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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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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7: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赴程 第九章 入程

  海上十七日,人間六月天。

  也許是上天眷顧,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順利,一路風平浪靜,船員私下紛紛咋舌道,必定是因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貴之氣庇護所致。

  姜沉魚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那個悅帝,不帶來災難就不錯了。不過說來也奇怪,雖然他們打了賭,但是赫奕卻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從不向船上旁人打聽她的身份來歷,而且此後的相處中,也絕口不提賭約一事。

  他不提,沉魚自然更不會提。

  如此一晃半個月過去,船隊如預期的那樣,準時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時,抵達程國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國的國都所在——蘆灣。

  當沉魚跟著江晚衣走出船艙時,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岸上那齊刷刷列隊相迎的軍隊時,還是震了一下——

  只見軍隊以十人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勁衣、織錦腰帶,插有紅翎的銀色頭盔和同色風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過時繡有金蛇圖騰的程字旗颯颯飛揚,顯得說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騎在一匹白馬上的年輕男子。

  白馬很高大,男子卻頗矮小。

  他的年紀約摸二十出頭,穿著一身紅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肅穆,眉宇間有著很濃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沙場淬煉出來的,令人望而生畏。

  姜沉魚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銘弓的次子、程國赫赫有名的紅翼將軍——涵祁。傳聞此人武藝非凡,堅忍善戰,頗得軍心,但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無常,尤其忌諱別人說他矮小。

  聽說程國的前任兵馬都監馬康想討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個月大的汗血寶馬,笑道:「把我那匹小馬牽來送給二皇子,小馬配小人才合適啊。」

  涵祁什麼話都沒有說,但當下人牽著那匹小寶馬上前時,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馬的腦袋,鮮血頓時濺了馬康一身,嚇得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魂飛魄散。

  唯獨三皇子頤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馬,那麼大人就當配大騎嘍?也好,此間以馬大人最為年長,而百騎之中,又以象最為巨大,馬大人今後就騎象上朝吧!」

  馬康自知馬匹拍錯,不但觸犯了涵祁的忌諱,又因巴結之舉做的過於明顯,同時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但頤非有命,怎敢不從,自那之後只得騎象上朝,看似風光,實則尷尬,成為一度笑柄。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總結過:「程王三子裡,太子麟素庸碌無為,是個耳根軟沒主張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儘量不要招惹;三子頤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為陰險,要提防小心。」

  如今,姜沉魚望著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親的叮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微妙的唏噓——涵祁也好,赫奕也好,這些曾經只在傳說裡聽過的人,宛如活在另一個世界裡永無交集的人,如今卻一個個活生生的出現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說,世事難料。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馬走到岸頭,對著已經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貴客蒞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赫奕剛待回禮,另有一個聲音忽然遠遠的傳了過來:「二哥真是過分,迎接貴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丟你的臉麼?」

  聲音懶洋洋的,帶著幾分油滑與笑意,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姜沉魚扭頭,見三個類似隨從的人擁著一個少年走過來。

  之所以說是「類似」隨從,是因為那三個人氣質全都不像隨從,可當他們跟在那個少年身邊時,就淪落成了隨從。

  少年帶著頂歪歪斜斜的帽子,穿著一件絕對超過十種顏色的衣服,很不合身的鬆鬆垮垮的套在身上,領口處的鈕子沒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膚和鎖骨,走路的樣子也是輕飄飄的一晃三搖。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個隨從走的更是輕飄。

  因此,這四人穿過迎客的隊伍時,就像四條蟲子穿過玉米,所過之處,頓成狼藉。

  姜沉魚瞧的有趣,不由得目不轉睛。

  但見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實頗為出色,卻表情猥瑣,眼神輕佻,再加上一身花裡胡哨的裝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該流氓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轉,格外多盯了她一眼,然後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東壁侯,潘將軍,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準備了一個節目,權當接風。」

  說罷,拍了拍手,一陣絲竹聲悠悠飄來,彈奏的乃是名曲《陽春白雪》,隨之同時出現的,是一輛馬車。

  姜沉魚從沒見過那麼大的馬車,大的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對車輪,由二十四匹駿馬拉著,緩緩靠近。

  車身份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平臺,臺上坐著數位樂師,或彈奏或吹打,忙得不亦樂乎。而後半部分則是車廂,此刻四扇車門齊齊而開,從裡面跳出一個接一個的少女。

  這些少女各個容貌美麗,穿著半透明的金絲紗衣,露著兩條光潔修長的腿,性感而妖嬈。

  原本整齊肅穆的軍隊,本就因為頤非四人的出現而產生了些許扭曲,如今再被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一沖,更是東倒西歪,威風不再。

  少女們跑到埠頭上,在頤非身後排成一行,毫不羞澀地打量著眾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哎呀,這位穿紅衣服的就是傳說中的宜王嗎?他可真是好看啊……」

  「我喜歡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種翩翩出塵的感覺呢……」

  「你們笨死了,要我啊,就選那位將軍,看他的身材這麼好,對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涵祁原本就陰沈的臉又黑了幾分,終於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豈容放肆,還不叫你的這些鶯鶯燕燕們快點退下去!」

  頤非誒了一聲,「弟弟我正是因為知道宜王駕到,所以才特地帶了這些金燕子們一起來的。久聞宜王風流無雙,所在之處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來程,當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時間將我們程國的美人奉上……不知這些燕子們,可還入的了陛下的眼?」

  姜沉魚心中明亮:頤非這麼做,分明是搶涵祁的風頭。他知道涵祁要來接船,也知道涵祁素來以軍律嚴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時,必定會將威嚴的氛圍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帶著一班樂師和美女同來,將整個現場攪合的烏煙瘴氣……奇怪,他要挑釁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輕妄,怠慢了貴客,會招人非議麼?

