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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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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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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6: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七章 新后

  「薛公子果然不愧是燕王御賜的冰璃公子,見識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

  「是啊是啊,當年公子六歲壽誕時,小人有幸收得一張帖子,還前去貴府拜訪過,不知公子是否還有印象……」

  薛采聽著這些真真假假的恭維,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轉向鄰桌陪著姜孝成飲酒的美人道:  「這位姑娘好漂亮的鐲子……」

  這句話令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轉到了美人身上。美人受到這般矚目,越發高興,嫣然道:「小公子好眼力。這鐲子……」說著目光在關東山臉上轉了一圈,掩唇一笑,「這可是傳家寶,據說是真正的冰花芙蓉玉,價值傾城呢。」

  薛采道:「可否借在下一觀?」

  美人倒也痛快,欣然將鐲子脫下遞給薛采。

  薛采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遞還給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美人不禁問道:「小公子為何這副表情?是這鐲子有什麼不對嗎?」

  薛采輕嘆道:「所謂的傳家寶,貴在心意。有心就好,又何必在意其真正的價值。」

  其實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美人自不肯就此放過,追問道:「公子有話但請直言,這鐲子難道不是冰花芙蓉玉麼?」

  薛采沉聲道:「眾所周知,此玉是因楊貴妃而得名,當年唐明皇送給楊氏的定情信物就是此玉,貴妃小名芙蓉,又因它的紋理宛若碎冰一般,所以,後人取名為冰花芙蓉。由於其顏色非常罕有,是粉紫色的,又形成於泉眼部分,長期佩戴,可美白養顏,所以異常珍貴。」

  眾人連連點頭。

  「也因此,造假者眾,工藝精巧者,甚至可以以假亂真。」

  「公子的意思是我這個是假的?」

  「是否真假,一辨便知……」薛采說著,環視四周,朝另一位美人道,「可否將你的鐲子也借給在下一用?」

  那美人連忙摘下鐲子遞給他,她的乃是一白玉鐲子。兩隻鐲子疊在一起,粉白二色煞是好看。薛采將鐲子疊好後,開始扭動摩擦,片刻之後,將兩隻鐲子一起遞給第一個美人:「聞聞看。」

  第一個美人輕嗅了一下,驚呼道:「這是什麼味道?」

  「人造石的味道。」薛采解釋道,「從你的鐲子上發出的,這就說明,她的鐲子是真的,而你的,是假的。」

  美人頓時花容失色,轉頭看向關東山,關東山連忙別過頭去假裝與別人說話,美人又氣又怒,當即將那鐲子一摔,哭著跑了。

  滿堂哄笑。

  而在場眾人的態度立刻變得不一樣起來。雖然薛采和姜孝成同是此次出使江都的欽差,但那些達官貴人們,主要巴結的對象還是姜孝成,面對薛采時,總有幾分難言的尷尬。

  薛族已亡,薛家人可以說如今就只剩下了兩個——冷宮裡的廢后薛茗,和這個雖有欽差之實卻仍是奴籍的薛采。眾人不敢太與他親近,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露了這麼一手,大家心中歎服,再也顧忌不了許多,紛紛上前表達仰慕之情,並邀請他去家中做客。

  薛采來者不拒,通通答應了。

  當夜,他與姜孝成留宿城主府邸,順便參觀了一下關東山的書房,當關東山向他展示這些年所蒐羅的書畫時,他只是微笑不語,並未發表任何看法。

  第二日,去諸位名流家中做客也是。

  第三日還如此。

  其實大家請他,除了巴結拉攏以外,還有個目的就是用他那雙慧眼鑑定下自家的珍寶。可他看門看,卻不發表任何看法,著實令人鬱悶。最後還是關東山最先按捺不住,問道:  「我家的字畫就那麼不入公子的眼睛麼?為何公子不肯點評一番呢?」

  薛采悠然一笑道:  「關大人為何喜歡字畫?」

  「為何喜歡?這個……就是喜歡啊……」

  薛采又道:  「關大人為了這些字畫,花了不少錢吧?」

  「這個當然,你可不知,這些字畫比金銀珠寶什麼的還要貴呢……」說到這裡,關東山忽然想起對方的身份,忙解釋道,  「不過我這些,都是託了關係弄到手的,所以還是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嘿嘿……」

  「有沒有十萬兩?」

  「沒有!絕對沒有!」關東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關城主可知光這一卷《列女傳仁智圖》,若是顧愷之真跡,便起碼要在五萬兩以上?更別提黑市有競價者抬價後的價格。」

  關東山聽得雙眼放光 「是麼是麼?那看來我果然是賺到了,才花了三萬兩銀子便到手了呢。」

  薛采垂首,揚睫,一笑:「所以,這必然是假的了。」

  關東山原本興奮的表情頓時變成了錯愕:「什麼?等等,薛公子,為、為什麼這麼肯定就是假的?」

  「因為很不幸,據我所知有一個人也非常喜愛字畫,且他的財勢遠在大人之上。這個《列女傳仁智圖》,他在三年前便開出了十萬兩的天價收購。如果你是這畫原來的主人,且有意將它出售,你會不會放著十萬的買賣不要,三萬賣給別人呢?」

  關東山顫聲道:「但、但我跟那人是有交情的!」

  薛采冷笑。

  「薛、薛、薛公子?」

  薛采轉身望著窗外天邊的雲朵,幽幽道:「想當年,家父也以為自己跟很多人都有交情,要什麼東西,吩咐下去,回應者眾,人人趨之若鶩。但他出事時,一個敢於站出來幫忙的都沒有,交情……關城主,你浸淫官場這麼多年,居然還會相信『交情』二字?」

  關東山被說得一張老臉一陣紅一陣白,極為尷尬,但仍不死心道:「光憑價格,不能推斷它就一定是假的吧?」

  薛采回身,接過《列女傳仁智圖》,翻開道:「城主請看,我們都知道此圖是艱據《列女傳》的第三卷《仁智傳》所繪,每節畫後錄其頌語,註明所繪人物,一共收集了十五個。」

  「沒錯,是十五個呀。」

  「錯就錯在了這裡。」薛采輕嘆道,「事實上,久經戰火禍及,此畫除了《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曹僖氏妻》、《孫叔敖母》、《晉伯宗妻》、《靈公夫人》、《晉羊叔姬》七個還得以保存完整,其他已經丟失。而城主收藏的這個,卻完完全全毫無缺失。這,就是最大的漏洞。」

  關東山面色如土,被打擊得不輕,最後小小聲道:  「這麼說,難道下官的其他那些字畫也都是假的?」

  「雖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薛采仰起頭,神色淡然,似嘲諷似感慨又似一種居高臨下的寂寞如雪,「這世上,又哪裡來那麼多珍寶好供人分刮收藏呢?絕大部分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最後那句附庸風雅深深刺激到了關東山,他拿起字畫就要撕,最後還是薛采勸住了他,薛采說的是:「這些雖是贗品,但仿得也算不錯了。城主若是不甘心,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變廢為寶。」

  「哦?怎麼個變廢為寶法?」

  薛采神秘一笑:「明天我和姜大人準備在玉江樓回請各位,還請城主不吝光臨。別忘了帶著你的這些字畫來。」

  就這樣,兩位欽差到了江都,頭三天,除了吃喝玩樂,啥也沒幹。而第四天,依舊是吃吃喝喝,不過比平時多了一項玩樂,那就是——籌款賑災。

  酒至半酣,薛采示意關東山將字畫取了出來,朗聲道:「諸位,國難當頭,吾等臣子也應為皇上獻一份力才對。自江都大旱,關城主一直夜不能寐,憂心忡忡,思謀解決之方。但正如姜大人所言,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這老天爺不肯下雨,咱們凡人有啥辦法?」

  姜孝成聽聞連薛采都要引用他的話,不禁大是得意,連連點頭。而在席眾人不明白薛采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全都靜靜地觀望著。

  薛采一番場面話後,很快切入正題道:  「因此,昨夜關城主來找我,表示願意將他這些年的收藏所得全部捐出,折合成現錢銀兩,捐助此次災旱,為國分憂,為民解禍……」

  關東山聽得眼珠子都瞪了出來,連忙去扯薛采的衣袖,但薛采說了句「少安毋躁」就沒再理他,而是將那幅《列女傳仁智圖》最先取了出來,高聲道:「這幅《列女傳仁智圖》,經我鑑定,乃是顧愷之的真跡,價值十萬兩。但城主厚道,願意賤賣,只收八萬兩即可。有要的嗎?」

  關東山聽到這裡,也算明白了。原來薛采所謂的變廢為寶,就是把贗品當正品出售啊。也好,折合成錢後接著買,不信他就那麼倒楣,一輩子都遇上假貨。只不過……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哪會輕易就買?果然,好一段時間過去,四下依舊靜悄悄的,無人競價,更無人出聲。

  薛采想了想,轉向姜孝成道:「姜大人,大家靦腆,都不願先開這個口,你可要支援一下啊。」

  姜孝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揮:「好。收了。這卷畫我買了。」

  此言一出,四下譁然。

  雖說姜孝成是右相的公子,又高居羽林軍騎都尉一職,但一出手就是八萬,還是著實嚇人。姜孝成笑道:  「為國效力,匹夫有責。再說了,只要江都這事解決了,皇上一高興,一通打賞下來,不就都回來了麼?來人啊,去點八萬的銀票來交給關大人。」

  他身後的小廝應了一聲,正要離開,一聲音忽自廳外傳來道:「我出十萬兩。」

  聲音清越明朗,宛若四月的風、晨曦的光、萬家的燈火,旭暖而宜人。

  眾人順著聲音轉頭望去,見一個年輕公子帶著兩個侍從施施然地從廳外走了進來。樓內燈光璀璨,卻不及他笑容明媚;大堂美人眾多,卻不及他眸光妖嬈……在場有認識他的,頓時驚得站了起來:「宜、宜、宜王陛下!」

  原來這位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宜王赫奕。

  薛采趁眾人的注意力全在赫奕身上,壓低聲音轉頭對關東山道:  「我昨日說的那個一直開價十萬兩的買主,就是他。」

  關東山感激道:「公子妙招,竟連他也給請來了。」

  而赫奕揮手朝眾人一一打了招呼,目光落到薛采臉上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程國一別,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又見面了。」

  薛采行禮道:「恭請陛下金安。」

  「行了,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吧。我今兒可是來做買賣的,你們就以經商之禮待我即可。」赫奕說罷,手臂一揚,將那卷《列女傳仁智圖》接了過去,細細打量。

  關東山的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撲撲直跳,生怕被他看出是贗品。

  但赫奕最後摸了摸邊角上磨損的地方,嘆道:「千年前的東西了,還能保存得如此之好,不錯,真不錯……」

  關東山這才放下心去,乾笑幾聲道:「下官別的本事沒有,就是珍愛這些書畫,專門請了兩個工匠打理,時不時就拿出來掛掛。」

  「關城主果然是行家。」赫奕說著明眸一轉,  「姜大人,您還要跟價嗎?」

  姜孝成摸著下巴嘿嘿笑道:「下官再財大氣粗,也不敢跟宜王陛下相比啊。原本出價就是為了博個綵頭,老實說,其實我大老粗一個,對這些字啊畫啊的,一看就頭痛呢。」

  此話一出,眾人都笑了起來,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其樂融融。

  「如此,那在下可就承讓了。」赫奕命侍從抬了個箱子上來,打開箱子,滿滿一箱的銀票,看得在場眾人的眼睛都直了。

  薛采道:「看來此次籌款賑災,陛下是做了十足的準備而來啊。」

  赫奕凝眸一笑:「別的也就罷了,但有一樣東西,我勢在必得。」

  眾人一聽,無不感興趣,究竟是什麼寶貝,竟令得這個商場出了名的鬼靈精不遠千里跑到這裡來買?

  關東山不禁問道:「什麼東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收藏的哪幅字畫,讓這宜王如此垂涎?

  赫奕垂下眼睛,有一瞬間的深沉,複又揚起,依舊是神采奕奕淺笑吟吟的模樣:「我要姬忽的《國色天香賦》手稿。」

  大廳裡頓時一片譁然,久久難以平息。

  眾所周知,姬忽是璧國第一才女,而她之所以如此有名,就是與《國色天香賦》有關。據說當年姬忽寫完此賦,被當時還是皇子的昭尹看見,驚為天人,立刻打馬前往姬府求婚。幾番周折,最終抱得美人歸。

  一首詩賦引出了一位皇妃,也最終成就了一位帝王的霸業。千百年來,哪還能有第二篇文章比它更加風光?

  但此賦雖然盛名,姬忽畢竟是個活人。活人的東西,總不會太值錢。因此眾人聽說赫奕竟是為了姬忽的手稿而來時,心中多多少少有點兒失望。

  赫奕目光一掃,將眾人的微妙表情盡數看在了眼底,嘿嘿一笑道:「當然,若有別的好物,也一併收了。」

  他沒有食言,其後薛采所拍出的四幅書法,三卷古畫,全被赫奕一氣買下,總金額高達三十七萬。大廳內的氣氛至此,達到了最高潮。

  薛采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繼續。宜王陛下沒能買到《國色天香賦》,真是對不住了。」

  赫奕擺了擺手道:  「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後,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無妨,我明兒還來。」

  就這樣,宴席散場,眾人各自離去。薛采剛回到府中,關東山便請他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撲地就拜道:「活財神,你可真是我的財神爺啊!」

  薛采笑駡:「虧你還是三品大官,竟然跪拜一個奴才,被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關東山覥著臉上前抱住他的腿道:「不不,我就要拜,我就要拜。薛公子啊,早就聽說你的神童之名了,連燕王那樣的人物都被你哄得是服服帖帖,今兒又讓我大賺一筆,我可怎麼感謝你才好哦?」

  薛采踢了他一腳,正色道:「閒話少說,你想不想賺大錢?」

  「這還不夠大啊?」關東山咋舌。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果然是邊塞小城待久了……」

  關東山忙賠笑道:「是是是,小人一輩子除了科考那年進過一次京城,就一直在窮山溝裡待著……薛公子倒是說說,如何賺大錢?」

  「宜王今天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他對《國色天香賦》是勢在必得。」

  「可咱們沒有《國色天香賦》啊。」

  薛采詭異一笑:「他若說要《洛神賦》自然沒有,但《國色天香賦》的主人可還活著,抄一抄,也不過只是半個時辰的事吧……」

  關東山的眼睛亮了起來,一拍大腿道:「對啊!咱們要是弄到了《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再轉賣給宜王……」

  「那價兒,還不是任你隨便開麼?」

  關東山眯著眼笑了半天,卻突又把臉一皺,宛如菊花般的萎縮了:「可是,怎麼才能弄到《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呢?」

  薛采反問道:「你覺得呢?」

  關東山想了想,沉吟道:「要說能跟那位姬貴嬪扯得上點兒關係的,恐怕咱們之中也只有姜大人了。他的妹子馬上就要封后了,若是開口管姬貴嬪要,姬貴嬪一定不敢不給……」

  薛采對此不置可否。

  「好,那小的就先去找姜大人試試。」關東山說著,匆匆地去了。

  到了姜孝成那裡,自然是拍著胸脯一百個沒問題,不過呢,話題一轉,姜孝成開始感慨京官難做,在天子眼皮底下撈點兒油水如何如何難,可不比這邊天高皇帝遠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連區區字畫一天都能賣出三十七萬兩的天價,真是有錢啊有錢……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後,關東山會意地塞了個紅包過去,笑道:「一切就有勞姜大人了。」

  姜孝成掂了掂紅包的重量,又開始訴說姬貴嬪是如何如何的眼中無人,向來不與外界接觸,若非自己妹妹身份特殊,恐怕還差使不動,只不過要妹妹放下身份管一個妃子討東西,真是難為了她如何如何。

  關東山連忙又塞了一個紅包過去:  「姜大人如果能幫小人這個忙,事成之後,另有厚謝。」

  姜孝成這才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很嚴肅地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口價,三百萬兩。」

  嚇得關東山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啥?三、三、三百萬兩?」後半句話沒出口,但在心裡已經罵上了:你搶啊!

  姜孝成悠悠然地坐下,蹺著二郎腿,邊喝茶邊道:「關大人嫌貴,我也能理解。三百萬兩,都夠買幾千畝良田,蓋一片屋子,雇一堆下人,過上衣食無憂的土財主生涯了。不過呢,大人你也說過,待價而沽,什麼東西都要賣給識貨的人才矜貴。現在有宜王要買那《國色天香賦》,我大可以自己去宮裡求了賣給他,幹嗎非要讓你夾在其中賺一票呢?」

  關東山雙目圓瞪,剛要說話。姜孝成又道:「不過嘛,有錢大家賺,也不能全把財路給堵死了對吧?這樣吧,我再讓兩成,一日價,二百四十萬兩。大人也不要覺得自己虧了,先去打聽打聽宜王的底價是多少,再看看這二百四十萬兩,是值還是不值得。退一萬步說,朝廷撥的款就要下來了,等銀子送到了,該怎麼買米,買多少米,還不是關大人你一句話的事情?呵呵呵呵……」

  關東山一邊恭恭敬敬地退出客舍,一邊在心裡頭把姜孝成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想到這麼大筆錢要拱手讓人,心裡頭就一千一萬個不捨,可要他放棄這麼大塊肥肉,又不甘心。沒辦法,只好派人去赫奕那兒打聽了一下底價,再去找薛采時,激動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薛公子!我的財神爺啊……」

  眼看他又要往薛采腿上撲,薛采連忙一個閃避躲了開去,皺眉道:「有話好好說,少來這套噁心人!」

  關東山訕笑幾聲,收了手道:「薛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啊!」

  薛采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懶洋洋道:「姜大人答應幫你弄《國色天香賦》了?」

  「那倒不是,不過也是早晚的事情。是這樣的,小人剛才派了個人去探赫奕的口風,不曾想赫奕他,居然肯出五百萬兩買那《國色天香賦》!五百萬兩啊!薛公子,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薛采幽幽一笑:  「心裡頭有了執念,就陷入了魔障唄。一樣東西渴望久了,自然也就稀罕了。」

  「哦?宜王他就那麼想要《國色天香賦》?」

  薛采將手中的書一放,勾了勾手指。關東山乖乖地湊上前。

  「我且問你,赫奕今年幾歲了?」

  「他和燕王一樣,今年都是二十三歲呀。」

  「那麼他成親了沒有呢?」

  「這個……沒聽說啊。」

  「他有沒有妃子呢?」

  「這個……也沒聽說啊……」

  「他身為宜國的皇帝,竟然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沒大婚,你可知是為什麼?」

  「那個……有暗疾?」

  薛采對著他的額頭彈了一記,啐道:「這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我給你提個醒——拜倒在《國色天香賦》裙下的,可不止咱們皇帝一人啊……」

  關東山恍然大悟:「噢!哦哦哦哦!原來如此!」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想不到,宜王他還是個癡情種啊……」關東山說到這裡,倒是替赫奕可憐了,「做皇帝的也沒想像中好啊,也有得不到的東西啊,真難為宜王他苦苦相思了這麼多年,這麼說起來還是咱們皇上命好,一個姬忽,一個曦禾,都被他娶進宮了。聽說最近要冊封的那位姜皇后,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薛采垂下眼睫,望著地面出了一會兒神,再抬起頭時,表情冷淡道:「我累了。」

  「哦哦,是是,的確時候不早了,打攪薛公子了,下官這就告退,安寢。安寢……」關東山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去。

  待房門「吱呀」一聲關上了,薛采眼中這才露出厭惡之色,看著自己剛才被關東山拉扯過的衣袖,立刻脫下來扔到了地上。

  原本沒有第二人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第二人的笑聲:「我查過了,這個關東山沒有戀童癖,你又何必對他的碰觸如此介懷?」

  「一方父母官,竟然如此齷齪卑鄙愚昧無能,每一條都夠他去死一百次了!」

  紗簾動了一下,朱龍出現在燈光下,看著薛采的眼底,有著淡淡的唏噓:「官場向來如此,你從小見的難道還少麼?」

  薛采望著地上的衣服,脾氣發過了,就平靜下來了:「小時候不懂,只覺得那些官員們都不過是裝飾用的人肉背景,偌大的宮廷讓我一人出盡風頭。現在才知他們對著皇帝和職位比他們高的是一個樣子,對著百姓下人又是另一個樣子。如果說對著皇上的那一面表現出的不過是平庸拍馬和乏善可陳,那麼對著百姓的一面,就是真真正正的醜陋骯髒了。」

  朱龍靜靜地望著他,久久,才說道:「在上位者,一般是看不到這一面的。你只有走下來了,才看得見。所以,主人,其實,你還是幸運的。」

  薛采眉頭一蹙,繼而舒展開來,轉移話題道:「我交代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幸不辱命。」

  「嗯……這是我接手白澤以來的第一場仗,我一定要……贏給他看。」

  朱龍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公子在天上看見了,一定會很欣慰的。」

  薛采想起一事,問道:  「他下葬了嗎?」

  「後天未時,五松山。」

  薛采的眼神,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而當薛采與朱龍在臥室中談論此事的時候,關於江都第四日所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回饋到帝都,因此,在聽紫衣人說了前三日的狀況後,昭尹便宣佈散了。

  姜沉魚退出百言堂時,昭尹忽然叫住她:「沉魚,你……替朕走一趟吧。」

  「是。去哪兒?」

  昭尹沈默片刻,才道:「淇奧侯府。」

  姜沉魚吃了一驚。

  昭尹解釋道:「淇奧侯定於後天未時下葬,我已請了言睿全程主持。但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明日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姜沉魚還沒說話,昭尹又道:「這事本該姬忽去做,但她自從得知弟弟的噩耗後就病倒了。而姬氏一族的宗家,也沒有更親的了。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所以,沉魚……」

  他的話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屈膝跪倒在地,斬釘截鐵道:「臣妾願往!」

  昭尹停下來,凝視著她,過得片刻,將手緩緩搭在了她的肩頭。

  姜沉魚抬起頭,眼圈濕紅,聲近哽咽:「謝、謝謝……皇上。」

  這一刻,不管昭尹最初的用意是什麼,是想試探她還是因為對姬嬰心懷內疚真的想為他做些什麼,但因為他選了自己去為姬嬰做這件事情,姜沉魚就決定要感恩。

  她實在是……太喜歡這個機會了。

  喜歡到,情不自禁地在帝王跟前哭泣。

  昭尹沒有責怪她,茶色的眼瞳裡,陰影深幽,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他搭在姜沉魚肩膀上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用他獨有的方式表達了溫柔。

  無論他和姜沉魚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性格多不相同,在這一刻,有一種情緒是相同的。

  那就是——悲傷。

  姜沉魚第二天在聽完早朝後,回到瑤光殿匆匆更換了套白衣,披上黑色的鬥蓬就出了宮。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後,抵達淇奧侯府。

  天色陰霾,雲厚無雨,壓得整個世界都覆上了一層青灰色。

  她自車窗處看著熟悉的建築由遠而近,一顆心,如滾動在盤子上的珍珠,久不能平靜。

  淇奧侯府——她當然不是第一次來。

  在入宮前,她曾來過一次。那一次,她向姬嬰要了一份禮物,而那份禮物至今還留在她的耳朵上。

  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明明早已癒合的傷口,卻彷彿再次疼痛了起來,疼痛過後,則是久久的空虛。

  那個人,怎麼會突然……就不在了呢?

  那個人,明明替她穿過耳洞,在她被殺手追殺時救過她,他拉著她的手去跟赫奕他們討價還價,他的體溫似乎從來沒有消退過,依舊殘留在她的身體裡……可是那個人,怎麼就,突然不在了呢?

  太監放下墊腳石,姜沉魚推門而出,仰望著侯府,門口掛著兩盞白燈籠,被風一吹,搖搖晃晃,顯得說不出的淒涼。

  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婦人腳步蹣跚地來開門,自稱是侯府的管家,接下去便由這位崔姓的婦人領著她進去。

  先去的祠堂。

  祠堂位於府邸的正北方,並不像尋常人家的祠堂那麼陰暗偏僻,上百支蠟燭擺放得整整齊齊,映照著羅列如林的牌位,顯得莊嚴肅穆。

  這裡,就是姬家的祠堂……每個牌位上的名字,都曾顯赫一時。令姜沉魚有些意外的是,女主人的牌位也有,分別放在各代當家之主旁邊。

  也就是說,如果當年她與姬嬰的姻緣未斷的話,這裡,本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的……而此刻,最末端的牌位是空的,還沒有往上填字,姜沉魚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感應著細膩的紋理自指尖滑過,忽然就哭了。

  斷斷續續的、壓抑著的哽咽聲,不受控制地自喉嚨裡冒出來。她一邊想著這可怎麼辦呢自己竟然如此失態,一邊卻任憑眼淚繼續嘩啦啦地流下來。

  一旁的崔氏婦人很識趣地沒有勸阻,只是說了句:「我帶你去公子的書房吧。」就把她從那個悲傷的地方領了出去。

  姜沉魚用手帕擦乾眼淚,這才得以好好觀察一下姬嬰的住處。

  這裡……是姬嬰的家。

  是她最愛最愛的那個男子的家……她還是第一次,能有這樣的機會好好流覽,走過他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鵝卵石小徑,撫摸他曾經撫摸過的欄桿,偶爾吹過衣角的風,曾經也這樣吹過他的長袍……一想到這些,姜沉魚的心就軟軟地融化了,滿是溫柔。

  公子小時候肯定在這棵樹下看過書,也曾在那個石桌旁用過點心,修長的竹枝鬱鬱蔥蔥,素潔的屋舍極盡雅緻,這裡的一石一木,看在她眼裡,都是如此稱心。

  就像那個她所喜歡的人一樣,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無不美好。

  不多會兒,一行人等來到一座小小院落前,裡面三間瓦房,依竹而建,門窗也全都雕琢成竹子的模樣,與竹林幾乎融為一體。門上一塊琉璃匾額,用綠漆填塗著「有所思」三個陰文大字,字跡蒼勁文秀,極具功底。姜沉魚心知——這,便是姬嬰的書房了。

  崔氏推開房門,先進去將裡面的香點上,這才轉身道:「娘娘請。」

  姜沉魚慢慢地踏進門監,一股熟悉的佛手柑香味撲面而至,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書。

  與牆壁等高的竹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上千本書,每隔一層都掛著塊小小竹片,上面寫著分類。書架旁邊是尺許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內焚了香,白煙自鏤空的花紋中嫋嫋升起,令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好不真實,恍如夢中。

  她……真的到了姬嬰的書房麼?

  還是,因為實在太過想念,所以老天可憐她,賜她這樣一個夢?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摸了摸古鼎下面的軟榻,被縟冰涼,是了,那個人,已經很久都沒有回來了……不,那個人,永遠都不能回來了……昭尹的話於此刻迴響在耳邊,一字一句,越發淒涼:「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公子帶走呢?這香必定是要帶的吧……崔氏在一旁幽幽道:  「公子小時候除了先天的心疾之外,還有哮喘。於是大夫就給他開了佛手柑這種藥,隨身攜帶,後來就慢慢地好了。結果傳到了外頭,很多王孫公子們都爭相效仿,弄得一時間京都香貴。哎……」

  姜沉魚走到書案前,旁邊立著個半人高的花瓶,瓶裡沒有插花,而是放了許多捲軸。她順手拿出一卷,打開來,裡面是一幅畫。

  姜沉魚「啊」了一聲,持畫的手,頓時顫抖了起來。

  那是一幅碧荷圖。

  但確切來說,並不是一幅「畫」。

  因為,它是黏上去的。

  也就是說,畫的主人剪了真正的荷花和荷葉,並將它們黏在畫紙上,再用一種獨特的方法抽去空氣,令它們保持著活著時的矯豔。

  而姜沉魚之所以顫抖,是因為這樣的畫,她不是第一次見到。就在幾天前,她還在寶華宮陪另一個人玩過。那個人的名字叫——曦禾。

  崔氏平靜無波的聲音又輕輕地響了起來,彷彿是在懷念,又彷彿只是在陳述而已:  「公子從小對畫畫最是頭疼,為此沒少被老侯爺教訓。後來,有人教他這樣作畫,他便學會了,用這個去應付老師。夫子看後一笑,自那之後就再也沒讓他畫畫了。反倒是公子自己,時不時還會剪黏一番。這一幅是他去程國前做的。那時候的荷花還剛冒出一個角,公子說先做一半,剩下的等他回來再做。但誰知……他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姜沉魚慢慢地將畫捲起來,遞給身後的宮人。這幅末完成的新荷圖,也陪著公子一起上路吧……書房的牆上,還掛著一把弓,異常精緻小巧,通常是孩童或女子用的。

  崔氏道:  「這是薛采的弓。」

  姜沉魚稍稍驚訝了一下。

  崔氏解釋道:  「這是薛采當年御前揚名的寶弓,他就是用這把弓射死了一隻老虎。薛家被抄後,此弓幾經周折進了當鋪,公子正好路過,就買回來了。後來薛采被送到姬家為奴時,公子對他說,什麼時候他做好心理準備了,能放得下過去的一切了,就把這弓還給他。」

  姜沉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弓,身後的宮人問道:「要收嗎?」

  收,就意味著給公子陪葬。

  姜沉魚搖了搖頭,這把弓,還是留待薛采親自取回吧。

  這是公子的希望。

  也是她的希望。

  接下去的半個時辰內姜沉魚又翻查了遍書房,沒再找到更多東西。雖然屋內的陳設都很講究,但並無出挑之物,古董珍寶更是一件也沒有。崔氏見她找不出更多有意義的東西出來,便提議道:「咱們再去臥室看看吧。」

  此言正合姜沉魚的心意,當即隨她去了姬嬰的臥室。臥室距離書房很近,就在書房後方隔了一道曲廊的主屋。這樣的設計自然是方便姬嬰休息與辦公。臥室與書房相比,少了那些書,多了一張床,床頭還有個衣櫃,崔氏上前打開,裡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箱白衣。

  姜沉魚取過一件,抖開,白澤圖案映入眼簾,回想起那人生前的風采,不由得有些癡了。

  崔氏在一旁道:  「世人都道公子喜白,其實公子並不喜歡白衣,嫌它易髒難洗。但是老侯爺生前交代,既然先帝以白澤圖騰賜予姬家,就是姬家的榮耀,要時時刻刻都記著這榮耀,不能忘懷。公子無奈,只好定製了一批一模一樣的衣裳,期間為他繡衣的繡娘集體病倒,延誤了整整三個月才交衣,結果流傳出去,就不知怎的變成了『淇奧侯光一件衣服就要耗費鉅資繡上三個月』那樣的傳聞……」說到這裡,忽然顫顫巍巍的跪了下去。

  姜沉魚嚇了一眺,連忙伸手攙扶:「老管家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娘娘,老奴有一事相求,還請娘娘答應。」

  「你先起來,有事好說。」

  崔氏搖頭,雙腿都直打哆嗦了,仍不肯站起來,一邊流淚一邊沉聲道:「老奴知道最近外頭有些不好的謠言,都是在詆毀我們家公子的。所謂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我家公子生前也得罪了不少人,現在他死了,那些人就開始來落井下石……這些都沒什麼。但是,老奴不甘心,不甘心我清清白白日月可鑑的公子,被人家這樣冤枉。正巧今日裡娘娘替皇上來為公子收拾遺物,老奴就讓娘娘看看,我家公子他生前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究竟有沒有像外頭說的那樣貪污受賄!我想,這也是皇上不派別個,單單派娘娘前來的理由。」

  姜沉魚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

  之前,她一味地沉浸在悲傷之中,只顧著感受此地主人留下的氣息,而今被崔氏這麼一說,才意識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誠然,如崔氏昕言,自姬嬰死後,不利姬家的流言四起,再加上國庫真的是空了,一時間,官宦貪污就成了很嚴重的一項罪名。昭尹之所以派她前來,想必真正的用意是借她之口闢謠。

  因為她姓姜。還有什麼,能比一個姜家的入去為姬氏正名更有效?

  昭尹……果然處處都有心機啊……一念至此,姜沉魚深吸口氣,將崔氏扶了起來:「我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崔氏淚光盈盈地看著她,哽咽道:「老奴,替我家公子,謝謝娘娘!」

  姜沉魚最後挑的是三管禿了毛的筆,一箱繡著白澤圖案的白衣,一幅新荷圖,和一匣子佛手柑香,便離開了侯府。

  等她回到宮中將這些東西交給負責葬禮的官吏時,已近亥時了,整個人像打了一場大仗一般,渾身虛脫無力。拖著沉重的雙褪返回瑤光宮,還沒到門口,就看見裡面一片燈火通明——怎麼回事?

  懷瑾小跑著迎出來道:「小姐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曦禾夫人她……」

  懷瑾的話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影便從殿內飛快撲了出來,一把抱住她,嘴裡不停喊道:「娘!娘……」

  姜沉魚定睛一看,原來是曦禾,只穿著一件單衣,還光著雙腳。懷瑾在一旁道:「曦禾夫人申時就來找小姐了,一直等在裡頭,無論我們怎麼勸都不肯回去,我們取了衣服和鞋子來,她也不讓我們碰,我們沒辦法,只好讓她這麼待著……」

  「把衣服和鞋子拿來給我。」姜沉魚一邊如此吩咐,一邊拉著曦禾的手走進屋內。

  握瑜取來衣服鞋襪,她伸手接過,一件件地幫曦禾穿上。

  曦禾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她,忽又雀躍道:「娘!看!看!」

  懷瑾取來一幅畫,展開給她看:「這是夫人下午做的。」

  姜沉魚一扭頭,就再次看見了那種以獨特方式黏貼出來的圖畫。她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恍惚。偏偏曦禾還一直拉著她的手道:「畫畫!畫畫!娘,畫畫!」

  姜沉魚打量那幅畫,左邊是個綠色的圓圈,由好幾塊碎布拼湊而成,中間還一缺了一塊;右邊的好認,是本書,曦禾直接撕了一頁書的封皮黏上去的。

  曦禾叫道:「娘!娘!」

  「好畫。畫得真好。」姜沉魚安慰她,曦禾一聽,立刻就高興地笑了。清澈得像水晶一樣的眼眸,和燦爛得春花一般的笑容,映人姜沉魚眼中,卻越發辛酸了起來。

  她伸出手,慢慢地摸了摸曦禾的頭,最後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泣聲道:「曦禾……我、我……我好羨慕你……我真的、真的……好羨慕你……」

  被她摟住的曦禾先是莫名其妙地睜大了眼睛,然後,防佛感應到了沉魚的痛苦一般,仰起臉龐,靜靜地注視著姜沉魚,吻了吻她的額頭。

  「娘……不哭……不痛、不痛……」夜光裡,曦禾的聲音沙啞低柔,溢滿傷悲。

  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異常明亮的光線令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了下眼睛,然後才看到窗前依稀站了個人。她眨眨眼睛,以為又是曦禾,便出聲道:

  「曦禾?」

  「醒了?」那人轉過身來,一襲黃袍,尊貴如斯。

  「皇上?」姜沉魚大驚,連忙起身,再看一眼幾上的沙漏,嚇出一身冷汗,「臣妾睡過頭了,誤了皇上的早朝,罪該萬死,還望皇上恕罪!」

  原來不知不覺的,她竟一覺睡到了巳時,為什麼懷瑾她們不叫她?

  昭尹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道:「是朕讓她們不用叫你的,昨兒你大忙一場,也累了,該多休息休息才是。怎麼樣?現在覺得好點兒了麼?」

  姜沉魚捧著腦袋,愁眉苦臉道:「不知為何,竟是頭疼得厲害。」

  昭尹撲哧一笑,牽著她的手把她從床上拉了起來:「快梳洗更衣,跟朕去聽個好消息,你的頭就不疼了。」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句是。其實她心裡多少有點猜到了皇上昕謂的好消息是什麼,算算時間江都那邊新的消息該到了,既然昭尹說是好消息,大概就是指該事件快解決了吧。

  等她隨同昭尹一起走進百言堂時,七子已在等候。照例行禮後,依舊是由坐在末首的紫衣人發言:「啟稟皇上,今日早上接到飛鴿,已經證實關東山給了姜孝成一百萬兩作為訂金買《圍色天香賦》的手稿,等到手稿一到,就支付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兩。

  昭尹悠悠道:「原來姬愛妃的字竟耶麼值錢,那讓她多寫幾篇,璧國也就省事。褐衣人賠笑道:「是關東山利令智昏,想賺宜王陛下那五百萬兩嘛。」

  昭尹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哼道:「區區一個江都城主,竟然隨隨便便就能拿一百萬出來當訂金,監察司都是做什麼吃的?」

  七子見他生氣,頓時不敢吱聲。

  姜沉魚見這麼僵著下去也不是辦法,便開口道:「薛采此行用的計謀可謂是一環扣一環,異常精彩。換了大多數人,明知有兩百六十萬的利潤在那兒擺著,便是砸鍋賣鐵的也要一搏了。關東山人在局中,越陷越深,也屬正常。現在與其追究監祭司沒有盡到監督官員廉潔奉公的職責,不如想想有沒有地方可以幫幫薛采的。早日將江都一事解決,皇上也好早日去掉一塊心病。」

  這一番話說得是柔中帶剛,令人無可辯駁,便只有點頭稱是,昭尹的面色也緩和了許多。

  紫衣人道:「不錯,薛采此番用的乃是連環計。他與姜孝成抵達江都後,既不勘察旱情,也不追究責任,而是花天酒地,大快朵頤。讓當地官員覺得他們不過是昏庸之輩。繼而他又立刻宣佈朝廷會撥款賑災,消除了眾人的戒心。等到混熟之後,他開始表現出他在古玩字畫方面的卓越見解與精準眼光。那個盛狗食的盤子,也許是事先安排,但歌姬的鐲子卻真的是贗品,被他一眼看出,當眾說穿。事後我們查知,那個假鐲子,正是關東山送的。也就是說,從假芙蓉冰王鐲上,薛采看出了關東山此人虛榮膚淺、貪婪無恥的一面,便選中他,成為這次騙局的主角。」

  一綠衣人撫著美鬚,不屑道:「關東山連送給姘頭的禮物都敢弄假,的確是卑鄙到了一定地步。」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心中不禁有些奸笑:男人的心理有時候真的是限奇怪的,欺上瞞下在他們看來還沒什麼,不過是官場的一種生存方式,但如果連送女人的東西也作假,就會受到唾棄鄙夷。真是,作假就是作假,都是一樣卑劣的行徑,還有什麼高低之分麼?可笑。

  紫衣人的分析仍在繼續:「因此,當晚當關東山按捺不住邀請薛采參觀他的收藏品時,薛采故意不發表看法,目的有兩個。一是拖著他,要知道當一個人的疑惑得不到解答時,時間拖得越久,他對答案的真實度就會越深信不疑;第二個目的則是要看看其他人的收藏品如何,挑選其中最好騙也最值得騙的物件下手。就這樣,最後鎖定了關東山。」

  褐衣人補充道:「薛采知道光憑他一個人說,是騙不了關東山那樣的老弧狸的,縱然一時上鉤,但很快就會警覺。昕以,他打鐵趁熱,立刻下了第二個誘餌。」

  「沒錯。」紫衣人點頭,「那就是宜王赫奕。」

  再次聽聞赫奕的名字,雖是萬水千山之外,但姜沉魚依舊感覺到了一份親切之意。那位風流倜儻、開朗風趣的悅帝,現在可好?也不知薛采許了他什麼,竟連他都被請來幫忙了。

  褐衣人笑道:「赫奕是誰?天下人都知道,那可是一等一的活財神、大富翁。因此,他的到場,可以說是給所有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也讓這個局變得更加真實可靠。」

  「但薛采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暴露他的真正目的,所以他先讓赫奕把關東山的八件字畫通通買下,給關東山嘗到了甜頭,再以更重的利益引誘他,關東山果然上當,一心想要賺赫奕的五百萬兩,就這樣跌進了薛采的圈套。」紫衣人彙報到這裡,合上書冊,一笑道,  「後面的我想我們可以不用再分析下去了。」

  「不錯,」昭尹點了點頭,緩緩道,「下面,只要舒舒坦坦地看好戲就行了。」

  其後的一切正如百言七子所推測的那樣,毫無意外地繼續按著一早設定的劇本走了下去——三日後,所謂的《國色天香賦》送到了姜孝成手中。關東山二話不說就支付了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兩銀票,然後眼巴巴地帶著那卷字去找赫奕時,卻發現已經樓去人空,不知蹤影。

  極其震驚的他派人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埠頭一艘即將出行的船上找到了宜王陛下,但宜王只是長長一嘆,將手裡的酒倒進了已經乾涸了一半的河裡,感慨道:「人生長恨水長東,我的這份執念,也該放下了。」就此揮袖瀟灑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關東山眼睜睜地看著到嘴的鴨子飛了,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區區三品小宮,怎敢對別國的皇帝不敬,無奈之下只得回去找姜孝成。結果姜孝成立刻變臉,冷笑道:「這書可是關大人你求著我給你弄來的,現在又說不要了?把下官當成什麼了?把寫這字的姬貴嬪當成什麼了?又把當今皇后娘娘當什麼了?拉出來的屎難道還能吃回去麼?」

  關東山吃了個啞巴虧,灰頭土瞼地回到家,越想越不對,就去找薛采,結果人還沒到薛采住處,就先來了批官兵,二話不說將他一綁,押上了大堂。

  再一看,大堂之上,姜孝或身著正式官服,冷笑著定了他的十二項罪狀,將他這些年來貪污受賄所得一一列舉,也不讓他畫押就送進了大牢。

  並在此後兩天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當地名流通通抓起來,理由是宮中失竊,而丟失的寶物全在他們家中找到了,順便附了個名單,名單上羅列的,正是他們之前邀請薛采做客時給他看過的珍寶。

  這些東西得來的途徑多多少少有點不乾淨,姜孝成就逮住這點一口咬定那些都是皇上的東西,就這樣一一定了罪。

  一時間,江都城內雞飛狗跳,亂成一片。

  第四天,姜孝成頒了個條令,叫——等價交換、植樹造林。意思是該囚犯貪了多少錢,就拿多少現銀來贖,或去指定的地方種上多少棵樹,就可免其一死。於是有錢的人家紛紛湊錢,沒錢的人家日夜種樹,除了關東山,其他人都一一贖了出去。而最後清點他們籌集的贖金,加上之前從關東山那兒訛來的二百四十萬兩,不多不少,正好五百萬兩。

  正好是薛采之前對外宣傳的國庫撥銀額。

  此事回饋到百言堂中,大家一聽全都笑了。

  綠衣人道:「拿錢也就罷了,這種樹是怎麼回事?」

  紫衣人道:「綠子有所不知,江都之所以今年大旱,乃是因為大量森林被胡亂砍伐了的緣故。江都城外原本綠陰一片,但因為那木頭值錢,所以老城主就命人私下砍樹運去宜國販賣。等到關東山上任時,樹已經砍得差不多了。」

  「如此說來,那關東山也挺倒楣的了?」

  紫衣人擺手道:「綠子可知那老城主是誰?」

  「是誰?」

  「是關東山的親叔父。而老城主告老之後,就定居在江都城內,這次抓的名流裡,他也有份的。」

  「那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吞進了多少,合該他全部吐出來。」七子說到興起,撫掌大笑。

  最後,昭尹笑眯眯道:「孝成和薛采,這事辦得著實漂亮,人也得罪夠了,買糧賑災之事朕另派人接手,讓他們兩個,早日回來吧。」

  「是,皇上聖明。」

  第二天的朝堂上,昭尹另選了兩名資格老口碑好的官吏前往接手賑災一事。就這樣,江都之難,於短短的十五天內,迅速搞定。兩位功臣在鮮花與掌聲中,回到了帝都。

  至於薛采究竟許了赫奕什麼東西呢?

