了,洋洋則若有所思地目送他一會兒,輕輕說:

  「我不會有男朋友的。」

  翔平緩慢而狐疑地回過頭。

  「洋洋太麻煩了,不會交男朋友的。」

  她還是微微笑著,翔平就算被弄得一頭霧水,依然堅持不多理會,掉頭離開了。

  洋洋等到他牽著單車的身影完全沒入大門內,才啟步往回走,我就這麼不動聲色看著她賣力走來,頓生沉重不堪的悲哀,動彈不得。

  「哥…?」

  她發現路口的我時,比想像中還要不知所措,一副作賊被逮的心虛,看看四周是否爸媽也同行,然後低著頭慢慢來到我身邊。

  「哥。」

  洋洋又喊我一次,我覺著她歉疚的聲音無疑是落井下石,更將我推落萬劫不復的深淵去。

  「我知道我沒告訴你們一聲就跑出來,不過整天待在家裡好悶喔!」

  我不明白,這樣的大徹大悲究竟是之於洋洋無可救藥的情深……

  「我想,出來活動筋骨也好,不過……」

  還是之於我的?

  「你不高興了吧…?對不起。」

  不管怎樣,我又該到哪裡尋找解藥呢?

  「回去吧!」

  我不願她再多走路,叫了輛計程車來,和她兩人在後座保持難捱的緘默。

  「你生氣了?」

  洋洋總耐不住我過久的沉寂,主動挨近探問我,我也因此察覺到她眼睛的異樣。

  難怪,老覺得哪裡不對勁,她今天的眼神就是少了分特別光采。

  「妳沒戴隱形眼鏡?」

  「喔……」無意義地笑一笑後,她轉頭瞧瞧車窗外流動的光景:「戴不上了,會痛。」

  然而,失去藍色瞳孔的洋洋,就不會是洋洋了。

  又然而,讓她成為出眾的洋洋的,並不只是那道藍色冷光而已。

  車子在家門口停下,我扶洋洋下車之際,聽見她高興的叫聲。

  「學姐!」

  「嗨!」

  很久沒見到她了,一時之間我有置身在學校或是常常去接她的公寓門口的錯覺。

  思嘉一見到洋洋的柺杖,笑瞇瞇的臉馬上褪為擔憂:「看起來很嚴重的樣子耶!」

  「哪有!妳別被這些道具唬住了,我的腳早就不痛,醫生偏偏嘮叼得要命。」

  「那麼預定什麼時候回學校呀?」

  「嗯……後天吧!」

  對於她私自訂出返校日期,我不由得看她一眼,她水靈靈的眼珠子則從我身上溜轉到思嘉那裡,然後十分刻意地說要先進屋子裡去。

  「我想上樓睡覺了,哥,要請學姐進來坐喔!」

  洋洋進去之後,和思嘉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地互照幾面,我才用乾澀的聲音問她:

  「要不要進去坐坐?」

  她像隻驚弓之鳥匆匆抬頭:「啊!不用了,我也沒什麼事……」

  思嘉的頭髮非常柔軟,耳邊那幾綹短髮常常會滑到面前來,她習慣動手撥掠,我喜歡看她手指細膩而簡單的動作。

  「好久不見了。」

  我坦然一笑,她見狀,氣燄甚高地噘起嘴:

  「會好久不見,不都是你害的嗎?」

  「我?」

  「你為什麼這陣子都躲著我?不要跟我說沒有,女生的第六感很靈的。」

  我沉靜下來,端詳著她,突然希望自己未曾知道洋洋即將失明、未曾聽見思嘉和她死黨的對話、未曾看到洋洋對翔平的執著。

  只要我喜歡思嘉,思嘉喜歡我,就好。

  「方廷?」

  我覺得好累。

  「我太兇了喔?咦?」

  我抱住思嘉,緊緊抱著,將所有視覺、聽覺埋藏在她纖弱的肩膀,在一陣不知名的力量釋放中感到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慄,如同思嘉在我懷裡微小的瑟縮一樣。

  「你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我覺得…你好難過的樣子……」思嘉方才還不知所措的手朝我環繞而來,貼著我的背、我的髮:「沒事了。」

  她溫柔的撫慰只讓我將她摟得更牢實,我覺得自己是個向思嘉撒嬌的孩子:

  「我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好…和妳在一起……」

  「傻瓜,兩個人在一起跟好不好沒關係呀!只要有喜歡的感覺就天下無敵了。」

  天下無敵?

  我退開一些,不可思議地打量她不可一世的神氣:

  「這麼厲害?」

  「是啊!真愛無敵嘛!」她淘氣的笑聲在我胸口輕輕作響:「不然本淑女平日可是很重禮義廉恥的,現在竟然可以和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

  不說還真沒發現,我們兩個害路人加速經過,然後頻頻回首,卻也不想放開思嘉,而她正將半邊的臉舒服平貼在我的胸膛上,喃喃說著:

  「下次主動一點嘛!別老讓女生來找你,我可是一直都在等你的電話呢……」

  「我知道了,對不起。」

  當我的視線不經意掠過家裡二樓,撞見洋洋飛快地躲到窗口下,只露出頭頂,不多久,再慢慢抬高,雙手攀著窗緣對我不好意思地笑。

  是的,讓她成為特別的女孩子,絕非那神秘的藍光,而是洋洋的情感,不論對翔平、對家人、甚至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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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7:32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今年第一個颱風與台灣東北部擦身而過,第二個,從東邊越過中央山脈而來,在一場傾盆大雨之前,強風先一步千軍萬馬地奔至了。

  「風好大喔……」

  跑來我房裡溫習功課的洋洋不怎麼專心,風猛烈撞擊窗子,她也一次次抬頭望,似乎等著脆弱的玻璃何時會讓勁風破窗而入。

  「喂!快抄啦!」

  「好。」

  我將一年級時留下的筆記借給她,誰知她從上午抄到下午都沒抄完,尤其上午清清曾經到家裡玩,兩個人翻天覆地的嘻鬧中,清清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提到翔平。

  清清是傻大姐型的。

  『現在跟妳說應該沒關係了吧!反正翔平都被妳甩了。』

  『說什麼?』

  洋洋的手還是沒停止翻動雜誌,但即使她裝得再漫不經心,我也看得出這女孩子其實正努力豎耳傾聽。

  『那個世筠學姐呀!最近跟翔平走得好近,聽說他們還有自己的秘密時間耶!看不出來平常只會啃書的學姐會這麼浪漫。』

  『等一下,秘密時間?』

  洋洋翻雜誌的手明顯慢下來了。

  『他們都約在某幾天的下課後留在教室,學姐教他中文,不過呢…誰知道他們私底下在幹什麼?』

  『會做什麼…?』

  『就說不知道了,妳聽不出來我在打啞謎呀?』

  後來清清很不識趣地扯到世筠的家世背景去,原來好幾代都是博士世家,洋洋也就興致缺缺地埋首於那本最新刊的雜誌上。

  「咦?好像下雨了。」雨,讓她有新的藉口分心,朝著窗邊走:「哥,你看。」

  「拜託,一下子話說個不停,一下子又到處游走,連我都沒辦法念書。」

  「休息一下嘛!一直看原文,好想吐喔!」

  被她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反胃,我連忙自書本中抽離,大大呼出一口氣,瞧見她正專注地凝瞅窗外下方的某一定點。

  「我出去一下。」

  洋洋的腳連紗布也拿掉了,走路還是些微的跛,但比以前活動自如。

  我走到窗邊,看她撐著一把雨傘、拿一條毛巾來到巷子口,一家麵攤颱風天歇業,她慢慢走進遮雨棚下,而原本就在那裡避雨的翔平特意將視線移開,落在逐漸濕濘的路面。

  洋洋遞出傘,他沒理,她暗忖一下,又將傘收回來,輪到毛巾上場,翔平依然不看她,於是洋洋徒勞無功地垂下手,盯起腳邊破碎的雨點。

  這時,風向一百八十度地大轉,夾帶豪雨朝他們撲去,兩人正面受波及,當下濕了一大半,洋洋偷偷瞄他一下,翔平倔強地直接用手背拭去眼前的雨水,她只好自行撐起雨傘想幫忙擋點風雨,不料傘被風吹得翻了面,她正著急得想抓穩,翔平已經伸出手拿住傘柄,移到兩人中間。

  他們一來一往的默劇實在有趣,我開始試著讀起微妙的唇語。

  洋洋說:「我今天又沒有提起看海的事,不用兇巴巴的吧!」

  翔平迅速掉頭,睜大眼,一副「我哪有」的表情。

  「頭髮濕濕的,會感冒喔!」

  她第二次將毛巾遞出去,翔平彷彿當它是顆炸彈,不肯動手拿取,洋洋態度轉為頑固,硬將毛巾更往前挪,幾乎要碰著他下巴了,他才不情願地接下來,在頭髮上擦抹。

  「你的鼻子上也有雨,還有臉頰。」

  洋洋乖巧地等他一一擦拭乾淨,又不自覺泛開滿足的淺笑,翔平注意到了,停下手,將毛巾還給她:

  「呃…謝謝。」

  「不客氣,這把傘你帶回去吧!」

  「不用了,雨等一下就停。」

  「才不會,台灣的雨天最會跟人作對,你拿去吧!」

  他望了望她,想到了什麼,又面向馬路:「不用了。」

  洋洋咬咬下唇,收回手,一陣驟風大雨又迎面襲來,她剛放下的手被匆促攫握,拉到麵攤深處,就算翔平才剛擦乾的臉又淋濕了,在他身後的洋洋是毫髮無傷的。

  「謝謝。」

  洋洋才開口,翔平立刻把手抽回來,置在背後:

  「妳不要誤會。」

  「誤會什麼?」

  「就是…我對妳…特別好。」

  「呵呵……可是,你本來就對洋洋很好啦!聽說,你跟世筠學姐也很好。」

  「唔?」

  「你們…」她儘量掩飾自己的醋味,但似乎不很成功:「常常在一起…切磋功課嗎?」

  「……切磋是什麼意思?」

  「也許你們會…私底下約好,一起討論功課啊!」

  「世筠常常教我中文,幫我很多忙。」

  「我也可以教你啊……」

  這一回他並沒有制止她呼之欲出的暗示,反倒多了些無奈的氛圍:

  「有一天,妳遇上自己真正喜歡的人,那個人一定會很幸運的,有這麼窩心的妳在。」

  「如果…我已經遇上那個人了,那該怎麼辦?」

  「妳不要…眼睛紅紅的……」

  「我沒有眼睛紅紅的。」

  「也別…眼睛濕濕的啊……」

  「我也沒有眼睛濕濕的。」

  「洋洋……」

  他深深嘆息,上前一步,更接近低著頭的洋洋,她低垂的頭只要稍稍往前傾,便能抵靠他突出的鎖骨。

  「我該拿妳怎麼辦……」

  「你讓我喜歡著你吧……」

  因為無能為力,所以他雙手下垂,拳頭緊握,不碰觸、也不擁抱她。

  雨,誠如洋洋說的,就是不停。

  「翔平,記住我現在的樣子,好嗎?」

  「什麼?」

  她抬起頭,掛著燦爛笑容,燦爛,是因為雙眸特別盈潤。

  「我一直都很用心記下翔平的一舉一動喔!所以,你能不能也…稍微記住現在的洋洋?」

  「為什麼?」

  「因為,現在的我還能和完美劃上等號。」

  「真臭屁耶!」

  「哈哈!我要回去了,免得哥又罵我偷懶。」她走了幾步,又小跑步回來,將雨傘塞給他:「雨真的不會馬上停,別不信邪。」

  「喂…」

  她不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快速跑入雨中,腳步還不紮穩地絆跌一下,那時,我看見一輛打滑的車衝入巷口,拉出尖銳的煞車聲。

  「洋洋!」

  我和翔平幾乎同時出聲,她的身子被擦撞到路邊,我的呼吸剎那間停止,看不見雨勢大小、聽不到呼嘯風聲,只是眼睜睜看著翔平衝到洋洋身邊,將動也不動的她扶起來,洋洋的額頭滲出過份鮮明的血絲,和著雨水,怵目驚心地自她眉心流下。

  那一刻,我恢復了心跳,想起要吸氣、吐氣,而且漸漸聽見底下的翔平操著不熟練的國語要求車主載洋洋去醫院。

  我趕出去的時候,發現翔平、洋洋和我,都是濕淋淋的,而儘管我們再怎麼狼狽不堪,這場大雨,還是不停。

  洋洋的傷勢並沒有我們想像中嚴重,額頭擦傷,縫了三針,原本快要痊癒的右小腿骨又裂開了。

  老媽跟到醫院的路上,哭個不停,嘴裡反覆念著我,當初如果看好洋洋就好了。

  事實上,老媽加給我的罪名,我無法反駁,的確如此,明知洋洋腳傷未癒,便不該任她到處亂跑,更罪不可赦的,在我得知她的視力有失去之虞後,更不能讓洋洋獨自行動,萬一她忽然看不見,又該怎麼應付突來的危險。

  千錯萬錯,都是我不好。

  「哥。」

  她冰涼的指尖穿過我的瀏海,輕輕觸碰到額頭,我緩慢抬頭看洋洋,厭倦她充滿歉意的面容。

  「你挨罵了喔?對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別再說了。」

  「咦?」

  「不是妳的錯,是我太縱容妳了。」

  「哥,你的表情好可怕……你在生洋洋的氣?」

  「沒錯,也氣我自己。」連我都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冷漠得不近人情:「妳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什麼意思?」

  「妳要我什麼都別做,可是妳卻一直不懂得照顧自己,跛著腳也要出去找翔平,一而再、再而三,妳叫我怎麼繼續裝作不知情呢?」

  這下子她慌了,趕忙搖頭說:「哥,你該不會要告訴爸媽了吧?你答應不說的。」

  「好,那在妳康復之前,都要乖乖待在醫院和家裡。」

  「……」

  「妳辦不到吧?」

  「……你明明知道我想見翔平的……」

  「夠了。」

  我第一次對她那麼兇,當下丟她一個人在病房就出去了,沒走多遠,就留在門外的牆邊,站著發呆快半小時。
  
  我想讓洋洋快樂,我又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傷害,奈何這些願望就是無法兩全。

  而最重要的是,洋洋天下無敵的情感沒有什麼阻攔得了,除了一個人之外。

  所以,我去找了翔平。

  「翔平?」

  這天,洋洋看見走進病房的人影,驚喜萬分,嘴巴久久都合不攏。

  「這是給妳的。」他將一袋水果放在茶几上,端詳她額頭上的紗布和腳上石膏:「好一點了嗎?」

  「很好。」洋洋過一會兒確認般地鬆口氣:「你來看我啦……」

  解鈴還需繫鈴人。

  我依憑這句古老諺語和翔平見面的時候,察覺到令然不寒而慄卻又熟悉的感覺步步尾隨著,從前那段自責的日子裡,就深受這沉重的罪惡感束縛,如今,它回來了,只是這一次…我才正要成為一名罪人。

