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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女帝 第三十一章 裂錦
圖璧六年的中秋,在一欣欣向榮的景象中款款而來。
八月十四這天中午,姜沉魚正在給昭尹餵食時,羅橫通報道:「娘娘,貴人求見。」
姜沉魚放下藥粥,剛命人放下簾帳,姜畫月便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臣妾參見皇后。」
「姐姐休要多禮,快請坐。來人,看座。」姜沉魚走出去,邀她在外廳的桌旁坐下,看著雙頰豐滿的姐姐,不禁高興道,「姐姐產後恢復得不錯,氣色真好呢。」
「自從我聽你的話不再吃那種藥後,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姜畫月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內室的帷帳一眼,才又道,「我剛接到書柬,原來母親和父親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沒有意外,今日申時左右到家。所以我來問問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當然要。我也接到了書柬,正準備去找姐姐商議此事呢。可巧姐姐就來了。」自從接到母親的書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還安好,姜沉魚好生高興,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親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母親,心情就難以平靜。
這時,門外傳來些許爭執聲,姜畫月連忙道:「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魚命令道:「讓她進來。」
一奶娘模樣的女子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進來。姜畫月上前接過嬰兒:「新兒,怎麼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等著娘的嗎?怎麼哭了呢?」
奶娘憂慮道: 「老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麼哄也哄不住,只好帶來找娘娘了。」
姜沉魚在一旁見那嬰兒長得是粉妝玉琢,實在可愛,不禁嚮往道: 「能不能讓我也抱抱?」
「當然。」姜畫月轉身將嬰兒遞了過來。
姜沉魚小心翼翼地接住,搖了搖,嬰兒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開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這裡……姐姐,他是不是餓了?」
「不應該啊,剛吃過奶。」姜畫月見她抱也沒用,便將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聲哄了一會兒道,「妹妹,我有個不情之請……」
「姐姐請說。」
姜畫月的目光朝內室飄了過去:「是這樣的,新兒自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皇上。你能不能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知道皇上現在昏迷不醒,本不該提這種要求,但是……」
姜沉魚有點猶豫,但看到哭個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軟,便點頭道:「好,來。」說罷,起身帶路。
兩人一同走進內室,姜沉魚示意宮女拉開簾子,簾子拉開後,昭尹那平靜的睡容就出現在了姜畫月眼中——他躺在那裡,頭髮、瞼龐都非常乾淨,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看著他柔和的、放鬆的表情,真的很難想像,這個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愛場景,姜畫月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低頭對懷中的嬰兒道:「新兒,別哭了,來看看,這就是你父王。他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所以都沒顧得上跟新兒說句話,但是沒關係的,等你再大些,他就會醒了,到時候會帶新兒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兒的……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新野湊到昭尹臉旁。
嬰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忽然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床上的昭尹。
姜畫月見他有所反應,不由得喜道:「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兒不哭了呢!」
姜沉魚在一旁看到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會因為感應到父親的氣息,而變得平靜嗎?
姜畫月輕拍著新野道:「新兒乖,要健健康康地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說話啦。父王最喜歡最喜歡新兒了,乖啊……」
新野目不轉睛地盯著昭尹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來。
姜畫月慌了:「哎呀哎呀怎麼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還是先帶他回宮吧,也許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會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
就在這時,「哐啷」一聲,重物落地。
姜沉魚回頭,原來是一旁侍奉的宮女打翻了床邊的瞼盆。宮女自知闖禍,連忙跪下用一種很惶恐的表情道:「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麼了?」姜沉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發現昭尹瞼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他……醒了!
頃刻剎耶,一股巨大的恐懼自腳底湧起,姜沉魚幾乎驚叫出聲,但她最後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著眼淚緩慢地滑過昭尹的瞼頰,流到了枕頭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舊一動不動。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開始搭脈,只覺脈象時快時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沉聲道:「傳太醫!」
宮女們匆匆奔去叫人。
姜畫月在一旁焦慮道:「妹妹,皇上這是……要醒了嗎?」
「不知道。」
「可是,他流淚了,他有反應!」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畫月忍不住上前幾步,騰出手去撫摸昭尹的瞼,「皇上?你感覺得到嗎?我是畫月……我帶了太子來看你,他叫新野,剛七個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
哇哇啼哭的新野,懷抱希望的姜畫月,和床上雖然在流淚卻依舊沒有清醒痕跡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姜沉魚看著耶幅畫面,只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隔著一重紗在俯瞰眾人一般。但事實上,昭尹的任何舉動、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魚深吸口氣,沉聲說了第二個命令:「傳薛相。」
又一撥宮人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江淮領著兩名太醫匆匆趕到,剛要行禮,姜沉魚就道:「別跪了,快看看皇上怎麼了?」
江淮等人連忙上前查看,但剛把手指搭到昭尹脈上,臉上就露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畫月催促道:「太醫?怎麼樣了?」
江淮踉踉蹌蹌地退後半步,撲通跪下,顫聲道:「微臣來遲一步,皇上他已經……已經……駕崩了……」
姜沉魚只覺耳朵深處「嗡」了一聲,接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聽到,與此同時,她的視線陡然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呼道: 「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但無邊無際的黑暗漫天遍地地蓋了過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暗幕裡,許多個縹緲的聲音蕩來蕩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魚?沉魚……」
然而,沒有一個是她想要的,或者說,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麼?求的到底是什麼?
「姜家的小姐?」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是誰?是誰?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這句,不要這句。她要的不是這句,不是,從來不是啊!