  正在疑惑,卻見宜王表情一變,直直地盯著頤非,突然上前一步,緊握其手感動道:「三皇子真乃朕之知己也!」接著把手一放,轉了半個身,雙臂極其自然而然拉住兩位美人,將她們從行列裡拖了出來,一邊一個,摟在懷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姜沉魚頓覺幻滅,她錯了!面對這個悅帝,恐怕這樣的接風,才是最適合的……

  那邊少女咬唇,吃吃的笑:「我叫珠圓。」

  「哦,珠圓,好名字。」赫奕轉頭,問另一個,「那麼你呢?」

  少女眨眼:「我是她妹妹,陛下猜我的名字叫什麼?」

  「珠(豬)頭?」

  「……討厭啦,人家叫玉潤啦!!!」

  三人一邊說著,一邊逕自上車去了。

  涵祁的臉色更加難看,頤非則笑得更加猥瑣,對身後的少女們道:「你們真是沒用啊,被珠圓玉潤拔了頭籌……」

  他這麼一說,少女們立刻醒悟,呼啦衝上來,圍住江晚衣與潘方,紛紛道:「將軍將軍,讓明珠帶您上車吧……聽說侯爺醫術通神對不對?哎喲,我這幾天哦都覺得胸口有點疼呢……」

  在一片旖旎風光裡,渾身僵硬的江晚衣和面無表情的潘方被少女們或扯或拖的帶上了馬車,剩餘的人全都面面相覷。

  而頤非,將視線從江晚衣他們的背影上收回來,轉到沉魚臉上,道:「這位想必就是東壁侯的師妹虞姑娘?」

  初夏的陽光泛著淺金色的光澤,照在高高的帽子和鮮豔的衣衫上,有一瞬間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來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膠凝,呈展,依舊是那副輕佻邪氣的模樣。他伸出一隻手,做出相扶的慇勤姿態,「虞姑娘請跟小王一起上車吧。」

  姜沉魚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朝身後眾人側首道:「別愣著。該卸貨的卸貨,該記名的記名,一切整理妥當後,跟我一起去驛館。」

  眾人得到命令,連忙開始行動。姜沉魚就以那些忙碌的船員為背景,攏袖沖頤非淡淡一笑:「三皇子的馬車太高了,我們可坐不上去,還是跟在車後吧。」

  說罷,看也不看那隻伸在她前方的手一眼,擦身走了過去,筆直走到涵祁面前,抬頭仰望著馬上的他道:「有勞二皇子派人為我們領路。」

  涵祁目光深邃,帶著幾分探究,但最後一拍馬背,調頭親自領路。

  姜沉魚就那樣帶著浩浩蕩蕩的使者隊伍,跟他一起離開埠頭。

  脊背上感應到頤非那熾熱的目光,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彷彿要將她灼燒。

  她勾起唇角,鎮定一笑。

  一下船就遇到這麼精彩的兄弟內訌戲碼,不推波助瀾一把,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而涵祁與頤非的矛盾,是真的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在別國的使臣面前也不肯掩飾一下;還是這對兄弟兩合夥演的一齣好戲,想借此麻痺眾人?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雙足一從船上落到了程國的土地之上,就註定了,一場大戲已經拉開帷幕,上演的無論是什麼橋段什麼內容,都必將與她有關。

  既然註定不能做個明哲保身的清淨看客,那麼,就索性變動為主,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吧。

  六月的朝陽如此絢麗,然而天邊,風起雲湧。

  姜沉魚帶著眾人下榻驛館,整理行裝分派房間,待得一切都佈置妥當後,已是下午申時,李管家來報說,侯爺和將軍一同回來了。

  她連忙迎將出去,剛掀起簾子,便見江晚衣跟著潘方一同從外面走進來,潘方面色平靜,與往常並不任何不同,江晚衣卻是頗見狼狽,一身青衫上全是褶皺,衣領也被拉破了,裡衣上還留著鮮紅色的唇印……

  姜沉魚掩唇,打趣道:「師兄好豔福啊……」

  江晚衣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就休要再落井下石了,適才真是我從醫生涯中最恐怖的經歷,若非潘將軍,我現在恐怕都已經被那些姑娘們給生吞活剝了……」

  姜沉魚想起先前他被硬是拖上車的樣子,不禁失笑,見江晚衣面色尷尬,連忙咳嗽一聲,恢復了正色,「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我還以為你們會留在三皇子府吃晚飯呢。」