  據說赫奕駕舟離開江都時,在船上寫了封信,大致內容是:「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遍尋四國,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被朕找到了《列女傳仁智圖》的真跡,最難得的是保存完好,絲毫沒有損壞。因此一口價一百萬兩,汝買是不買?」

  對了,那封信的收信人是——彰華。

  一月後,燕王接到此信,欣喜若狂,回覆:「買!」

  十月十五,昭尹設宴於宮中為姜孝成慶功。

  姜沉魚身為四妃之首、下一任的皇后,一同列席。

  姜孝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如此風光,自然是滿面紅光,逢酒必乾。而真正的功臣薛采卻連個座兒都沒有,只能站在姜孝戰身後。一開始還有官員上前敬酒,同他說話,後來見他始終神色淡漠,心不在焉的,便不再搭理他,轉向姜孝成繼續諂媚。

  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薛采便尋了個藉口轉身告退。姜沉魚看在眼中,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明月高懸,夜風冰涼,不知不覺中,已是深秋。

  殿內的喧鬧,越發凸顯出外面的清冷,姜沉魚叫住薛采,見他在距離自己一丈遠的地方轉身,一瞬間,競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長大了。

  天庭更加寬闊,眉眼更加深邃,童稚彷彿只在這張臉上輕輕停留了一瞬,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遠超於其年齡的犀利與高潔。

  他就那麼一隻手垂在腰畔,一隻手負於身後,後背筆挺,站姿端正地看著她——像個大人一樣。

  很難描述這一幕對沉魚來說是何感覺,有點欣慰,有點酸澀,還有那麼點悵然若失,但最終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對他笑,走過去,從懷裡取出一個非常精緻的錦囊。

  「是什麼?」薛采皺眉。

  「你打開看過了不就知道了?」姜沉魚眨眼。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過錦囊,打開來,表情明顯一呆。

  錦囊裡,是一塊玉。

  一塊絕世名玉。

  一塊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薛采將目光從玉上轉到了姜沉魚瞼上。姜沉魚撲哧一笑:「我送你的這份生日禮物,你不喜歡麼?為什麼這麼惡很狠地瞪著我?」

  「你怎麼得來的?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聲音越說越低,到了最後兩個字時,幾不可聞,「生日。」

  「玉是我從曦禾那兒討回來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訴我的。」

  薛采垂下眼睛,沈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她的病……好了麼?」這個她,顯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姜沉魚嘆了口氣,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我們看她是瘋子,也許她看我們才是瘋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現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單純得多。這樣,也不錯吧?」

  薛采目光閃動,忽換了個話題:「公子……下葬了麼?」

  「嗯。九月廿五未時落的葬。」

  「你去了嗎?」

  姜沉魚淡然一笑,搖了搖頭。讓她為姬嬰挑選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

  真正的入殮下葬,她一個皇妃,是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自那夜她從姬府歸來,在曦禾面前失儀而泣,而曦禾親吻了她之後,面對姬嬰之死,她就好像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和痛苦。

  佛家總說要悟要悟,姜沉魚想,自己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領悟到這個人終究是從自己的生命裡逝去了,再也不會歸來;領悟到這個人其實從來就沒有屬於自己過;領悟到人生原來就是一場不停地拋棄與納新的過程。她與姬嬰的緣分已經終結了,卻與其他更多的、原本以為不會有交集的人,產生了新的緣分……就好比她與曦禾。

  當年她奉旨進宮為曦禾彈琴時,幾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這個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眼前的這個小薛采,又何嘗不是呢?

  若薛家沒有出事,這位眼高於頂的小神童又怎會與自己成了幾乎可以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唇角的笑意就變深了,令她的五官稜角看上去異常柔和溫暖。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麼一瞬的迷離,為了擺脫這種異樣的情緒,他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道:  「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在聽呀。」

  「嚴肅點。」

  姜沉魚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

  果然,薛采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這一句話後,姜沉魚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顆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蕩漾著、散溢著,幽幽地沉了下去。

  薛采說的是——「我在姬家,沒有找到錢。」

  這句話很嚴重。

  令她目前所掌握到的資訊全部變或了一場虛無。

  因此,姜沉魚懵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整理思緒,顫抖著反問:「什麼?」

  薛采環顧了下四周:他們站的乃是鳳棲湖的正東方,為了便於觀賞風景的緣故,這一帶的岸邊並沒有栽樹,而是修築了半人高的欄桿。另一頭,就是設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說,此地十分空曠,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無論從哪邊來了人,都可以第一時間看到。

  因此,考慮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後,薛采才開口繼續說了下去:「我之所以回來得這麼晚,是因為江都事畢後,我沿途拜訪了姬家的各個分家,並讓朱龍徹查了他們每一個人。最後證實,姬家的子孫雖然良莠不齊,但整體而言,都有兩個特點。一,手無實權;二,身無餘財。」

  「怎麼可能!」姜沉魚發出一聲驚呼,「據前翰林八智統計所得,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唧,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薛氏已亡。」薛采在說這話時,素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圖璧三年期滿告老了。」

  「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

  「請注意,他們是門生,他們都不姓姬。」

  「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

  「但是效果很明顯不是麼?今年夏汛,華河兩岸安然無事。」

  姜沉魚捧住了自己的頭,呻吟道:「等等……你且等一等,讓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翰林八智是被你父親收買,故意用了些舊數據栽贓姬氏禍國!而真正的事實是,自姬嬰執掌姬氏以來,他在慢慢地、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權勢,讓他們無權可攬,無錢可貪。」

  姜沉魚握住自己的雙手,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口。

  這、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是……國庫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著昭尹上朝下朝,國庫空虛是不是真的,一看資料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沒有理由說這個謊。

  薛采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道:「你覺得,師走,比之你父親訓練的那些暗衛來如何?」

  姜沉魚原本就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聽了這個後,立刻就沈默了,過得片刻才答道:「若論間諜之術,師走不及,但若光論武功,我父的暗衛,則不是對手。」

  「那麼,師走他們是從哪兒來的?」薛采說著,諷刺一笑,「可不要跟我說他們都是堂堂正正地從御林軍裡訓練出來的。」

  姜沉魚垂眼看地。是啊,師走那樣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訓練出來,必定是和父親的暗衛一樣,自小培訓。而從昭尹答應再給她兩名暗衛上可以得出,這樣的資源皇帝有很多,耶麼是誰,在替他秘密訓練那些死士?又是誰,在源源不斷地提供這些人才給昭尹?不管是誰,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錢。

  做這種事情,需要大量的錢。

  而這種錢,是不會記在明賬上的。

  薛采繼續提示:「培養一個師走,已經很不容易,那要培養一個像田九那樣的,又要多少錢?」

  田九是昭尹的貼身侍衛。他沒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紅得發紫的大太監羅橫,和位極人臣的右相姜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你的意思是,國庫的錢其實並沒有被誰貪污掉,而是用來訓練暗衛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過來花在了皇帝身上?」姜沉魚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毫不猶豫地點了頭:「是。」

  「那麼皇上應該是對這些錢的去處最心知肚明的人?」

  「是。」

  「但在翰林八智指責姬嬰時,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卻沒有為姬嬰辯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許了對姬嬰的暗殺?」

  薛采直直地盯著她,目光裡露出了幾分同情。雖然他沒有再說是字,但姜沉魚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她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幾乎站立不住。

  薛采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

  姜沉魚扶住岸邊的欄桿,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湖而上吹來的風很涼,她覺得好冷。

  薛采打量著她,又問了一遍:「你還行嗎?」

  姜沉魚先是搖了搖頭,複又點頭,雙手緊摳著欄桿上的石雕,幾乎都要摳出血來,開口,聲音幾乎是血淋淋的:「為什麼?皇上……為什麼一定正要姬嬰死?為什麼?」

  薛采凝視著她,一字一字緩緩道:「這個答案,就要由你,來告訴我了。」

  姜沉魚眼前一片朦嚨,她連忙閉上眼睛。不行,不行,大夫說過的,一定要保持心緒平穩,否則,這眼睛就廢了。

  眼睛廢了本沒有關係,只不過,不能是現在。

  現在,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去做,一堆秘密等著她去查,她絕對不能在這麼關建的時候倒下去。

  絕對不能!

  姜沉魚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薛采難得一見的擔憂表情,但那份擔憂在看見她睜眼後,很快就隱去了,變成了冷淡:「總之,這就是目前所查到的,如果還有其他消息,我還會告訴你的。」

  姜沉魚咬住下唇,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一聲嬌呼遠遠傳來,打破了此地的寂靜:「小薛采!」

  轉頭一看,竟見昭鸞遠遠地跑了過來。說起來,她自從從程國歸來,就沒見過昭鸞,據說她跟著太后去皇家寺院參佛去了,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大半年,更沒想到她會在今夜突然出現。

  發生什麼事了?

  「姜姐姐……原來你也在!」昭鸞抓住姜沉魚的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姜沉魚忙道:  「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慢慢說,別急。」

  「太后都快病死啦,我能不急嗎?」

  一語驚天下。

  姜沉魚大吃一驚。只見昭鸞一邊抹淚一邊跺足道:  「廟裡的老和尚說啦,讓太后回來見親人最後一面,她耶個病是沒得救了,所以我就連夜趕著馬車送太后回來了。問太監們,說皇兄這會兒正在大殿設宴,昕以我就急急忙忙地跑來了。」

  「太后現在人呢?」

  「太后還在門口的馬車裡呢,我忙著找皇兄,還沒來得及安置她……」昭鸞年紀幼小,頭回遇到這種大事,根本慌亂無措。

  姜沉魚立刻替她拿了主意:  「這樣,薛采你帶公主去找皇上,宣御醫趕緊過來,我去安置太后,咱們等會兒在太后的寢宮見。」

  薛采「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昭鸞邊跟著他走邊哭道:「姜姐姐,一切就拜託你了……」

  事不宜遲,姜沉魚連忙喚來宮人,先將太后的馬車趕至懿清宮,再命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將太后從馬車上抬下來,放到床上。

  太后顯然已是油盡燈枯,昏迷不醒。姜沉魚為她搭了搭脈,發現脈象非常虛弱,隨時都會停止。

  「你們快去饒些熱水,你們趕緊去御廚房挑最好的人參熬成湯端過來,你們在門口等著皇上他們,一看見御醫就趕緊領進來……快!都別在這兒杵著!」一聲令下,懿清宮的宮女們各自領命而去。

  姜沉魚想了想,自己在這裡好像也沒什麼用處了,剛想轉身做點別的,就聽太后嚶嚀一聲,悠悠醒轉,細細的眼睛睜開一線。

  姜沉魚喜道:「太后?你醒了!我去叫人……」

  剛想走,手腕卻被太后抓住:「琅琊,琅琊,我……我對不起你……」

  琅琊?姜沉魚一怔,小聲道:「太后?」

  「琅琊,你原諒我啊,原諒我……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無能為力啊,琅琊……」太后顯然是糊徐了,將她當做了另一個人,哭得泣不成聲。

  而姜沉魚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想走又走不得,留著又好生尷尬,最後只好輕輕地試探著安慰道:「我、我不生你的氣,所以,你別哭了。不哭,不哭。」

  太后卻哭得更凶,低聲說了一句話。

  姜沉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踉蹌起身後退了幾步,轉頭四望,幸好宮女們都被她支走幹活去了,偌大的寢宮內,只有她和太后兩個人。

  一陣風從大開著的門外吹進來,吹得紗簾層層拂動,吹起她的長髮四下飛散,落在地上的影子,便張牙舞爪的,像鬼魅一樣纏上來,纏上來,纏了上來……姜沉魚發出了一聲尖叫,摀住腦袋,蹲了下去。

  當昭尹領著太醫匆匆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懿清宮的門大開著,風呼呼吹進去,姜沉魚顫抖地將一方白帕蓋到太后臉上,然後,轉身望著他們,用一種沉痛卻又平靜的聲音緩緩道:「太后……去了。」

  昭尹連忙示意太醫上前,太醫檢查過後,也黯然道:「皇上,太后她是壽終正寢。」

  昭尹沈默了一會兒,走到床前,沉聲道:「太后仙逝,舉國同哀。傳令下去,斬衰三十六日,期間科舉歡娛喜宴暫免。」

  「遵旨——」

  因這一道命令,璧國進入國喪期。

  而原本定於十一月初一的封后一事,也因此耽擱,推遲到了十二月初一。

  姜沉魚回去當晚就病倒了,高燒連連,一連昏迷了三天三夜。

  她在睡夢中抓著一個人的手,不停地呼喊與哭泣,那人很溫柔地應著她,為她拭淚。而當她醒來後,問懷瑾和握瑜,她們都很驚訝地表示根本沒有那麼一個人。

  十月十八,當姜沉魚好不容易好轉時,曦禾卻病了,嘔血連連。人醫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全都束手無策。這時候的她好像清醒了點,不但不再抗拒昭尹的靠近,而且還特別黏他,所有湯藥都要他親手餵才肯喝。

  昭尹對此轉變自然是又驚又喜,每日除了早朝之外,都待在寶華宮中閉門不出,陪在曦禾身邊,悉心照頤。由姜沉魚負責每日同七子開會,將會議的結果知會昭尹,再將昭尹的決定通知七子。

  與此同時,姜畫月的小腹開始顯山露水,害喜反應嚴重,姜沉魚無比重視此事,對姐姐的起居飲食無不親自過問,如此一來,忙得一塌糊塗,經常要過了子時才有空回瑤光宮休息。

  時間,就在這樣忙碌的流程裡日復一日地終於走到了十二月初一。

  璧國的新后,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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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6: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八章 人算

  正紅色的長服,以金線繡了九隻鳳凰,被燈光一映,美豔異常,鳳首在肩頭收線,拼湊出高傲的姿態,與頭上的十二龍九鳳冠兩相映襯。擁有三千餘顆珍珠的長長珠串垂掛下來,舉手投足間,熠熠生光。滿室大紅,卻依舊壓不住她這一身華貴行頭。

  姜沉魚端坐於恩沛宮中,從今日起,她就成了此宮的主人,後宮第一人。而她卻沒有絲毫歡喜之意,只是凝望著案頭的盤龍巨燭,時間長長。

  雖是吉日,可惜天公並不怍美,從早上起就沒出過太陽。之前眾人還擔心會下雨,搞得大典不能進行,不過老天還算給面子,雲層重重疊疊,越堆越厚,但卻遲遲沒下。

  想必到了午夜就會下雨了吧……姜沉魚淡淡地想著這個不相關的問題。

  懷瑾和握瑜的笑聲由遠而近,從門外傳了進來,接著房門被推開,握瑜清脆如鈴般的咯咯笑道:  「皇后娘娘,皇上來啦!」

  姜沉魚抬起頭,就看見了昭尹。

  與她的一身正裝不同,昭尹依舊穿著日常便服,顯得很是隨意。

  握瑜偷偷衝她擠了擠眼睛後便笑著退了出去。

  昭尹走到榻前,將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淺笑道:「好看。」

  姜沉魚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昭尹隨手抄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坐下,幽幽道:「哎呀呀,朕的皇后今天,可真是好看呢……不過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臉上沒有喜氣。可是嫌朕來晚了?朕給你賠個不是,來來來,這杯酒就當是朕給你的謝禮。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說罷,將酒遞給她。

  姜沉魚伸出雙手接了,默默喝下。

  昭尹眼睛一彎,笑得越發親近了起來: 「這就對了嘛,喝點酒,你的瞼就有血色了。朕的後宮裡全是美人,但只有皇后你.最最聰慧可人,與你相處,如沐春風,最是愜意。」一邊說著,一邊往她湊了過去,伸出手輕柔地摸著她的臉頰,無限柔情蜜意。而他的聲音,也越發低柔了起來,「自你進宮以來,朕還沒有好好地寵愛過你,今日良辰美景,我們……不應該虛度……」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的顫了起來。

  昭尹看見了她的反應,笑得越發開心:「皇后在緊張?別緊張,朕會好好對你的……」

  姜沉魚放下酒杯,開口緩緩道:「皇上……臣妾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等會兒再問好不好?現在……應該做些別的事情……」昭尹說著,伸手去解她的衣帶。姜沉魚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只是睜著一雙亮如晨星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昭尹被那眼睛盯得不自然了,只得輕輕一嘆,鬆開了口:「好吧好吧,說來聽聽。」

  「為什麼……皇上會讓我當皇后呢?」

  昭尹眉毛一挑,又笑了,他退後幾步,順手給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邊慢慢呷著一邊漫不經心道:「朕不是說過了,朕是在嘉獎你。」

  「為什麼皇上要嘉獎臣妾?」

  一連番的追問終於令昭尹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他停了下來,看著姜沉魚異常嚴肅的表情,啞然失笑,咳嗽幾聲道:「好,那麼朕就告訴你。坦白說,朕真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女子——主動請纓要求當朕的謀士,此去程國也都表現得可圈可點,機智過人,但,那些都不足以讓朕感動。你可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頭。

  「因為你擁有遠超旁人的資本。所以,朕不感動。」見姜沉魚露出迷惑之色,昭尹笑了笑,「換句話說,因為你是姜仲的女兒。你一出生就擁有優於常入的條件,你父親的權勢和人脈,可以讓你很容易就辦到很多事情,所以,朕不感動。但是,一個像你這樣生於名門長於富貴一切都是倚賴家族所得的人,竟然敢跟父親決裂——這,才是真正讓朕動容的地方。」

  姜沉魚的目光閃爍了幾下。

  昭尹輕輕一嘆,聲音變得溫柔了起來:「你呀……你明明知道,離開你父親,離開你的家族,你在這後宮中就真的成了孤軍奮戰,再沒有靠山可以倚仗,沒有門路可以通達,甚至沒有親情可以惦念……這一切以你的聰慧,不會不知後果之嚴重。饒是如此,你還是捨棄了。昕以,當得知你捨棄家族的那一刻起,朕就對自己說,朕要嘉獎你,嘉獎這個做了世上最不一般的事情的女子。」

  姜沉魚抿著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紅:「那麼皇上……為什麼會對捨棄家族的這種行為如此重視呢?」

  昭尹的眉頭皺了起來 「沉魚,你究竟想問什麼。」

  「是不是因為皇上自己也是受苦者,昕以感同身受呢?」

  「砰」的一聲,酒壺被打翻了。昭尹一下子站了起來,盯著姜沉魚,表情嚴肅。

  而姜沉魚,依舊坐在榻上,連睫毛也沒顫一下地繼續道 「皇上在奇怪?在恐懼?在想為什麼臣妾會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昭尹沉下臉道:「姜沉魚,凡事要有度!」

  姜沉魚睜著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然後忽然笑了。她五官柔和,因此鮮少有太過尖銳的表情,但此刻唇角輕輕一揚,眼皮微微一耷,卻是笑得異常冷酷。而在那樣冷酷的笑容裡,豔若春花的紅唇扯出優美的弧度,一字字,儘是冰涼:「皇上,琅琊是誰?」

  昭尹的瞼一下子變了顏色:「你……你說什麼?」

  「這個名字很少見的呢,我朝自開國以來,總共有一十三人叫這個名字,而這一十三人中,唯一能與宮廷扯上關係的只有一個,而且,是很了不得的一個。皇上……知道是誰吧?」

  昭尹眼中閃過一道凶光,冷冷道:「姜沉魚,你究竟想做什麼?」

  「做什麼?」姜沉魚雙足落地,緩緩地站了起來,長長的裙裾一下子覆沒了地面,她輕扣雙手,一步一步走過去,以一種皇后的姿態,平視著當今璧國最尊貴的君王,不卑不亢,「皇上,今天可是黃道吉日呢,所以皇上選了今日為臣妾加冕,而臣妾,也選了今日,向皇上討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姜沉魚,昭尹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公道。」

  「什麼?」昭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於是姜沉魚又說了一遍:「公——道——臣妾說的是公道。皇上不知道這是什麼?也對,皇上素來任性妄為,唯我獨尊,永遠只看得見自己的傷口,又怎會感應到別人的委屈呢?」

  昭尹臉上閃過怒意,但很快就壓抑了下去,不怒反笑道:「好。繼續說。聯倒要聽聽,朕究竟是怎麼虧欠的『公道』二字!」

  姜沉魚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微微一笑:「好啊,那咱們就先從曦禾夫人說起吧。曦禾夫人真的很美呢,托皇上的福,臣妾得以出國遊歷,見到了各種各樣的美人。但她們通通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曦禾夫人。」

  昭尹「哼」了一聲。

  「這麼美麗的女子,當然天生就該屬於皇帝的。所以,皇上派人玩了點兒手腳,讓她父親葉染欠下大批賭債,最後不得不把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再經由人販賣入宮中,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成了皇上的妃子。事後皇上怕風聲走漏,就把葉染給弄死了,從此,曦禾夫人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只能守著皇上一個人了。」

  昭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按捺不住道:「朕跟曦禾……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是我說的這樣,那是怎樣?皇上難道想說你們是真心相愛?」姜沉魚看著燈旁的昭尹,心裡對他失望到了極點,「皇上,看看曦禾,看看她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真喜歡一個人,怎麼忍心她那個樣子?在她看見公子頭顱的那一刻,皇上沒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嗎?皇上覺得她是為什麼瘋了的?是你毀了她!是你毀了她和公子!」

  「那又怎樣!」昭尹一下子跳了起來,不顧形象地吼道,「朕是帝王!帝王是什麼?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朕的!更何況是一個女人!她是姬嬰的又怎麼樣?誰叫姬嬰不是皇帝?」

  「為什麼姬嬰不是皇帝而皇上是,皇上不是最清楚的麼?」姜沉魚輕輕一句話,卻令得昭尹整個人重重一悸,然後,靜了下來。

  昭尹喘著氣,坐回到桌邊的座位上,瞪著她,平復了許久才道:「你果然是做足了功課的啊……好,那麼朕就看看你的功課究竟做到了何等程度,能打幾分。說吧,說啊!」

  「姬嬰不是皇帝的理由很簡單——他天生心疾,叉有哮喘,他不夠健康,所以,姬家對這個孩於很失望,就把整個計畫後延了一年,等到你出世。」

  燭光跳躍著,照得昭尹的瞼,明明滅滅。

  姜沉魚深吸口氣,道:「此間過程不再細說……」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幽幽響起,彷彿來自地獄的冤魂,帶著股刻入骨血的執念:「為什麼不細說?我也想聽。」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披著燈光,出現在視線之中。

  銀白如雪的長髮,高佻窈窕的身軀,她抬眼,星光為之遜色,她抿唇,萬物為之黯淡。

  她就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對於曦禾的出現,昭尹自然是無比震驚,再次從倚上跳了起來:「曦禾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來?」曦禾嫣然一笑,抬步,進門,然後反手將門關上,「當然是今夜一場大戲,作為主角之一,我不得不來。」

  「你不是……瘋了嗎?」昭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在一個時辰前,曦禾還用一副孩童般的表情睜著茫然的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喝藥,可這一刻,她就那麼施施然地、極盡風姿地走了進來,神色平靜,巧笑動人,堪稱絕世。

  昭尹的表情一瞬間就變成了憤怒:「你欺君!你竟敢裝瘋騙聯!你、你你和她聯合起來……」

  姜沉魚輕輕一嘆:「皇上你錯了。」

  「朕錯什麼了?難道曦禾現在還是瘋的不成?」

  「夫人現在確實沒瘋。但之前,她是真的……」

  姜沉魚還待再說,曦禾已走過去,將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笑道:「不必解釋,真真假暇,是瘋是傻,對現在來說根本不重要。我要聽的……是姬家的真相。」

  輕輕一句話,又將室內的氣氛帶回到了原先的陰沈肅殺。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然後慢慢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不會有真相了。你,說不出來,」他先指姜沉魚,後指曦禾,「而你,聽不到。」

  姜沉魚和曦禾都靜靜地望著他。

  「還在等什麼?田九!」昭尹沉下了臉。

  然而,屋裡靜悄悄的,除了燭花偶爾靜跳,發出呲呲的聲音外,再無其他。

  昭尹慌了:「田九?田九?田……」

  「不用叫了,不會有人來的。田九不會來,羅橫不會來,外面的侍衛們,也都不會進來。」姜沉魚淡淡道。

  昭尹顫聲道:「你、你把田九弄哪裡去了?」

  「田九探親去了。」

  「什麼?探什麼親?」

  「皇上難道不知道,田九有一個兄弟?親兄弟。而且那位親兄弟,不巧也成了一名暗衛,並且最後,還被你指派給了我。」

  昭尹面色陰沈道:「你是說——師走?」

  姜沉魚鼓掌:「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住他的名字。」

  「他不是死了嗎?」

  姜沉魚莞爾一笑:「皇上真是信賴臣妾,臣妾說什麼就是什麼麼?」

  「可是我明明也收到了師走死亡的暗報……」

  姜沉魚笑容一斂,正色道:  「那是我故意安排的。」

  「什麼?」

  「師走為了救我,已成殘疾,這個樣子的他,若回到宮中,作為一個知道了很多不能洩露的秘密的無用之人,結局只有一死。因此,我求師兄故意設置成他重傷不治的樣子,瞞過了眾人耳目,將他送住一個安全的地方靜養。」姜沉魚說到這裡,又笑了起來,「而在一個時辰前,我命人將那個位置不小心透露給了田九知曉,所以這個時候,他應該趕去探望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吧。」

  「胡說八道!什麼親人!暗衛沒有親人!他們唯一的親人就是朕!」昭尹暴眺如雷。

  「那是皇上這樣認為的!」姜沉魚厲聲反駁,眼中失望之色更濃,「正是因為皇上從來不為別人考慮,所以只當大家都跟你一樣冷血無情,連手足之情都不顧,甚至反過頭去殘害自己血脈相連的哥哥!」

  昭尹被重重地打擊到,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哥哥?」

  「是的。哥哥。姬嬰,是你的哥哥。」轟隆隆的雷聲,像是特意應和這句話一般響了起來,緊跟著,深秋的夜雨傾盆而下。

  曦禾的眼淚也一同滑下,柔弱的身軀搖了幾下後,踉蹌著跌在了錦榻上。

  也許,唯一鎮定的只有姜沉魚,但她縮在袖裡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畢竟,她現在要說的,乃是璧國最大的秘密,牽涉之廣,干係之重,可以說是古往今來,前所未有。一旦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劈劈啪啪的雨聲裡,她的聲音宛如纏繞在水底多年的水蓮,掙扎著盤旋著終於浮出了水而:「很久很久以前,關於姬氏家族,就流傳著這樣一個秘密——姬家有『連城璧』和『四國譜』,這兩樣東西,可以令這個家族永遠在朝堂之上佔據著一席之位,立於不敗之地。但是很久很久以來,誰也沒見過這兩樣東西。我爹自從成為右相,就一直試圖尋找這兩樣東兩,好把姬氏搞垮,但浪費了大批的財力人力後,依舊一無斬獲。而到了圖璧四年,他覺得萬事但備,不再忍耐,開始對姬嬰……下了手。」

  室內靜悄悄的,聽話的兩個人固然是詞窮聲啞,而說話的人,更是心神俱碎。

  有時候,姜沉魚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留在這個軀殼裡支撐著她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然的話,如何解釋她為什麼竟然能將這麼可怕的故事,說得如此平靜?平靜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爹一方面暗中收買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八智,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機,由他們出面去詆毀姬嬰,另一方面則與衛玉衡設局等姬嬰入甕。最後他成功了,他用了很不入流但卻直接有效的方法,弄死了一代名臣。而我所驚訝的是——為什麼皇上竟然會容忍他做這種事情!容忍他砍掉自己最強有力的臂膀!姬嬰是皇上最信任也最寵愛的臣子不是麼?」姜沉魚說到這裡,目光從昭尹身上轉到了匍匐在榻上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的曦禾,「這時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曦禾夫人,曾是姬嬰的情人。是被皇上刻意從姬嬰手上搶走的。就像當年強行讓我入宮一樣。」

  曦禾勉強著笑了笑,但唇角還沒揚起,就變成發不出聲音的一記嘆息。

  「為什麼?為什麼皇上一面重用姬嬰,一面卻搶他的女人?為什麼姬嬰分明對璧國上下來說不可或缺,但皇上卻仍是同意殺了他?這一連番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我寢食難安,思緒萬千。幸好……我沒有等得太久,很快,老天就給了我答案。就在太后病逝的那一晚……」

  「太后?是太后告訴你的?」昭尹一下子激動了起來。

  「太后彌留之前,只有我一人守在床頭,她把我錯當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叫琅琊的人。而琅琊,就是姬嬰的母親。」轟隆隆,又一道霹靂劃過,映得窗戶都亮了一亮。

  姜沉魚看著曦禾,輕輕道:「圖璧三年三月廿九,夫人對這個日子可還有印象?」

  曦禾像被勾起了什麼恐怖的記憶一般,渾身顫抖著,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

  姜沉魚臉上浮起難言的一種憐憫:「夫人肯定有印象的。因為那一天,夫人在杏子林中,等了姬嬰整整一夜。而他沒有來。」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曦禾的聲音極其沙啞,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逼出去的。

  「他之所以沒有來,是因為……他被人出賣了,來不了。」姜沉魚咬住下唇,緩緩道,「而這一切,都要從二月初十那天公子的母親離世開始說……」

  轟隆隆,電閃雷鳴,打閃的光照透過窗紙,彷彿連牆壁也跟著裂開了一般。

  也將故事帶回到了圖璧三年的二月初十。

  那一夜,琅琊病重,姬氏眾親全都雲聚一堂等候消息,她誰也不見,只是將姬嬰叫了進去……姬嬰走進只點了一盞孤燈的寢室,聞著滿室藥味,縱然他一向沉穩內斂,也不由得眼眶泛紅。

  正要點燈,病床上的琅琊開口道:「不、不要燈了……我怕亮。」

  姬嬰連忙停手,走至塌旁,握住母親枯瘦的雙手,輕喚了一聲:「娘。」

  「嬰兒……你來了。」

  「是的娘,我從華河趕回來了。」十日前,他陂昭尹派去修建河防,剛到華河,就收到噩耗,又匆匆回返,因此,一身風塵,臉也沒洗,衣服也沒來得及換,極盡憔悴。

  但琅琊看著他,卻像是看見了世上最心愛的東西一樣,伸出雙手捧住他的瞼,充滿感情地呼喚道:「嬰兒……我的,好嬰兒……」

  「娘,我在。我會一直在這裡。」

  「你答應為娘一件事。」

  「十件、百件,我都答應您。」

  得到兒子的保證,琅琊笑了,笑容裡,卻有很多難言的遺憾與酸楚:「你……可知,為什麼我要你盡心盡力地輔佐昭尹?」

  姬嬰一愣,答道:「因為……他娶了姐姐。」

  琅琊搖頭。

  姬嬰又道:「因為他是個好皇帝。」

  琅琊輕輕一嘆:「因為……他是你的弟弟。」

  轟隆隆,大雨滂沱,將世間萬物肆意洗刷。

  姬嬰的睫毛揚起,複又垂下,再揚起,瞳仁裡,這才露出丁一丁點兒震驚的影子。琅琊看著他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你果然是被教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我很滿意。」

  姬嬰沈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我……可不可以問……為什麼?」

  「當然可以,因為我一定要告訴你。因為,圖璧……原本就是我們姬家的天下!」

  轟隆隆。

  微弱的燭光照耀著垂危之際的琅琊,歲月已將她原有的美貌和健康侵蝕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但卻補償給了她一雙智慧的眼睛。

  琅琊,鍾尚書之女,少女時豔冠京都,嫁於鹿鼎侯姬夕為妻,夫妻情深,相守一生。若要用族譜來記載此人,可能只有這麼一句,但對於整個姬家來說,她卻才是真正的功臣。

  她嫁給姬夕的時候,姬夕不過是個空有名頭庸碌無為的侯爺,姬氏家族內部混亂,勾心鬥角。原本第一的土族地位也被逐漸瓜分,被王薛姜三族取代。

  她嫁進姬家後,以鐵腕政策治家,耗費十年的工夫,令一盤散沙的姬家重新凝聚起來,最終得以與四大士家平起平坐。因此,族內眾人全都唯她馬首是瞻,對這位當家主母無比欽佩。如今,她生命垂危,昕有人都趕來探望,等著她的臨終遺言,反而無視了真正的主人姬夕。

  姬嬰自小受她教誨,雖被告誡要獨立自主,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但對於母親,仍舊是言聽計從。也因此,無論從母親之口說出什麼話來,他都不會太驚訝。

  所以,當琅琊說出這麼一句足可引起朝野動盪、大逆不道之極的話時,姬嬰也只是目光微閃,眉頭微蹙,定定地看著她。

  「你小時候一定聽說過連城璧和四國譜的事情。」

  「是。」

  「那麼,你覺得咱們姬家真的有這兩樣東西嗎?」

  姬嬰搖了搖頭。

  「事實上,咱們,是有的。」

  姬嬰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太祖皇帝季武開國之際,與咱們的先祖是結拜兄弟,因此許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實遠不止此——太祖無法生育,沒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後成就一代霸業的他,也沒有其他親戚。所以,他與你先祖商議過後,從姬家抱走了一個剛出世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後來的慧帝。雖然此事對外做了保密,但太祖臨終之際,將真相告知給了慧帝,自那以後,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時風光無人能及。」

  雷聲裡,琅琊緩緩道來,聲音雖然虛弱,但語調沉穩,極具信服力。

  「慧帝臨終前,將這個秘密傳給了孝帝。孝帝又傳給了檀帝。檀帝傳給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對於皇族來說,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所謂的連城璧,其實指的就是這一點皇家血脈,只要璧國仍存,就沒有我們姬氏淪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去違背了承諾。」

  說到這裡,琅琊冷冷一笑,笑容異常冷酷。

  「因為,他太喜歡王家的那個女兒了,喜歡到,都忘記了自己原本應該姓姬!」

  荇樞登基後,定年號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宮,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樞對她一見傾心,恩寵備至,一步步地從美人封到貴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誕下一名皇子,就是後來的太子昭荃。

  「王氏得寵之際,整個王家都跟著雞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著璧國七成的權力,對姬家進行打壓。你父懦弱,毫無主意,最落魄時,除了侯爺這麼一個封號外,沒有任何實權。我眼看著姬氏沒落,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因此,從姬家重新送一位繼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當時我正好懷了你,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進宮,但沒想到,你一生下來便有心疾,幾乎夭折。大夫說,若不能好好調理,連三歲都活不到。我一時心軟,就捨不得將你送走,更何況在王氏專權之下,若宮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會受苦的。就這樣,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姬嬰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對先帝進行逼挾,讓他不得不承認了這個兒子?」

  「沒有。我怎敢威脅先帝?我只是收買了他身邊的太監,安排先帝有了一場湖邊聽歌的豔遇而已。但當時荇樞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雖然臨幸了那名宮女,可轉頭間就忘了。不過沒有關係,十年後,我自會提醒他想起來。為此,我對當時不受寵的雲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許諾,只要她收養尹兒,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就等尹兒出世,可憐他剛出生,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進了皇宮,過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說到這裡,眼淚漣漣,「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咱家當時,一個能光耀門楣的人都沒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罷了,外出打仗,鎮亂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頭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點血脈,我也只能用這種辦法了。」

  姬嬰心中唏噓,但瞼上依舊平靜,伸出手輕撫母親的頭髮,動作極盡溫柔。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幸好,你後來一點點地長大了。我用盡所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沒有辜負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還要出色,娘親我,真的……真的為你感到驕傲。但是,你越出色,獲得的讚美越多,我對尹兒的愧疚就越多。因為怕王家察覺,所以那十年裡,我愣是沒有幫他一次,而十年後,當時機成熟我示意太監將他領到荇樞面前,聽說他連字都不認識時,我的心,就像被無數刀割一般,痛得無以復加……所以,嬰兒,我要你答應母親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你都要保護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幫助他、輔佐他,把娘和姬家所虧欠他的,通通補償給他!」

  琅琊注視著自己這個被外界號稱白澤轉世的、文才武功見識智謀無不超凡脫俗、孝順謙恭從來對她沒有半個不字的兒子,縱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異常嚴肅地問道:「你……能答應嗎?」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親弟弟……而所謂的連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銀的財富,而是皇家血脈……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須要知道真相,否則再怎麼荒誕離奇天馬行空,恐怕也不會想到,世上竟然有這種事……面對垂危的母親,面對有關整個家族甚至整個國家的秘密,姬嬰……屈服了。

  他也只能,選擇屈服。

  「孩兒……謹記母親教誨,終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一直吊著的那口氣,也慢慢地散開了。

  姬嬰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聲道:「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為妻?」

  「你姐姐她……已經……」琅琊的瞳孔開始渙散,接下去的話,便說得幾不可聞,「……了……」

  「什麼?娘!你說什麼?姐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終謹記教誨要求喜怒不形於色的姬嬰至此終於崩潰,急切地抱住母親,想從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琅琊的手無力地掛了下來,停止了呼吸。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姬忽怎麼?」聽到這裡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頭的震驚,從床上跳了起來。

  「姬忽怎麼了……」姜沉魚複述到這裡,轉頭瞥了昭尹一眼,「我想,皇上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個吧。是不是?皇上。」

  昭尹在姜沉魚講述琅琊臨終前的遺言時,一言不發,彷彿整個人都已經麻木了一般,此刻聽到姜沉魚問,也只是冷冷一笑:「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那麼何必要我來說。」

  「好。那麼就還是我說。如果我說錯了,還請皇上更正。」

  昭尹冷哼了一聲。

  姜沉魚轉向曦禾:「夫人,你見過姬忽嗎?」

  曦禾搖了搖頭:「我認識小紅……姬嬰的時候,姬忽,已經嫁了。」

  「那麼你入宮後呢?」

  曦禾嘲諷地美了笑:「入宮後,我連自己都不見,更何況是見別人。」這話雖然說得諷刺,卻是實情。曦禾入宮後,終日裡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恐怕是是連自己都忘卻了。

  「和你一樣,我也沒見過姬忽。」姜沉魚又將目光轉向了昭尹,「這位名揚天下的貴嬪,始終活在別人的傳說之中,這宮裡頭真正見過她的人,我查過了,一個都沒有。皇上,你說奇怪不奇怪?一個皇妃,竟然誰也沒見過。一個皇妃,還可以不給太后請安,不參拜皇后。就算他們姬家權勢再大,這樣的行徑也太過奇怪了吧?」

  昭尹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根本不給予任何反應。

  姜沉魚淡淡一笑:  「於是我就派人她從入宮前開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長女,相貌平凡,但天資聰慧,寫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國色天香賦》我也看了,的確是讓人驚而銷魂的佳作,也難怪皇上一見傾情,當即去姬府提親。怛現在看來,那倒更像是一場作秀了,要讓一個無依無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權勢——還有什麼比娶大臣的女兒更快捷?而從嫁給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沒有存外人而前露過面。甚至……九月廿五,連淇奧侯下葬,她作為親姐姐,淇奧侯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也沒有到場。」

  「是啊,這是為什麼呢?」曦禾忍不住追問。

  「為什麼啊……我也想知道呢。沒辦法,既然人不來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則宮.第一無船,第二太過招搖,宮裡頭耳目眾多,萬一被皇上知曉了,我豈非就前功盡棄?所以,我只好拜託薛采,幫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住的閨房,帶了她的詩稿給我。這一拜讀,我吃驚地發現,一篇號稱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後狂草寫就的《長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午。」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寫的?」

  「是。」

  「怎、怎麼……會這樣?」曦禾驚呆了。

  「姬忽的才名是伴隨著無與倫比的傳奇才變得那麼難以企及的。但事實上,真要說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還是比她多的。她強就強在讓一個帝王都為她傾倒了。世人最擅長的就是跟風,既然皇上都說好了,他們能不跟著說好嗎?昕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傳出去,都被爭相抄錄。可細究起來,她流傳在外的文稿並不多,加起來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國色天香賦》,就沒有別的了。但薛采帶來的詩稿說明了一個事實——她婚後流傳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寫的。也就是說,她出嫁後,再也沒寫過東西。再結合種種詭異的現象,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說出了答案,「姬忽已經死了。」

  曦禾驚呼出聲:「什麼?」

  「姬忽是皇上的親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給皇上,而且,如果衛玉衡沒有撒謊的話,他與姬忽本該是一對兒。姬家為了奪回昔日的榮耀,為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轟隆隆——窗外的風雨,像沒有明天一般的肆意淩虐著,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脆薄的窗紙,讓人覺得下一刻,它們就會破紙而入。

  寒夜如此徹骨,而室內的三個人,久久不言。

  突然的,一記輕笑幽幽地響了起來,接著,變成了冷笑、嘲笑,最後放聲大笑。

  姜沉魚和曦禾一同抬眼望過去,就見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極是可怖。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一個愚蠢無知,一個自以為是,所以演的這出逼宮戲,拙劣荒誕,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變,有些亂了:「你說什麼?」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逕自盯著姜沉魚陰笑道:「姬忽已經死了?真虧你能異想天開出這樣的橋段出來,真是太好笑了。真當這滿宮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當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魚並不慌亂,依舊神色鎮定,目光清明,淡淡地開了口:「那麼你告訴我,姬忽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厲害麼?連連城璧的秘密都挖出來了,那麼四國……」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魚沒有放過他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四國譜?姬忽難道與四國譜有關?」

  昭尹緊緊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盯著跳躍的燭光,默默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悠然一嘆,道:「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明白什麼了?」

  「我有一個一直未能解開的疑惑,現在,終於明白了。」姜沉魚說著瞥了昭尹一眼,揚唇一笑,「還真要多謝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臉變得很難看。

  曦禾追問:「你到底明白什麼了?」

  姜沉魚直起身來,以嫣紅的燭光為背景,以窗外的風雨為配樂,揚起她流金瀉玉的長袖和裙襬,盈盈而笑:「我明白了一個事實——既然連城璧可以是一個人,那麼四國譜,為什麼就一定要是書?」

  最後一句話,迴響在空蕩蕩的皇后寢宮內,又一記霹靂閃過,照得昭尹的瞼,極盡蒼白。

  「我父收買翰林八智時,並不知道姬嬰和皇上原來是親兄弟這個秘密。因為他只能裁贓姬氏貪污禍國,並蒐羅了一大堆國庫錢財不知所終的證據,他以為,他是憑藉那個強有力的證據令皇上動搖的。但事實是否如此呢?」

  姜沉魚眼底淚光閃爍,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悲慼起來。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賑災之時,為了錢他可以說是想破了頭顱.他一開始的目標並不是欺詐關東山,而是從姬家拿錢。可是,最後的事實是——姬家沒有錢。不僅如此,它還沒有權。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這個王、薛兩家都已消亡,姜家韜光養晦、姬氏一枝獨秀的現在,他們,竟然無權也無錢?怎麼可能?經過一番徹查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為。他與琅琊不同,琅琊為了復興姬家,無所不用其極,甚至縱容族人弄權枉法,最後雖然令得姬家重新輝煌,但內部也千瘡百孔,污穢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後,開始逐步清理門戶,因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風平浪靜,沒什麼人祭覺得到,等人們察覺出來時,已經被紛紛撤了官職丟了權力——這,就是姬嬰。」

  昭尹發出一聲嗤笑。

  姜沉魚直直地凝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道:「皇上,你說我與家族決裂的行為讓你非常感動,那是因為你從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縱容我父除去姬嬰之日之時,你等於,也和姬家徹徹底底地決裂了。」

  「我為什麼不能與它決裂?」昭尹眼中露出極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憑我身體裡流的是姬家的血嗎?真是可笑!琅琊,好個偉大的當家主母,為了家族,居然犧牲自己的兒子!十年!我在鳳棲湖旁那個荒廢的小屋裡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盡屈辱!是誰讓我變成那樣的、又是誰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運安排好的?好,既然他們推我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就該承受相應的後果。他們以為我會感恩,報答他們?做夢!我之前羽翼未豐,所以還得倚仗姬嬰,但現在不一樣了,天下都是我的!權勢也都是我的!我所受過的苦難,我要一點點地討回來。區區一個姓氏算什麼?生了我卻沒有養育我的父母算什麼?本該走我的路卻被他僥倖逃過一劫的哥哥算什麼?通通通通算什麼?算什麼?」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姜沉魚看著昭尹嘶喊,也不勸阻,就那麼淡淡地看著。

  昭尹……當年是不是也對姬嬰說過同樣的話呢?在他決意搶走曦禾時,當姬嬰得知消息後衝入皇宮找他對質時,是否,也是他的這一番話,令得姬嬰最終心如死灰?

