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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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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3: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書名】:禍國

【作者】:十四闕/伊呂/阿某

【內容簡介】:

      以線為繡,可織歲月;以心為繡,可織江山。一座宮廷,怎能困住鳳凰?我命由我不由天!

      唯方大地,燕璧宜程四分天下。璧國右相的小女沉魚,儀容端莊,賢淑溫婉,傾慕四大世家姬氏的公子姬嬰,兩家預備聯姻之際,卻被君王昭尹橫加破壞,一道聖旨,擇伊入宮。

      姜沉魚為了家族萬般無奈,領旨進宮。但她不願成為帝王的妃子,老死宮廷,便毛遂自薦,請求成為昭尹的謀士。昭尹為她的膽量和見識所傾倒,遂派她出使程國,以為程王祝壽為名,暗中竊取機密情報。

      孰料改寫四國歷史的風雲際幻就因為這麼一個不經意的決定而開始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從天真純潔的多情少女,到母儀天下的皇后;從任人魚肉的弱小女子,到叱吒風雲的一代女王……

      禍國一出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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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4: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進宮   第一章 沉魚

  東風呼嘯,天色陰霾。

  昨夜冬雪猶殘,最是森寒。從轎子的簾縫往外看,只覺一切都是陰陰的,森嚴壁壘間,經冬不凋的松柏顯得格外黯淡。明廊在這樣的日子裡,也點起了燈,遠遠望去,紅線連綿蜿蜒,彷彿沒有盡頭。

  兩旁的朱牆青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圖案多為龍鳳,雖然大氣,但卻失之靈秀。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不喜歡皇宮的。

  若當年,一旨下來,選的不是姐姐而是她,真不知該如何在這樣的深宮內院裡度過漫漫餘生……也幸得是圓滑世故的姐姐,才能遊刃有餘,聖眷至隆。

  正想到這,轎身忽的一停,前方傳來一聲音道:「轎中可是姜家姐姐?」

  她將轎簾挽起,便見一張笑靨卿卿,湊上前來:「啊哈!果然是姜家姐姐!你今天可是來看望姜貴人的?怎麼事先都不知會我一聲呢?要不是正巧在這碰上了,我還不知道你來了呢……」

  那少女語速極快,吐字如珠,大約十三四歲年紀,身形尚未長開,容貌平平,卻有一股子天真爛漫的神態,顯得好生嬌憨。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妹昭鸞公主。

  姜沉魚連忙出轎,俯身剛要叩拜,昭鸞已一把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我之間,何需多禮。可巧碰上,我便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姜貴人吧。」

  她怎敢拒絕,但見公主身後只跟了兩名宮女,並無玉輦,心想自己的轎子恐怕也不能再坐了,便索性棄了轎隨她而行。一路閒聊著過去,兩旁宮人紛紛叩禮。

  「公主怎會來此?」

  「我剛見完太后,正想著去前殿看看皇兄呢,就碰上你了。對了,聽說姐姐上個月及笄,可惜我未能前去觀禮。我們已有半年未見,姐姐比我印象中還要美麗。」昭鸞說到這裡,不禁感慨,「這世間,果然也只有你這個璧國第一美人,才配用『沉魚』這個名字了。」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輕聲道:「公主此言羞煞我了,別且不說,單是這宮中,薛皇后之高貴,姬貴嬪之華雅,都遠為我所不及,更何況……還有那曦禾夫人,她才是四國公認的第一美人啊。」

  昭鸞臉上頓時顯出厭惡之色,哼了一聲道:「那個妖妃?你不提她倒好,提起來我就莫名煩躁,她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一日都不得安生。你可知我為何要去前殿看皇兄?就是因為她又興風作浪了!」

  姜沉魚微微一怔,尚在一頭霧水時,昭鸞已拉著她走過玉華門,遠遠的指著景陽殿道:「喏,你看。」

  放目望去,透過漢玉雕刻的欄板望柱,只見一女子正跪在殿門外的臺階上。

  因天色的緣故,四周的景物都是那麼的黯淡,泛著鬱鬱的青灰色,只有她,身披一襲白貂皮裘,在那樣的景緻間,白的刺眼,白的撩人,白的驚心動魄。

  雖然距離遙遠,容貌模糊,但光憑那麼一個氣勢奪人的身影,姜沉魚已猜到那必是曦禾夫人無疑了。「她為何跪在殿前?」

  昭鸞嘴角輕撇,不屑道:「苦肉計唄。她受了委屈,想討回來呢。」

  姜沉魚不禁又是一呆,忍不住想:天底下還有人敢給那個女人委屈受麼?

  對於曦禾夫人,她實在是聽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原因無它,她姐姐視這女子為最大勁敵,恨的厲害,連帶著整個姜家都把曦禾夫人當成洪水猛獸,處心積慮地想著怎麼才能除掉這個絆腳石。

  然而想歸想,卻一直沒有下手的時機,曦禾夫人目前正受恩寵,大有「摒棄三千,獨寵一人」的趨勢,甚至於,只因為她喜歡琉璃,皇帝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宮,從瓦到牆,從窗到門,還有地面欄桿,無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光,極盡絢爛。

  這樣的奢侈,這樣的糜爛,這樣的引起朝臣不滿、議論紛紛,但被議論的那個女子依然張揚故我,毫不收斂。

  「哼,她這般囂張,遲早會有報應的。等到皇上什麼時候對她失去了興趣,不寵她了,她今日得到的福分,就得一樣樣的還回去。」姐姐當時咬牙切齒的表情,她現在還能清晰的想起。而今,看這女子於這樣的寒風凜洌中跪在台前,不知為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種慼慼然的感覺——這皇宮,果然是是非地啊。

  「不過,這次恐怕是討不回來了,跪也是白跪。」昭鸞在一旁幸災樂禍,也不知曦禾夫人是哪裡得罪了她,竟惹得她如此生厭。

  姜沉魚轉身道:「我們走罷。」

  「咦?這就要走了麼?我還沒看夠呢,難得見那妖妃倒楣的啊……」昭鸞一邊不滿的嘟噥著,一還是跟了過來,繼續道,「你知道嗎?她這次得罪的,可是皇后呢。」

  姜沉魚一驚,咦?

  說到那位薛皇后,出身極其高貴,乃前朝長公主之女,當今天子的表姐,其父薛懷更是戎馬半生,南至江裡,北達晏山,將璧國的版圖整整擴大了一倍,先帝親賜「護國神將」之名。薛皇后生性平和,溫良大度,對諸位妃子都寬和有加,而且一心向佛,鮮少理會後宮之事,所以那些爭風吃醋的事情,素來是與她無緣的,怎得這回曦禾夫人把她也給得罪了?

  不待她問,昭鸞便已細細道出。原來皇后參佛歸來,在洞達橋上,不知怎的就跟曦禾夫人的車對上了,原本怎麼說都應該是妃子給皇后讓道,但曦禾夫人就是不讓,兩邊就那麼僵持著。原本以皇后的性子,也不會拿她怎麼樣,但好巧不巧的皇后那年僅七歲的小侄子,有著璧國第一神童之稱的薛采也在車上。他見姑姑受辱,冷冷一笑,出車叱喝道:「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說完奪過車伕手裡的馬鞭,對著曦禾夫人的馬狠抽一記,馬兒吃痛立刻跳起,結果曦禾夫人就連人帶車一塊紮進了河裡……

  昭鸞咯咯笑道:「真沒想到啊,那妖妃也有這麼一天!哎呀呀,小薛采實在可愛,真真讓人疼到心坎裡去。」

  姜沉魚也忍不住抿唇一笑,薛采之姿,她在兩年前便領教過了。

  那孩子從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風景,七年來,年紀越長,景緻愈妙。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時便成了璧國派往燕國的使臣,燕王見而笑:「璧無人耶?使子為使?」薛采對曰:「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燕王大喜,賜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嘆道:「當得這樣天下無雙的璧玉,才配的上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妙人兒啊。」

  自那以後,「冰璃公子」之號不脛而走,名動四國。

  如今,他又為皇后出頭,驚了曦禾夫人的馬,害她跌進湖裡出盡洋相,以她的脾氣,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怕什麼?」昭鸞滿不在乎道,「小薛采可是太后的心肝寶貝,便連皇兄,也不敢拿他怎麼樣的。」

  說話間,嘉寧宮已至。當今皇帝還很年輕,登基不久,後宮妃子尚不足百人。皇后以下,設有貴嬪、夫人、貴人三夫人,分別住在端則宮、寶華宮和嘉寧宮。再下是九嬪、美人和才人,但大都只有虛號,尚未封實。而她的姐姐姜畫月,便受封貴人,住在此處。

  比之驚世駭俗的琉璃宮殿寶華,嘉寧則顯得端莊素雅,屋前種著三株臘梅,點點鵝黃悄然生姿。廊前宮女早早迎了過來,一邊叩拜一邊接了披風過去:「貴人正念叨著姑娘怎麼還沒來呢。」

  「姐姐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就是身子乏力,懶得動。快請進。」宮女說著掀起擋風簾,引二人入內。進得內室,見一女子擁被而坐,正就著宮女的手在吃藥,眉眼細長,膚若凝脂,長的極為秀麗。

  昭鸞吸吸鼻子,奇道:「這藥是什麼做的?竟這般地香!給我也嘗嘗。」

  姜畫月淡淡一笑:「公主又胡來了,這藥,也是可以隨便吃的?」

  昭鸞上前握住她的手搖了搖,嬌聲道:「我說呢,貴人平日裡怎的這般香,想必就是吃了這藥的緣故。貴人就是會藏私,不肯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姜畫月哭笑不得,扭頭對妹妹道:「你怎的把這活寶也給帶來了?」姜沉魚只是抿唇笑,也不說話,心裡卻想,不愧是姐姐,竟連公主也哄的服服帖帖,相對比之下,那曦禾夫人果真是不會做人。

  耳中聽昭鸞又得意洋洋的把曦禾夫人落湖之事說了一遍,姐姐臉上果然一幅訝然的表情:「曦禾夫人去殿前跪著了?」

  「嗯哪,估摸著到現在還跪在那呢。」剛說到這,一女官匆匆求見,進來後俯在昭鸞耳邊低語幾句,昭鸞頓時變色而起:「什麼?你說的是真的?」

  姜畫月不禁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昭鸞跺足道:「完了完了,我就說那妖妃什麼事都幹的出來,本還以為她這次要倒大黴,沒想到她竟然還藏了那麼一招,這下可糟糕了!」

  姜畫月和姜沉魚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姜畫月柔聲道:「公主別急,先說說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曦禾夫人今日裡是領著聖旨要出宮去辦差的。」此言一出,不只是她,連姜畫月也頓時色變:「什麼?聖旨?」

  「是呢,皇兄有意聘衰翁言睿為師,而言睿又是那妖妃父親生前的老師,所以那妖妃便領了聖旨親自前去冊封,不想就在洞達橋上與皇后撞上了,而且還被小薛采一鞭給弄進了湖裡……」

  姜畫月輕嘆道:「這要平日裡也沒什麼,只是有聖旨在身,代表的就是皇上,衝撞天威,可是死罪啊。」

  「唉唉唉,這可怎麼辦?我說她怎的一直跪在殿前,要趕平日裡,皇兄早心疼的親自出來扶了,這會兒恐怕是皇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拖而不見吧。不行,此事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我這就去找皇嫂,看看究竟該怎麼解決。」昭鸞一邊說著,一邊竟是匆匆的去了。

  姜畫月忽的攥了妹妹的手,也跟著起身道:「走,我們也去瞧瞧。」

  姜沉魚連忙拖住她,低聲道:「姐姐,這種是非,還是避開為妙吧?」

  姜畫月淡淡一笑,用指頭戳戳她的額頭,「你懂什麼?正是這樣的是非之時,才是可用之機啊。」當下命人更衣,簡單梳妝後攜同姜沉魚一起去皇后的住處恩沛宮,不料走到半路聽說皇后等都趕去景陽殿了,便又轉去景陽殿。

  剛過玉華門,就見殿前站了好些人,原來是各宮的妃子們大多趕來了,宮女們攙著臉色蒼白的皇后,昭鸞站在她身邊,用一種憤然的目光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曦禾夫人。姜沉魚又仔細看了一下,沒有看見那位才冠天下的姬貴嬪,心中略感失望。

  只見總管太監羅公公彎腰站在曦禾夫人面前,柔聲勸道:「……夫人,您是萬金之軀,這天寒地凍的,萬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還是起來吧……」

  姜沉魚跟著姐姐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那曦禾夫人的面龐也跟著由模糊轉為清晰,就如一幅畫,慢慢的勾出輪廓,染上顏色,最後形築成明麗影像:

  用淡霧中的遠山凝聚成的長眉,用靈動著的羽翼交織起的雙瞳,用連綿雨線描繪下的肌骨,用帶著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這樣乍然呈現在了眼前。

  前一刻,還是單調的純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鮮明的令人目眩。

  這一瞬間,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揮,渾濁塵世,頓時明朗清晰,黑白人間,剎那色彩斑斕,數不盡的蘊藉風流,道不完的豔羨驚絕,全因著這一女子的樣貌姿態,被撥起撩動。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震,幾不知身在何處。

  從小到大,她聽過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美」。每個見到她的人都會驚嘆不已的說:「姜家的這個小女兒生得可真是美呢。」「哎呀,這就是沉魚吧,這名起的夠傲也夠配。這般畫似的人兒,真不知是修來的幾世的福氣呢。」

  就在片刻之前,昭鸞還讚過她的美麗,稱她為璧國第一美人。雖然當時她謙虛的立刻做了否認,但心中要說沒一絲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時此刻,第一次親眼目睹曦禾的儀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傾覆而下,直將她從頭寒到了腳。

  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如此的活色生香,如此的風華絕代,如此的美貌逼人!

  又怎是她所及的上?

  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自相形穢的滋味。

  耳中聽那羅公公又道:「夫人,您身子骨素來弱,如此長跪,以後落下病根可怎麼得了?您就當可憐可憐老奴陪著站了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讓老奴回去啊……」

  接著,曦禾終於開了口:「臣妾辦事不力,連聖旨都保不住,令天顏蒙羞,萬死難辭其疚,懇請皇上責罰。」

  她的聲音亦很獨特,帶著點硬生生的脆、懶洋洋的媚,每個字的尾音都斷的又是俐落又是纏綿。

  「哎喲我的夫人哦,皇上哪捨得責罰您哪?便連跪也不捨得讓您跪啊,這不吩咐老奴出來接您進去麼?您快起來吧……」

  「皇上若不責罰,臣妾就不起來。」口吻極淡,卻讓人感到一種格外的堅持。曦禾平視著前方誰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揚,固執懶散邪魅無雙的笑。

  這下連那公公也沒辦法了。她這態度擺明瞭非要一個結果,絕不就此甘休。說是責罰她,其實針對的還不是薛采?而說是針對薛采,其實還不是指向了皇后?

  偏偏,有聖旨落水這麼一樁壓在那裡,著實讓她抓到了最強有力的機會。

  再看皇后,臉色更見慘白,最後淒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週遭女官紛紛驚呼,昭鸞更是連忙伸手相扶,急聲道:「皇嫂,你這是幹嗎?」

  薛皇后注視著曦禾,沉聲道:「小侄頑劣,冒犯聖旨,實乃臣妾管教無方。皇上若要責罰,但請責罰臣妾,小采年幼……」語音至此,已近哽咽,那「無知」二字,卻是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昭鸞聽了更是氣怒,狠狠地瞪著曦禾,而曦禾依舊平視著前方,豔絕人寰的臉上滿是嘲諷,竟是連這皇后也未放在眼裡。

  姜沉魚暗暗心驚,忍不住想,是什麼令得她敢這般囂張?

  聽說,曦禾夫人出身市井,父親葉染是個百考不中的秀才,母親方氏以賣麵為生,因做得一手好麵,遠近聞名。衰翁言睿便是被她的麵所引誘,收了葉染這麼個不成材的學生。後來,葉染不知怎的成了淇奧侯的門客,仍是碌碌無為,終日嗜酒貪睡,其母不堪忍受,於是自盡而死。葉染不但沒有因此收斂,反而更加變本加厲,為了還酒錢,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子。曦禾就是這樣被賣進宮裡來的。自她入宮後,某夜葉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來,她就真的是舉目無親了。

  這樣一無身份二無背景的女子,雖憑藉過人的姿色獲得了一時的寵愛,但君王的寵愛素來難久,她怎得就敢這般張揚放肆,咄咄逼人?不為自己留半點退路?

  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謙恭、進退得宜的姜沉魚眼裡,簡直是不敢置信的事情。如今她望著這個十步之外的女子,只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驚悸異常。

  景陽殿內,依舊肅穆無聲。

  景陽殿外,人人表情各異。

  天色越發的陰沈,寒風裡多了縷縷白點,不知是哪個女官喊了一聲:「啊,下雪了!」姜沉魚抬頭一看,就見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

  這樣的天氣裡,連站著都是一種煎熬,凍得手腳冰冷,更勿提跪著。而那位曦禾夫人,髮上結了碎冰,莫不成自湖裡上來後就直接過來了,連濕髮都未擦乾?

  那羅公公轉身囑咐了一句,立馬有小太監送來了傘,他將傘撐到曦禾頭上,哀求道:「夫人,您看這會都開始下雪了,而且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個時辰了,便是鐵打的也受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來吧……」

  曦禾不為所動。

  這邊,昭鸞也勸皇后道:「皇嫂,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錯,你跪什麼啊?既然當時有旨在身,她為何不早說?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該給皇后讓道,皇嫂,你和薛采都沒有錯!」

  薛皇后苦笑一聲,也不肯起身。

  如此一來,又成了雙方僵持著的局面。

  皇帝又遲遲不肯表態,眼看著這事沒個完時,一聲音遠遠傳來:「薛采衝撞聖威,前來領罪——」

  眾人抬頭,只見七歲的童子就那樣狂奔而來,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的跪下,竟是跪在她身邊,與她並肩。

  這下子,局勢更亂。昭鸞連忙上前拉他道:「小薛采,你這是又做什麼?快快起來。」

  薛采搖頭,粉妝玉琢般的臉上滿是堅持,一雙眼睛黑亮如珠地望著殿門,高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與姑姑沒有關係。請皇上念在薛氏一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罰我一人,薛采謝恩!」說完,磕頭於地,砰砰有聲。

  白玉階石,冷至徹骨,而那小兒便一次又一次的磕著頭,額頭皮破,血慢慢地流下來,模糊了那樣一張俊美靈秀的臉,當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薛采素來討人喜歡,如今受這樣的罪,直把眾人看的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的怨恨曦禾,為何這樣一個小孩也不肯放過。而曦禾就跪在他身側極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磕頭,目光閃爍間,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後又是揚唇那麼淡淡一笑,似嘲諷似愉悅更似是置身事外。

  薛采聽到她的笑聲後目光徒然而變,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起身緩緩道:「薛采明白了。薛采願以一死,還家門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欄板撞了過去。

  尖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幸得旁邊的羅公公雖然年邁,身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薛采雖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暈了過去。

  薛皇后驚乍之下,幾乎沒暈過去,旁邊一干女官紛紛勸慰。照理說鬧成這個樣子,皇帝怎麼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可殿內還是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

  為什麼會這樣?姜沉魚不禁起了幾分疑慮。這時一宮人匆匆跑上石階,高聲報導:「啟稟聖上,淇奧侯已至,現正門外候見。」

  殿內傳出一聲音道:「宣。」聲線無限華麗,宛若遊走在絲綢上的銀砂,低靡撩人。

  一干人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皇上遲遲不表態,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來了,這天下,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情呢。眾人不禁紛紛面露喜色,尤其是姜沉魚,一時間心如小鹿亂撞,手腳都無措了起來。

  淇奧侯姬嬰。

  乃姬貴嬪的胞弟,世襲一等候,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先帝贊之,賜封號「淇奧」。

  淇奧二字,本出自《詩經·衛風》:「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認為,這二字再是適合他不過。

  姜沉魚曾在父親的壽宴上遠遠地見過他,自那之後,便再也難以忘懷。此刻一聽說他來了,又是羞澀又是期待,當下凝目望去,只見一白衣男子跟著宮人出現在玉華門外。

  週遭的一切頓時黯然消退,不復存在。

  只剩下那麼一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的、極盡從容地,像是從宿命的那一頭,浮光掠影般的走過來。

  沒有任何語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風姿哪怕萬一,沒有任何辭彙能形容他超然的氣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見過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溶溶月華一瀉千里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頭長達腰際、光可鑑人的黑色長髮;如果你見過靜寂無聲的山顛上,皚皚白雪綿延無邊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身輕如羽翼、纖塵不染的白色長袍。

  墨般的黑,與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顏色。

  如此簡單,如此素淡,卻又如此的動人心魄。

  公子姬嬰。

  是他,真的是他,又見到他了……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就在昨天,母親還笑言道:「我家沉魚這樣的人品相貌,當今天下,想來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嬰,才配的上。我們姜家聯同薛、姬二家,乃璧國三大世家,正可謂是門當戶對。沉魚,你意下如何?」

  嫂嫂當時也在旁邊幫腔道:「想那淇奧侯,是何等的風流人物,帝都的適齡女子們,哪個不眼巴巴的望著他,沉魚啊,這可真的是樁好親事,只要你點個頭,我們這便去求親。要辦趁早,否則再等幾年,昭鸞公主大了,恐怕,就輪不上你嘍。」

  而今,她望著這個很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覺得一顆心,如同滲透在水中的顏料,悠悠蕩蕩地化了開去……

  姬嬰走上臺階,自曦禾身側走過,隨宮人進了景陽殿。曦禾一直垂著頭,直到殿門合起,才抬起頭,寶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淺轉濃,表情難分悲喜,因太複雜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姬嬰進去大概盞茶工夫後,羅公公出來傳喚道:「皇上宣皇后晉見。」

  薛皇后望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身進去。進得殿內,只見太醫正在為薛采上藥,皇帝與姬嬰都站在一旁靜靜觀望。薛皇后連忙跪下道:「臣妾教侄無方,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轉過身來,微微笑道:「起來吧。」

  明亮的燈光映著他的臉,璧國的現任國主昭尹,是個極其英俊的少年,眉眼彎彎,總是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顏悅色不過假像,這位少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她忐忑不安地湊近榻前,急聲道:「太醫,我侄兒撞的可嚴重?」

  太醫為薛采把完了脈,回身行禮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無大礙,只需休養一陣子便能康復。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他額頭之傷,恐怕會留疤。」

  薛皇后一顫,再看向昏迷中的薛采,心裡又是酸澀又是內疚。她這侄兒從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頭腦聰慧,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雖只在額上,但畢竟是有了瑕疵。

  正黯然神傷時,感應到某個視線,她抬起頭,只見姬嬰朝她微微一笑道:「男兒大丈夫,區區疤痕不算什麼,皇后勿需為此多慮。」

  薛皇后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再將目光轉向昭尹,昭尹眉色淡淡,依舊不動聲色。她再度下跪,淒聲道:「皇上,小采年幼無知,衝撞了曦禾夫人……」剛說到這,昭尹便抬起手來,制止她繼續往下說。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終是難逃。

  這時一個容貌清秀的太監悄悄從側殿貓著腰走了過來,薛皇后認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見他進來後曲膝跪下,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立刻回身道:「如何?拿來了麼?」

  「是。」田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長匣子,畢恭畢敬地呈至皇帝前。昭尹打開蓋子,眉毛又是一彎,朝身旁的姬嬰笑道:「淇奧果然好計,如此一來事情便可解決了。」說完,轉身將匣子遞給了薛皇后。

  薛皇后滿心疑惑的接過,只見裡面放著一軸黃絹,展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跡徘徊俯仰,容與風流,正是先帝御筆親題。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這是何物?」

  薛皇后遲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親筆抄錄的增壹阿含經?」

  「沒錯。皇后知不知道它的來由?」

  「聽聞……前朝雲太后病重,先帝為表孝順,親手抄錄了這首增壹阿含經,為伊祈壽。之後此經便一直供奉在定國寺中,視為天下孝之表率。」

  昭尹點點頭,目光中閃爍著一種難言的情緒,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皇后與小薛采今日豈非正是從定國寺回來?」

  薛皇后心頭一震,忽然醒悟過來,驚道:「皇上的意思是?」

  昭尹將目光別了開去,注視著書案旁的一樽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微笑不語。見他那個樣子,薛皇后知道自己猜對了——沒想到皇帝居然肯幫她!

  聽聞太后這幾日鳳體欠和,若她自稱是為了太后而將這軸御經從定國寺取回,今天的事情就會變得截然不同。

  她是正妃,又有先帝御卷在手,曦禾即便身懷聖旨,也需恭身避讓。如此一來,薛采令曦禾連同聖旨一起落水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皇后心頭震撼,一方面固然是為大禍消解而喜,另一方面則是對皇帝此番的意外偏袒而詫異:

  昭尹,她的夫,十四歲便嫁他為妻,迄今六年。他對她素來禮儀有加、親暱不足,真正可算的上是相敬如「賓」。五年前他被姬忽的絕世才華所傾倒,三年前他恩寵溫婉可人的姜畫月,如今對美貌絕倫的曦禾更是捧若明珠,天下皆知。

  可是,在今天的這件事上,他卻選擇了維護她……一時間,五味摻雜,有點點甜蜜,又有點點辛酸。

  當即恭身下跪,感激道:「臣妾謝皇上隆恩!」

  昭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銅獸之上,悠然道:「皇后,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皇后乃國母,當以後宮祥寧為重,朕希望以後不再出現任何與此事有關聯的後續。」

  薛皇后明白這是警告她不得因此而對曦禾懷恨在心、伺機報復,看來皇上雖然表面上是幫了她,但心還是偏在曦禾那邊。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些許漣漪也隨著這一句話沉澱了下去,她低眉斂目,儘量將聲音放的很平和:「是,臣妾謹記。」

  「很好。」昭尹終於回過頭來,瞥一眼旁邊的太監道,「羅橫,去宣旨吧。」

  那聖旨想必是她進殿前便已寫好的,羅公公聽得命令,連忙打開殿門,在眾佳麗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曦禾面前,抖開黃緞聖旨,朗聲宣讀道:「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二月己未朔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內則之禮,用穆人倫,中饋之義,以正家道。咨爾長秋府中郎將薛肅第七子,孝友至性,聰達多才,樂善為詞,言行俱敏。奉太后懿旨動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先帝勳功。今雖誤驚帝旨,冒犯天威,奈孝字為先,不予追究。另夫人曦禾,柔閒內正,淑問外宣,賜封永樂,賞明珠十串,絲緞百匹,黃金千兩,以銘慧芳。欽此。」

  四扇殿門大開著,跪在門外的曦禾,與跪在門內的薛皇后,同時抬起頭來,目光遙遙相對。

  落在一旁的姜沉魚眼中,只覺這場景好生怪異,仿若滄海浮生,便這麼悄悄然的從兩個女子的視線中流了過去。

  而曦禾素麗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笑容裡卻有懨懨的神色,令人完全猜不出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羅公公走至她面前,提醒道:「夫人還不謝恩?」

  曦禾這才將目光從薛皇后臉上收回,如夢初醒般的整個人一顫,然後勾起唇角,笑得格外妖嬈:「謝吾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姜沉魚輕籲口氣,此事可總算是解決了。再轉眸看向殿內,見姬嬰站在皇帝的龍案旁,表情雖然平和,但皇上看他的眼神裡卻蘊著欣賞,看樣子……這辦法是他想出來的罷?也只有公子,會用這麼平和簡單卻最實際有效的方法處理事情。

  曦禾在宮女們的攙扶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但畢竟跪的時間太長,起身到一半,便又跌了下去。太醫連忙快步奔出,羅公公命人架來了軟轎,將曦禾抬回寶華宮,隨著紛紛擾擾的一干人等的離去,景陽殿前終得安寧。

  姜沉魚剛待跟姐姐回宮,突見姬嬰從殿內走出來,兩人的視線不經意的交錯,姜沉魚頓時心跳驟急,幾乎連呼吸都為之停止。

  然而,姬嬰的目光並未在她臉上多加停留,很快掃開,匆匆離去。

  寂寂的晚風,吹拂起他的長袍,宮燈將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絕世靜邃,暗雅流光。姜沉魚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姜畫月重重推了她一把,取笑道:「還看?人都沒影了。」

  姜沉魚臉上一紅,剛想辯解,姜畫月已挽起她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回到嘉寧宮,姜畫月擯退左右,放開她的手,表情變得非常複雜,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姐姐?」

  姜畫月低聲道:「沒想到,淇奧侯竟是如此人物……呵呵,這麼簡單就解決了此事,太后的懿旨,真虧他想的出來!」

  姜沉魚垂頭笑道:「這不挺好的麼?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場干戈……」

  姜畫月白她一眼:「你是好了,只要能見到姬嬰你還有什麼不好的?」

  「姐姐……」

  「卻是讓我白歡喜了一場,本還以為曦禾這次能和皇后鬥個兩敗俱傷呢,沒想到半途殺出個姬嬰,皇上在書房等這麼久,果然是在等他來救火。曦禾這回,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姜沉魚沉吟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樣咄咄逼人,不過就是抓住了聖旨落水一事,可是薛采當時身上也帶著先帝的御卷,孝字大於天,即使皇帝的聖旨,在先帝的御卷面前,也不得不讓了。這一招,雖然簡單,但亦是絕妙。」

  「什麼當時身上帶有先帝的御卷?分明就是現去定國寺取的。」姜畫月嗤鼻,忽似想起什麼,開始咯咯的笑。

  「姐姐又笑什麼?」

  「我笑曦禾機關算盡,白跪這麼半天啊。」姜畫月說著打散頭髮,坐到梳粧檯前開始卸妝,「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機會,可惜就這麼白白的丟掉了……沉魚,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輸在了哪一步麼?」

  姜沉魚遲疑道:「因為……公子插手的緣故?」

  姜畫月瞪著她,「你呀,看見淇奧侯,就跟丟了魂似的,滿腦子就是你的公子了!」

  姜沉魚羞紅了臉,姜畫月見她這個模樣,只能笑著搖頭嘆道:「好罷好罷,就當這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恰恰說明了最重要的一點——曦禾雖然受寵,但除了皇恩,再無其他。」

  姜沉魚心中一顫,聽懂了弦外之意。

  「今日這事若是換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只需讓父親聯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摺子,痛訴皇后無方,縱侄行兇,導致聖旨落水,觸犯天威。到時候,一本接一本的摺子壓上去,就算有先帝的御卷那又怎麼樣?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姜畫月一邊慢條斯理的梳著長髮,一邊得意道,「再傾國傾城、再三千寵愛又怎麼樣?沒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勢力在後頭撐腰,這皇宮阿修羅之地,又豈是區區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姜沉魚低下頭,沒有接話。

  「我以前還是太抬舉她了,視她為勁敵,現在再看,也不過如是。事關薛氏時,便連皇上也只想著如何護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給他的寵妃要個公道。所以說,泥鰍終歸還是泥鰍,再怎麼折騰,也翻不出池塘……」

  姜沉魚突地起身,道:「姐姐,我要回去了。」

  姜畫月一愕,隨即明白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笑道:「我知道你覺得這爭風吃醋、明爭暗鬥的事情噁心,不愛聽。但是想想你可憐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這樣的日子裡,指不定哪天被算計了的人就是我呢。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豈能懂得?我也只是一時牢騷而已,你不愛聽,我不說了便是。」

  被她這麼一說,姜沉魚不禁慚愧起來,上前握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愛聽,只是……」

  「我明白的,不說了。」姜畫月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縱然眉目依舊如畫,但眼眸早已不再純粹,哪還是當初那個待字閨中不諳世事的姜大小姐?再看身後的妹妹,只不過三歲之差,卻恍似兩類人。她已因經歷風霜而憔悴,而妹妹卻依舊被家族所庇佑著,像晨曦裡的鮮花一般純淨。一念至此,不禁很是感慨:「想來咱們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寵如珍寶,而且聽說還給你安排了同淇奧侯的婚事?」

  姜沉魚咬著唇,半晌,輕點下頭。

  「多好,你對他不是仰慕已久了麼?如今,終於能得償所願了。」

  「此事還沒成呢……」

  「怎會不成?當今帝都,能配的起那個謫仙般的人兒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姜畫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裡也見識到了?皇上對他極為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現在便連後宮內務都開始聽他的了。姬姜二家一旦聯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一聽到這種爭權奪勢的事情你就厭惡,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當朝重臣,你又怎脫離的開這是非之地呢?」

  姜沉魚心中清楚姐姐說的是事實,正因如此,反而覺得更加悲哀。她對姬嬰,是真心傾慕,可對家族而言,卻更看重聯姻的好處了。這世間,果然一旦沾染了榮華富貴,便再無純粹可言。

  姜畫月從梳妝匣中取出一支珠釵,釵頭一顆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散發著瑩潤的紫光。「這是宜國使臣進貢來的稀世之珠,當今世上只有一對。皇上分別賞了我與曦禾一人一顆。這顆叫長相守,她那顆叫勿相忘。我請巧匠將它打製成釵,如今送於妹妹,就當是給妹妹大婚的賀禮吧。」

  姜沉魚連忙跪下謝恩,恭恭敬敬地接過,珠釵入手,映的肌膚都變成了幽幽的藍色。

  姜畫月凝望著那支釵,眼神柔軟,卻又溢滿滄桑:「願你真正個如此名一般,與良人長相廝守,恩愛白頭。」

  長相守……麼?真是個好名字。

  姜沉魚捧著那支釵,心中百感交集。然而,這時的她和姜畫月都不曾預料到,正因為這對明珠,她們,以及曦禾,還有今日這起事件所關聯到的所有人的命運,全都吻銜在了一起。

  叫長相守的,恰恰分離。

  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一腔悲歡古難全,世事從來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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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4: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進宮 第二章 緣誤

  這一日,姜沉魚晨起正在梳妝時,貼身的丫鬟握瑜喜滋滋的跑進來笑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幫她梳頭的懷瑾啐了一聲:「什麼天大的喜事,值得你這樣大清早的就咋呼?」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請來了京城第一巧嘴黃金婆,托她去淇奧侯那給小姐說媒,這會正在前廳裡寫庚帖呢。」

  姜沉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臉頓時紅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們去看看吧!」

  懷瑾皺眉:「這種時候,小姐怎麼能拋頭露面?」

  「又沒說要走進去瞧,咱們就在外面偷偷的看一眼嘛,小姐,都說黃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臉說成塞天仙,死的也能給說活了,你就不好奇嗎?」

  姜沉魚雖覺不妥,但畢竟戰勝不了好奇心,當即換好了衣裳隨握瑜趕往前廳,直接走側門進去,隔著一道擋風屏,見母親和一四旬出頭的婦人正坐著喫茶,不消說,那名婦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金婆了。

  婦人眉長額寬,下頷削尖,一幅玲瓏刻相,此時手裡展著一張貼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說,就三小姐這名字,這年庚,這八字,實在是大富大貴之相!侯爺他斷斷沒有拒絕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握瑜將腦袋湊將過來,小聲道:「小姐,她都說你八字好呢!」

  姜沉魚淡淡一笑,心想一個媒婆又懂什麼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愛聽的話說罷了。

  那邊姜夫人道:「一切就有勞你了。」

  黃金婆擺了擺手道:「夫人這是說哪的話,貴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國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為這樣的姑娘說媒,可是我黃金婆的造化!再說那淇奧侯是什麼樣的人物,我若能真牽成了這樣天造地設的一樁好親,真是阿彌陀佛,不知會讓同行多少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婆子敢拍著胸脯說,這門親事啊,準成!到時候,還請夫人賞我杯喜酒吃呢。」

  姜夫人聽了這番話果然大是受用,笑著打賞了銀子。那黃金婆倒也不囉嗦,這就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侯爺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滿後,再帶侯爺的庚帖回來。」

  姜夫人一路送到廳門口,這才回頭對著屏風一笑道:「出來吧。」

  姜沉魚心知母親已經知道自己躲在後面了,只得走出去,但見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裡全是喜意,頓時又不自在起來,連忙低下頭。

  姜夫人牽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計完你的親事,我也就放心了。」

  「娘辛苦了。」

  姜夫人將她耳邊的幾縷髮絲挽到耳後,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覺,一眨眼,連我的小女兒都長這麼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想我三個子女裡,你哥哥孝成雖是男孩,但從小就不爭氣,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行,雖靠你爹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騎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你姐姐畫月倒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但好勝心切難免尖刻;至於你,長的好,性子也好,為人處事最有分寸,但太過純善,娘真怕你日後受欺負,所以,想來想去,這朝中的貴胄子弟裡,能保我兒一世富貴又寬厚相待的,也只有淇奧侯了。」

  「娘……」姜沉魚回握住母親的手,只覺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動時,一家僕匆匆來報導:「三小姐,有客拜訪。」

  咦?她也有客人的嗎?這個時候,又會是誰來拜訪她?