  兩名侍女領著潘方去他的房間,江晚衣望著潘方的背影,這才將之前的遭遇複述了一遍。原來他和潘方上車後,就被帶到了三皇子府設宴款待。

  席間那些少女們也不離開,圍著問東問西,他臉皮薄,只要對方問的是病情,就會一本正經的作答,結果沒想到,那些少女看穿這點,反而藉著自己這裡疼那裡疼,硬是抓著他的手往她們身上摸……如此旖旎他坐如針氈;宜王卻是左擁右抱,好不愜意;唯獨潘方,無論少女們怎麼往他身上帖,逗他說話,他都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末了卻突然開口:「現在什麼時辰了?」

  其中一個少女見他說話,喜出望外,「哦,未時三刻,快到申時了。」

  潘方立刻站了起來,連帶坐在他腿上的少女差點一頭栽到地上,而他依舊面無表情,說了一句:「我要去給亡妻燒香了。」

  全然不顧當時坐陪的程國官員的面面相覷,逕自甩袖走人。

  江晚衣見他走,連忙也找了個藉口跟著離開,這才得以回驛站。

  姜沉魚啊了一聲,想起潘方的確是隨船攜帶著秦娘的牌位,每日申時上香三柱,從無間斷。依稀彷彿又回到曦禾嘔血的那一日,那一日,宮中皇后落難,宮外秦娘屈死,而家裡庚帖著火……

  現在回想起來,所有不祥的事情,似乎都是由那天開始的……

  江晚衣目光一轉,將話題轉到了她身上:「說起來,你竟沒有跟著一同上車,真是令我意外。」

  姜沉魚聞言嫣然:「溫柔鄉、銷魂窟,我去了豈非多有不便?」

  「你若來了,那些姑娘們也許就不會那般囂張了。」

  姜沉魚一笑,又復正色道:「其實我不上車,除卻不方便外,還有兩個原因。」

  「哦?」

  「程王頑疾纏身,正是奪權之機,三位皇子各不相讓,明爭暗鬥。今日接駕,分明是涵祁先到,你們卻和宜王上了頤非的馬車,傳入旁人耳中,豈非宣告宜國與我們璧國全都站在頤非那邊麼?局勢未明,立場不宜早定,所以,我帶著其他人跟涵祁走,如此一來,讓別人琢磨不透我們究竟幫的是哪位皇子,此其一。」

  江晚衣的目光閃爍了幾下,表情變得凝重了。

  「我雖是皇上的隱棋,但是,如果太過養晦韜光,就會缺乏地位,有些事情就會將我拒在門外,比如……」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口,目光看向廳門。

  江晚衣轉身,見一隨從手捧信箋匆匆而來,屈膝,呈上信箋道:「宮裡來的帖子,說是程王晚上在秀明宮中設宴,請侯爺們過去。」

  江晚衣連忙接過,打開來,但見上面的名單處,寫了三個人:

  潘方、江晚衣,以及——虞氏。

  回頭,看見姜沉魚頗含深意的目光,頓時明瞭了她的意思。誠然,如果僅僅只是作為他的師妹,一名隨行的藥女,這樣的身份還是不夠資格與他同進皇宮列位席上的,必須要讓別人知道,她不僅是東壁侯的師妹,而且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師妹。

  而她先前帶領其餘使臣另擇皇子,從某種角度上昭告了外人,表面上看璧國的使臣是以東壁侯和潘將軍為首的,但事實上真正實權落在了虞氏身上。因此,程王送來的請柬裡,才也有她的名字。

  走一步而看三步,思一行而控全局。

  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智謀,全都藏在那樣一雙秋瞳之中,清涼,卻不尖銳;柔婉,卻又鋼韌……

  江晚衣心中輕輕一嘆,分不出自己究竟是欽佩多一點,還是憐惜多一點,又或者,還有點莫名的悲哀,像看見一株傾國之花,被強行拔出,轉栽到極不合宜的劣質土壤之上,但是偏偏,即使環境如此惡劣,依舊開放的那般明豔。

  這時懷瑾捧著個盤子走了進來,躬身道:「小姐,你要的衣服。」

  姜沉魚點點頭,將盤上的絲巾扯去,示意懷瑾將盤子遞到他面前,說道:「距宮宴還有一個時辰,你快去更衣,一炷香時間後,我們在此集合,一起出發。」

  江晚衣望著盤上的衣服怔了一下:「你……為我準備的衣服?」

  懷瑾笑道:「我家小姐說,侯爺許是喜歡青色,所以穿的清一水的青衫,本是極雅的,但是今晚是宮宴,又是來給主人家拜夀的,穿的過素怕失禮,所以,就另外準備了身袍子給侯爺。侯爺看看,喜不喜歡?」

  烏木託盤上,絳紫色長袍水般光滑,衣襟與袖口處都用極細緻的銀絲繡著雲海翱翔仙鶴圖,配上銀絲編成的鏤空盤龍腰帶,再飾以朱紅色的暖玉竹節佩。不必上身,江晚衣就已知道,這套衣衫非常適合自己。