  人,與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啊……

    有那樣的公子。

  也有這樣的帝王。

  姜沉魚忍不住苦澀一笑,低聲道:「是啊。因為太過痛苦,因為太過沉重,因為與他們的意見相左、道路不同……我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捨棄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徇私舞弊的行為,明明最討厭貪財好色的陋習,但因為那些都是他的親人,所以,他默默地將重擔接了過去,堅持著,沒有放棄,並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變了家族……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後一句話給擊中了。

  「既然姬家沒有貪污,那麼國庫的錢哪裡去了呢?」姜沉魚將話題重新轉了回來,「九月廿一,我在鳳棲湖竟然看見了從端則宮中劃出來的一隻船,船上有兩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麼?翁老來過皇宮?」曦禾又是一驚。

  「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言睿會不聲不響就進了宮?為什麼言睿進宮後不找身為舊識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則宮?為什麼言睿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是在給公子做法事那天回來……我怎麼也想不通。現在看來,卻是我當時太過關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當時小舟上,有第二個人。但因為她當時操著槳,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為是端則宮的宮女,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才知,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魚轉向昭尹道,「我說的對不對?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姜沉魚於是繼續道:「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連城璧都可以是人了,為什麼四國譜就一定要是書呢?國庫的那些錢去了哪裡?皇上身邊像田九這樣的暗衛可不少,是誰在替皇上訓練死士?是誰在遍佈情報網,讓江都九月十九發生的事情,在兩天後就專到了帝都?當把這一切連起來後,一個答案,就變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顫聲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圍譜?」

  「確切來說,是言睿。姬忽,也許是他的弟子,也許是他的情人……這個現在還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  「怎麼?這世上還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麼?皇后不是無所不知麼?」

  姜沉魚沒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靜地回答道:「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查出來。」

  昭尹再次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不再理睬他,而是轉向看曦禾:「我繼續說,告訴你三月廿九那天,為什麼公子,沒有赴約。」

  她終於說到了曦禾最在意的問題.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姜沉魚心中暗暗一嘆,分不清自己是憐惜多一點,還是哀傷多一點。只有一點很肯定,造化弄人,命運經常會很殘酷,無論是對她,對曦禾,還是……對姬嬰。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宮看見了你,然後,他就決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當日的話語於此刻在腦海中重現,跟姜沉魚的話重疊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得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你當時很專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怛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時也知道,你和姬嬰的關係,所以,他故意將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訴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驚失色,堅決不允。因此,他連夜寫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給你,約你於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湧上來,將眼前的一切全部遮掩。

  而姜沉魚心中也極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傾吐當年舊事時的表情,她一點兒都沒有忘記,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就那麼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我對不起公子!娘娘,我對不起我們家公子啊!」崔氏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胸膛,一邊痛哭道,「公子信任我,讓我去給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來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樣帶著曦禾姑娘遠走高飛,拋下我們一大家子的人於不顧……於是,回到府裡後,我就去暗中監視公子,看見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竅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訴給了老爺!嗚嗚嗚……」

  聽到這個消息的姜沉魚雖然心頭無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崔管家,你先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

  「我不起來!我不起來!我做了那樣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對我的信任,強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崔氏抬起滿是眼淚的老臉,哽咽道:「我告訴老爺後,老爺就讓我把當時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來,他們連夜開了個會。而他們開會時,公子跪在祠堂裡,看著老夫人的牌位,一動不動,就那麼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時時,他終於站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要走了,就連忙去通知老爺他們。所以,當公子從祠堂裡走出來時……」

  當姬嬰從祠堂裡走出來時,先是看見了一點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風很大,火光搖搖晃晃,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然後,第二點光,第三點光……無數點光,先後出現。

  光源們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終於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臉。

  姬嬰驚呆了,他不禁後退了一小步,看著院子裡一個接一個走過來的人,他們全都拿著火把,靜靜地望著他,每一雙眼睛,都彷彿在無聲地指責他。

  而人群裡最初出現的那個人,慢慢地朝他走過來,一步一步,好生蹣跚。那人走到跟前,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一撩衣擺,屈膝跪了下去。

  姬嬰連連後退,雙目赤紅地看著那個人,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跪下去的那個人,是姬夕。

  是他的父親!

  是他老邁龍鍾、百病纏身的老父親!

  他的老父親,就那麼一邊拿著火把,一邊仰起瞼來,開口,每個字都像一把刀,柔軟卻致命:「嬰兒,你,不能走。」

  「撲通——」

  「撲通——」

  「撲通——」

  雙膝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姬嬰驚恐地轉身,就發現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烏壓壓的人頭,和跳躍的火光兩相映襯著,那場面極其震撼,也極其的……傷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時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人同時跪在地上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個骨血相連的親人們同時跪在地上呼喚,又是怎麼一個景象?

  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永遠無法想像。

  那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毀滅。

  毀去了一個因對官場心灰意冷、想要帶著情人遠走高飛、遠離紛爭的少年。

  夜風淒冷。

  春寒料峭。

  姬嬰站在漫天的火光和烏壓壓的人頭中間,身後,是擺放著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脈相承的至親,而離此地數十里外的杏林中,一無所知的少女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他抬起頭,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然後,一點一點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嬰兒?」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喚他都已經聽不見,他只是笑,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然後用一種有些迷離有些困惑有些淒涼又有些哀痛的聲音,輕輕地問了老天爺一句話:

  「只因為當年送走的那個不是我麼?」

  這句話不完整,少了半句,但無論另外半句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公子問完那句話後,就筆直地向後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們嚇得連忙把他抬進屋,那時他心疾發作已經昏迷不醒了,然後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終於醒了,我們很高興,可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不回應。他就那麼直直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句話都不說。」崔氏說到這裡,眼淚又是一陣洶湧,「就在他昏迷的那幾天裡,我聽說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錢,沒辦法就把女兒給賣進了宮裡頭。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沒有告訴老爺,公子就帶著曦禾走了,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為什麼要去告密啊?為什麼啊?雖然公子後來半句責怪的話都沒對我說,但我知道,他心裡肯定在恨我,我對不起公子,我對不起他……」

  嗚咽的哭聲,從崔氏身上逐漸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漸清晰。

  姜沉魚眨一眨眼,自己原來還站在恩沛宮中,講述這段對她來說最心亂如麻的過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個,卻已不是愧疚終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場爭鬥耽誤了終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頭,就像曦禾瘋了那段時間裡,無數次撫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將頭埋入她懷中,哭得泣不成聲。

  姜沉魚輕輕道:「所以那天公子沒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諒他吧。」

  曦禾,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往她懷裡埋得更深了些。潮濕的水漬順著衣料很快擴散開來,姜沉魚看著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著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才能連她的衣服都給濕透了?

  而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著自己的兩個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滿是惡意:「很痛苦吧?很憤怒吧?哭吧。盡情地哭吧。反正你們也只能哭了。朕是搶了姬嬰的女人,怎麼著?朕就是要他死,怎麼著?朕就是忘恩負義,誓要與姬家劃清界限,怎麼著?你們知道了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魚長長一嘆。

  昭尹聽了越發得意:「如今,所有的絆腳石全部剷除了,聽有的權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順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訴你們,朕不但要成就璧國的皇帝,等時機成熟了,還要吞併其他三國給你們看看!朕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將會是第二個始祖!朕……」

  正喊到這裡,突然面色大變,摀住胸口,滿瞼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結果卻是整個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腳軟綿綿的,竟然使不出絲毫力氣。

  昭尹震驚地瞪著姜沉魚,嘶聲道:「你對朕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對你做了什麼?」說話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魚懷中哭泣的曦禾,只見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開姜沉魚,將臉龐轉了過來。欺霜賽雪的肌膚,令得她的眉眼顯得更加深黑,黑白兩色,在她瞼上拼湊出極致的一種美麗,那美麗勾魂攝魄,也徹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麼?」

  「臣妾的那些藥很好喝吧?皇上對臣妾真好,臣妾所有的藥,呈上都先嘗一口,然後再餵臣妾……」曦禾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一步步地朝昭尹走過去。

  昭尹連忙用雙臂撐著自己往後退,嘴裡驚恐道:「藥?什麼藥?」

  「皇上忘了?臣妾這些天來所服食的那些藥啊。」

  「藥、藥怎麼了?怎麼了?」

  曦禾語音悠然,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藥裡有毒。」

  「胡、胡說!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妾也喝了,如果臣妾不喝,皇上怎麼會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曦禾抬起頭,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頭,用一種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溫柔的目光,凝望著昭尹道,  「皇上不是很喜歡臣妾嗎?皇上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麼多煞費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動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捨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決定帶皇上一起走。皇上,你願不願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說著,俯下身湊了過去。

  但昭尹卻越發驚恐,雙腿亂瞪地想把她踢開:「滾!滾!不要靠近朕!不許過來!不、不要……」

  曦禾從懷裡取出一顆藥丸,用誘哄般的口吻柔聲道:「皇上不要怕,這是最後一服藥了,只要吃下去,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來,和之前一樣,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滾開!滾開!你這個瘋子!瘋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會……放開我我……」昭尹拚命掙扎。

  曦禾臉上被他打了幾下,身上也被踹了幾下,卻像是毫無痛覺一樣,不以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看看,這就是所謂的喜歡。皇上,你對臣妾的喜歡,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滾開!你快滾開!來人啊……來人啊……」昭尹嘶聲大喊,但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卻不像他所預想的那樣高亢,反而啞啞沙沙,幾不可聞。

  一旁的姜沉魚將這一幕看在眼底,只覺世事嘲諷,莫過於斯,而世事悲涼,也莫過於此。

  昭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曦禾?他是為了報復姬嬰,所以才故意搶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讓曦禾當皇后。而且,曦禾瘋癲的那段日子裡,他所表現出的關懷和悲傷是那麼的真情流露,若說是裝出來的,她絕對不信。可如今,生死關頭,本性暴露無遺,他,還是那個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寵,全比不過權力和江山。

  昭尹,最愛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這段日子以來對她的好,也不過是帝王的一時心血來潮罷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內疚。

  想通了這一點的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開口道:「別鬧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田九最多離開三個時辰。我們要趕在他回來之前,處理完此處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聲,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將那顆藥丸塞了進去。昭尹拚命掙扎,但無奈手腳無力,只是枉費力氣而已:「你,你……你給朕吃的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一夢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魚,「皇上沒有聽說過這種毒藥?也是。這是江晚衣最新研製出來的一種毒藥,還沒來得及知會皇上。顧名思義,眼下此藥後,人的肢體會慢慢變得麻木,腦袋也逐漸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樣。你不會死,你會一直活著,但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沒錯,這些天來,我吃的,就是這種藥。因為每次的份量很小,昕以察覺不出來。吃這種藥的人,有很長一段潛伏期,在這期間,只要不喝酒,就與常人無異。而一旦喝酒……」曦禾說到這裡,掩唇笑,「就跟皇上現在這個樣子一樣……渾身都痛,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不過沒有關係,你很快就不會痛了。不但不會痛了,而且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你……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賤人!竟然聯合起來一起對付朕!你們……」

  昭尹氣得目眥盡裂。

  曦禾突然沉下臉,惡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和小紅分開;如果不是你,我不用進這個鬼地方來;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會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如此痛苦……我的一輩子已經完了,陪你耗著了,我已經認命了……可為什麼,為什麼你連小紅也不放過?」曦禾說著,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邊哭邊道,「你把小紅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他是你的親哥哥!他把我和沉魚都讓給了你!他為你盡心賣力,鞠躬盡瘁,他可沒有半點兒對不起你!你憑什麼恨他?就因為他從小有病所以沒有進宮當皇帝嗎?所以,當九月廿一,從端則宮傳來的那段梵樂,喚回了我的記憶,讓我重新清醒後,我就下決心要報仇!我不能就這樣不清不楚什麼都不知道地瘋癲下去!我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我要報仇!報仇!」

  「殺死姬嬰的可不是我!而是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的父親和姐夫!」昭尹口不擇言,將罪名推到了姜沉魚身上。

  然而,曦禾連看也沒看姜沉魚一眼,憎恨的目光依舊緊緊地盯在昭尹臉上,就像釘子釘在了木頭裡一般,尖銳、深邃、牢固,甚至鏽跡斑駁:「沒有你的默許,姜仲敢真殺了小紅麼?沒錯。殺死小紅的人,確實是衛玉衡,但是,讓他沒了求生意志的人,卻是你,是你這個跟他擁有同樣血統的親弟弟!比起衛王衡那種跳樑小丑不入流的陰謀來說,真正在他身上紮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護著支持著忍讓著,但卻最終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魚的眼淚終於也落了下來。

  八月初二那天淩晨,當她坐在杜鵑房中,聽衛玉衡洋洋得意地訴說他如何將姬嬰殺死時,就恨不得能撲過去一刀殺了他為公子報仇。但是,比起湧沒全身的憤怒和怨恨,最後的一點理智告訴她——事情沒那麼簡單。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麼可能就那麼輕輕易易地死在一場小陰謀內?比那更複雜、更危險的難關他都遭遇過,怎麼可能會對付不了一個衛玉衡?

  所以,裡面肯定還有隱情,她查。

  她在回宮的路上就開始查,開始準備,開始隱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誰在幕後操縱一切、推動一切、造成了這一切。

  而最後的答案是——昭尹。

  如果不是昭尹對姬嬰起了殺機,父親不敢乘虛而入落井下石,而當衛玉衡開始動手時起,聰明如姬嬰,洞悉如姬嬰,自然也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捨棄了姬嬰。

  所以,姬嬰本來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來可以反的,但他沒反。

  他鄉非故國。

  他對故國、對家族的最後一點牽掛,最終,殺死了他。

  曦禾,無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

  所以,那天當姜沉魚從姬府歸來,因看到了姬嬰和曦禾同樣的畫畫方式而悲從中來,忍不住抱住曦禾失聲痛哭時。曦禾回摟住她,像孩子親吻母親一樣的仰起頭吻了她的額頭,然後將腦袋埋人她懷中,低聲說了四個字。

  耶一霎時,姜沉魚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但是,從手指上傳來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顫抖的背脊,無不說明著她沒有幻聽。曦禾剛才真的說話了,而且說的是——為他報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從那天起,姜沉魚和曦禾頗有默契地開始聯手,一個負責秘密查探姬嬰真正的死因,一個則纏住昭尹讓他分身乏術。就這樣,一天一天,累積到了今日的結局。

  看著在地上痙攣顫抖的昭尹,再看著雖然現在完好地站著、但也沒剩下多少時間的曦禾,姜沉魚的心,就劇烈地抽搐了起來,像有千萬把刀子在裡面翻攪一樣,疼得說不出話,也無法順暢地呼吸。

  昭尹艱難出聲道:「你們如此對朕,大逆不道,不會有好結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說沒有就沒有麼?你想想,你癱了,國家大事就會落到誰手裡呢?沒錯,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當一個國家的皇帝形同虛設時,最大的,不就是皇后麼?當了皇后,就能想幹嗎就幹嗎了。你所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到了皇后手裡,你說,這樣的結局還不夠好嗎?」

  「原來你們……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驚了。

  曦禾懶洋洋道:「就算是吧。難道要不得麼?」

  昭尹急聲道:「好,就算姜沉魚當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嗎?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麼好處?」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無比悲哀,每個字都在發顫:「好處?你以為……我還想活麼?」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極盡悽慘:「我不是說了?我不想活了。我本來已經瘋了的,什麼都忘記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清醒時的這種感覺……我,根本就不願意清醒……」晶瑩的淚珠,從她眼中滾落,濃密的睫毛濕濕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在我瘋了的那段時候,是沉魚陪著我。對於我的瘋癲,她半點不耐煩的樣子都沒有,依舊細心溫柔地照顧我,給我梳頭,幫我穿衣,甚至還幫我穿鞋……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對自己說,我要報答她。我這個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費糧食,帶給別人的只有不幸,還讓我所愛的人那麼那麼痛苦……,但起碼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說到這裡,轉身,慢慢地站直了,看著姜沉魚,一字一字道:「總要有個人為此事負責,所以,這個弒君的罪名,我擔。」

  姜沉魚看著她,淚流滿面。

  其實早在她們聯手,準備對付昭尹時,結局就已經註定了:必須要犧牲一個,成為昭尹的陪葬品。耶樣才能徹底扳倒昭尹,徹底為公子報仇。

  但是,本來那個犧牲的人可以是她的。

  曦禾,卻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她。

  對此,曦禾曾說:「你不要以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個人孤獨地活下去,要面對一個國家的重擔和責任,其實遠比死亡更難。我是個沒用的人,我處理不來那些國家大事的。所以,沉魚,讓我去死吧。」

  就這樣,曦禾服下了毒藥,並成功地誘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魚則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為璧國皇后的事實無可更改,才在這一夜,支走田九,徹底對昭尹攤牌。

  「我把他留給你,以你的聰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的。不是嗎?璧國的皇后娘娘。」曦禾說罷,轉身朝門口走去。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你去哪兒?」

  曦禾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說了四個字:「回去等死。」

  姜沉魚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實……嚴格說起來,真正殺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們還沒有……」

  曦禾忽然停步,轉身,靜靜地望著她。

  姜沉魚因太過羞愧而手指發抖,哽咽道:「我……我、我對他們……他們……」

  曦禾凝眸一笑,美絕人寰的眉眼,豁達從容的氣度,以及眼眸深處的體諒與憐惜……這些飽滿的感情,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閃閃發亮。  她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又或者說,自進宮以來,她就從來沒有這樣笑。

  可現在,她笑了。

  然後,用這個世界上最悅耳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姬嬰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魚,難道你,還放不下麼?」

  姜沉魚至此,大徹大悟。

  喜歡的親人,就多多親近,不喜歡的親人,就慢慢疏遠。血緣一物,雖是與生俱來,無可選擇。但將來的人生要怎樣走,卻是可以由自己選擇的。

  面對家族,姬嬰選擇了全部接納,他承受著因此而帶來的種種痛苦,並用自己最柔軟的方式磨去他們的稜角,將之改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面對家族,昭尹選擇了全盤否定,一刀兩斷。他厭惡自己的真實身份,又痛恨因此釀就的童年悲劇,偏激自私的後果就是斬斷了原本最堅固可靠的一條翅膀。姬嬰一死,生前辛苦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脈全部毀壞,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實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穩固。

      因此,當十二月初二,羅橫對上早朝的臣子們宣佈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時,沒人對此起疑。而當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皇帝還遲遲沒有病癒,只能由皇后代為執政時,小部分臣子鬧了一會兒,鬧不出個結果來,也最終選擇了沈默。

  於是朝政漸穩,日子就那麼順理成章地過了下去……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魚守在昭尹床頭,餵他吃飯。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沒有知覺,但仍然活著,所謂的進食,也不過是將各種補藥熬成的稀粥,給他撬開嘴巴灌下去罷了。但是,餵得很是費力,往住一碗粥餵完,衣服上全是粥漬。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廳隔著一重簾子例行彙報,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慶祝新年的小事。因此聽完後,姜沉魚點了點頭:  「就按你們說的去辦吧。」

  「是。」七子彼此對望一眼,轉身離開。

  懷瑾則匆匆走進來道:「娘娘,夫人來了。」

  懷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個。姜沉魚聽說母親來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湯匙,用濕帕擦去濺出來的粥湯,起身道:「娘一個人來的?」

  「那個……」懷瑾吞吞吐吐,「老爺也來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與父親決裂以來,父親一直希望與她修好,明裡暗裡給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罷了。既然是跟母親一起來的,也不能不見。

  一念至此,姜沉魚道:「請他們進來吧。」

  兩旁的宮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簾,將昭尹所在的內室,徹底與外室隔了開來。

  姜沉魚披衣走到外室,剛在桌旁坐下,懷瑾就領著姜仲和姜夫人走了進來。兩人雙雙叩拜:「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快請起,看座。」

  姜氏夫婦坐下後,姜仲望著女兒,欲言又止,最後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會意,將身旁的食盒呈遞上前道:「臣妾親手包了鮮蝦餡的餃子,還請娘娘笑納。」

  姜沉魚眼眶微熱:以往在娘家時,每年過年,母親都會親自包餃子,並在餃子裡包入銅板,誰要吃到了有銅板的餃子,來年就會萬事順心……往事歷歷,不是不溫馨的。

  懷瑾連忙將食盒接了過來,打開,放到桌上:「娘娘,你看,餃子還是熱騰騰的呢!真好!娘娘你這會兒吃嗎?」說著就要擺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魚淡淡一句話,令懷瑾停下了動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魚朝她笑了笑,道:「如果母親不嫌棄,明日我親自登門拜訪,吃剛出鍋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驚訝又是歡喜,激動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顫聲道:「好!好……好……我這就回去準備!」

  姜沉魚笑了,起身將她按回到座位上道:「母親真是的,哪有說風就是雨的。明早再準備也來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塗了……呵呵……」姜夫人笑著笑著,眼圈紅了起來。

  姜沉魚道:「母親進宮來,可去看過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給她帶了一份,哦不,是兩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點兒。」

  「我想姐姐現在肯定在嘉寧宮裡等得眼都綠了,母親還是快把餃子送去給她吧。」

  「好。我這就去!」姜夫人說罷看向姜仲。

  姜沉魚道:「我與父親還有事要說,母親您先過去,父親稍後就到。懷瑾,你陪母親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懷瑾的陪同下歡歡喜喜地離去。

  姜沉魚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見了,才將視線收回來,轉投到父親臉上,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點兒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裝模作樣地把玩著茶杯,輕嘆道:「又是大溪菊茶,看來,你還真的非常喜歡這茶呢……」

  姜沉魚的目光在茶上轉了一圈,淡淡道:「我是個很頑固的人。喜歡了一樣東西,就會一直喜歡下去。」

  姜仲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流露出幾分悲哀之色:「沒錯。而你討厭的東西,也會一直討厭下去吧……」

  「我很少會討厭什麼東西。」

  「所以一旦討厭了,就無法挽回了,是麼?」

  姜沉魚沈默了一下,回視著自己的父親,緩緩道:「父親,我不討厭您。」

  姜仲整個人一顫,剛在動容,姜沉魚的下句話就緊隨而至:「我只是無法原諒您。」

  「關於姬嬰之死,其實……其實我沒想讓他死,我只是想要連城璧和四國譜,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後才……」

  姜沉魚抬起一隻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話:「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晚了,不是麼?而且……」

  「而且什麼?」

  姜沉魚淒然一笑:「父親你對不起的,難道僅僅只是一個姬嬰麼?」

  姜伸眼角抽動,沈默良久,才開口道:「沉魚,你是我的女兒,是骨肉至親!難道你要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親我決裂麼?沉魚,就算為父再怎麼對不起天下,對不起蒼生。但為父對你……自問一直是疼愛有加。除了姬嬰,其他但凡你要的,為父什麼沒有給過你?」

  姜沉魚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說我只要姬嬰,怎麼辦呢?」

  姜仲一怔,繼而暴躁了起來,怒道:「姬嬰姬嬰姬嬰!什麼都是為了姬嬰,為了那個根本不愛你的男人,你丟盡了身為一個大家閨秀、身為一個皇妃,甚至身為一個皇后的臉!」

  姜沉魚也不生氣,表情依舊柔柔淡淡,甚至還笑了笑:「我不偷不搶不犯法,僅僅只是仰慕一個人而已,有什麼可以丟臉的?如果我這樣都算丟瞼,那麼哥哥調戲別人家的姑娘,嫂嫂駡街弄得家醜人盡皆知,爹爹調包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殺死了撫養杜鵑長大的一對老人……這種種行徑,又算什麼呢?」

  姜仲啞口無言。

  姜沉魚深吸口氣,站了起來:「不過,之前種種我也不準備追究了。你是我父親,這點我沒的選擇,也無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從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無鉅細,皆以國法處置,絕無私情可說。換言之,若你於國有功,我也會按例嘉獎。今後您的仕途之路會怎樣,父親還是自己掂量著點兒吧。」

  「你……」

  「母親的餃子應該已經送到嘉寧宮了,父親也請去吧。女兒不送。」姜沉魚別過臉去。

  房間裡,沉寂了好一會兒,姜仲就那麼直直地坐著,看著三步之遙的女兒,卻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許久,他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躬身,行了一禮:「老臣,告退。」

  姜沉魚沒有回頭。

  姜仲走到門口,忽又停步,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別人的公道,為什麼要由你,一個外人,來替他們出頭?」

  姜沉魚想了很久,才回答道:  「因為我是姜沉魚。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機。所以,既然命運讓她走到了這個地步,命運讓她成為了璧國的主宰,那麼,就由她,還耶些弱勢的人們一個公道。

  她做得到。

  圖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臨朝稱制。

  后創自舉、試官等制,薄賦斂,息干戈,省力役,執政三年,政績卓越,國威大振。

  ——《圖璧·皇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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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7: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部 女帝   第二十九章 新王

  三月,春花爛漫。

  萬卉千芳,在園林中爭相開放,尤以梨花為最,點點香白,霏霏如雪,點綴蓄靜幽絕俗的景緻,呈現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春意盎然。

  行雲流水般的琴聲,自精緻雅舍裡遠遠飄來。

  跟在懷瑾身後的男子,停下腳步,專注聆聽了片刻,讚嘆道:「好一首《曲徑通幽》,真是應時應景。」

  懷瑾掩唇一笑:「陛下喜歡就好。請跟我來。」說著,將來客引到了雅舍前。

  而那琴聲,也知客到般識趣地停下了。

  懷瑾推開房門,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男子抬步邁進門檻,房門便由外輕輕地關上了。

  裡面四四方方一個小廳,由兩扇素石屏風將之與內室隔了開來。外廳橫擺著一張檀木書桌,桌上放著一把琴,但彈琴人已不在座旁。窗臺上,兩盆茉莉嫣然盛開,令得整個房間都洋溢著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無比簡單的陳設,卻處處彰顯出其主人雅韻天或的個性。就算是再粗俗的人,到了這裡恐怕都要變得拘謹,更何況,來者本就是個雅人。

  因此,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走了過去,坐到琴旁,然後撥動琴絃,也彈了一曲。琴聲洋洋灑灑,和風淡蕩,旋律輕快,應著窗外的陽光,煞是愜意。

  一曲終了,內室的人還未回應,來客已先自拍手道:「不想我三年未曾碰過琴,竟還沒忘記這首《陽春白雪》該怎麼彈,不錯,不錯。」

  內室發出一聲輕笑,接著,一個清脆柔婉的語音道:「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彈錯了起碼十個音以上,卻還不太難聽的曲子。」

  來客嘻嘻一笑:「是琴好。難怪你看不上彰華的雷我琴。有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綠綺,的確是不再需要其他名琴的。」停一停,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小虞,好久不見。」

  屏風內的人靜默了片刻,才回應道:「陛下的這個稱呼,還真是令人懷念……程國一別,算來已有大半年不見,宜王可還安好?」

  琴旁的男子抬起眼睛,眸光似水、似火、似掠過琉璃的光,似滑落屋簷的雨,似這世上一切靈動的東兩,有種攝人心魂的魅力,不是別人,正是宜國的君王——赫奕。

  而那個被喚作小虞的女子,不消說,就是姜沉魚了。

  赫奕凝望著雕有纏枝芙蓉花的屏風,視線卻如同穿過石面看見了裡面的人,表情有些迷離,又有些歡喜,輕聲道:「確切來說,是八個月零三天,整整二百四十六天。」

  內室的姜沉魚一呆,忽然間,失去了聲音。

  她此番特地約赫奕來此,為的乃是還債。雖然離開程國前,赫奕所贈的三枚煙火都被她用掉了,但在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想起來可以求助的,依然是他。

  從得知姬嬰死訊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心一定要查出真相:為什麼父親要殺姬嬰,為什麼昭尹又會默許這種行為?因此,回宮後,她一方面與昭尹周旋,繼續扮演乖巧溫順的淑妃,一方面則暗中查訪真相……種種行為,都需要錢。

  可她當時與姜仲決裂,根本沒法動用姜家的人脈與資源。因此在最危急時,便想起了赫奕。通過薛采她同赫奕取得了聯繫,同他訂下契約:他提供她此番行動的所有花費,而她需要在事成之後,雙倍償還。

  如今,大權在握,天下初定,是該她還債的時候了。

  然而,明明是公事公辦的流程,卻因赫奕的這一句話,而變了滋味。

  姜沉魚坐在屏風後,心中不是不清楚的:赫奕之所以肯慷慨地借錢給她,為的並不是那雙倍的利潤,而自己當年明明拒絕了他的心意,卻在最後,依舊迫不得已地向他開了口。

  有些事情,一旦牽扯,就再也斷不乾淨。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卻還是觸犯了禁忌。

  金錢債好還,但人情債……又該如何清償?

  就在她內心柔腸百轉之際,赫奕用一記清朗的笑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然後推開古琴,撫了撫鬢角處的長髮道:「這麼多天以來,我可是天天算計、日日掛念,心想著你究竟什麼時候能還錢,到底還還不還得上錢?算得朕白頭髮都多了幾根呢……」

  姜沉魚明知他在說謊,還是忍不住被逗樂了:「陛下真不愧是商人。」

  「所以我投資的永遠只會是能賺錢的買賣。」赫奕說到這裡,眼中露出讚賞之色,輕嘆道,「而你,可以說是我這麼多年來最成功的一筆投資了。」

  「是陛下的錢好。」此言非虛。若不是赫奕提供的那一大筆資金,別且不說,大太監羅橫,和百言七子就收買不到手。而她能在昭尹中毒後如此順利地平定一切,羅橫和七子功不可沒。

  赫奕顯然也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因此,望向屏風的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感慨:「羅橫跟在璧王身邊九年,可以說是昭尹最信任的下屬,而你竟能連他也拉攏到手,那絕非多少錢,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沉魚淡淡一笑:「羅橫作為一個宦官,已經升至頂點,再無可升之職,而他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平日裡也根本不缺賄賂。所以普通的錢財自然無用。但,是人就有弱點,他年輕時候家貧,不得已進宮淨身為奴,沒有子嗣就成了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而你,找到了他少年時曾仰慕過的初戀情人,那情人的丈夫已死,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你給了羅橫一個家。昭尹絕對不會想到,他那麼器重的臣子,會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和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就背叛他。」

  姜沉魚悠然道:「有時候人心是很容易滿足的。金山銀山,也不及一個可以陪在身邊說說話的人。不是嗎?」

  赫奕彷彿也被這句話牽扯出了許多情緒,眸光閃爍,眼神複雜。為了掩飾那種情緒,他把手放到唇邊輕咳了幾聲,轉移話題道:「那麼七子呢?自從昭尹一怒之下秘密處死了翰林八智後,為了挑選新的智囊,可算煞費苦心。這七人都是他仔細調查、徹底放心後才納入百言堂的,你是怎麼把他們也收買到手的?」

  「我沒有收買全部。我只收買了其中三個。而其他四人感覺到了危機,為求自保,也就紛紛主動投誠來了。」

  赫奕呵呵笑了起來:「的確。要想收買一個人,也許還比較不容易,但要收買一個團隊,只要用一招內部分裂即可。」

  「因為人類很怕孤獨。一旦習慣了有組織有分工的合作,就會產生依賴感。而當他們發現自己被孤立時,就會產生恐懼。在耶種畏懼的驅使下,為了維持原來的平衡,他們就會盲從。七子都是頂尖的人才,我相信昭尹為了訓練那樣的下屬,花費了很多心血。但,嚴格訓練的結果就是導致他們習慣了聽從主人的命令與安排,一旦沒有主人的吩咐,就會失去方向。」

  「聽以,昭尹一旦倒下,他們就或了一盤散沙。各個擊破,將之收服。」赫奕聽到這裡,忍不住鼓掌道,「你果然是成熟了。當年我在程國見到的小虞,雖然聰慧,但沒有這樣的深度與心機。」

  「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在一夜之間白頭,也可以在一夜之間長大?」

  赫奕目光微動:「一夜白頭的曦禾夫人……怎麼樣了?」

  「她已經沒有知覺了,雖然還活著,但不會動,不會思考,就像永遠地睡著了一樣。」

  赫奕長長嘆息:「美人傾國,竟落得這個結局,真是……不過她也很了不起,竟然在你和昭尹的眼皮底下裝瘋,還成功瞞過了你們。」

  「當一個人下決心要做一樣事情時,往住就能產生奇蹟。但我總覺得,昭尹之所以沒有察覺出來,除了曦禾確實裝得很像以外,還有一點,是因為昭尹真的……喜歡她。關心則亂。一個人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防備得少一點的。」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赫奕的口吻忽然變得一本正經。

  「陛下請問。」

  「昭尹不管怎麼說,都是你的丈夫。你這樣對他……不後晦麼?」

  姜沉魚垂下眼睛,注視著地面,沉思了很久,久到赫奕都開始後悔問這個問題了,忍不住道:「算了,你可以不回答……」

  她卻突然開口了:「其實昭尹對我很好。」因為想起往事的緣故,姜沉魚的聲音裡有很多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分不出是感激多一點,還是內疚多一點。

  「雖然,他娶我進宮,違背了我的意願。但除此之外,他對我,真不算壞。我心中有人,不願當皇妃,他就答應我,讓我當他的謀士,還派我出使程國,大長了一番見識,回宮後,也讓我繼續跟在他身邊學習,最後,甚至讓我當了皇后……也許他對姬嬰,對曦禾,對很多很多人,都有所虧欠,但對我……所以,這些天來,我每天都在做噩夢,在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孩子,衣衫襤褸,瘦弱蒼白,他哭著問我——為什麼?為什麼他對我那麼好,我卻恩將仇報?我這麼做,跟他對姬嬰,又有什麼區別?我……我……」姜沉魚說到這裡,緊緊抓住衣擺,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小虞?」赫奕下意識地起身,想走進去,但走到屏風旁,卻又停下了腳步,躊躇了一會兒後,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屏風上,柔聲道,「你想不想聽聽,我是如何看待這件事情的?」

  姜沉魚抬起了頭:「嗯?」

  「我覺得,昭尹之所以對你不錯,是因為:第一,你與他暫時沒有利益衝突;第二,你性格柔婉,善解人意,他沒有理由對你不好。如果這兩點還不能夠讓你釋懷的話,還有第三點,那就是——」赫奕的聲音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他對你,根本不能算好。」

  「呃?」姜沉魚驚訝。

  「沉魚,你心地善良,凡事總是先為別人著想,也總是看到別人好的一面。你為什麼不想一想,昭尹又是為的什麼同意讓你當他的謀士?難道不是因為你正好具備了這方面極為出色的才能,而那種才能能夠為他所用嗎?再想一想,程國之行並不輕鬆,三子奪嫡,還有那個冷酷無情的公主,你差點沒命,不是嗎?如果你在那個時候死了,你還會感激他嗎?再說他為什麼會封你當皇后……第一,他踢開了姬家,如果不想連姜家也除掉的話,那麼就只能先籠絡著再說,不管如何,你父親的勢力,是不可小覷的;第二,你和姜仲決裂,說明你不會被姜仲利用,他封你為后,就可以很放心,起碼你不會和姜仲聯合起來對付他;第三,姬忽已成棄子,曦禾夫人瘋了,你的姐姐又不為他所喜,除了你,宮裡也無其他人可以封后了。而一個國家,太長時間沒有皇后,是不台禮法的。那麼,除了封你為后,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不得不說,赫奕不愧是有史以來最或功的一位商人,口才如此了得,談判時如此,安慰人時亦如此。

  姜沉魚原本沉浸在內疚和自責之中的心,一下子輕鬆了不少,當下感激道:「陛下真是會說話……」

  「我說的是事實。是你所看不到的另一面罷了。」赫奕注視著屏風,緩緩道,「不過,我現在可以確定一件事了,昭尹耶小子畢竟還是做了一件好事的……」

  姜沉魚好奇:「什麼好事?」

  赫奕忽然勾唇一笑,表情開始不正經起來,又恢復成她初見他時的模樣:「 那就是,昭尹他……沒有碰過你。對麼?」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說的竟是這個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下意識就想怒叱他無禮,赫奕已突然邁開腳步,繞過屏風,走了進來——「小虞……」