  姜夫人起身道:「如此請客人來這吧。我先回房了,沉魚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姜沉魚送走了母親,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在家僕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冬日的陽光映在那人臉上,她情不自禁的啊了一聲。

  「小生欒召,參見姜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的轉個不停,笑著上來握住了她的手,舉止很是輕浮。

  姜沉魚連忙摒退下人,壓低聲音道:「公主,你怎會來此?」

  原來,這個頭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別個,乃是女扮男裝的昭鸞公主。

  昭鸞嘟噥道:「在宮裡待得無聊死了,所以出宮來玩,豈料走的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正好路過右相府,就跑來找你幫忙。」

  姜沉魚嚇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宮的?」

  「算是吧,不過,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皇兄其實是知道的,但睜隻眼閉隻眼假做不曉罷了。只要不傳到太后耳朵裡,就什麼都好說。」昭鸞說著,搖了搖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點錢吧,回頭我還你。」

  姜沉魚想,這刁蠻公主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為今之計只得一邊穩住她,一邊派人給宮裡帶話,讓皇上定奪。當下道:「外頭人雜事多,有什麼好玩的?既然公主來這裡,不如就在我這玩吧,家中的廚娘擅做糕點……」

  她話還沒說完,昭鸞已嬌聲叫了起來:「哎呀這家裡頭有什麼好玩的,要的就是外頭的刺激新鮮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你成天悶在家裡,也怪沒意思的吧?」

  「這……」

  「別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錢,順便和我一樣換了男裝,我帶你去幾個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開眼界!」

  看昭鸞那雀躍模樣,家裡是決計留不住了。也罷,讓她出去一個人胡鬧,還不如自己跟著,起碼能看著她不闖出亂子來。一念至此,姜沉魚便只能也換了衣衫帶上銀票,知會過母親後,又安排了四個暗衛護著,這才出門。

  一路上昭鸞對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帶她去的幾個地方,連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

  首先是一條極偏僻小巷裡的一個賣麵的攤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張,粗碗竹筷,看上去簡陋之極。姜沉魚本還擔心不夠乾淨,但等那麵一端上來,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她就什麼都忘記了。

  末了昭鸞問她:「如何?」

  姜沉魚深吸口氣,又長嘆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麵盡都是白吃了的。這位阿嬸手藝真好。」

  「那是,便連言睿也抵擋不了這方家麵的誘惑,更何況你我。」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是方家麵?」

  昭鸞點頭:「可惜那位正主已經死了,現在做麵的這個,據說以前是她的幫傭。連幫傭做出來的麵都有這等味道,沒能親口嘗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麵,真是遺憾啊!」

  姜沉魚回頭看了眼正在煮麵的婦人,心中依稀泛起幾絲惆悵。曾經,曦禾的母親方氏正是站在這個地方日夜賣麵的吧?那麼曦禾是不是也在這裡幫忙擦過桌子洗過碗呢?又有誰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貧家女,今日會成為深宮內院的帝王妃?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難說啊……

  繼而她們又去了一家茶館,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門面,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姜沉魚本想著用重金要個雅間來坐,但昭鸞卻拉著她往柱子旁一站,說了聲噓。只聽案上醒木重響,垂簾後說書先生一張口,姜沉魚怔住了——女人?

  此地的說書先生,竟是個女人?

  並且那女子說的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營造緊張氣氛和懸念效果一流,直把人聽的小心肝撲撲直跳。當聽完一段「槍挑小康王」後,昭鸞拉著她走出茶館,笑道:「如何?」

  「昔日家父壽宴時也曾請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館的先生來府裡說過書,以為已是口技的極至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位說書的秦娘是個寡婦,本來她家相公才是這裡的說書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惡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說書,倒也不是為賺家用拋頭露面,而是她認為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紀念她家相公。她曾說過:『每當我站在我相公站過的地方,拍著相公他用過的醒木,並說著相公說過的書時,我就覺得他並沒有離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當時聽了,真真個連眼淚都快掉下來。」

  姜沉魚咀嚼著那兩句話,不禁也有幾分癡了。

  昭鸞忽然撲哧一笑,湊到她耳邊道:「姐姐你往那邊看!」

  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見一男子立在茶館的窗外,望著裡面一動不動。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這麼冷的冬天,只穿了件破舊皮襖,敞著大半個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凍,肩上扛著一條豬腿,腰間別了把刀。看打扮,是個屠夫。

  昭鸞解釋道:「這個屠夫名叫潘方,喜歡秦娘很久了,經常站外頭偷看她說書。」

  「你連這個都知道?」

  昭鸞得意:「那是,這京城裡還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麼!走,再帶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剛走沒幾步,徒然變色道:「糟了!」

  姜沉魚還沒反應過來,昭鸞已一把拖著她回茶館,躲到了門口。

  「怎麼了?」姜沉魚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見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兩兩,攤位稀稀落落,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一輛馬車從拐角處轉了出來,不急不緩的朝這邊走過來。

  昭鸞緊張道:「怎麼這麼倒楣,京城那麼大,偏在這裡撞上呢!你看見了吧?」

  「什麼?」

  「哎呀,白澤啊!」

  一語如雷,震的姜沉魚渾身一顫,再凝目細望過去,果然見那馬車雖然質樸無華,絲毫不起眼,但在車轅處卻繪著一隻白澤。

  白澤,崑崙山上的神獸,能說人話,通達世情,鮮少出沒,若得聖君治理天下,則奉書而至。當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賜此圖騰於姬嬰,從此,白澤就成了淇奧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徵。

  也就是說,車中之人是……公子?

  公子怎會來此地?姜沉魚下意識的揪住自己的前襟,見那馬車馳近了,緩緩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邊。

  繼而,車門開啟,姬嬰一身白衣走下車來,對潘方拱手行了個大禮。

  昭鸞低聲道:「啊,原來他是來找潘方的,奇怪,他們兩個認識?」

  姬嬰與潘方開始交談,陽光照在館外的這一幕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條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姜沉魚不禁心生感慨,他們這個樣子究竟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若說無緣,京城這麼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門,偏就這麼巧的遇上了;但若說有緣,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親,他卻不在家中來了此地。

  耳中聽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無心仕途,侯爺又何必強人所難?」

  姬嬰微微一笑:「潘兄真是過謙了。這世上千里獨騎追流寇,萬軍單槍擒敵首的能有幾人?你自幼隨父從軍,熟讀兵法,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如此榮光,又豈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昭鸞哇了一聲,湊在姜沉魚耳邊道:「沒想到這個屠夫原來這麼厲害啊!」

  姜沉魚對她豎起一指,示意她繼續聽。

  潘方有些動容,但最後卻淒涼一笑,沉聲道:「侯爺果然詳知潘某的過去,那麼更應知曉,潘某是因何丟了官職被逐還鄉的。一個叛軍之將的兒子,怎有顏面再上戰場?」

  姬嬰凝望著他,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悲哀之色,「沒想到啊……」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父會叛變……」

  「我沒想到的是你。」

  潘方一怔:「我?」

  「是。」姬嬰的目光格外明亮,盯著他,盯緊他,須臾不離,「我沒想到的是,潘老將軍一世英雄,竟然生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不但不曾想過要為父正名,還其清白,還跟著人云亦云,黑白不分,自甘墮落……」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我說——難道你真的認為你父親會叛變?真的認為他被俘虜後受不了嚴刑拷打所以洩露了軍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驚二字可以形容,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顫聲道:「你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可是當時分明有他親筆招供的信函,還有他的兩個下屬也都那麼說……」

  姬嬰冷笑:「潘兄熟讀兵法,難道不知『借刀殺人』與『無中生有』二計麼?」

  潘方呆滯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鬆開姬嬰的手,喃喃道:「難道是假的……難道當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可以假,人證亦可做假,但是,」姬嬰的冷笑轉為微笑,如春風拂綠了青草,晨露潤豔了紅花,有著這個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你父親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難道連你,也不信任他麼?」

  潘方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忽的一拳鎚向牆壁,紅著眼睛道:「我錯了!父親,我錯了!我真是錯大了!」

  姬嬰悠悠道:「前塵已逝,來者可追,現在悔悟還不晚。」

  潘方轉身砰的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爺門下,只要能為我父伸冤,甘腦塗地,在所不辭!」

  姬嬰將他扶起,目光燦燦如星,帶著水般潤澤的笑意:「潘兄多禮了,嬰本就慕才而來,潘兄肯允,是嬰的榮幸。只不過……」

  「不過什麼?」

  姬嬰的目光穿過窗子看向茶館中垂簾後的人影,「仕途兇險,嬰有與子同仇的決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潘方的臉色頓時變了,慘白一片。他凝望著那道人影,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和痛苦到了極點。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袖旁緊握成拳,指關節都開始發白。最後,那手驀然一鬆,潘方抬起頭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

  姜沉魚的心沉了一沉,他這麼說,也就是要放棄秦娘了?

  誰知姬嬰聽了卻哈的一笑,舒眉道:「潘兄誤會嬰的意思了。」

  「呃?」

  姬嬰從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遞了過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陰,潘兄你已在館前凝望三年,還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去吧。」說著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門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見茶館裡人人轉頭朝他望來,一片詭異的安靜。

  他緊緊抓著手中的匣子,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來回變了好多次,而茶館裡的人,似乎成心要把這齣戲看到底,全都摒住了呼吸默不作聲。

  在那樣的眾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異常緩慢卻又十分堅定的走到說書的臺子前,將匣子打開,單膝跪了下去:「寒戶潘方,求娶秦娘為妻。」

  茶館裡沉寂了片刻,繼而,爆發出雷般的掌聲。

  昭鸞伸長了脖子去看,雀躍道:「原來匣子裡裝的是聘書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麼都給準備好了啊!」

  低垂的竹簾搖晃著,簾後人幽幽一嘆:「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掌聲再起,館中人人起身恭賀,為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喜,而館外,姬嬰靠在馬車上,望著他們微微而笑,陽光灑在他的白衣和車轅處的白澤上,陽光如雪。

  昭鸞嘆道:「沒想到原來秦娘對潘傻瓜也有情啊……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後來潘傻瓜當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來時,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來轉去,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真應了緣分二字呢。」

  姜沉魚看著眼前的一切,回味著姬嬰方才說的「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心中瀰漫起一片柔情。

  那邊潘方求親成功,將匣子往簾後一遞,又看了簾上的人影幾眼,轉身喜孜孜的跑出來,對著姬嬰彎腰行大禮:「若非公子當頭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夢死,更無勇氣向秦娘求親……多謝公子大恩!」

  姬嬰受了他這一禮。

  潘方又道:「從今往後唯公子馬首是瞻,任憑差遣!」

  姬嬰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當新郎。他日戰起,自有用你之處。」

  潘方連聲應是。

  姬嬰轉身正要上車,忽的停下道:「哦對了,現在正有一事勞你相助。」

  潘方連忙道:「公子但請吩咐!」

  姬嬰又是一笑,姜沉魚正覺他這次笑的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樣,少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慧黠時,便見他的目光朝她們的藏身之處轉了過來,「熱鬧完了,兩位還不回家麼?」

  昭鸞掉頭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閃,瞬間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軀往那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給堵死了。

  姜沉魚這才知道原來姬嬰早看見她們了。

  昭鸞衝到姬嬰面前,恨聲道:「就你這只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當沒看見不行麼?」

  姬嬰笑著搖搖頭,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昭鸞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獨獨就怕他,因為她深知淇奧公子雖然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可做出的決定卻比聖旨還難更改。此趟被他捉住,遊玩之旅只能就此作罷,當下不情不願的嘟著嘴巴上了車。姜沉魚正想著她是否也該跟上時,姬嬰對車伕吩咐了幾句,車伕揮鞭驅動馬車逕自走了。

  昭鸞從窗內探出頭來,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來找你玩,順便還你錢……」

  眼看著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辭,如此一來,茶館門口就只剩下她與姬嬰二人。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低下頭不敢看他。偏偏,鼻間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時間,更加無措了起來。

  「姜家的小姐?」溫潤的語音帶著禮節十足的詢問,傳入耳際,又是一陣心跳。原來他真的認得她……姜沉魚連忙請安:「沉魚參見侯爺。」

  抬眸,看見的依舊是水般的清淺笑意,相比她的無措,姬嬰更顯鎮定,眉睫間一片從容:「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她心中一緊,復一喜,羞澀的點了點頭。

  唯一的馬車也走了,兩人只能步行。姜沉魚看著地上他與她的影子,週遭的一切在這樣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虛無,只剩下兩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拖拉的很長很長。

  恍同夢境。

  不,即使在最奢侈的夢中,她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姬嬰並肩走在一起。

  他認得她。

  他送她回家。

  沒有詢問,沒有責備,也沒有多餘的話,就這麼默默的陪著她回家。

  「你……」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和公主在那裡?又怎麼知道我……我的身份呢?」

  「我看見了貴府的暗衛。」

  原來如此。傳聞淇奧侯不但文采風流,武功也極高,難怪那些暗衛分明藏於暗處,卻還是被他一眼看穿。

  「我……我打扮成這個樣子,跟公主一起胡鬧,很……失禮吧?」她不安的去看他,生怕他將她當成輕浮女子,然而,姬嬰依舊是微笑,語音裡帶著低低的溫柔:「不會,小姐的男裝很漂亮。」

  他在誇她漂亮?!姜沉魚咬住下唇,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裡。

  「更何況,」姬嬰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樂所用,男子可來,女子亦無不可。」

  姜沉魚聽了更是歡喜,姬嬰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沒有那些個狹見陋習,而且很會化解他人的窘迫,與他相處,如沐春風,難怪會有那樣一個姐姐。

  還待再說些話,但相府轉眼即至,姬嬰在離門十丈處停下,拱手道:「容嬰就送至此處。」

  「多謝……公子。」本想稱他侯爺,但話到了嘴邊,最後又變成了公子。因為,他於她而言,從來與身份爵位無關啊……

  姜沉魚咬著唇,儘量不讓自己流瀉太多依戀的表情,快步進了府門。但過門之後,還是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眼,見姬嬰立在原地,目光並沒有隨她過來,而是看著他前方的地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麼呢?

  為什麼那個人,當沒有旁人在看他時,他就從來不笑呢?

  為什麼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禮溫文有加,但卻給她一種始終隔的很遙遠的感覺呢?

  公子……姜沉魚望著夕陽下那抹長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說,你究竟是否願意,讓我成為你的……妻呢?

  姜沉魚回府之後,因事先知會過姜夫人,所以右相姜仲回來後也只是念叨了幾句,並未多加責備。但是昭鸞公主就倒楣許多,被人帶到御書房站了一個時辰了,昭尹依舊自顧自的批著奏章,連看也未看她一眼。

  昭鸞用左腳踩著右腳,再用右腳踩著左腳,如次換了大概十幾回後,終於忍不住出聲慘兮兮的叫道:「皇兄……」

  御案前,昭尹恍若未聞,依舊埋首於奏摺之中。

  昭鸞咬了咬牙,再喚:「皇兄啊……」

  「你知錯了嗎?」昭尹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從案前傳出。

  昭鸞連忙點頭,委屈道:「阿鸞知道錯了,站了這麼久兩條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饒了我吧!」

  昭尹鳳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麼說說看,錯在哪兒了?」

  昭鸞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答道:「臣妹不該貪玩,私自出宮。」

  「還有呢?」

  「還有?」昭鸞又想了半天,「不該不事先知會皇兄。」

  昭尹輕輕的哼了一聲,「朕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宮。」

  昭鸞見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當即鬆大口氣,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愛民,本就不該花費心神在臣妹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饒了我吧!」

  「你呀……」昭尹放下筆,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妹妹直搖頭,「太后身體不適,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只想著玩,是謂不孝,此其一;你貴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當帶保鏢隨行,怎可一人獨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鬧也就罷了,還拖他人一起下水,敗壞閨秀名聲,此其三……」

  昭鸞叫了起來:「等等!皇兄,我哪有敗壞人家名聲啊?我只是帶姜家姐姐去吃麵,順便聽說書而已,這怎麼就敗壞名聲了?」

  「相門千金,女扮男裝,出入市井之地,這還不是敗壞名聲?」

  昭鸞自知理虧,只好低下頭,但畢竟不甘心,輕聲嘀咕道:「市井之地怎麼了,也不想想你的某個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麼不說她沒名聲?」

  昭尹挑了挑眉;「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能說什麼?」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暫且作罷,不得再有下次。」

  昭鸞大喜,連忙拜謝:「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萬歲!」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問道:「姜沉魚是個什麼樣的人?」

  昭鸞眼睛一亮,回身興奮道:「姜家姐姐是個大美人哦!不是我說,她可比那個什麼西禾東禾的美多啦,又溫柔又善良,還很有才華,彈得一手好琴……」

  昭尹眼角彎彎,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說,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嘍?」

  昭鸞啊了一聲,「對!就是這麼形容!太精準了,沒錯,她就是那麼一個好姑娘哪!」

  「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

  「噢。」昭鸞轉身走了出去。昭尹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低頭看向書案,在一大堆摺子中間,平攤著一份密報,上面只有一句話:「右相有意許小女沉魚於淇奧侯為妻」。

  他注視著那行字,沉吟許久,忽喚道:「田九。」

  田九如幽靈般出現在書房中。

  「最近皇后有何動靜?」

  「回皇上,皇后每日裡只是悉心照看薛采,並無異狀,也不曾與其父通信。」

  「那麼薛肅呢?」

  「中郎將終日裡只是同其他將領飲酒作樂,也無異狀,不過前夜亥時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榮去過他府中,兩人單獨說了會話,坐不到盞茶工夫便走了。至於說了些什麼,尚不得知。」

  昭尹沈默,最後起身道:「擺駕,朕要去寶華宮。」

  田九彎腰退下,換了大太監羅橫前來服侍,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了景陽殿,往赴寶華宮。時入夜,宮燈盞盞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斕。

  奢華皓麗的寶華宮,在夜景中更見璀璨,卻不見絲毫人影。

  見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數,便揮手讓身後的侍從也退了下去,獨自一人走進門內。

  穿過長長一條廊道後,一灣碧池展現在了眼前,水旁有階,階形呈圓弧狀,而三尺見方的池底,積著纍纍碎瓷。

  池旁坐著一人。

  那人披散著一頭長髮,穿著件純白絲袍,絲袍的下襬高高挽起,露出光潔如玉的兩條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擺放著許多酒杯。杯身輕薄,花色剔透,觸之溫潤如玉,乃是以璧國赫赫有名的「璧瓷」燒製而成。

  而她,就那麼隨隨便便的拿起其中一隻酒杯,再隨隨便便的往池中一丟。「哐啷——」瓷器落於水中,與琉璃相撞,發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脆音。

  她揚眉,再拿起一隻,再往池中丟。一時間,大殿內只聽得到一下下的水花淩亂聲,分明清冽脆絕,卻又淒厲幽怨。

  她聽著那樣的聲音,看著池底逐漸增厚的青瓷殘片,素白如衣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懨懨的神色。而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意亂神迷的情動。

  他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後,將她摟進懷中,低聲輕喚:「曦禾……」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數不盡的纏綿入骨。

  曦禾沒有回頭,視線依舊望著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涼。

  昭尹將頭抵在她頸間,輕輕嘆道:「你又拿這些死物出氣了……」

  曦禾唇角上挑,懶懶道:「這不挺好麼?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擲杯;古有妲己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今有曦禾以瓷為池,琉璃為宮。唯有如此,才當得這妖姬二字,不是麼?」

  昭尹將她的身子翻轉過去,直視著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難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紂?」

  曦禾定定地回視著他,許久方將臉別了開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當夏桀商紂,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你如今手無實權,處處受制於臣,何來夏桀商紂的威風可言。」

  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來,將她摟緊了幾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只道朕愛你之容,卻不知,朕真正喜歡的,是你這狠絕的性子啊,不給別人後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這話要傳了出去,便有十個腦袋也要丟了。」

  曦禾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丟了就丟了罷,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犧牲臣妾。」

  昭尹低嘆道:「曦禾,時機未到啊。朕向你保證,很快,很快就能讓你一解當日落水之恨。」

  曦禾聽後,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種肅麗之美,但笑容一起,就變得說不出的妖嬈邪氣,眉目間更有楚楚風姿、懶懶神韻,令人望而失魂。「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盤,又把這事歸到了臣妾頭上,到時候薛家要是滅了族,百姓提起時,必然說是臣妾害的,看來臣妾這妖姬之名,還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

  昭尹凝望著她,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悲傷之色:「朕知道虧欠你許多……」

  曦禾的回應是一聲冷笑。

  昭尹不理會她的嘲諷,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朕會在其他事上彌補你。有些事,只要你覺得開心,朕都會儘量依著你。」

  「比如這琉璃宮,這碎璧池?」

  「還有……」昭尹停頓了一下,每個字都說的很慢,「姜沉魚。」

  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搖曳著,模糊成了漣漪。

  第二日,宮裡傳下話來,要姜沉魚進宮教曦禾夫人彈琴。

  姜家全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差事怎麼就指派到了沉魚頭上。按理說,妃子想學琴,自可請天樂署的師傅教,再不濟,找宮裡會琴藝的宮女,怎麼也輪不到右相的女兒。這曦禾是出了名的驕縱蠻橫,教她彈琴,一個不慎,可能就會惹禍上身。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魚,要不你就裝病吧?」

  嫂嫂道:「是啊,還是找個理由推辭了吧,這差事,是萬萬接不得的。」

  便連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艱險,還是不去為妙。」

  但姜沉魚最後卻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傳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決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託了,下次她還是會尋其他藉口找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我決定了,我去。因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

  就這樣,姜沉魚第二日進了皇宮。轎子在寶華宮前停下,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進花廳,輕羅幔帳間,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陽光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面輪廓,眉睫濃長。

  不知為何,看起來竟那般憂傷。

  原來這位囂張跋扈的美人,也是會憂傷的。

  姜沉魚屈膝施禮。

  曦禾轉過頭來,清亮的眼波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澀,望著她,望定她,最後長長一嘆。

  此後,曦禾隔三岔五便傳姜沉魚入宮教琴,但名為教琴,實質上,只是沉魚負責彈,她負責聽,基本上不說話。

  姜沉魚覺得她是在觀察她,但卻不明原因,因此只能儘量做到謹言慎行。

  在這段期間,黃金婆沒有食言,果然帶了姬嬰的庚帖回來。庚帖乃是以淺紫色的紙張折成,印有銀絲紋理,圖案依舊是白澤。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還寫了一幅上聯:「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意難忘一夜聽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飄逸,靈秀異常。

  姜沉魚想了想,回了下聯:「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於中好六彩結同心」。

  黃金婆誇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對的好,對的妙啊!」

  嫂嫂笑道:「他這櫻君子花,嵌入了嬰字;沉魚便還他虞美人草,得了魚字,真是好對。」

  眾人說笑了一番,散了。姜沉魚回到閨中,卻開始惆悵:公子此聯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說,那「意難忘」是什麼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隱喻不祥,真真讓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說與母親知曉。偏這夜天又轉寒,大雪積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宮彈琴,才進寶華宮,便聽宮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雲起的宮女將她引入內室,屋內生了暖爐,還夾雜著淡淡的藥香。七寶錦帳裡,曦禾擁被而坐,臉色蒼白,看上去相當虛弱。

  她本想就此退離,曦禾卻道:「你來的正好。不知你可會彈《滄江夜曲》?」

  姜沉魚呆了一下,應道:「會。」當即就彈了起來。

  琴聲清婉,若長廣流,綿延徐逝之際,忽一陣雲來,大雨滂沱,江濤拍案,驚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雲霧瀰漫的夜景中,一條蒼龍出雲入海,飄忽動盪。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極重細節,但她輕佻慢拈間,信手彈來,竟是不費吹灰之力。

  曦禾聽著看著,眼睛開始濕潤,最後落下淚來。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一分神,角弦頓時斷了,她連忙跪下道:「沉魚該死,請夫人恕罪!」

  曦禾並不說話,只是一直一直看著她,目光裡似有淒涼無限,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巨顫,噗的噴出血來。

  不偏不倚,全都噴在了她臉上。

  身旁宮人驚叫道:「夫人!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砰的向後倒了下去,陷入昏闋。而姜沉魚頂著那一頭一臉的鮮血,嚇的幾不知身在何處——

  怎麼會這樣?!