  姜沉魚道:「阿虞僭越了。」

  「哪裡,是我思考欠妥,還要多謝你提醒我。」

  「如此阿虞先行告退。」姜沉魚說著,同懷瑾一起轉身走出花廳,途徑某房間,見一侍女在門外咬唇躊躇,滿臉為難之色,便問道:「怎麼了?」

  該侍女回頭看見她,如見救星:「阿虞姑娘你來的正好,將軍不肯更衣……」

  沉魚看了眼她手裡的衣衫,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道:「給我。」

  侍女將衣衫交給她,懷瑾剛待開口,沉魚噓了一聲,抬手敲了敲門,門內並無回應,她便開門走了進去。

  夕陽半掩,佈置精美的房間裡,潘方盤膝而坐,凝望著牆上的一幅畫,仿若老僧坐定。

  而畫像裡,畫的正是秦娘。

  沉魚抿了抿唇,走過去將衣服放到桌上,然後也望著那幅畫,沉聲道:「不像。」

  潘方原本平靜無波的臉,被這麼簡單的兩個字,擊出了漣漪,抬眼朝她望來。

  沉魚衝他一笑,「這幅畫畫的不怎麼像呢。我記得秦先生的下巴要更尖一些,左眼下一分處,還有顆小痣。」

  潘方目露驚訝之色。

  沉魚繼續道:「那是我平生聽過的最好的一齣書,只是當時不知,竟成唯一。絕世風華,歷歷在目,餘音繞樑,猶在耳旁。」

  潘方的目光又複黯淡,被勾起了傷心事,越發顯得沈鬱。

  沉魚道:「這幅畫……將軍是找人畫的麼?」

  潘方嗯了一聲。

  「粗墨淺筆,所繪出的不及真人之萬一。將軍如不嫌棄,阿虞願畫一幅秦先生的畫像,雖不敢自誇吳帶曹衣,但應該能比這幅像上幾分。」

  潘方眉毛微顫,竟激動而起道:「當真?」

  姜沉魚微笑:「阿虞怎敢欺瞞將軍?只不過,現在要請將軍幫個小忙,換上這套衣服,莫教旁人為難。」說著將衣服遞到他面前。

  潘方看了一眼那套衣服,又看了看她,二話不說接過衣服就進內室更衣。姜沉魚呼出口氣,轉身走出去,懷瑾在外等候,見狀問道:「如何?」

  姜沉魚對先前那侍女道:「將軍更完衣後,你催他來前廳集合,別誤了時辰。」

  「是。」

  她轉身繼續前行,懷瑾連忙跟住,邊走邊道:「小姐,咱們現在回房嗎?」

  「回房做什麼?」

  「誒?侯爺和將軍都在更衣梳洗了,難道小姐不跟著打扮一下嗎?」

  「沒那個必要。第一,因為我不是主角,也不敢成為今晚的主角;第二……」說到這裡,她停步,回頭朝懷瑾眨眼一笑,「臉上這麼大一個疤,要再費心在衣服首飾上面,那可真是醜人多作怪了。」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映上她的臉龐,暗紅色的疤印顯得越發鮮明,與之前用蘭芯草塗抹時有所不同的是,色斑深淺不一,而且隱透出些許青筋,顯得更加自然。

  「東壁侯給的藥果然神奇啊……」姜沉魚忍不住感慨。最神奇的是,那種藥水一碰觸到肌膚,就立刻生效,用水無法洗去,要等待三日藥效過後,方才褪淡,且褪後皮膚比之前的還要光淨白皙。以三日之醜,換長年之美,此藥若流傳出去,不知會被那些貴婦名媛們爭成什麼樣子呢……

  她想著想著,不知怎的一個想法就蹦了出來——誒?也許……這種藥水曦禾也曾用過?

  夜幕初臨,華燈四起。

  千餘支火把,照映著宛大的露天廣場,中間鋪了塊極大的地毯,毯上繡著金蛇圖騰和祥雲花紋,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西東各放三張客席,坐在東上首的是江晚衣,其次潘方,下首姜沉魚;而坐在西上首的則是宜王,其旁邊兩個位置都空著。

  聽聞燕國的使者還沒有到,那麼那兩張空位,又是留給誰的?

  再看主席上,也只坐了兩個皇子,不但程王沒有出現,太子也沒出現。

  姜沉魚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沉吟不語。

  倒是頤非,依舊那麼熱絡地招呼眾人:「來來來,時辰不早,咱們也都餓了,就邊吃邊等,不必客氣。這些都是小王精心為各位貴客挑選的菜餚,別的不說,光為抓這盅龍鳳羹裡的五色蛇王,就花費了好些功夫,快趁熱嘗,趁熱嘗……」說著,親自盛在小碗中,命宮女送到各人面前。

  姜沉魚心想,這倒有趣,程國以蛇為尊,奉為國獸,卻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這個素以寡儀廉恥而聞名的國家做的出來。

