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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那之後的星期四,我前去接思嘉下課的路上經過體育場,遠遠看見洋洋坐在石階上,手拿一瓶從販賣機買來的易開罐玩,當翔平的體育課結束,她也起身跑過去,兩人僅僅交談幾句話,翔平就被同班的世筠帶走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翔平的態度大不如前,少了分熱情,多了些淡漠,那是當然的,任誰都會生氣,尤其面對一位拒絕過自己兩次的女孩子,要他以平常心對待根本是嚴苛要求。
「這一次,妳真的太過份了。」
陪洋洋買珍珠奶茶的路上,我再也忍不住地冒出責備,雖然是自己妹妹,但她的任意而為連身為男生的我也要為翔平打抱不平。
「妳簡直是在耍人嘛!當初在日本說妳後知後覺所以拒絕他,那說得過去;但這次妳明明很清楚,也做得很清楚,為什麼還要說不?」
「我也知道自己任性,可是…就是不行啊……」
就是不行,我直覺地把它當作再任性不過的答案,直到那天遇見洋洋輕輕走入微雨中,抬著頭,等待五月的天空決堤。
醫院大門之內的寰宇,飄浮嗆鼻的藥物泡沫,包括醫生和護士看起來都像一條條不健康的魚,穿梭在鬱悶死水中,而洋洋穿著米黃色的洋裝,輕盈地悠游而出,外面下著毛毛雨,她伸出手,度量雨勢大小。
我出聲叫她的時候,她嚇一跳,對於我的出現有點倉惶失措。
「妳來這裡幹什麼?」因為她遲疑片刻,我便在她開口之前攔擋她:「不要想編故事騙我。」
「呵呵……我不會騙你呀!」
「那就老實說。」
「我說過,你是哥哥,所以洋洋不騙你。那,記得上次我跟你講的嗎?」她的頭髮鋪浮一層薄薄雨光,連睫毛也是,以致藍色眼眸比平常明湛許多,但她伸手指住那隻覆在紗布下的眼睛:「我快失明了,這一隻眼睛先,然後就會輪到另外一隻。」
我終於體會到了洋洋早已體會到的絕望,在微細的雨絲中,猶如飛魚躍出海面所灑落的水滴。
真的,魚兒,想飛;魚兒,卻折翼了。
所以,我會接住妳,縱使墜入深深的海底,無法呼吸,也要代替妳的一雙眼,尋見一條通往天堂的道路。
「……那是什麼意思?」
「失明就是…眼睛瞎了,看不到東西的意思。」
「不要跟我開玩笑。」我的耐心意外失去了,在醫院門口嚴厲地質問起她:「妳的眼睛到底怎麼了?不是早就沒事了嗎?」
洋洋對於我的堅持無可奈何地抿抿唇,斂起散漫神態:
「哥,那一次我在房間打破啤酒杯,其實完完全全、百分之一百二十都是我的關係,我的眼睛會突然看不見東西,那天就是這樣,看不到哥伸出的手。」
「妳說這些幹嘛?」
「還有,在電影院,洋洋沒辦法跟你們一樣,一會兒工夫就能適應黑暗,我只要一踏進去,眼前就都是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
「我沒在問妳這個。」
「所以,所以…洋洋快失明了。」
她又說了一遍,我彷彿感染到洋洋先前的恐懼,一時半刻間竟接不上話。
「醫生說,最晚,最晚今年的冬天就會……You know, lose sight。」
「不是…治好了嗎?爸說妳當時的復健很順利。」
「是呀!不然現在除了角膜的問題之外,可要多一項視網膜剝離了,幸好,保住視網膜,讓洋洋多了幾年的光明。」
「那…爸媽他們知道嗎?」
她困難地眨掉睫毛上雨滴,撥攏開始糾在一起的瀏海,一堆無謂的小動作之後,才蹙著眉心看我。
我沒辦法和她一樣平靜,甚至不曉得洋洋怎能如此滿不在乎,我在下一秒抓住她就要走。
「妳真是胡鬧!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瞞著他們?」
匆促之中,一股堅韌的力量扣回我手掌勁道。
「請你不要說。」洋洋再管不住哀楚,眼看那方眉心的凹陷窪地就要滿溢:「拜託你,別讓爸媽知道。」
「怎麼可以!」
「可是…他們會把我關在家裡、醫院裡,我就不能再多看這個世界幾眼,哥,我只想…只想再看看翔平……拜託……不要………」
為了妳好,我應該強行將妳帶到爸媽面前,強迫妳接受治療;然而,也為了妳好,我似乎應該站在妳這邊,為妳保守秘密,讓妳在僅有的時間裡,任性。
「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洋洋……」