  此後發生的事情像是一齣戲,而她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那齣戲,由始至終,感覺到一種近於死亡般平靜的紊亂。

  先是雲起喚來了太醫,繼而皇帝也來了,小小的內室,一下子圍了好多人,濃重的藥味沉沉的壓下來,令她覺得幾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聲音,隱隱抓住幾個字眼:「此病蹊蹺……恐有性命之憂……為臣無能……」視線中,無數衣角飄來飄去,黃色的是皇上,紅綠青藍五顏六色的是妃子,淺紫的是宮人,最後,突然出現了一抹白色。

  與此同時,外面有人通傳:「淇奧侯到——」

  姜沉魚抬起頭,隔著繡有美人圖的紗簾,看見姬嬰跪在外室,白衣鮮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紅,就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浮木一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但於那樣的顫慄中卻又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了。

  只要他一來,自己,就絕對不會有事。

  昭尹回身,臉上也有鬆了口氣的表情,揚聲道:「淇奧你來的好,這幫太醫院的廢物,竟沒有一個瞧的出曦禾得的是什麼病,你快去擬折,朕要把他們通通撤職!」

  姬嬰依舊鎮定,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也不高不低,但聽入耳中,偏又令人說不出的受用:「皇上請息怒。微臣聽聞夫人病後便速速趕來了,並且,還帶了一位神醫同來。」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羅橫的帶領下走了進來,在姬嬰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參見陛下。」

  內室中一老太醫的身軀晃了幾下,滿臉震驚。

  昭尹道:「你是神醫?」

  青衫人答:「神醫乃是鄉民抬愛,不敢自稱。」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欽賜你神醫之名!快快進來。」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應了一聲,躬身而入,開始為曦禾診脈。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見他五官姣好若靜女,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儒雅之氣,不似名大夫更像個書生。

  而身旁的老太醫望著他,表情更加惶恐,籠在袖子裡的手抖個不停。

  江晚衣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父親,許久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老太醫一口氣堵在了胸坎裡,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淇奧侯請來的神醫竟然就是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聽他之言,這對父子似乎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見面,而今再見,卻又如此詭異,真真令人猜測不透。

  昭尹沒去理會其中的複雜關係,只是焦慮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何會突然嘔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擰著兩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語。

  昭尹又道:「她數日前曾受風寒,得過內有蘊熱、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開曦禾的手,直起身來行了一禮,緩緩道:「回稟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姜沉魚頓時心頭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彷彿為了應證她的話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實上,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昭尹面色頓變。

  「嗯,而且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這種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顧名思義,服食者將會身體虛弱,元氣大損,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終悄然病逝。」

  昭尹怔立半晌,急聲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請放心,夫人乃是貴人,自有天助,必會平安度過此劫,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兒,所以,這胎兒,恐怕是保不住了。」

  昭尹整個人重重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麼?再給朕說一遍。」

  姜沉魚緊張的盯著江晚衣,心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喊:不要說,不要說,千萬不要說!但是,薄薄的兩片唇輕輕張開,皓齒閉合間卻是冰涼的字眼:「回稟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只不過,如今已成死胎。」

  姜沉魚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迴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饒是她再怎麼不理俗事,再怎麼厭惡宮闈爭鬥,但不代表她就對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至死,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她偏在這一刻,跪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註定了再難置身事外!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憐她毫無抵擋之力。

  姜沉魚咬著下唇,再次將視線投向一簾之隔外的姬嬰,那麼公子啊公子,你在這一事件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果然,昭尹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朕的愛妃下毒?來人,把寶華宮內所有的當值宮人全部拿下,給朕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一聲令下,宮女太監立馬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但全被侍衛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魚,依舊跪在一旁,無人理會。

  最後還是昭尹轉頭盯住她,道:「你是誰?」

  「臣女姜沉魚。」

  「你就是姜沉魚?」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有點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肅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受驚了,回去吧。」

  姜沉魚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輕易放她走,連忙叩謝,剛想起身,雙腿因跪的太久而僵直難伸,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回頭,看見的正是公子。

  姬嬰望著昭尹道:「皇上,就讓微臣送姜小姐出宮吧。」

  昭尹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一掃,最終點了點頭。於是,姬嬰便扶著姜沉魚離開那裡,慢慢的走出宮門。

  沉魚心中好生感激,剛想開口說話,姬嬰忽然鬆開她的手臂,從一旁的欄桿上攏了捧雪,只聽呲的一聲,雪化成了水,嫋嫋冒著熱氣。他又從懷中取出塊手帕,用水打濕,擰乾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這才想起剛才曦禾噴了她一臉的血,而她事後一直跪著,根本不敢擦拭,想可見自己現在會是如何一個糟糕模樣,卻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連忙接過帕子。但一來血漬已乾,不易擦洗;二來此處無鏡,看不見到底哪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腳亂的拭擦下來,反而令得原本就淩亂的妝容更加混沌,紅一縷黃一縷的無比狼狽。

  姬嬰輕嘆一聲,從她手裡拿走濕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濕帕與他的手指所及處,那一塊的肌膚便著了火,開始蓬勃的燃燒。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難言的羞澀,想抬起眼睛看他,卻又害怕與他的視線接觸,只能低垂睫毛看著他的衣襟,心中逐漸泛起脈脈柔情。

  他好……溫柔。

  他這麼這麼的……溫柔。

  此生何幸,讓她能與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結蒂良緣?自己,果然是有福氣的吧?姜沉魚心裡一甜,忍不住還是抬起視線看姬嬰的臉,誰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嬰放開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魚連忙喊:「等等!那帕子……給我帶回家洗淨了再還給公子吧。」

  姬嬰道:「一條手帕而已,不必麻煩。」到底還是丟掉了。

  她心中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那手帕一起被丟掉了。為了消除這種異樣的感覺,她連忙轉移話題道:「那個……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吧?」

  姬嬰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只好又道:「我剛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嚇的不能動彈……」訕訕的笑,笨拙的說,但終歸還是說不下去。

  好尷尬。難言的一種尷尬氣氛瀰漫在他和她之間,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亦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就在那時,一騎自殿門外飛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拜道:「侯爺,出事了!」那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灰襖大漢,濃眉大眼,長相粗獷,惟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還紋了一條紅色的三爪小龍。

  姬嬰揚眉:「什麼事?」

  大漢瞅了姜沉魚幾眼,雖有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潘方單槍匹馬的跑薛府鬧事去了。」

  「為什麼?」

  「聽說……聽說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說書,被薛肅給……給玷污了。」

  什麼?姜沉魚睜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見過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豈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嬰眼中閃過一絲怒色,「我這就去薛府。」轉眸看一眼她,又補充道:「朱龍,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應,就一掀長袍下襬,縱身上了大漢來時騎的馬,駿馬抬蹄嘶鳴一聲,飛馳而去。

  那邊,名叫朱龍的大漢朝她拱一拱手,恭聲道:「姜小姐,請。」

  姜沉魚雖然擔憂,但亦無別法,只得跟著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裡的下人們見了她又個個面帶異色,一副膽顫心驚的模樣。

  她被今日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搞的心浮氣躁,又見下人如此失態,不禁怒從中來,厲聲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握瑜,你說!」

  握瑜顫聲道:「小姐,今日午時時,壓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麼了?」

  懷瑾幫她接了下去:「不知從哪漏進了一陣風,把燭臺吹倒,燒著了那庚帖……」說罷,從身後取出一物來,抖啊抖的遞到姜沉魚面前。

  淺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銀色的白澤圖像從中一分為二,也把那句「櫻君子花」的「櫻」字,給徹徹底底燒去。

  握瑜在一旁輕泣道:「小姐,這可怎麼辦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異樣則視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這四字沉沉如山,當頭壓下,擴大了無數倍,與兩個今日已在腦海裡浮現了許多次的字眼,飄飄蕩蕩的糾纏在一起——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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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4: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進宮   第三章 戰起

  當夜,姜沉魚看見父親書房燈火通明,暗衛們進進出出,窗戶上剪出父親和哥哥的兩個影子,在焦慮的踱來踱去。

  恰巧姜夫人帶著丫鬟走過,她連忙出聲喚道:「娘。」

  姜夫人回頭,看見是她,柔聲道:「沉魚,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姜夫人勸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們全都不得聲張對外洩露,還找了巧匠將它還原,你放心,保管做的天衣無縫瞧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你也別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魚望著丫鬟手裡捧著的宵夜道:「娘這是要去爹和哥哥書房?」

  姜夫人嘆道:「他們都在等宮裡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給做了玉帶羹和水晶餃,防止他們夜裡肚餓。」

  「讓我去吧。」姜沉魚說著從丫鬟手中取過託盤。姜夫人見她這樣子,心知她有話要跟他們說,當即點點頭道:「也好,那就由你送過去吧。」

  姜沉魚捧著宵夜敲了敲書房的門,然後走進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書案旁下棋,抬頭看見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來的正好,聽說今天曦禾夫人嘔血之時你正好在場,快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沉魚便將事件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眼見父親和哥哥的神色越發凝重,不禁問道:「爹,可查出是誰給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嗎?」

  姜仲發出一聲苦笑:「重點根本不在於是誰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誰下的毒。」

  姜沉魚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還不明白嗎,沉魚?」姜孝成在一旁道,「剛從宮裡傳來的信兒說,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來了。」

  姜沉魚吃了一驚:「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連你都不會信,這宮裡頭又有哪個會信?」

  「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仲看著棋盤上錯落複雜的棋子,表情變得更加悲哀,喃喃道:「畢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從頭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絕在外了……」

  姜沉魚轉頭向兄長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膠凝在棋局之中,低聲道:「爹,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根本就沒有容我們插手的餘地。」

  「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兒,燈光下,姜沉魚的容顏越見美麗,那是真真正正一種明露春暉般的美貌,純淨無暇的不染絲毫滄桑,所謂的大家閨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體現……只可惜,這樣的儀容,這樣的玉質,還是沒能派上用場……

  「沉魚,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說清楚,女兒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魚怔立半晌,用一種異常恍惚的聲音道:「爹爹真的認為,事情到這一步,我還能置身事外麼?」

  姜仲與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最後由姜孝成開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們為何如此積極的促合你同淇奧侯的婚事?」

  為什麼?這個問題提的真是好啊。

  於她而言,因為她愛慕公子;於母親而言,因為母親覺得姬嬰是個可託付終身的人;但是對父親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絕非他這個「人」,而是他所擁有的權勢地位罷。

  由此可見,女子和男子,在考慮同一樣事物時,本就存在天壤之別的差異。可是這話,又讓她如何能說出口?

  於是姜沉魚只能沈默。

  而在她的沈默中,姜仲長嘆一聲,緩緩道:「眾所周知,圖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當年皇子奪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當今的皇上,至於姬家,當時老侯爺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無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為妻。據說姬忽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後來不知怎的改變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來,皇上有薛家撐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終得了這個皇位。而我們姜家,從始至終一直保持著中立狀態。」

  這些話,彷彿一隻手,掀開過往的同時,亦將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開,姜沉魚看見有些東西開始浮出水面,每條紋理,都是那般的鮮明。

  「也就是說,在皇上登基這事上,我們姜家可謂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儘管皇上後來繼續任命為父為右相,但在為父心中,始終是心虛不安的。也因為這緣故,三年前,為父急急的將畫月送進了宮中,一來表示臣子忠心,二來也希望畫月能得受聖寵庇護全家。」

  姐姐……是那樣被送進宮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為,虛榮好強的姐姐,是自己想進宮的,因為她曾經說過:「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姜沉魚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緊,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為不聽不見那些爾虞我詐的事情便行了,以為只要自己始終清白就行了,卻不曾想,又是什麼使得她可以那樣悠然逍遙。那都是家人的犧牲啊!父親的犧牲,哥哥的犧牲,姐姐的犧牲……

  「但是,畫月雖然受寵,封后卻是無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現後,便連那一點的恩寵,也都消逝了。聽說,皇上已有半年未進過嘉寧宮了。」姜仲說到這又是長長一嘆,「這半年來,曦禾與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銳,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護薛氏,但細想之下,他真正保護的其實是曦禾才對,畢竟,相較有整個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樣一個出身寒微毫無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宮之中毫髮無傷,豈非奇蹟?帶著這樣的想法為父開始暗中查訪,終於被我看出端倪……」

  「什麼端倪?」

  姜仲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與皇后,而是皇上與薛家!」

  姜沉魚雖涉世不深,但卻是個一點就透的玲瓏之人,父親這麼一說,她頓時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後再細細回想所發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驚,最後不禁啊了一聲。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強橫欺主,專權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卻事事都需聽他之見,受他之制,若他是個平俗庸君也就罷了,偏偏我們這位主子處事剛斷善謀,再是聰明隱忍不過,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時機未到。想通了這點,為父就開始觀察這滿朝文武中,誰是站在薛氏那的,誰又是站在皇上那的?」

  「是公子……」姜沉魚的聲音很輕,臉上恍惚之色更濃。

  「沒錯。要說看薛氏最不順眼,最一心向著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視著自己的女兒,感慨道,「所以,為父才會想要將你許配給淇奧侯,表明姜家願與他們同心協力,一同輔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魚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經準備就緒,開始迫不及待的要對薛家動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個計畫的第一步。」

  姜孝成讚道:「妹妹果然聰明。」

  姜沉魚繼續分析道:「聖旨落水一事,出來調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帶人來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說,公子與皇上聯合起來演了一出逼宮之戲,將矛頭指向皇后。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與她不和,上次聖旨落水一事,曦禾揪著皇后的小辮子不依不饒,大大損害了皇后顏面,哪怕是個再好脾氣的人,都會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懷孕,最有理由有動機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姜孝成插話道:「先前宮裡傳來的消息說,寶華宮那邊的太監已經招了,說是受了薛家人的賄賂所以才給曦禾夫人下的毒的,而且毒藥的來源也查清楚了,說是薛皇后身邊的奶娘程氏親手給的,程氏上吊自盡了。皇上為此大發雷霆,二話不說就下聖旨,將皇后軟禁。」

  「薛懷見女兒被廢,必定大怒,可他現在駐守邊關,一時之間回不來,他的兒子薛肅又是個好色無能之輩,斷斷不會是皇上的對手,被抓被關被殺也就是這幾天了,不過如此一來……」姜沉魚猛然驚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還不僅僅是削弱薛家,而是徹底逼薛懷反麼?」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仲和姜孝成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步,聞言全都變了臉色。而姜仲怔怔地望著女兒,更是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姜沉魚,他的小女兒,從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書畫固然一一學好,女紅烹調亦不輸於人,無論是奶娘、夫子還是侍婢家僕,沒有不誇她脾氣好的。他記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月時,他故意出題考這三兄妹:「你們誰能將這根羽毛扔的最遠,我就把這只水晶月餅獎賞給誰。」

  於是乎,三個孩子一字排開,彼時孝成十三歲,畫月十一歲,沉魚只有八歲。

  孝成從小就是頭腦不會拐彎的傻孩子,當即就把羽毛丟了出去,結果那羽毛飛了半天,被風悠悠吹回他的腳邊。

  畫月明顯要聰慧許多,撿了團泥巴裹住羽毛,再將泥巴丟出去,丟了兩丈遠。

  輪到沉魚時,她命人取來掛在遊廊上的鳥籠,將羽毛繫到百靈的腿上,再把手一張,那鳥兒便振翅飛走了。

  不只孝成和畫月,在場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孩子會想出這樣妙絕的方法。可她半點驕傲之色都沒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鳥身上拔下來的,還給鳥兒才是正道。哥哥,姐姐,這個月餅我們一起吃吧。」

  當時府上的師爺就讚嘆道:「三小姐機慧過人,但更難得的是宅心仁厚,將來必有大作為。」而他當時並未將這話放在心上,畢竟,這個小女兒大多數時間裡只是個安靜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裡見到都是一幅低眉斂目溫婉可人的模樣,幾曾想到她會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準的邏輯?

  這個站在燈下面色冷靜侃侃而談分析事理絲絲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兒麼?

  姜沉魚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會再手軟,薛肅之頭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肅的頭,薛懷絕對不會退忍,他有大軍在手,再加上手下將領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兩方勢成水火,戰爭再所難免,看來,這場浩劫,是逃不過了……」

  姜孝成聽的心驚膽顫,「妹妹,你別嚇人。」

  「沉魚之言絕非危言聳聽。」姜仲立馬站穩陣線,虛心求教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該如何做?」

  「我只是覺得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

  「皇上逼薛懷反,必定是算計好了能贏。可是薛懷號稱百年難遇的神將,手上又持有六十萬薛家軍,朝中根本沒有可以對抗的將領……」說到這裡,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嬰在茶館外對潘方說的「他日戰起,必有用你之時」,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公子早就知道會有大戰,所以連將領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雖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貴的親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過,潘方對薛懷的話,還是太嫩了,皇上也決計不會將寶押在這麼一顆贏率難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說,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麼呢?想不出來……

  這時門外有人低喚道:「相爺。」

  姜仲神色一振,連忙道:「進來。」

  一暗衛匆匆走進,跪下。

  姜孝成道:「如何,事情有進展了嗎?」

  「屬下已經證實,江晚衣確實是江淮的獨子。其醫術也的確青出於藍,更勝其父。不過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進太醫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卻說了句『醫者當懸壺濟世營救百姓,不甘困於深宮趨從炎勢』……」

  姜孝成聽到這裡嗤鼻:「他若真不是趨炎赴勢之輩,這回怎麼就眼巴巴的進宮了?」

  暗衛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繼續面無表情地說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親大吵一架後就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沒想到此番再出現時,已成了淇奧侯的門客。」

  姜仲發令:「繼續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奧侯之間的關係查清楚。」

  暗衛應了一聲,「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藥後,脈息平穩了許多,不過還沒有醒,若醒了我會再來稟報。」

  「嗯。」

  「第三件事,是有關薛肅的。」

  姜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麼了?」

  姜仲輕哼一聲:「好色,能比的上你?」

  被父親這麼一說,姜孝成頓時臉紅了,尷尬的咳嗽了幾聲。幸得暗衛的聲音已經清清冷冷的響了起來:「薛肅前陣子看上了三香茶館的女說書先生,召她入府說書,醉後性起,意圖強姦。」

  姜沉魚心頭一顫,果然是秦娘!在那樣親眼目睹了兩人的姻緣之後,再聽聞這樣的結局,直覺人生境遇,實在殘酷。

  「那女先生雖是寡婦,早死了丈夫,但數日前已準備再嫁,因此誓死不從,最終咬舌自盡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罷,就此鬧上薛府,一路打進去,但畢竟寡不敵眾,還沒見到薛肅就被擒了。據說當淇奧侯趕到時,他已被打的只剩下半口氣。」

  姜孝成道:「等等,此事與淇奧侯何干?他趕去幹嗎?」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雖然是個屠夫,但也是淇奧侯的門客之一。」

  姜孝成笑道:「他倒好,門下什麼販夫走卒都有。」

  姜仲訓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這把年紀了還操心成這樣!」

  姜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訓,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麼不說是你沒本事,連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都鬥不過,還得眼巴巴的巴結著……」

  姜沉魚連忙衝他使眼色,姜孝成匝巴兩下乖乖閉上了嘴巴。

  暗衛適時的繼續道:「淇奧侯得知此事後,立刻從皇宮裡騎馬趕往薛府。薛肅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話不說就交還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氣,於是江晚衣連晚飯都沒吃,又急急趕往侯爺府幫他診治,目前仍在搶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點點頭:「再去打探,一有進展,速速來報。」

  暗衛躬身退離。

  燈花飛濺了兩下,姜沉魚望著案上殘亂的棋局,忽然間就疲了,乏了,再一次的想逃避。

  避開這永無休止的權勢之爭。

  更避開這爭鬥中,自己註定要被耽誤的一腔情懷。

  國難當頭,公子……不會成婚了。

  眼中依稀有淚,她提前看見了結局。

  不日,昭尹頒旨,皇后失德,禍亂後宮,貶為庶人,幽居冷宮。

  而正如姜沉魚所預料的那樣,關山千里外,鎮守晏山的將領用五百里加急快件傳來一個更為驚天動地的消息——護國將軍薛懷,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間,可見嫋嫋白氣。姜沉魚看著窗外逐漸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閣窩著吧,免得在這給凍了。」

  她搖頭,依舊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時二刻,姜仲和姜孝成才一同回來,兩人的神色都很疲憊,尤其是姜孝成,雙眼深陷佈滿血絲,一幅驚魂未定的模樣,左手還纏著紗布,受了傷。

  姜沉魚連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姜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書房。

  「哥哥,你的手怎麼了?」

  姜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時,被只小瘋狗咬了一口。」

  姜仲重重的哼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你色膽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做的,這等要緊關頭還敢如此胡來,要我說,這一口還咬的輕了!」

  姜沉魚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今天姜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時,見一婢女生的極為美貌,一時色起動手揩油,結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姜孝成恨聲道:「那小子自身都難保了,還想保護別人,真是可笑。」

  姜沉魚急道:「哥哥你把他怎麼了?」

  「也沒什麼,踹了一腳丟下去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個色鬼老爹關在一起。」

  姜仲又哼了一聲:「你再這樣下去,下場也比薛肅好不了多少!」

  姜孝成立刻諂媚的笑:「怎麼會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的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麼,也沒真想怎麼著……」

  姜沉魚皺了皺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時間也勸不過來,當下撇開不想,挑要緊的事情說:「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說什麼了?」

  「皇上自然是大發雷霆,還能怎樣?底下本還有些人想替薛家說話的,結果被他一嚇,也不敢說了。目前的形勢朝著主戰一邊倒。」

  「薛懷真的反了?」

  姜孝成道:「這還會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個時候到,也過於巧了罷。不過也罷,是不是真反已經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為他反了,他根本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姜沉魚目光一閃,「潘方的傷勢如何了?」

  「那江晚衣的確高明,不但救回一命,而且經過這幾日的調養,據說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討伐薛懷的領軍之將?」

  姜氏父子對望一眼,表情全都變的很古怪,最後還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駕親征。」

  姜沉魚吃了一驚。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這回真的是昏了頭了,跟薛懷翻臉也就算了,還要自己上戰場,說句大不敬的,這不是找……」環顧四周,雖然肯定不會有人竊聽,但還是壓低了聲音,「找死麼?誰不知道我們這位主子是自幼體弱,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連會不會騎馬都是問題,更別提親征。」

  關於這個姜沉魚倒是也略有所聞,聽說昭尹因是不受寵的宮女所出,所以從小遭受冷落,無人問津,一直到十歲才得到機會回到先帝身邊,之前別說武藝,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也因為有著那樣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陰沈多疑,喜怒難測。

  姜沉魚深吸口氣,悠悠道:「不,皇上此戰,必須親征。」

  「妹妹,為什麼你也這麼認為?對手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薛懷啊,皇上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魚打斷他,「皇上自登基以來,尚無建樹,借此役一為樹威,二為奪權,第三,正如爹所說,皇上是個剛斷善謀、聰明隱忍之人,這些年來,他處處受制於人,心中必定積攢了一大堆的怨氣,而要報復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對方最得意的地方擊敗他。薛懷不是號稱第一神將麼?那麼,皇上就要在沙場上打敗他,給予他徹徹底底一擊。」

  姜孝成睜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夠狠!」

  姜仲聽了,久久沒有說話,最後才低低一嘆道:「想不到,我兒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訥訥道:「沉魚淺見,倒令爹爹見笑了。」

  「不。」姜仲伸出手,緩慢又有些沉重的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沒發現,你竟具有這般見識,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連說了三聲可惜。姜沉魚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為女兒身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當男子,姜沉魚如此想。

  因為若是男子的話,此生就與公子無緣了,而她,不要錯過他。無論時局有多艱難,無論擋在他們之間的阻礙有多麼多,無論那遙遠的未來看起來有多縹緲動盪,她都要緊緊抓住這段機緣,一定一定,不要錯過!

  姐姐送我長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長長相守,永不離棄。

  姜沉魚咬住下唇,凝望著昏黃跳動的燭火,瞳色由淺轉濃。

  隨著薛懷的逆反,整個京城開始全面戒嚴,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亂,但其實,一切都按照姜沉魚所想的那樣有條不紊的發生著——

  首先,薛肅被抓,薛家被抄,但凡與薛氏有牽連者皆哐啷入獄。三日後,薛肅以通敵叛國聯七七四十九條罪狀於午門問斬,其頭顱用千里馬送至洛城,懸城門上示威。

  其次,被罷免的前任輕車將軍潘方,在淇奧侯府外冒雪帶傷跪了整整一夜,懇請領兵征討薛賊。公子被其誠意所打動,終允。次日,帝於朝堂上,不顧群臣阻撓,賜封潘方為大將軍,攜三十萬大軍,揮軍南下,御駕親征。

  皇帝的軍隊前腳剛走,後腳宮裡就來人傳道,姜貴人召見沉魚。

  於是,距離上次曦禾嘔血的一個月後,姜沉魚再次入了宮。路上遇到好多宮女太監哭哭啼啼的被侍衛押著擦身而過,到得嘉寧宮問姐姐,姜畫月唇角輕扯,無不嘲諷道:「還能怎麼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連累的?」

  「不是已經查明了麼?」

  「皇上寶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宮裡頭但凡和薛家扯上一點關係,服侍過薛茗的,受過她好處的,統統驅逐。」

  姜沉魚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后現在如何了?」

  「還能怎樣,在冷宮那種鬼地方待著,跟死也沒什麼區別了。」姜畫月說著說著自憐起來,幽幽一嘆道,「當日那樣的風光,總以為薛家能保她一世了,怎想到那大廈說傾就傾。薛家如此,姜家,亦會如此。」

  「姐姐多慮了。」

  「多慮?要真是多慮就好嘍。薛家那麼大的勢力,皇上說除就除,更何況是咱們姜家……我且問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辦的如何了?聽說庚帖出了點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繼而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沒有事。也不會有事。」

  姜畫月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納吉納徵都過了吧?」

  「只剩下請期了。不過,因為現在打仗的緣故,擱置了。」

  姜畫月低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昨夜探子來報,薛懷的大軍已經北上,勢如破竹,一夜間便攻下了晉、冀、彙三城。不愧是璧國第一名將,寶刀不老,再加上他那義子薛弘飛據說力大無比、驍勇善戰,三城城主在他們兩人面前就跟玩似的。皇上此去,還真是……」說到這,化成了一聲嘆息。

  「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天助,不會有事的,姐姐不用擔心。」剛說到這,一宮女來報導:「娘娘,公主來了。」

  姜畫月連忙起身,便見昭鸞公主雙眼通紅地衝了進來:「貴人,這回你可一定得幫幫我!」說著,就要下跪。嚇得她趕緊一把扶住:「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折煞我了。」

  昭鸞淚汪汪地望著她,哽咽道:「我想去冷宮看皇嫂……」

  姜畫月一呆,為難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諱這個……」

  「可是皇兄現在不在啊,不是嗎?皇兄離京前把後宮交給貴人暫管,這後宮的事就你說了算,求你,讓我見見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鸞泣聲道,「貴人,我知道你平日裡是最心地純善的,重情重義,你就看在表姐她從前待你也不薄的份上,讓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連表哥也給皇兄砍了頭,還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我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對的起姑姑的在天之靈?貴人,貴人……」

  姜畫月心想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若是真讓你去冷宮看薛茗,皇上回頭知道了還不得連我一塊責備?不行,這種敏感時刻,步步皆不能錯,這個頭,我絕對不能點。她正要拒絕,姜沉魚卻突地壓了壓她的手,開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與皇后姐妹情深的份上,就讓她去看看吧。」

  姜畫月又是一呆,怎麼連沉魚也來湊這熱鬧?

  姜沉魚衝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著公主一塊去吧。照理說也該是去看看的。」說著,轉向昭鸞道,「不過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的去。」

  昭鸞急聲道:「我一切都聽兩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點吃的,我們一塊去看皇后。」

  昭鸞大喜過望,連忙興沖沖的去準備了。她一出嘉寧宮,姜畫月就急聲道:「你瘋了,這種事情怎麼能答應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會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會怪罪?他對薛氏現在可是……」

  姜沉魚柔柔地打斷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的清楚的。」

  姜畫月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這話怎麼說?」

  「你想,皇上連薛肅的腦袋說砍就砍,可見對薛家根本已經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卻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冷宮,而沒有一杯毒酒或一條白綾賜死呢?」

  「你認為皇上唸著薛茗的舊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對薛茗素來冷淡,哪來什麼情份可言?」

  姜沉魚搖了搖頭:「只怕天下人都錯了。皇上娶皇后時,才十三歲。當時先帝專寵太子荃,對他遠遠談不上寵愛。由於薛懷同王氏是死對頭,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邊,他就當然要扶植另外一個,因此,薛懷挑中了皇上,並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也就是說,對皇上而言,薛茗實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轉捩點。」

  姜畫月不解道:「這與舊情何干?」

  「自從娶了薛茗之後,皇上得到薛姬兩家的幫助,最終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過程中,薛家日益龐大,最後連皇上也控制不了了,當他與薛懷的矛盾日益加深時,薛茗成了他的保護傘,也可以說是這一矛盾的緩和地帶。這麼重要的一個女子,你真的認為皇上會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姜沉魚說到這淡然一笑,眼中別有深意,「如果我沒猜錯,我認為皇上其實是很喜歡薛茗的,但是做為一個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對權利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對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他知道,他遲早會除去薛家,若太愛那個女子,到時候猶豫心軟,必壞大事。可是,他終究還是手軟了,殺了薛肅追殺所有的薛家人,卻獨獨讓薛茗活了下來。」

  聽聞昭尹喜歡薛茗,姜畫月心中流過很微妙的情感,不悅道:「這只是你的推斷,事實如何,我們並不能肯定。」

  姜沉魚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宮看看吧。沉魚保證,你去冷宮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不會怪罪的。」

  不信歸不信,但話已經放出去了,姜畫月也只能作罷。待得昭鸞換好衣服拿了食籃來時,她們三個撇開宮人,一起出了門。走了半頓飯工夫,才到冷宮。

  參天樹木蕭條,葉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雜草因寒冬的緣故,全都變成了枯黃色,景緻一片荒蕪。

  兩盞燈籠高懸於雕樑之上,一盞已被風吹破,另一盞的繩子斷了一根,歪歪的垂在那裡,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也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昭鸞看見這個情形,眼圈一紅,院落內很僻靜,只有木魚聲,一聲聲,單調清越的自房中傳出。她連忙加快腳步,推開掉光朱漆的房門,喚道:「表姐……表姐……」

  一盞孤燈淡淡的照映著室內的一切,薛茗坐在燈旁正在參佛,低眉斂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對她們的闖入毫無反應。

  昭鸞將食籃擱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來看你了。」

  薛茗依舊敲著木魚,沒有回應。

  昭鸞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這裡這麼冷,你穿這麼點,你的手好冷……我帶了你最愛吃的桂花蓮藕羹和松子香糕,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老哭,一哭,你就用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說話呀,你不要不理阿鸞,阿鸞知道皇兄對不起你,但是請你不要連帶著我一起恨,表姐……」說著,一把摟住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姜沉魚在一旁想,這位公主雖然嬌縱任性,但難得是赤子真情,想來也是這皇宮裡最不會做戲之人,但正因這一份難得的真,才更加動人罷。

  果然,薛茗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目光一閃,也變得悲傷了。

  「表姐,阿鸞人微言輕,半點忙都幫不上,只能偷偷的來看你,給你帶點吃的,你還有什麼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訴我,我下回來時一併給你帶過來。」昭鸞抹抹眼淚,轉頭道,「對了,還有姜貴人,要不是她,我也來不了這裡。表姐,你說句話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轉到了姜畫月臉上,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一熱,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魚把她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裡,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輕,三人成虎,你還有什麼心願,說出來聽聽,能幫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會幫的。」

  姜畫月吃了一驚,心想你還敢給我添事?那邊昭鸞已連忙點頭道:「沒錯,表姐,你有什麼心願?阿鸞和貴人一定想方設法的幫你辦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的望著那個木魚,彷彿癡了一般。昭鸞還待說話,姜沉魚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聲,因為此刻薛茗心裡必然在進行著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成敗就在她的一念之間,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會起到反效果。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薛茗忽然發出一慘笑,繼而搖了搖頭,再次去敲她的木魚。姜沉魚心裡暗道不好,皇后畢竟還是沒過那道檻,看來不得不推她一把了。當下,她上前兩步,按住薛名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滯的抬起頭,看著她,不作聲,也不動怒,平靜的臉上,有著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魚道:「皇后幽居深宮,自可以不再理會外界任何俗塵凡事,寄情於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們正遭受著一場浩劫?你真忍心棄他們於不顧麼?」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廢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們走吧,以後也莫再來了。」

  姜沉魚盯著她道:「你沒試過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無力便可脫罪麼?你如今袖手於外,可曾想過百年之後,黃泉路上,如何去見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無數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顫。

  「沉魚只是一介女流,不會說什麼大道理。只不過前陣子看見一件事,很有感悟,現在說出來,與皇后一起分享罷。」她換了另一種口吻,緩緩道,「沉魚一次路過廚房,見廚娘在燒魚,滾沸的油鍋裡,活鱔丟下去,全都掙扎了沒幾下就死了,惟獨其中一條,拚命的弓起身子,遲遲沒死。廚娘覺得奇怪,撈起來剖腹一看,原來,那條鱔魚腹內有子。它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樣拚命的垂死掙扎。」

  薛茗閉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姜沉魚凝視著她,每個字都說的很慢:「皇后,連魚類尚知為子求生,更何況人?你,真的什麼願望都沒有了嗎?」

  薛茗的嘴唇顫動著,最後慢慢睜開眼睛,流下淚來。她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鸞的胳膊道:「阿鸞……」

  「表姐,我在呢!」

  「我們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惟獨薛采,年方七歲,那些個害人的齷齪事,通通跟他沒有關係。但皇上既然已對薛家動手,勢必要斬草除根,斷斷不肯獨饒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於你了……」

  昭鸞煞白了臉,顫聲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會聽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們薛家保衛疆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說著彎腰跪倒,叩頭於地,咚咚有聲。

  昭鸞慌亂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去求太后!無論結局如何,這話,我一定給你帶到太后跟前!」

  薛茗緊緊抓著她的手,一字一字沉聲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謝你了!」

  旁邊,姜沉魚望著這一幕,靜靜的站著,沒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寧宮後,昭鸞便先行回去了,姜畫月摒退宮人,獨獨留下沉魚,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姜沉魚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你清楚?我看你是瘋了!你先是擅自讓昭鸞去看薛茗不算,還拉著我一起去看,後又唆使薛茗向昭鸞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計這幾天昭鸞就會想辦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驚動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終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會生氣!你害死我了,妹妹,你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姜畫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最不願趟混水的人就是你,今兒個怎的變得如此主動,非要把事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姜沉魚輕輕一嘆,低聲道:「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無疑。」

  見她說的恐怖,姜畫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圖璧四大世家,王氏已滅,而今輪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難道姐姐真的認為會並存共榮?」姜沉魚嘲諷的笑笑,卻不知是在笑誰,「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兩家都肯,皇上也不會肯……」

  姜畫月越聽越是心驚,發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來,薛、姬、姜三大世家,與皇帝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牽制著局中的每個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執意要打破這種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來,璧國的勢力必將再次重組。而這一次重組之後,姐姐認為,對皇上一直不是那麼死心塌地凡事講究個明哲保身的我們姜家,還會有立足的可能麼?」

  姜畫月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所以,要想姜家沒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給薛家留一線生路,目標不在薛茗,而是薛采。」姜沉魚深吸口氣,分析道,「薛茗已廢,孤身一人在冷宮中再難有所作為,但是薛采不同,他還很小,還有無數種可能,再加上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華,還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脈,這些都是他日東山再起的資本。這個孩子,一定要想辦法保住!」

  姜畫月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妹妹,忽然覺得她變的好陌生,縱然眉眼五官還那熟悉的模樣,但從她身上流露出的,卻是自己從不曾發覺的懾人氣勢。

  她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又是因什麼而改變的?