  「妳的腳…怎麼那麼倒楣?」翔平淡淡笑著:「平日常常跌倒擦傷也就算了,現在腳骨竟然又二度裂開。」

  「嘿嘿…我笨嘛!」

  「不是笨,妳應該好好休養的。」

  她不回應他的話,只是垂著頭,瀾漫地玩起自己粉亮的指甲。

  翔平聽過我的請求後,也曾經緘默片刻,於是我反問,他是不是還想和洋洋在一起。

  『不了,她已經說得很明白,我總不能不識相吧!』

  『那,就請妳明明白白地拒絕她,讓她死心,別再追著你身後跑了。』

  『但是,我已經跟她說過好多次,她好像根本沒聽進去,能怎麼辦?』

  那是因為,翔平沒有將關鍵性的咒語說出來,魔法不能準而狠地生效。

  「今天好悶喔!台灣的天氣隨時都像在海邊吧!風都是濕濕黏黏的。」

  洋洋按住被撩動的髮絲,眺向微風竄進的窗口,輕輕哼起一首英文曲子,稚氣的單音彷彿來自古老的音樂盒,流出,在醺人的風中輕盈跳躍。

  「洋洋,我想過了,八月在日本的時候,我和妳去看海……」

  「真的?是真的嗎?」

  「我有條件。」

  「條件?不管是什麼,洋洋都答應。」

  「除了看海的那一天,其他日子,都別再和我見面了,現在開始,以後也是如此。」

  「咦?」她雀躍的笑容瞬間僵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咒語,有時再簡單不過,也許藏匿在人們聊天的話裡、也許在電影某個感人肺腑的情節、也許就在洋洋哼的那首柔和歌曲。

  「因為我不喜歡妳了。」

  她睜著眼,整個人就這麼愕怔怔地靜止,只有翔平薄淺的唇…還淡漠地啟動。

  「沒有任何情感,妳的出現,只會讓我困擾而已。」

  要讓洋洋死心,沒什麼特別要領,只要粉碎她對翔平感情的信仰…就夠了。

  「所以,我願意和妳去看海,以這個約定作交換,請妳不要再和我見面。」

  我很卑鄙,我知道,是我間接傷了洋洋的心,但總比讓她繼續傷害自己身體的好。

  傷心,狠狠地疼過一下就過。

  因此,她的疼,讓她落下斗大的淚珠,就這麼毫無預警地滴在綿被上,暈散開來。

  「你那麼討厭我……討厭到不喜歡我嗎…?」

  洋洋掉眼淚的速度,比起在射箭場的那天又快了許多,似乎停不下來。

  翔平難過地凝著她,並沒有比洋洋好受,以致刻意冷漠的唇角些微顫動,深怕被自己犀透的話語割劃到。

  「是的,不喜歡。」

  她緊緊閉上眼,不小心迸出一聲哽咽,淚水一次又一次在洋洋臉上劃出不易風乾的光痕,耀眼,卻悲傷。

  『真的很對不起,對你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

  儘管是為了她好,我覺得仍有向翔平道歉的必要,他說沒關係,本來就不該優柔寡斷,如果能早點和洋洋劃清界限,洋洋或許也不會住院了。

  他說沒關係,十分憂傷的神情。

  「我從來不知道…從來不知道……」洋洋慢吞吞地用手腕擦眼睛,但沒用,還是可以看得見剔透的淚滴滾落:「我怎麼會…這麼笨……」

  「是我不好,我早該說的。」

  翔平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一旦洋洋答應了約定,同時也約制了他。

  「我懂了……」深深呼吸,突來的決心讓洋洋把所有的依戀通通吞了下去:「請你和我去看海,我便不再見你。」

  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像個跟屁蟲追在翔平身後的洋洋,她會鬼靈精地要翔平讓她留下,她蹲坐在體育場石階上的癡迷表情,她還會因為翔平的體貼而露出一彎幸福笑容。

  那樣的洋洋,從今以後就見不到了。

  「多保重,我走了。」

  翔平不肯多留一秒,轉身走出病房,他幾乎沒看見我,與我擦肩而過,瘋狂地跑出藥味瀰漫的長廊、跑出令人窒息的醫院、跑出洋洋氾濫成災的淚水。

  「洋洋。」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她雙眼紅紅的,面向窗口,見到我,忽然可憐兮兮地伸出雙臂,開始啜泣。

  「我都聽到了。」我在床上坐下,摸摸她的頭:「不要緊的,沒什麼大不了……」

  洋洋撲上來,緊緊、緊緊地抱住我,放聲大哭。

  那天,我的頸子酸疼得厲害,因為她摟抱半天不肯放手;我的衣服也暈濕一大片,因為她怎麼也抑止不了的悲傷。

  所以,我一直都想補償妳,終有一天我會償還妳今日的淚水,竭盡所能,即使它的代價將使我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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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7:51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而,令人欣慰的是,施予魔法的結果出乎預期的好。

  洋洋提早出院了,因為康復的情況神速,她如期參加了期末考,成績比期中考要來得不錯,我不知她如何辦到的,可以將那天激動的感性情緒迅速沉澱,好像放進冷凍庫一樣,結成不輕易動搖的冰冷固體,並且忠實地遵守著和翔平的約定。

  然後,進入了暑假。

  「我出去看電影囉!」

  當洋洋活蹦亂跳地從客廳經過,我不禁打住按轉搖控器的手,接著老媽從廚房追出來,她比較敢對洋洋這個女兒發表自己意見了,雖然還不致於到嚴厲斥責的地步。

  「洋洋,穿這樣會不會…會不會感冒啊?」

  老媽問得拐彎抹角,其實不就是要說她穿得太涼快了,細肩帶的上衣和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我知道這是趕流行的裝扮,走在路上會讓男人眼睛一亮,但,她是妹妹,對我來說這個就太過刺眼了。

  「不會啦!今天好熱喔!而且我們要逛街,走一走就會流一身汗啦!」

  她的社交生活變多,系上的、學伴的、網友的,行程滿得不輸當年的我。

  「你們那群人裡面有男生吧!穿這樣危險喔!」

  如果老媽再不提,我也要說她幾句的。

  「嘻嘻!放心,妳看。」她從背包裡拿出一把瑞士刀得意晃晃:「洋洋有備而來,況且我在晚餐之前就會回家了。」

  老媽憂心忡忡目送她離開之後,在我身邊坐下,跟著看幾分鐘的整點新聞,喃喃自語:

  「從來沒有養過女兒,也不知道會不會是自己操心過度了,怕我管得太多,讓洋洋反感。」

  「該講的本來就要講。」

  「也對,不如,小廷,等她回來之後,你找個機會跟她說吧!」

  「我?」

  「你跟她感情好嘛!又都是年輕人,暑假有兩個月耶!要是她天天都這樣往外跑,被爸爸知道還得了啊!」

  洋洋忽然讓自己融入一個看得很清楚、聽得很清楚的世界,她不再神情迷濛,不再說著撲朔迷離的事情,將她得天獨厚的特質隱藏得不露痕跡。

  洋洋成為一個正常的女孩子。

  這樣也好。

  她可以度過一個正常的難過時期,再以正常的速度恢復,也許某一天用她正常的情感愛戀上某個人。

  宛若卡布其諾,必須以研磨好的咖啡粉和熱開水的精準比例泡製,安鋪淡褐與雪白的渦漩,以最圓融的形狀飄浮其上,最後灑上更臻完美的肉桂粉,如果洋洋能這樣順利地繼續下去,便可以期待一杯香醇的咖啡浮落檯面。

  『翔平,記住我現在的樣子,好嗎?現在的我還能和完美劃上等號。』

  鏘!

  我猛然自溫和的遐思中覺醒,辨不出回響在腦中洋洋的輕語、還是鄰桌客人打破的水杯。

  望著飛濺到腳邊的玻璃碎片,想起被我刻意壓藏下來的畫面,一開始,也是由尖銳的聲響拉開序幕。

  『哥!哥!』

  我一進門就聽見樓上洋洋的叫聲,含著恐慌的哭泣,她不停喊我,彷彿影片中被惡人追殺的女主角,於是我丟下背包直奔她房間,打開門,見到跪在地上的她,一顆高懸的心鬆口氣地放下,然後沉淪,淪陷到洋洋偌大的無助裡。

  她膝前一灘和著碎片的清水,兩隻小紅魚不再蹦跳,躺在她身邊快速喘息,而她的手,那雙茫然的手,在黑暗中胡亂摸索。

  現在才下午三點,天色並不暗,我卻看見她世界裡的黑夜龐然漫延。

  『我把你買的魚缸打破了……』

  洋洋靠著床癱坐著,淺色的灰眼睛對不到焦距般地凝注房間某一點,我仔細將每一塊碎片拾起,要她別亂動。

  『紅老虎呢?牠們要不要緊?要趕快放到水裡去喔!』

  我早已找來一只紙杯,盛滿水,看著兩隻小紅魚的屍體動也不動地飄浮。

  『來不及,死了。』

  她表情呆滯地沉寂良久,「喔…」了一聲,慢慢蜷曲起雙膝,將臉埋進去。

  也許我應該趁她視力恢復之前,及時買兩隻紅老虎回來,騙她說牠們安然無恙。

  『其實,我不替魚兒難過,我難過的是,看不見的自己……洋洋是不是很自私?』

  她微微抬起頭,露出異常明亮有神的星眸,在昏黃的房裡閃爍。

  自私的人,是我。

  我不停告訴自己,現在的情況對洋洋最好,她回避翔平,也遠離了各樣危險,然而那之後呢?她終有一天會失去視力,不再完美,不能擁有正常的生活。

  我卻想極力忘掉那天驚惶揮張雙手的洋洋,想對在馬路上散落一堆芒果的她視而不見。

  她抱著一袋子的芒果回家,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來來往往的車流中,對面街道上的翔平和世筠忽隱忽現,她就看著,全神貫注,也許下一秒就會不顧一切地飛奔向前,但她只是看著,手上袋口歪斜了,芒果一個個往下掉,當他們兩人說笑著橫越斑馬線朝她而來,數十個芒果已經滾落一地,翔平掉頭發現了她,幾許訝異,洋洋立刻回過神,蹲下身匆忙撿拾摔爛的芒果,不管被遺漏的那一顆,拔腿穿越馬路,在下個紅燈亮起之前,她已沒入對街擁擠的人潮當中,還佇留原地的翔平再也看不見洋洋了。

  「喂!人家跟你說話的時候,要正眼看著對方啊!」

  一隻手不客氣地張揚過來,晃亂我的思緒,我失措望著鼓起腮梆子的思嘉。

  「你真失禮耶!」

  咖啡廳裡,藍調憂鬱地流動,客人來了又走,服務生忙碌穿梭在一方方雅緻的小座位間,桌上婆娑起舞的燭火,冷掉一半的卡布其諾。

  「對不起,好像看到了洋洋。」

  「洋洋?」

  思嘉好奇地朝落地窗探去,連翔平和世筠也走開了,只有假日的人潮、車潮依在。

  「那,我剛剛說的事情你有沒有聽進去啊?」

  完了,一直想著亂七八糟的事,甚至忘記自己正和思嘉約會中。

  「你看起來有心事,跟以前不一樣的心事,有新煩惱?」

  是的,舊的憂愁我只想向思嘉傾洩,但新的顧忌怎麼也開不了口。

  「好吧!你想保密到底的話,就別在我面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移動手指,用指腹在我眉宇間搓揉,要揉開那糾縮一起的心事般。

  「不過後天的事可別忘喔!我可是特地延後回家的,朋友當中就只有我一個還沒返鄉探親呢!」

  思嘉的家在南部,暑假已經過了十多天,她故意留在台中遲遲不動身。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剛剛說的事?要我重覆一遍嗎?」

  我笑著說不用,無謂的自尊心作祟,再怎麼心虛,也不肯低聲下氣地求問一遍。

  「偷偷告訴你,我自己也不想那麼早回去,哎呀…突然覺得暑假好討厭。」

  思嘉攪動碧綠的奇異果汁,孩子氣地笑起來,我撥開她又滑到面前的髮絲,她愣地停住,狐疑發問:

  「幹嘛?」

  「我喜歡看妳笑的樣子。」

  她又笑了一下,掠掠短髮,臉頰淡淡泛紅。我沒告訴她,其實我更喜歡她害羞得不知該說什麼的模樣。

  「坐好久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思嘉這麼提議,拿起包包,左手繞到我右手的另一邊,挽著我,我和她一起步出冷氣特強的自動門。

  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開始那麼自然地貼近對方,不用言語。平常不注意,總是天經地義,特別去思索之後,才覺得這樣的默契不可思議。

  「要記得喔!我把後天一整天都留給你一個人,感謝我吧!」

  她在路上神氣洋洋地又提醒我一次,我自信滿滿地說好,我會記得找個時間不經意地問起,後天,到底有什麼事。

  如果人的記性真能那隨心所欲地管控就好了,辛辛苦苦一直放在心上惦記著,偏偏到了前一天又忘個精光,功虧一潰。

  翔平搭機回日本的那天,洋洋和清清兩人相約到陽明山,我不放心以她目前的眼睛狀況還跑到那麼遠的地方,不料不知情的老媽和爸爸卻鼓勵她在暑假好好去玩,於是我整天心神不寧地等到晚上,她終於打電話回家說,錯過上一班火車,要搭客運回來的關係,所以到台中的時間也許會拖到十二點。

  我開車送清清回家的路上,洋洋已經在車上睡得不省人事,清清還在絮叼地向我抱怨,她說洋洋一點玩興也沒有,一直待在擎天崗上看天空,天空哪有什麼好看,頂多只能數著經過的飛機。

  明明知道洋洋專注的不僅是天空而已,更是萬里高空上的機艙中…正要返國的翔平,我,裝作什麼也不知情,跟清清說洋洋最近比較累,三天兩頭就往外跑的後果。

  回到家,半拖半拉地將她帶回房間,才剛讓她在床上躺平手機就響了,是思嘉。

  她停頓了一兩秒才開口:「方廷?」

  「嗯!」

  看看時鐘,十二點又過五分,她很少在這麼晚的時候打來。

  「你今天…很忙啊?」

  「呃…沒有,看了一整天的電視。」

  到底做了哪些節目也不清楚,心思全跟著洋洋到了陽明山去。

  我正想和思嘉聊,卻察覺到另一頭不尋常的安靜,我感到她正在思忖什麼,在抑制某種低氣壓。

  「怎麼了?」

  「……騙子。」

  「啊?」

  「有兩種可能,第一,那天你根本沒將我的話聽進去,卻不承認;第二,你明明聽見了,今天還是沒能守約。怎麼說…你都是個騙子。」

  她的口吻不像站在情人的立場,聽起來在教訓人,而我被訓得一頭霧水,直到瞥見牆上掛的月曆,洋洋喜歡在月曆上記下大大小小的事情,相干的、不相干的,包括思嘉的生日。

  Game Over!

  「思嘉,對不……」

  「別跟我道歉。」她迅速而強勢地打斷我:「我決定要好好生一頓氣,道歉沒用的。」

  「我還是要說對不起,妳別生氣,明天我去找妳。」

  「明天……方廷,有幾個明天可以讓你十足掌握?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不能…不能晚點回去嗎?我真的很想見妳。」

  我在這邊急得一頭熱,她那裡似乎冷卻下來了,冷得太過徹底,更突顯我的著急令人頓失應變能力。

  「你還不懂?我們的問題…不是我能不能晚點回去,也不是今天你有沒有和我一起過生日,方廷,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嗎?」

  我怔住。

  「如果,你將我放得不夠深,只要一陣海浪餘波打來,沙灘上的刻印一下子就會被拂平了,再不留痕跡。」

  我聽見自己鮮明的心跳,正用力地伸張、收縮,它想告訴我,那個最深處的位置已經有人佔據,再大的風浪也不能將之蝕去。

  「你和學姐吵架了?」

  洋洋睜開眼,閑靜地凝視我,彷彿她從剛剛就醒著。

  「你怎麼會知道?」

  我在床邊坐下,頹然玩弄起手機按鍵,聽聽它沒有節奏、音韻的輕響也好。

  「你看起來、聽起來好像很害怕。」

  「我在害怕什麼?」

  「失去學姐啊!」她偎緊綿被,從被縫中透露出淺淺的促狹:「你做錯事,所以害怕因此失去學姐,對不對?」

  我無奈地笑笑,拿她偶然的過份聰明沒輒。

  「你現在懺悔固然難過,但是,如果真的失去學姐了,一定會更難過喔!」

  「什麼意思?」

  「意思是,別光是自責啊!要珍惜,懂得珍惜,就不怕失去了。」

  到現在,我對這個女孩子仍然捉摸不清,有時她可以童言童語得不像個大學生,有時,在乍看平凡的話語背後卻能體會到更深沉的道理。

  「我當然珍惜思嘉。」

  洋洋挪挪身體,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眨著眼睛,看得出她想睡了。

  「爸爸很愛護他那些骨董,把它們擦得亮晶晶,然後每天檢查它們有沒有被偷,他很願意花大筆錢守護名貴的骨董,那叫珍藏。珍惜就不一樣了,即使離自己遠遠的,即使不在身邊了,也能衷心希望對方幸福快樂。」

  有一天的將來,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義,懂得珍惜,懂得讓思嘉和我都幸福快樂,在將來。

  我不知道思嘉的火車是幾點,想必她也不肯透露,於是我乾脆到她家門口等,在翌晨的六點鐘。

  已經連續好幾天都睡到午餐時間才醒,今天難得早起,等不到半小時就睏得要命,後來八成是坐著睡著了,以致鐵門開啟的聲響嚇得我幾乎要跳起來。

  出門的果然是思嘉,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驚訝地上前幾步。

  「嗨!」

  我攏攏頭髮,發現有點潮濕,是露水嗎?