  「你!」

  四目相接,兩人俱都一怔。

  於姜沉魚,固然是吃驚他竟然會不顧禮法地走進來。

  而於赫奕,卻是因為——嚴格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姜沉魚真實的模樣。

  沒有臉上的紅疤,不再是樸素的藥女打扮。

  此刻的姜沉魚,一身窄袖紫衣,配以折襇密佈、翠蓋珠結的月白長裙,領口和裙襬都繡著小小碎碎的白色梨花,當真是冰姿玉骨,香肌麝薰。她本就容貌絕美,儀態高華,此刻雙頰泛紅,更是顯得嬌美動人。

  一時間,赫奕竟看得呆住了。

  姜沉魚見他如此反應,更是羞澀,忍不住惱了:「看什麼?」

  「看你。」

  「我、我有什麼好看的!」

  赫奕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恍如夢囈:「夢中見你千百回,而今才知道,原來你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姜沉魚既羞惱於他的大膽直接,又感動於他的一往情深,一時間,反而不知該如何回應,最後,只好別過臉道,「陛下請自重。」

  赫奕震了一下,眼中的迷離之色迅速散去,再看向她時,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悲哀:「你以為……我真會對你怎麼著麼?」

  姜沉魚心中一顫:「陛下?」

  「這個世界上,我最沒辦法應付的人就是你了。」赫奕說著,苦笑了起來,「你落難,我只好去救;你要淋雨,我只好跟著;你說你是江晚衣的師妹,我只好信著;你說你是璧國的妃子,我只好看著……小虞,這樣拿你最無可奈何的我,又會對你做什麼呢?」說罷轉身,慢慢地退回到外廳。

  姜沉魚心中一緊,彷彿有某一部分自己,跟著他一同走了出去一般,然後啪地落地,摔個粉碎。

  「陛下,沉魚失言,請陛下見諒!」

  赫奕卻似沒有聽見她的道歉一般,忽道:「我要走了。」

  「陛下,我……我還沒有還你錢……」

  「我不要錢。」說話間,赫奕已走到門前,伸出雙手就要開門。

  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連忙衝出去壓住他開門的手:「陛下……」

  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赫奕反手,一下子將她按在了門上,緊跟著,溫熱的身軀覆上來,就那樣,將她抱住了。

  抬頭,是他炯炯有神、野火燎原般的目光。

  低頭,是自他身上源源不斷地傳過來的熱度,和一種獨屬於男子的氣息。

  姜沉魚又是緊張又是窘迫,卻又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赫奕,目光裡充滿了慌亂。

  赫奕一隻手扣著她的肩,另一隻手緩緩抬起,摸上了她的臉頰,動作顫悸卻溫柔,聲音低迷而悲涼:「姜、沉、魚……原來,你在這裡……」

  「陛下?」

  「這麼多年,朕見過無數女子。比你美麗的,比你聰明的,比你善良的,比你堅強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令我如此難忘?彷彿是上天知道朕想要什麼,然後把每一個朕喜歡的細節,一點點地拼湊起來,造就了一個你。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尋覓了如此之久,原來……你在這裡。」

  姜沉魚只覺嘴唇乾澀,再也說不出話來。

  赫奕的眉眼,在這樣近的距離裡看來,越發魅惑,眼瞳深深,幾乎要將人的靈魂也吸進去一般,只怕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在面對這樣一個男子時,還能不沉淪吧?更何況,他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每一個音調,都具備著震撼心靈的強大力量:

  「可是……為什麼你,偏偏會是姜、沉、魚呢?璧國右相姜氏的小女,淇奧侯曾經的未婚妻,璧國君王的妃子……每一個身份,都將你拉得離我更遠,仿若高山雪蓮,可遠觀而不可親近,可碰及而不可擁有……讓朕……這麼這麼的……難受。」

  陽光沿著窗沿一格格地行走,將二人的影子拖拉在地上,纏繞交疊,仿怫宿命早已寫好的一道羈絆,扭曲著書寫在緣分的紙張上。

  「你把朕送你的三枚煙花全部用掉的時候,朕雖然不捨,但同時也鬆了口氣,心想著也好,就這樣斷個乾淨,也省得日厚掛念。然而,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叫小虞的女子卻像是烙在了朕的腦海裡,在每個晨起夜夢抬眼彎身四季翻滾白髮悄生的小間隙裡,翩然而至,令朕無可抵抗,也無處可逃?」

  赫奕的手指因激動而扣得緊了些,疼痛的感覺從肩膀上傳過來,逐漸蔓延到了全身,姜沉魚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朕不知道為什麼要一次次地跑來璧國,自欺欺人地說著因為璧國有買賣要做;朕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素未謀面的璧王那麼厭惡,在最嫉妒的時候,朕都恨不得乾脆出兵算了,把璧國打下來算了……而後,朕又知道原來你心中的那個人,不是昭尹,竟是姬嬰。所以,當姬嬰死掉的消息傳來時,不得不說,朕心裡除了惋惜之外還有那麼點兒竊喜。再後來,收到你的求助信的那一刻,朕歡喜地在拆信時手都在抖……姜、沉、魚,這個世上不是每個人,朕都會幫;不是每筆買賣,朕都會做;不是每個交易,朕都會緊張;也不是每筆債,朕都會親自來收!」

  他的手指一鬆,放開了她,緊跟著,壓在她身上的身軀也挪開了。

  新鮮的空氣頓時湧進鼻息,壓制她的力量消失了,但姜沉魚依舊緊貼著門,無法動彈。她只能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他,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赫奕深吸口氣,聲音平靜了下來:「你聽好了——朕不要錢。下一次,如果你想要朕來收債,記得要準備好朕想要的東西。」說罷,將她輕輕地住一旁拉了拉,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姜沉魚的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到在地。顫悸的感覺這才從腳底升起,很快湧遍了全身,她抱住自己,抖個不停。

  一直守在門外的懷瑾望著赫奕離去的背影,再轉頭看著房內的姜沉魚,很識趣地什麼話都沒問,只是取了件披風上前輕輕披在了她身上,柔聲道:「娘娘,我們該回宮了。」

  姜沉魚僵硬地點了下頭。

  懷瑾攙扶她站起來,走出雅舍。早有馬車在院外等候,因為此行是秘密出宮的緣故,她們坐的乃是薛采的馬車。兩人上了車,車伕朱龍馭動馬匹,飛快奔回了皇宮。

  到得宮內,姜沉魚剛下馬車,就看見薛采手裡抱著一大卷的案卷,似乎是剛好路過,又似乎是等候已久,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瞪著她。

  姜沉魚強行壓下那些纏繞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紊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道:「怎麼了?」

  薛采瞪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開口道:「七子已在堂中等候。」頓一頓,又加了一句,「你回來得太晚了!」

  當姜沉魚走進百言堂的時候,意外地發現除了七子和薛采外,還有一人。

  那人束著方巾,穿著一件樸素的灰袍,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因此,姜沉魚第一眼還沒認出是誰,再看一眼後,就吃了一大驚:  「頤非?」

  眼前這個樸素到不能再樸素、儒雅到不能再儒雅的文士,竟然是那個成天穿著花裡胡哨的華衣,言行舉止流裡流氣的程三皇子!姜沉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她更不敢相信的是——這傢伙,居然就出現在了璧國的皇宮,自己的書房裡!

  「誰、誰帶他來的?」其實話一問出口,她就知道了答案——除了薛采,有誰敢不經她同意就往宮裡帶人?

  而薛采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眼皮一翻,淡淡道:「我。」

  「你……」姜沉魚根本拿他沒辦法,就轉身望向頤非,「你居然敢這麼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這裡?」

  頤非嘻嘻一笑,站起來行了個禮,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滑頭模樣,搖頭晃惱道:「小王要糾正娘娘三點。第一,所謂的光明正大,回娘娘,小王是偷偷進來的,可以說除了此地眾人,再無第十人知道如今我身在璧國的皇宮,所以娘娘可以放心了。」

  姜沉魚冷哼了一聲。

  「第二,小王沒什麼敢與不敢的事情。既然璧王都敢對淇奧侯下手然後再把罪名裁贓給小王,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當然只能來此地討還公道。」

  姜沉魚的冷哼轉成了輕嘆。當日回城,衛玉衡一方面設計陷害姬嬰,一方面栽贓給頤非,但頤非又豈是那麼簡單的人物?當衛玉衡事後帶著官兵前往他的房間時,他早已不知所蹤。不過如此一來也沒關係,就擬了個「程三皇子害死淇奧侯,然後畏罪潛逃」的藉口上報朝廷,因此,在百姓那裡,都將頤非當成了罪大惡極的兇手,此後昭尹也裝模作樣地下旨追緝頤非,但因為始終找不到其人,時間一久,再加上姜沉魚接手了政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萬萬沒想到,這個神秘消失的人物竟然又出現了,而且送死般的竟敢住璧國的皇宮裡進,這次他的葫蘆裡到底賣的又是什麼藥?

  不過,心裡雖然對此百般不解,但因為「頤非是由薛采帶來的」這麼一個事實,所以莫名地心安,倒也不是那麼驚懼了。

  而這時,頤非又道:「第三,小王想來想去,也只能來這裡了。燕和宜都是那賤人的同盟國,我若出現在他們境內,不到三天,估計就被抓住送回程國了。只有一直對外宣稱與小王勢不兩立的璧國,稍稍還安全點,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更何況如今璧圍掌權的是皇后……怎麼說咱們都是相識一場,皇后肯定不會捨得讓清白無辜的小王備受冤屈地去送死的不是麼?」一邊說著,一邊做出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就莊姜沉魚身上靠了過去。

  姜沉魚剛想躲開,一隻手伸過來,揪住頤非的腰帶,一扯,腰帶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說了一句:「褲子要掉了。」

  頤非一陣手忙腳亂,最後提著褲子苦笑道:「我知道咱們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見面就坦誠相見吧?」

  姜沉魚撲哧一笑,微微別過臉去。

  薛采把腰帶遞還紿了頤非:「少廢話,坐下,等著,然後,簽字。」

  「簽什麼字?」姜沉魚好奇:

  褐子連忙將一捲紙張呈到她面前。沉魚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契約書,裡面寫的是非常時期,璧國暫時收容程三皇子,他日頤非複國之際,需將多少多少土地割讓給璧國,還要上貢多少多少錢財……一條一條,總共羅列了二十七條之多。

  條件之苛刻,令得姜沉魚都為之震驚:「這麼喪權辱國的條約你也簽?」

  頤非露出總算找到了救命稻草的表情,把臉一垮,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倆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姜沉魚平靜地合上契約,平靜地遞還給了褐子,平靜地說道:  「再加十條。」

  姜沉魚是笑著回寢宮的。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頤非當時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於到後來,跟在她身後的薛采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就算你多要了三個市舶提舉司,也不至於這麼得意忘形吧?」

  姜沉魚回頭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我還沒有追究你先斬後奏,擅自做主把頤非這個燙手的山芋請進門,你反倒挑起我的理來了?」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睨著他:「怎麼?沒話說了?」

  薛采咬牙道:「我倒是想說,但某人從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見,去處理所謂的『要緊』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來,我哪有機會提前說?」

  「頤非總不可能今天才進的帝都吧,你早就與他有所聯繫,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負起了雙手,悠然道:「你會在事情沒有確切的把握之前就到處宣揚麼?」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天,最後還是姜沉魚先移開目光:「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見識。」

  薛采的反應是譏諷一笑。

  姜沉魚忽又側頭問道:「你打算如何安置頤非?總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宮裡頭吧?」

  薛果慢吞吞道:「翰林本是八智。」

  「然後?」

  「如今百言堂卻只剩下了七子。當初皇上之所以只選七人,是因為把你也算作了一個。」

  「然後?」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與他們相提並論。所以,七子還是不完整。」

  「然後?」

  薛采終於不再拐彎,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出了關鍵之句:「頤非可以當花子。」

  姜沉魚「撲哧」一聲:「花子……哈哈哈哈,真虧你想得出來,哈哈……」

  薛采卻沒有笑,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姜沉魚笑吟吟道:「原來你也這麼喜歡八這個數字,凡事都要往上湊。對了,聽說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現在已經算是八歲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種僵硬的聲音回答:「我不喜歡八。」他之前雖然也皺眉沉瞼,但多少帶了點兒故意跟姜沉魚做對的樣子,此刻這麼一變瞼,姜沉魚立刻敏銳地察覺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但姜沉魚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物盡其用,你說得對。不過,他畢竟是程國人,有很多咱們自己內部的事情,還是不能讓他知道的。這樣吧,閒著也是閒著,就讓他去調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幾眼,然後躬身道:「遵旨。」

  姜沉魚原本好不容易歡快點兒的心情,因為說到了姬忽而變得再次沉重了起來。四個月了。自她從昭尹那兒奪取了政權之後,就在四處尋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找不到絲毫線索。有時候姜沉魚忍不住會懷疑也許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誤導,事實的真相應該就是她之前猜測的其人已死,但事後根據崔管家的指證,她在鳳棲湖所見的那個操槳的女子,容貌模樣,的確是姬忽無疑。

  姬忽去哪兒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實。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頤非。為了避免這個從來就不安分的皇子在這段時間裡節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著,不讓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讓他閒著,得給他找點兒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個稀奇古怪與旁人不同的腦袋想些好主意出來,沒準兒真能歪打正著找到姬忽。

  姜沉魚一邊頭大如斗地思考著,一邊下意識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順了,一抬頭——啊?怎麼到這裡來了?

  置身處乃是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鳳棲湖的源頭,昭尹就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湖邊還殘留著一間破舊的小屋。如今,已經更換了新的主人。

  春日裡的陽光煦暖明麗,夕陽豔紅,映得整個湖面也通紅通紅。原本荒蕪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種著各手中鮮花,花枝在風中輕輕搖曳,美如詩畫。

  一人坐在木製的輪椅上,正在給花澆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後,偶爾幫一把。

  這一幕落到姜沉魚眼底,就多了幾分暖意。

  她走了過去,輕喚道:「師走。」

  澆水的人回頭,正是師走。而站在他身後的人,則是田九。

  師走看見她,便放下水壺,轉動輪椅迎了過來,縱然只剩下了一隻手,但動作依舊很靈活。反倒是他身後的田九,表情明顯一僵,默默地行了個禮後就轉身進了屋子。

  師走露出歡喜的表情道:「主人怎麼來了?」

  「你這段日子在這裡,過得還好麼?」

  「嗯。」師走滿懷感情地注視著周圍的鮮花,「今天又有兩株薔薇開花了。」

  「那麼……你哥哥,他還好麼?」姜沉魚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師走看出她的真實想法,笑了笑:「哥哥他……還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過,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想通的。因為,是主人給了我們新生。能這樣地種種花吹吹風,再和兄長聊聊天——這種日子,我曾經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樣。」

  姜沉魚的心在暗暗嘆息。

  江晚衣高明的醫術,雖然保住了師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斷的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以及挖走的一隻眼球,卻是永遠地回不來了。如今在宮中開闢出這麼一個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對他的感恩以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為了——牽制田九。

  她當日用師走支走田九,當田九回來,發現昭尹已經變成一個廢人時,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她永遠不會忘記……田九沒為昭尹報仇對她動手,她已經非常感激了,哪還奢望他能夠轉投自己旗下?其實……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據朱龍說,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還高,而且智謀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不是麼?

  現在這樣,也不錯了。

  姜沉魚搖了搖頭,揮開那種惋惜失落的情緒,走過去很認真地欣賞了師走所種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對待它們,它們就會回贈給你最美麗的風景。而當你看著這樣的風景時,就會覺得一切痛苦都煙消雲散,變成了雲淡風輕的住事。」

  姜沉魚注視著師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與當初跟著自己出使程國的那個暗衛,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那時候的師走,腦子裡只有任務,除了命令,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現在的師走,看得見蔚藍的天,碧綠的湖,和五顏六色的花朵,那個打打殺殺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經徹徹底底地遠離他了。

  捫心自問,如果換成自己,肯不肯用兩條腿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的代價去換取這樣平靜的生活?姜沉魚心中,久久沒有答案。

  她畢竟不是師走。

  師走無父無母,除了哥哥再無別的親人。所以,放下那個世界對他來說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牽掛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樣子,你睡得不好麼?」師走忽然如此問道。

  姜沉魚下意識地伸手摸自己的臉:「很明顯?」

  「嗯。」師走推動輪椅朝鳳棲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離,凝望著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主人,你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嗎?」

  「是什麼?」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快樂的事情。看著一朵花開,看著雨水滴下來,看著日出日落,看著魚在水中游來遊去……如果我們不是生而為人,就領略不到這些美好的東西,所以,已經被上天恩賜了這種幸福的我們,應該多笑一笑。」師走說到這裡,轉動輪椅朝向了姜沉魚,用無比真摯的聲音道,「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魚扯動唇角,有點艱難,但卻非常認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師走也就笑了:「不是很容易麼?」

  姜沉魚迎著從湖面上吹來的風,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再悠悠地籲出去,然後睜開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鬱之氣彷彿也跟著這兩次微笑而消退了,餘留下來的,是對這美好風景產生的愉悅感。

  「師走,我知道剛才為什麼我的腳會自動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師走望著她,用一隻眼睛望著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現在卻最清澈的一隻眼睛望著她,最後徽微一笑:「主人以後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就請來這裡。我已經幫不上主人什麼忙了,但是,我這裡有很好看的花,還有一對完好的耳朵。」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師走,當日昭尹隨便賜派給她的暗衛,在程國,他們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為了保護她,他變成了殘廢,然而此刻,他坐在那裡,表情柔和,語音恬淡,雖然荏弱,卻顯得好生強大。

  他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鬆的一處心靈港灣。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

      杏花盛開的時候,璧國的皇宮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歸返,創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歸布衣」這樣一個傳奇的民間神醫江晚衣。

  而他這次歸來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樣——曦禾。

  同樣是中了「一夢千年」的毒,雖然曦禾因為沒有喝酒的緣故比昭尹發作得晚,但她畢竟服食的份量要多得多,因此肢體毀損的程度也嚴重得多。到了後來,皮膚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臉上,然後開始潰爛流膿,模樣極盡恐怖。

  因此,姜沉魚命人召回江晚衣,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救醒她;要麼,阻止病情惡化,讓曦禾恢復原樣。

  但日子一一天天地過去,杏花全部謝了,江晚衣也沒有找到解救之方。

  「為什麼?你所配製出來的毒藥,際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魚好生失望。

  寶華宮中,曦禾的床垂著厚厚一重簾子,看不見她的模樣。

  而站在床邊的江晚衣依舊是一襲青衫,卻憔悴消瘦了許多許多,不復當年出使程國時「青衫玉面東璧侯」的模樣。但他的氣度卻越發沉穩,不卑不亢道:「當日我給她這種毒藥的時候,就說過此藥剛剛配製出來,還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後,情況因人而異。曦禾夫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潰爛的現象,應該是與她之前曾中過另一種毒有關。上次的毒素依舊沉澱在她的血液裡,與『一夢千年』相融後,轉變成了另一種劇毒。這目前已經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範圍,而時間也不允許我再多加嘗試……」說到這裡,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草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曦禾夫人……現在非常痛苦,雖然她因毒藥的緣故已經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這種潰爛的滋味,卻是任何一個活人都無法容忍的。草民無能,救不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腐爛下去,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懇請娘娘賜她一死,讓她……早日解脫。」這一番話,江晚衣斷斷續續地停了好幾次,顯然也是為難痛苦到了極點。

  其實他說的姜沉魚心裡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雖然曦禾此時已經沒有知覺,跟死人沒什麼區別,但只要曦禾還躺在寶華宮內,就好像這深宮之中,還有她的一位舊識,還有一個見證她是如何如何滿手血腥地走到這一步的戰友。

  讓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重要的一個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經失去了姬嬰之後。

  因此,姜沉魚猶豫再三,仍是搖頭「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於地,沉聲道:「娘娘,如果你真心為夫人好,就讓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魚固執地從外室的桌旁眺了起來,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師兄,師兄,我求求你,不要放棄,不要讓曦禾死好不好?師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卻以「師兄」二字稱呼一介草民,顯然是想用舊情打動江晚衣,但江晚衣聽後,目光卻顯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姜沉魚面色微白。沒錯,當初他離開帝都之時,曾勸她收手,可她當時被仇恨矇蔽了眼睛,固執地要為姬嬰報仇,如今變成這樣,算起來她難辭其咎,她本不該為難他的,可一想到那個躺在床上正在一點點瘸爛的不是別人,而是曦禾!

  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愛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擔了,而留給她一片錦繡前程的曦禾!

  她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怎麼都接受不了。

  「師兄!師兄……」她扯住江晚衣的衣袖哭,就像當年得知姬嬰的病情後扯著他哭一般。兩個場景在江晚衣腦海中重疊,看著這個雖無師兄妹之實、卻有師兄妹之名,並且一起經歷過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姜沉魚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一臉期待地抬起頭看他。

  但江晚衣卻慢慢地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種溫和,卻又堅決的聲音緩緩道:「娘娘,曦禾夫人都這樣了,你還不能放下自己那一點私心,真真正正地為她著想一下麼?」

  姜沉魚重重一震:「什、什、什麼?」

  江晚衣轉身,刷地一下拉開了簾子:「她在腐爛,娘娘,請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爛得比前一天更嚴重,從她身上流下來的膿瘡已經浸透了整床被縟,甚至都開始有蚊蠅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歡她,會捨得讓她的身體受到這樣的折磨麼?只因為她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所以你就覺得她不會痛苦——不會比你更痛苦麼?」

  從曦禾身上散發的惡臭與滿室的藥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個幾乎已經沒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魚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故意要害她?故意讓她腐爛故意讓她美貌不再嗎?江晚衣你大膽,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著他,最後說了一句:「那麼請恕草民無能,草民告退。」說罷,就轉身慢慢地走了。

  這個舉動無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對於此時的姜沉魚來說,她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站在床邊,好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

  江晚衣沒有關門,風呼呼地吹進來,姜沉魚驀然轉身,床頭放著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擰乾,然後拭擦著曦禾瞼上的膿瘡,咬牙道:「曦禾,他們都放棄你,不過沒有關係,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他們嫌你髒嫌你臭,沒關係,我來給你洗澡,我每天都給你洗澡,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看,你的脈搏還在跳動,你的鼻子還在呼吸,你分明還活著啊,怎麼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謀殺!謀殺!」

  她拚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膿水卻越擦越多,怎麼擦也擦不完,最後弄得整張瞼都花了,姜沉魚怔怔地看著那張五官都已經變形了的臉龐,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膿水,「曦禾已經不行了」這個事實這才遲一步地映進了大腦,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魚就用滿是膿水的雙手摀住自己的臉,然後蹲了下去——失聲痛哭。

  為什麼一次、兩次,這麼這麼多次,總是這樣?

  越想留住些什麼,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不見。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這一生,究竟還能擁有什麼?留住些什麼?而這樣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解決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麼樣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這裡,死掉了。就好像讓我看著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樣啊!

  在姜沉魚的哭聲中,一個人影慢慢地從宮外走了進來。一開始她以為是江晚衣去而複返,便抬頭看了一眼,結果發現原來是薛采。

  在這一刻,姜沉魚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后,忘記了自己其實比眼前的少年年紀大,她就那麼蹲在地上,仰著頭,用一種非常無助的目光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薛采居高臨下默默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素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上前一步,到了床邊,看著曦禾那張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瞼,眼睛閃過一抹很複雜的情緒。

  姜沉魚還在掉眼淚。

  薛采回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從床上扯過一條薄毯,往她頭上一罩。

  「別看。」他說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魚頭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間的黑暗之後,房間裡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視線當中——被風吹得不停飄拂的簾子、華麗柔軟的紫色被縟,和平躺在床榻上仿怫只是睡著了的曦禾……姜沉魚心頭一震,頓時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瞬間薛采做了什麼,她飛撲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後,僵硬地抬起頭,從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圖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優柔寡斷的姜沉魚做了決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視線的那一剎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讓那位因為太過美麗而本不該誕於人世的美人,終於結束了自己悽慘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後,久不動筆的姜沉魚親繪了一幅她的畫像。

  畫裡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間,淡淡而笑。

  當她在畫這幅畫像的時候,薛采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  「江晚衣走了。半個時辰前剛走的。」

  姜沉魚「哦」了一聲。

  「你這次不去送他嗎?」

  姜沉魚淒涼一笑。發生了那樣的爭執之後,哪還有臉再見他?

  「小采……」她停下畫筆,聲音低迷,「我是不是變了?」

  「嗯?」

  「我覺得……自從我成為皇后以來,不,自從我決意要為公子報仇以來,我就開始一點點地變了。習慣了對人施號發令,習慣了對人頤指氣使,習慣了不願意聽從別人的告誡……我以前絕對不會那樣子對師兄說話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為數不多的幾個敬重的人裡,師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著了魔似的非要強求,非要為難他,他做不到我還大發睥氣……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好可怕。」

      姜沉魚心有餘悸地轉身,望著薛采,「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明明曦禾都開始腐爛了,我還固執地不肯讓她死。師兄說得對,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沒有她我多麼多麼痛苦,卻沒想過,活著,才是對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裡,始終帶著一種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來,就好像對她的痛苦迷茫完全無動於衷。

  但也許,這樣冷淡的反應恰恰才是姜沉魚想要的,因為,她其實只想傾訴,而不指望安慰。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害過什麼人,到頭來卻步步為營地把昭尹變成了一個活死人,還搶了他的天下……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權力真的會讓人墮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人,已經面目全非……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嗎?那麼,我最後會長到什麼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斷了她:「你只是在撒嬌。」

  姜沉魚一呆:「撒嬌?」

  「這條路當初是你自己選的,但你現在又開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懶,希望有誰來幫你,把那些你所厭惡的事情通通解決掉,鋪平你的道路,讓你既能走得燦爛,又可以雙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變聲的童音,於這樣的氛圍裡,聽起來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

      「就像曦禾幫你解決了昭尹,就像我幫你解決了曦禾……這樣一來,你的良心就會稍微好過一些,可以帶著『起碼不是我親自動的手』這樣的藉口來麻痺自己安慰自己,覺得自己還是當初那個不諳人事的閨中少女,沒有被風雨侵蝕,沒有被外界污染,可以繼續用天真的、寬容的心態去看侍世事……」

  姜沉魚徹徹底底地怔住了,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不想變得像昭尹,乃至其他無數個帝王一樣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這,就是你目前最糾結的地方。但是別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來自於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狠手辣的帝王們,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後。所以,關鍵的所在並不在於為贏就一定要變壞,而是無論好還是壞,最後都要贏。」

  薛采說到這裡,冷漠的目光裡起了些許變化,為了掩飾那種變化,他背過了身子不再與她對視,用平靜無波的聲音說完了後半句:「姜沉魚,你能不能笑到最後呢?就讓時間來證明吧。」

  如果說,赫奕的安慰總是令人那麼溫暖,像四月裡的陽光,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將一切煩惱瑣事通通放到一邊不去想。那麼,薛采的安慰則是鋼刀,帶著冰冷的溫度和犀利的鋒刃,用最快的速度將腐肉剔除,讓傷處重新長出新肉來。

  姜沉魚不知道這兩種方式哪種她更喜歡,只是在這一刻,由衷地覺得——真好。

  當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後重組成她完全陌生的樣子時,當生命裡那些在意和重視的人通通離她遠去時,起碼命運,給她留下了這麼兩個人。

  謝謝……這真的是……太好了……姜沉魚垂下眼睛,平復了下紊亂的心緒,正想向薛采道謝時,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或者說,是撞開了。

  那宮人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帶著慌亂與狂喜,語無倫次地喊。

  姜沉魚沒有介意她的失禮,因為她喊的是:「娘娘!娘娘!貴人要生了!要生了!」

  沒等她喊完,姜沉魚就像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薛采皺了皺眉,只好也跟著跑了出去,遠遠看見姜沉魚飛快地跑著,連髮髻散開了都顧不上,又或者是壓根兒沒注意到,就那麼毫無儀態可言地衝進了嘉寧宮。

  薛采停步,扶著欄桿喘了口氣,瞼上的表情變得很凝重,像是預感到了某種不祥,又像是看見不願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但他的表情變化姜沉魚當然是不會留意到的,她只是被「姐姐要臨盆了」這樣衝擊性的喜訊感染著,歡喜得要命。因此當她衝進嘉寧宮,看見的卻是表情擔憂的宮女太監,和滿臉愁容的太醫時,頓時一呆,然後,警惕地望向江准:  「怎麼了?」

  江淮屈膝跪倒:「回娘娘,貴人難產,恐怕………有性命之憂。」

  這句話,仿若嘩啦啦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將她從頭淋到了腳,頃刻剎那,手腳冰涼。姜沉魚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緊嗓音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貴人胎位不正,又過早用力導致驚恐氣怯,所以……」

  接下去的話姜沉魚再也沒有聽見,她住前走了幾步,隔著屏風和簾帳,看著裡面倒映出來的影子,畫月虛弱地呻吟,穩婆焦慮地催促,和進進出出的宮女……這一切混亂地交織在一起,令得她的視線突然就模糊了。

  姜沉魚搖晃了幾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異樣,連忙上前扶住,驚呼道:「娘娘,娘娘你沒事吧?你還是回宮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發作了?來人,快取藥來。」

  針對她之前眼睛偶爾模糊的症狀,江淮配製了一種藥水,此刻派上用場,連忙取來為她點上。點了藥水後,姜沉魚閉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總算恢復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娘娘沒事就好,可別連你也出事啊……」

  姜沉魚握住他的手:「太醫,請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會竭盡全力……不過,如今事態危機,胎兒卡在裡面遲遲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只能保其中一個,娘娘你選……」

  「保大人!」

  「保皇子!」

  兩個聲音是同時響起的。

  姜沉魚在喊出「保大人」的話後,才聽見還有個聲音,連忙扭頭,就看見了匆匆趕來的姜仲。

  姜仲走進殿內,連風氅都來不及脫,就又對江准吩咐了一遍:「保皇子!江太醫,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來!」

  「父親!」姜沉魚驚叫出聲,「你在說什麼?難道孩子比畫月重要嗎?」

  「當然比畫月重要!」姜仲的表情極為嚴肅,轉過頭緊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孩子是鳳胎龍種,是當今皇上的唯一血脈,是將來圖璧江山的繼承人,他可比畫月重要得多了!」

  姜沉魚早知父親冷血,可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實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態危機,她無心與其爭執,便轉頭命令江准道:「哀家是皇后,聽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國丈,聽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親!」姜沉魚終於忍不住,厲聲叫了起來,「就算你不拿畫月當你的女兒,可她永遠是我最最至親的姐姐!」

  「我是為了你啊!沉魚!」姜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聲道,「你進宮時間尚短,如此年紀就當上了璧國的皇后,這本是你的福氣,但現在皇上病成那個樣子,而你又沒有子嗣可以依靠,現在固然可以臨朝聽政,但以後呢?萬一皇上有所不測,你怎麼辦?沉魚!這個孩子不僅僅對璧國來說非常重要,對你來說,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沉魚心頭一陣亂跳,其實父親說的她又何嘗不知道,雖然她現在可以仗著昭尹變成了個活死人而為所欲為,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曦禾已經死了,就證明那種毒終歸是會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這個皇后的地位也就跟著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個孩子傍身,一切就都會迎刃而解。可是……可是……

      「可是父親……我的未來,可以有無數種可能、無數個機會,讓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彌補和挽救,而畫月……只有一個啊……」

  這就是她為什麼堅持要保大人的原因:別說昭尹現在還沒有死,就算他有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為,她不信憑藉她的能力和勢力,就一定控制不了時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場。

  但如果畫月死在了這裡,那麼就徹徹底底地沒了。

  她已經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走掉了,那些是無可選擇,但這一個,可以選擇,她就一定要爭一爭!

  「保大人!」她對江淮,做出了最後的命令。

  江淮看了面色如土但沒再說話的姜仲一眼後,轉身,進了產房。

  接下去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場十足的酷刑。

  畫月的呻吟時斷時續,虛弱得像是下一刻就會再也發不出來,而宮女們進進出出得更加頻急,整個場景顯得好亂,令得人心裡也更加紊亂。

  就這樣,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後,一聲嬰兒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結束。

  江准滿頭大汗衣衫俱濕地走了出來,顫聲道:「幸不辱命……」

  姜沉魚和姜仲異口同聲道:「保的是大人還是孩子?」

  「回娘娘和國丈爺,貴人生的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姜沉魚頓時覺得整個人虛脫了,雙腿一軟,癱倒在了椅子上。

  晶瑩的眼淚,從眼眶中欣然落下,原來這一次,老天爺,沒再殘酷地對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半個時辰後,宮女們收拾完了產房,領著姜沉魚走進去。看見床上雖然臉色如紙但明顯還「活著」的姜畫月時,姜沉魚由衷地從心裡笑出來,輕喚道:  「姐姐……」還待說些恭賀的話,就見姜畫月顫顫地朝她伸出手,她連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邊。

  明明非常虛弱、明明連出聲都很困難的姜畫月,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忽然坐起來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

  姜沉魚愣住了:「姐姐?」

  「沉魚……」姜畫月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謝謝。」

  「姐姐……」

  「謝謝!沉魚,謝謝!謝謝!謝謝……」姜畫月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後,幾乎是在吶喊一般,「我……聽見了……謝謝……」

  她……聽到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在那麼危急的關頭畫月竟然能聽到自己和父親的爭執,但無疑的,這一番爭執令畫月最終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姐姐。那個喜歡她、疼愛她,處處都想著她的姐姐。

  一切原來都可以回到原點。

  回到最期冀的狀態。

  當姜沉魚從嘉寧宮再次走出來時,已經是夜晚亥時。

  星稀月淡晚風清,也許是因為心情愉悅的緣故,皇宮裡的風景看起來也變得格外美麗。她深吸口氣,揉著有些酸澀的手腕,剛想回寢宮,卻在嘉寧宮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樹下,彷彿已經站了許久。

  「你怎麼在這兒?」姜沉魚有些奇怪,「不回家?」都這麼晚了。

  薛采依舊是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般的人與人對視,通常是因為自己準備開口說話。而他倒好,與人對視,為的是讓對方主動開口說話。

  不過姜沉魚對此也已經習慣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顧自地另選了個話題:「對了,我姐姐生下了一個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斷她。

  也對,他在外頭等了這麼久,也早該知道消息了。「我給孩子想了個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覺得如何?作為璧國的太子,希望他日後能夠帶領璧國變得更加繁榮昌盛……」

  薛采皺眉:「太子?」

  「當然。我已經讓人去挑選吉日了……」對比姜沉魚的興致勃勃,薛采卻顯得更加深沉,他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看著說得起勁的姜沉魚,最終選擇了沈默。

  「……總之,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姜沉魚終於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見薛采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有些無趣,只好再換個話題,「你為什麼還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魚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立刻靜默了。

  姬嬰臨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勢力留給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給了薛采。

  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奧侯府。睹物思人,一個沒有了姬嬰的姬府,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薛采,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魚凝視著他的瞼,很真摯地說道,「相信我。」

  薛采沒有回應她的這句話。

  姜沉魚抬起頭,看著夜空中的明月,緩緩道:「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還在跟你抱怨,抱怨命運對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覺得不公平。但是你說得對,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要一些東西,但我不肯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我撒嬌,我逃避,我總是連累身邊的人。如果當例不是為了救我,師走不會殘廢;如果我肯乾脆一點,曦禾就不用用自己當陪葬去達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應該早一點讓曦禾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剛才,就在姐姐難產,江太醫問我要孩子還是姐姐的耶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熱了起來,轉過頭望著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親對我說新野於我,是多麼多麼重要,可以讓我之後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為什麼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問題,就勇敢地去面對,想方設法處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駕崩,那就遍尋奇方,不讓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為難,就做到讓他們無法挑剔……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過來的嗎?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昕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鬱的瞼上,也終於綻出了些許柔和的表情,他揚了揚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舊深沉。

  姜沉魚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聲道:「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新野的出世會對我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如果你擔心有臣子會拿他做文章來威脅到我的地位的話,那麼就把那些朝臣找出來,剷除掉;如果你擔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會恨我,那麼,就自小引導他……不管你擔心的是什麼,面對之,挑戰之,粉碎之——事在人為。」

  薛采終於笑了,目光閃動著,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的五官顯得說不出的好看。

  姜沉魚看得呆了一下,輕嘆道:「你這樣的孩子,長大後,不知道該讓多少女孩傷心呢……」

  薛采剛起的笑意瞬間就沉了,瞪了她一眼:「那也跟你沒關係。」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麼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當一輩子活寡婦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

  「雖然這是事實,但你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會讓我忽然間又覺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來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運啊,老天聽見了我的請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煩死了!」

  「本宮不跟小孩一艘見識……」

  「哼。」

  「哼……」

  圖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貴人誕下麟兒,后大喜,親賜名新野,冊封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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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7: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部 女帝   第三十章 新相

  這世上有個詞,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違背,意謂大勢所趨。

  以往看見,也不過是當尋常的一個成語記了,理解了,便丟諸腦後。世上的或語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親自經歷的,其實很少很少。

  可當姜沉魚看到那封署名為「姜仲」的請辭書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起來的詞就是——天道人事。

  繼畫月最終順利誕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後,又一樁困擾她許久的難事自動在她面前解開,不復存在。

  但比起畫月來,事實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結。因為,對於姜畫月,姜沉魚有的只是憐憫和珍惜,無論畫月怎麼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畫月單方面的感情,姜仲則不同。對這位養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也寄託了很大希望的父親,姜沉魚的感情非常複雜。

  一方面,她厭惡他的人格,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姜沉魚既然不肯盲從,就註定他們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親,畢竟不是說決裂就決裂,說分道揚鑣就可以分道揚鑣的。

  因此,如何處置自己的父親,就成了她最頭疼的一件事情。雖然她也說過一切秉公辦理,但真要實際操作起來,卻十分艱難,更何況有些事情不是發生了就可以徹底過去的——比如說,杜鵑。

  回城事畢後,雖然姜仲尋了個機會將衛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鵑也跟著他一起回來了,但姜仲終究沒有認這個女兒,杜鵑的身份還是得不到承認。原本姜沉魚還為這個煩惱了一陣子,但當她去衛府看望杜鵑時,卻發現身為當事人的杜鵑自己反而想得很開,理由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跟著遭罪。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我起碼可以讓始終被蒙在鼓裡、毫無過錯的母親,避開這種不幸。所以,我不會認祖歸宗的,我也不屑認祖歸宗。」

  「那麼,你以後怎麼辦呢?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杜鵑將一雙毫無光彩的眸子對準她,最後輕輕一笑:「我不會停止報仇的。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然後,尋找每個可能的時機,扳倒姜仲。就算報不了仇,我也要噁心著他,讓他愧疚,讓他頭疼,讓他時時刻刻記著——他曾經做過多麼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鵑的選擇。

  姜沉魚覺得她其實沒有說真話,但是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能放棄。

  也許,比起自己,杜鵑對父親的感情更加複雜吧。

  如今,姜沉魚在燈下,捧著這本摺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命令道:「宣右相。」

  羅橫立刻出去宣旨:「皇后宣右相覲見。」

  片刻後,姜仲緩步走進書房:「老臣參見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丞相可否明說一下辭官的原因?」姜沉魚將摺子遞還給他。

  姜仲卻沒有伸手接,依舊弓著身子道:「一切都如書中所言。」

  「丞相正值壯年,正是為國效力的大好時候,怎就厭倦了紛爭,要求歸隱呢?」

  姜仲抬起頭,注視著她,片刻後,輕輕地笑了:「皇后在懷疑老臣?皇后覺得老臣是在以退為進?或者另有圖謀?」

  姜沉魚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變得越發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臉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長長一嘆:「皇后,能否摒退一下旁人?」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與右相有話要說,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書房,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宮燈的光,也不像平日裡那麼明亮,一眼望去,只覺哪裡都是陰影幽幽。

  而在重重陰影裡,姜仲高瘦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佝僂,再細看,鬢角也有了些許銀絲。

  父親老了……姜沉魚忽然發現,就在她與他冷眼相對的這段時間裡,父親在迅速蒼老,才不過一年時間,就彷彿老了十歲。

  「沉魚……」在她沈默的打量中,姜仲緩緩道,「你母親她……快不行了。」

  「什麼?」姜沉魚震驚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先別急,坐下,聽我慢慢說。」

  姜沉魚又慢慢地坐回去,一隻手忍不住去捂胸,感應到自己的心臟,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親的身體一向不算太好。從去年開始,就經常覺得頭疼,但休息一會兒就好,因此沒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個月,她頭疼再次發作,並陷入了昏迷,我請京城的名醫為她診治,都說她的頭風病已經很嚴重,需先飲麻沸湯,再以利斧切開頭顱取出風涎才能治癒。但此方風險極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親怎麼也不肯醫治。」

  「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現在才說?」姜沉魚再次站了起來。

  姜仲笑笑,笑容裡有苦澀,有尷尬,有感慨,還有包容:「你掌權伊始,根基不穩,日理萬機,你母親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讓我告訴你。」

  又是……自己的錯麼?