但是,那個人,從來沒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過她,從最開始的小姐,到後來,最親密時也不過叫了一句「沉魚」。
那個人,是別人的「小紅」,但卻永遠只是她的「公子」……姜沉魚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知道是在做夢,卻又醒不過來。再然後,暗幕逐漸散開,依稀出現了淡淡的影像: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拖著一樣東西,非常吃力地住前走。
四下裡一片靜籟無聲。
那孩子跌跌撞撞,那樣東西實在太沉,而他又實在過於瘦小,因此每走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場景逐漸推近,地上的東西逐漸清晰,原來是個女人,一個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靈光閃過,一瞬間,她好像有點兒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某種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側頭一看,大吃一驚——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與她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那一幕,看著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棄。
「皇上……」她聽見自己顫抖地開口,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也紊亂到了極點。
但昭尹卻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她一樣,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少年,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流了下來,他不笑的樣子,看上去好生哀傷。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卻發現自己抓住了那個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徹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頭看她,口鼻模糊,卻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
「幫幫我……」孩子哭了,「幫幫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裡了……幫幫我……」
她心裡因這句話而好生難過,正想答應幫他,孩子突然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情,朝她大喊:「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害朕!姜沉魚,你竟然敢給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奪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會嘗到報應的!」
報應——報應——報應——淒厲的嘶吼彷彿具備無比強大的力量,就像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誰來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話!一句正確的話,她就可以從這個夢魘裡逃出去了!快說啊,快說那句正確的話……就在她這麼掙扎時,一個清脆的有點尖刻又有點冷酷的聲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霧,像道閃電一樣的劈了下來:「昭尹死了。你還不醒?要逃避到幾時?」
迷霧瞬間散去,姜沉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入目處,是懷瑾欣喜的臉: 「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魚有點木然地轉動視線,大紅色的帳幔旁,一襲白影醒目如雪,依舊是深沉的、帶點冷淡的表情,依舊是尚屬於孩童的、稚嫩的年齡,然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
她掙扎著支起身坐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沙啞:「薛采……你,剛才說什麼?」
薛采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可終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沒法下葬了。」
姜沉魚只覺惱裡一陣雷聲轟鳴,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頭。對了,她在昏倒前,太醫說昭尹死了……那不是做夢……但是,為什麼?
明明聽見了新野的哭聲,所以流下了眼淚;明明對外界的事情開始有了反應的……為什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夢中來質問她、報復她麼?
姜沉魚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將一碗湯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喝下去。」
姜沉魚看了那好像清水卻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湯汁一眼,皺了下眉,但沒問什麼,乖乖地喝了下去。說也奇怪,那湯汁一經飲下,清涼的感覺就迅速在體內散發開來,連帶著頭疼都減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毒藥。」
「真的?」
「假的。」薛采瞪著她,「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問清楚是什麼東兩就吃下去。」
「但這不是你給的麼?」
薛采怔了怔,有點被感動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就算是我給的,也不可以亂吃。」
「原來你竟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了……」
「那是因為……」薛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後非常嚴肅地壓低了聲音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而週遭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撲上來吃了你。」
姜沉魚重重一震,攏髮的手便停在了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似的轉頭盯著薛采,輕聲道:「你在說什麼?『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
「不是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
姜沉魚雖然全身虛弱無力,但聽到這話也還是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麼?誰要為帝?」
「你啊。」薛采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聽起來清楚得幾乎可怕,「就是你,姜沉魚。」
「你開什麼玩笑?」
薛采湊了身,平視著她的眼睛,冷冷道:「我沒有開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開……開什麼玩笑!」姜沉魚終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顧不得赤著雙腳,急聲道,「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會產生如此瘋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遺體現在在哪兒?不、不對……今天是十五嗎?母親回家了啊,我要去見她……」她的頭突然一陣抽動,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幾乎讓她尖叫出聲,但如此徹骨的疼痛,奇異地抵消了頭部的疼痛,她顫顫地抬起眼睛,望著他,看見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薛采……」
「最後一步了。」薛采用一種她從沒聽過,或者說他從來沒用過的溫柔的聲音道,「只差最後一步,走過去就可以了。姜沉魚,你走了這麼這麼久,放棄了那麼那麼多東西,難道,只是為了停在這裡嗎?」
「但是……我……我不要當皇帝……」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也許是他的眼神太親切,姜沉魚忽然就哭了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個公道,因為他太過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歸咎在公子身上,並去深深地傷害公子甚至最後捨棄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才能抵消那種痛苦。所以我選擇披上替天行道的虛偽外衣,捲入齷齪骯髒的政治,去搶奪天下人都要的權勢……我壓根兒不喜歡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歡批奏摺,我更不喜歡開口閉口都要哀家愛卿……這個樣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魚啊!」
「但你卻做得很好。不是麼?」薛采的眼裡有很濃很濃的悲傷,那令他看起來難得一見的柔軟。
「薛采,我剛才在夢裡看見昭尹了,我夢見他變成了小孩的樣子,好可憐,真的好可憐……我好後悔,我後悔我什麼機會都不給他就讓他變或了一個活死人,我後悔我都沒有給他一個可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其實作為一個帝王,他比我更合適,也更出色,我、我不應該搶他的東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現在死了,我再怎麼愧疚都於事無補了,我好後悔,我真的真的好後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你只是負罪感作祟罷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覺得對他有愧,所以不肯進一步登基,但是,聽我說——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嚴肅。
但此時的姜沉魚,根本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見母親……對了,我什麼都不當了,什麼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親在一起,我要陪她度過她最後的生命,我要當一個好女兒……」說到這裡,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住外走。
薛采低吼道:「那這江山怎麼辦?」
「根據我朝曆法,傳給新野。」
「他才一歲!」
「有你們輔佐他,可以的。」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朝野上下誰會聽他的?」
姜沉魚的腳步停住了,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轉頭道:「你說得對……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臨朝稱制,繼續替他看著這個江山,等他慢慢長大。總之,我絕對不要自己稱帝。這是昭尹的於朝,我要還給他的兒子。」
薛采露出極端失望的表情。
兩人就那麼彼此對視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後,薛采垂下眼睛,終於開口了,聲音陰沈得可怕:「那麼,請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魚心中一沉,急聲道:「什麼?」
「再見。璧國的太后。」薛采冷冷說完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等等!我不許你走!」
薛采停下腳步,揚唇諷刺一笑:「只有最強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個女人,還是抱著孩子繼續做閤家和睦的夢去吧。」
姜沉魚連忙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後只聽「哧」的一聲,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沒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宮。
只剩下姜沉魚,呆呆地看著於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氣候怡人的初秋,卻在這一刻,冷如冰窨。
薛采再也沒有出現。