  「你真的…六點就在這裡等?」

  「妳怎麼知道?」

  「洋洋剛剛打電話來,問我見到你沒有。」她尷尬地頓一頓,態度馬上轉為冷淡,從我身邊走開:「這也沒什麼了不起,才不過四個小時而已,比不上我昨天的二十四小時。」

  「思嘉。」我追上去,試著幫她提行李,但她不給碰:「是我不好,妳別生氣了。」

  「一般的正常人都會生氣吧!」

  正巧,或說不巧,一輛計程車駛來,她揚手一攔,帶著行李坐進去,連讓我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就關上門。

  「思嘉!」

  我敲打車窗,她慍意猶存的側臉自我手掌下緩緩滑離,雖然洋洋說過,珍惜並不一定要將對方強留身邊,細心呵護,可我不願就這麼讓思嘉離開。

  老天作對,今天讓我騎單車來到這裡,這下子她坐計程車走了,我躍上單車,賣力踩踏板,顧不得模樣難看,我也清楚追逐行動愚蠢極了,以前的方廷是絕不肯也沒有機會做這種傻事,不過………

  不過,我喜歡思嘉。

  騎著單車衝刺到車站時,那班列車已經進入月台,我闖過票口,穿越地下道,來到另一座月台上,車門正好關閉。

  我氣喘如牛,在每個窗口前邊跑邊找,直到思嘉垂著頭出現在一方框光景當中,她沒座位可坐,站立在擁擠的乘客之間,黑亮的秀髮幾乎掩蓋住她大半的臉,希望她別在哭才好。

  「思嘉!思嘉!」

  我輕拍窗戶,幾名乘客奇怪地朝我看來,然後看思嘉,她稍稍抬起頭,幸好,沒掉淚,清麗的面容還是一股乾淨怒氣,她穩實地瞪視,彷彿等著我下一步動作。

  努力嚥下一口氣,我試著用唇語告訴她:

  「生日快樂……對不起,生日快樂……」

  思嘉臉部線條鬆緩了些,不再那麼銳利,她輕咬下唇,咬住一絲惆悵,再度垂下長翹睫毛,這是我最不願見到的反應,女孩子勃然大怒或破口大罵都好,好歹還能知道她的問題癥結在哪兒,對症下藥;若是不發一語,全然不理,那我可就沒法子了。

  忽然,思嘉犀利地看住我,讀不出什麼表情的,一會兒,她朝我豎起中指,在眾目魁魁之下,在我呆住的眼前。

  天底下,女孩子對他豎中指還能如此高興莫名的,大概只有我一人了。

  火車開動之際,我補捉到她不小心泛漾的笑意,在一段漸行漸遠而拉開的距離中。

  這班車走了,電子告示牌上的班次隨之汰換,下班南下的列車十五鐘後才會到。

  我就近揀個座位坐下,對著空曠的鐵軌發呆,一隻白鴿和一隻灰鴿子翩翩飄落在鏽得嚴重的鐵道上,沒一會兒便一前一後地飛去。

  如同思嘉所說,昨天她等了二十四小時,我再多等個十五分鐘的車子根本不算什麼,只要可以追上她,再見她一面。

  那十五分鐘裡我想起了洋洋,不知所為。

  她再不能見翔平,只為了一償和他看海的宿願,洋洋真的忠實地遵守著約定。

  八月底,我們一家如期飛到日本去,來到洋洋常常提起的長崎,懷念的長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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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8:05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洋洋曾經給我看過她媽媽的照片,一位氣質很好的女性,雅緻的五官和洋洋十分相似,她的墓和她的人相襯,整潔而美麗。

  爸爸在墓前蹲了好久,我悄悄搜尋過他紋風不動的側臉,是說不出來的感念、思念、和想念,有許多的話要說卻少了對象,所以最後他欲言又止地笑笑,喚洋洋過來。

  「媽媽,洋洋在台灣過得很好,尤其今年多了一位新媽媽和新哥哥了,我好高興,謝謝媽媽當時救我一命,不然洋洋就沒辦法遇到現在的媽媽和哥哥,哈哈!一定是媽媽在天上安排的吧!第二次謝謝媽媽。」

  她看起來很愉快,後面的我不禁跟著會心一笑,這時老媽的手挽住我,泛著淚光注視洋洋,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然後欣慰地和我相照一眼。

  我知道老媽一直都想得到洋洋的認同,儘管洋洋和她處得來,她還是會覺得自己不夠努力。今天洋洋不知是故意還是湊巧地在親生母親的墳前說這一番話,我想一定夠老媽感動得痛哭流涕了。

  「我說實話,你不要生氣喔!」

  我和洋洋到飯店的餐廳喝下午茶時,她沒頭沒腦地落一句青黃不接的話。

  「什麼?」

  「本來,知道爸爸要再婚的時候,我暗地裡是小小的反對,只是小小的喔!」

  「很正常啊!」

  「我擔心現在的媽媽會取代親生媽媽在爸爸心中的位置,才替親媽媽抱不平,可是呢…看到爸爸說起現在媽媽的表情時,就覺得爸爸好幸福啊!自從親媽媽去世之後,我已經好久沒看見他那麼開心地笑了。」

  「所以,妳才認為老媽是能帶給爸爸幸福的人?」

  「嗯!」

  「我呢?因為我可以幫妳接近翔平,所以妳也認同我了?」

  我是半開玩笑地問,她卻神情認真地放下餅乾,湊到我面前鄭重澄清:

  「一開始,只是一開始是這麼想,你不要誤會。」

  「那…後來呢?」

  「因為你很照顧我嘛!比真正的哥哥還關心洋洋的事情,有時候…不對,常常我會這麼想著,啊……如果哥可以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嗆著了花茶,咳得厲害。

  「不過,應該不可能的吧!」她撐起下巴,偏著頭,天真地對我微笑。

  「怎麼說?」

  「哥總有一天要結婚哪!很有可能是和學姐結婚喔!你會成家立業,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小家庭,身邊總不能再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吧!」

  「洋洋,妳不會是拖油瓶。」

  我快速糾正她,她依舊一派的怡然自得。

  「總之,我們兄妹不會一直生活在一起吧!現在不流行大家庭的型態了。」

  「別這麼說,妳也要結婚的。」

  「呵呵……」她聽到一個笑話般地笑,淺啜一口香草奶茶,繼續說:「洋洋不交男朋友,怎麼可能會結婚呢?一個什麼都看不見的人很麻煩的,而且,也不會有人………」

  洋洋細軟的鶯語逐漸消聲匿跡,只是專心品嘗香草的甘甜、奶茶的醇郁。

  也不會有人要我的。她該不會想這麼說吧?

  我和她,心裡都積藏著一些事,卻都沒有說出來的打算,好像小時候明知道奶奶的珠寶盒放著不知名的珍貴東西,卻不敢動手開啟,或許是怕挨罵,但我想,應該是一旦盒蓋被打開,多年來的神秘感也會隨之消失無蹤,所以,為了讓淡淡的期盼、和諧的平衡持續下去,我們誰都沒說。

  過兩天,洋洋主動打電話給翔平,第一通就接通,她和他約好見面時間,準備實現看海的願望。

  她講電話的時候我不在場,無法得知她是緊張萬分還是輕鬆自在。

  約定的那天來到,我發現洋洋在鏡子前站了快半小時,她不動手整理儀容,就靜靜地審視鏡中蒼白的自己。

  「我這個樣子…一點都不漂亮……」洋洋開始撥順胸前長髮,幽幽嘆道:「難得可以和翔平見面了,怎麼我看起來好像得到憂鬱症一樣。」

  「是緊張吧?」

  她搖搖頭:「是矛盾。」

  「為什麼?」

  「我很想見翔平,可是,要是見了這一面,就代表我也得乖乖地守約啊!」

  我沒搭腔,拿起和式桌上的小點心,依序拆掉精美的包裝紙,聽見她懂事的結論:

  「不過,總不能故意不去赴約,以後賴著他不走吧!」

  她沒來由地用力拍打臉頰,對鏡子精神喊話:

  「好!洋洋!妳要加油!哥,我走了。」

  我笑著目送她精神抖擻地離開,爸爸一大早就帶老媽去拜訪日本的老朋友,我盤算起今天要去哪裡兜逛,其實我最想看的,還是那個聽說有很多飛魚跳躍的海港。

  剛吃掉一個包著草莓的麻糬,房門突然被粗魯打開,爸爸拖拉掙扎的洋洋走進來,老媽一臉慌張跟在後頭。

  「爸爸!拜託……讓我去一下就好,有人在等我,爸爸!爸爸!?願?...」

  她不停求情,開始說著一連串的日語,爸爸氣急敗壞,使勁地將行李箱丟來,行李箱重重摔開,裡頭原有的衣物全散落一地,我還搞不清楚狀況,老媽趕緊過來按住我的手,低聲要我收拾行李。

  「我們要走了,快,快把衣服都收進去。」

  「走?去哪裡?」

  「回台灣啊!」

  爸爸耐不住央求,狠狠甩開洋洋,她一個踉蹌跌到我身邊,我第一次見到平日馴和的爸爸發那麼大脾氣,幾乎氣得發抖。

  「妳竟然一直瞞著我們!這麼重要的事…這麼重要……妳竟然一個字都不說!」

  我有預感,東窗事發的壞預感。

  「如果今天沒去拜訪佐藤醫師,是不是要等到妳的眼睛全瞎了才告訴我們啊?」

  我驚愕地看向洋洋,老媽一個箭步跑上來,將洋洋擋在自己身後,反對爸爸提高音量:

  「好了!不要再怪她了,再多說什麼有什麼用?現在最要緊的是送洋洋去治療,看看還來不來得及……」

  洋洋伸出手,拉住老媽的袖子,眼看就快掉下眼淚:

  「來不及呀……佐藤醫師一定說過了,沒用的……」

  「所以妳一開始就打算放棄了是不是?」爸爸又再度咆哮,痛心疾首地指住她的臉:「妳說,妳到底了不了解失明的嚴重性?就算妳要放棄,爸爸會嗎?」

  「好了!你是怎麼回事?」而我也第一次目睹老媽兇起爸爸來:「你只是在氣洋洋沒將實話告訴你嗎?不管怎麼說,我們當中最難過的一定是洋洋啊!」

  我想,是老媽催逼了洋洋的淚水,她難過地伸出手,緊摟老媽,哭個不停。

  老媽乍時有點受寵若驚,但很快便溫柔圈攬洋洋,拍撫她的背,一直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覺得,老媽在這一天,正式成為洋洋的親媽媽。

  爸爸彷彿敵不過這母女情深的場景,一時半刻竟出不了聲音,只是深長地吐口氣,無奈地望我一眼。

  至於我呢?我的心情複雜得很,慶幸的成份甚至多於替洋洋心急,是因為爸媽他們終於知道實情了吧!我不用再刻意隱瞞,不用再一個人擔心洋洋的事。

  今天返回台灣的機票非常順利就拿到手,爸爸迫不及待想讓洋洋接受治療,退了飯店,叫輛計程車便直奔機場。

  前往機場的快速道路上,遠遠望得見港口,上空有數不清的海鷗盤旋,海面晶亮亮的,卻沒看到傳說中的飛魚,我曾試著尋找岸上人影,翔平有可能正是那些移動的黑點之一。

  「妳有沒有他在日本的手機?」

  我問,她搖頭。

  「回台灣之後,再打電話向他解釋吧!」

  「……不用了,我的不良記錄那麼多,不差這一個的。」

  她的額頭抵靠淨亮的玻璃窗,全身放得很鬆,凝然眼神放向遠方,不波不瀾,好似周圍環繞的海,蔚藍平平穩穩的,偶爾一襲海風吹至,捲起小小浪潮,她闔上雙眼,闔掩上意外的心緒波動。

  而,海面上的急流洶湧總不能影響深海的寧靜,洋洋有她自己的方法,去迎接下一次再見到翔平的日子,去說服爸媽的擔憂,去面對在不久的將來失去光明的世界。

  或許,她再拍拍臉頰,對自己說聲「洋洋加油!」,就會沒事了。

  所以,如果真要說我愛妳,也是我愛上了妳那神奇而迷人的視野,就算在沉重不堪的黑暗中,也能為自己開拓一片明亮的天。

  我在電梯裡親吻了思嘉。

  思嘉很害羞,還不敢主動接近我,我覺著她的唇生澀而顫抖。

  誰也沒注意到電梯門大開,敞露出世筠端立在門口的身影,思嘉將我一把推開,毫不留情地,使我一骨碌撞上身後的樓層按鈕。

  「世筠哪!」她窘迫地向世筠打招呼,再匆促瞟我一眼:「我先走了。」

  思嘉逃走的時候,耳根子還躁熱得通紅,令世筠興味目送她離開,這下子輪到我陷入極度尷尬,非因世筠撞見那個親吻畫面,而是必須和她兩個人困在同一座電梯裡,我從沒和她單獨相處過,這段十三層樓高的爬升格外難熬。

  「你和學姐…似乎交往得很順利嘛!」

  她先開口,細框眼鏡下的聰黠黑眸落在那扇厚重的鐵門,太過纖薄的唇角讀不出什麼情緒地稍稍上勾。

  「是呀!」如果她要出言諷刺,我也有心理準備了。

  「老實說,一開始我並看不好你和學姐的交往,沒想到後來會這麼順利。」

  「這學校,妳應該不是唯一會這麼想的人。」

  她低聲哼了一下,不含絲毫敵意,猶如聊天當中偶爾迸出不具意義的笑語。

  「最近我常想,如果我哥和他女朋友也能跟你們一樣,多好。」

  她還是提起了她死去的哥哥,我可憐的室友,我不會忘記那個人的,他將成為我的影子,不論走到哪兒,也會和我形影相隨,因此這一生,我忘不了他。

  「你不要又露出歉疚的表情,我的意思是,我很替我哥羨慕你,要是我哥和他女朋友之間的感情也能像你和學姐那樣,你應該不會有機會和那女朋友交往,而我哥也還能快樂地活著。」

  「……」

  「在班上我和翔平算是要好的,尤其這陣子,大概因為方洋她收斂不少的關係。抱歉,我沒有惡意,不過和翔平相處的機會愈多,我就愈了解感情並不是單一去思考就能論斷的東西;愈懂得我哥、他女朋友和你之間的故事,若是從其他角度來觀看,便可以得到嶄新的結論;也愈明白方洋為什麼會那麼想無時無刻地和翔平在一起。」