  「能怎麼保住?」姜畫月顫聲道,「就算太后知道了,開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氣,也未必會賣這個人情。要知道,皇上畢竟不是太后親生的,供著她,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姜沉魚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過來,明亮之極,亦銳利之極:「太后當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個人的話,皇上卻是絕對會聽的。」

  「誰?」

  「公子。」

  沒錯,如今滿朝文武中,若說誰是真正對皇帝有震懾之力,且真正能救的了薛采的人,只有一個——淇奧侯,姬嬰。

  當晚,姜沉魚回到家中,向父兄訴說了此事,姜孝成瞪大眼睛,驚道:「你說什麼?你和畫月陪公主去冷宮看望薛茗,並答應她替她保住薛采?」

  姜沉魚點頭。姜孝成差點沒跳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你瘋了?你明知道皇上現在擺明瞭要將薛家連根剷除,你還敢老虎爪下去搶人?嫌自己命不夠長嗎?」

  對比他的激動,老謀深算的姜仲則平靜許多,沉吟道:「薛氏一族裡,薛懷雖是神將,但畢竟年邁;薛茗雖為皇后,但已被廢黜;薛弘飛雖然善戰,但卻是義子……倒也的確只剩下了薛采。不過,年紀卻是太小,很難說他將來成就如何。為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血脈?」

  姜沉魚抬起頭,清楚乾脆的說了兩個字:「豎敵。」

  「豎誰之敵?」

  「姜家、姬家,還有……皇上。」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你想用薛家來牽制姬家,不讓他繼續坐大?」

  「這麼說吧,三大世家裡,一旦薛家沒了,剩下姜姬兩家,無論從哪方面看,我們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對手,而皇上對我們既不信任也不親近,沒落是遲早的事。但是,皇上雖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勢強欺主的前車之鑑,他必定也不會任其坐大。所以,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其實和皇上是一樣的,都需要一個契機去牽制姬家。試問,目前還有什麼比薛族遺孤更好的契物?」

  這下子,連姜孝成都聽懂了,眼睛開始發亮,不過依然還是有所迷惑道:「薛采一垂髫小兒,能有什麼作為?能牽制的了姬嬰?我不信。」

  姜沉魚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采賜給姬嬰呢?」

  姜孝成呆了一下,繼而跳起道:「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殺薛采,那麼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地方能比淇奧侯身邊更安全也更危險?他將薛采賜給姬嬰,因為他信任姬嬰,所以把心頭大患交給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會好好看著薛采,不讓他有任何作為;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嬰,正好可以借此考驗姬嬰的忠誠,看看他會如何對待薛采,是把他栽培成材,還是就此摧折。」

  「可皇上沒有理由不殺薛采啊!」

  姜沉魚目光一沉,定聲道:「那我們就給他找個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猶豫了很久,最後低低一嘆道:「此計雖好,但為父總覺欠妥,因為,若是由我們出面救薛采,豈非是等於向皇上宣告,我們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們開了刀……」

  姜孝成忽然開口哈哈笑了兩聲。姜仲皺眉道:「你笑什麼,孝成?」

  「爹的煩惱真有意思,就憑咱們,能救的了薛采?」

  姜仲的一張老臉頓時變成了黑紫色,這個兒子,果然笨的就只會拆自家人的台!姜沉魚察言觀色,連忙安撫道:「爹不要生氣,哥哥說的也是事實。薛采一事,當然不能由咱們出面,事實上,沉魚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選。」

  「誰?」

  姜沉魚咬著舌尖道:「淇奧侯。」

  姜仲搖頭:「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采,姬家也沒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無可與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舉,為自己招惹只燙手的山芋?」

  「要不要……跟我賭一次呢?」姜沉魚抬起頭來,雙眸燦燦,異常堅定,也異常的自信,「女兒賭公子他,一定會救!」

  隨著這一句話,一切就此塵埃落定。

  第二天,一封書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爺府,未時,繡有白澤的馬車如約出現在京郊十里的青嵐寺外。

  車簾輕掀,走出來的果然是姬嬰。兩名僧人為他領路,一直帶到寺廟後方的庭院中,才躬身退下。

  而庭院裡,古樹,岩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一雙纖纖素手端起爐上的麒麟黃花梨茶壺,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壓蓋,將蓋甌掀起,沿茶盤邊沿輕輕一抹,去掉附在甌底的水滴,再將淺碧色的新茶注入杯中。

  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但見淺紫色的衣袖輕輕飄浮,姿勢美妙如仙,堪比畫中人。

  姬嬰凝望著那個人,不動。

  那人回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於物之無取,消受山中水一杯。不知這以陳年梅雪泡製而成的仰天雪綠,是否入的了公子之口?」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見那人楚腰衛鬢,蛾眉曼綠,柔情綽態,令人望而驚豔。不是別人,正是姜沉魚。

  姬嬰釋然一籲,笑容頓起:「如此好茶,嬰自然謝領。」

  姜沉魚伸手坐了個請的姿勢,將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彌,天青皓藍,只覺紅塵俗世到了此間,都一一遠離。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下默默的品著茶,好一陣子不說話。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開口道:「沉魚僭越,冒家父之名約公子來此,還望公子見諒。」

  姬嬰淡淡一笑:「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姜沉魚卻沒有立刻接話,垂下眼睛注視著手裡的茶,又是一段時間的沈默,最後像是終於下了決心般的深吸口氣,抬頭道:「公子可知,這青嵐寺的名字,是從何而來?」

  姬嬰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沒錯,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額,皆出自薛采之手。冰璃公子四歲時,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這山中迷了路,正昏餓之際,幸遇一美人。那美人提燈將他帶至此處,寺中的和尚發現暈到在門外的孩童,救了他。他醒來後,感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稱青嵐,恍然驚覺,原來她就是山海經中的最後一怪——青嵐女。遂以伊命以贈此寺。」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才道,「四歲孩童,能有此奇遇,著實令吾輩豔羨。」

  姬嬰笑道:「縱是奇遇,若非他這般的妙人兒,也成就不了一段佳話。」

  姜沉魚指著身旁的岩石道:「那麼公子又是否知道這塊抱母石的由來?」

  「當然,說起來還是跟冰璃公子有關。他被寺僧所救後,日日盼望家人來找,感懷母恩,寫就了名徹四國的《抱母吟》,而這塊石頭,便是為紀念他的那首詩,改作此名。」

  「嚶嚶稚兒,髮初覆額。食母之乳,因母喜樂。桀桀童子,騎竹高歌。母喚歸家,厭母苛責。朗朗青衫,異鄉之客。袖開袍裂,憶母針盒。蒼蒼老翁,淚無可遮,墓前枯草,已沒行車……」姜沉魚緩緩道,「嬰兒時代膩著母親,孩童時代煩著母親,長成之後離開母親,老了回來難見母親……短短六十四字,將一對母子的一生都書寫盡了。而他當時,不過才四歲。」

  這回輪到姬嬰沈默。

  壺裡的茶水沸騰著,頂得蓋子撲撲作響,偶有風拂過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魚凝視著他,眸中有著千種情緒,萬般思量,最終歸結成為一句話:「公子,求你……救他。」說著,屈膝跪下。

  姬嬰回視著她,看似平靜的眼底,卻有著難掩的迷離,最後輕輕一嘆。

  姜沉魚咬唇道:「公子耳目無數,必然已經知道昨日我同姐姐還有公主去冷宮看過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書箋時便已應該猜到,我們找你,所謂何事。公子本可以不來,但公子既然來了,就說明,此事可成,不是麼?」

  姬嬰的視線轉到了那塊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公子,你門客三千,養賢納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親執車轅。如今,這個四歲就寫出了《抱母吟》、五歲御前射虎、六歲出使燕國的神童就要為家門所累,無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棄之不顧,這豈非寒了天下學士的心?」

  姬嬰道:「小姐請起。」

  姜沉魚卻不起,繼續道:「若是旁人,我亦不會相求。但惟獨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膽開這個口。公子,薛采於皇上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逆臣家裡微不足道的一個孩子,但是於這天下而言,卻是至寶奇葩,砍了他的腦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姬嬰似是被這最後一句話勾動了心緒,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再看向她時,目光裡就多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閃爍著、跳躍著,最後凝成了惋惜:「你說的沒錯,薛采的確只有一個……」他閉上眼睛,再睜開來,起身道:「人生百年,國仇家恨,於歷史長河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轉瞬即沒。但文采風流,卻可以萬世留芳,寰古相存。嬰雖不才,亦見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損蒙塵。我答應你,姜小姐,我會救薛采。」

  我會救薛采。

  這五字,字字堅毅,擲地有聲。

  姜沉魚仰著腦袋,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眼中依稀浮起淚光。

  這場賭局……她贏了。

  因為,公子愛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質良材。她賭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負她望,最終答應相救。她知道其實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處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犧牲才能夠應允此事,她雖然猜到了他會心軟,卻依舊為這樣的心軟而感動。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麼久心心唸唸的公子啊……這樣的寬仁大度,這樣的摒棄私利,這樣品德高潔完美無暇的一個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霧氣瀰漫上來,姜沉魚想,她也許馬上就會哭出來了。心裡,像被刀割一般,某個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為感動,因為愛戀,更因為愧疚:

  公子,你救薛采雖是大義,我姜沉魚卻是為了私心啊。

  因為,若薛家真滅,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來,姜姬二家的聯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而我,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這門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還沒呈現出徹底頹敗的端倪前,緊緊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會失去你!

  我要嫁你為妻,兩相扶持,永結白頭。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為旁人所鄙夷,認為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為榮,我要無比光耀的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說:姜家的沉魚和姬家的淇奧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所以,我只能做出這麼卑鄙的事情來。

  我只能這樣阻礙了你的前程。

  對不起,公子,對不起……

  因為愛你,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是如此執著卻又卑微的愛著你……

  姜沉魚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顫慄,心中難掩悲愴。而就在那時,她聽見姬嬰道:「原來這裡也有杏樹……」

  她抬頭,但見姬嬰負手立在桌旁,凝望著不遠處的一株杏樹,此時寒冬剛過,天氣尚未完全轉暖,樹幹光禿禿的,毫無美感。但他卻宛如看見了春花爛漫萬物復甦的麗景一般,眼神變得非常非常溫柔。

  她心頭一顫,忍不住問道:「公子喜歡杏花?」

  「嗯。」清軟的鼻音後,又強調著補充了一句,「非常喜歡。」

  原來公子喜歡杏花,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怪異的感覺,總覺得如此清雅高潔的的公子,應該喜歡更另類特別些的花才是。「有點意外,我以為公子喜歡櫻花。」

  「難道你真喜歡虞美人草?」姬嬰如此反問,看來他也想到了庚帖裡的那幅對聯。

  姜沉魚抿唇一笑道:「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

  「原來你喜歡梨花……」姬嬰望著那株杏樹,悠悠道,「真好,再過一月,兩種花就都會開了。」

  姜沉魚心念微動,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專門的賞花盛典,萬卉千芳,猶以紅園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與我同去?」

  姬嬰似乎怔了一下,這令她頓時有種自己唐突了的後悔感覺,自己這樣主動邀請一個男子去賞花,會不會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畢竟是公子,很顯然,他是絕對不會讓別人難堪的,尤其是給女子難堪,於是他揚起唇角,柔聲道:「這是嬰的榮幸。」

  姜沉魚的心撲撲跳了幾下,不安與尷尬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描述的柔軟情懷。她看著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覺他周身上下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完美,樣樣都是那般符她心意思令她歡喜。還有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她就能和公子並肩去看他們兩個最鍾愛的花了。

  到時候,白梨紅杏,兩相輝映,必會如他與她一般連珠合璧,開放的很燦爛很燦爛吧……

  十日後,囤兵淮江以北正準備與薛懷大軍正面較量的璧國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國君主彰華寫來的信箋,箋中為薛采求情,懇請留他一命。

  少年帝王在看過那封信後,憤怒的火焰燃燒了雙瞳,呲的將信撕成兩半,嚇的身旁一干將領齊身下跪,口呼萬歲。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平靜下來,開口道:「你們全都出去,朕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將領們陸續退下,整個營帳中便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目光一閃,喚道:「田九。」

  從屋頂上飄下一團黑影,最後顯現為人,匍匐在地道:「在。」

  「這是怎麼回事?」昭尹將信箋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丟。

  田九撿起碎片,拼湊起來看了一遍,低聲道:「聽說姜貴人和公主曾去冷宮看過皇后。」

  昭尹冷笑:「你認為是皇后寫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還能與外界通傳個之字片言,宮裡頭養的那一大幫侍衛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氣頭上,一個回答不慎便會遷怒於眾,當即道:「燕王喜愛薛采天下皆知,無奈身份特殊,不能收為義子,而他又年紀太幼,不能招為女婿,他為此遺憾了許久。想必是聽聞薛氏一事,故而特來求情……」

  昭尹沈默,最終哼了一聲。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應對?」

  「朕還能如何?這封信表面上看客客氣氣是來求情的,其實根本就是威脅。他分明知道吾國內亂,雖礙於兩國邦交不便妄動,但心裡指不定想著該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應他留下薛采,恐怕,他明日就宣稱要協助薛懷討伐我這個昏君了!」昭尹的臉色極為難看,眸色閃動間,更是陰沈。

  田九不敢接話,只得低下頭。

  如此靜默了好一會兒,昭尹勾起唇角忽的一笑道:「也罷。既然你們都希望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田九依舊小心翼翼的保持著沈默,他跟隨昭尹已有七年,深知這位主子的秉性脾氣,若真挑眉毛瞪眼睛發脾氣那還是好的,最怕就是這樣似笑非笑的模樣,每每皇上這個樣子時,就說明有人又要倒大黴了。

  「羅橫。」昭尹喚進他的貼身大太監,「替朕傳旨,就說薛懷雖反,罪連子孫,但朕念其舊恩,特網開一面,免薛采一死,把他賞給姬嬰為奴,請公子好好代為管教吧。」

  羅橫稍微猶豫了一下,「皇上……」

  「什麼?」

  「把薛采賜給姬嬰,會不會不妥……」

  昭尹衝他淡淡一笑,眉眼彎彎,「那麼賞賜給你?」

  羅橫頓時嚇出一頭冷汗,不敢再多言,連忙領旨而去。

  昭尹做出這個決定後,臉色好看了許多,揮手示意田九也可以隱身了,於是地上黑影一閃,人影消失不見。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的攤開桌上的行軍地圖,傳了潘方來見。沒多會,潘方趕至。昭尹將他招到案旁道:「愛卿,我們已經到淮江了,而薛賊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們會在哪裡交兵?」

  潘方指著江邊的一座小城道:「當然是洛城。」

  「就是掛著薛肅頭顱的那個地方?」

  「是。」

  「為什麼?」

  「一來,此城雖小,卻是兵家重地,一直以來,都是各路軍馬必奪之處,城高十丈,三面臨河,易守難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輸了一半了。」

  「那麼二呢?」

  「二來嘛……」潘方指著地圖上畫了紅圈的地方道,「侯爺已在城中佈下天羅地網,臣敢拿頭顱擔保,只要薛賊一進此城,必死無疑!」

  昭尹目光一閃,沒有細究原因,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賊誅伏,朕要與將軍痛飲三杯,以謝上天將你這樣一員虎將賜給了圖璧。」

  潘方撲的跪倒:「皇上斬了薛肅,為微臣那未過門的妻子報了大仇,微臣縱然肝腦塗地,亦難報皇恩!如今,臣只剩下一樁心願未了。」

  「講。」

  潘方咬咬牙,聲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昭尹點頭道:「你放心,此仗功成,朕自然會還令尊一個公道。」

  「謝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昭尹伸手將他挽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誰人不識君啊……便是令尊在天有靈,亦會含笑九泉。你,可莫要讓朕失望啊……」

  看著潘方臉上露出的感動之色,昭尹微笑,笑意卻不曾抵達眼睛,他想,這個人,表面上是朕的臣子,骨子裡,卻仍是淇奧的人。

  不過沒有關係,一旦有一天要面對異途不得不進行抉擇時,這個人就會變成朕的人。只是,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

  昭尹笑著笑著,眼神忽然就寂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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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進宮  第四章 鏡花

  隨著薛家軍在洛城外的紮營,誰都看出這將會是決定勝負的一場關鍵戰役,能否奪下洛城,也許就決定著最後的輸贏。一方是百年名將寶刀未老的薛懷,一方則是雷厲風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誰輸?誰贏?

  一時間,不只璧國人心浮動,便連週遭的其他三國亦緊密關注,暗暗自危。

  得利於右相府廣脈的情報網,姜沉魚同父兄第一時間得知了戰役的消息:

  據說,薛軍一路順利的打到淮江,在看見洛城城牆上懸掛著的薛肅人頭後,那位年近六旬白髮蒼蒼的神將落淚了。但即使激動,即使恨的想立刻為子報仇,但多年的領兵經驗以及最後一點理智還是使他命令城外紮營,暫且按兵不動。

  而之前的攻城戰中他的義子薛弘飛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療養。見義父落淚、傷心的飯都吃不下,就勸道:「斯人已逝,來者可追。義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兒定懸昭尹首級於城牆上,以告兄長在天之靈!」

  當時姜仲便道:「這個義子,倒比親身兒子還有用,薛肅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地步……」

  姜沉魚則目光閃動,有些淒涼的低聲道:「此言一出,薛弘飛……是決計活不得了。」

  姜孝成不以為然:「他跟著薛懷那老賊,十年來手頭沾血無數,本就當誅,爹和妹妹替這種人可惜什麼?」

  姜仲搖頭嘆道:「薛弘飛少年才俊,文武雙全,又對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幹,為父我也不至於操心成這個樣子。」

  三日後,薛懷下命開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為這場大戰必定會打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之時,突然間它就結束了。

  以一種最最出人意外和最簡單不過的方式結束了。

  書房中,暗衛描述此事時,聲音亦不復以往的平靜無波,帶著少許激動:「就在戰鬥如火如荼打的最是激烈時,左臂上猶包紮著紗布的薛弘飛策馬奔至薛懷身旁,一邊喊著「義父,我來幫你」,一邊抽出腰間寶刀,一刀揮下,人頭落地——」

  「誰的人頭?」書房裡的三人齊聲驚問。

  「薛懷。」

  這一答案無異於晴天霹靂,姜孝成懵了好一陣子才醒悟過來,跳起道:「你說什麼?薛懷?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他一連重複了兩遍,直到看見暗衛點頭,仍是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樣。

  便連姜仲,也是滿臉驚訝道:「薛弘飛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在戰中突然發難,一刀砍了薛懷的腦袋,眾人被這一變故驚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劍。他又跳上車頭砍斷薛字軍旗,大喊道:『泱泱圖璧,天命所歸,薛賊叛逆,當殺無赦!』薛軍這才回過神來,知道他出賣了他們,於是用亂箭將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們,勝兒終於為你們報仇了!』」

  姜沉魚擰眉道:「報仇?」

  「是的。我們剛剛查出,原來他本不叫弘飛,而叫周勝,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為人剛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喪命薛肅之手。為了報仇,周勝認賊做父隱忍十年,終於得到器重,趁其不備,一擊而中……」

  姜沉魚心頭一緊,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這一刻全部得到瞭解答。她當時斷定皇上敢親自征討,絕對有必勝的把握,原來他的暗棋便是這個薛弘飛。想到此人隱忍十年的作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終也選在了洛城讓一切結束。」

  姜孝成道:「難怪當日淇奧侯會吩咐將薛肅的頭顱送到洛城去,我當時以為他只是純粹的想替皇上示威,現在想來,分明是給薛弘飛,哦不,周勝的一個暗示——一頭換一頭。」

  「好一個一頭換一頭!」姜仲讚嘆道,「可惜了這樣的人物啊!」

  姜沉魚搖頭道:「他的確是個人才,如能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為。不過,像那樣的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報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懷雖是他仇敵,可這十年來父子相稱,多多少少會有些感情,他親手殺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對他來說,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姜仲怔立半晌,再看向她時,神色變得很複雜:「周勝之頑韌剛毅固令人動容,但姬嬰之智則更令人心顫啊。當日皇上忽對薛家發難,我還認為此舉太過急近鹵莽,現在看來,他們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計畫好了。先是以太后病重,將伊隔離;再囚禁皇后怒斬國舅,刺激薛懷;最後利用薛懷最信任的義子,一招釜底抽薪,輕輕鬆松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裡我們看見的有著些,而暗地裡我們看不見的,還有更多……與這樣的人同朝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姜孝成笑嘻嘻道:「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也快變親家了,只要變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說,對吧,妹妹?我這樣如花似玉冰雪聰明的妹妹,難道還配不起區區一個淇奧侯麼?」

  姜沉魚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但心裡不安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無雙,現在想來,卻是有點多智近妖。那麼聰明的公子,會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戲麼?還是,明明已經看出來了,但卻故意不說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時,是否其實正一步步的陷入某個不可預測的陷阱呢?

  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聽哥哥又道:「無論如何,這結局總算不錯——薛懷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將歸朝,屆時,馬上就該輪到沉魚的婚事了。」

  她心頭又是一顫,眼皮開始跳個不停,正在心神不寧之時,門外有丫頭敲門,聽聲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麼事?」

  「黃金婆來了,現在大廳中,夫人說,問你要不要過去也看一下。」

  姜孝成走過去打開房門,笑道:「看什麼東西?」

  握瑜抿唇笑道:「當然是看黃曆,挑黃道吉日啊。」

  姜沉魚面上一紅,見父親和哥哥都望著自己,哥哥一臉戲謔的笑,而父親則目露殷盼,只得點頭道:「好,我去。」

  到得大廳,果然見黃金婆一臉喜氣洋洋的坐在堂上,姜夫人聞聲轉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沉魚來了,快過來。」

  姜沉魚上前一看,只見桌上攤著的黃曆上,畫了三個圈。

  黃金婆在一旁解釋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爺府,他們給出了這三個日子讓你們選,看看哪個最方便。這三個都是好日子,分明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見,趕早不趕晚,正趕上皇上打了勝仗,趁這股喜氣把婚事給辦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離現在還有二十天,完全來的及送禮書禮燭禮炮。」

  姜夫人點頭道:「我也中意這天……沉魚,你的意思呢?」

  姜沉魚垂頭道:「但憑母親做主。」

  姜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勞煩黃金婆帶信回去,就說,我們選四月初七這天。」

  「我這就去!」黃金婆喜滋滋地告辭。

  待她走後,懷瑾、握瑜兩個丫頭便上前笑著行禮道:「給小姐賀喜了,給夫人賀喜了!」

  「嘴甜。」姜夫人笑呵呵的打賞了兩個丫頭,回身見姜沉魚面色凝鬱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麼呢,這麼大喜的事情,怎麼是這幅表情?」

  姜沉魚低聲道:「娘……我有點害怕……」

  姜夫人攬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麼呀?女孩子家,總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樣的好人家,那樣的好夫婿,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你怕什麼?」

  「我怕……」也許是母親的聲音太溫柔,又也許是窗外初蕾新綻的景色太美麗,姜沉魚放任柔軟的情緒將自己絲絲縷縷的沉浸,說出最真心的話語,「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姜夫人一怔:「什麼?」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姜沉魚在說這句話時,臉上有著悲傷的神情,那悲傷很淡,卻又死死縈繞,揮抹不去,「若是此次聯姻真能使姜姬兩家同榮並欣也就罷了,否則,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就像她這次故意留下薛采牽制他一樣,用他的前程來成全姜家的前程。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

  她很害怕,她會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家族這邊,選擇背棄他,背棄她所引以為傲的愛情。

  「怎麼會呢?」姜夫人寬慰道,「聯姻本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後,他和你爹只會更加同心協力的輔佐皇上,怎麼會起衝突呢?別多想了,你啊,放寬心,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的,還不如想想怎麼當個最美的新娘。」

  娘什麼都不知道……姜沉魚悲哀的想,娘親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即使親如母女,也無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對她來說亦毫無作用。

  人人都說姜沉魚脾氣好,但是,為什麼她卻一個知己好友都沒有呢?是不是因為……她的心藏的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對別人流露呢?那麼,公子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公子有門客三千,侍從無數,但是,他也沒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姜沉魚凝望著那些雨絲,輕聲道:「下雨了……這算冬雨,還是春雨?」

  姜夫人笑道:「現在都三月了,這當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來的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麼……」姜沉魚喃喃道:「這場雨過後,杏花和梨花便要開了吧……」

  「嗯?應該會開吧……怎麼忽然問這個?」

  姜沉魚唇角上揚,這回可是真正的笑了,「我和公子約好了一起去賞花。」

  姜夫人先是一愣,繼而也跟著笑道:「噢?是嗎?呵呵,不錯哦……」

  旁邊握瑜睜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爺就要大婚了,人說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見面的呀,否則不吉利的……哎喲!」話未說完,被懷瑾狠拍了一記。

  姜夫人和藹的看著女兒,柔聲說:「去吧。只要你覺得高興,而且一年一度,也屬難得的機會。」

  「嗯。」姜沉魚又是嫣然一笑,內疚與不安在這一瞬轉化成了滿滿的期待。沒有關係,她想,就算這世上無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沒有關係。因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樣寂寞沒有朋友的人,但是,因為有了彼此,就不會再感到孤單。

  所以,她們兩個人,是命中註定要在一起的。

  她一定要堅信這一點。

  姜沉魚深吸口氣,再緩緩的吐出去,雙瞳一片清澈。

  而窗外,嬌姿妍態的梨樹,正沐浴在圖璧四年的第一場春雨中,繁複的枝幹上悄然綻出了點點花骨朵,白雪般皓潔,巧笑般明媚。

  正如姜夫人所說的那樣,不久便盛開了。

  而當梨花最是燦爛時,天子大軍得勝歸來,班師回朝——

  這一日,姜沉魚正留在嘉寧宮中同姐姐一起吃飯,宮女來報導,淇奧侯將薛采送過來了,說是奉皇上之命,讓他同薛茗見個面。

  得到姜畫月的允可後,兩名宮人領著薛采進來,見到堂下站著的那個小人之時,姜沉魚心中不禁一酸,她回想起了初見薛采時的情形。彼時少年權貴,有著天下孩童皆所不及的春風得意,乘鸞駕,戴金翎,佩稀世之璧,敢馬前斥妃,敢殿前濺血,眉梢眼角,儘是逼人的驕傲。而今,卻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粗衣麻鞋,一張小臉黯淡無光。

  他垂著頭站在那裡,低眉斂目,毫無生氣。

  姜畫月道:「我這邊還有點事,要不沉魚你陪他去吧。」

  姜沉魚領了旨,走過去將一隻手伸到薛采面前,薛采抬頭看了她一眼,烏黑的眼睛裡沒有情緒。

  姜沉魚衝他微微一笑,目帶鼓勵。薛采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卻退後一步,躬身道:「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姜沉魚一怔,再也說不出話來。那個在寵妃前敢揚鞭說「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孩子,那個在國主前亦傲立說「吾乃人中璧」的孩子,此時此刻,卻在她面前說「薛采是奴」……

  真像一場活生生的諷刺。而這一切,又何嘗不是拜她所賜?

  是她執意要救他,是她因一己之私而強留住他,但其實,對他來說,也許寧可驕傲的死去,亦不屑如此窩囊的偷生罷?

  姜沉魚轉身,默默的帶路,從嘉寧宮到冷宮,一路上,聽見身後稚子那細碎的腳步聲,心頭越發沉重。

  轉出拱門,前方便是洞達橋,而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了曦禾。

  曦禾倚著欄桿,在湖邊餵魚,不知為何,身旁並無宮人相隨。自從中毒一事後,她就一直臥病在床,俱不見外,因此姜沉魚雖屢次入宮,但這還是繼上次彈琴後第一次看見她。

  陽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舊是白衣勝雪,宛轉蛾眉,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淡淡的慵懶。似乎無論什麼時候看見她,她都是這副厭世的模樣,卻偏偏獨有種妖嬈的味道。

  曦禾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先是看了姜沉魚一眼,繼而又把目光投向薛采,臉上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神色。還沒等姜沉魚看出那究竟是什麼表情時,她卻又笑了。

  笑的很邪惡。

  「你怎麼還沒死?」她如此對薛采道。

  薛采臉色頓變,像張面具,從額頭裂出一道縫隙,最後擴延到全部,哐啷碎開。

  曦禾繞著他走了一圈,忽然從他頸上拉下一物,姜沉魚看見,正是那塊燕王賞賜的千年古璧。

  「這就是傳說中的冰璃?」曦禾用眼角瞥向薛采,後者的臉色非常難看,雙唇緊閉,而眼睛卻又睜得極大,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聽說你已經貶做奴隸了,既然是奴,就不需要帶這樣的好東西了。」曦禾說著,將那塊古璧掛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沒收了。」

  薛采死死的咬著下唇,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發抖。姜沉魚看在眼中,忍不住出聲道:「夫人,這冰璃乃燕國國主所賜,你強行拿走,若燕王知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曦禾轉頭,明眸流光間,華麗無限,「難道我配不上這塊古璧麼?」

  姜沉魚頓時語塞。

  曦禾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湊到薛采面前,無限輕柔地說道:「真是風水輪迴轉啊,當初在這橋上,你罵我,又驚我之馬害我落水時,可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薛采眼睛裡,蒙起了一層水氣。

  「不甘心吧?怨恨嗎?哈!哈哈哈哈哈……」曦禾放聲大笑。姜沉魚在一旁嘆息,如此小人得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針對一個孩子,這又是何必呢?