  正想到這裡,只聽宮人遠遠喊道:「羅貴妃駕到——頤殊公主駕到——」

  姜沉魚頓時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終於出場了,轉頭望去,只見長長的迴廊那頭,紅燈如線,兩個女子在宮人的擁簇下嫋嫋而來。走在前面的女子梳著高高的髮髻,別著十對對插彩雲簪,儀容端麗,顯然就是那位所謂的羅貴妃了,聽說乃是銘弓最寵愛的妃子。

  然而,當她身後之人出現時,迴廊、紅燈,週遭的一切連同她,就全部仿若隱形。

  姜沉魚面色微變,吃驚的幾乎站起來——

  那人明明那麼遙遠,但是臉龐卻無比鮮明,光潔素淨得彷彿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對她自慚形穢,即便依附也會立刻自動滑落;

  那人明明平視著前方,面色平靜,但是眉目間卻湧動著無限思緒,似在說話,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嚀;

  那人穿一襲緋色宮衣,有著桃花的明麗卻無桃花的世俗,舉手投足間靈氣逼人……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長入鬢,唇軟如花,容貌五官,竟與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姜沉魚一驚之後,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臉色發白,嘴唇輕顫,顯見是震驚到了極點。

  頤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龍鳳羹上來了時來!」

  頤殊道:「有事耽擱來晚了。來人,上酒,我自罰三杯,向諸位貴客謝罪。」

  一旁宮人呈上託盤,她將三杯酒依次飲下,竟是乾脆異常,然後才環顧了席上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纏身,無法出席,故特命我與貴妃前來款待諸位,還望多多見諒。」說完,拿起酒壺將杯斟滿,轉向赫奕道:「鴻山一別,陛下風采依舊啊。」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應:「哪裡哪裡,三年不見,公主竟出落的如此美麗,才是真教人刮目相看。」

  「互相恭維真是令人愉快,就為了這個,也當痛飲三杯。」頤殊舉杯又是一口喝乾。

  赫奕大悅:「好,好酒量,我最喜歡的就是與善飲之人喝酒了!」說罷也乾了三杯。

  頤殊敬完他,轉身,走向江晚衣:「這位就是東壁侯麼?聽聞侯爺醫術極高,父皇正盼著你來呢!」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勞公主安排時間,好讓我為程王診治。」

  頤殊巧笑道:「就等著侯爺說這句話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後,侯爺不要嫌辛苦哦。」說著,又去斟酒。

  江晚衣目露猶豫之色,卻見頤殊只倒了小半杯酒,雙手捧著端到他面前道:「侯爺等會要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現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江晚衣鬆了口氣,他不擅飲酒,正擔心她向敬赫奕那樣一口氣敬自己三杯,當即連忙將酒杯接過來:「多謝公主賜酒。」

  頤殊微微一笑,她只讓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卻依舊是連飲三杯,接著依次走到潘方面前,笑道:「潘將軍之名,殊可是久仰了,聽聞……」說到這裡,聲音忽止。

  其實不只是她,在場眾人也全部驚了。

  火把的火光跳耀著,映得潘方的臉明明滅滅,深黑如夜的瞳仁裡,蘊著驚悸,蘊著悲楚,就那樣一直一直凝望著頤殊,然後——流下淚來。

  頤殊呆了片刻後,轉頭望向江晚衣:「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江晚衣也一臉茫然,他沒有見過秦娘,自是不知潘方為何會如此失態。而作為在場者裡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姜沉魚卻不知自己此時此刻應該如何做。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

  毫不顧忌的,當著眾人,淚流滿面,哭在人前。

  這個男子,在沙場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著誰也不及的英勇;卻只敢在心上人的茶館外冒著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愛到了極致,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個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嬰的激勵下鼓起勇氣朝心上人邁出了一步,本以為是苦盡甘來,良緣可續,誰知轉瞬間,又成死別;

  這個男子,為了替未過門的妻子報仇,曾冒死怒沖薛府,也曾隱忍等待時機,並在姬嬰門外冒雪帶傷跪了一夜,最終毫無懼色地迎擊璧國第一名將,取得了勝利;

  這個男子,在卸甲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靈;

  這個男子,平時總是很沈默寡言,孤獨的喝著酒,彷彿靈魂已跟著亡妻一同死去……

  沒錯,姜沉魚見過潘方太多太多樣子,然而,現在,這個比牛更內斂、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卻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

  她的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揪住了,有點透不過氣來。

  而比起她的悲憫,頤殊顯然更加慌亂:「潘將軍?潘將軍?你……沒事吧?」

  潘方忽的起身,眾人一驚,以為他會做出什麼更驚人的舉動,誰知他一言不發,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步離開。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後,眾人才從呆滯狀態回過神來,彼此對望著,目光裡全都帶著猜疑。