  世筠瞧瞧閃爍的樓層數字,宛若頭頂上是一抹晴空萬里,偌大得足夠讓她原本裝滿GRE測驗的心野坦然遼闊。

  「妳為什麼…會跟我說這些事情?」

  十三樓到了,電梯門開啟,外面射入稍嫌刺眼的光線,我些微落後,望著世筠無所畏懼地步入白花花的午后。

  「我以前太苛刻了,對你、對方洋都是,直到最近才發現原來我並沒有優越多少,關於翔平,方洋做得到的,我不一定行,反而非常羨慕她的勇敢……」

  「勇敢嗎?跟厚臉皮可是一線之隔喔!」

  她笑一笑,步伐不徐不緩,紮紮實實,我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能與她泰然並行。

  「對了,方洋好嗎?自從開學到現在都沒見過她,聽說請了長假。」

  炎熱的暑假過去了,夏蟬的聲勢近來驟減許多,我和思嘉升上大四,而洋洋也成為二年級的大學生,被軟禁在醫院和家裡。

  一回到台灣,爸爸便送她去做徹底的檢查,她那隻蒙在白紗布下的右眼視力所剩無幾,至於左眼還能勉勉強強硬撐下去,於是,一連串讓人喘不過氣的療程殘酷地加諸在她身上,我知道有些治療痛苦難當,她卻意外聽話,算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謝謝妳關心,洋洋很好。」

  「我是替某人問方洋的近況。」她意有所指地挪整手中那一疊考卷,最上面那份的學生名字正是「北原翔平」:「他和方洋分開太久了,以前兩個人明明膩在一起也不倦的,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變得疏遠,不過我懷疑他還能忍多久。」

  「妳的口氣…好像很賭定什麼似的。」

  「呵!你沒有這種感覺?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十分相似的真理,你知道真理嗎?真理是不變的。算啦!等方洋下次出現的時候再證明給你看。」

  她敲敲系辦的門,捧著一堆考卷進去找教授,自信滿滿的光采不輸求證成功的科學家。

  而我和翔平在新的學期便沒有選修同一門課,碰面的機會不多,我曾經特地到他班上等他下課,洋洋雖認為沒有解釋的必要,我還是將翔平找了出來。

  「沒關係的。」

  聽見他乾脆的回答,我怔一下,掌下彈跳的籃球眨眼工夫就被抄走。

  「可是,一定害你在港口等很久了吧!」

  「反正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去那個港口看看,等多久並不介意。」

  橘色球面擦板滑了出去,我跑上前將之攔挽回來,慢慢運球走近籃框,一面打量他無所謂的輕鬆自在。

  「我以為…你應該多少會責怪洋洋才對。」

  「我也這麼想,可是這一次什麼氣也沒有,呵!很奇怪吧!」

  這代表著死心了嗎?我跳投一球,沒進,似乎不是正確答案。

  「說到洋洋,她錯過了那麼多堂課,倒是不放過今年的校慶啊!」

  「什麼?」

  「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我和他的動作都靜止下來了,籃球滾到翔平腳邊,他彎身拾起,說:

  「校慶其中一個項目是馬拉松,洋洋報名了,她會參加吧?」

  馬拉松!馬拉松?

  「洋洋她做事還是那麼無厘頭。」懷念的口吻尚未消失,翔平已高高躍起,揚手射籃,漂亮投進一球,落地:「真的…很久沒見到她了……」

  任由籃球遠遠地滾進草地上,他微喘著氣,若有所思眺向天邊深淺不一的紅帶,環著深靛夜幕,一天將要過去,太陽不知昇起又沉沒多少次,照世筠的算法,洋洋和翔平真的分開了好久一段時間。

  「爸爸答應了,我早上就跑去學校報名,本來想順便找你,但是小林學長說你和學姐先離開,我就不去當電燈泡啦!」

  洋洋嘴裡含著芒果冰沙,一面支吾講話,一面盯著螢幕,她忽然對「Discovery」的節目起了興趣。

  「等等,爸爸真的答應?老媽也沒說什麼?」

  「真的,真的。咦?動物真的有預知能力啊?難怪到山上都看不見牠們的屍體,原來早在臨死之前就把自己藏起來了。」

  我不相信她顧左右而言他的回答,後來去找爸媽求證,結果他們真的折服於洋洋的說服功力之下。

  坦白說來,洋洋實在狡猾透頂,她不是IQ200的那種天才,但她的小聰明總能運用得宜,先讓對方了解到她可憐的處境,再施以甘心認命的假象,最後人們往往不得不同情起這個女孩子,事實上是被洋洋牽著鼻子走了,連爸媽也不能倖免。

  「哥,人類也算動物吧!我們應該也有相當程度的預知能力才對喔!」她拿著挖空了的涼碗起身,靈巧繞過我面前:「不知道除了死期之外,能不能預測到其他事……」

  我沒管她自顧自地說話,現在滿腦子全是馬拉松,什麼項目不好參加,偏要參加這種會跑得沒完沒了的運動。

  「妳確定要參加?會很累的。」

  「我慢慢跑嘛!一面跑、一面看風景,那條路線都是我平時不常去的地方呢!」

  她洗好了碗,又來到客廳,經過落地窗前驀然打住,推開窗戶,撿起一片夾在縫間的落葉,黃黃綠綠的顏色摻半。

  「天氣明明都還沒轉冷……」

  她的話,感覺還沒說完便中斷了,一直蹲在落地窗邊興致勃勃轉玩著葉瓣。

  十一月初的秋季,就是會有一兩片葉子提早發黃、提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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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8:29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校慶的日子到了,爸爸今天剛好有公事在身,走不開,於是老媽決定親自出馬看顧洋洋,我卻打死也不要老媽挺著便便大腹出現在校園中。

  「我去,拜託,一定要讓我去。」

  當我意志堅決地向老媽表明決心時,她倍受感動,摀著嘴開心說道:

  「小廷,我不知道你是這麼體貼媽媽的孩子耶……」

  我是體貼我自己啦!也許這種想法要不得,可我怎麼也無法向同學介紹這位高齡產婦是自己老媽。

  「哥不用陪我跑啦!你在看台上等我,一看到我跑回終點就要拍手喔!」

  不用拍手鼓掌了吧……洋洋也是個難纏的人物,她把我哄上看台,然後跑去和清清一干同學熱情擁抱,尖叫聲不斷,幾乎每個人都要逼問她的近況,我不知道她要如何擺平這一切,但洋洋就是有她的辦法。

  「咦?妳妹耶!」

  身旁的小林一發現跑道上的人影時,萬分驚訝地猛搖我肩膀,然後用迷戀的口氣大嘆洋洋可愛如昔,跟變態的歐吉桑沒啥兩樣。

  但不可否認,洋洋一身青春洋溢的運動服出現在大操場時,的確是萬眾矚目的一顆星,連我也為之著迷,她那燦爛的笑靨、那無憂無慮的談笑,向來都無懈可擊。

  這時,男生組進場了,為了將馬拉松炒熱,校方臨時決定讓男女生一起開跑,當翔平站上跑道的剎那,我能很清楚地看見他和洋洋之間的時間曾經停止了那麼一秒,短短一秒鐘裡便撞擊出詫異、尷尬、千言萬語、和想念的火花。

  洋洋先警覺地移開目光,重回起跑線上,翔平這才慢慢走到定位上,眼看兩人無以名狀的連繫叉了開來,而視線卻又默契地直視前方跑道。

  同一時間的看台另一邊,世筠雙臂環抱,槍聲響起,她像極一名高深莫測的神僧目送幾十名學生蜂擁起跑。

  「方廷。」思嘉穿越看台上的人群,挨到我身邊:「我們去園遊會那邊逛逛吧!」

  「不好意思,晚一點好不好?現在洋洋正在比賽。」

  「啊!我知道,馬拉松嘛!不過聽說最早也要兩個小時才會有人跑回來喔!我們先去別的地方逛呀!」

  「還是…等洋洋回來吧!」

  我一定是說錯話了,原本興高采烈的思嘉頓時褪色下來,她低頭玩弄一下手指,似乎想著什麼事,我正要開口安撫她,不料讓她搶先一步:

  「那就等洋洋吧!我去買飲料來,好熱喔!」

  「思…」

  我心知她一定要不高興的,可她若能想想我是不放心洋洋這妹妹,應該就能釋懷點了吧!

  熱,熱,好熱。小林早就受不了,跑去參加另一邊的拋繡球活動,兩個小時在大太陽底下過去了,陸陸續續有兩三個男生跑回終點,忽然有人興奮地高聲大喊:

  「喂!女生組的人回來了!」

  我自昏昏沉沉的狀態中再度振作,眼睛為之一亮,那個…那個回到跑道上的人影不就是洋洋嗎?她跑第一?她哪來的毅力和體力跑第一呢?不可能!

  「天哪!洋洋!」

  清清衝下看台,趕到終點迎接她,洋洋一衝過終點線就直接撲倒在清清懷裡,喘得厲害,她的大爆冷門使得看台起了一陣不小騷動,我聽見身旁的思嘉訥訥地問:

  「洋洋她…是田徑選手啊…?」

  「從沒聽說。」

  洋洋看起來快昏倒的樣子,還趴在清清身上,翔平也在這時衝過終點,在不遠的一旁彎腰喘氣,參加馬拉松的學生們在後頭零零星星回來,看台另一端的世筠正朝著洋洋的方向走過去了。

  「我去找洋洋。」

  「喂…」

  思嘉想跟我說什麼,但我擔心世筠找洋洋麻煩,等我下了階梯,回頭再望望看台上的思嘉,她已經不在座位上,而我才想起答應過和她去逛園遊會。

  「妳哥來了,我去幫妳拿水喔!」

  清清將洋洋交給我後就跑走,洋洋虛脫般癱坐在樹下,雙腿伸直,連抬頭看我的力氣也沒有,我注意到她膝蓋上輕微的擦傷和鬆脫的鞋帶,迅速推理起那一路上的經過。

  也許她跑到一半被自己的鞋帶絆倒,然後自己又重新綁好,但以洋洋半調子的技術是無法令鞋帶的結維持太久,所以她跑回終點時鞋帶再度鬆開。

  但,為什麼要如此拼命呢?

  「妳不是說…要慢慢跑、慢慢看風景嗎?」

  她的喘息尚未平止,淺淺抬高下巴高度,汗濕的瀏海便垂覆在她似笑非笑的灰瞳前。

  「本來是這麼想啊!可是…誰知道翔平的速度和我不相上下,為了要避開他,我只好使勁地往前跑,好不容易拉開了點距離,一下子又被追上,我再加快速度,然後不知不覺就跑回學校了。」

  「笨蛋。」我敲了她的頭:「太賣力了。」

  「嘿嘿……」

  她剛有氣無力地笑完,世筠已經走近,洋洋很快就閉上嘴,警戒地觀注她來到樹下。

  「妳回學校啦?我以為妳要休學的,大家都這麼說。」世筠一開口,話就刻薄得要命:「有人說妳放棄翔平了,看起來不是這回事嘛!」

  「說清楚,那是什麼意思?」洋洋不答腔,我願意代她出氣。

  「不然哪有那麼巧的事?翔平參加馬拉松,方洋也參加馬拉松。」

  「我真的到今天才知道。那麼久沒來學校了,哪曉得有誰也參加馬拉松啊?」

  洋洋回得乾淨俐落,不料世筠更緊迫盯人地追問下去,不遜色於精明的辯護律師:

  「妳的意思是,馬拉松純屬巧合,而妳對翔平死心的事是真的了?」

  「……」

  「請別介意我的問題這麼直,因為,長久以來妳總是以一種酸得不得了的眼光看我,我很在意,所以想確定妳的眼光只是個人習慣問題,跟翔平扯不上關係。」

  「……」

  「大概是我的錯覺囉?以前我以為妳很喜歡他的,因此可以理解妳吃醋的舉動,原來妳早就死心了,感情這東西真的善變,是不是?」

  「我的感情才不善變。」

  洋洋用一道從未如此犀狠的目光瞪住世筠,嚇著一旁的我。

  「是嗎?看不出來啊!一直避開翔平的妳…怎麼看也不像還喜歡他。」

  「就算我避著他,就算我不再和他說話……」洋洋突然之間有了生氣,嗆辣辣地站起身,大聲宣布:「也不代表我不喜歡翔平的。」

  她的昭告天下,對我而言猶如一記當頭棒喝,說不出箇中滋味的,所以有些恍神,而世筠的平靜卻是來自一種心滿意足。
 
  「所以……一時興起的喜歡嗎?還是世界上最喜歡的?」

  洋洋依舊敵視著她,思忖片刻,揚高眉稍,神氣凜然地朝世筠伸出右手,比出一個「1」字,此時的洋洋出奇的威風八面。

  「宇宙第一,翔平…是洋洋宇宙第一喜歡的。」

  世筠朝我投來一個得意的眼神,好像說著「你看吧」,而洋洋再也耐不住口渴,一面怨怪清清動作太慢,一面一拐一拐地走開,她離開後,世筠一副要洩露更多天機般地挑揚嘴角:

  「你看見了嗎?那就是他們之間的真理。」

  「我不懂。」

  什麼真理?我只看見洋洋幼稚的傻勁,搞不懂世筠能因此證明什麼。

  忽然,她的說話對象跳過我,放向更遠的角落:「你也聽見了吧?洋洋還喜歡你,怎麼辦?」

  更遠的角落,連我都沒能察覺,翔平不知何時、也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世筠話鋒轉向他的時候,我發現翔平清逸的臉上浮現幾分乾窘、幾分失措。

  他沒回答,搔搔頭,掉頭跑開了。

  「他們兩個有些地方真的很相像。」世筠自顧輕笑幾聲,對我說:「不相信的話,不如跟上去看看吧!」

  我不懂她要我相信什麼真理,我只知道要趕緊帶洋洋回去,她今天還有一個療程,耽擱太久,老媽又會怪到我頭上。

  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找到洋洋,全校師生因為校慶都到校園去了,教室這邊冷清許多,她孤單地停住腳步,低頭瞧瞧踩在腳底下的鞋帶,蹲下來,笨拙地重新綁好。

  洋洋打結的速度十分緩慢,幾乎停止,我尋見她一度出了神的側臉,彷彿正陷入深沉的回想,然後搖搖頭,回神,將鞋帶繫好。

  一個第三者的腳步聲,輕輕出現在長廊的另一端,又輕輕消失,像陣風吹過,吹著吹著就停息。

  洋洋抬起頭,愣著,在長廊另一頭翔平亙長的凝視下,錯愕站了起來。

  翔平朝她舉起手,比出個「1」,氣勢如虹,壓得洋洋莫名其妙地退後一步:

  「什…什麼啊?」

  霎那間,我見到一縷深邃的情感流過翔平幽黑的瞳底,留下堅定的光痕綿延。

  「妳對我來說…也是宇宙第一。」

  洋洋依然呆立在原地,圓亮的一剪雙眸睜得大大的,良久,若真要說她有什麼動靜,也是那張可人的臉蛋逐漸泛紅,紅到連耳朵都看得出它的高溫,她大概不適應臉紅的自己,伸手掩住臉,掩得很緊。

  「妳不想和我交往也沒關係,耍我也無所謂,我喜歡妳,不受其他因素影響。」

  『你知道真理嗎?真理是不變的』

  我彷彿又看到世筠帶著神秘兮兮的笑意,雙手擺置身後,高深莫測地轉身走開。

  「剛剛的話…你都聽到了啊…?」

  「都聽到了。」

  「那麼…」洋洋自指縫中露出兩枚閃亮的眼:「我不用再遵守那個約定了嗎?」

  「是啊!」

  「那麼…我還可以繼續喜歡你嗎?」

  「可以的。」翔平走近她,低身瞧了瞧,含笑問道:「妳為什麼一直摀著臉?」

  「我知道我臉紅了啊!一定很紅吧?」因為翔平的靠近,她將頭垂得更低,聲音在手指間羞澀咕噥:「好奇怪……我應該最習慣那種肉麻的話才對,怎麼現在…現在……」

  「呵呵……知道別人的痛苦了吧?」

  「但是,」她在掌心竊竊笑著:「心情好舒服喔……」

  翔平笑而不語,見著洋洋鬆垮的鞋帶,彎腰替她拆掉,重新繫緊:

  「在跑步的時候,就看到妳的鞋帶晃呀晃的,好危險,想告訴妳一聲,偏偏妳跑得快,把馬拉松當百米賽跑一樣。」

  洋洋的手還是擱在嘴邊,望著他的手活躍在錯縱的鞋帶之中,任憑思念在彼此的沉默裡放肆橫行,直到他再度起身。

  「好渴,妳會嗎?我們找水喝吧!」

  「嗯!」

  翔平走了幾步,心有所感地回頭,洋洋果然還留在原地,凝著他,等待什麼似的,他奇怪發問:

  「怎麼了?」

  洋洋搖搖頭,漂亮的眉心竟微微顰蹙起來,眼眶變得濕濕的,翔平怔忡佇立一會兒,往回走,來到她身邊。

  「洋洋…?」

  他柔聲喚,喚出洋洋的淚水在打轉,於是翔平懂了,只有他能懂,當他伸出膀臂圈攬著她,我才明白洋洋等的是一個擁抱,她一接觸到翔平肩窩的溫度,眼淚一如春天融水,滴滴顆顆地往下掉,儘管她的淚落得兇,我知道此刻的洋洋不傷心,她是再高興不過了。

  他們之間的情感不建立在交往與否、或是長崎海港上,如同世筠所說,這是真理,而真理不變,世筠在今日證明了這點,後來的一天,她說:

  「不可否認,我也喜歡翔平這個男孩子,若是跟印證世間道理比較起來的話……我還是比較喜歡當個哲學家,到處作實驗,到處挖掘真理,呵呵!我大概不適合念外文系吧!」

  如今,世筠將一個真理呈現在我眼前,我默默凝望他們靜靜相依的光景,像幅畫,鑲嵌在初秋特別高的天空下、在午后陽光灑進的長廊上。

  當我覺著要失去洋洋的時候,神又將她還給了我。

  校慶的一個禮拜後,洋洋失蹤了。

  自窒息難耐的醫院、自充滿關愛眼神的家裡、自一個明亮的早晨,消失。

  只在餐桌上留下一張紙條。

  『洋洋去看海,過兩天就會回家,請別擔心,真的,別擔心喔!』

  她還在紙條末端畫上一個俏皮的笑臉,我們一家三口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僵持片刻後,爸爸抓起電話就要報警,老媽要我趕快出去四處找找,而她自己則開始撥打電話給洋洋的好朋友們。

  我找過她最常去的咖啡廳、書店、公園,甚至連車站和梧棲港也尋不著她的蹤影,她說要看海,難不成非得將台灣每一個海灣都翻遍嗎?

  「方廷…?」

  思嘉打開鐵門時,一看見我就露出吃驚的表情,想必現在我的模樣一定狼狽不堪。

  「洋洋…有沒有找過妳?」

  「洋洋?」她皺起眉,搖頭:「沒有啊!怎麼啦?」

  「……失蹤了。」

  「啊?什…什麼意思?好端端怎麼會失蹤?」

  「她只留下一張字條,說要去看海,我猜洋洋是昨天晚上走的,找過所有她可能會去的地方都沒著落……」

  「看海?」思嘉試著讓我寬心一些,刻意推測出一個美好結論:「那麼她一定跟朋友一起去了,現在大學生哪個不到處亂跑?等洋洋玩夠就會回來的。」

  我抑制不住的焦躁卻令我生氣起她輕鬆的笑臉。

  「洋洋沒跟朋友去!她肯定是一個人離開,恐怕在她玩夠之前…已經出事了!」

  我無理的脾氣令思嘉結舌片刻,當再次觸見她受傷的眼神時,我頓時比她還難過。

  「對不起,我真是……對不起。」

  「不要緊,你擔心洋洋嘛!」她是如此寬容,依然願意對我敞開明媚笑靨:「你冷靜一下,只是去看海,洋洋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太緊張。」

  「可是……」

  「可是什麼?」

  「洋洋的眼睛不好。」

  「不好?」

  「洋洋她…她快失明了。」

  當我在掙扎過後才說出口的瞬間,竟傷楚欲淚,不知為誰。

  思嘉眼睛瞪得很大,想追問什麼,張了一下嘴又抿緊,仔細想想:

  「所以她才一直都沒來學校?」

  「她要接受治療,台灣大小醫院到處跑。」

  「這個……詳情以後再問你吧!你找過翔平那邊沒有?」

  「問過了,不在他那裡。」

  「你沒跟翔平說洋洋失蹤嗎?」

  「沒說,為什麼?」

  「因為…翔平也一起找的話,或許很快就能找到洋洋了。」

  我下一句的言語接得非常順溜,不含善意的,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憑什麼就能找到洋洋?」

  思嘉顯然也錯愕了一下,以為自己說錯什麼,應答起來有點結巴:

  「呃…我只是覺得…覺得翔平也很關心洋洋,而且又…喜歡她,這樣的情況不是好歹會心有靈犀一點通嗎?你…認為不好?」

  「不是……我只是……」我懊惱地停頓住,吐口悶氣,覺得疲憊莫名:「只是沒想到。」

  「那…我打電話給翔平囉!」

  「思嘉!」

  「唔?」

  「洋洋失明的事…先別讓他知道。」
  
  「……知道了。」

  思嘉拿出手機撥打電話給翔平的當兒,我坐回機車座位,茫然望天,吹著涼爽西風,如果我能像風一樣自由來去,一定毫不猶豫飛到洋洋身邊,圍守著她,不讓海面上的冷空氣侵襲分毫。

  洋洋,會上哪兒去了?如果想看海,可以告訴我啊!她知道我什麼都會答應的。

  有什麼原因…非得讓她這麼迫不及待地離家出走?連知會一聲的時間也沒有。

  洋洋啊……我是這麼擔心妳………

  「她會不會去…看太平洋了?」

  翔平在大家陷入苦思的時候,忽然輕緩地道出一線生機,他掉向我,我恍然大悟:

  「太平洋……對!一定是那裡,我怎麼會沒想到?她一直都想看太平洋的。」

  「也就是說…」思嘉眼睛呼溜呼溜地轉到地球儀上去:「她跑去東部了?」

  「不管怎樣,先去找找看再說吧!」

  翔平拎起外套,隨時可以出發的樣子,我拜託思嘉留在台中等候消息,以備洋洋隨時都可能回來。

  於是我和翔平兩人搭機直飛東部,租輛車沿路尋找洋洋,那個時候已經黃昏了,即將沉沒的夕陽光芒自海平面斜射出來,穿透紅樹林,直逼車窗淡墨色的遮陽紙。

  「停!停車!你看!」翔平變得緊張,幾乎連呼吸都屏住:「那個…是不是洋洋?」

  心底雖極不願承認,但思嘉說得沒錯,翔平總能找到洋洋,因為他喜歡她,因為她也喜歡他,因為這是真理。

  我看見洋洋穿著長裙曲膝坐在靠海的淺丘,向著海,整個人快要融入璀燦的暮靄裡,她自然散發著坐在庭院黃鈴木下時的愜意,靜靜享受感官所能接觸到的一切奇妙感覺。

  「翔平…?」

  她連頭都沒回,光憑腳步聲就喊得出翔平的名字,我訝異洋洋的特異功進步如此神速。

  「妳要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呢?大家都很擔心妳。」

  翔平來到她身邊,不坐下,不責備,淡淡說著,洋洋也沒抬頭看他,還是守著前方海面。

  「我怕一說出來,爸媽就不給出門嘛!只好先斬後奏了。」

  翔平看看我,見我沒有出言教訓的意思,便繼續對她說:

  「妳這女孩子真任性耶!完全不管其他人的感受,還自己跑到這麼遠的地方。」

  「可是,你看,我們兩個也沒事先約好時間、地點,今天卻能一起看海了,很神奇吧!」

  她偏了一下螓首,滿意笑著,翔平沒輒嘆口氣,只好也望向紅通通的粼粼海面。

  「我們是一起看海了,可我還是不知道妳為什麼那麼堅持。」

  「因為我很懷念那一年的長崎海港啊!那一年、那個地點,我發現自己喜歡上翔平了。」

  黃昏時刻的海洋真的很美,天與海的交界暈染出一條逐波蕩漾的光帶,延伸到腳邊沙灘,不遠方的小小船隻彷彿能循著這條餘輝道路平穩靠岸,即使沒有燈塔指引。

  洋洋撐著下巴,任由裙擺翻飛,髮絲不停拍打臉頰,她眨也不眨地眺覽太平洋:

  「啊……在長崎時就是這樣的,鹹鹹的味道、舒服的風、一望無際的大海,天空沒有飛機,只有海鷗;海面沒有漁船,只有飛魚而已。」

  米色裙擺飛揚的速度時緩時快,而她的節奏卻靜止、沉澱下來,好像有什麼事剛剛結束。

  翔平愣了愣,我則再次向海面確認,不對,海上明明飄浮著兩三艘漁船,天快黑了而亮起燈火,顯而易見,並非洋洋所言。

  「哥。」

  她連我的存在也察覺到,驀然間喊我時還令我會意不過。

  「什麼?」

  我蹲下身,洋洋伸出的手錯過了我的肩,停留在我左邊胸口:

  「帶我回家吧!已經夠了。」

  我感到我的心臟在她燙熱的掌心下劇烈抽搐,就在我正視她雙眼的同時。

  這樣的眼神…這樣徬徨無助的眼神,我曾經見過,在洋洋打破魚缸的那一刻,她灰魅的瞳孔越過我,落在未知的空間,我抓不住她的飄渺的眼神,她也補捉不到我。

  「洋洋…?」

  我顫抖的聲音輕易就讓海風吹散,翔平只是不解地看著我們,洋洋將我的上衣抓得更緊,探身將我抱住,像個迷路的孩子:

  「哥,帶我回去,回去了。」

  歸途上,洋洋的眼睛始終閉闔,翔平以為她太累,睡著了。

  我什麼話也沒說,讓她一路牢牢牽著我的手,從登機到下機,她的力道從沒放鬆過,我的手因此隱隱作痛,卻不忍掙脫。

  回到台中,告別了翔平,我們來到家門口,洋洋絆到庭院鋪列的石塊,我急忙扶攔她,這使得我們兩人都不支倒地,我很快坐起來探視懷中的洋洋,她的臉完全埋進G2000的外套。

  「洋洋,沒事吧?」

  「真的…太早了,才十一月呢!冬天…明明還沒來……」

  是啊!冬天的腳步還沒到,而洋洋的視力,零。

  我想起那天「Discovery」的節目,洋洋似乎也擁有某種預知能力,選擇了海邊藏身,然後在海邊作終結。

  「我們到家了,站得起來嗎?」

  「儘管…儘管我再怎麼作好心理準備,果然還是不行,我的腦子將庭院記得很清楚,打開籬笆門,左邊有一棵黃鈴木,前方是鋪好的石磚通到大門,大門上掛著一只耶誕花環……記得很清楚,可就是…看不到這些東西……」

  「洋洋…」

  她開始哽咽,我怕她又落淚,所以拼命安慰她,洋洋卻將自己環抱得緊實,像要抵抗這陣不由自主的顫慄一般:

  「怎麼辦?我還是好害怕……」

  「不怕的,有我在,我會幫妳。」

  「幫我?洋洋也許連樓梯都不會走。」

  「我會牽著妳。」

  「也許連吃飯都吃不成。」

  「我會餵妳。」

  「也許連出門都成問題了。」

  「我會帶妳出去到處晃的。」
 
  「也許會害怕黑暗、害怕孤單,活不下去了。」

  「……」

  我從來就不喜歡聽她提起死亡。

  洋洋卻笑了,笑得像牙牙學語的嬰孩,我感到她將重量全一股腦放在我身上。

  「你要說,我會在妳身邊啊!」

  「妳知道我會的。」

  「知道,知道。」她舒適靠著我,恬然地喃喃自語:「你說,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兄妹像我們一樣?」

  「會吧!」我垂著眼,在她髮間淺淺地笑,縱然猶是一絲傷悲:「不然這個地球未免太過冰冷乏味了。」

  「呵呵……哥,你一定是從天上來的,注定要在這個地球和洋洋相遇,為了不辜負神的好意,所以洋洋要和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我些許驚怔地面對那棵提早凋零的黃鈴木,嗅聞到不合季節的幽幽花香,是洋洋身上的香味,千絲萬縷地環繞而來,在低垂的夜幕中將我緊密覆裹,如同她始終依偎在我身上一樣。

  月光在她婷然美好的臉上投映出睫毛光影,我安靜地凝望,彷彿在我生命中她一直都存在,彷彿她永遠不會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見洋洋說要和我在一起。

  所以,當我以為又能再次擁有妳,我告訴自己要對妳千萬珍惜,讓我可以和妳在一起,就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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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6-1-8 17:18:45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那是我最……的時刻。

  「啊─」

  洋洋撒嬌地張大口,等待食物送上門,我面對她那河馬模樣卻萬分無可奈何,如果四下無人也就算了,偏偏老媽對我們兄妹情深的畫面非常感興趣,杵在廚房口不走。

  「哪!」

  叉起一小片米黃色蛋糕,輕輕送入她口中,洋洋一臉感動地含嚼蛋糕,輕嘆:

  「起司蛋糕果然還是要那家的才好吃。」

  老媽開始開心竊笑,所以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彆扭:

  「喂!可以自己吃了吧?」

  她搖搖頭,頗為理直氣壯:「當初明明是哥答應要餵我吃東西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我總覺得她是得理不饒人地對我耍賴,而我也一再縱容。

  溺愛洋洋的人不只有我,爸爸由著她放映一堆租來的影片光碟,「聽了」一整晚的電影;老媽守著她因一時興起,放下一曲「胡桃鉗」,在滿佈落葉的庭院中輕盈起舞;我,則在她「非孕婦、非老人、非心臟病患者」的說服下,帶她去遊樂場坐瘋狂的自由落體。

  「好吧!好吧!老是佔你便宜,我也過意不去,輪到洋洋餵你好了。」

  她又開始想像一場家家酒,伸出摸索的手,碰過了花茶杯和糖罐,然後找到插在蛋糕上的叉子。

  「不要,我自己來就可以。」

  「偶爾讓我來為你服務嘛!」她細細切下一片不對稱的蛋糕,叉起,不怎麼準確地舉到我的斜前方:「來,啊─」

  繼那副藍色隱形眼鏡之後,失明的洋洋連臉上那塊白紗布也拿下來了,我也因此常常可以看見她那剪泛爍灰魅淺光的眼眸。

  悄悄移動自己的位置,我湊上去將那片蛋糕吃掉,洋洋便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你今天會和學姐見面嗎?」

  她很喜歡聽我說起和思嘉之間的發展,有時聆聽得很認真,一句話都不吭;有時就愛插嘴,指導我應該怎麼做才對。

  「說說你們上次去奧萬大的事嘛!好不好玩?有沒有照很多相片回來?」

  「還不錯呀!」

  洋洋現在無法做到的事,我不願她多聽,深怕她「聽」景傷情,但她似乎對我草草了事的態度很不滿意。

  「哥,你一定是懶得說對不對?還是…你對學姐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呀?」

  「妳喔…」我敲一下她的頭:「從哪裡學來的啊?清清?」

  「才不是清清呢!清清好清純的。」她驕傲莫名地揚起下巴,好像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洋洋知道很多事情,超乎你們想像之外喔!」