  曦禾笑完了,拍拍薛采的臉頰,「那麼,就活下去吧,帶著憎恨與不甘,拚命的屈辱的活下去吧。你只有活的比我還長,才有可能從我這取回冰璃,當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一路上,都聽的見她那肆意張揚的笑聲。

  而薛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姜沉魚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小手冰涼而顫抖,她低低一嘆道:「別多想了,我們走吧。你的姑姑還在等你呢。」

  薛采抬起眼睛,將泣未泣的清瞳裡,有的卻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層的東西。他將手從她手中慢慢的抽了出去,垂頭道:「是。」

  姜沉魚知道他家遭巨變,因此已經變得不再信任他人,心結一旦結死,一時半會之間是解不開的,只有慢慢來。當即不再多言,繼續帶路。

  到了冷宮後,剛走到門口,就聽薛茗在屋裡喊道:「是小采來了麼?」緊跟著,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薛茗奔了出來,看見薛采,雙眼一紅,抱頭痛哭道:「天可見憐,真是小采……小采,我的侄兒哇……」

  薛采此時反而鎮定下來,輕輕扶住她的手臂道:「姑姑,小采來看你了。有什麼話,進去說吧。」

  薛茗見姜沉魚立在一旁,心知這會兒的確不是傷感之時,當下拭了眼淚道:「一時失態,令姜小姐看笑話了,請進。」

  「不必了。」姜沉魚心想,這對姑侄倆大概會有很多私心話要說,自己留著多有不便,便歉聲道,「家姊還在宮中等候,沉魚先回去了,一個時辰後再來接小公子。」

  薛茗感激道:「如此多謝姜小姐。」

  待得她的身影走的看不見了,薛茗才面色一肅,握住薛采的手道:「跟我來。」兩人進了屋,她四下查望一番,確信無人監視後,這才鎖上房門,回過身將薛采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翻,眼中淚光晶瑩:「孩子,你……受苦了……」

  薛采撲通一聲,屈膝跪下。薛茗驚道:「你這是做甚?」

  薛采道:「小侄已經知悉,是姑姑向公主她們求情,這才得以留我一命的。」

  薛茗黯然,也不喚他起來,眸底神色變了又變,最後低聲道:「我救你,卻不是為了你好啊……」

  薛采抬頭,巴掌大的臉,因為瘦的緣故,一雙眼睛就顯得更加大,墨般深黑。

  「我若真為你好,便該讓你跟哥哥嫂嫂他們一同去了,雖落得個逆臣汙名,但一死百了,再不必受苦。可我保下了你,我要你活著,小采,你可知是為什麼?」

  薛采素白的臉上沒有血色,聲音低沉:「姑姑要我……為薛家報仇。」

  薛茗一記耳光狠狠的扇了過去,直將薛采扇倒在地,她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薛采咬緊牙關,重複道:「姑姑要我,為薛家報仇……」話音未落,薛茗又給了他重重一巴掌,「你,再說一遍!」

  薛采的唇角都滲出了血絲,但眼中堅毅之色卻更濃,一字一字道:「立誓報仇,重振家門!」

  薛茗至此長嘆一聲,伸手將他扶了起來,「很好,你要記得今天姑姑打你的這兩巴掌,記住這疼痛的滋味,也記住你今天所立下的誓言。」

  薛采抿緊唇角,竭力挺直脊背。薛茗從懷中取出絲帕幫他擦去唇上的血,擦著擦著,忽的伸手抱住他,哭了起來:「對不起……小采,對不起……」

  薛采眼中浮起幽幽的霧氣。

  「姑姑對不起你,薛家也對不起你,不但沒能給你安定的生活,讓你無憂無慮的度過一生,還要把這麼大這麼沉的擔子強壓給你。你今後要面對的將是比地獄還要可怕的生活,並且你要一個人獨自面對,孤立無援,你不能再信任誰、依靠誰、指望誰,你再也感受不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溫暖的東西,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幸福安逸的成長……所以,對不起。」薛茗說著,跪倒於地,行了一個無比正規的大禮。

  薛采被駭到,眼睛瞪得更大,卻只能僵立著無法動彈。

  「但是,我替四十九代薛家人幾千人一起謝謝你!謝你為他們報仇,謝你沒有讓薛氏就此絕亡,謝你讓它重新輝煌!」薛茗緊緊抓住他的手,哽咽道,「薛茗,謝你大恩!」

  薛采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雙膝一彎也跟著跪了下去,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慢慢的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三個頭。

  噔——噔——噔——

  他額頭上本有那日與曦禾起爭執時留下的舊傷,此時複磕於地,傷口再次迸裂,流下血來。

  薛茗默默地看著他流血,陪著一起掉淚。

  陽光穿過破舊的紗窗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亦沾上了幾分肅穆蕭索。

  一個時辰後,姜沉魚接他回嘉甯宮,見他兩邊的臉頰高高腫起,雖不明是何原因,但知道終歸是挨了打,便取了熱雞蛋來幫他揉,薛采本還拒絕,但她道:「你現是侯爺之奴,代表的就是侯爺,若讓你就這樣子出了宮,侯爺的臉面可就丟了。」

  他這才不動,乖乖站著讓她敷臉。

  揉了大概盞茶工夫後,宮女來報導,淇奧侯的馬車到了,要接薛采回去。姜沉魚問道:「侯爺來了嗎?」

  宮女答道:「只見馬車,不見其人。」

  姜沉魚有些失望,一旁姜畫月打趣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聽說婚期不是已經定下了麼?再過半個月你就要嫁他了,便這一刻都等不及麼?」

  薛采的眼睛閃了一下,有點驚訝。

  姜沉魚紅著臉道:「姐姐你又笑話人家……」

  「我笑話你不打緊,最怕就是天下人都笑話你,都快成親的人了,還不避避嫌?」

  「我……我不和你說了!」姜沉魚一拉薛采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薛采跟她走了幾步,腳步遲緩,姜沉魚低頭道:「怎麼了?」

  「你……」他咬著唇,表情古怪,「你是淇奧侯未過門的妻子?」

  姜沉魚想了想,展眉一笑,「是啊,也就是你未來的女主子。現在想起要討好我了麼?晚啦!」

  薛采垂下頭,沒再說話。

  嘉寧宮外,姬府的馬車靜靜等候,車伕跳下來打開車門,薛采正要入內,卻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落在姜沉魚眼中,忽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彷彿是被他看透,又彷彿是從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她情緒低落的返回宮內,隔著紗簾,見姐姐正與江老太醫說話,因為聲音壓的很低的緣故,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過不多久,江老太醫便起身告辭,姐姐一直送到門口,神色沉重愁眉不展。

  她剛想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見宮人又領著一人進來,那人長身玉立,青衫翩然,可不正是江晚衣?

  姜畫月與他低聲交談幾句後,再次進入內室開始診脈,又將幾件東西拿給他瞧。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後,江晚衣起身,背著藥箱走出來。

  一直坐在椅上觀望的姜沉魚連忙站起,有些茫然的看著他和姐姐,不知是不是錯覺,姐姐的臉色看起來更加凝鬱。

  姜畫月將江晚衣也送出去後,便立在門邊久久不動。姜沉魚忍不住上前輕扯她的衣袖道:「姐姐,你怎麼了?」

  姜畫月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這眼淚流的如此突然,令姜沉魚嚇了一跳,急聲道:「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別哭啊,太醫們說什麼了?」

  姜畫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抖個不停,幾次開口,都哽不能言。見此情形,姜沉魚只好將她先扶進內室,遣開宮人後,低聲道:「到底怎麼回事?」

  姜畫月抬起頭,臉上全是眼淚,顧不上擦拭,只是抓了她的手不停喚道:「沉魚,沉魚……」她每喚一聲,姜沉魚便應一聲,一聲比一聲柔和。

  「沉魚,我我……我該怎麼辦呢?我可怎麼辦好呢?」

  「姐姐,究竟怎麼了?」姜沉魚一直認為,就做人而言,姐姐比她要圓滑和老練的多,心中再柔腸百轉,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幾曾見過如此失態的模樣?不知出了多麼糟糕的事情,竟讓這個一向自信滿滿的姐姐哭的像個孩子一樣。她是在江氏父子走後才變成這樣的,難道……

  「姐姐,你病了?得了很嚴重的病?」

  姜畫月哽咽著點頭。

  姜沉魚心中一沉,下意識地反握住她的手道:「什麼病?如何嚴重?」雖然姐姐一年四季經常傷風感冒,小病不斷,但真要論如何荏弱,卻又完全說不上,這回得的會是什麼病,竟讓她驚慌失措到這個地步?

  姜畫月張開嘴巴,看看四周,眼神更見淒涼,「我、我……妹妹,我這一輩子,恐怕都不會、不會……有孩子了……」

  姜沉魚頓時呆了,大腦刷的變成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為什麼?江氏父子說的?」

  「你還記得我一直服食的那種很香的藥嗎?」

  姜沉魚點點頭。

  「其實,我,我已經居經(*注1)很久了……而那些藥,吃了卻一直不見好,我心中焦慮,終於忍不住請江晚衣來看,他號稱神醫,醫術應該比太醫們更高明些,結果,他告訴我……」姜畫月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

  姜沉魚眯起眼睛,「是江晚衣跟你說你不孕?」見姜畫月點頭,她豁然站起,往外就走,嚇了姜畫月一跳,連忙拉住她道:「你做什麼去?」

  「我有話要問他。」

  「不要,沉魚,這種事情……」這種事情遮掩猶不及,怎麼能夠張揚?

  「可是!」

  姜畫月拖住她道:「你去問他什麼?問他有無診錯?問他可有藥治?這些我都問過了。我自己的身體,其實我自己清楚……想當年,皇上最寵愛我時,夜夜留宿,都未能懷上龍種,更何況現在色衰恩弛……」

  「姐姐……」

  姜畫月的手改為摟住她的腰,像孩子擁抱母親一樣緊緊貼著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姜沉魚反抱住懷中的姐姐,只覺得一顆心就那麼幽幽蕩蕩不著邊際的沉了下去。

  她知道畫月在害怕什麼。畫月的婚姻可以說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庇護全家。眼看如今后位已空,正是眾妃藉機上位之時,誰能先給皇上誕下麟兒,極有可能就能成為新后。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太醫告訴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對女人來說,這無異於比死還要恐怖的打擊。畫月入宮已有三年,已經漸失寵愛,再無子嗣,眼看封后無望,又不受恩寵,叫她在這深宮中如何度過漫漫餘生?

  姜沉魚一想到這裡,忍不住也跟著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幫姐姐,一定要想想辦法,然而,平日裡那麼多的智慧靈光,在這一刻全部消失的無影無蹤。她抱住泣不成聲的畫月,感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戰慄與冰涼,忽然覺得好生悲傷。

  那悲傷濃濃,伴隨著皇宮巍峨的屋宇、陰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豈單單只是姐姐一人?

  「妹妹,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姜畫月抓緊她的手,焦慮中還帶著難言的惶恐,「不只是對宮裡的人,還有爹娘哥哥他們,也不能說!因為……因為……」

  因為一旦說穿,必定會引起全家人的恐慌,會讓爹娘心疼……姜沉魚正這麼想,姜畫月已無比淒涼的說了下去:「因為他們一旦知道了,就會認為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變成一顆無用之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好了……」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萬萬想不到,姐姐竟然會這麼說!

  「其實,他們如今對我也不能說是好了,起碼是不如三年前了……」姜畫月再度哭了起來,「妹妹,為什麼我的命會這麼苦啊?」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依稀還在耳邊迴蕩,與此時的話語交織在了一起,姜沉魚想,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否則,為什麼昔日那個眼高於頂永遠自信著的嫵媚少女不見了?為什麼那段無憂無慮單純樸素的時光不見了?為什麼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霧氣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啊……

  嘉寧宮中雖然是一片愁雲慘霧,寶華宮裡卻是歌舞昇平。

  宛大的殿堂裡,曦禾斜臥於貴妃軟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面的舞姬們跳舞。這些舞姬都是由天樂署精心訓練而成,聽說天樂署每年要收數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藝,極其嚴苛,栽培個三五年後,資質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開始登場獻藝,只有跳的最好的,才有資格進宮。

  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紀,容貌美麗腰肢柔軟,此時清歌漫舞,擁簇一堂,當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曦禾看著看著,眼神就變了,最後一抬手,所有的樂聲舞步頓時在剎那間停了下來。

  她指著眾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你喜歡杏花?」曦禾的視線焦凝在她裙襬上繡著的杏花之上。

  袁杏芳答道:「是。」

  曦禾淡淡的望著她,忽將手裡的酒杯往旁邊幾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麼光著雙足一步步的朝她走過去。

  眾舞姬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這位夫人囂張跋扈難以伺候的傳聞,尤其是袁杏芳,額頭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見畏懼。

  曦禾用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襬,就那麼用力一分,只聽「呲——」的一聲,做工精緻的紅裙,硬是被她用手給撕破了。

  眾人臉色齊齊變白。袁杏芳更是驚呼道:「夫人!夫人……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說著,砰的跪了下去。

  誰知曦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顧自的將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時間,大堂裡悄寂一片,只聽的見布料破裂的聲音,聲聲刺耳。

  直到將那枝杏花撕的碎成了末,曦禾這才直起身來,目光冰涼的看著袁杏芳。袁杏芳哪還敢說話,只有拚命的不停磕頭了。

  眾姬面如死灰,心想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裡觸犯了娘娘的忌諱,看來一頓重罰再所難免,拖出去砍頭還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殘疾,一輩子可就算徹底毀了。

  誰知曦禾並沒有如預料的那樣發火,而是從手腕上摘下一個鐲子,遞到袁杏芳面前道:「這個賞你。」

  淚流滿面的袁杏芳抬起頭,看看那隻鐲子又看看她,滿臉的不敢置信。

  曦禾將鐲子塞入她手中,然後懶洋洋的一揮手道:「你們全都回去吧。」

  眾姬這才知道逃過一劫,連忙躬身行禮退離,曦禾又喚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宮不喜歡你的名字,回去改了。」

  「是……」袁杏芳戰戰兢兢的應了,踉蹌而逃。

  宛大的殿堂裡,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有風吹過,吹得七重煙羅紗層層飄蕩,吹得曦禾的長髮,四下飛揚,形如鬼魅。她踩著地上的碎布,轉身準備回榻上繼續歪著,一雙手臂忽然自後伸出,將她一把抱住。

  曦禾一驚,正要掙扎,卻聽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沒有想朕?」

  是昭尹。

  身體雖然放鬆下來,但心中餘悸猶存,她忍不住回頭,見到一雙細長帶點上挑的鳳眼,正笑眯眯的看著她,眼神裡,親暱無限。

  果然是昭尹。

  見鬼了,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在回京的路上的嗎?怎麼會出現在寶華宮裡?還是一身侍衛的裝束!

  「皇上你……」

  「朕怎會提前回宮是嗎?因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點見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馬加鞭,撇開大軍,先行回來了,這個答案夠不夠好?」昭尹說著吻上她的面頰,還待吻唇,卻被曦禾一把推開,冷笑道:「皇上來見臣妾用得著穿成這樣?騙鬼呢?」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幾上的酒一口飲下,然後順勢就坐到了榻上,「果然還是曦禾最瞭解朕,騙不到啊騙不到。」

  曦禾見他神色歡愉似乎心情大好,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皇上遇到什麼好事了?高興成這樣?」

  昭尹眨眨眼睛,「誅滅叛軍,算不算?」

  曦禾輕哼一聲,沉下了臉。昭尹笑著,一把將她拉過去擁入懷中道:「還有就是朕秘見了幾個人,並且給你找了個舅舅。」

  「舅舅?」曦禾擰起眉頭,「我家的親戚全死絕了,哪來的舅舅?」

  「所以說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無比認真的望著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當皇后?」

  又一陣風從殿外吹進來,紗簾輕飛,如雲霧般層層盪開,曦禾的眼睛,亦如這紗簾一般,泛起一片迷離。

  「為什麼選我?」初春乍暖還寒的午後,一地斑斕陽光裡,素白烏髮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輕輕的問。

  於是那五個字便成了花開的聲音,既急促又緩慢,既質疑又震驚,既痛苦又快樂,顧慮重重,卻又肆無忌憚。

  錦榻上,年輕的帝王握住她的手,兩隻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裡倒影出她的影子,隱隱約約的一道:「因為很多原因:不願放權;不想再出現第二個薛懷;示弱他國,讓他們以為朕是個昏庸好色之君,還有,最後一點……朕喜歡你。」

  圖璧四年四月初一,帝軍回都。昭尹犒賞三軍,賜封潘方為左將軍,並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萬民同慶。

  *注1居經:指月事三月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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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進宮   第五章 水月

  「這枝杏花多少錢?」

  無邊暗境,因著這一句話,而綻出了光與亮。那光先是熒熒的一點,繼而躥起成火苗,展開光暈,逐漸瀰漫開來。

  「十文錢。」依稀間,有個清稚的女聲如此回答。彷彿是千百年前就已書寫好的戲碼,按著那個她所熟悉卻又陌生的套路走下去。

  於是,光暈裡就出現了一枝花,深褐色的枝幹,灰紅色的萼,潔白的花瓣,一朵朵密密的長在一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妖嬈盛開。由於沾了水的緣故,顯得更加鮮豔欲滴。

  她看見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枝花接走。

  修長如玉的手,寬大飄揚的白色衣袖。

  那人的臉,在黑幕裡看不見。

  她忽然覺得焦躁,想去拉他的衣袖,那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下一瞬,卻已飄到了十丈開外。

  這十丈的距離,隱隱然,如隔了一世。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她看見自己的手就像拉麵一樣拉的長長,跨越了這隔若浮生的距離,緊緊抓住他。

  某種渴望溢出胸腔,隨之而來的還有眼淚,光影中,那白衣絕世獨立,堪比謫仙,而她緊緊抓住,不顧一切的抓住,不敢鬆手。

  「我希望……」她聽見那清稚的女音說,用一種瞬間蒼老的聲音,「我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到了六十歲,人世間該吃的苦都已經吃完了,只需要最後靜靜的等待死亡。」

  「不,你應該先等待十六歲。」白衣人在前方回過頭,分明看不清容顏,卻能鮮明的感覺出,他的眼神很溫柔,「十六歲時,我會娶你。」

  她的心悸顫了幾下,滿是驚喜,開始微笑、展齒笑、彎眉笑,很雀躍的笑,然後朝他跑過去:「這是你說的,你說過的話,一定要算數!不許抵賴哦!」

  光圈變大了,重重黑霧慢慢散去,顯露出那人完整的模樣,她抓住他的手,將他轉過身來,說道:「那我就等十六歲,十六歲時你……」

  聲音戛然而止。

  亮光映在那人臉上,眉眼彎彎,笑得深情,卻不是他。

  那人開口,聲線撩人,「沒有錯啊,朕娶了十六歲的你,朕沒有食言。」

  她驚嚇的連連後退,卻被他一把攬回,頭貼著頭,鼻對著鼻,近在能感應到彼此呼吸的距離。「不僅如此,」那人說著,從身後取出一個金燦燦的皇冠,不由分說的戴到她的頭上,「朕還要封你為后。曦禾,你將是璧國之后。」

  那金冠沉的就像山一樣,重重地壓了下來。她發出淒厲的叫聲,豁然驚醒——

  夜涼如水,宮燈暗淡,空氣裡,有著冰麝龍涎的香氣,糜爛而芬甜。

  曦禾抱著柔軟的絲被,瞳孔渙散,好一陣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她最終想起這裡是寶華宮,而她正躺在自己的象牙床上時,便又發出一聲尖叫,跳下床,發了瘋似的衝出去。

  宮人被聲音驚醒,連忙點燈披衣圍攏,見她披頭散髮的衝出內室,不禁驚呼道:「夫人,夫人你去哪?夫人,發生什麼事了?去哪啊……」

  曦禾聽若未聞的打開門,跑到院中,像個孩子一樣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回東邊,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宮人見她衣衫單薄又光著腳,生怕受凍,連忙取了外套來給她披上,一邊繫帶子一邊道:「夫人,你找什麼啊?」

  曦禾呆滯的看著空無一物的院落,茫然道:「杏、杏樹……」

  「杏樹?」其中一個宮人皺著眉頭,無比詫異的說道,「夫人住進寶華宮的第二天,就命人把皇宮裡所有的杏樹都砍光了,夫人忘啦?」

  「砍、砍砍光了?」

  「是啊。」一頭霧水的宮人說完這句話後,就看見她們的主子慢慢蹲下身去,目光沒有焦距的望著某個方向,然後——

  嚎啕大哭。

  幾個時辰之後,晨曦映入綠欞窗,早起的姜沉魚正在梳頭時,懷瑾從外接了一帖子進來道:「小姐,有你的信。」

  淺紫色的信封上,用清靈俊秀的字體寫著「謹呈 姜三小姐 淑覽」。

  是公子!

  姜沉魚心中一喜,連忙接過拆口,信的內容很短,只有一行:「梨花已風起,謹候芳蹤。」

  公子約她去看花?!

  當即頭也顧不上梳了,將那封信看了又看,開始挑選衣服。鵝黃色,太跳脫;青荷色,太老成;朱紅色,太妖豔;水綠色,不襯她的膚啊……把整箱子的春衫都給淘汰盡了,還是找不到合心意的衣服。

  身旁兩個丫頭早已看的不耐煩,嘟嘴道:「小姐,怎麼我們瞧著都挺好的衣服,到你眼裡就不滿意了呢?就拿那件七彩綺羅衫,剛做好時你還誇漂亮呢,怎麼穿都沒穿過就又嫌棄了?」

  「多嘴!」姜沉魚不理她們,又從頭看了一遍,想起公子幾次送帖都是淺紫色的,想必對此色有偏愛,當下就選了件大袖對襟淺紫羅紗衫與白抹胸長裙,什麼珮飾都不要,只在髻上簪了七朵剛摘下來猶帶露水的梨花。

  最後,在眾婢一致驚豔的目光裡上了馬車,趕赴紅園。

  紅園坐落於帝京之南,佔地約百畝,素以風景秀麗聞名,有人間天堂之稱。它本是王家的產業,隨著王氏沒落,此園輾轉幾次,被一姓胡的商人買下。那人長年不來帝都,因此索性開了園門供人玩賞。

  姜沉魚往日只聞其名,未曾入內,如今乘著馬車一路進去,但見林木蔥蘢,花草繁茂,樓閣參差,亭台掩映,彷彿所有的春天都濃縮在了此間一般。湖心島旁,有鸚鵡塚、覽翠山,與澄光林成鼎足之勢。過了湖心再往南,便是最負盛名的三春林。

  所謂三春,乃杏、梨、桃。

  因此林中,這三種樹木交叉栽種,錯落有致。

  在她所見的第一棵梨樹下,停著公子的馬車,公子站在車旁,車上的白澤與他的白衣兩相輝映,鮮活如生。

  姜沉魚縮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興奮的情緒,然後打開車門。

  姬嬰果然前來相扶。

  指腹溫潤指身修長,那隻手,平攤在她面前,有著絕佳的姿勢與風華。儘管一再囑咐自己要鎮定,但她還是忍不住臉紅了,輕輕搭住那隻手,提裙下車。

  春風蕩漾,梨樹花開,白清似雪,玉骨冰肌,素潔淡雅,靚豔含香。

  在這一刻,便是無人亦醉了,更何況是在心上人的身畔。

  姜沉魚咬唇道:「沉魚來遲了,令公子久候。」

  「不會。」姬嬰笑笑,「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姜沉魚連忙搖頭,「沒有,我沒有正事。」

  於是兩人並肩而行,一同朝林中走去。

  花蔭下,偶有書生圍席而坐,攜酒洗妝,好生熱鬧。姜沉魚遠遠的看著,笑道:「以前在書裡讀過『共飲梨樹下,梨花插滿頭。清香來玉樹,白議泛金甌』的詩句,不能想像是何光景,而今真個看見了,頓覺長了見識。」

  「梨花本就有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之氣勢,世人鍾愛,再所難免。」

  「可惜杏花遲遲未開,不能看二花齊放,真是遺憾。」

  姬嬰望著桃梨爭芳中依舊蕭條的杏樹,輕輕地嘆了口氣,「是啊,今年的杏花,開的晚了。」

  姜沉魚見他落寞,便安慰道:「也不儘然,你看,這一枝上,已經結花骨朵了,沒準等到明天,便能開了。」

  姬嬰笑笑,沒說話,繼續前行。

  好像、好像有點尷尬呢……為什麼明明是那麼期待的約會,真正見到了,反而覺得無所適從,沒什麼話可以說呢?難道她必須在這些花上不停的繞圈子嗎?姜沉魚決定轉換話題:「公子,有件事沉魚聽聞已久,一直覺得好奇。」

  「三小姐請問。」

  「聽說公子生平最怕下棋?」

  姬嬰莞爾,「嬰小時候,極為頑皮,卻碰上家姐,刁鑽古怪猶在我之上,因此經常被她捉弄。那時候我最喜歡一種叫青糰子的糕點,唸書時都要在旁邊放上一盤,邊吃邊看。有一日如往常般拿了其中一隻就咬,結果當場崩掉了兩顆門牙。原來,那糰子裡填的竟不是豆沙,而是棋子……」

  姜沉魚啊了一聲。

  「自那以後,每見棋子,就想起我那兩顆屈死的乳牙,疼痛難當。所以,就再也不碰棋了。」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樁緣由,想了想,不禁笑了:「原來公子也是個任性之人,棋子何辜?該埋怨的,是將棋子放入糕點中的人啊。」

  「家姐兇悍,我哪敢怪她。」姬嬰說著,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依稀間彷彿聽見另一個聲音咯咯笑道:「下棋這麼費心勞神的玩意,不下也罷。以後,你可以吃我做的青糰子,保證沒有棋子……」

  聲音飄渺著,在耳邊遠去了。另一個聲音清晰的壓了過來:「公子?公子!」

  姬嬰回神,便覺臉上涼涼,一抬頭,卻原來是下起了雨。兩人連忙跑到最近的亭子裡,他望著外面突如其來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測風雲,古人誠不我欺。」

  姜沉魚理了理自己的髮鬢,嫣然一笑,「春雨貴如油啊。」

  「你喜歡雨?」

  「嗯。」她望著沐浴在霧氣般雨簾中的梨花,微笑道,「沒有雨這些花又怎會開放?而且梨花帶雨,素來是人間的極致美景。」

  姬嬰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個飄渺的聲音再度在耳邊輕響:「雨?我最討厭雨了!因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擺攤賣麵了;一下雨,爹就會喝的爛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面就濕滑難走,滿是泥濘……我啊,最不喜歡下雨天了!」

  彼時,那聲音無限清靈,脆生生的,不像後來,沾染了很多慵懶與暗啞。

  再看眼前的樹林,梨花正是全盛時期,開放的格外燦爛,杏花卻仍在苞中,黯淡無華。果然不是兩種相像的東西……

  姜沉魚見他額前的髮被雨打濕,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水,便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紅著臉遞過去。

  姬嬰謝過,接了手帕剛想拭擦,卻不由得一愣,「這個……」

  「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還記得嗎?」那日曦禾中毒之時,在寶華宮外,他曾用此帕幫她擦過臉上的血跡。雖然當時被他丟掉,但後來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於是她便對朱龍說還要拿樣東西,趁機回去撿起,洗淨疊好,帶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場。

  這番用心良苦,姬嬰又怎會不知,拿著那塊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小小的尷尬,而在尷尬中,又滲透著幾絲微妙的旖旎。

  斜風細雨,梨花滿目。五角亭簷,線落如珠。

  以林為景,亭中的他與她,又何嘗不是最美的一道風景?

  ——而這一道風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們沒帶傘,還是回車上吧?」

  「是啊,夫人,時候不早,咱們出來很久了,也該回宮了。而且,這杏花都沒開呢,不如等它開了時再過來看吧……」

  殷殷的勸聲落在耳後,被規勸的人將視線從亭中的兩人身上收回,然後,慢慢的轉過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張素白的臉,沒有血色,亦沒有表情。

  然而,卻是驚世駭俗的美麗。

  傲視四國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順著斗篷的邊沿流下來,滴滴答答。她開始行走,視一旁的馬車如不存在,兩名宮人面面相覷的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出紅園,一路往西,兩旁的建築亦從繁華變為簡陋,道路越來越窄,高低不平,最後,為沙石雜草所覆蓋。

  此刻,因為下雨的緣故,滿是泥濘。

  馬車跟到此處,無法再向前馳,宮人忍不住喚道:「夫人……」

  「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在這等著吧。」說完這句話後,她拉緊斗篷,走進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紗巷,是出了名的貧民窟。

  在這裡,住著衣不蔽體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們,因為沒有壯年男子的緣故,比別處顯得更加貧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鴿籠般擠在一起,骯髒的地面上堆滿雜物,空氣裡,充盈著混合了各種氣味的腐爛味道。

  她走過一排排的房子,最後停在巷尾的最後一間前。這幢房子看起來比旁邊的更加簡陋,連牆都是歪的,看樣子,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倒塌。蛀滿了蟲洞的木門上,用草繩繫著個結充當門鎖。她輕輕一扯,早已枯乾的草繩便自己斷了。

  推開門,裡面是一個很陰暗的房間,依稀可見牆壁上長滿了青苔和黴菇,她走過去想打開窗子,結果整扇窗戶都啪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震起無數塵土。

  是了,這裡是浣紗巷,而她,是長於此間的另一個西施,從這個貧民窟飛出去後,就成了鳳凰。

  狹小的陋室幾乎沒有可以站腳的地方:左邊是一張很大的木案,案上放著搟麵杖,母親曾在這裡揉麵,每天三更就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右邊的牆腳下堆放著很多酒罈,父親經常席地坐在那喝酒,唱著她所聽不懂的歌,每每那時她就無比憎惡她的父親,可他不喝酒時,卻又會很溫柔幫母親畫眉,幫她梳辮子,於是那個時候她就會忘記他的可惡,覺得自己很愛他;剩下還有一張床,一個櫃子,櫃子裡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她走過去打開那個已經少了一隻腿的櫃子,裡面放著幾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著非常粗糙的紋理,再然後,摸到一面鏡子,鏡子上長滿了綠銅,她舉起來照了一下,裡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這個人,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她那永遠紅潤的健康膚色哪裡去了?

  這個人一笑,眼神就變得很冷酷,唇角充滿了嘲諷,顯得這麼這麼刻薄。可她記得,她本來是笑得很好看很燦爛很落落大方的啊。

  這個人乍一看很年輕,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姿容正麗,但再細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滿滄桑。

  這個人、這個人是誰啊?

  她連忙丟掉鏡子不敢再看,踉踉蹌蹌的後退,然後撞上床角,整個人就那樣砰的向後摔倒,躺了下去。

  滿天塵土飛揚。她開始咳嗽,而就在那時,她聽見了一聲嘆息,很輕很輕,落在心裡,卻又變得很重很重。

  她頓時跳起來,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就那樣看見了站在窗外的他。

  確切來說,是站在已經沒有了窗戶的一個方洞外面的他。

  雨還在下,那人不知從哪得來了傘,此刻,正撐著傘站在屋外,靜靜的望著她。

  於是紅塵頓時逆轉,時光瞬間倒退,彷彿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見他時的那個模樣。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撐著一把竹柄紙傘,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還記得,那把傘上畫了一枝紅杏,紅的就像她那時懷裡捧著的鮮花。

  「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錢。」

  夢境裡的場景與回憶重疊,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掉。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開口,如夢囈。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見一人像你,跟過來,果然是你。」

  她睜著霧濛濛的眼睛,每個字都說的很僵硬,「杏花沒有開。」

  那人臉上閃過一抹痛色,低低嘆息,「是啊,杏花沒有開……」

  於是兩個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顫抖,不知抖動的是身體,還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隻手道:「你進來!」

  那人凝視著她,搖頭。

  「那麼我出去!」她說著挽起裙襬準備跳窗。

  然而,那人依舊是搖頭。

  「為什麼?」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裡卻有很苦澀的東西:「你不知道為什麼嗎?曦禾,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她如被當頭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來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誰?當今璧國的寵妃,將來的皇后。然而,此時此刻,她望著窗外的那個男子,心裡卻像被一把很鈍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為不能乾脆俐落的割斷,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魚嗎?」

  他低下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不真切,「姬姜聯姻,於兩族都有好處。而且……曦禾,杏花不會開了,再也不會開了……」

  「你騙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開始扭曲,「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說當我十六歲時,會娶我的,結果我卻進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說杏花開時帶我去賞花,可是賞花的卻換做了別人!而現在,你還要娶別人……」

  聲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時就變了形,她摀住自己的臉哭的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捲而來,空氣被瞬間奪走,窒息的無法呼吸……

  曦禾發出一聲尖叫,再度驚坐而起,恍然知覺,竟然又是南柯一夢。

  屋子還是那個東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佈滿塵灰的木板床上,看著腦袋上方的那根橫樑,忽然想起,母親是在這根樑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賣花回來,甫一推門,就看見兩隻繡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還繡著母親最喜歡的捲心蓮。地上的影子也擺來擺去,拖拉的很長……

  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從窗洞裡吹進來,將地面打濕,於是空氣裡就充盈起一種氤氳沉悶的水氣。

  天已經黑透了。

  橫樑上彷彿伸出了一雙手臂,無比溫柔的迎向她,「來吧,囡囡,來娘這裡,來啊……來啊……」

  那聲音是那麼甜蜜,仿若鳥語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喚。她的眼中起了一陣迷離,身體好像有自己的意識般地伸出手去,把腰帶解下來,對了,再把腰帶掛到樑上面去,然後再打個結,就是這樣,很好,要結的緊一點,然後,把腦袋伸進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時候蹣跚學步時,娘也是這樣在前面一步步的呼喚她,鼓勵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話去做,就會快樂,就會幸福,就不會再這麼絕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開門聲震得室內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像瞬間湮滅,曦禾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兩隻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麼,但依然兩手空空。

  前方沒有可以被抓住的東西,更沒有希望。

  「我說過要一個人靜靜,沒有我的允許不可以前來打攪的。」她沈著臉,扭頭轉向門口,想看是哪個膽大的宮人,敢來攪醒她的美夢。

  門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來我還在做夢。那麼,繼續睡吧。

  她把頭轉了回去,閉上眼睛,但下一瞬,卻又驚起,滿臉震驚地看著門外之人,顫聲道:「是……你……」

  那人站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沒有撐傘,於是雨絲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頭髮都被打濕了,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的一掀白袍下襬,跪倒在地,開口道:「天色已晚,嬰恭請夫人回宮。」

  嬰,姬嬰。

  原來真是他。原來這一回,不再是做夢。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橫樑,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開始冷笑:娘,剛才是你吧?你想帶我走對不對?因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帶走對不對?不過——我可不是你。

  面對苦難,你只會哭,只會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選了最最不負責任的自盡。

  我才不要像你一樣沒出息。我才不要那樣懦弱和沒有尊嚴的死去。

  我不會死的。

  哪怕十四歲時賣花回來看見娘吊在橫樑上的屍體;哪怕十五歲時被爹醉酒後賣給了人販;哪怕十六歲時蒙受皇帝臨幸痛不欲生;哪怕現在我的舊情人要娶別人為妻……我都不會去尋死。

  不但如此,我還要活著,用盡一切方式肆意張揚的活著。

  生命本就短暫,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樣新鮮美好。

  十六歲那年的杏花沒有開,今年的杏花也不會開了,可是,只要我活著,活得夠長久,遲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她開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散亂的頭髮,然後裹緊斗篷走出去。在經過姬嬰身旁時,她微微一笑道:「淇奧侯對皇上真是忠心,犧牲了自己的姐姐,放棄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乾脆一點,獻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應,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著道旁矮屋裡透出的淡薄燈光,笑容一點點轉淡,目光卻一點點加深。

  巷口,宮裡的馬車果然還在等候,兩名宮人拿著傘在車旁,看見她,全都鬆大口氣。

  曦禾上車,回首問道:「是你們通知的淇奧侯?」

  宮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為夫人進去這麼久還不出來,我們怕有什麼事情,正巧看見侯爺的馬車經過,所以就托他進去請夫人……」聲音越說越低,惶恐之色愈濃。

  「做的好。」簾子刷的放了下來,將曦禾的笑容與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冊。

  晴天一霹靂!