「哥不用做什麼,洋洋失明是遲早的事,醫生說,沒辦法了,所以…請你什麼都別做。」
「真的沒辦法…?」
「洋洋總不能…希望世界多了一個人死掉,然後把角膜送給我,對不對?」
妳不能,我可以。
「哥…?」
儘管她再怎麼努力,也藏不住聲音裡的哽咽,而我也因此…無法果斷拒絕。
「我會自己告訴爸媽,在這之前,你別讓他們知道,好不好?」
人的一生,似乎無時無刻都在作抉擇,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到了下個路口又有新的選擇題出現。選擇今天穿素面襯衫還是格子條紋,選擇下廚煮飯還是買一份便當,選擇搭公車還是計程車,選擇辦VISA還是MASTER CARD。
「洋洋都有定期來作檢查,醫生說目前的狀況很好,所以,好不好?」
記得從前考試,在一道是非題選了圈,回頭來檢查的時候,又把它改成叉,而往往後來的正確答案,是圈。
「我知道了,我不說。」
也許將來爸媽會把我痛斥一頓,也許我會後悔不已,但在今天、在這一刻,我只知道無法對洋洋說「不」,就像明知到頭來「圈」才是正確答案,我還是在自己的良知上…狠狠劃下兩道裂痕。
於是,一切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生活步調一成一變。
我不說,洋洋也沒再提。
她在一天央著老媽讓她聽聽胎兒的動靜,老媽既害羞又好笑地搖搖手:
「現在還早呢!什麼都聽不到的。」
「沒關係,我聽聽看嘛!」
她親暱挨近老媽還不算大的小腹,安靜下來的時候,嘴角滑過一抹不太過鮮明、卻清晰可見的淺笑,洋洋沒說到底聽見了什麼,但我確信她真的聽見某些不平凡的天籟。
我不再認為這個女孩子古怪、恍惚,就算她癡癡守在體育場外的台階上,也只為她無謂的努力心疼,努力聆聽、努力凝望,然後呢?
「然後的事,就算視力2.5的人也看不到呢!洋洋何必自尋煩惱?」
是的,她說不將時間浪費在煩惱上,所以寧願每個星期四到體育場等翔平下課。
幾名外系男生或許聽說了洋洋拒絕翔平,重燃希望,曾經到體育場找過她。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每每這麼回拒他們,簡單明瞭。
而耐人尋味的是,當有男生接近洋洋時,球場上的翔平總會停頓運球動作或是衝刺的腳步放慢下來,投向台階方向,用他不冷不熱的視線。
這天,又是星期四,爸爸在早餐時刻提起暑假去日本的事,主要是替洋洋的親媽媽掃墓,八月底忌日就到了,那時機位難求,必須早點訂票。
洋洋土司吃到一半突然丟回盤子,抓起背包就說要去學校,彷彿想到了什麼。
梅雨季似乎快過去,雨來得斷斷續續,稀疏零星,我坐在教室靠窗位子,不時讓窗外小雨分了心,陷入一場無法解釋的煩躁中,那時,我幸運地在陰雨天氣下尋見陽光。
小太陽的鑰匙圈從背包一角露出半邊光圈,令我想起思嘉偶爾傻氣的笑容。
我笑了一下,重新正視黑板上龍飛鳳舞的英文句子,並且決定下堂翹課,去接正在一棟大樓上課的思嘉,這算給她驚喜嗎?我想,到時候思嘉所綻放的開心表情才是我的驚喜。
下課後,我直接走向那棟大樓,有點迫不及待,因此來得太早了,左晃右晃都看不到她的人,只得在一方花圃邊坐下來等,不多久,上頭階梯傳來思嘉的聲音,透著不耐。
「對,對,對,就是他,姑奶奶,要我講幾遍哪?」
「不會吧?思嘉,做朋友還可以,但男女交往又是一回事耶!」
然後是她死黨的聲音,打死都不相信的語氣。
「所以我不是鄭重聲明了?我先和方廷做好朋友,後來就成為男女朋友,就是這麼一回事。」
「喂!小姐,妳沒聽過他的事呀?他是最正統的花花公子耶!我朋友知道他過去的輝煌戰績,多得嚇死人!」
「放心,我的心臟很強韌,而且,方廷現在才不是花花公子。」
死黨對於她的執迷不悟急得跺腳,跑到思嘉面前拉住她,好心警告:
「我承認,方廷是帥到不行,尤其那天合唱比賽他在台上彈琴,簡直是要迷倒眾生了,可妳要想清楚,如果哪一天…他傷了妳的心,就像他傷了其他女孩子們一樣,怎麼辦?」
怎麼辦?我覺著受傷了,當我觸見思嘉回話前咬住下唇,也咬住一絲猶豫。
「喂!妳再講他壞話,我可要翻臉囉!保證比翻書還快!」
思嘉盛氣凌人地將背包負在背上,加快腳步,害死黨得小跑步才跟得上。
連路過的學生也匆匆加快速度,因為天又開始飄雨,並不大,卻降下足夠的寒意將我凍結,我就這麼在花圃邊坐下去,不知為什麼剛剛不肯出現在思嘉面前,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又停了。