姜沉魚一開始還覺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慪氣,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淌,薛采遲遲不見時,才知道,這一次,他是來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畫月一手操辦的,她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麼瑣碎複雜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順順利利地處理妥當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對於讓位放權的念頭更加堅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緒不寧,怎麼也沒辦法專心處理朝政。
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慪氣。但薛采……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小孩那麼簡單啊……姜沉魚有時候甚至覺得,因為薛采的存在,從而令她覺得公子還沒有徹底離開,還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邊。
但現在……連薛采都走了……姜沉魚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睡夢中聽見門響,總覺得是薛采回來了,但一睜開眼,又是失望。
她這種患得患失的樣子,最後連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幹嗎那麼在乎那個小薛采啊。那傢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對娘娘也呼來喝去,毫無做臣子的樣子。這種奴才,少一個是一個,免得大家到時候都有樣學樣,還以為娘娘好欺負呢。」
她沒有回答。握瑜不會懂的。不會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歷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麼,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對她來說,薛采就是那個不可或缺。
世事多麼神奇,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到現在,那麼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來去匆匆,消失無蹤。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邊。
如今,他轉身離去,身邊那個地方,就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上。
怎麼辦……怎麼辦……
懷瑾倒了杯茶,遞到她身邊,輕聲道: 「娘娘,喝茶吧。」
姜沉魚低頭,又是大溪菊茶,一顆心頓時變得更加糾結了起來。像自己這種喜歡了一種茶都會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適應了一個人,卻突然又沒了,怎麼忍受啊……「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魚一顫:「什麼?」
懷瑾笑了笑,笑容裡有清澈如水的洞悉:「娘娘和丞相慪了這麼多天氣,也該氣消了。娘娘既然那麼捨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許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魚「啊」了一聲,發起怔來。
「娘娘,丞相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畢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為沒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歲就全家滅門了,爺爺奶奶,父母親喊,全死了。現在連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覺得,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守著那麼幢孤零零的府邸,難道不是也很可憐嗎?所以……」
懷瑾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就跳起來衝了出去,邊跑邊喊:「備車!備車!我要去丞相府——」
懷瑾說得對。
其實薛采比她更可憐。起碼,她還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個還在冷宮裡的姑姑薛茗,就再沒有親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這個人,不捨得他離開的話,就應該去努力留住他——這樣積極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魚一貫的行為啊。
薛采,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當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抓著最真切不捨的希望。
一盞孤燈映寒窗。
竹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越發顯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紙上,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當姜沉魚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進內院,遠遠看著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薛采始終沒有搬出姬府,雖然成為丞相後,他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卻拒絕了。關於這點,姜沉魚心裡挺理解,換做是她的話,也會選擇留在姬府的。不僅僅因為這裡有公子留下來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姬嬰的府邸確實很方便,離皇宮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內設施一應俱全,設計合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時間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當她親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身後道:「自從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魚凝望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 「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性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少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不知是傷感還是其他,「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入他的房間。」
姜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她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采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抬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她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采還沒有準備好麼?
姜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采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采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卻依舊膠凝在書內,不肯看她。
姜沉魚索性伸出手壓住了那本書,道:「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為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采從她手裡抽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亂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為然,「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采!」姜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看著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身體先意識地伸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侍過,頓時怔了。
而姜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佯失態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來,尷尬地藏到背後,咳嗽幾聲道:「總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不許擺著一副門神臉給我看。」
薛采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彷彿是毫無表情,又彷彿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
姜沉魚的心,忽然間就軟了,放柔聲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麼,今日我便來跟你說理。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聽你的話,但如果我說服了你,你就得聽我的,乖乖給我重新回來上朝。你……同意嗎?」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將目光轉開。以姜沉魚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樣就算是同意了。於是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那麼我先說。薛采,我不願意稱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為帝,於國而言足禍。雖然現世已經有了一位女帝—程國的頤殊,但是,大家是怎麼說她的、怎麼看她的,我們都很清楚。我姜沉魚沒有這個勇氣,敢去挑戰數千年來的禮法傳統。」
薛采沒有任何反應。
姜沉魚又道:「第二,如果我稱了皇帝,你讓新野以後用什麼樣的身份繼承圖璧呢?我若為帝,江山必改,從此皇族姓姜不姓李,那麼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奪權,否則下一位君王也會姓姜。我不能讓姜家走到這一地步,背負起篡權改國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時用鐵腕控制時局,但百年後,史書會如何寫我?如何寫姜氏?又如何寫新野?這對他,實在是太殘忍了。薛采,這麼多年來,因為繼位這一事由而被毀掉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昭尹如果沒有被送進宮,他不會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離;頤非如果沒有早年亡母,就不會陰陽怪氣,瘋瘋癲癲;頤殊如果沒有被其父強暴,就不會陰險縱慾、寡情冷血;甚至……還有你。薛采,一個安定的童年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你應該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們已經是無可挽回了,但是,我們起碼可以把幸福和快樂留給下一代,不是嗎?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著自己啊,我要為新野考慮,我更要為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多多考慮。」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好像有點兒被說動了。
姜沉魚將手中的經書,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嗎?昭尹生前對我說,如果我真想為了新野好,就應該將他過繼過來,變成我的兒子,親自撫養。當然,那個時候情況不同,昭尹還活著,也許其他妃子也會有別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為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耶麼,由皇后來撫養是最名正言順的。現在的新野已經沒有這種後顧之憂了。但當時,我聽了昭尹的話後,心裡很難受,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夢。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瞼血淚地喊: 『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我從那個夢裡醒過來,渾身戰慄。」