  我十分清楚她的懂事,卻不確定這樣的早熟是否對她最好,或許…她會想得過多。

  「對了,思嘉很想知道妳的近況,一直都沒能見到妳,她很關心。」

  「其實…學姐可以不用見我呀!你跟她說,我很好,就好啦!」
 
  洋洋雖然樂觀,但也會意識到自己的不完美,不願將這樣的自己呈現在別人眼前,這樣的心理我能體會,因為從前的我也曾經竭盡所能地脫離這個世界。

  但,思嘉拯救了我,驅逐我的憂鬱,讓我學會快樂。最近,她說我似乎心情不錯。

  『有嗎?』我問。

  『嗯!感覺得出來嘛!喂!是不是遇上什麼好事?』

  當她好奇地極欲和我分享我的喜悅,我卻一時半刻間答不出來,因為說不出什麼具體原因的,因為我還不能確定這樣的心情僅僅是快樂而已。

  「嗯……這一片是萊姆口味的,怎麼會這麼好吃呢……」

  我收回手,望著洋洋恬靜地享受蛋糕的美味,同時為自己能見到這樣的她感到欣慰。

  關於失明,她適應得很好,也許老早就有在作準備的關係,一開始當然也不怎麼順利,光是從廚房走到客廳這段小小距離,她就撞跌了四、五次。現在,身上的瘀青變少了,她過著幾乎和失明前沒兩樣的日子,除了…除了偶爾也會有崩潰的時候,幸虧…那機率非常稀少。

  「哥,你有張嘴巴嗎?我要餵你囉……咦?」

  來不及了,當我回過神,她對不準的手已經朝我襲來,一坨濃稠的奶油在我鼻子上堆積。

  「咦?」

  她也感到不對勁,又「咦」了一聲,丟下叉子,在我臉上一陣亂摸,摸著了奶油和鼻子,「噗嗤」笑出來。

  「妳還笑?我快窒息了。」

  「哈哈…對不……哈……對不起……」

  洋洋捧著肚子笑個不停,還誇張地笑出眼淚,而我也傻氣地跟著她笑,在這麼一個悠閒寧靜的下午,滿滿一桌精緻香郁的蛋糕之前,我陪著洋洋一起笑,看著她對我無限依賴。

  如果真要為這樣的心情加以描述,除了無以言喻之外,我想………

  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一天晚上,我才想起有三份資料必須影印,是很緊急的,明早就會用得上,可是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半,不可能再讓我跑一趟學校,幸好現在的便利商店真的很便利。

  「你要出去?」洋洋一聽見我的動靜,想了想,從沙發上爬下來:「那我也要去。」

  「妳去做什麼?」

  「出去走走嘛!」

  儘管我明知自己的抗議在洋洋面前注定要宣告無效,還是和她僵持了近十分鐘之久,最後只得交待她要多穿件厚外套。

  天氣自十二月中旬轉冷,溫度直線下滑,尤其到晚上往往只有十二、三度的低溫。

  「哇……好冷喔!」

  這不是抱怨的話,能接觸到外面的冷空氣,洋洋可高興了,她沒專心走路,反而作著長而緩的深呼吸。

  「冬天雖然冷,但是感覺空氣乾淨多了,會不會細菌也要冬眠哪?」

  「大概吧!」

  「你看,你看,我呼出白煙了。」

  她自粉橘色圍巾中掙出口鼻,朝空中呼出一口氣,洋洋明明看不到所謂的白煙,但當我見到那縷白暈裊裊化散在低溫中時,不禁對她佩服不已。

  「我不進去了,在外面等你。」

  顯然,她現在對於接觸人群和陌生的明亮有些畏怯,所以讓自己置留在昏暗的便利商店門口轉角。

  「我很快就出來,妳不要亂走,知道嗎?」

  「嘻嘻……我哪能亂走呀?知道了。」

  於是走進已有兩三位客人的便利商店,巧的是影印機就靠窗,我可以一邊影印、一邊留意外頭的洋洋。

  就在影印機射出的黃色光芒來回掃過同時,我也透過眼前的玻璃望見對面巷口的販賣機前,正從口袋掏出零錢的翔平。

  一個極為吊詭的光景。洋洋此時此刻正面向那個巷口,無聊蹲坐著,右手藏在外套口袋,左手只想感覺柏油路粗糙的觸感而在其上輕輕游移,翔平就近在咫尺,她無動於衷,彷彿他已完完全全地從洋洋黑暗的世界裡放逐。

  真的吊詭,以致窗內的我一陣不請自來的寒意自頭頂流灌下來。

  翔平按下其中一個選擇鍵,熱飲立即「砰咚」落下,洋洋忽然敏感抬頭,搜尋般地面對那台不遠的販賣機,靜止一會兒,等不到下一個聲響,便繼續在路面上玩弄手指。

  我也因此得到不知名的解脫,吐口氣,將影印機下的紙張翻面。

  翔平拿起鋁箔罐便朝巷子深處往回走,大概不想在寒冷的室外待太久,他開始跑起來。

  接著,我看見洋洋整個人怔了一下,看似正在辨識或回想,緊接著迅速抬頭,翔平的背影從巷子口漸漸消失當中,她捕捉住正確方向,慢吞吞站起,這一秒,洋洋臉上的神情已不再平靜,那被撩撥開來的漣漪變得激動而混亂。

  她不會忘記和翔平一起跑馬拉松的那一段長距離,太長遠了,足夠讓她記下翔平貫有的步履節奏。

  「翔…」

  洋洋的小嘴微張,當一襲北風自身後吹至,揚起了她原本藏在圍巾下的長髮,也推動了她,我在一方大玻璃窗裡頭眼睜睜看著她啟步往前奔去,那是多麼的義無反顧。

  她走了,我覺著體內有什麼東西正不可收拾地流失。

  「洋洋!」

  再不管影印機上的資料,衝出便利商店追上去,抓住她,將洋洋從一輛呼嘯而過的計程車旁攔挽回來。

  當時過大的反彈力使她跌入我的懷中,也震落了她一如斷線珍珠的淚水,盈盈亮亮,即將在寒夜中凍結成冰。

  「洋洋……」

  我輕喚她,她則放棄地、癱軟地跌坐下去,抓著我,無助哭泣:

  「哥………」

  偶爾,洋洋也會有崩潰的時候,幸虧…幸虧那機率稀少得微乎其微。

  思嘉看見了,那個晚上。

  寒風中飄動的圍巾,不只有洋洋身上那條粉橘色,當我側過頭,思嘉頸子上纏裹的火鶴紅餘暈舞進了我亂糟糟的視野。

  她立定在街道另一端,乍看之下並不那麼詫異,而我在意的…是她雙受傷的眼神。

  畢竟她看見了,看見我擁抱洋洋,那麼不捨、那麼強烈地想守護地擁抱她。

  「是誰…?」

  洋洋從我緊實的懷裡掙脫,狐疑地轉向思嘉的方向。

  於是思嘉朝我們趕來,掠過我,一邊審視洋洋、一邊擦去洋洋臉上的淚痕,問:

  「洋洋怎麼了?」

  「她……」

  還由不得我解釋半句話,手機登時響起,是爸爸打來的,前所未有慌張失措的聲音。

  「小廷!我跟你說,媽媽…媽媽她要生了,比預產期還…還早,我…我先送她去醫院,你帶洋洋趕快過來!」

  「什麼事啊?」

  想必我的表情也跟著轉為倉惶,思嘉才會在我一掛電話就立刻問明。

  「我媽要生了,我們得趕去醫院。」

  「咦?」

  思嘉和洋洋不約而同地叫起來,一切都太過突然,我連一部計程車都招攔不到,還是思嘉要六神無主的我退下,親自出馬。

  她陪我們前往醫院的路上,見我和洋洋特別安靜,卻又緊張得面色凝重,索性也跟著保持緘默。

  我們三人趕到醫院的時候,老媽已經被送入分娩室了,只剩爸爸在外頭來回游走,一見到我們來,失控地將當時的情況說個不停,又是最理智的思嘉上前安撫他,說提前生產也是正常的現象,還說現在很多高齡產婦孩子都一打一打地生,我猜她是誇大了,但對老爸非常有效,立刻讓他閉嘴。

  「哥,」艱熬的等待中,洋洋曾經扯扯我袖子:「媽媽進去多久了?」

  我看一下手錶:「快二十分鐘了。」

  「二十分鐘啊!」

  她知情後顯得恍然大悟,我想洋洋跟我有相同的感覺,原來才短短的二十分鐘竟有如二小時那樣漫長。

  「我好緊張喔!心臟一直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心臟本來該跳個不停啊!」

  「是快要得心臟病的那種跳法。」她還有心思反駁我,暗忖一會兒,微微舉起手:「哥,讓我握著你好不好?」

  我愣了一愣,面對她盲目伸出的右手,卻躊躇了,思嘉坐在我右手邊的長椅上,在我顧慮的目光下,雙手不肯放鬆地擺置在大腿上,她垂著眼,淨盯注自己拳握的手指。

  此時的爸爸也正奇怪我怎麼對洋洋不加理睬。

  我伸出左手,牽住坐在左手邊的洋洋,猶如去抓握一綹即將斷裂的繩索,明知隨時會有墜落的危險,我還是笨傻地朝它伸出了手。

  思嘉輕輕嘆息,往椅背靠去,看著天花板不冷不熱的日光燈。

  後來,方家第三個孩子出世了。

  當護士走出來宣布道賀、當我們聽見宏亮的嬰兒哭聲,全都一致錯愕呆立,片刻,爸爸首先想起要趕快探視母子平安,二話不說就往病房裡衝,我和思嘉緊跟在後。

  心情因為放鬆而大落,又因為高興而大起,我們圍聚在老媽床前,搶著要和她說話,卻毫無頭緒地東扯西扯一堆,最後爭相要見見一切健康的小嬰兒。

  而我是那麼該死,在歡喜之餘才發現少了洋洋的存在,回頭找去,看見她不知所措地站立在長椅旁,右腳只跨出半步便無法進前,一片不熟悉的黑暗阻隔,她怎能移動半步?

  『我好想看看Baby啊……』

  那樣的話,很久以前她說過一次,從此就沒再聽她提起。

  「洋洋。」

  我按按她的肩,她硬是將湧現的憂傷一股腦打壓下去,笑著問我:

  「Baby好不好?他像誰?」

  那一刻,我終於領悟自己並不後悔那個擁抱,任何人見到洋洋那樣勉強自己強顏歡笑,只為了讓周遭的人不用擔心她,也會想要緊緊、緊緊地將她摟住,告訴她,沒關係的,有我在,一切都沒關係的。

  爸爸帶著洋洋先回家去,準備好老媽交待的東西後還要回醫院陪她,我則要送思嘉。

  坦白說,當我表示要送她回去時,還真有那麼幾秒擔心她不肯。

  但思嘉跟平常一樣調皮地摸摸我的頭,說:

  「好吧!本小姐就給你一次機會。」

  已經快十二點了,街道冷冷清清,我們兩個的腳步聲相對的鮮明不少。

  「太好了,方媽媽很平安,你又多了一個弟弟。」

  「妳說得真輕鬆,我到現在還有點恍惚呢!」

  「喔?怎麼說?」

  「家裡多了一個新生命,我卻有著不怎麼真實的感覺。就像少了一個人世界也不會因此有什麼改變,同理,多了一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啊!你這哥哥真無情呢!等小Baby回家了,你就別搶著要跟他玩。」

  我不會。現在對我來說,洋洋才是最重要的,並不能因為一個新弟弟的出生而忽略了她。我大概是心裡這麼堅持,才會不由自主地對這小生命產生排斥。

  「前幾天,我遇到翔平。」

  突然間,我的步履節奏出了軌,踢到一顆小石子,它跳呀滾的跑到看不見的黑暗中。

  「他問我有沒有洋洋的消息,你放心,我沒告訴他實話。」

  洋洋休學之後,對外宣稱是到日本親戚家住了,她不要認識她的人知道她失明,特別是翔平,非出自自由意志,就是本能地不要。

  「可是…很殘忍啊……」

  思嘉說到「殘忍」兩字的時候,化作白色煙霧,上升,又不可觸及地消散了。

  「沒辦法,就算他知道也無濟於事啊!」

  思嘉轉向我,拿著一種責備的眼眸逡尋我的不安:

  「我是說,對洋洋來說,很殘忍啊!」

  「什麼意思?」

  「你將心比心吧!難道洋洋她…真的不想見到翔平嗎?在她最無助、最傷心的時候,如果翔平能陪著她一起度過不是最好的嗎?」

  「……是她自己不要他知道真相的,我們替她守密,這有什麼不對?」

  沒有錯,我在保護洋洋,她只能倚靠我了,我絕不能在這時候背叛她。

  思嘉在我面前停下來,細細、幽幽地端詳著我,叫我畏懼,畏懼她彷彿可以看透我的憂傷視線。

  「方廷,你想獨佔洋洋嗎?」

  她的視線,終化作利箭,準而狠地穿透我虛偽的假像。

  「妳為什麼…這麼說?」

  「你自己沒發覺?你不讓其他人接近洋洋分毫,把她關在你溫柔體貼的囚籠,什麼也看不見的洋洋,從今以後就只能依賴你了,不是嗎?」

  我答不出話,連「不」字也無法從乾澀的咽喉裡掙出,儘管內心深處明明對自己的自私一清二楚,但當有人那麼明白地一語道出時,仍是如此椎心刺骨。

  思嘉無奈地笑笑,對我比出一個行禮的手勢: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份了,你也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我懷疑。

  「好啦!我家到了,你快回去吧!好晚了。」

  「思嘉……」

  我在她轉身之前拉住她,發覺思嘉的手冰冷得和現在的氣溫不相上下。

  「妳的手怎麼會這麼冷?」

  「嘿嘿…我是陰冷體質,冬天都這樣。」

  她嘿嘿笑的當兒,我沒來由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次出遊,她暈車暈得厲害時也這麼一笑置之,兩次,都讓我很心疼。

  我用我的雙手含握她Size小了許多的手,拿到嘴邊呵氣:「取暖。」

  於是思嘉無聲地笑了,靜靜望著我孩子氣的舉動,微微一笑。

  「喂……你喜歡我哪一點哪?」

  「嗯?」我深吸一口氣,想了想,老實告訴她:「很多耶!妳聰明、大方、開朗、溫柔、體貼、懂事……啊!最重要的漂亮可不能漏掉。」

  聽完我的回答,她給了我一個匪夷所思的反應。

  沒有我預想中的開懷大笑,或是罵我貧嘴,難道她不滿意這樣的答案嗎?但她真的漂亮的臉蛋上還掛著那縷笑意,應該也還不致於生氣才對。

  「來。」思嘉卸下身上圍巾,將之一圈一圈圍繞在我頸子上:「你把你的體溫借給我,小女子無以回報,就將圍巾一條借你囉!」

  那條火鶴紅的圍巾還殘留著思嘉暖哄哄的體溫,跟她的人一樣,總在我最寒冷的時刻,成為那輪照耀著我的太陽。

  我圍上她這條圍巾的時刻,從未想到,在不久的將來,也會因為它…而狠狠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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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9:00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嗯…嗯……」

  洋洋信口哼起的是「神隱少女」的主題曲,當她愜意地坐在涼椅,將全身重量都交給椅背,雙手便會自然地鬆鬆下垂。

  久石讓自然而含蘊少許悲傷的曲調,令我想起去年四人約會所看的電影正是「神隱少女」,時間有些久遠了,洋洋還記得這首曲子。

  黃鈴木下的白色圓桌上,一壺薰衣草茶正在烹煮中。

  「妳要不要加糖?」

  她搖搖頭,閉闔的眼睛還是沒睜開:「不要。」

  「妳可別睡著了。」

  「睡著了,還有哥在嘛!要記得叫我起來喝茶喔!」

  我笑笑,她賴著我的時候活脫是隻嬌懶的貓,任性而自我。

  這時,鈴聲大作,頓時劃破庭院原有的寧靜,我也失手將糖罐打翻,白色砂糖從桌面到地上草皮延鋪成一片晶亮的白沙灘。

  「會不會是爸爸帶著媽媽和弟弟回來了?」

  洋洋睜開眼,喜出望外地直立上身。

  「哪有人回家還按門鈴的。」我吐她槽,起身走向籬笆門:「我去看看。」

  於是她又靠回椅背,闔上眼,繼續未完的歌曲。

  雖暫且不去管灑出的砂糖,但那一片突兀的白,不知為什麼就是讓我介意,而當我打開門,看見門外站的翔平時,才知道方才那令人心悸的預感成真了。

  「學長,你好。」

  他又再次出現在我面前。自從上次毅然地回絕過後,我以為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

  「學姐說…洋洋在家裡,她說洋洋的眼睛……」

  他不安地語塞了,思嘉還是將實情告訴了他,為什麼?