  大堂內跪著的姜氏眾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道皇旨弄的滿臉震驚。為首的姜仲抬起頭來,望著前來宣旨的羅橫道:「羅公公,這是……」

  羅橫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賀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個皇妃,真是滿門榮耀啊。」

  「可是,小女沉魚已與淇奧侯定下了婚約……」

  羅橫打斷他:「右相真會開玩笑,聽聞侯爺庚貼入府時遇火,這樣的婚事怎可算數?」

  這下,眾人又是一驚——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麼知道的?

  姜仲頓時面色如土,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羅橫將聖旨遞到他手上,繼續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氣,右相可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一番苦心。這福氣要當成了晦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的雖然親切,但話裡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還敢多言,連忙顫抖著謝了恩,接過聖旨。

  「這就對了嘛!」羅橫又走到姜沉魚面前,行禮道,「老奴也給新主子賀喜了。」

  姜沉魚如木偶般一動不動。

  一旁的姜夫人連忙拉著媳婦一起將她扶起來,幫著道謝道:「哪裡哪裡,明兒入了宮,還要公公多加照看。這點心意請公公笑納。」說著,塞了個紅包過去。

  「也好,那麼老奴就先回宮複命了。」羅橫收了禮,笑眯眯的領著一干人等離去。姜氏父子一路陪笑送到大門口,再回來時,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難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老爺啊,這是怎麼回事?皇上為什麼會要沉魚入宮啊?他又怎麼會知道庚帖著火一事的?」

  姜仲煩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聖,難道皇上事先半點風聲端倪都沒透露過嗎?」

  「要有端倪,我至於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嗎?」

  姜夫人忍不住罵道:「虧你還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連女兒要入宮都不知情;還有你也是,做為兄長,半點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區區一個羽林軍騎都尉,連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會知道?更何況,選妃,那是後宮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見他們爭吵不休,連忙勸道:「你們別說了,沒看見妹妹都這個樣子了嗎?」

  眾人想起沉魚,面色俱是一痛,轉頭望去,只見她依舊站立堂中,雙目無神,一動不動。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這可怎麼辦好呢?」

  「還能怎麼辦?聖旨已下,不能更改,這宮,是入定了……哎喲!」姜孝成話未說完,便被李氏狠狠的掐了一把。

  他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大家都知沉魚對姬嬰一片癡心,只盼望著能嫁他為妻,眼看好事將成,突然被皇上橫插一腳,心願泡湯,再看她此時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樣,更覺心疼。

  李氏嘆道:「小姑,事亦至此……你,認命罷……」

  一句認命刺激到姜沉魚,她咬住嘴唇,渾身都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

  「不認又能怎樣?皇命不可違,逆旨可是要殺頭的,更何況,皇上竟連庚貼被燒一事都知道了,顯見是做足了準備的……」姜仲說著,搖頭道,「當日你被傳入宮中教琴,我就覺得事有蹊蹺,現在想來,皇上大概是當時就動了這個心思,只是我們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裡沒看出來罷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誇,就咱家妹妹這樣品貌的出去,是個男人都會喜歡的……哎喲!」話未說完,又被掐了一記。

  姜夫人抹淚道:「沉魚,娘知道你心裡難過,你可別悶在心裡,說句話吧……」

  姜沉魚突地抬頭,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

  眾人嚇了一跳。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走出廳門,姜夫人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魚,你這是要去哪?」

  她掙脫了母親的手,目光劃向門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備車。」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為難地抬眼看著姜夫人,姜夫人急聲道:「外頭在下雨,你要去哪?」

  姜沉魚加重了語音:「懷瑾,你去備車!」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沒多會回報車已備好。姜沉魚掙脫開母親的手,雪白的臉上有著幾近死亡般的平靜,淡淡說道:「我會回來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風呼呼地吹著,撩起她的長髮和衣袖,筆直地朝後飛去。春寒料峭時分,最是陰冷。她裹緊衣襟,一步步地走下臺階。馬車已在階下等候,名叫懷瑾的婢女跟著她一同上了馬車,收起傘道:「三小姐,咱們去哪?」

  姜沉魚閉上眼睛,睫毛瑟瑟抖個不停,再睜開來時,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盡有人家。

  馬車遠遠停下,姜沉魚將窗打開一線,透過連綿的雨簾望著長街盡頭的那扇朱門,時間長長。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

  曾經很多次從巷外經過,也想過進來看一眼,但每每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放棄。那時總想著沒有關係,來日方長,爾今方知緣分已盡。

  亦或是——從來無緣?

  姜沉魚望著朱漆大門上的匾額,「淇奧」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還與公子同遊賞花,公子的笑容和溫柔,還清晰的印在腦中,未曾淡去,彼時以為那便是幸福的極致了,卻原來,真的是物極必反,興極必衰,一夢終醒,醒來後,八面楚歌。

  「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太監獨有的尖細嗓音,將語調拖拉的很長,那些個讚美的詞句,聽起來,無異於天大的諷刺。

  皇上……那個雖然見過幾面卻印象不深的男人,為何那般殘忍,輕輕易易的一句話,就摧毀了她苦心經營期盼許久的緣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這樣錯失良緣,不甘心就這樣與公子分離,更不甘心就這樣進宮,成為那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妃子們中的一員。

  她的命運不應該是這樣的!

  深宮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還不夠,還要再加上她麼?

  姜沉魚的手緊緊抓住壁門,指甲嵌入木中,一聲細響後,鏗然斷折。

  而就在那時,懷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實勿需提醒,她已看見了公子的馬車。

  長街那頭,繪有白澤的馬車從拐角處轉出,不急不緩地在府邸門前停下,侍衛們恭迎上前,在腦海中描繪了千萬遍的人影出現在視線之內,白袍玉帶,國士無雙,就那樣灼濕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進宮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麼不願入宮不願嫁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愛慕他憧憬他仰慕他了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亂何其無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滿腔的渴望生出衝動的雙翼,令得她一把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懷瑾頓時嚇的臉色蒼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這一去,就等於是把名節還有姜氏滿門的前程都給斷送了啊!

  但是,姜沉魚沒有理會她的呼喚,踩濺著滿地的積水,就那樣一路衝到府門前。

  侍衛們齊齊回頭,愕然了一下,分散開,露出裡面的薛采,薛采臉上有著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但他最後還是讓開了,而他身後,就是姬嬰。

  姬嬰望著她,臉上先是錯愕,繼而泛起絲絲縷縷的憐惜。

  而未等他開口說話,姜沉魚已撲將過去,一把抱住他。

  姬嬰手上的傘,就那樣啪的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來,將兩人籠罩在一片霧濛濛的水氣之中,姜沉魚將臉貼在他懷中,隱隱約約的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就終止,也許,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擁抱的緣故,她便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漫漫餘生,若離了這個擁抱,她又怎麼度過去?

  姜沉魚抬起頭,臉上濕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凝望著這個生平最愛的男人的臉,嘴唇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風雨淒迷,天地間,一片清愁。

  沙漏裡的沙細細綿綿的流了下來。

  幾旁茶暖爐香,姜沉魚捧起茶盞淺呷了一口,蒸騰的水汽升上來,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換了身乾燥的衣衫,頭髮也擦乾了,神色也平靜了很多,不復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嬰走進來,看著她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她放下茶盞,點頭。

  「那就好。」姬嬰在她身旁坐下,卻久久不語,注視著桌上的沙漏,眸光糾結。

  姜沉魚深吸口氣,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剛才一時失態,令公子為難了。」

  姬嬰垂下眼睛,低聲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經知……」不等他說完,姜沉魚一下子站了起來,笑道:「這樣最好啊,其實呢,我是來跟公子討一樣東西的,就當做是公子送給我大婚的賀禮好不好?」

  姬嬰臉上訝然之色一閃而過,再看向她時,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憐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後凝結為一句話:「什麼東西?」

  「耳洞。」姜沉魚一本正經的說道,「一隻就可以了。」

  縱是姬嬰再見多識廣,此時也被弄糊塗了:「耳洞?」

  姜沉魚挽起左耳旁的鬢髮,露出小巧光潔的耳朵:「沉魚幼時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親無奈,只得放而任之。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天底下賀禮無數,但以耳洞為禮,卻是聞所未聞。

  鬢髮如墨,肌膚似玉,耳輪與耳垂相聯,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執,彙集成十二分的一個她。姜沉魚就那麼攏著髮,將左耳湊於姬嬰面前,睫毛低垂,在臉上投遞下一片陰影,遮住表情。

  姬嬰沈默許久,終於一嘆,「來人,取針來。」

  屏風後轉出一人,卻是薛采,雙手將針盒奉上。姬嬰取出其中一枚,點著桌上的燈,將針在火中淬過,又默默地注視了姜沉魚一會兒,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較喜愛的詩吧。」

  姜沉魚想了想,開始低吟:「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舊遊今永已,泉路卻為家……」窗外雨疏風驟,芭蕉泣淚,紗窗朦朧,而她的聲音,卻是字字如珠、清冷綿長。

  在吟聲裡,銀針如白駒過隙般從她的左耳飛穿而過,落回姬嬰手上,不沾絲毫血跡。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黃泉冥寞雖長逝,白日屏帷還重尋。」姜沉魚唸完這四十八字後,放下手,鬢邊的髮披散下來,遮住了耳朵。

  她退後一步,拜了一拜:「謝謝公子。」

  姬嬰的目光依舊落在手裡的銀針之上,針尖在燭光下閃爍,點綴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而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道:「謝謝……侯爺。」

  是侯爺,不再是公子,一進宮牆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開始微笑,比風還輕:「沉魚告辭了……珍重。」

  然後她就轉過身,一步步的走出房間,薛采站在屋簷下,遞給她一把傘,她雙手接過,微笑著道了謝,然後撐著傘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爺府。

  府外,車馬在等候。一臉焦慮的懷瑾看到她,鬆大口氣,連忙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車伕揮動馬鞭,軲轆向前滾動,碾碎一地塵泥。

  姜沉魚抱著那把傘,像抱著至愛之物,眼眸沉沉,再無情緒。所有的力氣好像都在剛才念詩時用盡了,現在殘留下來的只是一個空空的軀殼,再不會歡愉,也再不會疼痛。

  懷瑾紅著眼圈道:「小姐,侯爺答應想辦法讓皇上改變主意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那你跟他都說了些什麼?小姐,你真的要認命進宮嗎?你不是一直討厭皇宮嗎?而且,明明你喜歡的人是侯爺啊……」

  姜沉魚再次搖頭。

  懷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老是搖頭啊,究竟怎麼樣了?你這個樣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哭?」姜沉魚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會再哭了……。」她抓緊了車簾,抬起頭,望著姬嬰消失的方向,緩緩道,「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我入宮,不是因為皇上想要,而是……」車外風雨如晦,夜幕逐漸降臨,侯爺府的燈籠映在坑坑窪窪濕漉漉的地上,點點暈黃,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她看著那些燈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裡,一滴眼淚溢了出來,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啊……

  圖璧四年四月十一,姜沉魚進宮,受封淑妃,位列九嬪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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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5: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赴程   第六章 耳珠

  「梨花敗了啊……」

  握瑜推開窗戶,迎接晨光時,喃喃說了這麼一句話。回頭,佈置華麗的瑤光宮裡,臂粗的紅燭已燃至盡頭,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進宮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卻沒有來。

  心裡,不是不焦慮的。

  雖然知道小姐心裡的人是那個笑起來像春風一樣溫和,卻總也看不透的淇奧侯,但是最後畢竟是入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寵就成了天大的事情,連進宮的第一夜皇帝都不來,這以後……真是不能想像了。

  比起一臉擔憂的貼身侍女,姜沉魚似乎早預料到了這樣的待遇,因此臉上毫無悲憤怨尤,只是淡淡的吩咐準備梳妝更衣,過一會,還要去給太后請安。

  懷瑾一邊梳著頭,一邊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嘖嘖奇道:「小姐這耳洞穿的真是好,竟半點都沒爛。」

  「那能戴耳環了麼?」

  「小姐想戴耳環?可咱們沒帶耳環進宮啊。」

  姜沉魚微微一笑,對握瑜道:「去把我那個梨花木的匣子拿過來。」

  握瑜應了一聲,很快從箱子裡翻出個小小扁扁的匣子,懷瑾瞧著眼熟,不禁道:「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顆宜珠嗎?」

  姜沉魚打開匣子,兩個婢女都驚訝地啊了一聲,原因無它,只見匣子裡放的珠子還是那顆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樣子。本來是鑲金嵌玉的一支鳳釵,如今卻變成了一隻長長的耳環。穿入耳中,銀色的細鏈子垂將下來,一直將珠垂至了肩窩。

  旁邊的宮人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搖了搖頭,那珠子便在她頸旁蕩來蕩去,懷瑾眼睛一亮道:「此環配上墮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過。倒是二小姐那邊,看小姐如何交代的過去,賜給小姐的釵,給擅自做主打成了耳丁。」

  提及姐姐,姜沉魚心中黯然,低低嘆道:「你以為,但我進了這宮,對姐姐交代不過去的事還少了麼?」

  自從皇帝的聖旨頒下來後,姐姐那邊就跟斷了音信似的,什麼態也不表,什麼話也不說。哥哥進宮看了她一回,回家後只說她神色平靜,並無任何異言。但這樣一來,姜沉魚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裡就最是要強,知道了妹妹也將進宮,怎會一臉平靜,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她還發現了自己不能生育,兩座大山一起壓下,換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不過,沒有關係。姜沉魚想,等會去給太后請安時,必定會遇見姐姐的。只要能見上面,說上話,一切就都還有餘地。

  挑選了件淺藍色的衣衫,對著鏡子自攬,衣與珠兩相輝映,顯得肌膚更加剔透光潔。但,也只不過是具擺設用的皮囊而已。

  豔色天下重。

  可一個女人的容顏若不能為她贏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悠緩的籲出去,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這些有的沒的的,只不過是徒勞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罷了。

  那一天的雨彷彿還下在心間,每個細節都未曾忘記,她記得撲入姬嬰懷中時她在想:此生若離了他的擁抱,可怎麼活下去。

  當時只覺那樣便已經是毀天滅地的痛苦了,而今對著鏡子,看見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齒,不禁又生出幾許自嘲的滄桑:原來,還是可以活的下去的。並且,越發嬌豔的活下去。不讓悲傷,有絲毫滲透在儀容中的機會。

  在宮人的擁蹙下出了瑤光,前往太后住處懿清宮,剛走沒幾步,就見遠遠過來一個女子,身後跟著兩個宮人,穿一身綠衫,正是姐姐畫月。

  兩姐妹碰了面,彼此對望一眼,氣氛微妙。

  姜沉魚主動上前兩步,行禮道:「沉魚給姐姐請安。」

  姜畫月站著沒說話,倒是身後一宮人道:「請恕奴婢冒犯,這姐姐妹妹的稱呼,可該改改了。如今是在宮裡,別壞了規矩。」

  姜沉魚眉睫一顫,抬眼看姐姐,但見她一臉漠然的逕自從身邊走了過去,很快就帶著那兩名宮人消失在拱門後。

  握瑜目瞪口呆,急聲道:「二小姐怎的這樣對小姐……」

  姜沉魚輕叱道:「住口。」

  「可是小姐……」

  「我說住口。」她沉下臉,握瑜頓時不敢吱聲。懷瑾則道:「那人的話雖然不好聽,卻是事實,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這小姐的稱呼也該改改了,以後叫娘娘。」

  看著懷瑾的隱忍與握瑜的委屈,姜沉魚臉上沒什麼,心裡卻比她們更加難過。姐姐不理她,不只不理,還默許一個下人欺負她……

  她們姐妹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般生份過,那些個閨閣之內梳頭談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終究是成了回憶。

  她默默的低頭,默默的走進懿清宮,但見屋內已經坐了十幾位美人,春蘭秋芝,一眼望去,滿室生光。姐姐畫月坐在西首第二個位置上,見了她,如同沒看見一般,倒是其他等銜不及她的妃子,紛紛起身參拜。她環視一圈,未看見曦禾,也沒看到姬忽。

  太后未至,眾妃子坐著,無事閒聊。一妃子笑道:「久聞右相的小女美貌過人,德才皆備,今個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這天仙般的好模樣,真真令我等自相形穢啊。」

  「是啊,還沒祝賀淑妃呢,皇上對姜家真是恩寵,連著兩個女兒都進了宮,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豔羨。」

  姜沉魚心裡一緊,擔憂的望向姜畫月,卻見一直視她如不存在的姐姐聞言揚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聽說柳淑儀雖然沒有妹妹,卻有個姿容出眾的侄女,不如將她也送進宮來,姑侄同夫,也不失為一段佳話,不是嗎?」

  柳淑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立馬不說話了。

  正在尷尬時,一宮人喊道:「太后駕到——」眾姬連忙齊齊恭迎。

  姜沉魚曾在數年前見過太后一面,依稀記得她眉目端祥,風姿猶麗,而今再見,方知歲月不饒人,尤其是在周圍一大圈年輕貌美的宮女的攙扶下,越發顯得蒼老,面有病容,看樣子已趨油盡燈枯之態。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揮了揮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話題一轉,問道,「哪個是新封的淑妃?」

  姜沉魚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頗具深意,還沒發表什麼看法,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報:「曦禾夫人到——」

  室內雖然安靜如初,但姜沉魚卻敏銳地意識到,有種奇妙的浮躁氛圍開始浮出水面,圍繞在眾妃中間。

  房簾輕開,姜沉魚抬眼,正好與從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曦禾衝她盈盈一笑。

  雖然對她全無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美貌。她一進來,立馬將這一屋子的環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依舊是素白素白的寬大長袍,墨黑墨黑的髮沒有盤髻,只在腦後輕輕一束,但韻質天成,風華絕代,又豈是世俗顏色所可比擬?

  望著這個傲絕四國的美人,姜沉魚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宮跟她,究竟有沒有關係?如果說沒關係,她為何要召自己入宮教琴,刻意讓皇上見了自己的面?如果說有關係,卻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個姜貴人與她爭寵嗎?不過,這女人也根本沒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那邊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禮道:「曦禾跪請太后安。」

  太后點點頭,賜了東首第二個位置給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宮人進來道:「太后,端則宮來人傳話,說是姬貴嬪昨夜飲酒過度,這會兒宿醉未醒,勉強出行,恐酒氣熏人衝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來了,還望太后恕罪。」

  姜沉魚一聽,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傳聞姬忽離經叛道,進了宮也沒個做妃子的樣子,只是皇上愛她之才,對她恩厚德沛,縱容之情,幾比曦禾更盛。

  也因此,太后聽了依舊一臉平靜,跟個沒事人似的點頭道:「知道了,讓他們回去好生伺候著。」

  眾妃心中嘆氣,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換了別個,早砍一百回腦袋了。

  那邊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貴嬪不來,這第一把椅子,就讓給臣妾坐吧。」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攔阻。

  眾妃心中又嘆,這事也就是曦禾敢,別人就算心裡想坐那頭把椅子,也斷然不敢當眾說出來的。

  如此眾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聽太后訓話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這宮裡的事也懶得管了,管也管不動。只求你們唸著皇上,天下初定,多為他分些憂,莫再橫生事端,惹他不悅。」

  眾妃連忙稱是。

  太后的目光在眾妃子臉上一一掃過,看曦禾時停了一下,最後落在沉魚臉上,似有話想說,但最終只是輕輕一嘆道:「就這樣罷。哀家倦了,今後這請安,也不用日日都來,皇家的媳婦難當,咱們就都省點事吧。」

  說罷,竟是起身扶著宮人的手蹣跚的去了。

  姜沉魚咀嚼著她那一句「媳婦難為」,不禁有些癡了。自己年方十五,這一輩子,可都要在這圍牆裡度過了啊……以姜家之勢,既做不成姬忽那樣的瀟灑,亦仿不得曦禾那樣的無畏,真是萬分尷尬的一個處境。而唯一的親人……她看向畫月,心裡又黯然了幾分。

  內室中安靜了半盞茶時間,坐在末首一個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驚呼道:「啊!」

  眾人齊齊扭頭:「怎麼了?」

  那妃子自知失態,顫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尋瑩只是見到夫人頸上所戴的珠鏈和淑妃左耳的耳丁,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時失言……」

  被她這麼一提醒,眾人一看,果然,兩顆紫珠一樣大小,圓潤光滑,稍有區別的是,在陽光下姜沉魚那顆泛著淺淺青藍,而曦禾那顆則是幽幽朱紅,兩相對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還是人因珠生輝。

  先前那被擠兌的柳淑儀這會兒逮到把柄,揚眉笑道:「真是,這不就是去年宜國進貢的那對珠子麼?貴人果然是個好姐姐,連那麼珍貴的珠子都給了淑妃。也就是淑妃這樣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爭長短啊,我們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夠看了。」

  姜沉魚心想,得,這下子可是既挑撥了畫月,又挑撥了曦禾。誰不知道若論美貌,圖璧當屬曦禾為首?柳淑妃這麼說,擺明瞭唯恐天下不亂。

  哪知曦禾並未接受挑釁,依舊眉眼含笑靜靜坐著,半點插話的意思都沒有,倒是畫月臉色大變。她之前送沉魚此珠,是為祝賀她與姬嬰的婚事,誰知被曦禾半途攪局,突然間也變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來,這只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個天大的諷刺。

  她雖強行抑制著心頭怒火隱忍不發,但此番在大庭廣眾下被奚落,頓覺顏面掃地,再難將息。當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宮覺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魚見她走,連忙也跟著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誰知姜畫月似未聽聞,自顧快步而行,在滿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戲的目光中,姜沉魚又是酸楚又是難過,也顧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一直追到了洞達橋,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畫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話要對你說。」

  姜畫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緒呈現,但也只不過是一瞬間,最後慘然一笑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

  姜沉魚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宮非我所……」

  「是麼?那真是巧了。」姜畫月唇角上揚,笑的刻薄,「我這邊剛查出身體……有病,你可就進來了。」

  「姐姐,那件事我未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爹爹,我若說謊,叫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姜畫月見她說的堅決,眸底閃過一抹痛色,別過臉道:「那又如何?你說與不說,都是一個樣。從小你就最是聰明,表面上看似無慾無求,但看準的東西從來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誇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歡你,明裡暗裡,都不知給了你多少好處。」

  姜沉魚倒退三步,滿臉震驚的顫聲道:「姐姐……你是這樣看我的?」

  「我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們三個,誰能將羽毛扔的最遠,就把水晶月餅賞給誰。結果你借用小鳥,一舉奪魁,爹爹給你月餅,你卻說要與我和大哥分享。我當時只覺你是那般善良無私,但此事後來被師爺知曉,自那以後,他最喜歡你,對你傾囊相授,甚至遠遊前,把他的琴都送給了你。」姜畫月說到這裡,眼圈紅了,五官開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歡畢師爺……」

  姜沉魚倒吸口冷氣,只覺手腳冰涼。那一字一字砸下來,比冰雹更痛絕。

  原來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種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你從小什麼都不搶,獨獨喜歡跟人搶感情。哪個人要說了聲喜歡我,你必然要費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歡你,如今,你又要進宮來搶皇上嗎?」

  「姐姐……」姐姐,你為何要這樣傷我?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一遍遍的想:姐姐,你這樣傷我,你就快樂嗎?你不疼嗎?姐姐,你不痛嗎?

  她一直以為只要好好解釋,十幾年姐妹情深,終能融化一切誤解。她以為姐姐是知道她對公子抱著怎樣一種柔軟情懷的人。可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樣的句子,慢慢的,異常殘忍的淩遲著她的心臟的人,是誰?

  是誰啊?

  偏偏,語音依舊沒有停止,繼續幽幽的傳入耳際,「不過這回你沒戲的。你不會有機會的,沉魚。因為,你爭不過曦禾的。並不是因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為她和皇上擁有同樣的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你沒有。所以,沉魚,你沒有任何機會……」

  姜沉魚如具木偶一樣一動不動的站了半天,最後,抬起頭,深深的望了姜畫月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轉身大步離開。

  「長相守」在她肩上迴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顆珠子,心想,真好,這下子都齊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齊了。

  從今往後,這世間,再沒有東西可以傷到她了。

  因為,最傷她的,全都集在了她的左耳上。

  只要她左耳的孔還在,只要這環上的珠還在,她就會永遠永遠記住這痛,記住這苦,記住這恨。記住這一切是拜誰賜予。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鑾殿,這一切苦難委屈負疚絕望的源起者坐在那裡,他有世間最顯赫的身份,最無上的權威,他的名字叫——  昭尹。

  夜涼如水。

  更鼓聲遠遠的傳來,聽不真切,遠離正殿的暖閣中,少年天子身著便服,斜臥在錦榻之上,榻前擺放著一長條小幾,幾上奏摺,堆的跟山一般高,而他手裡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一旁羅橫察言觀色的送上參茶道:「皇上,歇會吧。」

  昭尹接過茶盞卻不喝,目光依舊膠凝在奏摺之上,從羅橫的角度望去,可見那份奏摺最是與眾不同,別的奏摺全是淺藍封面,惟獨這份,是無比華貴的金紫色,右下角還繪著一個蛇圖騰。看見這個圖騰,他頓時明白過來,那哪是奏摺,分明是程國送來的國書。

  四國中,璧佔其廣,圖騰為龍;燕佔其強,圖騰為燕;宜佔其富,圖騰為鶴;惟獨程國,四面臨海,乃一小小島國,形狀如蛇,故以蛇為聖。雖然土地貧瘠物資匱乏,但國中人人嗜鬥好武,吃苦耐勞,又廣招賢人異士、能工巧匠,致力鑽研兵器,人口一共不過區區八百萬,卻囤有二百萬精兵,其圖謀何事,路人皆知。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程王銘弓準備一鼓作氣跨海攻打最是富有的宜國之時,一天起床時突然中了風,導致半身不遂,至今不能走路。

  他四十九歲,膝下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頗為有趣的是銘弓對三位皇子俱不待見,專寵公主頤殊。故而有傳聞說哪位皇子若得頤殊相助,必能成為下任程王。

  如今他寫信來,不知是何要事,竟讓皇上如此凝重。

  昭尹將茶盞擱到一旁,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找不出第二個可以迎娶頤殊的了麼?」

  羅橫嚇一跳,原來程王要嫁公主?