薛采的唇動了幾下,然後抿得更緊。
「薛采,我醒來後就對自己說,那個柵欄裡的人,是我姐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手足之親的姐姐,我不能讓她真的遭遇那種境地,我不能毀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對姬嬰無情,頤殊可以逼死她的哥哥們,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那麼我跟他們——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昭尹死了,這個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許有任何節外生枝。你能明白嗎?」
薛采默默地拿起經書,轉身將書插回到了書架上,然後,就保持著那個背對著地的姿勢,輕輕地、一停一停、異常艱難開口道:「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得不說,她想過了無數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薛采執著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燈光照著薛采的脊背,也將他的影子重疊到了書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兩個他一般。而他背對著姜沉魚,始終沒有回轉身,低聲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註定要老死宮中,孤獨一生。但是,你才十七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雖然……姬嬰死了,但是,你會遇到其他的會珍惜你、對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個機會。而稱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後宮,你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姜沉魚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樣從身後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個頭,她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你怎麼會想到這種理由呢?竟然還為這樣的理由跟我慪氣,不理我,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傻瓜……」
薛采一動不動,任由她抱住自己,臉龐藏在了濃濃的陰影中,任誰也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我……」姜沉魚斷斷續續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許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來,我都是個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歡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歡我,也死了。作為國母,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就已開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這樣過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為什麼你不知道呢?我這裡,這個地方……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因為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那樣美好的人,所以,我雖然孤獨,但不空虛啊。」
她將薛采的身子扳了過來,捧起他的臉,用無比溫柔卻又哀傷的目光,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道:「正如你聽說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聲反駁:「我那只是故意刁難……」
姜沉魚笑了一笑:「但換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經滄海難為水。」
薛采又沈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姜沉魚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牽,彼此傳遞著體溫,「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顯顫了一下。
姜沉魚這才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我們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活,那麼,我可不可以請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現在問我這世上最不願失去的人是誰……我的答案,是你。」
薛采的呼吸明顯緊了起來。
「我若失去了母親,因為潛意識裡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會做足準備勇敢地繼續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雖然悲傷但會更努力地去照顧新野,讓她沒有牽掛;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彌補和割捨,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采,你知不知道,你於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歲時愛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為公子報仇的副手劍;你還是我成為璧國皇后以來的第三隻手……」說到這裡,姜沉魚合攏雙掌,將薛采的手包在了裡面,凝望著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註定讓你我結緣,那麼,就絕對不允許被天命之外的事情所破壞。我們,和好吧。」
薛采久久地注視著彼此交握的雙手,最後,生硬地點了下頭,就當是同意了。
姜沉魚的笑容一下子燦爛了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你明天就得回來上朝。」
薛采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姜沉魚凝視著他,幽幽一嘆道:「你……有時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撲哧一笑:「但更多時候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罷了。」
薛采立刻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著她。
姜沉魚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當太后的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實也可以有後宮,收羅一大堆男寵的哦。比如先秦時的趙姬與嫪毐;比如北魏時的馮太后與王睿李沖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采迅速坐回到了書桌旁,一邊拿起書箋開始回信,一邊冷冷道:「娘娘如果沒什麼其他事的話就請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魚見目的達到,便掩唇笑著轉身準備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卻傳來薛采的聲音:「等一下。」
她回頭,眸光流轉:「什麼事呀?薛弟弟?」
薛采對她這個稱呼卻沒什麼反應,嚴肅的小臉上有著一種奇異的憐憫:「你今天說過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住了。」
「所以?」見他這麼一本正經,她反而覺得有點不安。
「所以,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嗯?」越來越不明白了。
「沒什麼事了,你走吧。」薛采說完,低下頭又開始寫字。
姜沉魚一頭霧水地看了他一會兒,心知若是他不想說,就算她繼續追問也沒有用,算了,反正遲早會知道的。一想到她和薛采冰釋前嫌了,心情不禁又好了起來,一路上微笑著出了府。她坐上馬車,在車內也想著薛采剛才的一系列反應,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當然是薛采竟會為她考慮這到這種地步,這個眼高於頂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孩子,卻會一心一意地為她著想,多麼溫暖,多麼感動。
酸的則是其實正如他所說,成為女帝她才有機會得到感情上的歸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謂的男寵一說,不過是一場戲虐罷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清楚這一點,薛采也很清楚這一點。
母親,對不起啊……女兒這一生,看來是真的與生兒育女、舉案齊眉無緣了………剛想到這裡,馬車驟停,突如其來的衝擊力,令得她頓時坐不穩,朝旁邊栽倒。顧不得胳膊的疼痛,她連忙掀起窗簾探頭問道:「發生什……」
才說了三個字,聲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嗖地破空飛來,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頰,釘在了車壁之上。
姜沉魚連忙縮回車內,緊跟著,外面響起了侍衛的叱喝聲和兵器相接的打一聲,偶爾還有受傷倒地的悶哼聲,亂成一片……姜沉魚縮在車中,揪住自己的衣襟,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此番出宮乃是臨時起意,因此帶的護衛並不多,而且淇奧侯府又近,原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大事,不曾想重然就會遇到伏擊。
是誰?
是誰要暗殺她?
一時間,腦裡飛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每一個,都殘忍得讓人害怕。
「噗」的一聲巨響後,一把刀砍進了車壁,緊跟著狠狠一拉,整個車廂就像個紙盒一樣散了。車壁倒下去後,姜沉魚終於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她所帶的二十名侍衛已經全部倒在地上,模樣恐怖地死去。
僻靜的長街風聲嗚咽,十幾名蒙面黑衣人呈圓形朝她聚攏,將她圍在了中間。
這是姜沉魚生平第二次遇到伏擊。
上一次,是在程國。那次起碼還有師走在她身邊,因此雖然慘烈,卻並不感到太害怕,而這一次,則是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個。
這些人想做什麼?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嗎?如果可以對上話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個殺的姿勢,姜沉魚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們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眼看著眾殺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撲過來,姜沉魚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閉眼的一瞬間,耳旁風聲呼嘯,無數種複雜的聲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降臨,姜沉魚一呆過後,緩緩睜開眼睛——只見那十幾名蒙面黑衣人保持著前撲的姿勢,一動不動,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則充滿了恐懼,說明他們還沒有死。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
姜沉魚連忙轉身,就看見了朱龍。
朱龍的手指悠然地從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後側過身來對她拱手參拜:「屬下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從哪裡來的?」她閉眼之前,四周根本沒有人啊,就算朱龍輕功再好,也不可能橫飛十幾丈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裡,不但如此,還連點十幾人的穴道制服了他們。
朱龍依舊畢恭畢敬道: 「回娘娘,屬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馬車下面。」
姜沉魚驚駭地去看那個已經四分五裂了的馬車,唯獨車底還好好地安在輪子上,也就是說,朱龍之前就藏在車底下?