  「請問,我可以進去看她嗎?」

  我一直望著翔平不說話,千頭萬緒,在我胸口猛烈撞擊,我窒著、僵著。

  「哥?」洋洋狐疑的聲音悠悠飄了來:「真的不是爸媽嗎?」

  翔平驚喜地抬起頭,已經無視我的存在,慢慢循著聲音方向走過去,洋洋此時正從涼椅上坐正,面向腳步聲來源,螓首輕斜,困惑著,一時不能確定來者就是我。

  「哥,是你嗎?」

  翔平就地打住,看得出他的身體為之一震,在見到洋洋的剎那。

  「洋洋……」

  我只喚得出她的名字,她一聽見我,稍稍安心地笑笑,然後追問:

  「到底是誰來啦?客人?」

  翔平睜大了眼,可以想像此刻的他有多驚訝、多不能置信,所以不敢再進前,才剛湧現的喜悅和衝動驀然給隔擋下來,當他發現一道巨大無形的鴻溝橫跨在他和洋洋之間。

  我始終沒回答她,洋洋自己也察覺到周遭氛圍的異樣,生怯地從涼椅站起,轉向翔平:

  「到底是誰…?」

  當這句話一問出口,眼淚,便立即從翔平悲傷的臉龐落下。

  「……」洋洋努力思索一會兒,淺淺顰起憂忡的眉心:「翔平……?」

  她叫出他的名字,催逼得眼淚潰然決堤,翔平忍著聲音的顫抖,輕輕開口:

  「是我。」

  於是洋洋她…並沒有太大的驚訝,在短暫的靜止中只有拳頭握了又鬆,開啟的薄唇似乎要說什麼,後來卻作罷,垂下彎翹的睫毛,有些懊惱:

  「還是被你發現啦……」

  「我…到現在才知道,不存在在妳的世界裡的時候,有多麼難過。」

  「咦?」

  「明明就站在妳面前,妳卻看不到我;明明就在妳面前了,妳卻無法像以前一樣地走向我……為什麼會這樣?我和妳,應該是再熟悉不過了,偏偏又好陌生……」他傷心欲絕地凝視她茫然的神情:「我到現在才知道…那感覺是多麼難受……」

  那樣的感受,翔平的感受,洋洋明瞭了,所以迎著薰衣草香的北風,靜靜掉淚,一句話都不說。

  「洋洋,我可以…在妳身邊嗎?」

  他問。我靠著牆,深絕地閉上眼。

  洋洋在她略顯蒼白的面容將眉心更為深蹙:

  「……在我身邊?」

  「我想在妳身邊,繼續喜歡著妳,我不相信我們兩個…始終沒辦法在一起。」

  「……即使我看不見你?」

  翔平邁開步伐,走向她,來到洋洋面前,牽起她的手,將自己的食指靠在她的掌心上。

  「妳知道這是什麼嗎?」

  「手指頭?」

  「這是『1』,妳記不記得?是我們的宇宙第一,有了它,我們就天下無敵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洋洋低下頭,花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摸索地、輕緩地含握他的手,顆顆淚珠灑落其上:

  「即使是…即使是這樣的洋洋…也沒關係嗎?因為…我真的好害怕………」

  我回頭,定住,看見翔平好溫柔地將她摟進懷裡,聽見囚籠的一隅正在碎裂崩塌。

  「以後,我會朝妳而來,像從前的妳那樣,當妳的跟屁蟲。洋洋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她再忍不住,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抱住,號啕大哭,這是洋洋在失明之後第一次那麼恣意地宣洩她積壓已久的情緒。

  我彷彿望見了她生出一對堅強的羽翼,一舉掙脫了殘破的牢籠,振翅而飛。

  在一灘雪白糖沙之上,在一抹蔚藍的冬季晴空之下。

  所以,那段我最幸福的時刻,隨著妳的高飛,成為了妳所給予我的…美麗的海市蜃樓。

  翔平前來尋找洋洋的那天,正好是寒假前一日。

  今年寒假,他取消回日本的預定,決定留在台灣陪洋洋,老媽因此很開心,她說我要專心準備研究所考試,洋洋交給體貼的翔平就行了。

  但老媽卻從未考慮到,再怎麼無微不致的翔平怎能應付得了備受寵愛的洋洋?尤其她在失明之後又變得驕縱許多,是爸爸、老媽和我把她慣壞了沒錯,因此,一個外人適應得來嗎?

  「我住的地方附近開了一加拉麵店,是日本人喔!他煮得拉麵很道地、很好吃,我買了一碗給妳。」

  翔平將熱騰騰的拉麵擺在洋洋面前,她既興奮又雀躍,不停詢問那拉麵老闆長什麼樣子、名字叫什麼、日本哪裡人。

  「下次我帶妳去找他,讓妳好好跟他聊一聊,哪!現在快吃麵吧!」

  洋洋伸出不確定的手,找到筷子,慢吞吞地插入湯碗中,先夾起一大串麵條,但一下子就滑溜掉了,噴了她一臉燙熱的湯汁。

  翔平趕忙抽出面紙替她擦臉,一面擔心地探問:

  「還是我來吧!我餵妳吃,好不好?」

  從前和洋洋一起吃湯麵,通常碰到這種情形她就會舉手投降,要我餵她,雖然我很樂意,但將她餵飽了,我的手也酸得快報廢。

  於是翔平夾起少量的麵條,等涼了,再輕輕送到洋洋口中,她嚼了嚼,笑一笑,然後偏頭思索,翔平當然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不好吃嗎?」

  「好吃,也很高興。可是,我想還是我自己來就好。」

  「咦?沒關係的,我可以餵妳啊!」

  「只是吃麵嘛!多練習幾次就會了,我來吧!」

  她憑空遞出手,翔平猶豫一下,將筷子還給洋洋,看著她歷經兩次失敗才辛辛苦苦地將麵條送入嘴裡,神情也漸漸轉為不忍,但他什麼都不會說。

  洋洋早已學會日本人吃麵的技巧,呼溜一聲就將麵條完全吸進去,抬起頭,過度心滿意足的表情,說:

  「?...幸?...Wakamama!」

  她學著「Wakamama」泡麵的廣告說完台詞,翔平反而被她逗笑了,敲敲她頭:

  「吃麵就吃麵,哪來這麼多花樣啊?」

  「你好像我哥喔!他也喜歡打我的頭。」

  洋洋說翔平跟我相像,他也會做出我習慣的動作,但,我又能和翔平劃上等號嗎?

  「你知道嗎?其實洋洋不怎麼喜歡吃麵。」

  「唔?」

  「不過,這拉麵是你特地帶來給我的,我好高興喔!所以從今天起,洋洋愛吃的食物又多一樣了。」

  她說真心話的功力不減,依然可以令翔平招架不及,窘澀地應不出半句話來。

  洋洋曾經偷偷跟我說過,她最喜歡看翔平這個時候的表情,好可愛,因此說她半帶故意的也不為過。

  「這麼體貼的翔平,其實已經讓我好感動了,可是與其讓你餵我,我寧願你在旁邊看著我吃,那樣我會更開心。」

  他沒輒地無話可說,後來,撐起下巴,注視著洋洋等候中的癡迷神情,微微地笑:

  「我知道了,妳繼續吃吧!我在旁邊看。」

  原本打算去學校圖書館看書,我在路經餐廳外的時候,看見安靜吃麵的洋洋,身邊坐著安靜守望她的翔平,偶爾,他們用我聽不懂的日語隨興聊天。

  我覺得,我被那道冉冉上升、圍繞著他們的蒸汽隔絕在被冬陽充滿的餐廳之外。

  每當見到洋洋,我便感到自己再怎麼極力抓握一把沙,也無法阻止沙粒自指縫間一點一滴的流失。

  而真正套牢了洋洋的,是翔平,當他為她戴上水藍色手套的時候。

  「寒流耶!外面天氣冷得要命,萬一感冒怎麼辦?」

  翔平還在試圖說服她出門的意願,她自己將圍巾圍上後,掰出一堆似是而非的歪裡:

  「冬天本來就會冷啊!寒流也只有冬天的時候才會來,所以寒流來的日子最適合出門了。」

  翔平只好帶著她出門,他們去了公園,洋洋穿得圓滾滾的身子在草坪上跑起來的模樣好可愛,卻看得翔平心驚膽跳。

  「別跑了,小心跌倒。」

  「翔平!你看!」她朝著天空舉起雙手,高高地,像要觸摸頭頂的天:「下雪了。」

  他朝接近灰白的天空望望:「又不是在山上,哪會有雪?」

  「那是因為你看得見沒下雪的天空嘛!我什麼也看不到,就可以隨我高興地想像囉!」

  「妳真像小孩子耶!」

  「你真的好像我哥喔!都愛當我是小孩子。」她改將雙手攤平,慢慢在原地繞起圈子來:「是不是男生都喜歡把女孩子當成小孩子?」

  「我怎麼會喜歡把妳當成小孩子?妳的行為本來就像小孩子。」

  「咦?」她呵呵笑了幾聲,天真問道:「那你把我當什麼呀?」

  「我把妳當成我的女………」

  「女朋友」三個字,幾乎要從翔平口中蹦出,但他懸崖勒馬,欲言又止地咬咬下唇。

  「你剛說什麼?我沒聽見。」

  洋洋就是不肯停下來,令他簡單一句話硬是哽住,無奈看著她沉浸在旋轉的快意裡,長長裙擺隨風轉成大圓,頸子上的圍巾也逐漸攤了開來,就在她踩踏那雙雪白馬靴交錯起舞之際,踩到石頭,跌倒。

  「洋洋!」

  翔平嚇了一跳,跑上去,洋洋仰躺在草地上,維持著大字型的姿勢,他在她身邊蹲下,細細端詳受傷情況。

  「妳沒事吧?」

  「沒事,草地…草地好軟喔!你也躺躺看嘛!」

  見她安然無恙,翔平鬆口氣,癱坐下來,哪有心情跟她一起鬧著玩。

  「妳比小孩子還皮。」

  「啊!說到小孩子,你還沒告訴我剛剛的答案呢!」

  她驀然翻身坐起,翔平怔了怔,此刻如此接近的距離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所以當不知情的洋洋沒有將兩人的縫隙拉開的打算,他也失措地望著她無邪的大眼睛和動人的薄唇。

  冷風來的時候,帶起洋洋金色的髮稍在他面前撩繞,直到意亂情迷地出了神。

  「翔平?」

  洋洋奇怪出聲,翔平連忙收回茫然的視線,懊惱地改看被壓扁的小草,一種不該趁人之危的自責神情。

  「你怎麼啦?」
 
  「沒,剛剛的答案…我忘了。」

  「什麼嘛!我本來以為你會說,你把我當成親愛的女朋友呢!」

  他瞧瞧她狡猾地作出遺憾表情,又敲了她一記:

  「妳明明知道還問。」

  「哈哈!」

  關於交往,翔平和洋洋誰也沒主動提起,就是這麼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然而當還不習慣男女朋友的用語時,他們卻又早已心照不宣了。

  「好舒服喔!這樣躺著,雖然空氣很冷,但是身體暖哄哄的,好像夏天吹著超強冷氣,然後蓋了一床大綿被睡覺一樣。」

  「妳這麼一說,害我也跟著睏了……」

  這樣的默契與和諧,宛如一曲悠揚的協奏曲,在他們雙雙闔上眼、肩並肩徜徉青草地的美好時光中,開始演奏。

  到頭來,是我錯了嗎?

  我不僅低估翔平的耐心,也誤算了洋洋的任性程度。

  看著他們每日的相處,我愈來愈相信洋洋和翔平…他們會在一起。

  當他細心攙扶她跨越路上每一個障礙,當她努力練習尋找正確方位,我知道他們會在一起,這是真理,也是他們的宇宙第一。

  一天,翔平帶著洋洋去之前的那所四箴國中,取得教練的同意,他借來一副弓具,為洋洋上好指套和護臂,搭上弓,站在她身後協助她拉弓瞄準。

  這一天的洋洋看起來有些緊張,表情比平常嚴肅許多,等到第一箭射出去之後,她馬上詢問靶上成績。

  「還不錯。」

  「還不錯到底是怎麼不錯?」

  「這個…離紅心大約有…有四公分的差距吧!」

  「喔…」

  翔平低頭瞧瞧她先是洩氣、又變得放心的神情,不禁要問她:

  「我帶妳來…妳是不是不高興啊?」

  「唔?不是啦!怎麼說呢……我好喜歡射箭的,因為太喜歡了,所以很擔心會連箭靶都碰不到,結果才差四公分而已,這樣的成績對現在的我來,已經太好了,呵呵……多虧你的一臂之力。」

  「洋洋……」

  「我們再射一箭吧?」

  「……好。」

  他自箭袋中再取出一枝箭,搭弓,握住洋洋的手慢慢舉高,透過洋洋的髮絲、洋洋剛沖澡完的清香、洋洋黑暗的視線軌道,翔平比先前更專注地對準紅心,右手漸漸往後拉曳,屏息,放開。

  咻!箭尖直直插入破損的紅色表面。

  「怎麼樣?」她又小心地問。

  「妳說呢?紅心耶!正中紅心呢!」

  「真的?」

  「走,我帶妳過去確認。」

  於是洋洋在箭靶上撫摸半天,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能確認什麼,但她一會兒便綻放燦爛笑靨,開心非常,翔平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比她還要欣慰百倍。

  後來,在他們準備離開的路上,洋洋一時失手掉落了圍巾,底下正好是一排石階,階道又陡又長。

  「妳在這裡,不要亂動,我下去幫妳拿。」

  翔平匆匆跑下去,拾起落在石階上的圍巾,剛轉身,就撞見洋洋正自己走下一層階梯。

  「妳別動!危險哪!」

  「沒關係的,你不要過來,就站在那裡。」
 
  「什麼?」

  「我走過去,所以你不要動喔!」

  「可是…」

  「我想自己走到你那裡,我可以的,你看著。」

  翔平住了嘴,萬分憂心地追隨她一舉一動,洋洋向前伸出手,試探性、謹慎地移開腳步,踩下第一層階梯,再第二層,走得搖搖晃晃,卻也一步步朝翔平走來。

  我懂了。有我在的時候,洋洋只想全心依賴;然而和翔平在一起,她便產生學習的欲望。因此,束縛她的人是我;令她成長的人,則是翔平。

  我…總算懂了。

  「啊!」

  石階缺陷一角,洋洋踩了個空,就在快接近翔平的那一刻跌了下去,跌進翔平張接的臂膀,他們重重滑下四、五層階梯才停止。

  「翔平?」洋洋首先自他懷中掙脫,拉拉他的手忙問:「你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含笑著摸摸她頭:「妳剛剛做得很好,真可惜。」

  「對不起啊!我太逞強了,害我們都摔下來,你真的沒事?」

  「嗯!不過,接下來這一段還是由我背妳走吧!還有一段才到底呢!這些石頭又坑坑洞洞的。」

  「背我…?好。」

  她將自己交給他,翔平便穩穩地把洋洋負在背上。

  「好了嗎?我要走了。」

  「OK!」

  但,他才踏下一步,就痛苦地皺起眉頭,微微向右傾斜,是腳踝扭傷的關係。

  洋洋專心感受他每一步失衡的步伐,終於忍不住:

  「翔平,你真的沒受傷嗎?為什麼走起來怪怪的?」

  「沒有啊!我說過這些階梯很難走,到處都是坑洞。」

  「喔……」

  她不再多問,卻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當中,像在考慮什麼,又像在聆聽翔平輕微的喘息和腳步聲,良久,當這段階梯快要走完………

  洋洋側過螓首,親吻他的臉頰。

  翔平怔住,睜大眼,顯然這天外飛來一筆得讓他費些時間才能會意過來。

  他稍稍轉過頭,洋洋孩子氣地笑一笑:

  「嘿嘿……我突然想親你。」

  「……」

  「你生氣啦?」

  「這種事…哪有人在問生不生氣的?」

  「那,你高興嗎?」

  「笨蛋,也沒人這麼問。」

  「不然我該怎麼問才好?」

  「什麼都別問啦!」

  洋洋噘噘嘴,想了想,伸手去拉他臉頰。

  「李爛嘛?」(你幹嘛?)