  江晚衣強笑道:「這個……其實公主有所不知,潘將軍身體不適,今日出席晚宴,已是勉強,所以,只能先行退席,失禮之處,還望多多見諒,我替他向諸位賠罪。」

  頤殊聽後展顏道:「原來如此。難怪我見潘將軍氣色不佳,你們遠來,海上辛苦,今夜本該先休息才對,是我們有欠考慮了。」

  她這麼一笑一說,場內的氣氛總算是扭轉了回來,姜沉魚本想開口解釋,但腦中靈光一現,卻選擇了保持沈默。

  這時,身份明明比頤殊尊貴,但自出現後就完全被頤殊搶了風頭的羅貴妃,忽然也斟了三杯酒,放到託盤裡,親自端著走下席來。

  眾人的視線被她此項異舉吸引,頓時將潘方失態離座一事丟到了腦後。

  只見羅貴妃,一步一步,最後竟是走到了江晚衣面前。

  江晚衣連忙再次起身相迎,面帶微訝。

  羅貴妃衝他抿唇一笑:「玉倌,可還記得我麼?」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變化,由驚訝轉為驚悸,又由驚悸變成了不敢置信,最後顫聲道:「是……小紫?」

  羅貴妃嫵媚地笑道:「玉倌好記性,一別十年,竟然還記得我。」

  姜沉魚沒想到這兩人竟是舊識,原來以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個最寵愛的妃子列席,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安排卻似是帶著幾分刻意了。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無比欣喜:「真的是你?沒想到竟然會在程國的皇宮相遇……」

  「玉倌長大了……」羅貴妃說這話時,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不甚唏噓,「當年我還是府上的一名丫頭,跟著其他姐姐們伺候玉倌,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當時所有人裡,就屬你毽子踢的最好。」

  羅貴妃撲哧一笑:「是啊,當年頑皮嘛,沒想到後來被遠房的叔叔找到,幫我贖了身,我跟著他經商來到程國,就在這裡定了居,又機緣巧合被選上了秀女……聽聞此次璧國的使臣裡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興……」

  眾人見他們兩個忙著敍舊,全都識相的歸位的歸位,用膳的用膳,一頓飯雖然發生了不少波折,但總算也吃的賓主盡歡。

  宴散後,江晚衣去為程王看病,姜沉魚自行坐轎回驛站。

  她進驛站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來迎的侍女:「有沒有看見潘將軍?」

  侍女沖某個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魚抬頭,便看見潘方躺在屋簷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細細一彎,懸在墨色的夜空裡,顯得好生淒涼,而那淒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開。

  姜沉魚抿起唇角,去廚房拎了壺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將身子探到屋簷邊,對潘方舉了舉酒罈:「喝嗎?」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坐起來,伸手接過。

  姜沉魚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開口道:「你……會不會彈《憶故人》?」

  「你想聽琴?」她有點驚訝。

  潘方嗯了一聲。

  姜沉魚笑道:「好啊。」當即回房取了古琴來,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邊坐好,一邊調了調弦,開始彈奏。

  茅齋滿屋煙霞,興何賒,老梅看盡花開謝,山中空自惜韶華。月明那良夜,遙憶故人何處也。

  青山不減,白髮無端,月缺花殘。可人夢寐相關,憶交歡會合何難。疊嶂層巒,虎隱龍蟠,不堪回首長安。路漫漫,雲樹杳,地天寬。

  慨嘆參商,地連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熱衷腸。無情魚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陽……

  琴聲清婉徐緩,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將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著漣漪的兩道,步步相隨,幽意依依。

  緊跟著一個下滑音,轉為高昂,由急至緩,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月下清溪依舊,但昔日攜手漫遊的人卻已化成了杯觥黃土,風起,沙迷,可有人墳前澆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殘葉尚知暮,涼骨可知寒?

  喻意於情、欲言不言,喻情於琴,悠悠不止。

  沉魚在院中用心的彈。

  潘方在屋上專注的聽。

  夜幕逐漸輕薄,天邊透出曦光。

  連綿未絕的琴聲中,已是一夜。

  而江晚衣,一夜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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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8: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章 程亂

  酒罈在屋簷上打了個轉,骨碌碌落地,砰的一聲,摔個粉碎。

  因這一聲異響,姜沉魚停指,淡淡的影子籠過來,抬頭,發現潘方不知何時已從屋簷上下來了,正立在前方。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錯,潘方忽的伸手按住琴絃,沉聲道:「夠了。」

  姜沉魚莞爾:「你覺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視著他,深邃的眼底有著難以辯解的情緒:「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這樣彈下去?」

  姜沉魚歪頭故意做沉吟狀,眼見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開琴站了起來,緩緩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沒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像飛鳥掠起的波瀾,淺淺蕩漾,依依消散,最後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個,談不上悟不悟的,不過有兩件事情,我知道的很清楚。」

  姜沉魚挑起眉毛。

  「第一,頤殊不是秦娘。」潘方望著遠處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臉龐在亮光裡無比清晰,一字濃眉向上緩揚,眼窩處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堅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卻又帶著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魚從沒見過哪個男子,能將剛毅與溫柔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融合的如此完美。

  潘方轉身,將目光對準她,一字一字道:「我絕對不會混淆二者,也絕對不會用誰來代替誰。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因此大亂陣腳,而忘記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姜沉魚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誠,反倒令她慚愧。其實,昨夜她之所以不對頤殊他們解釋他為何會落淚,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這一驚乍之舉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況是為了那麼令人感動的原因。頤殊雖然現在不知道,但日後總有一天會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許就是情陷之時。可是,潘方現在卻清清楚楚的對自己說——他不會因為頤殊長的像秦娘就對頤殊產生什麼特殊感情。如此一來,頓時讓姜沉魚覺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隻手按住自己的心臟,「在我的這裡,並且,會一直在這裡,直到跟我共死。」