「你為什麼會藏在我的馬車下面?還有,他們都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些問題,還是由主人來告訴你吧。」
「啊?」姜沉魚一怔,繼而順著朱龍的目光回頭,就看見長街盡頭,慢慢地走出了一隊人馬,清一色的白衣颯爽,肩披圖騰。
——白澤。
是白澤。
姜沉魚的心揪緊了,然後就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馬之後,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這邊走了過來。
「薛采……」是他。
他……也來了……薛采走到她面前,揮了揮手,十二名白衣鐵騎立刻下馬,將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綁,掀去他們臉上的黑巾,露出真實面容來。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羅大人,好久不見啊。」
該人約摸三十出頭,長得又瘦又小,瞼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痦子,模樣有點眼熟,但姜沉魚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圓瞪,幾乎要瞪出火來,卻苦於穴位受制,不能說話,因此只能恨恨地瞪著薛采。
薛采轉過身,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殺了。」
綁住那人的鐵騎應了聲是,手起刀落,頭顱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飛出來,盡數潑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姜沉魚大吃一驚,沒想到薛采竟然什麼都不問就開始動手殺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顯然被這一幕給驚到了,臉色煞白。
薛采背負雙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過,邊走邊道:「張大東,你的表妹還在窯子裡等著你拿到錢去贖她麼?陸小周,跟了羅與海十年,他可總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還是半點進步都沒有呢。賈小九,娶了蕭將軍的女兒,也不能讓你一步登天麼?怎麼還要自己親自來殺人啊……」他每走過一個人面前,就說出對方的身份來歷,直將對方本已毫無血色的臉,說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個兒說了一遍後,轉身冷笑道: 「你們以為我會嚴刑拷打,要你們說出主使者是誰麼?你們以為能仗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要脅我麼?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每一個人我都清清楚楚,你們身後的靠山是誰,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對你們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過——」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已經徹底呆住了的姜沉魚一眼,目光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眼神,再度看向眾黑衣人時,就多了幾分邪惡,「我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決定饒過你們其中的三個人。你們哪三人先開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說一遍給我們的皇后娘娘聽,我就放了誰。其他人,哼哼。」他雖然沒說其他人會怎樣,但是鮮血淋漓的頭顱還在地上,下場如何,已很明顯。
因此,眾黑衣人彼此對望一眼後,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娘娘!是羅與海羅大入指使我們來刺殺娘娘的!」
「羅與海是收了蕭將軍的好處,說是事或之後升他當二品大官……」
「姜貴人與蕭將軍已經聯手,只要除了娘娘,扶植小太子登基,姜貴人就會啟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點錢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嗚嗚嗚嗚……」
一個個聲音,非常紊亂地交彙在一起。
姜沉魚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偌大的天與地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誰也不在了。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眾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越說越亂,越說越雜,最後薛采喊了聲: 「停!」
這呱雜訊才得以停止。
薛采揮揮手,鐵騎們就押著那些黑衣人離開了。
他這才走到姜沉魚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朝她伸出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目光從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她,淡淡道:「羅與海和蕭青勾結起來,唆使姜貴人對你設下的這個暗殺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親那日執行。但那天出了點意外,你因為震驚於皇上的去世而暈厥,此後一直閉門不出,羅與海無計可施,苦等了許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貴人暗中收買了給皇上擦身的宮女,給他下了另外一種毒藥,讓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說,從半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只是默默觀望,暗暗部署,沒有說破。」
「然後你就故意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姜沉魚終於能開口出聲,聲音卻乾澀得可怕,「你串通了我的恃女懷瑾嗎?讓她遊說我來看你,並將消息放了出去,讓那些人以為有機可乘,於是埋伏在這裡等著殺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實告訴你——許多狼都在暗中虎視眈眈,等著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隻狼,名叫姜畫……」
「夠了!」姜沉魚吶喊出聲。
薛采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目光,動了幾下唇,卻不再說話。
姜沉魚摀住自己的瞼,只覺身體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一樣,灼熱得快要炸開,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宣洩出去。於是她轉向朱龍,沉聲道:「你送我回宮!」又走到一名鐵騎面前,「把你的馬給我!」
鐵騎連忙將韁繩呈上。姜沉魚一把接過來,翻身上馬,然後狠抽一鞭,白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龍看向薛采,薛采朝他點了點火,朱龍這才也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長街漫漫,兩騎白馬一前一後地飛快奔馳著,清脆的蹄聲一下一下,彷彿能將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著兩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點期待,又有點悲傷。
姜沉魚抓緊韁繩,顧不得迎面吹來的風直將她的髮髻盡數吹散,長髮披散下來,四下飛舞。她只是紅著眼揮鞭,催促白馬加快速度,眼淚隨顛簸流了一些出來,又很快被風吹乾了。
她的騎術其實並不人好,但此刻伏在馬上卻是異常沉穩,連跟在她後面的朱龍看了,都有幾分驚訝。
如此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宮門到了。
門前的侍衛們正要攔阻,姜沉魚馬鞭一揮而下:「沒眼力的奴才,連哀家都認不出了嗎?」
侍衛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行禮。
姜沉魚翻身下馬,一邊快步進門一邊厲聲道:「所有人都給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許動!」
幾個原本想偷偷轉身離開的侍衛頓時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
「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她生性溫婉,鮮少有如此嚴厲的時刻,因此,這一連三個斬字說出來,所有下跪的人都感應到了肅殺之氣,撲面而至。
姜沉魚無視跪了一地的下人們,逕自大步往前走著。羅橫聞訊匆匆趕來,剛喊了一聲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嚇得咕嚕跪下了。
「我再說一遍——」姜沉魚冷眼環視著眾人,一字一字道,「除了朱龍,其他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
眾人見連宮中權勢最大的羅橫都跪下了,頓時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全身顫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姜沉魚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寧宮。
殿前的兩名宮女看見她,剛想開口,她嗖地一鞭劈過去,抽在兩人身旁的空地上,宮女們頓時花容失色,撲通跪下。
姜沉魚飛起一腳,將殿門推開,屋內,姜畫月正在給新野蓋被,聽聞聲音抬起頭來,看見她,表情明顯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絲笑容道:「妹妹……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姜沉魚沈著瞼走進去,環顧著室內其他的宮人們,冷冷道:「你們全都退下,在外頭跪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宮人們忙去看姜畫月,姜沉魚眉頭一皺,喚了一聲:「朱龍。」
朱龍立刻上前,一手一個,「嗖嗖」兩聲,丟出宮去,那兩人發出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兒。其他人見此情況哪還敢再有所猶豫,紛紛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還在遲疑。姜沉魚立刻將冰冷的目光轉向了她: 「你也出去。」
「是……」奶娘顫抖地抱著新野住外走。經過她身邊時,姜沉魚忽然把手一攔:「放下太子。」
「什、什麼?」奶娘還在震驚,朱龍已從她懷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動作迅速輕柔,熟睡中的新野沒有醒過來。