  彷彿看穿他的想法,昭尹輕瞥他一眼道:「下下個月的廿九,程王五十大壽,想趁機為頤殊公主選婿,羅橫,你說,朕派誰去好?」

  以皇上之尊,必定是不能親自前往了,而滿朝文武能配的上那位高貴公主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可聽皇上剛才的意思,擺明瞭不想讓那位去,那麼,還有誰呢……羅橫一邊心中盤算,一邊謹慎地答道:「皇上若是為難,不如另挑個拔尖人選出來,封個爵位,遣他過去?」

  「這話說的輕巧,這種沒有根基的浮萍,程國公主會要才怪。」

  「其實也不算沒有根基啊,比如那位江……」說到這裡,含蓄的止住。

  而昭尹果然眼睛一亮,揚眉喚道:「田九!」

  下一瞬,田九便跪在了殿前。

  「交你去辦的事如何了?」

  田九道:「葉氏素來人丁稀少,至葉染時,已只剩他這麼一條血脈。所以,真正的葉系人,除卻夫人以外都死絕了,雖然江太醫細究起來,勉強可算夫人表了七代的表舅,但終歸是牽強。」

  羅橫笑道:「皇上想讓他算,當然就算。」

  昭尹擰眉。

  羅橫趁機道:「江太醫身為太醫院提點,已經不能再升了,可是他的兒子江晚衣,卻是一介白衣,尚無功名在身,品貌出眾,又加上醫術通神,那文采想必也是不差的。皇上讓夫人跟江家認了親後,他就是夫人的表兄,雖非王侯,但前途無量。若是他娶了頤殊公主,於夫人將來也大有幫助啊。」

  昭尹眸光微轉,忽的一笑:「將來?我將來要怎麼安置曦禾,難道羅橫已經知曉?」

  羅橫心頭一顫,知道犯了忌諱,連忙下跪道:「老奴失言,請皇上恕罪。」

  昭尹笑眯眯道:「起吧,看在你想出了這麼個絕佳人選的份上,就饒你這次。你素來極有分寸,不必我再提醒第二次了。」

  羅橫連忙應是,擦擦額頭,摸到一手冷汗。他看著這位皇帝長大,不得不說,昭尹實在是他見過的皇族子弟中性格最複雜的一個,有狼之堅忍、狐之狡黠、兔之機警,表面看總是笑眯眯,顯得很好脾氣,做的事卻一件比一件絕:所有人都沒想過他會和薛家翻臉,尤其是曦禾大鬧景陽殿那次,他還全力維護了皇后,誰料轉眼間罷黜皇后擒拿國舅逼將謀反砍其頭顱,雷厲風行的兩個月時間,就把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給連根拔掉了;他看似恩寵曦禾,但為達目的不惜讓她以身試毒一病數月,至於那個所謂的流掉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這宮裡頭的有些事,少知道一件都是福;還有他突然納姜沉魚為妃,怎麼看都像是故意要搶淇奧侯的妻子,真是捉摸不透的一個人啊。在這位新帝手下當差,需萬分小心才是,否則一個不留神沒準就得罪了他,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這邊還在心有餘悸,那邊昭尹輕撫眉心,若有所思道:「田九,薛采到侯府後,情況如何?」

  田九答道:「侯爺去哪都帶著他,差遣使喚,一如其他下人,並無特殊之處。」

  「可有教他讀書習武?」

  田九想了想,「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小人以為,跟在淇奧侯身邊,看他為人處世,便已是最好的師表。」

  昭尹沈默了,伸出兩根手指,輕輕的點拍著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屋裡的其他兩人,田九跪著,羅橫彎腰站著,都不敢出聲。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停下敲桌的手,開口道:「依你們看,淇奧的用意何在?是泯卻恩仇將他栽培成材,還是就此埋沒,讓他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田九想了很久,答道:「如果是小人,必定是不放心身邊留這麼一隻幼虎的,絕對要將之扼殺在搖籃中,以防將來萬一。」

  「哦?」

  「但是,淇奧侯不是小人,所以,他絕對不會這麼做。」

  「哦?」

  「臣聽聞訓獸者皆要從幼獸開始,餵其食,練其功,增其技而收其心。其中又以收心最為艱難。但是一旦成功,小獸長成大獸後,便會對訓獸師忠心不二、言聽計從。」田七說到這裡,笑了笑,「在小人看來,淇奧侯無疑是此中高手,他有門客三千,各個對他死心塌地。所以這區區小薛采,到他手裡,也不過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昭尹的眼睛眯了起來,羅橫察言觀色,連忙補充道:「不過無論結局如何,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薛也好,姬也罷,只有皇上願意讓他們風光時,他們才能夠風光,皇上不高興,大廈覆倒,也不過是頃刻之間罷了。」

  昭尹哼了一聲,卻有了點笑意:「就屬你嘴最甜。」停一停,又道,「不過,如果是朕,朕也是要扶植的。」

  羅橫立刻露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昭尹果然解釋道:「因為海納百川,有容為大。淇奧生性溫綿,敏於事而慎於言,用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來形容也不為過。可謂是跟朕迥乎不同,但惟獨一點相像,那就是——自信。」

  說到這裡,豪情頓起,昭尹負手走到窗前,凝望著空中的圓月道:「朕既然能留下他,就有將他牢牢掌控於股掌之間的自信。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就愧當一國之主,璧國之君!」

  窗外清風拂動,花枝輕搖間,一人轉出灌叢,遙遙望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昭尹一怔,而那人已屈膝跪下,恭聲道:「沉魚參見陛下,有事相求,但請傳見。」

  水銀一樣的淡淡月色,披籠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發著柔和的光,流動著不屬於塵世般的玉潔冰清。而在那無限綺麗的光暈中,身穿藍紗的少女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綻放。

  朦朧而深邃。

  昭尹望著她,許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淑妃。」

  這個稱呼,是一種權利的宣誓。

  姜沉魚幾乎可以感覺到,那迎面撲來的威懾氣息。多麼奇怪,明明是丈夫稱呼妻子的詞語,卻因為身份的緣故,竟可以絲毫感覺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階層劃分。

  她叩首,然後穿過侍衛們驚奇的目光,一步步,走進暖閣。

  四月的夜,最是舒適。暖閣兩壁的窗戶全都大開著,絲絲涼風吹進來,吹拂著重重紗簾層層拂動。比之正殿和書房,這裡給人的感覺少了三分莊嚴,多了七分旖旎。

  昭尹含笑而立,視線在她的耳珠上停駐了一下,稱讚道:「淑妃的妝很別緻。」

  姜沉魚嫣然一笑,再次叩拜於地,將一卷捆的很仔細的捲軸呈過頭頂。

  「這是什麼?」

  「自薦書。」

  昭尹好奇的揚了揚眉,一旁羅橫正要接過,他擺擺手,親自接了過去,打開繩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手寫的工工整整的魏碑楷書,筆力蒼勁,氣象渾穆,精神飛動,結構天成。真是未閱其文,便已先醉了。

  「好字,這是誰的自薦書?」滾至最左側,看見最後的署名,微微一驚,「你的?」

  「是。」

  一陣風來,「長相守」搖搖盪蕩。

  昭尹眼底泛起幾絲異色,將捲軸看也不看就擱在一邊,緩緩道:「你想要什麼?」

  「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姜沉魚抬頭,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一個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位置的機會。」

  昭尹的眉毛頗具深意的挑起,拖長了語音哦了一聲,仍是不動聲色。姜沉魚知道,這位剛愎多疑的帝王正在估量自己,此時此刻,若有一句話說錯,她就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但是——

  就算沒有說錯話,我現在又何嘗有機會?

  一念至此,她將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後生,今夜,若不能生,便死罷。

  「皇上,你可是明君?」

  這一句話問出來,昭尹和羅橫齊齊變色。空氣中某種凝重的威嚴一下子壓了下來,如弦上箭、鞘內刀,一觸即發。

  昭尹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姜沉魚,忽然間,笑了三聲。

  他笑第一聲時,箭收刀回;第二聲,力緩壓消;第三聲,風融月朗。三笑之後,世界恢復原樣。

  他靠在幾上,懶洋洋的將飄到胸前的冠穗甩回肩後,微微笑道:「朕是否明君,依卿之見呢?」

  「臣妾認為,皇上是明君。」

  「哦,從何而知?」

  「前國舅專橫跋扈,魚肉百姓,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皇上摘了他的烏紗砍了他的腦袋,為民除害,萬民稱快,此是謂賢明之舉;薛懷持功自傲,以下犯上,最後還叛國謀反,皇上御駕親征,將其誅殺,百萬黨羽,一舉殲滅,此是謂振威之舉;皇上用人唯才,不較出身,封潘方為將,此是謂恩沛之舉。並且,皇上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日理萬機,輕謠賦、勸農桑,令璧國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當然是明君。」

  昭尹眉毛一挑,眼底笑意更濃:「哦,原來在淑妃眼中,朕是個這麼好的皇帝啊。」

  「所以,臣妾才會斗膽來此,提出妄求。」

  「朕若是不聽,是不是就失了這個明字呢?」

  姜沉魚咬著顫抖的唇,秋瞳將泣欲泣,頓時令人意識到跪在地上的,不過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子,而且,只有十五歲。昭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淡淡道:「為了保住這個明字,朕還是聽聽吧。說吧。」

  姜沉魚在地上磕了兩個頭,這才繼續說道:「臣妾下面要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許幼稚可笑,也許狂妄大膽,也許會觸犯龍威,但,都是心裡真正的想法。」

  昭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首先,蒙皇上垂青,封為淑妃,外人看來,或多風光,於臣妾而言,卻是苦不堪言……」

  羅橫聽到這裡,頓時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個右相家的三小姐,還真是敢講啊,這種話都敢說!

  「家中父兄擔憂,一入深宮似海,頑愚如臣妾者,怕是禍不是福;宮中姐姐羞惱,昔日骨肉至親的妹妹,而今成了爭風吃醋的敵僚;臣妾自己,亦是茫然無依。宮中美人眾多,論才,姬貴嬪驚才絕豔;論貌,曦禾夫人麗絕人寰。而臣妾性格不夠溫婉,處事又不夠體貼,想來想去,只有一項長處。」

  「哦?」

  姜沉魚抬起頭,非常專注的凝視著昭尹,那清冽的目光彷彿想一直鑽入他的心中去,「那便是——謀。」

  閣內三人,靠著的昭尹,彎著的羅橫,以及潛著的田九,聞得此言俱是一震。

  偏生,她空靈的聲音,依舊如風中的簫聲,字字悠遠,句句清晰,「所以,臣妾前來自薦,願傾綿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謀。」

  又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捲軸骨碌碌的滾開,裡面的內容便那樣圖呈畢現,明明是嬌媚的女子口吻,卻訴說著最最驚世駭俗的志願,再用刲犀兕、搏龍蛇般的峻厚字體一一道出——

  「夫何一麗人兮,裙逶迤以雲繞。顏素皎而形悴兮,衣飄飄而步搖。言卿日沒而月起兮,行靜默而寡笑。展才容而無可豔兮,心有傷而如刀。」

  問名誰家女,原為羿帝妻。

  偷得不死草,恩憐兩相棄。

  天寒月宮冷,雲出桂樹奇。

  世道卿情薄,誰解淩雲志。

  后羿真英雄,群姝心歡喜。

  未聞芳箋諾,久傳磐石移。

  可憐芙蓉面,霜華染青絲。

  眾妃笑方好,稚女何所依?

  君主重恩愛,餘心慕天機。

  尋歡雙結髮,哪得方寸地。

  勞燕有紛飛,鴛鴦無不死,

  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

  謀之道,在乎智,爭其抗,成其局。分制謀、識謀、破謀、反謀四項,後三樣以製為基,講究的就是一個攻心為上。

  因此,姜沉魚這一步走的看似危險,其實卻是算準了有驚無險。當晚,她在沐浴更衣後,散著髮躺在長椅上凝望著窗外依舊皓潔的月亮時,心境已變得與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是等待,是隱忍,是綢繆,是畏懼;而今往後,則是更長時間的等待,更大限度的隱忍,更不動聲色的綢繆,卻勿需再畏懼些什麼。

  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當一個人把什麼都豁出去了時,就再也沒有可以令她懼怕的東西了。因為,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所以要期待明天會更好。

  她忽然開口:「懷瑾,姐姐說,皇上和曦禾之間,有一樣共同點,是別人都沒有的,也因此形成了曦禾獨一無二的地位,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

  懷瑾慎重的想了半天,最後搖頭。

  「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然後我又想,那麼,我和皇上之間,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和曦禾之間,又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呢?當我換了個方式再思考時,答案就浮出水面了。」姜沉魚對著月色淡淡一笑,「那就是——身世。」

  「身世?」

  「我們都知道,皇上是不受寵的宮女所生,一直到十歲以前,都過著無人理會的生活,十歲以後,他開始學認字曉政見知謀略通帝術,其中艱辛,冷暖自知。曦禾也一樣,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又懦弱,我聽說她五歲的時候就光著腳在天墨齋前賣花,一直賣到十四歲。他們兩個的童年都過的太苦,所以皇上對曦禾,就難免有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也因此,他會盡自己最大權力的去成全曦禾。因為,他自己的稜角已經被磨平了、絞盡了,而曦禾,仍然尖銳。」這就是她為什麼今夜會用這樣的方式走到他面前,去扮演那樣一個角色的前提——昭尹,喜歡,甚至說是病態般的欣賞並成全著有個性的人。

  比如跋扈妖嬈的曦禾,比如唯我怪僻的姬忽。

  還有……三年前的姐姐。

  彼時的姜畫月還帶著少女天真的野心,但到了宮裡,鋒芒逐漸收斂,性格也更加圓滑,反而使昭尹失去興趣。

  因此,要想昭尹重視,首先必須要顯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

  其次,光有性格還不夠,還要擁有可與該性格匹配的能力。比如曦禾有傾國之貌,姬忽有絕世之才。

  「可是小姐向來沒有表現出謀這方面的興趣啊……」握瑜想不通。在她印象裡,三小姐一直是個性格溫順乖巧聽話對下人也是和顏悅色從不亂發脾氣的好主子,但要真說是女中諸葛,卻有些牽強。

  姜沉魚瞥她一眼,笑了,「握瑜以為什麼是謀?」

  「謀,不就是出謀劃策嗎?」

  「謀,就是做出對主人而言最有利的事,說出對主人而言最順耳的話。簡而言之,就是討好。」

  「討好?」兩個丫鬟齊齊睜大了眼睛,這種論調實在是聞所未聞。

  「沒錯。討好。即使是聽起來這麼簡單的活,也分為上中下三層。下乘者討好身邊人;中乘者討好當權者;上乘者則討好全天下,所到之處,莫有不悅。」見她們不懂,姜沉魚開始舉例,「比如說我,之前就是下乘者,討好身邊的人,讓她們都喜歡我;曦禾是中乘者,她取悅了皇上;而淇奧侯……」提及這個稱呼,眸光情不自禁的黯了一黯,但再張口時,又是雲淡風輕,「他就是上乘者,當今璧國的民心所向。」

  「也就是說,小姐要由下變上?」

  「我現在還沒那個本事。」先變成中,才是當務之急。餌已經拋下,魚兒上不上鉤,卻還是未定之數。

  正想至此,門外有人通傳道:「奴才羅橫給淑妃請安。」

  姜沉魚連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羅橫立在廳中,朝她行禮道:「皇上命老奴把這樣東西交給淑妃。」說著遞上一物。

  姜沉魚接過來,卻是一張金紫色的摺子,打開看後,面色頓變,遲疑地望向羅橫:「公公這是?」

  「皇上說了,明兒早朝前,淑妃若有回信,請儘管叫宮人送來。」

  姜沉魚眸光微閃,嫣然一笑:「是,勞請公公先行回去,子時之前,必將回信呈上。」

  羅橫恭身去了,姜沉魚凝望著他的背影,笑容一點點消失,轉身走至書案前,喚道:「懷瑾,磨墨。」

  握瑜在一旁好奇道:「小姐,那是什麼?」

  「試題。」

  「誒?」懷瑾一邊磨墨,一邊看著折上的圖騰和文字,驚道,「這不是程國的國書嗎?」

  「嗯。」姜沉魚頭也不抬,取筆蘸墨便開始落筆,寫幾行,想一想,沒多久,紙上便寫滿了人名。

  懷瑾道:「程王在書中請皇上派使臣前去赴宴,皇上卻又把這書轉給了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呢?」

  姜沉魚持筆,望著那滿滿一張的名字,沉聲道:「他在考驗我是不是夠資格當他的謀士。」

  「也就是說,皇上想看看娘娘心中的最佳人選是否和他想的,是同一個。」

  「這是我的第一仗,只許勝,不許輸。」狼毫如刀,遊曳紙上,筆起刀落,一個個人名被快速剔除,而第一個被剔除的,就是姬嬰。

  懷瑾抽了口冷氣,小心翼翼道:「以程國公主之尊,能與伊般配的,也只有淇奧侯吧……」難不成小姐還介意著曾立婚約之事,藏有私心麼?

  姜沉魚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搖頭道:「淇奧侯是最配的,但也是最不可能的。」

  「為什麼?」這下連握瑜都發問了。

  「因為我說過,皇帝不會允許姬家的勢力越來越大,成為第二個薛家,更勿提是做程國的駙馬。」

  握瑜眨眨眼睛,忽然指著紙上另一個被刪掉的名字道:「啊!小姐把大公子也給刪了!」

  懷瑾捂唇笑道:「大公子已經娶妻了呀,自不在考慮之內,更何況即便他想娶,也得少夫人肯應才是啊。」姜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夫人李氏善妒,偏姜孝成又是個色中餓鬼,因此夫妻倆人明裡暗裡不知為這事爭吵了多少次。

  姜沉魚想的卻和她們都不同,「哥哥生性輕浮,若真娶到了頤殊,是禍非福,到時候殃及全家,神仙難救。」自己的哥哥是個什麼性子的人,她最是清楚不過,這趟渾水,先不說有沒有福氣沾,便是他能,她亦不允,皇上既無意讓姬嬰受此殊榮,又怎會便宜姜家。

  滿朝文武,那麼多人,但真到要挑之際,卻又覺少的可憐。筆尖在越來越少的人名上徘徊,最後停在「江晚衣」的名字上,心頭某個聲音在說:是了,就是他。

  進宮前一日,便依稀聽說皇帝有意讓太醫院提點江淮與曦禾夫人認親,如果此消息屬實,那麼皇帝心中的最佳人選,必定就是這個少年才俊醫術精湛的白衣卿相了。因為……他除了一個薛家,所以,要再扶植一個葉家,重爭這三足鼎立之勢……麼?

  姜沉魚凝望著那個名字,久久不動。

  直到一旁的懷瑾提醒道:「娘娘,已經是亥時三刻了。」

  她猛然一驚,如夢初醒,最後微微一笑,取過一張考究灑銀梨花紋帖,在裡面寫下一個名字,然後封好口交給握瑜道:「把這個帖子送去給羅公公。」

  於是,這張薄薄的書帖,便先由握瑜交給羅橫,再由羅橫呈至徹夜批折尚未就寢的昭尹手中。他拆開封口,裡面寫著兩個字——  「潘方。」

  竟不是江晚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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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6: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赴程   第七章 赴程

  代漏五更寒。

  姜沉魚一夜未眠,在瑤光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個面色凝重,竊竊私語,瀰漫著一股浮躁氣息。

  昭尹靠著龍椅,見狀微微一笑:「諸位愛卿,前往程國賀壽的人選想好了嗎?」

  群臣彼此瞧望了幾眼,最後都將目光眼巴巴的看向姬嬰,偏姬嬰低眉斂目,面色沉靜,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如果淇奧侯不去的話,又能派誰去呢?

  昭尹目光一掃,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薦?」

  姜仲遲疑地出列道:「回稟皇上,依老臣之見,派往程國的人選需當慎重考慮才是……」光聽這一句開場白,昭尹就猜到這隻老狐狸又要開始打太極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聽聞程國公主頤殊,雖然才貌雙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對其三位兄長,更是呼來喚去的毫無敬意,這樣一匹胭脂馬,非尋常人所能駕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選,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丟了璧國顏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選……」

  還沒說完,昭尹已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行了。淇奧,你說。」

  群臣見矛頭指向淇奧侯,各個豎耳傾聽。

  姬嬰出列,卻在大殿中央靜靜地站立了許久,最後開口道:「微臣舉薦一人——神醫江晚衣。」

  此答案顯然出乎眾臣意料,一驚之後紛紛交頭接耳。這江晚衣何許人也?不過是區區太醫院五品提點的兒子,並無功名在身,雖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聲大噪,但畢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國去角逐駙馬?

  昭尹聽後卻頗為受用的點了點頭,笑道:「淇奧親自舉薦,必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臣舉薦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纏病榻,頤殊身為女兒,想必心中也是極為擔憂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駙馬,亦有其他恩惠。」

  群臣聞至此處,忍不住拍案叫絕——對啊!只要治好了老子,還怕做女兒的不肯嫁麼?這可比費盡心思的去和其他兩國的人選比拚文才武功要便捷的多,也高明的多!果然不愧是淇奧侯,想出的人選就是與眾不同。

  「其二,晚衣雖無功名,卻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足以與公主相配。」

  這第二句話一出,群臣呆了。

  什麼?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又是什麼時候攀上的親戚?

  而少許先前聽聞風聲已經知悉此事的大臣則是表情複雜:阻撓吧,天子授意,哪個有膽子敢去撬那個龍鬚?不阻撓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將來必定更加受寵,到時候想再剷除可就難上加難嘍……

  再看皇上,眉眼輕彎,笑的清朗:「原來淇奧已經知曉此事了,沒錯,朕正準備挑個好日子,讓葉江兩家認祖歸宗呢,如此一來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讓晚衣風風光光的去程國。」

  群臣聽皇上那麼一說,連忙把已到嘴邊的話各自嚥了回去,心中雪亮:說什麼讓淇奧侯舉薦人選,分明是這對君臣倆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會做戲。

  姬嬰繼續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醫術,而且文才文流,加之相貌出眾,謙雅有禮,不輸任何一位貴胄王孫,正是駙馬的上上之選。」

  昭尹撫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還扭頭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群臣至此哪還有話,連忙俯首跟從。

  與此同時,一小太監飛奔至瑤光殿,對等候已久的姜沉魚將堂上的情況描述了一遍,最後道:「回娘娘話,大臣們商議了一陣子後,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麼辦?皇上選了江晚衣!」

  姜沉魚咬著下唇,最後只說了兩個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選在群臣的附和聲中敲定。昭尹忽道:「對了,潘將軍何在?」

  羅橫在一旁答道:「左將軍去平秋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來了。」

  昭尹點頭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動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國,千里迢迢,晚衣不會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測風雲,舟行海上,恐遇兇險。不如就派潘卿與其同往,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傳朕聖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後,一同上船,去程國權當散散心吧。」

  於是聖旨上就又多添這麼一樁,群臣齊稱吾主英明。昭尹聽著他們的讚美,看著他們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大爽。想當年薛氏掌權時,自己幾曾有這般風光,說一,諸子不敢說二?實權在手的感覺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羅橫將擬好的聖旨呈上去讓他過目,昭尹看見黃色緞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姜沉魚送來的那封書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稱帝四年,就數今兒最爽快!

  他長身而起,轉身揮袖離開,羅橫連忙喊道:「退朝——」

  瑤光殿中,姜沉魚聽著二度來報的小太監的補充,一顆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氣的同時,又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她畢竟還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著出奇制勝,所以雖然明知於情於勢,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選,但還是另闢蹊徑在朝臣中擇了潘方。

  她選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當朝左將,身份權勢已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而且皇上有意拉攏他,在給他無上尊崇的榮譽的同時,再給他一門婚事,是所謂的錦上添花,寵上加寵。

  其二,頤殊雖然眼高於頂,視天下男子如無物,看不上尋常書生,但卻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鐵血男兒,久經沙場,又對秦娘一往情深,心裡必定不願迎娶公主。當其他使臣紛紛對頤殊趨之若騖,惟獨潘方對她神情冷淡,兩相比較下,那位心高氣傲的公主會對誰更有興趣,不明而喻。

  其三,眾所周知,程國嗜武,尤其在冶煉兵器方面,成就頗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機密又怎肯向旁國透露?所以,此次名義上說是娶公主,暗地裡可以做的事情卻多著呢。江晚衣雖然什麼都好,惟獨不會武功一事,相當要命,如果換成潘方就不同,他雖是武夫,但性格機警,沈著老練,否則也不可能指揮三軍。無論從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關於這第三點,懷瑾異議過:「他若真是個聰明人,當初怎會獨自一人找上薛門,不但沒為秦娘討回公道,反而被打個半死?」

  姜沉魚當時是這樣答她的:「正所謂關心則亂。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點,一旦事關秦娘,潘方就無智可言。但是,現在這唯一的弱點都已經沒有了,天下還有什麼能再觸動的了他?」

  但是,其實這三點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兩點:

  一、 她不願意讓曦禾得勢,所以不能讓江晚衣成為程國的駙馬。

  二、 比起後宮封后,皇上此時更重視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納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無視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選,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輸了一籌。

  高明啊……

  昭尹遠比她想的還要聰明,因為他並沒有在這二者之間取捨,而是乾脆一併推出,如此一來,江晚衣固然可以給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機主事竊取程國軍情,無論他們之間誰能蒙受頤姝垂青,於皇帝而言,都是贏。就算他們都沒當上程國的駙馬,只要辦妥了那兩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達到。

  自己,果然還是嫩了些呢。姜沉魚望著窗外的晨曦,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這個開始還算不錯,未來的路還長的很,這次仗打的不夠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經驗。就像一個垂髫童子,怎麼也不可能一夕之間身長成人。

  所以,無妨事。

  她閉上眼睛,一遍遍的對自己說,無妨,還有下一次機會。下次,她一定會再進步。

  姜沉魚深吸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天邊的朝霞,無限絢麗,映在她的素顏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便在這時,羅橫出現在殿門口,笑眯眯的彎腰道:「皇上有請淑妃——」

  來了。

  這麼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斜陽西落,黃昏的天邊彤雲如錦。但宮闈深深,重重屋簷下,陰影幽幽。幾乎是一踏進殿內,一股寒意便罩了過來,姜沉魚不由得拉緊了衣襟。

  禦書房內,昭尹背負雙手立在窗前,凝望著遠處的夕陽,神色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她到了,也只是揮揮手讓羅橫退下,羅橫識得眼色,將所有侍奉的宮人一併帶出去,只聽咯的一聲,房門合上了,屋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姜沉魚叩首道:「沉魚參見陛下。」

  昭尹嗯了一聲,並不轉身,視線依舊投遞在晚霞處。他不說話,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著,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麼。

  長案上的沙漏一點點流下,任何細微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裡都顯得格外清晰。她聽見自己的呼吸因緊張而有點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沒比她好多少,忽緩忽疾,顯然也在猶豫不決中。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長長的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在自薦書上寫道『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可是當真?」

  她垂睫道:「誠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這才回身,幽深難測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親手攙扶:「起吧。」

  姜沉魚抬眼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錯,昭尹凝視著她,用很真摯的一種聲音緩緩道:「沉魚,你是個美人。」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感應到他話裡有話,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開了她的胳膊,轉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繼續道:「但是,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做任何回應。

  昭尹又道:「朕選你入宮,你可恨朕?」

  恨嗎?沉魚淡淡的想:也許有過吧……在最初聽到聖旨時,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給淇奧侯時,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時……她對這個帝王,確確實實是遷怒過的。但是,等到心靜下來了,就又明瞭,昭尹只是個導火索,而禍因,卻是早就已經埋下的。所以,他此刻問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沒等她回答,自行說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深宮內院從此之後就是你的天與地,而妃子這個名分,也將跟你一生,無可更改。」

  姜沉魚的嘴唇動了幾下,有些話幾乎已經要湧出喉嚨,但到了舌尖處卻又深深捺下。他沒有說錯,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會主動請纓,而朕也知道有虧於你,所以——」昭尹的瞳仁裡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決定成全你。」

  她頓時抬起頭來,悲喜難辨地望著他。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也是其他所有宮裡的女人都走的那條,成為朕的枕邊人,為朕生兒育女,如果你的兒子有出息,將來被立為儲君,你就能當上太后,福澤豐隆的老死在宮中。」

  姜沉魚抿緊唇角。

  「第二條,」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閃動,帶著欣賞,「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為朕的謀士,輔佐朕的基業,成為朕的臂膀,為朕守住這圖璧江山。朕不許你后位,不許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這盤龍座旁,總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魚深深拜倒:「願與吾皇同守圖璧,不離不棄。」沒錯,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薦書。她在詩裡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訴說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為恩寵易逝,情愛難留。但是臂膀則不同,如果說,姬嬰是昭尹的左臂,那麼,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經不能成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嬰同等的地位上,與他一起共看這盛世風景。

  因為……

  因為……

  她愛的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擁有一個天空,都會感到滿足。

  姬嬰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如果今生註定無夫妻之緣,那麼,就圓同僚之情吧。只有這樣,才不辜負她與他同生於這個時代,同長於璧國疆土,同為帝王之臣。

  她的額頭碰觸到冰涼的地面,熱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心中有些釋然,卻又有些淒涼。

  昭尹淡淡地看著她,眼底似乎也閃過幾許不忍,但終歸被嚴苛所覆沒:「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謀朕已經領略了一次,但那遠遠不夠。所以,朕現在要給你第二個考驗。能否完成,關係到你,以及你們姜家今後的全部命運。」

  心頭某塊巨石緩緩壓下,姜沉魚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後見昭尹的嘴唇開開合合,說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她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滯了。

  去程國……

  去程國!!!

  這第二次機會,竟然是讓她去程國。

  不得不說,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饒她再是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昭尹會做出如此大膽甚至可以說荒誕的決定——讓一個妃子,作為一步隱棋,離開皇宮,遠赴敵國。

  心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想法,紊亂之中,卻彷彿抓住了某根至關重要的隱線,並且有個聲音告訴她,一定要抓住,緊緊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兇險最離譜的契機,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機!

  一念至此,她堅定的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讓臣妾以什麼身份去?」

  「藥師。晚衣的師妹。」

  「目的?」

  「促成他們其中一人與程國公主的聯姻,並,獲取程國的機密兵器譜。」

  果然夠狠。這位帝王並不二選一,而是兩個都要。

  姜沉魚咬緊牙齒,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情不自禁的戰慄。她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困難與艱險程度,也知道事成事敗各有什麼樣的結局。難道她真要去挑戰那樣的難題?其實就這麼隨波逐流地在宮裡過一輩子也沒什麼啊,可以百無聊賴的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變老,起碼,不用勞心費力,不用危機四伏……

  姜沉魚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谷底後,就又重新浮起:難道這不是她所要的難題麼?她怎甘心老死宮中,怎甘心年華虛逝?不說別的,但這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見的多聽的更多。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好畏懼的。

  不要怕。沉魚,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魚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清亮,雙手也恢復了平靜。

  昭尹將她的一系列細微變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噓:這個女孩兒,倔強不肯服輸的性格還真像曦禾,而聰明剔透上,又有點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長。如此資質,如此姿容,若是平時遇見,必會捧為至寶、憐愛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淺轉濃。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每個字都說的很慢:「臣妾願往。但是,臨行前,臣妾有三個請求。」

  「講。」

  「第一,臣妾要帶一個婢女和兩名暗衛同行。婢女是從小侍奉臣妾的懷瑾,機敏穩重忠誠可靠。此次遠赴程國,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隨行,可省去臣妾許多麻煩。至於暗衛隨意,只要武藝高超,可在危機時刻加以保護即可。」

  「准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斷髮的匕首,和一種見血封喉、服之頃刻喪命的毒藥。」

  昭尹奇道:「這是為何?」

  「匕首貼身而藏,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毒藥……」姜沉魚說到此處,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萬一事情敗露,落入敵手,恐怕無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賜我速死。」

  昭尹面色頓變,心頭震動,一時無言。他盯著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將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風,帶著夜幕初臨時的涼意一同吹進屋中,帳幔層層拂動,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幾許迷離,緩緩道:「好,准你所求。」

  「謝謝陛下。」

  「你還有一個要求,是什麼?」真難想像,連死都提出來了的她,最後一個要求會是什麼更離譜的事情。

  姜沉魚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頭低聲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誕辰。我想請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明瞭了,輕嘆道:「好,朕會在那天大辦盛宴,一定讓姜貴人過個風風光光的十九歲芳辰。」

  「如此,就多謝陛下了。」姜沉魚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膠凝在她身上,緩緩道:「你,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這樣就可以了。」姜沉魚笑了一笑,這一笑,如拂過風鈴的春風;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霧,清靈美好到無以復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則成了隱隱約約的一種憐惜,很輕、很淡,卻又真實存在。

  這個女孩兒,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該是姬嬰的妻子。

  這個女孩兒,現在是他的妃子。

  這個女孩兒,不願當妃子,想當謀士。

  這個女孩兒,只有十五歲。

  偏是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地遇見了這樣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魚走出書房時,已是亥時。

  夜涼如水,宮燈流蘇搖曳,道路明明滅滅。

  羅橫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絕,獨自一人走出玉華門。

  一陣風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環,原本繫著長相守的地方,已經更換成為另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襯得她的臉色極為蒼白。

  「這種毒叫紅鳩,乃鳩毒之最,一升裡只能提煉出一滴。」先前,在御書房內,田九呈上了這粒珍珠,並解說道,「我已將紅鳩放入珠中,關鍵時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開口道:「把你的長相守解下來。」

  姜沉魚一怔。

  昭尹道:「一名藥女,是不可能戴著這樣一隻耳環的。」

  姜沉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耳環解下。田九就用那顆小珍珠換下了長相守,再將耳環還給她。

  昭尹一邊看著她戴上新耳環,一邊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腳被縛,只需輕輕側臉,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魚試了一下,果然很輕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實她原本想的是參照父親所培訓的那批暗衛,將毒藥藏在牙內,但是很明顯,昭尹的這種方法更安全也更隱蔽。誰會想到,要去注意一個女俘虜的耳環呢?