校園裡每一道路面都蒸浮著雨水和著柏油的味道,我依循氣味慢慢步行,不知不覺來到體育場,大二的學弟妹正巧上完課,翔平汗流夾背,拿了一罐運動飲料猛灌。
洋洋見他休息了,興沖沖跑下台階,急於分享自己今天的新發現。
「翔平暑假的時候會回日本是嗎?」
他不自然地看她一眼:「對。」
「那麼,又什麼時候回台灣呢?」
「還沒決定。」
「好歹…八月底之前都在日本吧?」
他抬頭望望周圍四散的同學,有些急於擺脫洋洋的神態,使得每一個回答青一色都是冷漠而簡短的。
「應該在吧!」
「太好了。」洋洋歡喜地輕呼,完全不顧對方反應:「那個時候我也在日本。」
「那又怎麼樣?」
「我想,既然我們都回長崎了,那麼約一天一起到港口看海好嗎?」
「……」
「如果在台灣,還要特地搭遠車去台東,不過如果是長崎就不一樣了,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海邊。」
「我不會去的。」
他當下啟步走開,洋洋回過神,趕緊跟上去。
「為什麼?陪我去一次嘛!上回你也願意去的……」
「請妳別再這樣了。」
「咦?」
他站住,側過身,在快要淌落汗水的瀏海之下,潛著一雙蘊意蠢動的黑眸。
「既然妳已經明白地拒絕一個人,就不應該再做出或說出會讓人誤會的事,妳這樣的行為,簡直是放餌釣魚,等魚上鉤了,再一口氣連餌帶鉤地拔掉。」
她著急地搖頭:「洋洋從沒這麼……」
「我曾經試著繼續把妳當作好朋友,如果妳願意保持朋友的距離的話。可是…妳實在不該再對我說出那種看海的邀約。」
「我沒有其他意……」
洋洋情急之下上前一步,不料一只鋁箔罐倏地掠過她身邊,直撞上後面的牆,「鏗鏹」一聲,精準地落入垃圾筒。
洋洋錯愕地望他,翔平的神情並無太大變化,沒放鬆,也沒回溫。
「我討厭妳。」
牆上殘留著水花痕跡,徐緩地縱流幾條渠道而下。
然而我以為也能看見水痕的洋洋臉龐,卻依然清秀乾淨。
我和洋洋不約而同在校門口相遇,她有些發愣,而我看著她的同時,就像見到狼狽的自己,不由得萌生同病相憐之情。
「哥,你的頭髮怎麼濕了?」
「剛剛淋雨。」
「咦?你沒帶傘嗎?」
她匆匆從背包中找出一把傘,好及時撐擋這陣說下就下的雨。
我拿起藍格子花色的傘,和她默默並肩而行,自從和思嘉交往之後,同洋洋一起走在路上的機會便減少了。
「剛剛…我都看到了,其實翔平會生氣是正常的,他教訓妳的話也沒錯,他只想跟妳講道理。」
「我懂的。」
那就令我更匪夷所思了。
「那為什麼還…怎麼說呢?還不死心?」
「但是,翔平說討厭我,並沒有說不喜歡我呀!」
她冰雪聰明地微微而笑,我驀然了解她不落俗套的想法了。
洋洋不用二分法來看待喜歡與討厭,換言之,這兩種情感是可以並存的,因此她相信,翔平對她的喜歡自當年的長崎直到如今,還在。
「天啊!妳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可以這麼樂觀?」
我忍不住要敬佩她,洋洋卻神秘兮兮地揚高下巴:
「哼哼……因為我有充份的理由必須樂觀哪!」
這個角度,十分剛好,讓我只看得見她右眼上的白紗布,白,屬於冷絕的顏色,我因此背脊發涼。
「倒是哥你,臉色不太好呢!怎麼啦?」
我不由得要擔心,她那隻眼睛是否還能看見光明。卻問不出口。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挫折。」
「是…跟學姐有關嗎?」
「嗯!」
「要不要洋洋幫忙?」
妳連自己的事都搞不定了,要怎麼幫我呢?
我不捨地摸摸她的頭說:「陪我走回家,就好。」
洋洋輕輕笑了幾下,忽然攏住我的胳臂,故意和我靠得很近:
「陪你走呀?那你說我們看起來像不像一對情侶,在雨中漫步?」
「妳在說什麼啊?」
我一陣緊張,險些掉落手中的傘,但洋洋已將頭舒適地枕在我微濕的肩膀:
「洋洋暫時當你的女朋友好了,等雨一停,就結束。」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靜靜觀望馬路上的雨景,於是我重新將傘挪回正中的位置,楚河漢界,然而在細雨朦朧中我和她曾一度跨越界線,緊緊靠攏;雨停,便又分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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