「把孩子還給我!」姜畫月立刻急了,衝上前去想要攔阻,姜沉魚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你們退出去。」
朱龍一手抱著新野,一手抓著奶娘,強行將其拖出宮,緊跟著,「吱呀」一聲,宮門被重重合上。
姜畫月掙扎著尖叫道:「把孩子還給我!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對太子動手!」
姜沉魚忽然鬆開手,姜畫月來不及收力,一下子前衝,栽倒在地,再回頭看她時,眼神裡就多了許多驚懼:「沉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啊!」
「我幹什麼?」姜沉魚素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著這個自己最珍惜也最維護的姐姐,心中一片冰涼,「我反而要問問姐姐,你想幹什麼?」
「什、什麼?」姜畫月閃過心虛之色,但猶自嘴硬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晚上的發什麼瘋,快把新野還給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風高夜,適合發瘋,也更適合殺人,不是嗎?」
姜畫月繼續裝傻:「我不陪你無聊,我要去找新野……」說著就往門口走。
姜沉魚冷冷道:「你這個時候應該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張大東、陸小周、賈小九他們吧?」
姜畫月整個人一顫,停下了腳步。
「哦,不對,這些只是小囉囉,也許你沒聽過,那麼下面兩個名字你肯定知道——羅與海、蕭青。」
姜沉魚每說一個名字,姜畫月的眼皮就一陣跳動,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姜沉魚看見她的這個反應,心中更是失望,失望過後,則是深深的悲痛。內心深處有什麼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開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卻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療。
「為什麼?」姜沉魚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浸淫在了鮮血裡一般,「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姐姐?」
姜畫月一動不動地站著,沈默了好一會兒後,開始冷笑:「為什麼?你說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問你!我已經準備讓新野登基了,他馬上就是璧國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將會和我一起分享這份榮光……」
「很好,你終於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姜畫月打斷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殘忍,「事實是——我根本不願跟你分享。或者說——你憑什麼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這樣叫我!」姜畫月咬著嘴唇冷笑,「每次聽你這麼柔兮兮地、表現得好像很親密地喊我,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魚!」
姜沉魚的睫毛悸了一下,一個事實開始浮出水面——畫月她,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麼?你早就知道這點了!」姜畫月總算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於是,原本還在姜沉魚腦中一團朦朧的事件瞬間就變得清晰了,一條一條井然有序地並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極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緒,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是杜鵑告訴你的?」想來想去,也只有杜鵑會透露這個消息給她了。
杜鵑當時果然在撒謊,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圖謀的,她既然要為養父母報仇,就絕對不會放過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唯一能報復姜家的方法只有——畫月。
是了,她把事實告訴了畫月。於是,畫月就崩潰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魚的身體因為失望和憤怒而開始發抖。
而一旁的姜畫月顯然誤解了她的反應,恨聲道:「是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啊!我的整個人生算什麼?你告訴我,到底算什麼啊?我說為什麼兄妹三個裡我最不受寵愛!我說為什麼非要我進宮!我說為什麼進了宮我卻不能受孕,原來,是你爹在我的飲食裡下了藥!想讓我不孕終身!姜仲他還是人嗎?你告訴我,他是人嗎?」
姜沉魚心痛如絞,一時間說不出話,而姜畫月便將她當成了默認,笑得更是悲涼:「但老天有眼,讓我畫月在那樣的百般陷害裡還是有了龍種!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輩子,竟然也會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沒有難產而死,反而順順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魚想起了那一日,畫月最終平安誕下新野,當時自己進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著說對不起,那時候真以為一切已經苦盡甘來,真以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為從此就日出雲開再無心結……多天真。
多麼天真的自己啊……姜畫月看著她,表情忽然一變,由悲涼轉戰了刻薄:「姜沉魚,你以為,你讓新野登基我就會感激你麼?真可笑,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脈啊,皇上死了,本來就該他登基不是麼?而你,連跟皇上肌膚之親都沒有的女人,憑什麼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挾天子以令諸侯了那麼多年,夠本了。你還想霸佔著那位子到老麼?」
「所以你就殺了皇帝,然後還要殺我?」姜沉魚輕輕地問。
姜畫月眼中有一瞬間的心虛,但很快就又變成了冷酷:「是。反正皇上都已經那個樣子了,還不如讓他早點走的好。夫妻一場,我也算對得起他了。」
姜沉魚的聲音更加低迷:「耶麼我呢?你對得起我嗎?姜家就算再怎麼對不起你,但你捫心自問,我姜沉魚對你如何?」
姜畫月定定地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姜沉魚啊姜沉魚,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啊……哦不,應該說是,你永遠那麼無辜,永遠是大善人,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你,沒有你對不起別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麼你最清楚了。別的不說,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聯合起來給皇上下毒,就夠讓你被千刀萬剮了!」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
姜畫月的五官開始扭曲,充滿了怨恨:「你為了姬嬰耶個不愛你的男人,竟然對當朝天子下毒,作為臣子,你罪無可恕!你為了另一個男人,竟然對自己的丈夫下毒,作為妻子,你該浸豬籠!你為了一個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為妹妹,你還有什麼臉見我?還口口聲聲說沒有對不起我!你殺了我丈夫,就等於是毀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
「你看看,嘖嘖,好無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當看見你這樣的表情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死了,好想吐!」姜畫月說著,做出嘔吐的樣子。
姜沉魚顫聲道:「所以,你聯合外人來殺我麼?」
「外入?什麼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沒有血緣的話,你不也是個外人嗎?姜沉魚。」姜畫月故意把姜那個字喊得很重,聲音裡滿是嘲諷。
「那麼,我可否請問一下,我死了後,你如何收拾殘局?」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露出倔強之色,大聲道:「什麼殘局?你死了,當然是扶植新野為帝……」
姜沉魚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她:「然後你就名正言順地晉陞為太后臨朝稱制,處理國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獨當一面了,再把權力還給他——你認為,會這樣嗎?」
「你什麼意思?」姜畫月警惕地瞪著她。
這回輪到姜沉魚嘲諷一笑。
「你笑什麼?」
姜沉魚又笑了一聲。
「你到底在笑什麼?」姜畫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個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說,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愚蠢的。」
「你說什麼?」姜畫月氣得撲了過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魚輕輕一閃,她就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卻有著比任何鄙夷、嘲諷更傷人的力量:「你以為宮裡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麼簡單?打罵幾個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們乖乖聽話,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為羅與海跟蕭青就那麼向著你,只要你許了他們榮華富貴,他們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為一個女人,又要帶孩子又要處理國事,能夠面面懼到?」
她還沒有說完,姜畫月已吶喊道:「姜沉魚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麼?」姜沉魚涼涼一語,令得姜畫月重重一震, 「你不會真的以為羅與海蕭青之流的能與薛采相提並論吧?薛采可是白澤的新主人,而自澤在璧國意味著什麼,你應該也很清楚。」
姜畫月「哼」了一聲,許久才道:「你以為薛采就那麼向著你麼?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宮,就算他不會幫我,但起碼也可以不與我為敵。」