  這段時間,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決策,太多的行動……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決策,那麼多行動,卻沒有一樣,是跟母親有關的。

  也就是說,她顧了自己顧了姐姐顧了心上人甚至顧了天下,卻獨獨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天啊……天啊……天啊……這個打擊著實不小,令得姜沉魚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來,不得不按住書案,才能支撐自己勉強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低聲道:「沉魚,你父我的確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權勢,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但是……我真的……摯愛你的母親。權勢可以說,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親……卻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嗎?」

  姜沉魚拚命點頭。的確,父親一生做錯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獨對母親,卻是專一深情。

  「所以……我們都做錯了,不是嗎?若早知你母親大限將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訓練什麼死士剷除什麼異己玩弄什麼權術爭奪什麼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那些無用的事情之上,而沒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還與自己的女兒慪氣,弄得你母親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平添許多白頭髮……」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羞愧地摀住自己的臉。

  「所以,我決定放下一切,剩餘三年都陪在你母親身邊。她生平最引以為憾的事情就是礙於身份的緣故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能遊遍天下名山,嘗盡天下美食。我決定在未來的三年裡,把她這個遺憾一一補上。」

  姜沉魚顫聲道:  「父親……你要出門?」

  「嗯。」

  「你……要帶母親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魚急了,「父親你把母親帶走了,那我、我怎麼辦?」

  「我們會偶爾回來看你們的。」

  「可是……」

  姜仲打斷她:「沉魚,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魚一震。

  姜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麼?」姜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麼?」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永遠只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昕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一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麼?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面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摺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后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摺的姜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怎麼回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后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回稟道:「皇后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麼?」

  他這麼一說,姜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只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面,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麼?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麼關係?」

  「回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答道,「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麼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復宮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裡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

  姜沉魚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竟有這等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告我知曉?」

  「呃,這個……」褐子的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是薛相說皇后日理萬機,不得以這種小事前去打攪,他自會處理妥當……」

  「那他處理妥當了嗎?」

  此言一出,七子們彼此對視一眼,又發出了之前那種詭異的笑聲。

  他們如此反應,必定是事情已經解決,否則神情不會如此輕鬆。姜沉魚看在眼裡心裡清楚,但臉卻沉了下去:「他說什麼就什麼,究竟他是你們的主子,還是我是你們的主子?」

  七子連忙紛紛離座下跪,齊聲道:「皇后請恕罪!」

  姜沉魚稍作警告,見好就收:「起來吧。給哀家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情?花子,你說。」

  被點名的對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腦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個人一激靈,無比茫然地站了起來:「啊?什麼?」

  姜沉魚忍俊不禁,失聲一笑。

  而見她笑,七子們也都紛紛放下心頭重石,跟著笑了。

  頤非見眾人笑,更不明白了,極為狼狽且無辜地睨著大家,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該吃飯了?」

  滿堂哄笑。

  姜沉魚莞爾道:「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來說。」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禮,也不囉嗦,「薛相知道此事後,就喬裝過去混在人群裡聽那吳淳、陳隆說了一天。第二日,當吳淳、陳隆剛擺上臺子想接著說時,十二鐵騎突然出現,清一色的白衣怒馬,而且馬轡上全都繡有白澤圖騰。圍觀的百姓看見這幅景象,又驚又畏,紛紛散開跪拜。十二鐵騎到得台前,呈扇形排開,跟在他們後面的,就是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的薛相。」

  「先聲奪人,這一招下馬威做得不錯啊。」姜沉魚一笑,薛采那傢伙,竟然敢帶著公子的圖騰到處招搖,真是越來越無恥了!不過,白澤在璧國百姓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確極好,「後來呢?」

  「薛相掃了吳淳陳隆的臺子一眼,冷冷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捲軸,策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樓前,一拍馬脖飛身而起,將那捲軸抖開,掛在了匾額上,再翩然落下,穩穩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身姿之靈動,手腳之俐落,郡令人歎為觀止……」

  紫子還侍讚美,姜沉魚哭笑不得道:「夠了夠了,哀家誇你口才好,你就加這麼大串修飾詞的,又不是真個讓你說書……快切正題!」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在場眾人抬頭一看,只見那捲軸上寫了『鼎烹說湯』四個大字。」

  「薛相掛完條幅後,回身,冷眼掃視了一圈,高聲道:『古有尹相背負鼎俎為湯烹七炊,以烹調、五味為引子,分析天下大勢與為政之道。湯王由此方知其有經天緯地之才,遂免其奴隸之身,奉為右相,自此開創商朝盛世繁華。薛采不才,借古人三故,行現今之事一一在此設下擂臺,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你覺得際比我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就來挑戰我、擊敗我,我願將相位拱手相讓,決不食言!』」

  姜沉魚聽聞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震撼。那個六歲就敢對燕王說「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個七歲就敢怒叱帝王寵妃「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書生挑釁並擺出擂臺自比伊尹的薛采……無論經歷了多少挫折,冰璃還是那個冰璃,錚錚傲骨猶在,未有絲毫改變啊……

      紫子說到這裡,露出欽佩之色,感慨道:「薛相此舉很快就流傳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紛紛趕赴帝都,有大膽者真的上前挑戰,薛相年紀雖小,但博聞強記,雄辯滔滔,舌戰群儒,面對諸人詰問從容應對,侃侃而談,縱橫捭闔,遊刃有餘,令得眾人盡皆失色,尤其是吳淳、陳隆二人,到得最後,羞惱道:『就算你才華蓋世、經略滔天又如何?別忘了,你父和你爺爺是逆臣!是反賊!是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是妄圖顛覆圖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為他們的子孫,竟能擔任璧國的丞相,這豈非是鼓勵天下所有人盡情造反麼?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還能當官。任你為相,將千秋律法置於何地?將皇族顏面置於何地?將社稷江山又置於何地?』」

  這一番質問,連姜沉魚聽得都變了臉色。這一招的確夠狠,搬出陳年舊賬,再用「造反」二字壓之。要知道千古帝王最忌諱的就是造反,最不能容忍的也是造反,因此對於謀逆作亂的後果,也是一再警告申明——造反者,株連九族,必死!這才得以警懾天下,要乖乖聽話,不要妄起反心。

  不過……她雖然吃驚,卻不覺得擔心。因為,如果是薛采的話,就肯定能解決掉這個難題的吧……心中就是有這樣的信心呢。

  果然,紫子接下去的話就充分驗證了這一點:「薛相聽後,面不改色,冷冷一笑道:  『我父與我爺爺昕做的錯事,與我何干?』陳隆道:『難道你不知父債子償麼?』薛相道:『若你非要這麼說,那麼,你們的祖先也造反了,你們又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

  姜沉魚驚訝:「什麼?他們也是反賊之子麼?」

       「啊?」姜沉魚一驚之後,卻是歎服,「他莫非是要?」

  「回娘娘,薛相此言一出,旁聽的大眾全都很驚訝,跟娘娘一個反應。而那陳隆立刻跳了起來,暴怒道:『你胡說!我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哪裡造過反了?休要血口噴人!』薛相冷笑道:『祖上三代沒有?那麼十代?二十代呢?別忘了當年的陳勝吳廣,大秦就是亡在他們手裡的。』」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她就知道……連陳勝吳廣都搬出來了……

      「陳隆聽了更怒:『什、什麼?陳勝吳廣跟、跟跟我們有何干係?』薛相道:『你們同姓,追溯千代,必是同根。』陳隆道:『就算、算是我們的先祖,他、他們那是替天行道!秦二暴政苛刑,搞得民不聊生……』薛相打斷他:『哦?這個時候就不講究千秋律法、皇族顏面與社稷江山了麼?』陳隆道:『你、你、你……』」

  描述到這裡,姜沉魚輕輕一嘆:「紫子,你順著說就行,不用連他們的結巴都模仿出來。」

  百言堂內又是一陣哄笑。

  他們平日裡大概是揶揄慣了的,因此紫子雖然窘迫,卻並不羞惱,依舊好脾氣地笑笑道:「是。微臣改。總之陳隆等人說不過薛相,氣個半死,而薛相最後,環傾眾人,緩緩道:『曆數千秋,每朝每代,都出過反臣,都出過逆子,他們做錯了,就得受罰,但若因此就剝奪其後人的助勳,就真正可笑了!沒錯,我父我祖做了錯事,但他們究竟是為什麼錯的,大家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非要說我薛家有罪,我薛族虧欠了圖璧的話,那麼,任我為相,豈非就是最好的贖罪方式?如果你們認為我薛采能力不足,不能為相,就用事實來證明這一點,但要說其他什麼出身、年齡之類的膚淺理由,我通通不服!七日已畢,你們已經輸了。不過我知道你們還不服氣,沒關係,我會再給你們機會,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此設席,天下人都可以來試。但,僅是這麼七天。其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若再被我聽見有人妄議朝政、詆我名譽,斬!』最後一個斬字說得是擲地有聲,樓上樓下,再無人敢出聲,一片沉寂。」

  姜沉魚想像著當時的畫面,不禁嚮住道:「若我也在場就好了,真想一睹薛采當時力壓群雄的風采啊。」

  紫子嘆道:「七子中只有我昨日親自去了,看到了最關鍵的那一幕,真的是覺得……我朝能有薛相,實在是天下至福啊。」

  姜沉魚想到一個問題:「等等,你說昨日你去看了,也就是說,七日之期,到昨日已經結束了。那為何薛采今天也沒來呢?」

  一旁的綠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其他眾人也都再次露出了那種詭異的笑容。

  聽到這裡,姜沉魚算是明白了,他們笑,不是因為薛采舌戰群儒凱旋歸來,而是還發生了其他事情,並且,那事情必然是讓薛采倒了黴的。想到這裡,不禁越發地好奇了起來:「快說!他怎麼了?」

  紫子道:  「回娘娘,是這樣的——薛相設台的時辰安排是午時到戌時。昨日到了戌時,本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就在陳隆等人啞口無言之際,一個玉面書生突然抱著一把琴,進了酒樓,公然要與薛相比琴。」

  「什麼?」姜沉魚懵了一下,想起一個問題:薛采會彈琴嗎?

  薛采雖然是個神童,文采武功都很了得,但也不是事事精通的,比如彈琴,就從來沒見他彈過。

  「薛相他……不會彈琴。」紫子說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姜沉魚隱約有些猜到眾人為何笑成這樣了。

  「因此,那書生說要同他比琴,不止薛相怔了,週遭所有的人都怔了。薛相皺眉道:『你說什麼?』書生道:『我要與你比琴。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麼?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一旁被驚醒後就沒再瞌睡的頤非聽到這裡,轉動眼珠,「哦」了一聲,竊笑道:「有趣,有趣,這個有趣!堂堂璧國的丞相要是連彈琴都不會,確實有失風雅啊……」

  姜沉魚瞪了他一眼:「這種歪理你也說得出來?哀家要的是一個能處理政事的丞相,不是一介樂師。」

  紫子道:「事實上,當時大家都是那麼想的,都覺得那書生莫名其妙,心想著這麼無聊的要求薛相肯定不會理會的,但是薛相看了那書生一眼,冷冷一笑:『好。』」

  「他答應了?」這下子,倒真的出乎姜沉魚的意料了。

  「是的。薛相答應了,不僅如此,他還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臺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麼?』那書生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薛相繼續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姜沉魚雖然知道薛采最後肯定會贏,但聽到這裡,一顆心不禁也緊張了起來:「他不是不會彈琴嗎?」

  「回娘娘,薛采的確不會彈琴,對方肯定也是摸清了他這一點,所以才敢上門挑釁有恃無恐。因此,那書生坐下,擺好古琴道:『先說好,琴之一技,高低懸殊若是很大,自然很好判斷,但若水平差不多,就難以論斷。你我要如何分清這其中界限?』薛相道:『你說。』書生道:『好。我的意見是,在場一共七十九人,我們彈得如何,就讓這七十九人來評,最後誰的支持者多,誰就贏。如何?』薛相道:『可以。』」

  姜沉魚嘆道:「真難為他了,這種條件都答應。誰不知道那些去看熱鬧的人,其實都是抱著看他輸的心態去的,就算他真能彈得和那書生一樣好,恐怕眾人抱著看好戲的卑劣心理還是會投他輸的。」

  「是,做臣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在一旁看得無比著急,上前勸阻,薛相卻根本不理我,逕自走過去坐到了書生對面,道:『此處無琴,我也用你的琴可好?』書生道:『好。』薛相道:『那麼你是客,你先彈。』書生應了,就開始彈奏……」

  「他必定彈得很好。」姜沉魚斷定。

  紫子卻搖了搖頭。

  「咦?難道他彈得不好?」

  紫子又搖了搖頭。

  姜沉魚正在奇怪之際,紫子道破真相:「事實上……他根本沒彈得起來。他剛撥了兩個音,羽弦就斷了。於是他只好換了琴絃重來,但撥幾個音後,弓弦又斷了。

  他再換弦,角弦斷了……總之就是他只要彈上三四聲,就必定斷一根弦,斷到最後,拍案而起道:『薛采,你在我琴上做了什麼手腳?』薛相道:『這可是你的琴,弦也是你自己帶來的。』書生道:『但在我彈奏之時你卻暗中用內力震斷琴絃,這算什麼?』薛相一笑:『比試而已。如果你不服氣,我彈奏時你也儘管來震好了。』

      書生怒道:『我根本不會武功!』薛相道:『很好,我也不會彈琴。』書生道:『那你輸了!』薛相道:『憑什麼?你這種連彈都彈奏不了的琴藝也能算贏麼?』書生道:『那是因為你在一旁破壞!』薛相道:『我能讓你彈不出琴,就是我贏。』書生哇哇大叫:『你算什麼贏?』薛相忽然放慢了聲音,一字一字道:『這就是力量之勝。』書生一怔,安靜了下來。」

  姜沉魚重複道:「力量之勝?」

  「是。薛相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技藝,但唯獨力量,可以強壓一切。你琴藝再高,但我能讓你彈不出來,這就是我淩駕於你之上的表現。』說到這裡,他轉身,望著眾人,提高聲音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其他想投機取巧的、想斷章取義的也儘管放馬過來,但是來之前,務必做好心理準備——也許你們能在某一技能上贏我,但是,若武功不能贏我,都是白搭。若武功在我之上,別忘了我身後還有十二鐵騎,三萬軍馬,舉國之權,你們儘管挑戰看看!』書生尖聲道:『那這比賽有什麼公平可言?』薛相輕蔑地看著他,冷冷一笑:『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麼想要取代我?』」

  姜沉魚咀嚼著這句「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不禁有幾分癡了。

  薛采……薛采……如此出色,如此驕傲,又如此霸氣的薛采啊!

  有時候會忍不住懷疑他真的是人嗎?一個八歲的孩童,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智慧?偏偏,除了智慧,他還出身尊貴,因此培養出眼高於預恃才傲物的性格,除了性格,他又經歷了從雲端到泥底,又從泥底回到雲端如此驚天動地的人生大轉變,令他在傲慢之下,練就了過於常人的謹慎和周全。他看似張揚大膽、孤注一擲的行為,卻恰恰是他準備充分、滴水不漏的表現。

  尋常人,就算有和他一樣的天賦,也沒有和他一樣的性格,就算有和他一樣的性格,也沒有和他一樣的遭遇……這種種因素,造就了他此刻睥睨一切的霸氣,而這種霸氣,無疑是一個成功的當政者,所必不可缺的。

  也許自己真該慶倖——幸好,他是站在她這邊的。

  若有這樣一個對手,實在是太可怕了……姜沉魚眼眸微沉,心中打定主意:這一輩子,絕對不給薛采任何與她為敵的機會。

  紫子道:  「薛相說完這麼一番話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沈默了,而那書生渾身顫抖地站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就在大家以為他肯定要氣死的時候,他突然從身旁的盒子裡取出一樣東西,朝薛相丟了過去。侍衛們大吃一驚,以為是暗器,剛想沖上前去護衛,薛相手臂一揚,自己用袖子捲住了那樣東西……」

  其他七子聽到這裡,開始憋笑。於是姜沉魚知道終於描述到了關鍵所在,便問道:「是什麼?」

  「是繡球。」

  姜沉魚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禁又問了一遍:「是什麼?」

  「繡球。」紫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就是用彩繡做成,用來給未婚少女結緣所用的……」

  「我知道什麼是繡球。」沉魚打斷他,「我只是想問——為什麼那書生要拋個繡球給薛采?」

  「當時我們看見那個繡球,也全都愣住了,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見那書生咯咯一笑,聲音忽然變了,如果說他原來是個娘娘腔,那麼此刻,就真真正正變成了女子的聲音,並且伸出一隻手指著薛相道:『好,果然不愧是名揚天下的小冰璃!我服了。所以,我決定嫁給你!這個繡球就是你我的定情之物,我知道你年紀小,不過沒有關係,我可以等你。本姑娘是胡九仙的女兒,小名倩娘。你可別忘了,他日要上門來迎娶我哦!』說罷,抱著琴飄然遠去……」

  「胡九仙?」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

  「他是宜國人,號稱四國第一商賈,富甲天下,哪裡都有他的產業。而帝都,最有名的紅園,就是他的。」

  姜沉魚「啊」了一聲,難怪她覺得耳熟,原來是紅園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好個大膽的姑娘!」頤非聽得拍案叫絕,「好一樁美妙姻緣!恭喜娘娘,賀喜娘娘,你的右相馬上就要成家立業了,哈哈哈哈……」

  紫子強忍笑意,繼續道:「那胡小姐忽然來這麼一出,誰都沒有預料,薛相當時的表情真的是……微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此事立刻就傳揚開了,因此,今日薛相本來是想來上朝的,但他的轎子剛出侯府,就發現外面烏壓壓地圍了一群人,都是連夜就等在外頭的妙齡姑娘們,他剛掀開轎簾探頭住外看,就有無數隻繡球朝他飛來……那些姑娘一邊丟還一邊喊道:  『丞相大人,我們也想嫁給你……』她們將路都給堵死了,轎子根本走不過去,就只好掉頭回府,所以,薛相今日沒能來上朝……」

  紫子的話還沒說完,堂中已東倒西歪笑倒了一片。

  只有一個人沒有笑,那就是姜沉魚。

  而眾人笑了一會兒後,發現皇后竟然沒有笑,便連忙也收了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

  姜沉魚垂下眼睛,沈默了一會兒,然後推開奏摺道:「今日就先到此,你們都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先回宮休息。」說罷,起身離座。

  她很平靜地走出百言堂,很平靜地走出書房,很平靜地走回恩沛宮內,對宮女道:「哀家想獨自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女們應聲離開,關上房門。

  姜沉魚走到床邊,抱起被子矇住了頭,這才放聲大笑,笑得滿床打滾,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娶親……哈哈哈哈哈哈……薛采啊薛采,你也有這樣一天啊!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依稀傳到了殿外,握瑜聽見了好奇道:「懷瑾姐姐,娘娘她怎麼了?有什麼大喜事嗎?」

  懷瑾淡淡一笑:「管那麼多做什麼?我們做下人的,只要替她高興就好了。小姐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啊……」

  是的,自從淇奧侯死後,除了新野太子出世那次,小姐,就再也沒有這麼開心過了……能這樣笑,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啊……第二日早朝,薛采依舊沒有出現。但當姜沉魚準備走進書房跟七子議事時,他卻又出現了,而且沒有穿官服,只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將自己從頭裹到了腳。

  姜沉魚見他如此裝束,不禁莞爾:「丞相這是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啊?」

  薛采沈著素白的一張小臉,沒有回應,逕自進了百言堂,脫去披風往椅子上一坐,開口問道:  「昨天和今天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姜沉魚款款走進去,悠然道:「有啊,最大的大事就是璧國的丞相要成親了。這事兒大不大?」

  薛采的眼角果然開始抽搐。

  七子也無不忍俊不禁,褐子最先破功,笑了出來:「聽說從昨天起,帝都所有未婚侍嫁的女孩兒就全去侯府外面排起了長龍,準備截堵我們的丞相大人,一群鶯鶯燕燕的,將侯府圍了個水洩不通。這和情況下,丞相竟然還能脫身離開,真是厲害啊厲害。」

  薛采「哼」了一聲。

  一旁的綠子笑道:「我已經知道了,丞相今日裡用的乃是金蟬脫殼之計,讓下人坐著自己的轎子從前門出去,自己喬裝易容從後門悄悄離開,但因為要避人耳目的緣故,所以晚到了一個時辰,沒趕上早朝。」

  姜沉魚笑眯眯道:「怎麼樣啊,丞相大人,可要哀家為你賜婚?」

  薛采從齒縫間逼出一句話道:「不勞娘娘費心。」

  「啊,丞相說的是哪裡話來著?丞相乃是國家棟樑、朝廷重臣,丞相的婚姻可是舉國大事。那胡倩娘也不是尋常人物,若丞相娶了她,可謂是名利雙收,雙劍合璧,更是喜上加喜……」姜沉魚悠悠道,「最重要的是,如此一來,丞相門前的那些少女們,就會死心了。不然,丞相天天為出門煩惱,還次次遲到,哀家,可是不能允許的哦。」

  薛采的眼皮突突直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悶的,咬牙道:「娘娘請放心,小臣已經想出了解決之策,不消半日,那些無聊的女人們就都會散去了。」

  姜沉魚一聽,大感興趣:「哦,不知丞相的辦法是什麼?」

  薛采還沒回答,一聲大笑自外頭傳來,緊接著,暗室的門開了,羅橫領著頤非走了進來。

  頤非在看見薛采後眼睛一亮,大笑著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沒想到,我們的薛小丞相竟然還是個癡情郎。哈哈哈哈!」

  眾人無不朝頤非投去好奇的目光。

  頤非掩唇笑,最後將目光對向了姜沉魚:「娘娘,你可知你家薛小丞相今日做了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麼?」

  姜沉魚笑笑道:「據我所知,薛愛卿他每天做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對。只不過今天的,最是出格罷了。」頤非又拍了拍薛采的肩膀,嘆道,「你就算不喜歡那些女孩子,也多少給她們留點面子啊,怎能就這樣一竿子打死呢?要是她們明日裡都上吊自盡了怎麼辦?」

  褐子聽得雙目發亮,急聲道:「三皇子休要再賣關子,快說快說,丞相他究竟做了什麼?」

  「他啊……命人將一幅畫像掛在了淇奧侯府的大門外,並且宣稱:他薛采既然是百年難遇的俊傑人物,自然要娶能與他般配的絕世美人。因此,如果沒有畫像上的那位姑娘美麗,就打消嫁給他的念頭吧……」

  姜沉魚聽著有點兒不對勁:「等等!你說他掛了一幅畫像?難道是……」

  薛采這才抬起頭來,原本陰沈的表情沒有了,唇角上揚,竟帶了點兒奸詐的笑意:「說來還要多謝娘娘。若非娘娘妙手丹青,小臣還在苦惱上哪兒去找那麼一幅畫呢。」

  「你!你掛的難道是哀家為、為曦禾畫的那、那幅畫?」此言一出,七子也都驚了——原來薛采掛的是曦禾夫人的畫像?

  薛采「嗯」了一聲。

  姜沉魚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你竟然敢偷哀家的畫!」

  「小臣只是借用幾日而已,待得此事過去自會歸還。」薛采理直氣壯道,「正如娘娘所言,小臣作為國家棟樑、朝廷重臣,若老是被人圍堵從而導致上不了早朝,這過失可就大了。所以,為了圖璧的江山社稷著想,娘娘也不會吝嗇區區一幅畫的,不是麼?」

  這下,輪到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薛采用曦禾夫人的畫像,成功逼退了那些想嫁給他的閨秀們。但此舉卻也留下了一個很壞的影響,那就是——「啊,你聽說了嗎?咱們的丞相有心上人了!」

  「他才幾歲啊,就有心上人了?」

  「你知道什麼呀,凡事到了冰璃公子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推論了。總之就是,他早有心上人了,而且那個心上人不是別個,就是吾朝的前夫人。」

  「你是說……曦禾夫人?」

  「除了她還有誰啊!當年的四國第一美人啊,嘖嘖,可惜就是死得早。」

  「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竟然連皇上的妃子都敢覬俞見!幸好曦禾夫人已經死了,否則就成了醜聞啊!」

  「總是不做尋常事,一舉天下驚。真不愧是冰璃公子啊……」

  「是啊是啊……」

  此事越傳越廣,最後的版本是——璧國的丞相薛采,從孩提時代起就暗戀曦禾夫人,甚至將燕王送給他的絕世美玉冰璃也送給了曦禾夫人。無奈曦禾夫人紅顏薄命,沒等他重新發跡就香消玉殞了。

  所以,薛采很傷心,對外宣稱一定要娶個和曦禾長得相像的女子為妻。此要求難度太大,因此,終身大事就被耽擱了。

  至此,薛采終得耳根清淨。

  日子就這麼偶爾磕磕絆絆、偶爾嬉嬉鬧鬧、偶爾驚驚險險、偶爾忙忙亂亂地過了下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薛采開始變得越來越忙,經常議事完畢就消失不見,而不像以前不願回家,就算沒事也在宮裡頭待著。有時姜沉魚問他,他也不回答,久而久之,姜沉魚也就不問了。

  圖璧六年開春,發生了一件喜事。

  說是喜事,其實也不儘然,有的人認為是倒了大黴,有的人認為當事人自己開心就好。而該引起璧國廣泛關注和議論的事件就是——大將軍潘方,娶妻了。

  眾所周知,大將軍本有一個摯愛的未婚妻,卻被薛肅叫去府裡頭說書的時候給玷污了,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後來大將軍雖然親自領軍擊敗薛懷令得整個薛家就此垮臺,算是報了仇,但愛人已逝,再誰挽回此後他奉旨前往程國準備迎娶公主,也不了了之……總之,說起這位大將軍潘方,除了他的驍勇善戰外,更被人津津樂道的就是他的癡情。

  世人都以為他不會再成親了,沒想到,他竟突然地、毫無預兆地就娶了。因此,此事流傳出去後,舉國震驚。

  而最讓眾人驚訝的是,他的那位妻子……有關此事,姜沉魚也是通過七子的彙報才得知的。當時紫子是這樣說的:「娘娘,潘將軍出事了。」

  嚇得姜沉魚心裡一緊:「出什麼事了?」潘方可以說是她最放心的臣子,一向安分守己,從不拉幫結派,也不愛出風頭,生活更是非常簡單,每日裡不是工作就是在家侍著,練練武,喝喝酒,鮮少外出。這樣一個人,會出什麼事?若是別人,還有可能是生病了,而潘方,如果連他也病倒了,那這世上估計就再沒個健康人了。

  紫子嘆了口氣,其他六子也都紛紛露出悲憫的表情。

  因此,姜沉魚越發擔心了起來:「他怎麼了?」

  「他被人陷害了。」

  「誰如此大膽?竟敢陷害潘愛卿?」

  「是這樣的,京郊有個釣魚的老翁,膝下有個女兒叫芳姑,長得是奇醜無比,還雙耳失聰,因此,今年都二十六歲了還沒嫁出去。老翁很犯愁,就琢磨著該怎麼辦,最後娘娘猜怎麼著?」

  「跟潘愛卿有關?」

  「上個月不是下了場大雪麼?老翁就把芳姑騙到潘府門前,住那兒一丟。潘將軍出門時,看見一個人凍暈在雪地裡,就好心地把她救了回去,如此過了一夜。第二天,他送醒過來的芳姑回家,老翁卻道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了一夜,女兒的清白已經毀了,嫁不出去了,要他負責。那芳姑起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知道了,就哭著跑出去跳湖。湖水結了冰,她跳進了冰窟窿裡頭,潘將軍連忙把她救起來,救人時自然免不了摟摟抱抱,老翁就那麼賴定了他……於是,潘將軍就娶她了。」

  七子紛紛嘆息:「太慘了!」「是啊是啊,這也就是潘將軍,其他人管你是生是死呢……」「那老頭肯定也是打聽過他的為人,知道他不會以勢壓人,所以就賴定他了。」「這叫人善被人欺啊……」「其實這也沒什麼了,就當是收了個妾,問題是,耶女人實在太醜了哇!」「啊,你也見過了?我前幾天太好奇就瞟了眼,結果……」「大丈夫在世,最慘的事都讓潘將軍給碰上了,真是可冷啊可憐……」

  七子的話裡雖然帶有明顯的男性色彩,但姜沉魚聽了,心裡也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就將潘方招進宮中,對他道:「潘將軍,如果有些事情你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拒絕的話,哀家幫你拒絕如何?」

  潘方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過得片刻,答道:「回娘娘,微臣沒有為難的事情。」

  「你不要瞞哀家了,哀家已經聽說了,你的那位夫人……」

  潘方低下頭。

  姜沉魚見他這個樣子,心中更是憐憫,便怒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刁民訛婚,而且還訛到了吾朝大將身上,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姑息,來人!傳哀家懿旨——」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潘方撲通一下,跪下了。

  姜沉魚驚道:  「潘愛卿,你這是作甚?」

  潘方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抬起頭來,一雙眼眸明亮而堅定:「微臣謝謝娘娘對微臣的關愛,但是,娶妻一事是微臣自願,並非訛詐,所以請娘娘息怒。」

  「可是……他們明明告訴我是那老翁故意將女兒拋在你家門前……」

  潘方垂下眼睛,低聲道:「不管前情如何,事實是,微臣確實抱了那姑娘。」

  「潘愛唧!」姜沉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在意,也許是因為她曾經親自見證過潘方與秦娘的悲劇,心中一直對他滿懷愧疚,因此,此刻突然有人硬生生地塞了個女人給潘方,就好像是在一手毀滅那段悲傷到了極致,卻也美麗到了極致的情緣。

  她的內心深處,怎麼也不能接受,於是深吸口氣,沉聲道:「總之,這門婚事,哀家不准!哀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跳火坑!」

  潘方仰起瞼龐,注視著她,然後,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潘方輕輕地嘆了口氣,目光裡露出幾分懷念,「只是覺得,娘娘還是當初的那個娘娘,微臣……很感動,也,很高興。」

  姜沉魚臉上一紅,知道他指的是當年出使程國的那個自己。害羞過後,則是慎重。

  「那麼這事你就聽我的,好嗎?」

  「娘娘……如果,微臣是真心想娶芳姑呢?」

  「什、什麼?」姜沉魚吃了一驚。潘方對秦娘如何,她可是親眼目睹過的,這樣的一個男人竟然會移情別戀?好吧,就算他會移情別戀,但是那個芳姑,在七子的描述裡可是那麼不堪的一個女人啊!怎麼可能?

  彷彿看出了她內心裡的想法,潘方笑了笑,道:「芳姑是個好姑娘。微臣知道娘娘大概也聽說了,她……耳朵聽不見.長得也不好看。但是,除了這兩點以外,她真的、真的是個很好的姑娘。」

  「潘將軍……」一時間,姜沉魚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微臣知道在外人眼裡,都覺得她配不上我,但是,微臣自己卻覺得跟微臣成親,反而委屈了芳姑……總之,這門婚事微臣是真心想要娶的,請娘娘成全。」

  姜沉魚定定地望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什麼都沒說,讓他回去了。

  過幾日,她微服出宮,在薛采的陪同下秘密去了趟潘府。潘方的府邸非常樸素,是個位於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過籬笆圍牆,姜沉魚看見一個女子在掃地。

  地上殘雪未消,她一點點地掃著,掃得很細緻。

  過了一會兒,潘方從屋裡走了出來,將一襲披風披到她身上,她抬起頭,對他眯眼而笑……姜沉魚看到這裡,命令車伕轉身回宮。

  回宮的馬車上,她問了薛采一個問題:  「你說潘將軍和這個芳姑在一起,真的無憾麼?」

  薛采沈默了很久,才回答她:「無不無憾我不知道,但應該挺幸福的。」說著,橫了她一眼,「你難道真希望他孤獨終老么?不要太惡毒。」

  「等等,我哪裡惡毒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覺得潘方既然喜歡秦娘,那麼就應該一輩子都為秦娘守身如玉,終身不娶……」

  「我沒有這麼想過!」

  「最好沒有。你自己已經這樣了,別盼望著別人跟你一樣。」

  「等等,什麼叫我自己已經這樣了?難道你是說我在嫉妒潘方?嫉妒他終於從對秦娘的執著裡得到了解脫,而我卻還在泥潭裡待著?」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

  「你……」姜沉魚氣得要死,但又拿他絲毫沒有辦法,最後只好搬出第一千零一句殺手鐧,  「哀家不和小孩一般見識。」

  「我九歲了。」

  「那也是小孩。」

  「哼。」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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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9: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部 女帝   第三十一章 裂錦

  圖璧六年的中秋,在一欣欣向榮的景象中款款而來。

  八月十四這天中午,姜沉魚正在給昭尹餵食時,羅橫通報道:「娘娘,貴人求見。」

  姜沉魚放下藥粥,剛命人放下簾帳,姜畫月便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臣妾參見皇后。」

  「姐姐休要多禮,快請坐。來人,看座。」姜沉魚走出去,邀她在外廳的桌旁坐下,看著雙頰豐滿的姐姐,不禁高興道,「姐姐產後恢復得不錯,氣色真好呢。」

  「自從我聽你的話不再吃那種藥後,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姜畫月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內室的帷帳一眼,才又道,「我剛接到書柬,原來母親和父親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沒有意外,今日申時左右到家。所以我來問問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當然要。我也接到了書柬,正準備去找姐姐商議此事呢。可巧姐姐就來了。」自從接到母親的書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還安好,姜沉魚好生高興,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親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母親,心情就難以平靜。

  這時,門外傳來些許爭執聲,姜畫月連忙道:「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魚命令道:「讓她進來。」

  一奶娘模樣的女子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進來。姜畫月上前接過嬰兒:「新兒,怎麼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等著娘的嗎?怎麼哭了呢?」

  奶娘憂慮道:  「老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麼哄也哄不住,只好帶來找娘娘了。」

  姜沉魚在一旁見那嬰兒長得是粉妝玉琢,實在可愛,不禁嚮往道:  「能不能讓我也抱抱?」

  「當然。」姜畫月轉身將嬰兒遞了過來。

  姜沉魚小心翼翼地接住,搖了搖,嬰兒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開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這裡……姐姐,他是不是餓了?」

  「不應該啊,剛吃過奶。」姜畫月見她抱也沒用,便將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聲哄了一會兒道,「妹妹,我有個不情之請……」

  「姐姐請說。」

  姜畫月的目光朝內室飄了過去:「是這樣的,新兒自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皇上。你能不能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知道皇上現在昏迷不醒,本不該提這種要求,但是……」

  姜沉魚有點猶豫,但看到哭個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軟,便點頭道:「好,來。」說罷,起身帶路。

  兩人一同走進內室,姜沉魚示意宮女拉開簾子,簾子拉開後,昭尹那平靜的睡容就出現在了姜畫月眼中——他躺在那裡,頭髮、瞼龐都非常乾淨,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看著他柔和的、放鬆的表情,真的很難想像,這個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愛場景,姜畫月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低頭對懷中的嬰兒道:「新兒,別哭了,來看看,這就是你父王。他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所以都沒顧得上跟新兒說句話,但是沒關係的,等你再大些,他就會醒了,到時候會帶新兒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兒的……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新野湊到昭尹臉旁。

  嬰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忽然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床上的昭尹。

  姜畫月見他有所反應,不由得喜道:「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兒不哭了呢!」

  姜沉魚在一旁看到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會因為感應到父親的氣息,而變得平靜嗎?

  姜畫月輕拍著新野道:「新兒乖,要健健康康地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說話啦。父王最喜歡最喜歡新兒了,乖啊……」

  新野目不轉睛地盯著昭尹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來。

  姜畫月慌了:「哎呀哎呀怎麼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還是先帶他回宮吧,也許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會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

  就在這時,「哐啷」一聲,重物落地。

  姜沉魚回頭,原來是一旁侍奉的宮女打翻了床邊的瞼盆。宮女自知闖禍,連忙跪下用一種很惶恐的表情道:「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麼了?」姜沉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發現昭尹瞼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他……醒了!

  頃刻剎耶,一股巨大的恐懼自腳底湧起,姜沉魚幾乎驚叫出聲,但她最後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著眼淚緩慢地滑過昭尹的瞼頰,流到了枕頭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舊一動不動。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開始搭脈,只覺脈象時快時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沉聲道:「傳太醫!」

  宮女們匆匆奔去叫人。

  姜畫月在一旁焦慮道:「妹妹,皇上這是……要醒了嗎?」

  「不知道。」

  「可是,他流淚了,他有反應!」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畫月忍不住上前幾步,騰出手去撫摸昭尹的瞼,「皇上?你感覺得到嗎?我是畫月……我帶了太子來看你,他叫新野,剛七個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

  哇哇啼哭的新野,懷抱希望的姜畫月,和床上雖然在流淚卻依舊沒有清醒痕跡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姜沉魚看著耶幅畫面,只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隔著一重紗在俯瞰眾人一般。但事實上,昭尹的任何舉動、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魚深吸口氣,沉聲說了第二個命令:「傳薛相。」

  又一撥宮人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江淮領著兩名太醫匆匆趕到,剛要行禮,姜沉魚就道:「別跪了,快看看皇上怎麼了?」

  江淮等人連忙上前查看,但剛把手指搭到昭尹脈上,臉上就露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畫月催促道:「太醫?怎麼樣了?」

  江淮踉踉蹌蹌地退後半步,撲通跪下,顫聲道:「微臣來遲一步,皇上他已經……已經……駕崩了……」

  姜沉魚只覺耳朵深處「嗡」了一聲,接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聽到,與此同時,她的視線陡然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呼道:  「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但無邊無際的黑暗漫天遍地地蓋了過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暗幕裡,許多個縹緲的聲音蕩來蕩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魚?沉魚……」

  然而,沒有一個是她想要的,或者說,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麼?求的到底是什麼?

  「姜家的小姐?」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是誰?是誰?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這句,不要這句。她要的不是這句,不是,從來不是啊!

  但是,那個人,從來沒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過她,從最開始的小姐,到後來,最親密時也不過叫了一句「沉魚」。

  那個人,是別人的「小紅」,但卻永遠只是她的「公子」……姜沉魚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知道是在做夢,卻又醒不過來。再然後,暗幕逐漸散開,依稀出現了淡淡的影像: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拖著一樣東西,非常吃力地住前走。

  四下裡一片靜籟無聲。

  那孩子跌跌撞撞,那樣東西實在太沉,而他又實在過於瘦小,因此每走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場景逐漸推近,地上的東西逐漸清晰,原來是個女人,一個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靈光閃過,一瞬間,她好像有點兒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某種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側頭一看,大吃一驚——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與她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那一幕,看著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棄。

  「皇上……」她聽見自己顫抖地開口,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也紊亂到了極點。

  但昭尹卻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她一樣,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少年,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流了下來,他不笑的樣子,看上去好生哀傷。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卻發現自己抓住了那個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徹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頭看她,口鼻模糊,卻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

  「幫幫我……」孩子哭了,「幫幫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裡了……幫幫我……」

  她心裡因這句話而好生難過,正想答應幫他,孩子突然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情,朝她大喊:「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害朕!姜沉魚,你竟然敢給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奪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會嘗到報應的!」

  報應——報應——報應——淒厲的嘶吼彷彿具備無比強大的力量,就像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誰來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話!一句正確的話,她就可以從這個夢魘裡逃出去了!快說啊,快說那句正確的話……就在她這麼掙扎時,一個清脆的有點尖刻又有點冷酷的聲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霧,像道閃電一樣的劈了下來:「昭尹死了。你還不醒?要逃避到幾時?」

  迷霧瞬間散去,姜沉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入目處,是懷瑾欣喜的臉:  「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魚有點木然地轉動視線,大紅色的帳幔旁,一襲白影醒目如雪,依舊是深沉的、帶點冷淡的表情,依舊是尚屬於孩童的、稚嫩的年齡,然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

  她掙扎著支起身坐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沙啞:「薛采……你,剛才說什麼?」

  薛采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可終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沒法下葬了。」

  姜沉魚只覺惱裡一陣雷聲轟鳴,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頭。對了,她在昏倒前,太醫說昭尹死了……那不是做夢……但是,為什麼?

  明明聽見了新野的哭聲,所以流下了眼淚;明明對外界的事情開始有了反應的……為什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夢中來質問她、報復她麼?