  一念至此,姜沉魚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盒蓋,被卸下去的長相守就靜靜地躺在錦鍛上,熒熒生光。她摸著圓潤的凸起表面,手指開始微微發顫,在御書房內硬是被壓抑下去的情緒,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湧躥出來,無力可抗,更無處可逃。

  此去程國,萬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務又是那般艱難,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為,昭尹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派往敵國的間諜,竟然會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自己此番離開,便再也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帝都。

  回不來了,圖璧。

  回不來了,長相守。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個不停,但腳步卻依舊堅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處宮門前。

  宮門尚未落栓,半掩半開,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裡面的屋子還亮著燈,一個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紙上,很輕易地點綴了她的眼睛。

  她在門外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伸出腳,邁過門檻。

  兩名宮人正說著話從內屋走出來,看見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連忙放下手裡的物什,迎了過去:「娘娘這麼晚了怎麼會來?」

  她的目光膠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見姐姐。」

  兩名宮人對望一眼,帶著古怪的神情進去稟報了,窗紙上,但見那剪影將頭一側,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名宮人匆匆出來道:「貴人已經睡了,淑妃娘娘有什麼事明兒個再來吧。這都這麼晚了,我們也要落栓了。」

  姜沉魚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告訴姐姐,她若不見,我便不走。」

  宮人為難,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又進了屋。

  窗上的剪影變得激動,揮手、走動,轉入死角,再也看不見。

  夜風習習涼,姜沉魚站在嘉寧宮的庭院裡,看著光禿禿的臘梅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來這裡時,上面還盛開著鵝黃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來年。

  來年,它肯定會再開,但是自己能不能看的到,就是個未知數了……

  門簾再度掀起,宮人走出來道:「貴人有請娘娘。」

  姜沉魚進屋,暖暖的香氣立刻籠過來,與屋外的冷風,簡直天壤之別,恍若兩個世界。進入內室,只見牙床的幔帳已經放下,依稀可見姜畫月擁被而臥,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宮人們紛紛退了出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蠟燭偶爾蹦竄出一兩朵燭花,呲呲聲響。

  姜沉魚站在離牙床五步遠的地方,望著幔帳裡的身影,像隔著一條銀河那麼遙遠。

  拜父親的專一所賜,她和畫月,還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從小感情就特別好。在僕婢如雲的丞相府內,長她三歲的畫月總是親自為她梳頭穿衣,不讓其他嬤嬤動手。

  在草長鷹飛的三月會帶她去踏青;

  在百卉齊放的四月會帶她去賞花;

  在新荷初開的五月會帶她去遊湖;

  在焦金爍石的八月會帶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會夜起幫她蓋被……

  畫月之於她,是姐姐,是閨友,亦是第二個母親。因此,三年前聖旨下來要畫月入宮時,十二歲的她哭紅了眼睛,臨行那日牽住畫月的袖子,不肯鬆開。

  於是畫月對她笑,摸著她的頭道:「傻丫頭,哭什麼?我可是進宮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這樣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宮才配成為我的歸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絕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到時候,你想什麼時候進宮看我,就什麼時候進宮,咱們姐妹還是能日日見面的。」

  畫月沒有食言,她入宮後蒙受昭尹盛寵時,昭尹問她想要什麼,她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妹妹能自由出入宮闈。

  三年……三年時光悠逝,究竟是什麼在改變往昔的一切?是越來越文靜寡言的她,還是被這皇宮所折磨的越來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親密的親人,為什麼會走到這種境地?

  姜沉魚凝望著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長時間的沈默中,姜畫月終於先按捺不住,轉過身瞪著她道:「你要見我,卻不說話,究竟想幹什麼?」

  姜沉魚依舊沈默。

  姜畫月火了,掀開簾子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嗎?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麼陰謀要算計我?我告訴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姜沉魚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便想推她,但她抱的實在太緊,根本推不開,頓時慌了:「你、你你這是做什麼?大晚上的發、發發什麼瘋?」

  姜沉魚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了……好嗎?」

  姜畫月的表情由慌亂轉為迷離,呆呆地坐著,任憑她抱住自己,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姜沉魚將腦袋埋在她胸口上,感應到從裡面傳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紊亂,卻又那麼真實,那麼溫暖。

  她想,她要記住這個聲音,深深的記住,然後帶著這個聲音去程國。這樣,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而姜畫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隻手,想要撫摸她的頭髮,但最終還是停住了,沒有摸下去,眸底湧起很複雜的神色,有點柔軟,又有點滄桑。

  兩姐妹維持著那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

  姜沉魚深吸口氣,慢慢的鬆開手,終於放開她,抬頭朝她微微一笑:「謝謝。」

  姜畫月定定地望著她。

  她轉身離開。

  姜畫月心中一緊,不由得喚道:「你……你怎麼了?沉魚?」

  她回頭朝她再次笑了笑,「沒事,我只是在撒嬌而已。」

  姜畫月的目光轉為狐疑,低聲說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光如紗,薄紗攏上她的臉龐,點點晶瑩,絲絲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淚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為,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壁侯江晚衣,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眾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姜沉魚站在船頭,凝望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魚回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桿上,疊著腿,手裡拿著壺酒,沈默地望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桿上喝酒,鬍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姜沉魚在心底嘆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慼慼然。

  姜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佔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姜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熱了起來,幽幽的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魚一怔,側頭望去,只見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桿之上,凝望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壁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只說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裡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說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姜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的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姜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的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矇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拔開瓶蓋,裡面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徵,姜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的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姜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桿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姜沉魚一邊感慨著,一邊轉身回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佈置精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裡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去,笑道:「小姐你來的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姜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繫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說,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儘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說,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裡,姜沉魚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誰叫我是東壁侯的師妹呢。」

  東壁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裡,對他獻慇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說,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的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的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魚走到木桶前,望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著桶壁舒服的嘆了口氣。

  皇上派給她的那兩名暗衛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感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偷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麼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裡。

  姜沉魚想到這裡,將籃子裡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面有道黃線,她用牙咬開,然後順著那條黃線輕輕抽拉,從裡面抽出一條卷的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裡面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字體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她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我要程國內部勢力分佈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官員、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歷的每件事情,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她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佈置妥當。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姜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麼疏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入水中,墨色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成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她決定專心享受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的震動了一下,桶裡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面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麼事情。

  姜沉魚沒有慌亂,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才沒嚇著你吧?」

  「發生什麼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觸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著顛了一陣。」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是說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伕正在打撈忙著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麼?

  姜沉魚立刻起身穿衣,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麼?」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麼大膽,竟敢觸犯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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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6: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赴程   第八章 出海

  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姜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髮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罈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濕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罈,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隻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衣男子一隻,自己也拿一隻,坐到他對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衣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表情就顯得說不出的撩人,看得週遭一幫女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望著桅桿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麼?」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身,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魚目光微動,走出佇列,自侍女處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內艙取了古琴出來。

  姜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劃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衣男子頓時面露喜色,舉了舉碗,江晚衣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喝的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週遭眾人看的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來歷,怎麼就開始拼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罈。

  姜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她一個散挑七,琴絃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時嘭的一聲,碎成了碎片,裡面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汙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嘆道:「誒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呢。」

  紅衣男子揚唇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衣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週遭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麼?

  難怪燕王彰華曾雲:「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孤芳自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陽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豐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處,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精,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髮和衣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眾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情的都有。

  而當事人則無比坦然地面對種種猜度震驚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現在身無分文,錢兩財物全都在剛才的船裡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區區一艘沉船算的了什麼?」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說著,從鞋中取出一個豆腐乾大小的金算盤,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長的手指飛快的撥了幾下,然後抬頭道,「四千六百二十六兩。謝謝。」

  江晚衣一愕:「誒?」

  「三十匹織繡坊的上等雲緞,六十盒濃芳齋一品胭脂,七十箱紅書樓的雪紙,九十簍甲級桐花油,還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來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兩白銀,看在你我一見如故且你又請我喝酒的份上,我就給你打個九折,吃點虧,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兩好了。」赫奕將金算盤舉到他面前。

  江晚衣詫異道:「可是我並沒有買這些東西啊。」

  「你是沒買。」

  「那為何問我要錢?」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為你的船突然轉彎,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頭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這筆帳我不能問龍王去要,就只好問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嘆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罷,你既要了,我不給豈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夠爽快!看來璧王果然慧眼識人,挑了個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過這筆錢恐怕要晚些才能給你。」

  赫奕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無妨無妨,只要在我下船時給我就好。」

  這時一名隨從匆匆奔來,對著江晚衣耳語了幾句,江晚衣點點頭,起身拱手道:「有些瑣事要處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個請自便的姿勢,看著江晚衣轉身離去,然後將目光收回來,轉到了姜沉魚身上:「今日有幸聆聽姑娘的琴音,真是讓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舊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賠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魚非常乾脆的一口拒絕:「無幸。」

  這下輪到赫奕一愣。

  姜沉魚掩唇,含笑道:「因為我不想弄得和師兄同一下場。宜王若是問我追討琴絃突斷驚了御體的損失,那可怎麼辦?」

  赫奕打了個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師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從船艙內走出來,躬身道:「熱水已經備好,有請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紅衣道:「妙極妙極,銷魂當屬酒後澡,不羨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揚長去了。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完了,也紛紛散去。而姜沉魚注視著赫奕離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聲輕咳在身旁響起,她側頭一看,卻是江晚衣回來了。

  江晚衣衝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間風涼,還不進艙?」

  姜沉魚皺眉道:「為什麼宜王會出現在彌江?」

  「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是剛從青海進來的;第二,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要出海。」

  「無論哪種可能,堂堂宜王來了璧國,而國內竟無一人知曉,實在是……」想到這裡,姜沉魚心中五味摻雜:皇帝的密探,父親的暗衛,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之前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接到!若非此次誤打誤撞撞了對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裡。而且,這次觸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嗎?會不會另有玄機?

  江晚衣笑了笑,道:「還有更離奇的事情呢。」

  姜沉魚揚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點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顯得興趣濃濃:「船沉了,只有宜王獲救。不是我們不想救別人,而是——」他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搖了一搖,一字一字道,「江裡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姜沉魚霍然一驚。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收盡,夜幕降臨,船燈搖曳,交織出重重陰影。仿若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進艙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簾子輕拂,兩道人影幾乎是同一時刻綻現,屈膝跪落,沒有絲毫聲音。

  姜沉魚看著這二名暗衛,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固然是對這兩人行動間的快捷、俐落而感到由衷的讚嘆,一方面又帶著隱憂——曾以為父親所訓練的暗衛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遜色。他日若起衝突,後果……不敢想像。

  想到這裡,她將懷裡的古琴放到桌上,「你們可有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幕?幫我看看,這琴絃,究竟是怎麼斷的。」

  兩名暗衛依言上前,對著琴身端詳片刻,雙雙抬頭,彼此交換了個複雜的神色。

  姜沉魚揚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內力將琴絃震斷不難,但是,當時宜王離主人有三尺遠,隔空發力,弦斷琴卻不顫,更未傷及人身,則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說他,他不但身懷絕技,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暗衛道:「如果屬下沒有猜錯,他當時是同時向你們三人發力,主人和侯爺都不會武功,因此一個斷了琴絃、一個碎了酒碗,唯有潘將軍,可與其相抗衡。」

  姜沉魚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當時的確只有潘方毫無變化地坐在原地繼續喝酒,想來是將宜王的力度給無形化解了。

  「不過……」一人遲疑。

  「不過什麼?」

  「屬下還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看,這琴絃的裂口並不怎麼平整,如果是屬下的話,可以做得更乾脆俐落些,由此可見對方的功力雖然輕巧,但強韌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時能試探三個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絕不會在屬下之下,因此,屬下懷疑……宜王可能受了傷,導致後繼無力。」

  什麼?他有傷在身?

  可剛才看見他時,他雖然狼狽,但氣色極好,而且又那麼痛快的喝酒,完全不像受傷之人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宜王為什麼要試探他們?外界只曉宜王精商,沒想到他還擅武,一位位高權重、身驕肉貴的皇帝,為什麼會有這樣深不可測的武藝?還有,為什麼沉船隻救起了他一個人,而他又受傷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璧國境內?他的船是真的觸礁,還是另有原因?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姜沉魚,不詳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突然想到某種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許低估了那位城府極深的年輕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進璧的話,那麼,昭尹很有可能通過暗線已經知聞了這件事,那麼,如果她是他,當機立斷所要做的就是——暗殺掉赫奕。

  最直截了當的消滅對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風。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擊宜王,宜王的隨從在此過程中被摧折耗盡,最後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則,作為一個皇帝,怎麼也不可能獨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機關頭,宜王找到了良機——那就是出使程國的官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裝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開,眾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國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因為,如果讓宜國國君死在了璧國的官船上,此消息一傳出去,兩國必定大亂。

  完了,我們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隻手,撥開重重迷霧,慢慢的規整出清晰思緒來。

  好個宜王!

  好個鎬鎬鑠鑠,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來也是,天下最精明者當屬商人,最老謀者當屬政客。而作為兩者最成功的結合體的赫奕,又怎會是個簡單人物?

  昭尹想暗殺他於無形,不想自己的船隊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對方的平安符。估計這會得知了消息正氣的跳腳。但也沒辦法了,人已在船上,兩百多人恐怕這會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動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魚豁然站起,臉色變得慘白——以二百八十人,換一人,其實,也並非不值得的。因為,宜王一死,宜國必亂,宜國一亂,目前四國表面上的協和狀態就會瓦解,燕程必有動靜,天下越亂,於璧國而言就越為有利……之後的風起雲湧暫先不計,現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捨不捨得了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國之大將,晚衣是當朝新貴,她是妃子,他應該會留他們三個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會不會趁消息還沒散播出去前,將船上的其他人全部滅口,然後暗中再更換一批人前往程國?只要領頭的三人不變,其他人換了,別國也不會察覺。只要能殺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義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魚越想越覺惶恐,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一旁的暗衛看見她這個樣子,彼此又對視了一眼,低聲喚道:「主人?主人?」

  兩滴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從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來,姜沉魚揪著胸前的衣襟,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會那麼做的。

  明日辰時,船隊會抵達彌江的最後一個埠頭——天池鎮,做最後的食物補給和準備,然後正式出海,離開國境。

  聽聞天池鎮風景極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劃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稱。船上眾人都對那心慕已久,這幾日盡討論著要去一見風采。

  恐怕,到時候船一靠岸,等待他們的不會是仙鄉美景,而是槍林箭雨。

  這些人……這些自帝都開始便與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縱然大多還都不怎麼認識,但是,他們有的為她巡過邏,有的為她劃過船,更有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者,而今,大難臨頭,就要變成屈死冤魂,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怎叫她不膽顫心驚、悲傷難抑?

  「不,我想錯了……不會這麼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她試圖說服自己,留一線希望下來,但最後三個字卻越說越輕,無力的連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預料的那樣,以最壞的形式發生,那她怎麼辦?

  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無辜者死去?

  可不捨得,又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麼?與天子做對,是大罪,屆時天子遷怒姜家,如何收場?

  是置身事外,還是一施援手?是為成大事不拘小節,還是人命關天不讓生靈塗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雙腿一軟,沿著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卻又握住拳頭,踉蹌站起:我為什麼要是昭尹?我為什麼要站在他的立場上想?我為什麼要以他的冷血和殘酷思考問題?我為什麼不能是別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這個假設一經乍現,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陰霾濕冷的黑幕,帶來了光明與溫暖,身體的顫抖就那樣神奇的停止了,她握著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的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嬰,我必定不會見死不救,讓這些無辜的人死的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會救他們……

  哪怕錯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機;哪怕昭尹會因此大怒;但是,寧可愧對天子,卻不愧對天地——那才是公子的處事作風。

  那也該是她,目前應該做的事情。

  姜沉魚一掠頭髮,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她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風柔氣暖月明。

  姜沉魚走到主艙,吩咐管事的老李:「咱們此次出行,可有帶煙火?」

  李管事連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型大小的浮水煙花乃是一絕,特意帶了兩箱,以備到程國後……」

  姜沉魚打斷他:「速速取來。」

  李管事一呆:「取來?現在要用嗎?」

  姜沉魚注視著某個方向淡淡一笑:「當然。良辰美景,無雙貴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李管事跟著側目,發現她所看著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顯然已經沐浴完畢,換了身天青色新袍,懶洋洋地靠坐在欄桿上,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手裡提著壺酒,卻沒在喝,比之先前衣紅似火的明豔來,顯得靜鬱了幾分。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在天上,彷彿是在賞月,又彷彿只是在等候風將頭髮吹乾。

  璧國的貴族崇尚孔學,嚴守「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之教,見慣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見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幾分新鮮來。

  姜沉魚走了過去:「船上陋簡,怠慢了陛下,還請見諒。」

  赫奕聞言回頭,看見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風有酒,還有美人,有了這四樣聖物,又怎麼談的上簡陋二字。」

  姜沉魚目光閃動,緩緩道:「也許還少了點什麼。」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靜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就聽身後嗖的一聲長哨,絢爛的弧光拖帶起長長的尾翼直飛衝天,然後嘭的炸開,變成了無數點光,映現成繁花的樣子,再翛然緩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的笑,眉睫間,如有辰光。一束束煙花在她身後飛旋,綻開,湮滅。

  船行緩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煙花吸引,循跡而至,拍掌歡呼。

  船上眾人也是無限驚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靜尋常的夜,忽然就喧鬧了起來,彷彿沉睡的女神睜開眼睛,萬物頓時復甦,花朵綻放,百雀爭鳴,有了無邊顏色。

  而在船舷的這一邊,赫奕靠坐在欄桿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姜沉魚,臉上帶著一種幾乎可稱為高深莫測的表情。

  姜沉魚沒有被那樣的表情嚇倒,揚唇又笑:「陛下,這是我為你安排的特殊節目,你不喜歡麼?」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煙花和喧囂的人群處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姜沉魚又道:「陛下肯定會喜歡的,因為——」

  她頓了頓,赫奕果然接口:「因為什麼?」

  「因為,陛下那損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兩銀子,可都著落到這裡了呢。」說到這裡,姜沉魚側頭提高聲音喚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監督下人放煙花,聽見她叫,連忙小跑過來:「在,虞姑娘。」

  「看到江邊的那些人了麼?」

  「是,看見了。」

  「派人搭著小船過去,管那些看熱鬧的人,每人收取一百兩銀子。」

  「啊?」李管事徹底呆了。

  姜沉魚目光流轉,笑得嘲諷,「世上哪有白看的熱鬧?你儘管去,不用怕。他們若問起,就說是宜國國君命令的,專門為他的準備的煙花,平民百姓憑什麼跟著沾光?」

  「可哥可是……這一百兩銀子也也、也……」也實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將後半句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百兩,足夠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還說了,若是交不出一百兩銀子的,就再去找人來看煙花,找來的人越多,那一百兩就平攤的越多。所以,最終交多少,就看他們在明日卯時前能拉多少人來,若是叫來了一百人以上,那麼多出的部分錢,就給他們。」

  雖然這個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慶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話不說,就轉身去辦了。

  待他走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赫奕,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隱若現,緩緩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時,方圓十里所有人都會知道,陛下在我們的船上。」

  「我的名聲盡毀。」魚肉鄉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齒的事情,更何況他還是魚肉到別人的地盤上。

  「但是,」姜沉魚學他先前的樣子抬頭,看著遙遠的天邊,「明天的月亮會比今天更圓。能賞到明夜更圓的月亮,這不是很好麼?」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越笑越大聲,最終從欄桿上一跳落地,撫掌道:「好,好!這買賣確實劃算之極!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來,最值得的一筆買賣。」頓一下,目光一定,望著她微笑,「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絕對不是個普通的藥女。」

  姜沉魚嗯了一聲。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師妹。」

  姜沉魚本想否認,但腦海中突然靈光乍現,最終坦白:「確實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來,落到她臉上時,則沉澱為深邃的探視:「你是誰?」

  「你猜?」

  「此船的管事對你畢恭畢敬不敢有違,作為藥女,你的地位太高;作為官員,可惜你身為女子;作為領袖,你又太過年輕;如果猜你只是個因為好奇而跟著出行的貴胄千金,你又太過聰明了……」赫奕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我猜不到。」

  其實並非他笨,而是世上誰能料到,璧國的皇帝竟會派自己的妃子當間諜去敵國?想起自己微妙尷尬的身份處境,姜沉魚心中一黯,但嘴上卻笑道:「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猜。因為此去程國,還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應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換你應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變,雖然在笑,卻多了幾分詭異:「你可知道,這種賭不能隨便打。我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跟別人打賭,如果輸了,隨便對方提什麼要求。最後……」

  姜沉魚截住他的話,「最後那個女孩子就嫁給了賭贏的人是嗎?」

  赫奕眨眨眼睛:「原來你知道。」

  姜沉魚嫣然道:「知道。」

  「那麼,你就不怕?」拖出曖昧色彩的強調,恰到好處的停下,赫奕的眼睛,變得越發明亮。

  「為什麼要怕?能嫁給宜王,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反將一軍,赫奕果然無言以對,怔了半天,只好低低的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對了船,竟會遇到你這麼有趣的小丫頭。」

  姜沉魚看著他笑,慢吞吞地說道:「有趣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保證,你絕對會不虛此行。」

  這一趟,不虛此行的人,其實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幾曾能料,自己竟能結識宜國的君主,而且還救了他一命,讓他欠下自己這麼大的人情?

  藉著放焰火,吸引江邊的百姓圍觀,然後又以非常霸道的強權徵收銀兩弄得怨聲載道。要知道天下間的事,傳的越快、鬧的越大的只會是醜聞。所以,斂財是假,傳訊是真。當人人都知道宜國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時,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沒用了。他能捨得了二百八十人,還能捨得二千八百人、兩萬八千人不成?此事傳揚越廣,要滅口消證就越難。即使他再氣再怒,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隻平安出境。

  一場危機就此化為無形。

  恐怕從鬼門關頭走了一趟回來的船上眾人還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這個看似豪邁不羈,其實八面玲瓏的宜王了。

  與他打賭要三個承諾,贏了固然最好,輸了也無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樣,還真的想娶她不成?無論是她求他,還是他求她,兩人間的羈絆一旦產生,就不會消逝。這是一枚絕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將來必有作為。

  而這樣的棋子,在海的那一邊,還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瀾,分明是同樣的天與地,但這一刻於她而言,一切就都已經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後某一日,無意看見了姬嬰,世界便多出一塊,圍繞著姬嬰而轉,待得進了宮,便又擴出一片,但終歸還是狹隘。

  但是現在,現在她站在船頭,臨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輕風吹過來,送來兩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嘗不是擁有無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這些可能,她就能夠擁有最後想要的結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縮手縮腳。

  這是她的天與地。

  要當謀士,並不意味著她臣服於昭尹,一切起源,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而聽從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國,也並不是真的要幫昭尹成功,只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運之上。一如她這一刻,救宜王,為的是救下這一船的無辜者,也為自己爭取到另一份機緣。

  這樣寬廣的天與地啊……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中有霧氣慢慢的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再也恢復不成原來的樣子;但另有一些東西開始昇華,彷彿破繭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側頭,「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彎起,帶出三分戲謔三分自得與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我的棋可下的很好哦。」

  姜沉魚學他的樣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風輕輕的吹,江水靜靜的流。

  江邊人頭攢動,越來越多,抱怨聲,哀求聲,吵鬧聲,彙集成了兩人下棋時的背景,與空中飛躥的煙火一起,烙為永恆。

  第二日卯時,當晨曦落到江上時,船伕們抬著一隻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開蓋子。

  兩眼佈滿血絲顯得有點憔悴的李管事捧著書冊稟報導:「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觀看了焰火,並上繳現銀。除少部分人還沒交齊外,其他共收繳到四千二百零九兩銀子。已經清點完畢,請姑娘過目。」

  姜沉魚看著那一箱箱的銀子,淡淡一笑。

  倒是與她對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樣子,從座椅上跳起,衝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來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魚使個眼色,船伕們立刻啪啪啪的將蓋子又全部蓋上了。

  赫奕驚訝地轉頭道:「這不是給我的麼?」

  「誰說是給你的?」

  「可你們明明還欠我四千……」

  姜沉魚伸手,李管事會意地遞上自己的算盤,她伸手撥了撥,邊算邊道:「我們撞沉了陛下的船,理應賠償船上貨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兩。但是,陛下現在住在我們的船上,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每日三餐按百兩計算,還有點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於更換的衣衫鞋襪,和日常所用,馬馬虎虎再加八十。還要打點侍女的傭金,給下人的賞錢……」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為什麼要給賞錢?」

  然而姜沉魚不理他,將算珠撥得飛快,「再加上房費,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兩,按十五日後到程國算,共計四千六百五十。還有我們送宜王去程國,宜王身份尊貴,當以貴賓價計算,那就再加一千兩的旅費。如此一扣除,陛下還需給我們一千二十四兩銀子呢。我知道陛下現在沒錢,沒關係,等船到了程國,我們派人跟陛下去驛站取,就不算這自取的車馬人工費了。」

  赫奕呆呆地看著她,過了許久,放長吁口氣,苦笑道:「我現在就從船上跳下去,還來不來得及?」

  姜沉魚嫣然:「陛下難道沒聽說過上船容易下船難麼?」

  赫奕伸著手指,朝她點了半天,最後無奈的拍向自己的額頭:「你厲害,你厲害,棋下得好,帳也算的精,我算是服了。」一邊說著,一邊朝船艙走去。

  姜沉魚喚道:「陛下,棋還沒下完呢。」

  「不下了!省的等會若是輸了還要給你銀子,本王要睡覺去也,誰也不得打攪……」聲音漸去漸遠,週遭有幾個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問道:「姑娘,這些銀子要搬到艙底麼?」

  「你派幾個人,留在此處。待得過了午時後,將這些銀子發還給百姓們。」

  「誒?」

  姜沉魚笑了笑:「不過,不說宜王還的,就說是皇上聽聞宜王胡亂收錢的事,所以撥了筆官款補償他們。」

  「是。」李管家露出明瞭之色。

  姜沉魚看著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實她和赫弈棋力相當,膠凝一夜也沒有分出勝負,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會輸。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為見收到了這麼多銀子,表示此事已經傳揚得很廣,性命應該無憂了,所以賣個面子給她離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場殺機,雖然可以推脫為並不知道皇帝要殺赫奕,但無論如何,終歸是壞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義發這筆錢,替他博取些贊名收買些人心,也算是補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計,昭尹縱然惱她,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此趟程國若事情能成,他一高興,也許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做了,人也已經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擔慮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當船隻最後行駛到天池鎮,鎮上一片風平浪靜,船員們安然地購物裝貨時,姜沉魚望著人來人往、彷彿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的埠頭,不禁升起一種恍惚感來。

  昨夜那驚心動魄的陰謀,究竟是真實存在過,只不過因為被她破壞而沒有發生,還是,僅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一場虛無?

  無論如何,陽光如此明媚,照在船伕們鼓起的手臂上,閃爍著汗水的光華;照在侍女笑鬧的眉眼上,軟語嬌音悅耳如鈴——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還存在著,就是好的。

  想到這裡,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間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離離,行邁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願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願公子平安,歡容長相侍;

  三願盛世清平,待我歸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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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7: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赴程   番外 船上時光

  船上時光漫漫,凡塵俗世到了此處彷彿就變得曠遠了。

  海浪輕拍,沙鷗飛鳴,陽光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濕漉漉的風吹拂在臉上,恰到好處的清涼。

  沉魚依著欄桿,望著一望無際的深藍色海面,陽光在指縫間幻化成七色弧光,如此旭暖,如此祥寧,如此美麗的五月天氣,反而滋生出某種不真實來。

  江晚衣提著藥箱經過。她看到了,下意識問:「有人病了麼?」

  江晚衣衝她一笑:「還會有誰。」

  她頓時領悟過來——宜王,是有傷在身的。看來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當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走向花廳,遠遠便看見赫奕趴在窗旁的貴妃軟榻上,由兩個美貌侍女伺候著,一個餵他喝酒,一個幫他捶腿,好不愜意。

  見他們進去,赫奕招手道:「你們來的正好,這十八年的女兒紅剛開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給面子,趕上這麼風平浪靜的好天氣,一起共飲幾杯吧?」

  江晚衣微微一笑,沒說什麼,走過去將藥箱放下,其中一位侍女搬來凳子讓他坐,又極識眼色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墊好墊子供他把脈。

  赫奕則舒舒服服的臥著,就著另一名侍女的手吃了顆荔枝,然後轉過頭盯著江晚衣,忽然道:「我喜歡你。」

  江晚衣的手一抖,差點從他脈上滑下去。

  侍女們捂唇吃吃的笑。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見我在喝酒,也不勸我停下的大夫。」

  江晚衣這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哭笑不得:「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即使勸你戒酒,也是沒用的。」

  「不錯。」赫奕豎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親近美女,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將就,唯獨這三樣事情,是萬萬妥協不得的。」

  侍女們笑得更是厲害,花枝亂顫。

  姜沉魚看在眼裡,心道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諸人打成一片,令得這些平日裡規規矩矩的下人們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身為君主,卻絲毫沒有王者的架子,是該說他與眾不同好呢?還是說他另有圖謀好呢?

  她正在暗自揣測,江晚衣已搭脈完畢,一邊起身去開藥箱,一邊道:「陛下所受的乃是內傷,被陰柔之氣傷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氣已經滲至經脈各處,如果不儘早根治,一旦留疾,後患無窮。我先用銀針為你疏通經絡,拔出寒氣,再開藥方滋補。幸好船上各色藥材一應俱全,而陛下的身體又一向強壯,調理上十天半月,應能痊癒。」

  「神醫就是神醫,這畫脂鏤冰掌的傷,別的大夫見了無不頭疼,到了你這卻不過是小事一樁。」赫奕讚嘆著,目光卻一轉,落到了她身上,「聽說這位虞姑娘是侯爺的師妹,想必醫術上的造詣也相當不弱。我這個人嘛,其實挺怕痛的,但如果是美人來落針的話,心情就會大好,心情一好也就不怎麼覺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勞動虞姑娘的玉手?」

  江晚衣怔了一下,轉頭看向姜沉魚。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雪青色長袍,外罩黑色大披風,肌膚在陽光下,顯得幾近透明。縱然臉上長著紅斑,但如畫眉目,又豈是瑕疵所能抹殺?因此赫奕稱她為美人,倒也不算是錯。

  由此不禁嘆息——有些美麗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用藥物將自己破相了的沉魚,一如曾經粗布麻衣蓬頭垢面的……某個人。

  想到那個人,江晚衣恍惚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時,姜沉魚已洗淨了雙手,來接他的藥箱。

  他微微驚訝,忍不住低聲問道:「你會針灸?」

  姜沉魚搖頭。

  「那你還……」

  姜沉魚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麼好怕的?」

  這……江晚衣呆住,卻做不得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箱子裡的銀針取出來,然後坐到榻旁。赫奕面對美人,果然極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動褪去外袍,露出後背。

  他雖然瘦,卻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肌肉紋理有致,再加上養尊處優,膚白勝雪,因此往桃紅色的錦緞上一躺,還顯得很賞心悅目。

  侍女們羞紅了臉,別過頭去不看,卻又忍不住偷偷的看。

  倒是姜沉魚,面對半裸的男子,既不扭捏也不羞澀,無比鎮定地從針包裡拔出一枚針來,以拇、食、中三指夾持針柄,以無名指抵住針身,架勢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後瞄準某個部位紮下去。

  江晚衣一看她落針的方位,心中一抖。

  果然,針剛落下,赫奕整個人就劇烈一震:「哎喲!」

  姜沉魚按住他,見她面色沉靜,不似玩笑,赫奕的嘴唇動了幾下,但最終沒說些什麼。

  姜沉魚繼續拔針,淬火,然後落針。

  赫奕終於忍不住,咧牙扭頭,「虞姑娘,你確信你沒有紮錯?」

  她嗯了一聲。赫奕想了想,帶著疑惑的表情還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後姜沉魚紮下了第三針,這一次,不只江晚衣失聲啊了一聲,身後兩個侍女更是發出尖叫:「哎呀流血了!」

  兩顆血紅色的珠子,慢慢地從針眼裡湧出來,宛如一朵花,綻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赫奕這次連喊的氣力都沒了,抬起一張慘白的臉,大概是因為過於疼痛的緣故,眼睛裡依稀浮現著水光。

  姜沉魚道:「別怕,陛下,還有六針就完了。」

  赫奕回她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沖江晚衣勾了勾,江晚衣心中一嘆,走過去拍她的肩膀:「還是我來吧。」

  姜沉魚道:「不行,陛下不是說非要美人落針的麼?」

  赫奕連忙一把拉住江晚衣的手,用無比熱切的眼神望著他,急聲道:「啊,東壁侯!朕突然發現,原來你竟是如此鐘靈毓秀、英俊不凡,朕決定賜封你為天下第一美人!」

  江晚衣的表情頓時變得無比怪異,一旁的侍女,忍俊不禁開始哈哈大笑。

  姜沉魚原本還是一臉肅穆正經的模樣,然而側頭間,伸手覆唇,笑意遮擋不住,終究是溢出了幾分。

  笑聲從大開著的窗子一直一直飄傳出去,便連船尾的廚房都聽見了。

  一名廚娘道:「聽這笑聲,肯定宜王又出什麼洋相了。」

  另一名廚娘道:「自打這宜王上船後,就熱鬧好多呢,天天都歡聲笑語的。誒,你說他真的是皇帝嗎?」

  「當然是啦,侯爺和將軍他們都親口確認過的,哪還能假?」

  「從沒見過這樣的皇帝呢。」

  「是啊,真真是頭回見到這樣的皇帝呢……」

  後史記有載: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遊,嗜酒,可連舉十數爵不醉。精於商,惰於政,情通明,性豁達,可與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稱——悅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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