  姜沉魚的眼睛迷離了起來——這真是世間最美麗的一句情話。

  美麗到,讓她無法再張口說話。

  因為,無論再說些什麼,都是褻瀆。

  她只能垂下頭去。

  耳中聽潘方忽道:「伸手。」

  她怔了一下,雙手下意識的伸過去。指上一涼,抬睫,卻原來是潘方取出了隨身攜帶的藥膏,幫她敷在手上。

  她彈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痠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強行按捺著,沒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細如髮,連這種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勢極為靈巧,幾乎都沒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先是左手,然後右手,冰涼的感覺取代了燙灼的疼痛,姜沉魚感激道:「多謝。」

  潘方收起藥膏,定定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是個好姑娘。冰雪天姿,又為人善良。」

  姜沉魚一愣,有點驚訝他竟然會忽然說出這種話,正要自謙,卻見潘方的目光沉了幾分,眸底似有唏噓:「公子……與你今生無緣,是他的損失。」

  姜沉魚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誰,更知道她與姬嬰的瓜葛!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小半步,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她猜度過江晚衣是否記得她,她猜度過船上那兩百八十人是否認識她,卻獨獨沒有想過潘方!

  那日,同昭鸞公主去茶館時,她從頭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應該不會注意到她才是,後來就更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為什麼他會認得他?

  看著她瞬間變白的臉,潘方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姜沉魚咬著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們卻真有緣,不是嗎?」

  他們兩人,一個是姬嬰的門客,一個是姬嬰曾經的未婚妻,而今,同為出使程國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務——這樣的境地遭遇,當初又怎會預料的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萬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會洩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經被塵封了的往事,卻被某個有關聯的人刻意挑起,那種猝不及防的錯愕,以及無以適從的狼狽,還是讓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對方竟用那樣的話讚美她——「公子與你今生無緣」。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裝自己聽不見。

  多想閉上眼睛,就可以假裝自己看不見。

  那麼多多想多想,但最終,依舊只能靜靜的站著,直生生的看著,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許有生之年,姬嬰二字,必將成為她永遠的禁忌:挑開了,瘡濃疤深;遮上了,隱隱生疼。

  如此,尷尬痛苦卻又不忍不捨的一種存在。

  四周的氣氛一下子變得侷促了起來,為了消除那種侷促,姜沉魚逼自己抬起頭,回視著潘方,挑眉、揚唇,努力一笑,「其實……」

  才說了兩個字,就聽得一聲淒厲的叫聲,伴隨著門板被重重撞開的聲音,一個人衝進驛站,撞的急了,收腳不住,撲地栽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後,好不容易停下,也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土,衝著姜沉魚就喊:「虞姑娘,潘將軍,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魚連忙上去攙扶,「李管家,發生什麼事了?別著急,慢慢說……」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慶面色如土,跟活見了鬼似的,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剛從宮裡傳出個訊,說侯爺、侯爺他……」

  姜沉魚心中一格,驚道:「師兄怎麼了?難道是他把程王給醫、醫、壞了?」她本想說醫死了,但字到嘴邊想起不妥,連忙換了。

  「要那樣還算好了,他、他……聽說他昨夜假借就診之名,留宿宮中,半夜程王突然嘔吐,宮人們忙又去找侯爺,誰料、誰料……」李管家說到此處一拍大腿,急的滿頭大汗,「誰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是、而是……」

  姜沉魚微微眯起了眼睛。別人慌亂,她反而就鎮定了下來,瞳底似有冰霜凝結,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別人的床上麼?」

  李慶大吃一驚:「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個別人,是不是程王最寵愛的羅貴妃?」

  李慶跺腳道:「正是她!你說,這、這不是……色膽包天,完全置璧國的顏面,和咱們這些同來的人的性命於不顧麼!」

  姜沉魚扭頭,看向潘方:「將軍怎麼看?」

  潘方回答的非常言簡意賅:「陰謀。」

  「那我們還等什麼?」姜沉魚諷刺一笑,轉身,揚聲道:「來人,備車。」

  李慶道:「虞姑娘要去皇宮?」

  「嗯。」

  李慶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爺?」

  「沒有。」

  「誒?」

  姜沉魚注視著天邊的雲層,雲彩重重,層層鋪疊,可算燦爛,也可稱為不祥,就那麼模稜兩可的堆積著。她的瞳孔收縮著,壓低了聲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盡辦法拼卻一切也要救他。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國體,羞我國顏,死萬次也不足惜。」

  李慶呆住。

  姜沉魚看了他一眼,卻又笑了,繼續道:「不過,即便要死,也要帶回璧國,由國主親自賜死,不容他手橫加裁決。所以,我們走——」

  隨著這一聲走,車輪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還是晨曦明亮,這一刻,天邊的雲層翻滾著,直將墨色暈染人間。