  姜沉魚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將一碗湯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喝下去。」

  姜沉魚看了那好像清水卻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湯汁一眼,皺了下眉,但沒問什麼,乖乖地喝了下去。說也奇怪,那湯汁一經飲下,清涼的感覺就迅速在體內散發開來,連帶著頭疼都減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毒藥。」

  「真的?」

  「假的。」薛采瞪著她,「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問清楚是什麼東兩就吃下去。」

  「但這不是你給的麼?」

  薛采怔了怔,有點被感動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就算是我給的,也不可以亂吃。」

  「原來你竟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了……」

  「那是因為……」薛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後非常嚴肅地壓低了聲音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而週遭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撲上來吃了你。」

  姜沉魚重重一震,攏髮的手便停在了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似的轉頭盯著薛采,輕聲道:「你在說什麼?『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

  「不是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

  姜沉魚雖然全身虛弱無力,但聽到這話也還是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麼?誰要為帝?」

  「你啊。」薛采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聽起來清楚得幾乎可怕,「就是你,姜沉魚。」

  「你開什麼玩笑?」

  薛采湊了身,平視著她的眼睛,冷冷道:「我沒有開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開……開什麼玩笑!」姜沉魚終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顧不得赤著雙腳,急聲道,「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會產生如此瘋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遺體現在在哪兒?不、不對……今天是十五嗎?母親回家了啊,我要去見她……」她的頭突然一陣抽動,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幾乎讓她尖叫出聲,但如此徹骨的疼痛,奇異地抵消了頭部的疼痛,她顫顫地抬起眼睛,望著他,看見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薛采……」

  「最後一步了。」薛采用一種她從沒聽過,或者說他從來沒用過的溫柔的聲音道,「只差最後一步,走過去就可以了。姜沉魚,你走了這麼這麼久,放棄了那麼那麼多東西,難道,只是為了停在這裡嗎?」

  「但是……我……我不要當皇帝……」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也許是他的眼神太親切,姜沉魚忽然就哭了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個公道,因為他太過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歸咎在公子身上,並去深深地傷害公子甚至最後捨棄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才能抵消那種痛苦。所以我選擇披上替天行道的虛偽外衣,捲入齷齪骯髒的政治,去搶奪天下人都要的權勢……我壓根兒不喜歡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歡批奏摺,我更不喜歡開口閉口都要哀家愛卿……這個樣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魚啊!」

  「但你卻做得很好。不是麼?」薛采的眼裡有很濃很濃的悲傷,那令他看起來難得一見的柔軟。

  「薛采,我剛才在夢裡看見昭尹了,我夢見他變成了小孩的樣子,好可憐,真的好可憐……我好後悔,我後悔我什麼機會都不給他就讓他變或了一個活死人,我後悔我都沒有給他一個可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其實作為一個帝王,他比我更合適,也更出色,我、我不應該搶他的東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現在死了,我再怎麼愧疚都於事無補了,我好後悔,我真的真的好後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你只是負罪感作祟罷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覺得對他有愧,所以不肯進一步登基,但是,聽我說——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嚴肅。

  但此時的姜沉魚,根本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見母親……對了,我什麼都不當了,什麼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親在一起,我要陪她度過她最後的生命,我要當一個好女兒……」說到這裡,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住外走。

  薛采低吼道:「那這江山怎麼辦?」

  「根據我朝曆法,傳給新野。」

  「他才一歲!」

  「有你們輔佐他,可以的。」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朝野上下誰會聽他的?」

  姜沉魚的腳步停住了,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轉頭道:「你說得對……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臨朝稱制,繼續替他看著這個江山,等他慢慢長大。總之,我絕對不要自己稱帝。這是昭尹的於朝,我要還給他的兒子。」

  薛采露出極端失望的表情。

  兩人就那麼彼此對視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後,薛采垂下眼睛,終於開口了,聲音陰沈得可怕:「那麼,請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魚心中一沉,急聲道:「什麼?」

  「再見。璧國的太后。」薛采冷冷說完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等等!我不許你走!」

  薛采停下腳步,揚唇諷刺一笑:「只有最強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個女人,還是抱著孩子繼續做閤家和睦的夢去吧。」

  姜沉魚連忙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後只聽「哧」的一聲,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沒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宮。

  只剩下姜沉魚,呆呆地看著於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氣候怡人的初秋,卻在這一刻,冷如冰窨。

  薛采再也沒有出現。

  姜沉魚一開始還覺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慪氣,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淌,薛采遲遲不見時,才知道,這一次,他是來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畫月一手操辦的,她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麼瑣碎複雜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順順利利地處理妥當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對於讓位放權的念頭更加堅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緒不寧,怎麼也沒辦法專心處理朝政。

  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慪氣。但薛采……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小孩那麼簡單啊……姜沉魚有時候甚至覺得,因為薛采的存在,從而令她覺得公子還沒有徹底離開,還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邊。

  但現在……連薛采都走了……姜沉魚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睡夢中聽見門響,總覺得是薛采回來了,但一睜開眼,又是失望。

  她這種患得患失的樣子,最後連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幹嗎那麼在乎那個小薛采啊。那傢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對娘娘也呼來喝去,毫無做臣子的樣子。這種奴才,少一個是一個,免得大家到時候都有樣學樣,還以為娘娘好欺負呢。」

  她沒有回答。握瑜不會懂的。不會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歷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麼,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對她來說,薛采就是那個不可或缺。

  世事多麼神奇,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到現在,那麼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來去匆匆,消失無蹤。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邊。

  如今,他轉身離去,身邊那個地方,就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上。

  怎麼辦……怎麼辦……

      懷瑾倒了杯茶,遞到她身邊,輕聲道:  「娘娘,喝茶吧。」

  姜沉魚低頭,又是大溪菊茶,一顆心頓時變得更加糾結了起來。像自己這種喜歡了一種茶都會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適應了一個人,卻突然又沒了,怎麼忍受啊……「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魚一顫:「什麼?」

  懷瑾笑了笑,笑容裡有清澈如水的洞悉:「娘娘和丞相慪了這麼多天氣,也該氣消了。娘娘既然那麼捨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許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魚「啊」了一聲,發起怔來。

  「娘娘,丞相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畢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為沒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歲就全家滅門了,爺爺奶奶,父母親喊,全死了。現在連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覺得,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守著那麼幢孤零零的府邸,難道不是也很可憐嗎?所以……」

  懷瑾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就跳起來衝了出去,邊跑邊喊:「備車!備車!我要去丞相府——」

  懷瑾說得對。

  其實薛采比她更可憐。起碼,她還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個還在冷宮裡的姑姑薛茗,就再沒有親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這個人,不捨得他離開的話,就應該去努力留住他——這樣積極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魚一貫的行為啊。

  薛采,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當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抓著最真切不捨的希望。

  一盞孤燈映寒窗。

  竹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越發顯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紙上,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當姜沉魚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進內院,遠遠看著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薛采始終沒有搬出姬府,雖然成為丞相後,他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卻拒絕了。關於這點,姜沉魚心裡挺理解,換做是她的話,也會選擇留在姬府的。不僅僅因為這裡有公子留下來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姬嬰的府邸確實很方便,離皇宮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內設施一應俱全,設計合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時間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當她親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身後道:「自從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魚凝望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  「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性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少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不知是傷感還是其他,「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入他的房間。」

  姜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她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采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抬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她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采還沒有準備好麼?

  姜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采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采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卻依舊膠凝在書內,不肯看她。

  姜沉魚索性伸出手壓住了那本書,道:「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為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采從她手裡抽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亂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為然,「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采!」姜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看著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身體先意識地伸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侍過,頓時怔了。

  而姜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佯失態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來,尷尬地藏到背後,咳嗽幾聲道:「總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不許擺著一副門神臉給我看。」

  薛采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彷彿是毫無表情,又彷彿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

  姜沉魚的心,忽然間就軟了,放柔聲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麼,今日我便來跟你說理。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聽你的話,但如果我說服了你,你就得聽我的,乖乖給我重新回來上朝。你……同意嗎?」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將目光轉開。以姜沉魚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樣就算是同意了。於是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那麼我先說。薛采,我不願意稱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為帝,於國而言足禍。雖然現世已經有了一位女帝—程國的頤殊,但是,大家是怎麼說她的、怎麼看她的,我們都很清楚。我姜沉魚沒有這個勇氣,敢去挑戰數千年來的禮法傳統。」

  薛采沒有任何反應。

  姜沉魚又道:「第二,如果我稱了皇帝,你讓新野以後用什麼樣的身份繼承圖璧呢?我若為帝,江山必改,從此皇族姓姜不姓李,那麼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奪權,否則下一位君王也會姓姜。我不能讓姜家走到這一地步,背負起篡權改國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時用鐵腕控制時局,但百年後,史書會如何寫我?如何寫姜氏?又如何寫新野?這對他,實在是太殘忍了。薛采,這麼多年來,因為繼位這一事由而被毀掉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昭尹如果沒有被送進宮,他不會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離;頤非如果沒有早年亡母,就不會陰陽怪氣,瘋瘋癲癲;頤殊如果沒有被其父強暴,就不會陰險縱慾、寡情冷血;甚至……還有你。薛采,一個安定的童年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你應該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們已經是無可挽回了,但是,我們起碼可以把幸福和快樂留給下一代,不是嗎?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著自己啊,我要為新野考慮,我更要為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多多考慮。」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好像有點兒被說動了。

  姜沉魚將手中的經書,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嗎?昭尹生前對我說,如果我真想為了新野好,就應該將他過繼過來,變成我的兒子,親自撫養。當然,那個時候情況不同,昭尹還活著,也許其他妃子也會有別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為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耶麼,由皇后來撫養是最名正言順的。現在的新野已經沒有這種後顧之憂了。但當時,我聽了昭尹的話後,心裡很難受,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夢。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瞼血淚地喊:  『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我從那個夢裡醒過來,渾身戰慄。」

  薛采的唇動了幾下,然後抿得更緊。

  「薛采,我醒來後就對自己說,那個柵欄裡的人,是我姐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手足之親的姐姐,我不能讓她真的遭遇那種境地,我不能毀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對姬嬰無情,頤殊可以逼死她的哥哥們,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那麼我跟他們——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昭尹死了,這個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許有任何節外生枝。你能明白嗎?」

  薛采默默地拿起經書,轉身將書插回到了書架上,然後,就保持著那個背對著地的姿勢,輕輕地、一停一停、異常艱難開口道:「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得不說,她想過了無數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薛采執著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燈光照著薛采的脊背,也將他的影子重疊到了書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兩個他一般。而他背對著姜沉魚,始終沒有回轉身,低聲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註定要老死宮中,孤獨一生。但是,你才十七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雖然……姬嬰死了,但是,你會遇到其他的會珍惜你、對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個機會。而稱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後宮,你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姜沉魚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樣從身後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個頭,她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你怎麼會想到這種理由呢?竟然還為這樣的理由跟我慪氣,不理我,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傻瓜……」

  薛采一動不動,任由她抱住自己,臉龐藏在了濃濃的陰影中,任誰也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我……」姜沉魚斷斷續續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許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來,我都是個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歡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歡我,也死了。作為國母,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就已開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這樣過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為什麼你不知道呢?我這裡,這個地方……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因為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那樣美好的人,所以,我雖然孤獨,但不空虛啊。」

  她將薛采的身子扳了過來,捧起他的臉,用無比溫柔卻又哀傷的目光,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道:「正如你聽說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聲反駁:「我那只是故意刁難……」

  姜沉魚笑了一笑:「但換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經滄海難為水。」

  薛采又沈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姜沉魚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牽,彼此傳遞著體溫,「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顯顫了一下。

  姜沉魚這才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我們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活,那麼,我可不可以請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現在問我這世上最不願失去的人是誰……我的答案,是你。」

  薛采的呼吸明顯緊了起來。

  「我若失去了母親,因為潛意識裡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會做足準備勇敢地繼續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雖然悲傷但會更努力地去照顧新野,讓她沒有牽掛;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彌補和割捨,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采,你知不知道,你於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歲時愛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為公子報仇的副手劍;你還是我成為璧國皇后以來的第三隻手……」說到這裡,姜沉魚合攏雙掌,將薛采的手包在了裡面,凝望著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註定讓你我結緣,那麼,就絕對不允許被天命之外的事情所破壞。我們,和好吧。」

  薛采久久地注視著彼此交握的雙手,最後,生硬地點了下頭,就當是同意了。

  姜沉魚的笑容一下子燦爛了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你明天就得回來上朝。」

  薛采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姜沉魚凝視著他,幽幽一嘆道:「你……有時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撲哧一笑:「但更多時候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罷了。」

  薛采立刻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著她。

  姜沉魚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當太后的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實也可以有後宮,收羅一大堆男寵的哦。比如先秦時的趙姬與嫪毐;比如北魏時的馮太后與王睿李沖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采迅速坐回到了書桌旁,一邊拿起書箋開始回信,一邊冷冷道:「娘娘如果沒什麼其他事的話就請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魚見目的達到,便掩唇笑著轉身準備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卻傳來薛采的聲音:「等一下。」

  她回頭,眸光流轉:「什麼事呀?薛弟弟?」

  薛采對她這個稱呼卻沒什麼反應,嚴肅的小臉上有著一種奇異的憐憫:「你今天說過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住了。」

  「所以?」見他這麼一本正經,她反而覺得有點不安。

  「所以,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嗯?」越來越不明白了。

  「沒什麼事了,你走吧。」薛采說完,低下頭又開始寫字。

  姜沉魚一頭霧水地看了他一會兒,心知若是他不想說,就算她繼續追問也沒有用,算了,反正遲早會知道的。一想到她和薛采冰釋前嫌了,心情不禁又好了起來,一路上微笑著出了府。她坐上馬車,在車內也想著薛采剛才的一系列反應,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當然是薛采竟會為她考慮這到這種地步,這個眼高於頂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孩子,卻會一心一意地為她著想,多麼溫暖,多麼感動。

  酸的則是其實正如他所說,成為女帝她才有機會得到感情上的歸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謂的男寵一說,不過是一場戲虐罷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清楚這一點,薛采也很清楚這一點。

  母親,對不起啊……女兒這一生,看來是真的與生兒育女、舉案齊眉無緣了………剛想到這裡,馬車驟停,突如其來的衝擊力,令得她頓時坐不穩,朝旁邊栽倒。顧不得胳膊的疼痛,她連忙掀起窗簾探頭問道:「發生什……」

  才說了三個字,聲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嗖地破空飛來,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頰,釘在了車壁之上。

  姜沉魚連忙縮回車內,緊跟著,外面響起了侍衛的叱喝聲和兵器相接的打一聲,偶爾還有受傷倒地的悶哼聲,亂成一片……姜沉魚縮在車中,揪住自己的衣襟,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此番出宮乃是臨時起意,因此帶的護衛並不多,而且淇奧侯府又近,原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大事,不曾想重然就會遇到伏擊。

  是誰?

  是誰要暗殺她?

  一時間,腦裡飛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每一個,都殘忍得讓人害怕。

  「噗」的一聲巨響後,一把刀砍進了車壁,緊跟著狠狠一拉,整個車廂就像個紙盒一樣散了。車壁倒下去後,姜沉魚終於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她所帶的二十名侍衛已經全部倒在地上,模樣恐怖地死去。

  僻靜的長街風聲嗚咽,十幾名蒙面黑衣人呈圓形朝她聚攏,將她圍在了中間。

  這是姜沉魚生平第二次遇到伏擊。

  上一次,是在程國。那次起碼還有師走在她身邊,因此雖然慘烈,卻並不感到太害怕,而這一次,則是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個。

  這些人想做什麼?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嗎?如果可以對上話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個殺的姿勢,姜沉魚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們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眼看著眾殺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撲過來,姜沉魚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閉眼的一瞬間,耳旁風聲呼嘯,無數種複雜的聲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降臨,姜沉魚一呆過後,緩緩睜開眼睛——只見那十幾名蒙面黑衣人保持著前撲的姿勢,一動不動,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則充滿了恐懼,說明他們還沒有死。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

  姜沉魚連忙轉身,就看見了朱龍。

  朱龍的手指悠然地從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後側過身來對她拱手參拜:「屬下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從哪裡來的?」她閉眼之前,四周根本沒有人啊,就算朱龍輕功再好,也不可能橫飛十幾丈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裡,不但如此,還連點十幾人的穴道制服了他們。

  朱龍依舊畢恭畢敬道:  「回娘娘,屬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馬車下面。」

  姜沉魚驚駭地去看那個已經四分五裂了的馬車,唯獨車底還好好地安在輪子上,也就是說,朱龍之前就藏在車底下?

  「你為什麼會藏在我的馬車下面?還有,他們都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些問題,還是由主人來告訴你吧。」

  「啊?」姜沉魚一怔,繼而順著朱龍的目光回頭,就看見長街盡頭,慢慢地走出了一隊人馬,清一色的白衣颯爽,肩披圖騰。

  ——白澤。

  是白澤。

  姜沉魚的心揪緊了,然後就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馬之後,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這邊走了過來。

  「薛采……」是他。

  他……也來了……薛采走到她面前,揮了揮手,十二名白衣鐵騎立刻下馬,將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綁,掀去他們臉上的黑巾,露出真實面容來。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羅大人,好久不見啊。」

  該人約摸三十出頭,長得又瘦又小,瞼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痦子,模樣有點眼熟,但姜沉魚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圓瞪,幾乎要瞪出火來,卻苦於穴位受制,不能說話,因此只能恨恨地瞪著薛采。

  薛采轉過身,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殺了。」

  綁住那人的鐵騎應了聲是,手起刀落,頭顱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飛出來,盡數潑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姜沉魚大吃一驚,沒想到薛采竟然什麼都不問就開始動手殺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顯然被這一幕給驚到了,臉色煞白。

  薛采背負雙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過,邊走邊道:「張大東,你的表妹還在窯子裡等著你拿到錢去贖她麼?陸小周,跟了羅與海十年,他可總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還是半點進步都沒有呢。賈小九,娶了蕭將軍的女兒,也不能讓你一步登天麼?怎麼還要自己親自來殺人啊……」他每走過一個人面前,就說出對方的身份來歷,直將對方本已毫無血色的臉,說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個兒說了一遍後,轉身冷笑道:  「你們以為我會嚴刑拷打,要你們說出主使者是誰麼?你們以為能仗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要脅我麼?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每一個人我都清清楚楚,你們身後的靠山是誰,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對你們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過——」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已經徹底呆住了的姜沉魚一眼,目光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眼神,再度看向眾黑衣人時,就多了幾分邪惡,「我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決定饒過你們其中的三個人。你們哪三人先開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說一遍給我們的皇后娘娘聽,我就放了誰。其他人,哼哼。」他雖然沒說其他人會怎樣,但是鮮血淋漓的頭顱還在地上,下場如何,已很明顯。

  因此,眾黑衣人彼此對望一眼後,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娘娘!是羅與海羅大入指使我們來刺殺娘娘的!」

  「羅與海是收了蕭將軍的好處,說是事或之後升他當二品大官……」

  「姜貴人與蕭將軍已經聯手,只要除了娘娘,扶植小太子登基,姜貴人就會啟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點錢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嗚嗚嗚嗚……」

  一個個聲音,非常紊亂地交彙在一起。

  姜沉魚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偌大的天與地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誰也不在了。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眾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越說越亂,越說越雜,最後薛采喊了聲: 「停!」

  這呱雜訊才得以停止。

  薛采揮揮手,鐵騎們就押著那些黑衣人離開了。

  他這才走到姜沉魚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朝她伸出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目光從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她,淡淡道:「羅與海和蕭青勾結起來,唆使姜貴人對你設下的這個暗殺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親那日執行。但那天出了點意外,你因為震驚於皇上的去世而暈厥,此後一直閉門不出,羅與海無計可施,苦等了許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貴人暗中收買了給皇上擦身的宮女,給他下了另外一種毒藥,讓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說,從半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只是默默觀望,暗暗部署,沒有說破。」

  「然後你就故意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姜沉魚終於能開口出聲,聲音卻乾澀得可怕,「你串通了我的恃女懷瑾嗎?讓她遊說我來看你,並將消息放了出去,讓那些人以為有機可乘,於是埋伏在這裡等著殺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實告訴你——許多狼都在暗中虎視眈眈,等著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隻狼,名叫姜畫……」

  「夠了!」姜沉魚吶喊出聲。

  薛采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目光,動了幾下唇,卻不再說話。

  姜沉魚摀住自己的瞼,只覺身體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一樣,灼熱得快要炸開,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宣洩出去。於是她轉向朱龍,沉聲道:「你送我回宮!」又走到一名鐵騎面前,「把你的馬給我!」

  鐵騎連忙將韁繩呈上。姜沉魚一把接過來,翻身上馬,然後狠抽一鞭,白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龍看向薛采,薛采朝他點了點火,朱龍這才也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長街漫漫,兩騎白馬一前一後地飛快奔馳著,清脆的蹄聲一下一下,彷彿能將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著兩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點期待,又有點悲傷。

  姜沉魚抓緊韁繩,顧不得迎面吹來的風直將她的髮髻盡數吹散,長髮披散下來,四下飛舞。她只是紅著眼揮鞭,催促白馬加快速度,眼淚隨顛簸流了一些出來,又很快被風吹乾了。

  她的騎術其實並不人好,但此刻伏在馬上卻是異常沉穩,連跟在她後面的朱龍看了,都有幾分驚訝。

  如此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宮門到了。

  門前的侍衛們正要攔阻,姜沉魚馬鞭一揮而下:「沒眼力的奴才,連哀家都認不出了嗎?」

  侍衛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行禮。

  姜沉魚翻身下馬,一邊快步進門一邊厲聲道:「所有人都給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許動!」

  幾個原本想偷偷轉身離開的侍衛頓時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

  「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她生性溫婉,鮮少有如此嚴厲的時刻,因此,這一連三個斬字說出來,所有下跪的人都感應到了肅殺之氣,撲面而至。

  姜沉魚無視跪了一地的下人們,逕自大步往前走著。羅橫聞訊匆匆趕來,剛喊了一聲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嚇得咕嚕跪下了。

  「我再說一遍——」姜沉魚冷眼環視著眾人,一字一字道,「除了朱龍,其他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

  眾人見連宮中權勢最大的羅橫都跪下了,頓時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全身顫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姜沉魚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寧宮。

  殿前的兩名宮女看見她,剛想開口,她嗖地一鞭劈過去,抽在兩人身旁的空地上,宮女們頓時花容失色,撲通跪下。

  姜沉魚飛起一腳,將殿門推開,屋內,姜畫月正在給新野蓋被,聽聞聲音抬起頭來,看見她,表情明顯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絲笑容道:「妹妹……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姜沉魚沈著瞼走進去,環顧著室內其他的宮人們,冷冷道:「你們全都退下,在外頭跪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宮人們忙去看姜畫月,姜沉魚眉頭一皺,喚了一聲:「朱龍。」

  朱龍立刻上前,一手一個,「嗖嗖」兩聲,丟出宮去,那兩人發出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兒。其他人見此情況哪還敢再有所猶豫,紛紛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還在遲疑。姜沉魚立刻將冰冷的目光轉向了她:  「你也出去。」

  「是……」奶娘顫抖地抱著新野住外走。經過她身邊時,姜沉魚忽然把手一攔:「放下太子。」

  「什、什麼?」奶娘還在震驚,朱龍已從她懷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動作迅速輕柔,熟睡中的新野沒有醒過來。

  「把孩子還給我!」姜畫月立刻急了,衝上前去想要攔阻,姜沉魚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你們退出去。」

  朱龍一手抱著新野,一手抓著奶娘,強行將其拖出宮,緊跟著,「吱呀」一聲,宮門被重重合上。

  姜畫月掙扎著尖叫道:「把孩子還給我!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對太子動手!」

  姜沉魚忽然鬆開手,姜畫月來不及收力,一下子前衝,栽倒在地,再回頭看她時,眼神裡就多了許多驚懼:「沉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啊!」

  「我幹什麼?」姜沉魚素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著這個自己最珍惜也最維護的姐姐,心中一片冰涼,「我反而要問問姐姐,你想幹什麼?」

  「什、什麼?」姜畫月閃過心虛之色,但猶自嘴硬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晚上的發什麼瘋,快把新野還給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風高夜,適合發瘋,也更適合殺人,不是嗎?」

  姜畫月繼續裝傻:「我不陪你無聊,我要去找新野……」說著就往門口走。

  姜沉魚冷冷道:「你這個時候應該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張大東、陸小周、賈小九他們吧?」

  姜畫月整個人一顫,停下了腳步。

  「哦,不對,這些只是小囉囉,也許你沒聽過,那麼下面兩個名字你肯定知道——羅與海、蕭青。」

  姜沉魚每說一個名字,姜畫月的眼皮就一陣跳動,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姜沉魚看見她的這個反應,心中更是失望,失望過後,則是深深的悲痛。內心深處有什麼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開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卻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療。

  「為什麼?」姜沉魚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浸淫在了鮮血裡一般,「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姐姐?」

  姜畫月一動不動地站著,沈默了好一會兒後,開始冷笑:「為什麼?你說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問你!我已經準備讓新野登基了,他馬上就是璧國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將會和我一起分享這份榮光……」

  「很好,你終於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姜畫月打斷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殘忍,「事實是——我根本不願跟你分享。或者說——你憑什麼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這樣叫我!」姜畫月咬著嘴唇冷笑,「每次聽你這麼柔兮兮地、表現得好像很親密地喊我,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魚!」

  姜沉魚的睫毛悸了一下,一個事實開始浮出水面——畫月她,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麼?你早就知道這點了!」姜畫月總算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於是,原本還在姜沉魚腦中一團朦朧的事件瞬間就變得清晰了,一條一條井然有序地並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極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緒,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是杜鵑告訴你的?」想來想去,也只有杜鵑會透露這個消息給她了。

      杜鵑當時果然在撒謊,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圖謀的,她既然要為養父母報仇,就絕對不會放過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唯一能報復姜家的方法只有——畫月。

  是了,她把事實告訴了畫月。於是,畫月就崩潰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魚的身體因為失望和憤怒而開始發抖。

  而一旁的姜畫月顯然誤解了她的反應,恨聲道:「是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啊!我的整個人生算什麼?你告訴我,到底算什麼啊?我說為什麼兄妹三個裡我最不受寵愛!我說為什麼非要我進宮!我說為什麼進了宮我卻不能受孕,原來,是你爹在我的飲食裡下了藥!想讓我不孕終身!姜仲他還是人嗎?你告訴我,他是人嗎?」

  姜沉魚心痛如絞,一時間說不出話,而姜畫月便將她當成了默認,笑得更是悲涼:「但老天有眼,讓我畫月在那樣的百般陷害裡還是有了龍種!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輩子,竟然也會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沒有難產而死,反而順順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魚想起了那一日,畫月最終平安誕下新野,當時自己進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著說對不起,那時候真以為一切已經苦盡甘來,真以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為從此就日出雲開再無心結……多天真。

  多麼天真的自己啊……姜畫月看著她,表情忽然一變,由悲涼轉戰了刻薄:「姜沉魚,你以為,你讓新野登基我就會感激你麼?真可笑,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脈啊,皇上死了,本來就該他登基不是麼?而你,連跟皇上肌膚之親都沒有的女人,憑什麼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挾天子以令諸侯了那麼多年,夠本了。你還想霸佔著那位子到老麼?」

  「所以你就殺了皇帝,然後還要殺我?」姜沉魚輕輕地問。

  姜畫月眼中有一瞬間的心虛,但很快就又變成了冷酷:「是。反正皇上都已經那個樣子了,還不如讓他早點走的好。夫妻一場,我也算對得起他了。」

  姜沉魚的聲音更加低迷:「耶麼我呢?你對得起我嗎?姜家就算再怎麼對不起你,但你捫心自問,我姜沉魚對你如何?」

  姜畫月定定地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姜沉魚啊姜沉魚,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啊……哦不,應該說是,你永遠那麼無辜,永遠是大善人,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你,沒有你對不起別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麼你最清楚了。別的不說,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聯合起來給皇上下毒,就夠讓你被千刀萬剮了!」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

  姜畫月的五官開始扭曲,充滿了怨恨:「你為了姬嬰耶個不愛你的男人,竟然對當朝天子下毒,作為臣子,你罪無可恕!你為了另一個男人,竟然對自己的丈夫下毒,作為妻子,你該浸豬籠!你為了一個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為妹妹,你還有什麼臉見我?還口口聲聲說沒有對不起我!你殺了我丈夫,就等於是毀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

  「你看看,嘖嘖,好無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當看見你這樣的表情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死了,好想吐!」姜畫月說著,做出嘔吐的樣子。

  姜沉魚顫聲道:「所以,你聯合外人來殺我麼?」

  「外入?什麼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沒有血緣的話,你不也是個外人嗎?姜沉魚。」姜畫月故意把姜那個字喊得很重,聲音裡滿是嘲諷。

  「那麼,我可否請問一下,我死了後,你如何收拾殘局?」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露出倔強之色,大聲道:「什麼殘局?你死了,當然是扶植新野為帝……」

  姜沉魚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她:「然後你就名正言順地晉陞為太后臨朝稱制,處理國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獨當一面了,再把權力還給他——你認為,會這樣嗎?」

  「你什麼意思?」姜畫月警惕地瞪著她。

  這回輪到姜沉魚嘲諷一笑。

  「你笑什麼?」

  姜沉魚又笑了一聲。

  「你到底在笑什麼?」姜畫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個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說,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愚蠢的。」

  「你說什麼?」姜畫月氣得撲了過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魚輕輕一閃,她就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卻有著比任何鄙夷、嘲諷更傷人的力量:「你以為宮裡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麼簡單?打罵幾個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們乖乖聽話,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為羅與海跟蕭青就那麼向著你,只要你許了他們榮華富貴,他們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為一個女人,又要帶孩子又要處理國事,能夠面面懼到?」

  她還沒有說完,姜畫月已吶喊道:「姜沉魚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麼?」姜沉魚涼涼一語,令得姜畫月重重一震,  「你不會真的以為羅與海蕭青之流的能與薛采相提並論吧?薛采可是白澤的新主人,而自澤在璧國意味著什麼,你應該也很清楚。」

  姜畫月「哼」了一聲,許久才道:「你以為薛采就那麼向著你麼?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宮,就算他不會幫我,但起碼也可以不與我為敵。」

  「好,就當是這樣。可我還有整個姜家的靠山,你有麼?」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個姜氏,朝野之外,還有江晚衣,這些……你都有嗎?」

  「你!這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買!」

  「我還與宜王、燕王都有交睛,你有嗎?」

  「你……」

  「最後一點——」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來殺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卻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命令宮裡所有的人全部給我跪著,沒有命令不許起來,還抱走了你的兒子,璧國未來的皇帝——這,就是你和我二間的差距。」

  「你!」姜畫月尖叫一聲,再次撲了過去。

  這一次,姜沉魚沒有避開,反而反手一把抓,主她的胳膊緊緊箍住。

  雖然姜沉魚沒有學過武功,但是前住程國那一趟歷練,令她眼光精準,觸感敏銳,又豈是姜畫月這種久住深宮的人可以比擬,因此,姜沉魚這麼一箍,姜畫月便無法動彈了。

  「讓我告訴你,如果我死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姜沉魚貼近她,保持著可以感覺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用極為堅定的聲音緩緩道,「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確會成為璧國的皇帝,而你也的確會晉陞為太后,但是,你們兩個孤兒寡母,要人沒人,要權沒權,滿朝文武都非舊部,根本不會聽從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羅蕭二人,就會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宮職,更多的權力,你若乖乖聽話還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們就完全可以將你囚禁,然後,以你的名義為所欲為。他們會和其他臣子彼此爭權奪勢,若贏了你就是他們的傀儡,若輸了的話則連你和新野也會變成陪葬品,從此天下大亂……」

  「你、你、你……」姜畫月嘶聲道,「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清楚!」姜沉魚用力一推,姜畫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魚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經跟父親為了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爭得面紅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國前是多麼絕望卻又滿懷柔情地擁抱她;想起少女時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當什麼了?你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盛世當什麼了?甚至……你把新野當什麼了?你竟然為了一己之私,要將他放置在那樣一個危險的境地裡,讓羅、蕭之流的賊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讓他成為四國的笑柄!姜畫月,你是豬嗎?不,連豬都比你聰明,你根本沒有任何頭腦!而像你這樣無智、無德、無恥、無可救藥的人,竟然也敢跟我爭,簡直是我的恥辱!」最後一句話喊出去的時候,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卻不知是為了自己,為了新野,還是為了姜畫月,甚至是為了……這圖璧江山。

  她深吸口氣,上前打開了宮門。

  夜晚的風立刻爭先恐後地湧了過來,姜沉魚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檻處,看著依舊跪在外而一動不動的宮女太監侍衛們,目光徹冷,緩緩道:「傳哀家懿旨——姜貴人德行有失,不足以勝任教育太子之事。從今日起,太子由哀家親自照顧,未經哀家允許,不許姜貴人私見太子,更不許她出此門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順的聲音依次傳遞,半隨著殿內姜畫月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奇異地與江沉魚之前所做過的夢境,重疊在了一起……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天命……不可違。

  這一刻,姜沉魚心中,油然升起了對命運的恐懼。

  很多事情,無論你多麼不願意,多麼不甘心,甚至多麼不捨得,還是會被一步步地,逼到絕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棄,不得不硬起心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十足冷酷,卻又最終成功了的人。

  姜沉魚沒有再理會姜畫月的哀嚎聲,帶著一種視死如歸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宮,然後對裡面的宮人道:「你們全都出去。」

  宮人紛紛退下。

  懷瑾臨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後,還是選擇了沈默,乖乖地低著頭出去了。

  厚重的宮門緩緩關上。

  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得整個屋子沒有死角。而姜沉魚就沐浴住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個花瓶前,抓起來,狠狠往牆上擲去——「哐哪——」花瓶應聲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個花瓶前,抄起,一擲;抄起,一擲;抄起……哐口郎哐啷郎……不一會兒,地上就到處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甘休,衝過去將帳幔一扯,用力撕開。

  哧哧哧……不夠!不夠!這些遠遠不夠!

  這些聲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姜沉魚四處觀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毀的全部毀了,如此砸到無物可砸,撕到無物可撕,毀到一室狼藉後,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地失聲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棄自己的未來準備將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著他,守著圖璧江山,就這麼和姐姐相親相愛地過下去的……為什麼要逼她?

  為什麼要把她最美好的夢想親自砸碎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實,每個細節,都滲透著醜陋和骯髒!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薛采的話於此刻重新浮現,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叫住她,然後對她說:「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他是在提前給她服藥,好讓她在痛楚襲來時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卻不知道,那藥根本沒有用,她還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腸寸斷,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萬次,就這樣死過去!

  因為太過痛苦,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輕輕地問:「我可不可以再原諒畫月一次?」

  再原諒一次,然後,一切都還可以照著原來設計的藍圖走下去——新野還是皇帝。

  她和畫月還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溫順,一切都順順利利。

  ——只要她肯忘記今晚所發生的事情,再原諒畫月一次。

  姜沉魚開始住前爬,用手臂拖動著自己僵硬的身體一點點往前挪,挪過滿是碎片的地面,無視自己的鮮血淋漓。

  如果這麼這麼痛苦,那麼,原諒畫月不就好了嗎?

  原諒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殺自己,不去計較她那麼自私,不去介意她那麼愚蠢……原諒她!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種緊繃的壓力,開始號啕大哭。

  哭得像把心臟也吐出來。

  哭得像把血液全部噴乾。

  哭得像是窮盡了十輩子的悲傷一樣,毫無節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絕的哭聲中,宮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人,披著燈光出現在了門口。

  姜沉魚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哭泣,繼續號啕。

  那人反手關上宮門,然後一步步,很慢,卻很沉穩地朝她走過去,最後停在她面前。

  姜沉魚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雙白鞋,鞋頭上繡著圖騰,卻不是白澤,而是鳳凰。金黃色的鳳凰,鮮紅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幾乎燃燒了起來。

  她吃力地、用力地、無力地抬起了頭。

  人目處,是薛采異常溫柔的瞼:他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最後伸出手,捧住她的頭。

  「稱帝吧。」

  薛采如是說。

  姜沉魚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備了壓倒一切的力量,才能親手創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說著,眼淚慢慢地滑出眼眶,「稱帝吧。」

  他的眼淚滴到了姜沉魚的臉上,於是,姜沉魚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宮燈無風輕搖,一瞬間,恩沛宮內,光影重重。

  一個月後的某天傍晚,一輛馬車秘密地馳出宮門,進了京郊外的一處園林。

  半個時辰後,另一輛馬車也進了該處園林。

  車內的人彎腰下車,提燈相迎的人,依舊是懷瑾。

  「陛下,請跟我來。」

  同一條曲徑小路,蜿蜒盤伸。同一個錦袍華衣的貴客,默默跟隨。同一首琴聲從雅舍內悠悠傳出,但來客的表情,卻一下子悲傷了起來。

  懷瑾將他領到門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便連這句話,也是一模一樣。

  來客心中,輕輕地嘆了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一次,琴聲沒有停,但彈琴的人,卻將琴換了個地方,不再擺在外廳,而是內室。

  內室與外廳的屏風也撤走了,只垂了一重薄紗。

  隔著紗簾,可以看見姜沉魚坐在裡而垂首彈琴,琴聲越發動人。

  來客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直到她一曲彈充,才輕輕鼓掌。

  姜沉魚收手,凝望著來人,片刻後才輕輕道:「你還是來了,陛下。」

  「我還是來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赫奕低下義,苦笑了一下:「我也以為自己不會來了。」說罷,在外廳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擺著茶壺,他就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想到,倒出來後,發現竟然然是酒。

  他頗顯意外地看了姜沉魚一眼:「寒夜客來酒作茶麼?」

  「也許是因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要我醉?為什麼?」

  「因為……」姜沉魚的聲音低迷了起來,「有些事情,也許只有醉了,我才會說,也只有醉了,你才會聽。」

  赫奕原本還打算喝的,但一聽這話,便放下了酒杯,對著紗簾後的影子注視了半天,才開口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姜沉魚低聲道:「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脈啊……」

  「那麼,陛下都知道了些什麼呢?」

  「我知道你姐姐與人勾結,想要置你於死地。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三腳貓的伎倆,是逃不過薛采那隻小孤狸的眼睛的。為了逼你死心,而對現實,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胡來,卻在最關鍵時刻出現,令他們功敗垂成,也讓你,看清了一切……」

  這下輪到姜沉魚自嘲:「連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卻直到他們動手要殺我時才發覺……看來,我真的是璧國消息最不靈通的人啊。」

  赫奕凝視著她,放柔了聲音:「薛采只是想保護你。他雖然人小鬼大,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很明顯——他願意輔佐你,也有能力輔佐你。你能有這麼一位丞相,真是讓無數人都豔羨呢,尤其是燕國的那位。」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姜沉魚聽了卻沒有笑,而是別過了臉垂首看地:「所以,殿下認為我今天邀你前來是為什麼?」

  「反正不會是還債。」赫奕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那杯酒,一口飲乾,「好酒!夠辣!」

  「為什麼陛下認為我不是還債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頭喝乾,嘴裡含糊不清道:「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麼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還不起人情債的。」

  姜沉魚的聲音變得有些古怪:「那陛下為什麼還來?」

  赫奕仰起頭,怔怔地望著紗簾上方的一盞燈,呢喃道:「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在等一個奇蹟?不知道呢……我、我……哎,你還是當我沒來,你也不在這裡吧!」說罷,索性拿起了整個酒壺,往喉嚨裡倒。

  姜沉魚忽然起身,走過去,慢慢地拉開了紗簾。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從茶壺的壺嘴裡流下來,偏離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為,姜沉魚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紅紗,玲瓏的身軀在燈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頭髮完全打散了,柔順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閨秀卸妝後準備睡覺的樣子。

  茶壺裡的酒流乾了,然後,「哐啷」一聲,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

  赫奕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時候說——除非能償還給你想要的東西,才可以再次約見你。而我,既然再次約見了你,為什麼陛下就認為,我一定是個賴賬之人呢?」姜沉魚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畫,再被燈光一照,在清麗不可方物之餘,更多了幾分嫵媚。

  「你……」赫奕卻彷彿變或了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心儀的少女,手足都無措了起來。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魚說著,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帶。

  赫奕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做下去。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抬起頭,直視著她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還債。」

  「你!我……你……」

  「陛下,我是個不喜歡欠別人債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還你錢,但你不要;如果讓我給你璧國,我又絕對不肯那麼做,幸好……我還有我自己。」姜沉魚素麗的瞼上有著異樣的平靜,而那平靜卻令得赫奕的心,都為之戰慄了起來。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連喊了三聲,然後,久久沈默。

  在沈默中,他慢慢鬆開了姜沉魚的手,起身走到窗邊,將原本關閉的窗推開,初冬的夜風口欠了進來,將室內溫暖與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著漆黑無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說,「小虞,也許你還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著什麼,那麼作為過來人的我來告訴你——它意味著全天下部是你的,唯獨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魚一怔。

  「所以,你這份謝禮,我不敢收,也不會收,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就當我今天沒來,而你也不在這裡……這樣,日後起碼在想起今天時,不用後悔。」

  姜沉魚淒聲道:「你不喜歡我麼?」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換上從來沒有穿過的紅衣,約見一個男子,來她的香閨,然後把自己當成禮物,奉獻出去。

  若說當年她對姬嬰告白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心態;那麼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個女人的覺悟來見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嬰一樣,都拒絕了她。

  「我不喜歡你?」赫奕轉過身,看著她,唇邊噙著苦笑,眼瞳越發輕軟,  「小虞,讓我告訴你當我不喜歡一個人時會如何。我不會因為看到她的來信就滿懷喜悅,不會因為得知她的消息而悵然若失,不會因為要來見她而忐忑不安,不會因為與她告別而依依不捨,更不會,在她主動送上門時,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慾望用最後一絲清醒說——不行。」

  姜沉魚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字,此時此刻,我說得有多麼艱難?」赫奕看著她和自己的距離,笑得越發苦澀,  「甚至於,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點,我怕再近一點,我就會克制不住,就會忘記,你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話,我已經說了兩次了,現在,我來說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今夜,我沒有來。而你,也不在。」

  一陣風來,紗簾飛舞,也吹起了姜沉魚的一頭秀髮,筆直朝後飛去。

  空間瞬間拉遠,時間變得靜止。

  她和他,站在房間的兩頭,只不過是五六步的距離,卻是隔著兩個國家的溝渠。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

  然後轉身,背對著赫奕道:  「陛下,其實此地不僅僅只有酒和琴。」

  「嗯?」

  「我還擺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然後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魚嫣然一笑,睜開眼睛回眸道:「那麼陛下,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長夜漫漫。

  兩個人靜靜地下著棋。

  摒卻了一切凡塵俗世。

  放棄了一切羈絆慾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與她的初見。

  「雖然知道是妄念,不過……」第二日,當晨光映上窗紙,當棋局也終於走至結局時,赫奕幽幽地說了一句話,  「我還想看看,命運裡是否還會有奇蹟——所以,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什麼主意?」

  「將天下的利益淩駕於自已之上。也就是說——當你改變主意之時,就是你不想再當皇帝之時。」

  「若我不改變主意呢?」雖然稱帝非她所願,但是既然地已決定稱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廢。

  「那麼,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著說這句話的。

  三年。

  三年後,赫變就三十歲了。

  這三年會發生怎佯的風雲變幻,姜沉魚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作為璧國的女帝,全璧國的男子都可以成為她的,可赫奕,永遠不是璧國之一。

  同理,身為一個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獨獨除了同為帝王的她和頤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這局殘棋一樣,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原來你我,也今生無緣啊……圖璧六年冬,姜貴人與廢后薛茗先後病逝。後大開恩典,賜伊二人與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書懇請稱帝,后拒之。

  越三日,定國寺高僧夜觀星相,驚日:風之花開,帝王星現,卻懸於雲後,異於平時,若不拔雲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萬民書,后嘆,終允。

  至此,圖璧終結。

  ——《圖璧·皇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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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9: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部 女帝   番外 一夢經年

  白霧如煙。

  又依稀是雪,就那麼紛紛揚揚地灑下來,披了一身,卻不覺得冷。

  姜沉魚想:這場景,似乎在哪裡見過。

  卻終歸是想不起來。

  於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鬆軟,雙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霧覆住了一般。某種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種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這麼兩股力量糾纏著,脫不了身,也不願脫身。

  因為,意識深處,好像有點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然後便看見了一隻船,透過迷霧若隱若現,漸行漸近。

  人立在舟頭,衣訣翻飛,飄飄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見他朝她轉過身,舉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彷彿還說了句什麼,卻聽不真切。

  姜沉魚眼中,一瞬間便有了眼淚。莫名悲傷,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遠不願回憶起來的淒涼。

  「娘娘?娘娘?」胳膊處傳呆溫暖的力度,將她震醒。

  一瞬間,迷霧消退——那人不見了,小船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姜沉魚猛然驚醒!入目處,是懷瑾焦慮擔憂的臉龐:「娘娘,你又做噩夢了。」

  姜沉魚下意識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臉上摸到了濕濕的淚。

  夢境中那種悲傷的感覺並未散去,依舊縈繞在身體深處,隱隱約約,卻真實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頭拜她,心臟便又是一陣抽搐。

  「娘娘。」懷瑾將溫熱的濕巾捂上她的臉,柔聲道,「要不,就起吧?」

  「什麼時辰了?」

  「申時二刻。」

  「申時?」姜沉魚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懷瑾點頭道  「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個時辰,期間還有點低燒,幸好都退了。太醫說了,娘娘這是疲勞過度,又趕上最近天氣驟冷,寒氣入體,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終歸是醒了,還來得及出席子時的大典。」

  姜沉魚一聽「大典」二字,連忙掀被下床:「我睡過頭了,也不知那些東西都佈置妥當沒有…」說著匆匆走到門口,剛將房門打開,看到門外的景物,聲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陰霾,雪花飛舞,明廊長長,宮燈紅亮——其實很多年前,這樣的畫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時候的她,坐著轎子進宮看姐姐,猶自任性地評價壁雕的龍鳳,嫌它們俗氣,再然後,昭鸞公主出現,親熱地叫住她,帶著她去看熱鬧,也就是那一天,她見到了曦禾夫人……往事歷歷,明明還在昨天,怎的一轉眼,就變成了當年?