「好,就當是這樣。可我還有整個姜家的靠山,你有麼?」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個姜氏,朝野之外,還有江晚衣,這些……你都有嗎?」
「你!這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買!」
「我還與宜王、燕王都有交睛,你有嗎?」
「你……」
「最後一點——」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來殺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卻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命令宮裡所有的人全部給我跪著,沒有命令不許起來,還抱走了你的兒子,璧國未來的皇帝——這,就是你和我二間的差距。」
「你!」姜畫月尖叫一聲,再次撲了過去。
這一次,姜沉魚沒有避開,反而反手一把抓,主她的胳膊緊緊箍住。
雖然姜沉魚沒有學過武功,但是前住程國那一趟歷練,令她眼光精準,觸感敏銳,又豈是姜畫月這種久住深宮的人可以比擬,因此,姜沉魚這麼一箍,姜畫月便無法動彈了。
「讓我告訴你,如果我死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姜沉魚貼近她,保持著可以感覺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用極為堅定的聲音緩緩道,「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確會成為璧國的皇帝,而你也的確會晉陞為太后,但是,你們兩個孤兒寡母,要人沒人,要權沒權,滿朝文武都非舊部,根本不會聽從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羅蕭二人,就會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宮職,更多的權力,你若乖乖聽話還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們就完全可以將你囚禁,然後,以你的名義為所欲為。他們會和其他臣子彼此爭權奪勢,若贏了你就是他們的傀儡,若輸了的話則連你和新野也會變成陪葬品,從此天下大亂……」
「你、你、你……」姜畫月嘶聲道,「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清楚!」姜沉魚用力一推,姜畫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魚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經跟父親為了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爭得面紅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國前是多麼絕望卻又滿懷柔情地擁抱她;想起少女時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當什麼了?你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盛世當什麼了?甚至……你把新野當什麼了?你竟然為了一己之私,要將他放置在那樣一個危險的境地裡,讓羅、蕭之流的賊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讓他成為四國的笑柄!姜畫月,你是豬嗎?不,連豬都比你聰明,你根本沒有任何頭腦!而像你這樣無智、無德、無恥、無可救藥的人,竟然也敢跟我爭,簡直是我的恥辱!」最後一句話喊出去的時候,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卻不知是為了自己,為了新野,還是為了姜畫月,甚至是為了……這圖璧江山。
她深吸口氣,上前打開了宮門。
夜晚的風立刻爭先恐後地湧了過來,姜沉魚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檻處,看著依舊跪在外而一動不動的宮女太監侍衛們,目光徹冷,緩緩道:「傳哀家懿旨——姜貴人德行有失,不足以勝任教育太子之事。從今日起,太子由哀家親自照顧,未經哀家允許,不許姜貴人私見太子,更不許她出此門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順的聲音依次傳遞,半隨著殿內姜畫月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奇異地與江沉魚之前所做過的夢境,重疊在了一起……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天命……不可違。
這一刻,姜沉魚心中,油然升起了對命運的恐懼。
很多事情,無論你多麼不願意,多麼不甘心,甚至多麼不捨得,還是會被一步步地,逼到絕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棄,不得不硬起心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十足冷酷,卻又最終成功了的人。
姜沉魚沒有再理會姜畫月的哀嚎聲,帶著一種視死如歸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宮,然後對裡面的宮人道:「你們全都出去。」
宮人紛紛退下。
懷瑾臨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後,還是選擇了沈默,乖乖地低著頭出去了。
厚重的宮門緩緩關上。
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得整個屋子沒有死角。而姜沉魚就沐浴住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個花瓶前,抓起來,狠狠往牆上擲去——「哐哪——」花瓶應聲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個花瓶前,抄起,一擲;抄起,一擲;抄起……哐口郎哐啷郎……不一會兒,地上就到處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甘休,衝過去將帳幔一扯,用力撕開。
哧哧哧……不夠!不夠!這些遠遠不夠!
這些聲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姜沉魚四處觀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毀的全部毀了,如此砸到無物可砸,撕到無物可撕,毀到一室狼藉後,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地失聲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棄自己的未來準備將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著他,守著圖璧江山,就這麼和姐姐相親相愛地過下去的……為什麼要逼她?
為什麼要把她最美好的夢想親自砸碎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實,每個細節,都滲透著醜陋和骯髒!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薛采的話於此刻重新浮現,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叫住她,然後對她說:「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他是在提前給她服藥,好讓她在痛楚襲來時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卻不知道,那藥根本沒有用,她還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腸寸斷,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萬次,就這樣死過去!
因為太過痛苦,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輕輕地問:「我可不可以再原諒畫月一次?」
再原諒一次,然後,一切都還可以照著原來設計的藍圖走下去——新野還是皇帝。
她和畫月還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溫順,一切都順順利利。
——只要她肯忘記今晚所發生的事情,再原諒畫月一次。
姜沉魚開始住前爬,用手臂拖動著自己僵硬的身體一點點往前挪,挪過滿是碎片的地面,無視自己的鮮血淋漓。
如果這麼這麼痛苦,那麼,原諒畫月不就好了嗎?
原諒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殺自己,不去計較她那麼自私,不去介意她那麼愚蠢……原諒她!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種緊繃的壓力,開始號啕大哭。
哭得像把心臟也吐出來。
哭得像把血液全部噴乾。
哭得像是窮盡了十輩子的悲傷一樣,毫無節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絕的哭聲中,宮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人,披著燈光出現在了門口。
姜沉魚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哭泣,繼續號啕。
那人反手關上宮門,然後一步步,很慢,卻很沉穩地朝她走過去,最後停在她面前。
姜沉魚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雙白鞋,鞋頭上繡著圖騰,卻不是白澤,而是鳳凰。金黃色的鳳凰,鮮紅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幾乎燃燒了起來。
她吃力地、用力地、無力地抬起了頭。
人目處,是薛采異常溫柔的瞼:他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最後伸出手,捧住她的頭。
「稱帝吧。」
薛采如是說。
姜沉魚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備了壓倒一切的力量,才能親手創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說著,眼淚慢慢地滑出眼眶,「稱帝吧。」
他的眼淚滴到了姜沉魚的臉上,於是,姜沉魚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宮燈無風輕搖,一瞬間,恩沛宮內,光影重重。
一個月後的某天傍晚,一輛馬車秘密地馳出宮門,進了京郊外的一處園林。
半個時辰後,另一輛馬車也進了該處園林。
車內的人彎腰下車,提燈相迎的人,依舊是懷瑾。
「陛下,請跟我來。」
同一條曲徑小路,蜿蜒盤伸。同一個錦袍華衣的貴客,默默跟隨。同一首琴聲從雅舍內悠悠傳出,但來客的表情,卻一下子悲傷了起來。
懷瑾將他領到門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便連這句話,也是一模一樣。
來客心中,輕輕地嘆了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一次,琴聲沒有停,但彈琴的人,卻將琴換了個地方,不再擺在外廳,而是內室。
內室與外廳的屏風也撤走了,只垂了一重薄紗。
隔著紗簾,可以看見姜沉魚坐在裡而垂首彈琴,琴聲越發動人。
來客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直到她一曲彈充,才輕輕鼓掌。
姜沉魚收手,凝望著來人,片刻後才輕輕道:「你還是來了,陛下。」