  「呵呵!我想知道你現在的表情是不是不好意思。」

  「不路!晃開啦!」(不是!放開啦!)

  「喂…翔平。」

  「啦?」(啊?)

  她閉上眼,將他圈攬得更緊:「洋洋可以喜歡上你…真是太幸運了。」

  她不說認識你或遇上你,卻說「喜歡上你」,似乎這比前兩者都要來得珍貴。

  翔平會心地淡然而笑,將她的身子重新挪正些,洋洋則趁機探身向前,好奇地:

  「咦?你為什麼都不說話?」

  「……李先晃簍啦!」(妳先放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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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8 17:19:22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就這樣,農曆新年過了,連西洋情人節也過去了,洋洋在開學的那天對著窗外輕輕說,說她聽見了春天接近的腳步,離我們家不遠。

  我才注意到月曆上的日子,正是距離我認識洋洋的前兩天,是她的生日,在煙花三月。

  她早在去年就向我要禮物,要得既厚臉皮又理直氣壯。

  其實就算她不說,我也記得的,可是我一直想不出來該送她什麼好,如果可以,我想送她一份奇蹟,我想再見到…洋洋那雙海般深邃的藍色眼眸。

  就在她生日的前三天,我總算靈光一閃,她喜歡聽鋼琴的樂音,我可以彈奏她偏愛的幾首曲子,錄製成CD送給她。

  於是來到學校,禮堂平常很少使用的,我攤開樂譜,將CD擺好,沉澱心緒。

  『哥,最近的你…是不是不快樂?』洋洋那樣敏銳地問過。

  捫心自問,見到快樂的洋洋,我也的確是快樂的。

  怎麼現在一個人獨自坐在黑亮的鋼琴前、在偌大空洞的禮堂中,我忽然被無以言喻的哀傷所壓沈,有點透不過氣。

  這時,禮堂的門大開,外頭光線一股腦湧進,我因此看不清那個背光的身影。

  「啊…原來你在這裡。」她的回音飛越禮堂各個角落,最後抵達我這一隅。

  「思嘉?」

  思嘉關上大門,順著層層階梯走下來,抬著頭看我:「你在彈琴?」

  「我想送給洋洋當生日禮物。」

  「哇……好特別的禮物喔!」她繞到旁邊走上台,觀覽一下琴架上的曲目:「她的生日要到了?」

  「是啊!」

  「要不要我幫忙?」

  「那…麻煩妳幫我翻頁。」

  「好呀!要錄音嗎?」

  「好久沒彈了,先讓我練一下吧!」

  我的手指起初還顯得生澀,不怎麼順暢地在黑白琴鍵上游走,沒多久,漸入佳境,思嘉專心而恬靜地傾聽,我卻自行雲流水的樂音中分心,越過密麻的樂譜和一方几淨窗景,我看見了,我停下了手。

  翔平在閃耀的湖畔親吻了洋洋。

  那框光景讓粼粼水光反射得太過白亮,我在昏暗的空間中也看得太過清晰,幾近眩目。

  我別開眼,覺著一股排斥,同時注意到身邊的思嘉也佇立不動,而她凝視的對象卻是我,一會兒,才眺向窗外,幽幽側臉泛著大徹大悟的平靜:

  「你看見了翔平和洋洋,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嗎?」

  「什麼?」

  「嫉妒。」

  我不懂,或說,我並不想懂。

  她笑一笑,像極記憶中國小那位諄諄教導的女老師:

  「你的嫉妒,很強烈,遠遠超過你對她的祝福,我知道你原本想為洋洋高興的。」

  「妳知道?」我苦笑一下:「我自己還一頭霧水呢!」

  思嘉忽然憐憫地尋望著我,一種快要掉眼淚的神情,她伸出冰冷依舊的手,輕輕放在我失措的臉上:

  「傻瓜,你對洋洋的感情…不是兄妹之情,也不像我和你,你,你愛她。」

  思嘉說,我愛洋洋。她的聲音一消失,我便感到欲哭無淚的無能為力,猶如一具失去靈魂的形骸,恍恍惚惚聽著她道出我始終不願承認的事實,卻不能反應。

  「我…愛洋洋?」

  「如今,我終於願意這樣相信,所以請你也…請你也誠實面對。」她放下的手曾不小心撞擊琴鍵,響亮地劃下休止符:「方廷,我們分手吧!」

  我抬起頭,思嘉的眼淚墜入我已脆如玻璃的心底,一下子就將它徹底粉碎。

  「我傷害妳…傷得那麼深嗎…?」

  「你沒傷害我,你只是…說錯了答案。」她淚中帶笑地聳肩:「記不記得我問過你,你喜歡我哪一點?我發現你說的答案…就算是一般人也會因此喜歡我,你的答案,跟一般人一樣。」

  「我是喜歡妳的……」

  「我知道,但那不夠,方廷,不夠的,你曉得那樣的情感不足以讓我們再這樣下去。」

  「……我們只能分手嗎…?」

  下一秒,思嘉露出我見過最傷心的表情,立刻掉下兩顆斗大的淚珠,再度重擊著我。

  「對不起……」

  她連「對不起」都先我一步,所以我再無言以對了。

  思嘉離開後,我全然崩潰,手肘撐在琴鍵上,將臉深深埋入掌心,鋼琴發出低沉回音,迴蕩在空曠的禮堂、還有我掏空的軀體。

  不知怎的,我似乎在毫無意識下又回到過往的模式,自動走進PUB,自動點了一堆烈酒,然後自動在酒精中麻醉自己所有痛苦的知覺。

  回到家渾然不知幾點,但還能注意到車庫的車不在,想起爸媽明天才會從老家回來。

  就這麼跌跌撞撞走進家門,烈酒的後勁終於發作,我在客廳倒地不起,不多久,洋洋摸著樓梯扶欄下來,才剛開口喊喚便踢到牆邊的我。

  「哥,怎麼這麼晚回來?」然後她嫌厭地抽身退後:「好臭,你喝酒了?」

  「別管我,妳先去睡。」

  「你醉了?」她蹲下來,拉拉我無力的手臂:「不可以在這裡睡,會感冒。」

  「沒關係,妳先上去吧!」

  「晚上很冷耶!哥,回房間嘛!起來。」

  「洋洋……」

  「快點,跟我一起上去,走幾步就到了。」

  「我說不要管我!」我狠狠一揮,揮開長久以來的壓抑:「妳已經有翔平了,為什麼還要管我?」

  她重重跌在地上,驚恐地動也不動,我立即一陣歉疚。

  「哥…」

  「對不起…」緊緊攏抓頭髮,恨不得自己就此從世界上消失:「對不起,但是…別再管我了……」

  她躊躇一下,爬坐起來,重新回到我身邊,先是碰觸我的肩膀,然後是頭頂:

  「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洋洋的溫柔彷彿又要將我刺傷,我抱著頭,逃避似地埋進膝蓋,昏脹的腦子根本理不清是什麼事,我根本不要想起。

  「哥?」

  「別叫我哥。」

  「咦?」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父母也不一樣,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要作兄妹?」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為什麼?

  我抬起上身,絕望地靠上冰冷的牆,感到體溫隨著欲哭的衝動漸漸流失:

  「我根本…不想作妳哥哥,我不想…成為方洋的哥哥……我只能看著妳,妳在的時候,我看著妳;妳要離開了,我也看著妳……看著妳,到翔平的身邊去。」

  她張著嘴,難過喘息,燙熱的淚水灼傷我冷去的手。

  是啊!我讓思嘉哭,現在也讓洋洋哭了,而把自己也弄得疲累萬分、兩敗俱傷,在暈眩和黑暗中沉淪。

  「如果哥和翔平之間一定要選擇的話,我會選哥的。」

  這是我昏睡前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她輕輕靠著我,哽咽著聲音,說:

  「因為哥很重要,因為…因為你已經是我哥哥了……」

  或許,洋洋明瞭了什麼,所以她那麼說,緊緊挨著我傷心。

  我卻沒辦法再思考,任由這個千萬斤重的身體沉沉睡去。

  午夜再醒,發現自己還待在客廳牆邊,洋洋靠著我熟睡,我們共同蓋一條大綿被,我的頸子上還多她一條圍巾。

  我將洋洋抱回她房間,接著來到廚房找水喝,她說得對,晚上氣溫真的下降不少,我因此更為清醒,記起了好多事情。

  洋洋替我戴上的圍巾,正好是我一直忘記還給思嘉的那條,火鶴紅的顏色在低溫中倍顯暖和,許多足以取暖的聯想也不可收拾地湧現,熊熊爐火、燦爛陽光、思嘉的笑容。

  『喂……你喜歡我哪一點哪?』

  依稀,還看得見她問我時那抹無聲的微笑,而我…怎麼會說出那麼殘忍的答案………

  思嘉,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不願意傷害的人,我卻在不知不覺中令她傷痕累累;她是最懂我的人,如今卻離我而去了。

  洋洋還在睡,我不能吵醒她,只能緊緊抓攫那條紅圍巾,狠狠地忍住聲音,狠狠痛哭。

  轉眼間,洋洋的生日已經到了。

  「洋洋,我想問妳……」

  我在開口前先看見她背上的背包和外套大衣,她暫停穿套長靴的動作等我。

  「妳要出去?」

  「嗯!翔平要帶我去學校走走。你要問我什麼呀?」

  「呃…妳今天會幾點回來?」

  「這個嘛…不一定耶!你知道洋洋要是一時興起就會到處亂跑了。」

  「說的也是。」門鈴響起,我扶著她,讓她將馬靴穿好:「大概是翔平來了,快去吧!」

  「好,哥再見。」

  她的手滑離我掌心的瞬間,我曾那麼想牢牢抓住。

  但我放開了手,因為明白留不住任何一顆滑漏的沙粒,只要我和她是兄妹的身份還在。

  和洋洋之間的相處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在我喝醉酒、說了一堆胡言亂語之後。

  她仍然親暱地喊我「哥」,我也依舊順著她所有撒嬌的要求。

  只是她待在家裡的時間變長了,不再出去到處亂跑,反而陪著我們的小弟弟方祥玩。

  但今天是她生日,翔平一定要為她慶祝,所以她一早就出門,我也來到學校,重新回到和思嘉分手的地點,攤開樂譜,將CD擺好,沉澱心緒。

  這一次,我的心情沒有難過、沒有疲累、沒有空白,平平靜靜,順利錄製好要送給洋洋的鋼琴CD。

  『對不起……』

  當琴聲自昏暗的光線中消聲暱跡,我彷彿聽見來自幽冥空間的哭泣。

  離開琴鍵,抬起頭,深切地望向身邊空位:

  「思嘉…?」

  當我的心回歸平靜,我便會開始想念思嘉,這麼想念她的我,很卑鄙。

  她說我對她的喜歡和一般人沒兩樣,如果真是如此,那…思念呢?其他人是否也會像現在的我這樣思念她?

  我承認我不懂感情的區別,甚至搞混了,但從前和洋洋去公園散步,在兩排小葉欖仁的小徑上,她說:

  『枝椏都光禿禿的,其實春天和秋天的景緻很相似,不同的是,春天的枝椏會再長出綠葉,而秋天的枝椏還是什麼都沒有。再耐心地等一等就會知道;還看不出來的時候呢……春天也好、秋天也好,有什麼關係呢?』

  洋洋常說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懂的話,對此刻的我而言卻有令人放手一搏的作用。

  是啊!有什麼關係呢?我是否真的愛洋洋、是否只是喜歡思嘉,釐清過後對我或對其他人的世界又能有什麼改變?

  「妳要回去了?才三點呢!」

  「嗯!可是我一定要早點回去才行。」

  我打開禮堂的一扇窗,讓新鮮空氣進來,聽見路過的翔平和洋洋對話。

  洋洋的雙眼像要吐露秘密般熠熠發亮,得意地對翔平說:

  「今天是我生日,哥一早問過我會幾點回去,哈!他一定要幫我慶生的,所以我要趕快回家等他。」

  不論如何,最重要的是,洋洋喜歡的人是翔平,她也因此感到幸運;而更重要的,如她所言,我已經是她的哥哥了。

  步出禮堂,再度接觸到白天的明亮,舉目望天,縱橫著遙不可及而又令人欣羨的晴朗。

  我才明白,那條真正想飛的海裡的魚,是我,是我方廷。

  洋洋不是魚,從前的她只是一隻怯於展翅翱翔的飛鳥,嚮慕天空,卻缺乏一分勇氣。

  而我,才是那尾不安於鹹澀海水的魚,雖然自始至終都極力想跨越兄妹這道樊籬,可洋洋說,飛魚的命運只能在海平面上上下下而已。

  但,有什麼關係呢?

  「哥,嘿嘿……」洋洋等我回來了,賊賊地對我笑,還大剌剌伸出手:「禮物、禮物,不然下個月你生日我不幫你慶生了。」

  海洋的蔚藍、海洋的空氣、海洋的潮汐、海洋的夕照……那一切才是屬於我的世界,游魚見到了空中飛鳥,才會忘記深海的美麗。

  「哇!你特地幫我做的呀……」她收下禮物後,感動地合不攏嘴,忽然尖叫一聲,朝我撲來,開心笑個不停:「謝謝!洋洋不只下個月幫你慶生,明年、後年、大後年、一百年後也都會幫你過生日,哈哈!我好高興喔!」

  那美麗,在於她快樂的笑靨、她耍賴的嬌膩、她窩心的體貼、她依賴的啜泣、她每一次開口喊我哥哥。如果我不能和她成為兄妹,這幸福的美麗也就不存在了。

  「誰說每年生日都要跟妳過?」我故意使壞地敲敲她頭頂:「妳老哥也會交女朋友,哪有美國時間陪妹妹啊?」

  在我渴望那片無盡藍天的時候,總會浮現一彎思念,蜿蜒雲絮間,那是對思嘉的思念,就像每條河…最終總會流到海裡去。

  所以,天與海,我和妳,就此劃清了界線,如果我偶爾抬頭望天,也只是在尋覓妳飛過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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