  遠遠的,有人在放煙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斕的光。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那些光,彷彿癡了一般。

  懷瑾在旁笑道:「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條地佈置妥當了。據說今年宮裡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國自產的,而是專程從宜國購入的呢。其中還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給娘娘的,待到娘娘等會兒出席大典時就放。」

  大典,其實是璧建國以來的一種習俗——每年除夕,皇帝都會帶著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樓,親自點放長明燈,與百姓同樂,共度年關,並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因此,可以說是很隆重的一樁儀式。

  圖璧一年,昭尹帶著薛茗點燈;圖璧二年,昭尹帶了姐姐;圖璧三年、四年,他帶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終於輪到了她。

  終於輪到她姜沉魚走上城樓,昭告天下百姓,當今璧國,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這樣的結局,卻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彷彿再次浮起夢境中的畫面——白霧縈繞的舟頭,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圖璧……七年了。

  七年風雨飄搖,這個國家幾經動盪。先是王氏挾前太子逆反,被鎮壓;後昭尹逼薛氏造反,複鎮壓;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來,滿目血腥,不忍睹視。風水輪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圖璧四年時,滿朝文武,又有幾人能料,繁華散盡,最後竟會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魚的頭上?

  站在與人等高的百卉朝陽銅鏡前,姜沉魚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  壓在鴉般深黑的髮髻上的,是藍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顆南海紅珠的絕世皇冠,披在纖細豐盈的雙肩上的,是用天山銀狐製成的鳳翎風氅,拖在裙裾後的,是七十二霓彩絲編織的天羽宮紗……多尊貴,才能集天下珍物於身?又要有多尊貴,才能般配得起這般隆重的行頭?

  但為何她望著鏡子,卻獨獨只看見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處,一顆長相守,悠悠蕩蕩,孤孤單單。

  姜沉魚不忍再看,轉身而行。兩名女官上前攙扶,另有二十八名宮女緊步跟隨。

  殿外,身穿盛裝的儀仗隊肅穆林立,帝王威嚴,撲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魚踩上祥雲寶車,兩旁鐘鼓響起,長長的一記號角聲過後,車伕馭動駿馬,緩緩朝城樓開去。

  金黃色的流蘇和紛飛的雪花交織著,在她眼前蕩一蕩。

  車馬最先行過端則宮。

  此宮建在湖上,四不著岸,活脫脫就是座袖珍孤島。

  想要進宮,只能從正東方的渡口劃船過去,從湖岸抵達宮門,最快也需一刻鍾時間。

  據說是因為姬忽性情怪僻,又討厭宮廷禮節,故意將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遺世獨立。她不喜歡被人拜訪,也不願意拜訪別人。因此,宮裡頭大部分人對她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姜沉魚凝望著碧瓦紅牆的端則宮,那個在當年被當做神話來聽的人物,那個文采精絕讓四國文人盡失顏色的才女,那個自己仰慕了一輩子的男子的姐姐。幾曾想過,傳奇背後的真相竟是那樣。

  世事譏嘲,莫過於斯。

  過了洞達橋,便是寶華宮。琉璃在夜雪中依日絢爛,燈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豔到極致,也靈到了極致。

  ——就像它曾經的主人一樣,美得無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來自外界的,窗紙深深,屋內一片漆黑。

  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曾經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寶華宮,如今成了一座死宮。

  風吹日曬,春去秋來,這裡終將被光陰摧折,變成廢墟。

  不會再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處了。

  因為,她姜沉魚不允許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宮。

  這世間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女子配住此宮。

  寶華宮過後,行約三刻,才到嘉寧宮。

  ——她曾經對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這裡,她行了對身為貴人的姐姐的第次朝拜之禮,拜完之後,姜畫月一把摟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  「妹妹勿需多禮,以後拿這兒也當做還是咱們的家一般隨意吧。」

  她相信那時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說的這句話。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宮內院,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連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麼可能使之為家?

  院前的臘梅早已枯死。兩個宮女身穿素衣跪於庭前,遙遙朝她叩拜。

  姜沉魚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從匣中取出此珠,滿臉溫柔地交給她時的場景,心中一酸,連忙將垂簾放下,不願再看。

  馬車馳過玉華門、景陽殿,到了天端十二階。

  所謂的天端十二階,乃是以景陽殿為圓心,按十二時辰方位均勻展開的階梯,分別為子階、丑階、寅階、卯階、辰階、巳階、午階、未階、申階、酉階、戌階和亥階。

  而姜沉魚的馬車,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階都要寬闊的午階前。

  一名小太監快步上前將  玉雕的踏石放在門下,姜沉魚踩著踏石走下車,扶著大太監羅橫的手,輕提裙襬,步行下階。

  空中大雪依舊紛飛,但地上卻一絲殘雪都沒有,雪花飄落到雕有九龍奪珠圖案的石階上,便立刻融化了。據說,此處鋪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恆溫,冬暖夏涼。尋常人一席難求,而皇家奢華,卻用它來鋪地。

  姜沉魚心中微微嘆息。

  十二階走完,前方城樓處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鐘聲悠悠,羅橫出列,拖長了嗓子高聲道:「吉時已至,大典開始——」

  百官齊齊叩拜:「天祐圖璧,吾朝繁興。」

  姜沉魚從侍官手中接過長明燈,慢慢走上城樓。樓外頓時喧聲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擴散,彙集成了一片。

  透過圍欄,姜沉魚看見隔著護城河,百姓們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隊等候,見到她,興奮高喊。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一壓,聲音便立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她,無數雙眼睛透過紛飛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謂的「萬眾矚目」,也不過如此了。

  羅橫將卷黃軸高舉過頭,呈於她前,姜沉魚卻搖了搖頭,推開捲軸,前行一步,舉起長明燈,讓底下的百姓能夠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後,平視前方,開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雲雨風雷之神,

      周天列職之神,

      五嶽五山之神,

      五鎮五山之神,

      基運翔聖神烈天壽納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濱之神,

      際地列職祗靈,

      天下諸神,

      天下諸祗,

      煩為吾運爾神化,躬率臣民,庇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豐年祥兆,此燈長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謹告。

  說罷,將燈線點燃,只聽滋滋幾聲,長明燈在氣流的驅使下緩緩上升,底下民眾一片歡呼。

  與此同時,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藍光飛天竄起,在空中綻開,變成了一條大魚。

  「哇……」連城樓上的侍衛們都抬起頭張大了嘴巴驚嘆。

  藍魚遊弋了幾下後,二度綻放,變成幾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緩緩墜落。

  姜沉魚心知這便是之前懷瑾所說的宜王特地送來的焰火了,驚豔於這天工絕技的同時,心中浮起的,卻是隱隱約約的惆悵。

  那一目的情形歷歷在目,連對方衣上的褶子,眉、間的蕭索都清清楚楚——赫奕道:「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變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樣一個明朗灑脫的男子,笑起來時,眼神卻憂鬱如斯:「那麼,我就要大婚了。」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但她又怎會不知道?

  再過三年,赫奕就三十歲了。一位君王,三十歲了還不大婚,還無子嗣,是無法向子民交代的。

  舉國重壓,饒他赫奕一向肆意縱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魚更扛不起。

  所以,所謂的三年之約,也不過是最後鏡花水月的一腔癡念罷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恩情,是還不起,還不得,不敢還的。

  長明燈嫋嫋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麼一盞燈,點在天與地之間,點在乾與坤之內,點在每個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侶抬起手臂,撞響銅鍾。

    噹——

    噹——

    噹——

    一連十二下,樂聲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圍觀的群眾,突然湧動起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盞燈,點亮後,高高舉起,從城樓上看下去,正是八個字  「芳辰永好,壽與天齊。」

  姜沉魚吃了一驚。

  不錯,正月初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還是她的生日。

  轉眼,她就十八歲了。

  再遙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羅橫在旁低聲道  「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魚不禁轉頭,見薛采跟著百官站在階下,低眉斂目的沒什麼表情。而這時,羅橫已跪倒在地,高聲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一聲聲,依次傳遞。

  姜沉魚暮然轉身,見在場所有的人齊齊屈膝,叩拜於地,於是上天入地,一瞬間,再沒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魚終於想起了夢境中,那人叩拜時說的話——他說的是:「別了,皇上。」

  一夢經年。有淚如傾。

  姬嬰姬嬰,你是否早就預料到了我的命運?所以在夢裡與我告別時,就宣告了我的結局。

  姬嬰姬嬰,世人說你是白澤輪迴,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來,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實不是昭尹,而是我……是我啊!

  你磨煉我,教導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這帝王的寶座。成就這乾坤的主宰。

  然而……然而……然而……君臨天下非所願,共挽鹿車終成空。

  我姜沉魚心心唸唸的,不過是,能夠被你喜愛。像一個女子被個男子那樣的喜愛啊……眼前的一切,與之前夢境中的那個畫面恍惚重疊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贈的焰火燃放正燦,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遙遙相望。

  圖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錦繡煙花中,款款而至。

  這一年,是姜沉魚臨朝稱制整整三年後,在群臣三上萬民書懇請稱帝的局勢下,榮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稱睿帝,定原都千秋為神都,改國號,梨。

  四國歷史,被再次更寫,而這一次——

      姜梨的時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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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9:49 |只看該作者
大結局   幸福,在於懂得放棄。

      梨晏三年,冬。

  鵝毛大雪飛飛揚揚,將整個皇宮都披上了厚厚一層銀裝。頤非踏進百言堂的時候,姜沉魚正在與薛采低聲討論些什麼,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紅泥火爐裡的柴火燃燒正旺,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顯得整個密室格外祥寧。

  「不對不對,我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麼到你那兒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魚捧著一本書冊,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幾分驚訝,想了想,回答:「也許是測量有誤?」

  頤非抖了抖覆滿雪花的裘衣,湊到薛采身後探頭看:「在做什麼呢?」只見薛采手裡也拿著一份書冊,密密麻麻的全是數位。

  姜沉魚招手道:「花子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測繪璧國最新的版圖,但有幾個地方得到的資料不太一樣,你幫忙看看是怎麼回事。」

  頤非的眼角微微一抽,嘆息道:「喂喂喂,不要真的給我起這種難聽的名字啊,聽著就差一個叫字了……」

  「你若不喜歡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千數字間,沒有抬頭。

  頤非翻了個自眼,過去往桌旁一坐:「就差個三里地,有什麼關係的,你們還真是閒得無聊,居然自己做這種小事。喂,我倒是帶來了一個天大的趣聞軼事,你們聽不聽?」

  姜沉魚和薛采全都表現缺缺,尤其是薛采,還打了個哈欠。

  頤非時了個沒趣:「算了,反正也和梨國沒啥干係,最多宜國的子民發愁罷。

      聽到宜國兩字,姜沉魚抬起頭來:「宜國怎麼了?」最近沒聽聞那邊有什麼大事發生啊。

  頤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麼?這會兒想聽了?可惜我卻不想說了。」的表情,蹺起了二郎腿,再順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薛采頭也不抬道:  「能傳到他耳朵裡的,必定只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不會有正事。」

  「啊,這次你可錯了。我所說的這個,不但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與梨國,甚至與丞相你,也有點關聯。」

  姜沉魚心中好奇起來,卻又不願遂了頤非的願,便住室內掃了一圈道:「紫子呢?」

  「來了來了,臣來了!」說曹操,曹操到,密室門打開後,紫子跟在羅橫的身後匆匆走了進來,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一進門,邊參拜邊興沖沖道,「皇上,宜國出事了!」

  在場眾人聽到這裡,無不轉頭去看頤非,露出「瞧,沒有你也沒關係」的表情。

  頤非眼見得自己被紫子搶去了風頭,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果然,在這類消息的靈通程度上,紫子是不會落後於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麼事你慢慢說。」姜沉魚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顧不得坐,忙不迭地說開了:「是這樣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壽辰,而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

  姜沉魚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隱約猜到了他們所謂的出事,是指出什麼事。不知為什麼,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對這一刻時,手指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然後開口時,聲音也有點發乾:  「宜王……選了誰……當皇后?」

  會是誰呢?

  宜國之內,有哪位名門千金,可以配得上耶位風流倜儻的君王?

  哪個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為他彈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輔佐他冶理好宜國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選擇了她,那麼,那個人,必定是能夠做到的吧。

  姜沉魚垂下了眼睛,心裡酸酸澀澀,究竟是何感覺,連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這時,一句話傳人耳中:「宜王誰也沒娶。」起先,聲音還是朦朧的,若隱若現,但突然間,平地一聲驚雷,六個音,字字鮮明起來。

  「你說什麼?」她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旁的薛采終於從書冊裡抬起頭,卻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見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王的反應,非常自豪,挺起胸膛又大聲說了一遍:「宜王誰也沒娶。」

  六個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開了,如陽光躍出了雲線,如嬰兒長出了新牙……那麼那麼的美麗。

  姜沉魚只覺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好快,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小雪初晴、苞蕾侍開般孕育著歡喜:「為、為什麼?」

  「是這樣的,從半年前,宜國的老臣們就開始為他們的皇上選妃,挑選了大概三百餘名名門閨秀, 一一畫成畫像,呈到他面前讓他挑選。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撿撿的,不是嫌這個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個的耳垂不好看……總之說出來的理由,能讓人氣死。最後老臣們無奈,就問他喜歡什麼樣的。於是乎,宜王陛下就……」紫於說到這裡,眼睛彎彎去瞟薛采,忍笑道,「做了件跟薛相一樣的舉國震驚的事情。」

  薛采見把話題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姜沉魚是何等人物,一點即透,「啊」了一聲道:「不會是: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畫像堵了悠悠眾口吧?」

  紫子立刻撲倒:「吾皇聖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這招。因此,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來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覬覦吾國的曦禾夫人,難怪夫人在世時,他偷偷來了璧國好幾次!如今,街頭巷尾都在流傳一本《杏花夢》的話本,裡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顛倒眾生,與數位帝王將相的情感糾葛,用詞生動活潑,居然還不難看,微臣買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嗎?」說著,從懷裡摸了本藍皮的書出來,討好地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定定地盯著書上寫得歪歪扭扭的「杏花夢」三個字,眼皮一陣跳動,最後僵硬地將它推開,對薛采道,「我們繼續吧。向陽山高九十陽丈,是真的麼?」

  薛采點頭:「曾經過百,但風霜侵蝕,如今已經變矮了。」

  紫子見無人再理會他的話,只好落寞地把書收回懷裡,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頤非湊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道:「我這兒還有未刪節版的,看不看?」

  紫子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去看姜沉魚瞼色,見她神色如常,應該是沒聽到剛才那句話,這才放下心來,也不說話,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頤非眨眨眼睛,豎起一根手指:  「一本一百兩。」

  「你……」

  「嫌貴啊,那不賣了。」頤非挑了下眉,轉身作勢欲走。

  紫子連忙拉住他,二話不說塞了塊銀子過去。

  頤非嘿嘿一笑,也從懷裡取出本書遞了過去。一切都在桌下發生的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有逃過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最後瞪著姜沉魚壓低聲音道:「他們如此胡來,你也不管管?」

  姜沉魚嫣然一笑,異常好睥氣地說道:「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著他們去吧。」

  薛采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哼」了一聲,不滿道:「你不過是聽說赫奕成不了親,所以心情大好罷了……」

  由於他的聲音實在太小,因此姜沉魚一時間沒有聽明白:「嗯?你說什麼?」

  「沒有,我什麼都沒有說。」薛采卻不再說話,將目光轉回到了書冊裡,再不抬頭。

  外面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轉眼間,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經四歲,卻遲遲不會說話,性格也比較內向,總是獨自坐著發呆,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活潑靈敏,急死了一干宮人。

  除夕這天一大早,姜沉魚就到了太子寢宮,親自幫他穿衣服。他雖然其他方面晚熟,個子卻長得頓快,眉眼集台了昭尹和姜畫月的優點,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宮裡的老人們說,甚至比當年的薛采還要好看。因此,給他挑選衣衫,也是極其用心:一件小棉襖,襖面紅底黃花,繡著四爪小金龍的暗紋,襖裡杏黃底小粉花,袖口和領口都滾著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著一張嫩生生的小瞼,說不出的可愛。

  姜沉魚瞧著好生喜歡,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臉頰:「粉妝玉琢,說的就是你呢。」

  新野睜著一雙黑如點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五官明明靈秀得緊,但表情還是呆呆的,也不知道聽懂了沒。

  姜沉魚心中暗嘆一聲,幫他把帽子戴上,然後牽住他的手道:「走吧。皇姨帶你去剪梅。」

  所謂的剪梅,乃是近幾年逐漸興起的一種習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於地下,寓意「剪走霉運,讓不祥回歸塵上」。

  皇宮中本沒有紅悔,為此還特意栽種了幾株,就在恩沛宮外。

  姜沉魚自從做了皇帝后,就搬到了景陽殿,歷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宮就空了。此時走到無人居住的恩沛宮前,見宮女太監一早就準備好了,正等在樹下。而白雪皚皚的背景裡,幾株悔樹傲雪而開,點點嫣紅,風景極為雅緻。

  宮女捧著烏木託盤上前,掀開紅巾後,裡而放著一把嶄新的剪刀,剪刀上還繫著七彩絲帶。據說這絲帶的顏色也有所講究,花花綠綠,看上去很是喜慶。

  太監架好梯子,姜沉魚拿起剪刀爬梯。

  說起來,這其實是個挺討厭的風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親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國和燕國倒沒什麼,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國和程國這裡,兩位女王都要為此頭疼一番。

  去年姜沉魚縛手縛腳地採著裙子上梯,差點兒摔下來,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騎馬時穿的胡服,踩著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時間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後,踮起腳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眾人歡呼響起。

  姜沉魚低頭朝新野搖了搖手裡的梅花,結果腳下的橫木突然就斷了,從中間一裂為二,她立刻身姿不穩,滑了下來。

  「皇姨——」一個清稚的聲音最先響起來。其他人這才驚呼出聲,紛紛上前搶救。

  「皇上,你沒事吧?」

  「皇上,怎麼樣了?摔疼了嗎?」

  被眾人圍住的姜沉魚,卻顧不得滑落時腳崴了一下,急急推開眾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顫聲道:「新野,剛才是你……叫我嗎?」

  新野大大的眼睛裡依舊殘留著恐懼的神情,然後,撲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魚怔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來你會說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聲聽聽!」

  「皇姨……」怯生生的聲音,因為之前沒說過話的緣故,顯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魚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美麗的天籟一般,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啞巴,也不是弱智,他會說話了,會說了,而且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呼喚她。

  姜沉魚忽然覺得,姜畫月賜予她的所有傷痛,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補償。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淚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旦安定,時光就會過得很快,水去雲回,轉瞬間,又過了兩年。

  梨晏五年,上天終於沒有再一如既往的慷慨相侍。

  首先是開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靜地結束了自己因被謊言環繞而幸福單純的一生。姜沉魚自然悲痛萬分,為母親舉行了風光大葬。姜仲沒有回姜府,而是選擇了在夫人的墓旁蓋了個小屋,每日裡釣魚種花.過起了隱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後,瘟疫爆發,不過短短兩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漢口在內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於疾病。

  姜沉魚一連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藥師跟隨軍隊前住七城,但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後,薛采於朝堂之上,請命親自前往觀察。

  姜沉魚猶豫了很久,最後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內,姜沉魚僅能憑藉呈遞回來的奏摺和七子的隻言片語,得知他的消息。

  據說,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兒與江晚衣碰了頭。入城後,並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視了一番城池,最後發現寒渠城內水溝湮閼歲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氣一熱,就蒸為癘疫。因此,興工清理溝渠。

  同時,專設六疾館,將染病的人通通隔離。此舉引起極大的反對,謂之不仁。

  薛采二話沒說,將帶頭反對的人丟進了六疾館,自此鴉雀無擊,無人再敢反抗,此後,他還做了一系列諸如「設立漏澤園以掩埋染疾屍體」、「但凡掩埋屍體達百人者則給予黃金十兩作為獎勵」的措施,最後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至冬天時,瘟疫總算過去了。眼見得每天死的人越來越少,近萬人在江晚研製出的方子的療冶下得以存活,一場舉世震驚的悲劇卻發生了——薛采,被感染了。

  用藥無效。

  而他自知冶療無望後,說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當以身作則」,便自己主動搬進了六疾館,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魚於早朝時聽到此奏報,立刻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面無血色,然後眼疾發作,視線一黑,暈了過去。

  滿朝文武,一片驚亂。

  姜沉魚醒來後,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顧眾臣竭力反對,帶著潘方與貼身侍衛們,一行百餘人快馬輕車地趕住寒渠。

  等她抵達寒渠,已是十日之後——「草民江晚衣,參見皇上。」聞訊趕到城外接駕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員,正要叩拜,卻被姜沉魚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來。

  「薛相呢?」

  「薛相還在六疾館內……」江晚衣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命令道:「帶朕去六疾館。」

  他還沒說什麼,身旁的大小官員十幾人,已紛紛跪下道:「不行啊!皇上乃萬金之軀,千萬不能去那兒啊!若連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麼辦啊!」

  姜沉魚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直直地盯著江晚衣道:「師兄,你帶我去!」

  「皇上……」

  「師兄!」姜沉魚一下子喊了起來,瞳孔收縮滿瞼堅毅,「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你們這麼一幫人哭的嗎?」

  這句話實在太有力量,江晚衣無法反駁,最後,只得長長一嘆道:「好吧。皇上請跟我來。」

  於是,姜沉魚終於到了六疾館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蕪之地的平房.由於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簡陋。

  四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東風呼嘯,烏鴉啊啊地叫著,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江晚衣遞給她一枚丹藥道:「為了以防萬一,還請陛下服下此藥。」

  姜沉魚接過來,身旁的太監正要試藥,她卻一口吞下,跳下車朝大門跑了過去,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貴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著,邊跑邊喊:「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倌的門,卻緊緊關閉著。

  姜沉魚拍門:「薛采!薛采!來人,給朕開門!把門開了!」

  隨行的侍衛們露出猶豫之色。

  姜沉魚怒道:「你們敢違旨?」

  侍衛們連忙上前,正要撞門,一個聲音清脆清亮清晰地從門裡傳了出來:「不許進來。」

  姜沉魚立刻反應過來那是薛采的聲音,便拍門道:「薛采?是你嗎?快開門!是朕啊!朕來了!」

  門的那邊,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地說了一句:「皇上……請回吧。」

  「開什麼玩笑?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麼一堵門嗎?怏給朕開門!」她再次搬出了這個理由。

  但薛采顯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個其他宮員,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還是沒有開門,淡淡道:「微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會被傳染。君臣之禮雖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還是請留給微臣一個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聲喊出來時,是憤怒,但喊到第二聲時,就轉成了十足的委屈與悲傷,「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開開門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擔心你……這十天來,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開開門吧……」

  悽慘的哽咽聲,連一旁的眾人都不忍再聽。更何況她以九五之尊,這樣哀求一個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關係的,看得是不甚唏噓;而不熟悉的或者是頭次見皇上的,則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會有這樣對皇帝不敬的臣子。

  面對姜沉魚的哭求,薛采依舊不為所動,口吻淡得幾近漠然:「皇上,這個門我是絕對不會開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姜沉魚氣得跳腳,「朕殺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姜沉魚叫不動他,便轉身命令叫得動的臣子,「你們過來,給朕把這道門砸開,重重有賞!」

  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動,薛采已冷冷道:「若皇上因此染病,你們全都要抄家滅門,有膽量的就過來吧。」

  侍衛們面面相覷,頓時全都不敢動手。

  姜沉魚又怒又痛,只得自己拍門,她拍得是那樣用力,以至於整個手掌都開始紅腫了起來:「薛采,你竟敢這樣對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負義!你無視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詞通通罵了一遍,罵到聲音嘶啞,罵到力氣用盡,最後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聲地任由她罵,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道,「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快點回去吧。」

  姜沉魚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摀住自己的瞼,渾身戰慄。

  薛采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她的回應,便又道:「微臣有兩件事情要告訴皇上,但之前沒想到皇上會來,所以已經托朱龍寫成奏摺帶回帝都。這會兒,也應該到了。皇上回去後,看了奏摺就會明白。」

  姜沉魚仍是不回應。

  薛采的聲音恍如嘆息:「皇上……你……真的……不該來的。」

  「你少廢話!」姜沉魚恨聲道,「朕來不來,豈是你能評價的?」

  「皇上,微臣……時日無多了。」他忽然軟軟地來這麼一句話,姜沉魚一震,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身後的太監,討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給她,姜沉魚回身道:  「你們全部退後,離得遠遠的。我與薛相說話,不許你們聽!」

  眾人連忙退後百丈,此地空曠荒蕪,又快入夜,一干人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等著,遠遠望著那對君臣,心裡怎麼想的都有。

  而當事人自己,卻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撲在門前哭得一塌糊塗:「薛采,你開開門吧。我就見你一面,見完你,我就走。你開門吧……薛采,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薛采的呼吸聲透過門板,依稀傳了過來.這一刻的他,會是什麼表情?心裡,又在想什麼呢?

  看不到的容顏,揣摩不了的心思。那孩子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下屬,不是弟弟,而是兄長,而是依靠啊!

  姜沉魚泣聲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腦袋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為什麼要派你來寒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一輩子都會為此內疚與自責——是我,是我讓薛采年僅十五歲的生命,死在了異鄉!」

  「十五歲……」薛采重複著這三個字,仿怫也有點癡了,「微臣……三個月前,滿十五了。」

  「是的,八月初八,我送了禮物給你,你收到了嗎?」

  「嗯。」停一停,又道,「我很喜歡。」

  姜沉魚送給他的,是她親手畫的一幅畫,畫的是圖璧二年父親大壽時薛采與姬嬰比試的場景。

  那是她初見姬嬰的一幕。

  那也是她初見薛采的一幕。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一幕依舊在她腦中鮮活,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於是,她畫了下來,讓人從帝都送到了寒渠。

  薛采當時完全沒有反應,所以她還一度想過也許他不太喜歡這份禮物。但此刻,親耳聽他說「我很喜歡」四個字,為何在歡喜的同時,卻又字字鑽心?

  「薛采,你開門,我窮盡天下之力,也要救你。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會讓你的傳奇,在十五歲時就終結!所以,你開門吧!」

  薛采深深地吸了口氣:「沉魚。」

  姜沉魚原本準備再次拍門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薛采叫……叫……叫她什麼?

  他一向不是用敬語,就是連名帶姓一起叫,而像此刻這樣只說兩個字,還是第一次。

  姜沉魚怔怔地回應:「什麼?」

  「十五歲。」薛采又說一遍這三個字,然後,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柔軟,也非常淒涼,「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正是十五歲。」

  雖然姜沉魚在姜仲的壽宴上看見了薛采,但她當時躲在簾子後面,薛采並沒有看到她。後來,他把曦禾打到了湖裡,然後衝到景陽殿前請罪那次,其實也應該是初見,但當時薛采只顧得上請罪,根本沒有注意到旁觀的人群裡,還有一個她。

  他們真正的面對面第一次對視,是在薛采被貶成奴,姜沉魚帶他去冷宮見薛茗時。她還記得她當時伸手給他,他卻後退了一步,說:「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那一年——她十五歲。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顫顫地繃緊了。

  「我不喜歡八,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薛采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說了:「因為,我和你之間,整整差了八歲。」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睜到最大。

  薛采輕輕一笑:「很震驚嗎?其實我也是。當我有一天,忽然發現我竟然對八這個數字如此厭惡的原因,是因為把你我的年齡相減,就是這個答案時,我自己,也很震驚。」

  「薛采……」姜沉魚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但喊過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圖壁四年的大年初一,當你及笄之時,四國之內,最與你般配的人,其實不是姬嬰,而應該是我——不是嗎?」

  姜沉魚覺得有只無形的手,在這一瞬,揪住了她的心臟。

  「八年……無論我如何早熟,無論我如何神通,無論我如何努力地用別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長,但是,這八年,我卻怎麼也跨不過去……」薛采的聲音越發低迷,宛如夢囈,「對於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

  「什麼償還?什麼透支?」姜沉魚一下子又著急了起來,「你才十五歲!你應該還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許你這麼說!」

  「面對現實吧,沉魚。你這一輩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對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但這一次,我不許你逃避。」

  姜沉魚又是一震。

  「你給我聽著,我接下去要說的話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經找到了,具體內容我讓朱龍帶去給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幾個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幾個人需要趕緊撤職,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但為了保險起見,我也都寫在那上面了……五年來,我繼承姬嬰的遺志,每日日理萬機辛苦操勞終於得到了回報——如今,國內國民安,四國關係良好,短時間內不會有戰事。所以!」他的聲音忽然激動了起來,一字一字道,「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話,是時機了!」

  「你說什麼?」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要說的竟然是這個,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薛采的聲音,卻越發高亢清晰和急迫了起來:  「你喜歡赫奕不是嗎?但因為你們彼此的身份,所以不能在一起不是嗎?現在,你有機會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姬忽是四國譜的主人,這五年來為了迴避你,她選擇了隱居,但只要你再次邀請她出山,並將新野相托,她還是會幫自己的侄子的。而你母親也已經去世了,也是時候請你父親回來了。他們兩個,一個是稻草人,一個是老狐狸,雖然都很薄情,但對新野,卻都會盡心盡力。所以你,也終於可以從這個大漩渦裡抽身了。」

  「你……你……」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沉魚,有句話可能比較殘酷,但卻是事實——你不是當皇帝的料。這五年來,你之所以能當得順水順風,除了因為你寬宏大量,廣得人心之外,更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齷齪的、骯髒的、你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現在,我要死了,除非你再啟用姜仲幫你,但是,你必定是不願意再面對他的,所以……是時候急流勇退了。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

  最後五個字,擲地有聲,再不停迴響。

  於是一時間,天上地下,便都在重複這五字——嫁人吧,沉魚。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采的聲音有點哽咽,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我當年逼你稱帝,是因為我有私心,我不想讓你與赫奕繼續糾纏下去,我怕你真的丟下一切跟他走,所以,我動用一切留住你。我知道姜畫月與蕭羅二人串通,我故意默不作聲,我給她機會與你決裂,其實,如果一直不給機會的話,你們還是能繼續和和睦睦地做姐妹下去的;我知道你兩次去見赫奕,我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一定要給你們兩人了斷的機會,所以我冒著失去你的風險,用自己的馬車給你當掩護……我步步為營,苦心籌謀,我以為……只要再給我幾年,會有希望的。我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怕後來一時落魄,但也是備受榮寵,因此,這個世上我得不到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內。所以,老天終於看不下去,給予了我這最後致命一擊。」

  「薛采……」姜沉魚顫抖地按著門,無法想像門的那頭,薛采在說這番話時的表情,他在哭嗎?他唯一一次哭,就是勸她稱帝那次,但那次的他,雖然動情,卻依舊是不激動的。

  冰璃。

  燕王送的這個稱謂,其實就是薛采的真實寫照。堅忍如冰、剔透如璃。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竟然……竟然喜歡她……這樣的真相,令得整個天地都為之黯然了。

  「你走吧。」薛采頹軟道。

  「我不走!我不走!無論你怎麼趕我,我都不會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魚固執地搖頭。

  薛采深吸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歡我嗎?那、那麼……」姜沉魚咬著下唇,每個字都說得好艱難,「只要你好、好起來,我、我就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棄,你出來吧,我不信天下這麼多名醫,這麼多奇藥,都救不了你!」

  門那頭,沈默了很久。

  姜沉魚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再度拍門:「薛采?薛采,你聽見了嗎?你聽到我說的嗎?既然你都籌畫了這麼久,還逼我當上了皇帝,為你我之間鋪通了平坦大道,那麼,怎麼可以就停在這裡呢?你不是喜歡我嗎?那就來娶我啊!娶我啊!」

  「來不及了……」薛采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讓人覺得聲線隨時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魚面色一白:「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頭,不肯讓你看?這次……也一樣……」

  姜沉魚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薛采,你、你怎麼了?你現在的樣子……很恐怖嗎?」

  「是的。聽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見了……這一輩子都會做噩夢,並且每想起來一次,就會痛苦一次。而我,絕對不會把這種痛苦留給你。所以……」薛采用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不要看。沉魚,不要看。」

  「薛采……」

  「我言盡於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魚淚流滿面。

  細碎的腳步聲,依稀從門那頭傳過來,然後,是薛采的最後一句話:「其實,你今天能來這裡看我,我是真的……高興的。」

  內心深處最後一根弦也因為這句話而崩裂,姜沉魚只覺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來,然後,猩紅色的濃霧覆了上來,將眼前的一切盡數遮掩。

  她暈了過去。

  等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眼睛上蒙著紗布,依稀可以感覺到身處在馬車上,車輪滾動,上下顛簸。

  她摸了摸紗布:「怎麼回事?」

  身旁,江晚衣的聲音溫柔地響了起來:  「皇上,你眼疾發作,這次比較嚴重,所以需要好好療養。而且……薛相吩咐我們送你回京,所以,如今你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不走!」姜沉魚掙扎著想坐起來,「我不走,我還要跟薛采說話,我還要……」

  「薛相死了。」江晚衣淡淡一句,換來她重重一悸。

  「你……說什麼?」

  「皇上倒下後,薛相非常著急,吩咐我們送你回京,但吩咐到一半,就沒了聲音,我們連忙派人進去,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說……我連他最後一而也沒有見到?」也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姜沉魚變得安靜了,不再像之前拍門時那麼暴躁激動。

  江晚衣憐惜地看著她,「嗯」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一動不動。

  江晚衣輕輕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吧。」

  「我不哭。」

  「皇上……」

  「我不能哭。我的眼睛上敷著藥,如果我哭,眼淚會把藥都沖掉的。」姜沉魚存說這句話時,聲音雖然顫抖著,但表情卻冷靜得可怕。

  江晚衣摸了摸她眼上的紗布:「再有三日,拆掉紗布,皇上就能重新看得見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哭。」姜沉魚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握蓄自己最後的依託,一字一字道,「我要快點好起來,然後,我要親自送薛采走。傳朕意旨,將薛相的屍骨燃燒成灰,然後,取起骨灰裝盒,帶回帝都。朕,要親自為薛采主持大葬!」

  冬日的陽光,透過車廉照到她臉上。雖然看不到眼睛,但那堅毅的唇角、緊繃的下頜,無不一一透露出這位女王的意志與決心來。

  江晚衣心中肅然起敬,再也沒有說話。

  梨晏五年,丞相薛采受帝命赴七城處理疫情,不幸染疾,薨於寒渠。帝聞訊流涕,命將相體火化,運骨灰歸京。

  十二月初一,帝親為相賜葬。

  相入土日,大雪如泣,舉國哀殤。

  帝失臂膀,大病,三月後駕崩,禪位太子新野,命前相姜仲、前貴嬪姬忽輔佐之。重改國號璧,年號新平。

  後人為作區分,將梨朝之前的稱為前璧,將梨朝之後的稱為新璧。

  美人的畫像懸於壁上,衣裙輕揚,被風一吹,彷彿要從畫上活生生地走下來一般。

  但因為天天風吹日曬的緣故,某些地方開始發黃,令得她在做絕世人的同時,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這幅畫像,就掛在宜國最繁華的大街一家名叫「龍鳳樓」的酒樓二樓。而這個酒樓的老闆不是別個,正是宜王本人。

  自從兩年前他掛出這幅畫像,杜絕了一干大臣想給他說媒的心思後,也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來此,他們有的是來看看傳說中的曦禾夫人究竟是長啥模樣的,有的則是來將之與自家女眷暗中比較的……人人都聽說了那麼一幅畫像,人人都跑到耶裡吃飯。總之,赫奕此舉,不但成功推掉了自己的婚事,還大賺了一筆。

  但,也徹底地耽擱了他的終身。以至於宜人提起自己的皇帝時,都是一副長輩般愁愁的模樣:「你說說咱們皇帝,歲數都不小了,還那麼挑。怎麼就不肯找個女人踏實下來呢?」

  「你知道啥,現在皇上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多好。而且他雖然沒娶妻,紅顏知己、 一夜風流那必定是少下了的,嘿嘿.這才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啊:有權,有錢,有女人,還有自由!」

  「但沒個子嗣的終歸不成啊。」

  「怕什麼,咱們還有小公子呢。反正皇上長年累月也不在皇都,要沒有小公子,他能那麼舒坦嗎?」

  「也對。小公子真的很厲害啊……對了,他今年也該有十六歲了吧?也可以成家了吧?你說,咱們宜國,哪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咱們小公子啊?」

  「唔,這個嘛,就得好好想想了……」

  這樣的討論聲,在酒樓裡比比皆是,聽住某人耳中,便忍不住泛出了點笑意。

  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沿著樓梯匆匆走上二樓,走到了畫像前。

  畫像裡的女子,站在銅鏡前,從背影看身姿極盡曼妙,秀髮如雲飄逸,而從銅鏡裡又可以看見她的臉——眉深唇豔,非人間顏色。

  這幅畫像,從薛采傳到赫奕,幫兩個出色的男子都擋掉了婚事,由此可見,畫得有多麼的美。

  然而,身穿黑斗篷的人站住畫像面前,看著由自己親手勾勒出來的這個神話,卻深知——她所畫出的,不過曦禾夫人的七分。

  也許是她站在畫像前的久久凝望,引起了幾個客人的注意:

  「啊?你看,又有人對著那幅面像發呆了。」

  「別看了,每年不都有這麼幾個愣頭小子的,已經不稀奇了……」

  「啊!快看!」

  「有什麼好看的……」

  「快看啊!那人把畫像摘走了!」

  「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畫像!」

  整個一樓的客人們全部沸騰了,看向二樓的焦點所在,猜度著是哪個不怕死的,竟然連這畫像都敢強摘。

  但從他們的角度住上看,都只能看見那人的黑斗篷,從頭蓋到了腳,竟是連一絲肌膚都不肯示人。

  立刻有店夥計衝上樓準備擒拿。但這時,黑衣人說了句話:「聽說,若想嫁給宜王陛下,就需得比這畫像上的人美,對嗎?」

  聲音細細軟軟,清靈如煙。綿延如水,又脆磁如鈴。

  ——女人?