「我還是來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赫奕低下義,苦笑了一下:「我也以為自己不會來了。」說罷,在外廳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擺著茶壺,他就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想到,倒出來後,發現竟然然是酒。
他頗顯意外地看了姜沉魚一眼:「寒夜客來酒作茶麼?」
「也許是因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要我醉?為什麼?」
「因為……」姜沉魚的聲音低迷了起來,「有些事情,也許只有醉了,我才會說,也只有醉了,你才會聽。」
赫奕原本還打算喝的,但一聽這話,便放下了酒杯,對著紗簾後的影子注視了半天,才開口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姜沉魚低聲道:「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脈啊……」
「那麼,陛下都知道了些什麼呢?」
「我知道你姐姐與人勾結,想要置你於死地。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三腳貓的伎倆,是逃不過薛采那隻小孤狸的眼睛的。為了逼你死心,而對現實,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胡來,卻在最關鍵時刻出現,令他們功敗垂成,也讓你,看清了一切……」
這下輪到姜沉魚自嘲:「連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卻直到他們動手要殺我時才發覺……看來,我真的是璧國消息最不靈通的人啊。」
赫奕凝視著她,放柔了聲音:「薛采只是想保護你。他雖然人小鬼大,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很明顯——他願意輔佐你,也有能力輔佐你。你能有這麼一位丞相,真是讓無數人都豔羨呢,尤其是燕國的那位。」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姜沉魚聽了卻沒有笑,而是別過了臉垂首看地:「所以,殿下認為我今天邀你前來是為什麼?」
「反正不會是還債。」赫奕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那杯酒,一口飲乾,「好酒!夠辣!」
「為什麼陛下認為我不是還債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頭喝乾,嘴裡含糊不清道:「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麼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還不起人情債的。」
姜沉魚的聲音變得有些古怪:「那陛下為什麼還來?」
赫奕仰起頭,怔怔地望著紗簾上方的一盞燈,呢喃道:「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在等一個奇蹟?不知道呢……我、我……哎,你還是當我沒來,你也不在這裡吧!」說罷,索性拿起了整個酒壺,往喉嚨裡倒。
姜沉魚忽然起身,走過去,慢慢地拉開了紗簾。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從茶壺的壺嘴裡流下來,偏離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為,姜沉魚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紅紗,玲瓏的身軀在燈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頭髮完全打散了,柔順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閨秀卸妝後準備睡覺的樣子。
茶壺裡的酒流乾了,然後,「哐啷」一聲,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
赫奕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時候說——除非能償還給你想要的東西,才可以再次約見你。而我,既然再次約見了你,為什麼陛下就認為,我一定是個賴賬之人呢?」姜沉魚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畫,再被燈光一照,在清麗不可方物之餘,更多了幾分嫵媚。
「你……」赫奕卻彷彿變或了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心儀的少女,手足都無措了起來。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魚說著,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帶。
赫奕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做下去。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抬起頭,直視著她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還債。」
「你!我……你……」
「陛下,我是個不喜歡欠別人債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還你錢,但你不要;如果讓我給你璧國,我又絕對不肯那麼做,幸好……我還有我自己。」姜沉魚素麗的瞼上有著異樣的平靜,而那平靜卻令得赫奕的心,都為之戰慄了起來。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連喊了三聲,然後,久久沈默。
在沈默中,他慢慢鬆開了姜沉魚的手,起身走到窗邊,將原本關閉的窗推開,初冬的夜風口欠了進來,將室內溫暖與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著漆黑無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說,「小虞,也許你還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著什麼,那麼作為過來人的我來告訴你——它意味著全天下部是你的,唯獨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魚一怔。
「所以,你這份謝禮,我不敢收,也不會收,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就當我今天沒來,而你也不在這裡……這樣,日後起碼在想起今天時,不用後悔。」
姜沉魚淒聲道:「你不喜歡我麼?」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換上從來沒有穿過的紅衣,約見一個男子,來她的香閨,然後把自己當成禮物,奉獻出去。
若說當年她對姬嬰告白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心態;那麼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個女人的覺悟來見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嬰一樣,都拒絕了她。
「我不喜歡你?」赫奕轉過身,看著她,唇邊噙著苦笑,眼瞳越發輕軟, 「小虞,讓我告訴你當我不喜歡一個人時會如何。我不會因為看到她的來信就滿懷喜悅,不會因為得知她的消息而悵然若失,不會因為要來見她而忐忑不安,不會因為與她告別而依依不捨,更不會,在她主動送上門時,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慾望用最後一絲清醒說——不行。」
姜沉魚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字,此時此刻,我說得有多麼艱難?」赫奕看著她和自己的距離,笑得越發苦澀, 「甚至於,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點,我怕再近一點,我就會克制不住,就會忘記,你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話,我已經說了兩次了,現在,我來說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今夜,我沒有來。而你,也不在。」
一陣風來,紗簾飛舞,也吹起了姜沉魚的一頭秀髮,筆直朝後飛去。
空間瞬間拉遠,時間變得靜止。
她和他,站在房間的兩頭,只不過是五六步的距離,卻是隔著兩個國家的溝渠。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
然後轉身,背對著赫奕道: 「陛下,其實此地不僅僅只有酒和琴。」
「嗯?」
「我還擺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然後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魚嫣然一笑,睜開眼睛回眸道:「那麼陛下,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長夜漫漫。
兩個人靜靜地下著棋。
摒卻了一切凡塵俗世。
放棄了一切羈絆慾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與她的初見。
「雖然知道是妄念,不過……」第二日,當晨光映上窗紙,當棋局也終於走至結局時,赫奕幽幽地說了一句話, 「我還想看看,命運裡是否還會有奇蹟——所以,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什麼主意?」
「將天下的利益淩駕於自已之上。也就是說——當你改變主意之時,就是你不想再當皇帝之時。」
「若我不改變主意呢?」雖然稱帝非她所願,但是既然地已決定稱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廢。
「那麼,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著說這句話的。
三年。
三年後,赫變就三十歲了。
這三年會發生怎佯的風雲變幻,姜沉魚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作為璧國的女帝,全璧國的男子都可以成為她的,可赫奕,永遠不是璧國之一。
同理,身為一個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獨獨除了同為帝王的她和頤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這局殘棋一樣,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原來你我,也今生無緣啊……圖璧六年冬,姜貴人與廢后薛茗先後病逝。後大開恩典,賜伊二人與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書懇請稱帝,后拒之。
越三日,定國寺高僧夜觀星相,驚日:風之花開,帝王星現,卻懸於雲後,異於平時,若不拔雲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萬民書,后嘆,終允。
至此,圖璧終結。
——《圖璧·皇后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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