  在場眾人全部呆住了,店夥計也停在了原地。

  然後,黑衣人又說了第二句話:「那麼,我來應徵了,請帶我去見宜王陛下。」

  酒樓裡死般的安寂了一會兒後,爆發出一片譁然。

  在眾人的譁然裡,酒樓掌櫃走上樓梯,對黑衣人拱一拱手:「小姐請跟我來。」

  兩人很快就消夫在了樓梯的拐角處。

  「那是個女人?女人!她比畫像還美?」

  「既然敢掀那畫像,肯定應該是吧。不然可是欺君,要砍頭的……」

  「天啊,剛才怎麼就沒把她的斗篷扯掉呢?好想知道她長什麼樣了!」

  「別傻了。如果那人真的比曦禾夫人美,且真的成了宜國的皇后的話,她的容貌能輕易就讓你見嗎?」

  「話雖如此,但還是好想知道啊啊啊啊啊……」

  哀嘆聲、驚訝聲、好奇聲以及七嘴八舌的聲音彙集在一起,令得酒樓比平常越發熱鬧。

  而此時,黑衣人,已在酒樓掌櫃的帶領下,進了二樓的其中一個房間。

  兩名侍衛上前準備搜身,裡室的赫奕擺了摧手:「不要唐突美人啊,你們退下,讓她進來。」

  黑衣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距離一丈處停下。

  赫奕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笑了:「你運氣真好,竟然朕今天還真的在這裡。」

  「不要小看我在宜國的人脈。」

  「哈哈。」赫奕開朗而笑,「我自然是清楚你的勢力的,只不過我卻不知原來這些勢力如今還能為你所用。」

  侍衛們聽到這裡,算是明白了——原來這應姑娘和皇上竟是舊識!

  黑衣人拿起畫像,緩緩道:「我聽說,要想嫁給你,就需得比她美。」

  赫奕笑吟吟地看著她。

  黑衣人放下畫像:「可我沒她美,還能嫁給你嗎?」

  赫奕的眼神一下子幽深了起來:「把斗篷脫了吧。」

  黑衣人緩緩解開帶子,雙手一鬆,原本從頭罩到腳的斗篷就如水一樣地滑到了地上。

  侍衛們在見到來人的容貌後,無不睜大了眼睛。

  赫奕環視了一下眾人的反應,微微一笑:「如果你在看到這些人的反應後,還不夠自信的話……」他站了起來,走過一丈的距離,停在來人身前,抬起手,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那麼讓我告訴你,在我眼中,曦禾夫人,根本不及你之萬一。」

  那人戰慄,顫聲道:「三年之約已過……又是兩年,可還有效?」

  赫奕柔情無限地凝視著她:「對你……我想應該是永遠有效的吧……」

  停一停,叫出她的名子:「小虞。」

  新平一年,有女子揭了龍鳳樓上的曦禾畫像,自稱容顏比伊更美。宜王見後,果然大悅,遂娶之。藏於深宮人未識。

  新平二年,宜王禪位其侄——宜人暱稱「小公子」的賢王——夜尚。

  宜王攜其后退隱後,四海經商,好不愜意。

  新平三年,有史官懇請重書璧史,落筆於姜沉魚時,詞多詆毀,謂之禍國。

  璧王新野適逢九歲,看後,命人仗責之。

  史官大慌,欲做修改,璧王卻於朝堂上,淡淡道:「就這樣吧,不用改了。」

  於是,璧史記載——梨王姜沉魚者,前璧右相姜仲小女,容貌甚麗,為璧王昭尹所喜,娶入宮中,賜封淑妃,後又晉封為后。伊善謀權術,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極富才氣。於加冕當夜,毒殺璧王,令其臥病不起,趁機,臨朝稱制,掌握政權。圖璧六年,璧王病逝,姜氏姐妹爭權,伊得丞相薛采相助,殺其姐,自此得以即位,自稱睿帝,改國號梨。

  梨晏五年,薛相病逝,不久姜氏亦甍。

  後附評述:

  梨王在位期間雖然做了許多好事,但她先殺夫後殺姐,並連其父也不放過,因為與姜相意見相左,而將他罷免,數年不得歸京,因此此人可以說是寡情冷血之至。

  泱泱圖璧,險些毀在這一婦人之手,哀哉痛哉!望後人引以為鑑……

      「青山遠近帶皇州,霽景重陽上北樓。雨歇亭皋仙菊潤,霜飛天苑禦梨秋。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漫說陶潛籬下醉,何曾得見此風流……」

  悠然的語市,在青翠蒼柏間輕輕迴旋,輕袍緩帶的男子邊吟邊行,顯得說不出的愜意。

  他身後,一個丫環模樣的人攙扶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女子聞言一美:「瞧你如此高興,重陽將至,難道你就半點沒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憂愁麼?」

  男子迅速回身,示意丫環退開,自己攙住了女子的手道:「我有嬌妻在身邊,又有未出世的兒子在等待,有什麼可憂愁的?」

  女子眨眨眼睛:「你就這麼肯定是兒子?」

  「女兒更好,像她娘一樣美麗,就又是一個禍國的料。」

  女子剛待要笑,這時前方來了十幾人,看樣子也是來登高踏青的,那些人全都做文士打扮,邊走邊談論道:

  「啊,你聽說了璧王命人新編了前璧史冊,裡面把梨王寫得可壞了!」

  「她本來就禍國殃民,依我看,那麼寫還輕了呢。」

  「難怪她死後自己的墓前沒有碑。不像前唐時期的武后一樣還立了塊無字碑。」

  「武則天再怎麼樣,也沒對丈夫下毒啊,比起姜沉魚,可仁慈多了。」

  「可我也聽說那毒不是梨王下的,而是那個所謂的四國第一美人曦禾夫人下的。」

  「得了吧。哪有人會下毒下到自己身上去的?別忘了曦禾最後死得有多慘……肯定是姜沉魚嫉妒她的美貌,璧王一病,她就立刻把曦禾給處死了,還對外宣稱是病死的,誰信啊!」

  「那看來這個姜沉魚果然是大禍水一隻啊!」

  「幸好老天有眼,讓她也病死了。作孽太多,就是這種下場。」

  「我覺得,讓她病死還便宜她了,這種惡毒婦人,就該拖出來遊街淩遲鞭屍才解恨啊!」

  「算了,誰叫咱們皇帝心慈手軟呢,不管怎麼說,他可是那女人一手帶大的,就跟母親一樣……換了我也左右為難。可憐的皇上,才九歲就要面對這些……幸好他還有疼愛他的外公和姬太后……」

  文人們的談論聲漸行漸遠,誰也沒朝這邊看上一眼。

  而等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丫環才「呸」了一聲,恨恨道:「這些所謂的讀書人最是討厭,亂議時事,胡說八道!」

  男子嘻嘻一笑:「那依懷瑾看,應該怎麼罰他們?」

  「嗯……讓他們都去種田!看他們還有沒有這個閒情逸致!」

  男子露出驚悚之色,轉向女子道:「你這個丫頭,還真是夠狠啊!」

  女子微微一笑。

  懷瑾不滿道:「小姐他們這麼說你,你都不生氣嗎?還有,皇上是怎麼搞的,竟然同意讓史書這樣寫你!還有老爺,他怎麼也同意呢……」

  女子柔柔地打斷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為了鞏固政權,把過錯都推到前朝之上,是明智之舉。」

  「可是……」

  「沒關係。反正……姜沉魚已經死了,後人如何評述她,她也無所謂的。」

  「對嘛對嘛!」男子湊了過來,目光裡滿是欣賞,「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頭,仰望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男子,眸光閃爍著,有點感慨,又有點感謝:「我的幸福……難道不是夫君所賜嗎?」

  兩人縱然已經成婚多年,但此刻對視,依舊是情意綿綿。

  一旁的懷瑾早已習以為常,轉過頭去當做沒看見。

  女子忽然發出一聲輕呼。

  男子頓時變了臉色,急聲道:「怎麼了?」

  「寶寶……踢我了……」

  「走,我讓小周他們把車趕來,我們快回去!」男子說罷就要叫人。

  「別……別這麼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臨盆……」女子被他的反應逗笑,橫了他一眼,「你總是不讓我出門,都把我給憋壞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帶我出來爬山,說什麼我也要到山頂了再說。」

  「我哪是不讓你出門。」男子滿臉冤枉,苦笑道,「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動不動就嘔吐,你師兄說你氣虛體弱,不易多行。」

  「師兄師兄師兄,你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我當然是……」男子說到這裡,眼珠一轉,忽地俯下了身,「聽我們家雙黃連的嘍!」

  一旁的懷瑾「撲哧」一聲笑出來,捂唇道:「姑爺真不厚道,竟給未來的小少爺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雖然難聽,卻是獨一無的貼切啊。你想,我曾經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經也是個皇帝,兩個皇帝連起來,有了這個孩子,可不就是『雙黃連』麼?」

  「你怎麼不叫雙蛋黃?」女子嗔了他一眼,轉身前行。

  男子居然還很認真地想了想:「雙蛋黃……好像也不錯啊!」

  「喂,我只是隨便說說的!若你真敢這麼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入往山上走著走著,竟又遇到那幫文人下山,他們的討論聲仍在繼續,卻是換了另一個話題——「聽說程王上月被暗殺死了?」

  「嗯,而且聽說就是她的兄長幹的。」

  「她的兄長不是都死了嗎?」

  「還有一個逃亡在外呢。就是那個害死咱們淇奧侯的!」

  「哦……好像叫頤什麼、頤非來著?」

  「對!他可真夠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終於被他復國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樣的男人啊……」

  議論聲遠去了。

  懷瑾想起那個被評價為「狼」一樣的男人的真實面貌,不禁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哪兒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則滿是感慨,「原來,已經十年了……」

  「是啊,我風雲變幻的十年,卻是頤非臥薪嚐膽的十年。」女子說到這裡,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雖然表面笑嘻嘻的沒個正經,但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敵人。」

  男子詭異一笑。

  女子不禁道:「你笑什麼?」

  男子悠悠道:「頤非不可能是你的敵人的。」

  「你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當年不肯答應收留他……」

  男子打斷她:「你一定會收留。因為,你發過誓要為師走報仇,絕不原晾頤殊。那麼,還有什麼比收留頤殊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好的報復辦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後,嫣然而笑:「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而我之所以說頤非不可能與你為敵,除了你們的敵人相同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

  「是什麼?」

  男子忽然賣關子,不肯說了。

  「快說啊!快說快說……」

  「不說。」

  「赫奕!」

  「大丈夫說不說,就不說。你叫我的名字也沒用。」

  一旁的懷瑾,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然後也笑了。其實,耶個原因她也知道,不過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小姐果然是很遲鈍的人啊。

  當年眼睛裡只有一個姬嬰。別人對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是姑爺最勇敢地第一個表白,估計今天跟小姐在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爺了。

  這樣說起來,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點兒說就好了,偏偏臨死前才說,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點兒瞎掉了……

      一想到當年種種,她打了個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舊詢問不休和詭異地笑就是不說的兩個人,一種情緒慢慢地從腳底升起來,軟軟地蔓延到全身。

  這種情緒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過,後人評說。

  幸福歡喜,卻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頤非稱帝。四國歷史,再次更寫——

      --------------------------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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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0:04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琉璃雪  一

      畫堂晨起,來報雪花飛墜。

      又是十二月初一。

      每年的這天都會下雪,彷彿已經成了慣例。

      我端坐鏡前,一邊由石榴伺候著梳妝,一邊遙望著窗外的大雪,想起年關將至,轉眼我又老了一歲,便覺得好生悲涼。

      隔著一重帷帳,四嬸邊做女紅邊嘮叨:「都老大不小的年紀了,也該定定性了。上回那李公子我看挺好的,長的一表人才不說,對你還一往情深;還有孫公子,祖上三輩都是大夫,人品那是絕對沒說的……你呀,別太挑剔了,找個好男人就嫁了吧。」

      這番話她年年見到我都會說,不過,因為一年她也就見我一次,所以我左耳進右耳出,便當做沒聽見了。

      其實我真討厭來璧國的帝都,這裡不僅有四嬸的嘮叨,寒冷的大雪,還有我生平最引以為恨的一件往事。

      然而,有時候人心是很奇怪的。

      越痛恨,越忌諱,就越無法忘懷。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要每年都不遠千里的從宜國趕赴璧國。

      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人已經死了整整三年後,仍耿耿於懷。

      明明他拒絕了我……

      拒絕了身為天下第一首富胡不歸的獨生愛女——胡倩娘的我。

      我總覺得,我之所以二十四歲了還嫁不出去,就是被他害的。因為,全天下都知道他曾是我單方面指定的未婚夫婿,全天下也都知道他最終拒絕了我。

      那個人,就是前朝的丞相——

      冰璃公子。

      薛采。

一 高樓會  

      我在見到薛采之前,就已經耳聞他許多許多年了。  

      唯方大陸共有四個國家,總計人口七千萬,這是一個百家爭鳴的年代,驚采絕艷的人物層出不窮,但是,細究其中最最著名,讓所有人都讚歎膜拜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薛采。

      他是前璧朝時大將軍薛懷的孫子,姑姑薛茗曾是皇后,因為得罪了皇帝,被滿門抄斬。當時的白澤侯求情留下了他,自那以後他便成了姬嬰的奴隸,侍奉左右。後姬嬰逝世,將白澤之號傳給了他,在新后姜沉魚掌權後,更是提拔他當了丞相。

      那一年,薛采九歲。

      我十五歲。  

      自我有記憶起,便聽說過他的若干傳聞,對這位久負盛名的神童充滿了好奇,一心盼著能夠親眼看看。  

      機會終於在那年的秋天姍姍而至。  

      有書生鬧事,不服薛采為相,每日在市井街頭胡說八道的詆毀他。薛采被激怒,當街貼出告示,以鼎烹說湯為例,宣稱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覺得比他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都可以去挑戰他,若能將他擊敗,就將相位拱手相讓。

      此言一出,天下俱驚。

      得聞訊息的人從四面八方彙集帝都,我當時正好途徑紅園,便在石榴的陪伴下換了男裝去湊熱鬧。

      整整七天。

      從午時到戌時。

      那個個子還沒有我肩膀高的孩童,穿著白衣,鞋子上繡著鳳凰,就那麼大喇喇的往主座上一坐,舌戰群儒,雄辯滔滔,直將一干書生們,辯的啞口無言。

      我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興奮;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驚訝;  

      第五日去,是欽佩;  

      第六日去,是歎服;  

      而到了第七日,則是徹徹底底的來了興趣。  

      我是胡不歸的女兒。  

      打出生起,命運就與凡人不同。按父親的話說——便是一國的公主也沒有我矜貴。  

      富甲天下,其實是很可怕的字眼。因為無所缺,也就無所求。  

      這個世界上能讓我感興趣的東西,並不多。  

      然而,那一刻,我望著眉目漠然、年僅九歲的薛采,卻像看見了世間最稀罕的珍寶,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一種名叫渴望的東西在我內心深處發了芽,長出嘴巴,開開合合間,叫囂著兩個字——

      我要。  

      我要!  

      我要這個人。  

      我打定了主意,抱起我的琴,就在眾人以為大勢已定的第七日戌時時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聲道:「且慢。晚生不才,想與丞相一較琴藝。」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薛采於此地設台,與人比的是經略之才,為相之術,而我卻要與他比八竿子都打不著關係的琴藝,其實我自知也是無理取鬧,但心中不知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會答應的。  

      他如果真是傳說中的那個冰璃,就應該允諾我,並狠狠的擊潰我,才不負傲世之名。  

      來吧,薛采,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  

      那個可以凌駕我、壓制我,讓我也與世人一樣對你俯首稱臣的人。  

      薛采臉上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點不耐煩:「你說什麼?」  

      「我要與你比琴。」我朝他走近了幾步,在拉近的距離裡,他的五官變得越發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濃長——一個九歲的孩子,竟長了一雙看不出深淺的眼睛。我的心頭一顫,但表面上卻盡量的不動聲色,「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麼?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四周議論紛紛。  

      薛采睨著我,半晌,冷冷一笑:「好。」  

      四周的議論聲頓時變成了抽氣聲。  

      而我心中的芽抽長著,開出了花。未等我有所反應,薛采又道:「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麼?」  

      我不置可否的揚唇笑了笑。  

      薛采盯著我,一字一字沉聲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他如我所願的接下了挑戰。  

      也如我所願的贏了我。  

      一個明明不會彈琴的人,卻用一種絕對強勢的方式贏了精通琴技的我,別人以為他用的是武功、是權勢,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傲氣。  

      讓我宛如飲下毒酒般既致命又銷魂的,是他的傲氣。  

      百年難見的傲氣。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天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麼想要取代我?」  

      他當時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個音節,都像烙印一樣深深留在我的腦海中,這麼多年了,未曾絲毫淡去。  

      此刻的我,凝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遙憶他當年的風華,眼中依稀有淚,莫名酸楚,不知原因。  

      用九十九顆寶石串制而成的繡球,依舊掛在我的床頭,十年前我將它丟給薛采,信誓旦旦說要嫁給他,十年後,它搖曳著提醒我——在我人生中,所遭遇的第一場羞辱、第一次劫難,和第一段孽緣……  

      四嬸的話依稀從耳旁飄過,仍在嘮叨:「倩娘,我知道你眼高於頂性子傲。嬸嬸可以說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從小就生的好,不但漂亮,還聰明,十三歲起就能幫你爹打理生意,精明幹練的大多數男人都比不上,再加上咱們加的財勢地位,確實普通的男子也般配不起。但是,薛采已經死了啊,你不可能再找個像他的,還是死心吧。男人啊,有多能幹,有多本事,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對你好。找個對你好的丈夫,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啊……」  

      嬸嬸說錯了,其實我沒想過要再找個跟薛采差不多的人。  

      因為當今天下,不,甚至可以說千年以來,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能與薛采相比。  

      他是錯降人世的鳳凰,所以,老天爺發現自己弄錯了後,就匆匆把他召回了天庭。  

      只讓他在人間待了短短十五年。  

      留給後人無限緬懷、無限追思的十五年。  

      更是讓我無比後悔的十五年。  

      如果當年……我不是那麼固執……  

      也許他現在還能活著?  

      如果他現在還活著,就算沒有成為我的丈夫,但也許會成為我的……朋友?  

      這樣的設想一經冒頭,就被我狠狠地強壓了回去——不,我不做這樣的設想!是他拒絕我在先的,他寧可選擇死也不肯娶我,所以他最後死了是他活該!我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一把推開石榴,因憤怒而渾身戰慄。  

      石榴顯得很惶恐,連忙屈膝跪下:「小姐,我弄疼你了?」  

      四嬸也嚇了一跳,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擔憂的看著我:「怎麼了怎麼了?」  

      我深吸口氣,盡量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然後起身,淡淡的說了一句:「我出門了。」  



番外   琉璃雪  二 萬民碑

      我坐著一早準備好的馬車,除了車伕,誰也沒帶,就那樣出了紅園。

      一路上風雪呼嘯,車輪碾碎厚厚的積雪,我坐在車中搖搖晃晃。  

      路上基本上沒有行人,宛大的璧都,籠罩在蒼茫的大雪中,像一個披著喪服的遺孀,靜郁而悲傷。  

      透過車窗的皮簾子縫望出去,沿途有很多人家簷前掛著白燈籠,燈籠在陰霾的暗青色的街景中發出淡淡的光,照得道路一片淒清。  

      十二月初一,是薛采的忌日。  

      但事實上,他不是在這一天死的。  

      他死在十一月,因為感染瘟疫的緣故,下人只能將他的屍骨當場焚化,再帶著骨灰回帝都。消息傳回來時,沿途百姓無不痛哭哀涕。大家怕他的鬼魂找不到回家的道路,就紛紛在屋簷上掛起白燈籠,照亮了從寒渠到帝都的道路。  

      當時的女王姜沉魚,選在十二月初一親自為他下葬。自那以後,每年的今天,帝都都會下雪。而點燈,就成了璧國的一種習俗,至今仍在延續。  

      我望著那些點燈的人家,原來……你們也沒有忘記他麼?不過,他那樣的人,是誰都無法忘記的吧……  

      傳說中的人物;絕世風流的人物;獨一無二的人物……那樣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傷我的心呢?  

      我垂下頭,摀住胸口,曾幾何時,那裡曾經盛開過一朵花,但如今只剩下了一個深深的傷口。這麼久了,傷口還沒有癒合,每次呼吸都會牽扯到,讓我疼痛,讓我郁卒,更讓我絕望。  

      我這一輩子……難道就沒法擺脫薛采留給我的陰影了麼?  

      即使我最終毀掉了他,也擺脫不掉麼?  

      我的眼淚在頓悟到這個事實之後,黯然流下。  

      薛采的墓,選在京郊十里的青嵐寺中。  

      墓前除了那塊鼎鼎大名的抱母石以外,還有一塊萬民碑。碑上密密麻麻的刻著一萬人的名字,因此又叫萬名碑。他們全是梨晏五年那場瘟疫裡的生還者,這些人因他而活了下來,他卻為了他們而死了。  

      不知道旁人看這萬民碑是何感覺,在我看來,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薛采一生謹慎,甚至可以說是老謀深算,剷除異己,鎮壓叛亂,從來都是運籌帷幄、滴水不漏,但卻最終算錯了天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堂堂一國丞相,竟然親臨死亡之城,說的好聽是勤政,說的難聽就是送死。他再怎麼神通,也不過區區凡人,竟與天鬥,活該命短!  

      直到今天我想起這點,都忍不住咬牙生氣,但下一刻,又為為此生氣的自己而感到悲哀:放不下……放不下……我胡倩娘,中了薛采的毒,竟到現在了,還是放不下。  

      每年都眼巴巴地趕來這裡拜祭他,至今看不上世間任何男子的雲英未嫁……我所為你耽誤了的、犧牲了的,薛采,你若天上有知,可會感動?還是會後悔?  

      凝望著萬民碑後白雪皚皚的墓地,我的心,便如著蒼茫大地一般的寂寥了。  

      明年……我一定一定不要再來這裡了。  

      我來這裡,就表示我還放不下,我放不下你,又如何去嫁別人?  

      薛采啊薛采,你害我不淺啊!為何當年,我偏偏就遇到了你呢?明明我比你年長五歲,明明我們相隔萬里,是怎樣錯亂的命運,將你我之間誤纏了紅線,至今糾結?  

      青嵐寺的鐘聲突然響起,一群烏鴉受驚地從枝頭飛過,發出長長的嘶鳴。  

      於是我不禁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薛采時的情形,那時好像也有這麼多的烏鴉,它們也從我頭頂成群成群的飛過,盤旋著,久久不去。  

      那天,薛采說了些什麼?  

      我明明把跟他之間的初遇記得那麼那麼清楚,可為什麼卻忘記了別離時的情景?他說什麼了?讓我那麼生氣?  

      我記得我當時氣的渾身發抖,咬破了嘴唇,還反手打爛了什麼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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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0: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琉璃雪  三 來者誰

      看過薛采的墓後,我本決定立刻下山回家,不料大雪封山,竟將通往山下的一座橋給壓榻了,因此走到一半,只能折返。  

      青嵐寺的僧人們披著蓑衣前往搶修,我則被留在寺中,等橋修好。  

      主持方丈怕我無聊,於是派了名小和尚陪我下棋。那小和尚法號慧達,唇紅齒白,烏溜溜的一對大眼睛,長的極為可愛。  

      我問他:「你多大了?」  

      他彎眼一笑,露出兩顆小小虎牙,「回女施主,小僧今年九歲。」  

      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迷離了起來。  

      九歲。  

      竟然又是這個年紀。  

      慧達擺開棋局,落子的動作無比純熟,我不禁又問:「你的棋下的好麼?」  

      他歪頭想了想,「下的不好,還請女施主賜教。」  

      一局下來,卻是與我不分勝負。  

      我凝視著他,久久難言。他還待布棋,見我不動,便抬起長長的睫毛,露出幾分詫異:「女施主,還下嗎?」  

      我按住棋子,輕歎道:「不下了。」  

      「那……我陪女施主做些別的?」大大的眼睛轉動著四下看了看,卻因為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而呈現出幾分失望,「要不,我說些佛家的小故事給女施主聽?」  

      「不用了。我不愛聽故事……不如說說你吧。」  

      「我?」  

      「我去年來,沒看見你。你是新來的麼?」  

      「回女施主,我本來是原生寺的,師父說讓我來跟這裡的方丈多學點東西,所以今年三月送我過來的。」  

      「你……的棋下的真好。」我不是恭維。我之所以如此驕傲,不僅僅只是因為我是天下首富的女兒,更因為我自小便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這個小和尚才九歲,就能在棋藝上與我一爭高下,可見聰慧。  

      慧達不好意思了,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垂頭道:「是女施主承讓了。」  

      「現在的孩子,真是越來越聰明的早了。」  

      慧達謙虛道:「哪裡哪裡,我很一般的啦。師父說了,做人最最要不得的就是驕傲自滿。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別且不說,光是院外安葬的那位前朝的丞相大人,就遠超於我,聽說石頭上的那首詩是他四歲時寫的……真了不起,四歲就能寫出那樣的詩……」  

      我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  

      有關於薛采的話題,於我而言,就像衣食住行般縈繞左右,不可掙脫。我千萬次下定決心要忘記,但總有人會不時的提起。  

      慧達歎道:「不過天妒英才,竟也那般薄命。聽說他是感染瘟疫死的,死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五歲,當時的女王親自趕赴寒渠想見他最後一面,都被他嚴加拒絕了……」  

      他不提此事也就罷了,提起我就好生惱火,忍不住出言譏諷,「他嫌命長,活該自閉門內孤獨死去!」  

      慧達震驚的看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張了張嘴巴,卻沒有說出來。  

      我被這個話題攪合的心煩意亂,便起身道:「我有點睏了,小師父請回吧。」  

      慧達連忙躬身退下:「如此,女施主好好休息,小僧告辭。」  

      房門被輕輕的帶上,我捧住額頭,感應到太陽穴處一陣一陣的抽悸,疼痛難當。我忍不住起身,推開窗子,寒冽的冷風湧進鼻息,整個人一激靈的同時,疼痛的感覺便消散了。  

      就在那時,我看見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非富即貴。  

      因為他們身上那件看似不怎麼起眼的藍色披風,乃是用極為罕見的藍狐毛皮縫製而成,屬於那種就算有錢也買不到的珍品。  

      更因為他們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無不顯現出與生俱來的尊貴之氣。  

      而且,他們還都非常非常美麗。  

      男子身長玉立,一雙鳳眼,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意;女子纖細窈窕,淡眉小口,氣質沉靜。  

      一動,一靜;一妖嬈,一文秀;一熱情如火,一婉約似水。  

      堪稱絕配。  

      我看著看著,忽然辛酸了起來。  

      為何世間有仙侶如斯,卻獨留我淒涼一人?  

      那兩人又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第二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為我看見他們走到了薛采的墓前,女子將手裡的提盒放到地上,打開來後,全是吃的。  

      白糖方糕、赤豆甜糕、水鹵豆皮、雲州香餅、香魚蛋粉、菊花栗子……但凡所能想到的小點心,竟然都齊了。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這些東西有多麼稀奇,事實上它們都很便宜,幾文錢就能買一大把,我所驚訝的是這些天南地北地方特色的小吃,竟然彙集在了一處!  

      她到底搜羅了多久?  

      只見女子將小吃一碟碟的擺到薛采墓前,然後輕輕的開口,聲音清甜,極為悅耳:「我又來看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吃甜食,我帶這些來,也不是給你吃的。而是讓你知道,這一年來,我又去了哪些地方……」  

      口吻很是親暱,於是我更感好奇——她是誰?  

      「寶寶快要出世了。」女子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我這才發現,原來她竟是名孕婦,「如果你想給他起名,就托個夢給我,如果你不來入夢,那他也許真的得叫雙黃連這個難聽的名字了……」  

      「喂喂喂?」一直在旁邊微笑不語的男子聽到這裡,忍不住也開口了,「這名字哪裡難聽了?」  

      女子笑睨了他一眼,繼續道:「總之,當我拜託你也好,快來入夢給我的孩子起個名字吧,免得他長大後因為名字而被人取笑。」  

      「誰敢取笑我們的孩子?」男子哧鼻,流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態,卻在女子起身時,第一時間去攙扶,看得出,是個非常細心的丈夫。  

      女子轉頭,忽然朝窗內的我看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就想躲,卻聽她道:「這位姑娘,大雪封山,我與夫君暫時都回不去了,不知方不方便進屋休息一下?」

      我連忙應道:「夫人快請進來。此處非我住所,我也不過是路人而已。」  

      男子便扶著她走了進來。  

      剛才隔著三丈遠看,已覺他們儀容風神為一般人所遠遠不及,如今近在咫尺,越發覺得氣勢逼人。我之前說錯了,他們不是非富即貴。他們就是貴。  

      富有,與權勢,是兩種定義。  

      雖然通常來說,有錢就有權,有權就有錢,但較權勢而言,富有還是要弱氣些的。這一男一女,雖然毫無倨傲之色,但一看他們的眼睛,就立刻讓人萌生一種要臣服的怯懦——而這種氣勢,即使是當年傲極天下的薛采,都是沒有的。  

      男子朝我拜謝,我連忙回禮,兩人便在慧達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了。女子看見殘棋,抬眼重我一笑:「姑娘也喜歡下棋?」  

      「打發時間而已。」  

      她提議道:「我看外面的雪,一時半會也停不了,聽說山下的橋斷了,不知道要修到什麼時候。不如我們來對弈一局?」  

      今天是怎麼了?人人找我下棋?  

      不過,我為她的氣勢所逼,雖有點不太情願,但還是同意了。  

      這一下,就是整整兩個時辰。我傾盡了生平所學,卻越陷越深,下到最後,連額頭的冷汗都出來了。  

      男子見我如此,不禁撲哧一笑:「喂,見好就收,你真要逼死人家麼?」  

      女子怔了一下,鬆手道:「一時忘形了。」停一停,又道,「姑娘的棋下的真好,讓我忍不住就急了,動了執念。」  

      「哪裡,夫人的棋才是真好。」我擦汗。也許我是真的自視太高了,自以為棋藝不凡,不想一日之內,就連遇兩位對手,如果說慧達的棋藝還與我在伯仲之間,那麼這位夫人,則是在我之上了。  

      「姑娘……」女子的目光在我臉上打了個轉後,「你的氣色不是很好,可是病了?」  

      我一怔。  

      「妾身略通醫術,姑娘如不嫌棄,可否將手腕給我?」  

      我咬了咬唇,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將手伸遞出去。細柔的指尖帶著溫暖輕輕搭到我的脈上,女子眉頭微蹙,面色逐漸凝重,不待她開口,我便連忙抽手,起身道:「你不用說了。我、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我沒有病!」  

      我沒有病,我有的,只是夜夜失眠,日日倦懶,以及,長達三年的閉經。  

      女子靜靜地看著我,眼波非常非常溫柔,讓我不禁想起娘親。小時候,每當我做錯了什麼,娘親都會這樣靜靜地看著我,一直一直看著,直到我心慌的道出真相。  

      娘親在我六歲時就病逝了。  

      我有時候覺得都是因為她死的太早,所以我長大後才會性格殘缺。雖然從小到大我應有盡有,卻獨獨沒有一個可以指正我,責罰我,勸慰我的母親。  

      而今,再看到這相似的目光,相似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我……我……」我咬著下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拚命的想說些什麼,慌亂的結果就是眼淚洶湧而下,又是窘迫,又是委屈。  

      女子和男子對望了一眼,男子開口道:「姑娘莫要著急。內子一向心善,相逢即是有緣,她只是想幫你一把,沒有別的意思。」  

      我抬袖捂眼,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是因為你們而哭,我只是、只是……自己太內疚了……」  

      是的,我太內疚了。  

      內疚,就像一把鋼刀,日日夜夜的懸在我心上,搖來晃去間,就將我的心劃得傷痕纍纍。  

      因為太內疚所以我選擇遺忘。我假裝自己已經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但怎麼可能不記得呢?  

      因為,因為,因為……  

      「我不肯救一個人,所以……我遭到了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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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0:3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琉璃雪  四 胡不悔

      我不肯救的那個人,就是薛采。  

      姜梨五年十一月,我得知了薛采感染瘟疫,病倒在寒渠的訊息後,立刻帶了十六位名醫,奇方良藥無數,比女王甚至更早的到了寒渠。  
入我眼簾的,便是荒蕪一片的六疾館。  

      我示意僕人拍門,指明要找薛采。守館的侍衛卻告訴我,薛采不見任何人。  

      我急了,站在門外高喊道:「薛采!我是胡倩娘!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未婚妻!」  

      守館的侍衛嚇一跳,震驚的看著我。我才不理會眾人的驚詫目光,親自走上前去,拍了拍門,「薛采,我是來救你的,你快開門!」  

      館內安靜了好一會兒後,薛采的聲音才從裡面傳了出來:「你救我?」  

      他肯應話,我大喜,點頭道:「正是,我帶來了宜國和燕國最好的大夫,你快開門,讓他們為你診治。」  

      吱呀一聲,館門開了。我剛想進去,薛采在裡面道:「只准他們進來。」  

      於是侍衛們就把我攔在了門外。我有些氣惱,但想到他是為了我好,怕我也被傳染所以才不許進去的,氣便消了,乖乖在門外的馬車上等著。大概過了足足一個時辰,十六位大夫才陸續從裡面走了出來。  

      我忙掀開車簾問道:「如何?能救嗎?」  

      為首的孫大夫拱手道:「回胡小姐,經過我們一致商量,認為有三成把握。」  

      「怎麼這麼少?不過算了。有三成希望也不能放過,你們還在等什麼?快開方子啊!」  

      孫大夫露出為難之色,「不過,藥引那邊卻是有點難處……」  

      「要什麼藥引?」  

      「除了藥材之外,還需要一樣東西。」  

      「別囉嗦,快說啊,什麼東西?」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東西是我胡家沒有的麼?  

      「回胡小姐,聽說小姐祖上有一塊傳世琉璃,具有奇效,貼身佩戴,可防百毒。」  

      我心中一顫,意識到了他為什麼這麼為難:「你……要那塊琉璃?」  

      「是。薛相的瘟疫與旁人還有所不同,他起碼是被十人以上給傳染了,那些毒素錯綜複雜的交集在一起,因此,若想醫治,首先要先驅毒。而當今天下,沒有比胡家的那塊琉璃更好的驅毒之物了。所以……」孫大夫說到這裡,停下了。  

      我凝望著黃沙地面,久久不語。  

      那塊琉璃再怎麼名貴,我也不會不捨得的,只不過……那是娘親臨終前留給我遺物,意義就變得深重了。  

      也許是經商久了,在這個事件上我的反應自然而然的變成了——用娘親的遺物為薛采治病,是值,還是不值?  

      我在考慮了足足一盞茶功夫後,深吸口氣,打開車門,再次走到了館門前。  

      「薛采,我有一塊琉璃,有三成的把握可以救你。但是……我是個商人,要我付出一些東西,就得用同等的東西來換。」  

      薛采的聲音裡帶了些許激動:「琉璃?你要用什麼換?」  

      面對生死,即便如他,也果然是在意的吧。  

      薛采,你自從知道醫治無望後,就把自己關進了六疾館內,但我知道,你是不甘心真的就這樣死的。如今我將機會給了你,如果你真是我所愛慕的那個男人,就給我抓住它!給我活下來!  

      「那塊琉璃沒有價格,除了因為它可解百毒之外,更因為它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母親親手將它掛在了我的脖子上,這些年來,日日夜夜,即使是洗澡,我也沒有摘下過它,你可知……是為什麼?」  

      薛采沉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我也不需要他真的回答,便繼續說了下去:「因為,它在代替我娘陪我,並且,沒有意外的話,它應該一直這樣陪我到老。」  

      薛采繼續沉默。  

      「你現在快死了,需要這塊琉璃當藥引救命。我也不是不肯。但,你要給予我同等的東西換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說的很含蓄,但我知道薛采是一定能聽懂的。

      琉璃要日日夜夜的陪我。而今,我給了他,那麼就要換他來日日夜夜的陪我。  

      ——我所擺出的,就是這個條件。  

      但薛采長時間的沉默,卻讓我受盡煎熬。為什麼?為什麼還不答應?我本來就是要嫁給你的,你早該知道的。別用對別的女人的那套對我,說什麼你其實喜歡的一直是前朝的曦禾夫人,要比她更美才能嫁給你,這套對我不管用!我胡倩娘是什麼樣的人物,又豈是區區一個曦禾夫人可以比擬的?  

      娶到我這樣的妻子意味著什麼,世人皆知。聰慧如你,更不會不曉。但你卻一直猶豫、猶豫、猶豫,為什麼?  

      我……等了你六年。  

      薛采,雖然從沒正式說起,但是,我真真正正的等了你整整六年。從十五歲,等到了二十一歲啊。  

      「薛相不同意?」最終還是我按捺不住,出聲催促。  

      門內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我的心一緊,接著便聽薛采道:「胡姑娘的好意薛采心領了,但是不用了,姑娘還是回去吧。」  

      周圍有數十雙眼睛正在看我,我一下子就急了:「薛采?難道我胡倩娘配不上你麼?」  

      薛采答了我四個字:「齊大非偶。」  

      我的心,嘩啦啦就那樣碎了一地。  

      其實,內心深處也不是不知道的——薛采若肯娶我,早就娶了。但卻一直自欺欺人的對自己說因為他年紀太小,怎麼也要弱冠之後才能提親,就這樣一年年的騙了下來……騙到今天,自食惡果。  

      被他公然當那麼多人的面拒絕。傳揚出去,天下人該如何笑我?  

      胡家的大小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只想要一個薛采,而她偏偏就得不到一個薛采……  

      太屈辱了……  

      太屈辱了……  

      太屈辱了!  

      巨大的屈辱感席捲而來,我氣的渾身發抖,卻仍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薛采,作為我的夫婿,你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得到這塊琉璃。而我胡倩娘也不是什麼蠻橫不講理的人,你日後遇到喜歡的人,娶她為妾也不是不行,你何苦非要在這種關頭拒絕我?」  

      身旁的孫大夫也跟著幫腔:「是啊,薛相,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薛相請三思!」  

      「薛相請三思……」  

      一轉眼間,周圍的人全都跪了下去,齊聲哀求那個人不要放棄。  

      但被哀求的對象卻依舊不為所動,聲音淡然,宛如我初見他時的樣子,「生死有命。我一生最恨就是被逼選擇。胡小姐,帶著你的琉璃回去吧。」  

      他、他、他竟然這樣說話!我氣極而笑,顫抖的直起腰:「那麼薛相就休怪我吝嗇,不肯以琉璃救你。」  

      他涼涼的回我兩個字:「不用。」  

      我一腳踢在了門板上,破口大罵:「那你就去死吧!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你這個混蛋!你竟然寧可死也不肯娶我,你以為你是誰?你又以為我是誰?你快死吧!你死以後我就可以嫁人了,就不用再想著也許有一天你記起了我給你拋的繡球,會來宜國提親娶我。我告訴你,我一定會嫁個比你還好千倍、萬倍的人,你有什麼了不起!」罵到最後,變成了哭泣。  

      薛采在門的那一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保重。」  

      我扯下脖子上的琉璃,狠狠的擲在地上,哐啷一聲,琉璃撞到石階,砸個粉碎。我猶嫌不夠解氣,還用腳拚命的踩,直到踩得混進了泥土裡收也收不回來時,才轉身離開。  

      「你,你,還有你們,都跟我回去!別再在這裡丟人現眼了。人家一心求死,那就祝他早登極樂!」說罷,我砰的關上車門,就那樣憤憤地坐著馬車又回去了。  

      砸碎了琉璃,也沒換回一個丈夫。  

      這筆買賣,我輸得一塌糊塗。  

      只是當時,心中還是殘留著最後一絲希望——總覺得薛采那樣的人,是不可能那麼輕易就死掉的。  

      誰知道,我剛回到家的第三天,就傳來了他逝世的噩耗。  

      我當場兩眼一黑,就此昏迷,不省人事。  

      薛采……  

      薛采……  

      薛采……  

      你可是恨我當日寧可把琉璃砸碎也不肯施捨救你,所以自那之後夜夜來夢,讓我內疚,讓我悔恨,讓我形銷骨立,逐漸衰老?  

      我……我……我……  

      我摀住自己的眼睛,就那樣哭在人前,哭的毫無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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