  一記霹靂過後,大雨傾盆而下。

  馬車抵達皇宮時,濃雲已將整個天空盡數遮蔽,宮燈映得濕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雙腳落地,裙襬就無可避免的沾了水。

  李慶連忙打起傘,舉到姜沉魚頭上,而她卻沒什麼反應,只是盯著守門的侍衛,加重聲音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不讓見?」

  侍衛彬彬有禮的笑著,態度恭敬,但話語依舊冰涼:「是的,三皇子交代過,他現在有事,不便接見各位貴客。」

  「誰說我們要見三殿下?我們要見程王陛下。」

  「皇上病重,非他傳召,一律不得拜見。」

  姜沉魚眯起眼睛,「那麼你告訴我,現在我們還能見到誰?」

  侍衛彎了彎腰,「不好意思,各位,現在你們恐怕誰也見不到。」

  姜沉魚擰起了眉頭,她料到對方可能會來這麼一招,然而,事情緊急,他們每在宮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宮內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會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見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她抿了下唇,沉聲道:「既然如此,那算了。不過,東壁侯此刻尚在宮中,我們要見他。程王不會連我們要見本國的侯主,都要阻擋吧?」

  侍衛曖昧的笑笑:「東壁侯現在……不方便見你們。」

  姜沉魚直截了當的問:「為什麼不方便?」

  侍衛小小的尷尬了一下,然後道:「姑娘這麼急的趕來,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東壁侯犯下的可是大錯,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的出來就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連累著你們也……」正笑的猥瑣,姜沉魚將臉一沉,厲聲道:「住口!我國侯主豈容你妄加置評?且不說事實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們乃是璧國的使臣,就算犯了什麼錯,也不允許你們私下審問!快去告訴你的主子,今日我們一定要見到侯爺!」

  侍衛面色一變,也急了,冷冷道:「你們這樣鬧也沒有用,殿下交代過,今日誰來了也不許見……」

  剛說到這裡,一陣急促的車輪聲穿透雨簾,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輛輕便馬車。

  車伕勒馬,輕叱道:「開門,放行!」

  侍衛耷拉著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誰也——」聲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從車中伸出的一隻手。

  那是一隻保養得當、非常秀氣的手。

  拇指與中指輕輕彎曲,握著一塊金紫色的權杖,牌上的花紋因為背對著姜沉魚的緣故,看不見。

  然而,侍衛表情頓變,二話不說,立刻恭恭敬敬的揮手,指揮其他守門人將宮門打開。

  馬車從姜沉魚身邊緩緩馳過,姜沉魚盯著那重低垂的簾子,正在想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權利,連頤非的命令都對其無效時,車裡忽然傳出個聲音道:「你們跟我進去。」

  侍衛急道:「三殿下吩咐過,不許讓他們……」被車伕一瞪,聲音就越說越小,最後沮喪地垂下頭去。

  姜沉魚大喜,連忙回自己的馬車,於是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馳進皇宮,又足足走了半盞茶功夫,才停下來。

  姜沉魚下車,見前面的車伕也跳下車轉身去扶車中人。

  時至六月,正是溫熱的初夏,雖然大雨降低了溫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經足夠。然而,從車裡出來的那個人,卻穿得非常臃腫,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個人都蜷縮在衣服裡,顯得很畏寒。

  車伕將一件狐皮披風披到他身上,他攏緊了披風,一邊輕聲的咳嗽著,一邊抬步,朝屋宇走去。

  姜沉魚吩咐李慶等在外頭,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門口守著的侍衛們見了那人果然不敢攔阻,乖乖放行。

  房門開後,裡面是個宛大的大廳,頤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長椅上,用一種嘲諷的笑容看著廳中央的兩個人,忽見門開,那麼多人走進去,頓時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落地。

  而廳中兩人,一個一動不動的站著,形如雕塑,另一個跌坐在地,掩面哭泣。不是別個,正是江晚衣和羅貴妃。

  姜沉魚見沒有用刑,心中頓時鬆一口氣。

  頤非則瞪著那個人,表情極為不悅,然後又瞟一眼他身後的姜沉魚他們,陰陰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藥嗎?」

  廳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風,順手遞給緊跟其側車伕,廳內的燈光頓時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張蒼白的沒有絲毫血色的臉,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線勾勒出的,密密實實絞成一條,睫毛極長,眼瞳帶著天生的三分輕軟,一如他的雙手,有著模糊性別的秀美。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逕自走到一邊,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後才開口道:「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覺得我應該到場。你不用管我,繼續吧。」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著一轉,看向了姜沉魚:「你們也別站著,一同坐下吧。」

  姜沉魚想了想,依言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潘方沒有坐,但卻走過去站到了姜沉魚身後,不知為何,這個細小的舉動卻讓姜沉魚覺得莫名心安,彷彿只要有那樣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無論前方要面對怎樣的風風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頤非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視,最後一聳肩膀,懶洋洋道:「很好,這可是你非要留下來看的,也是你帶他們進來的,日後父王怪罪,可別怪做弟弟的我不夠意思,只能把大哥你,給供出去了。」

  姜沉魚的睫毛一顫——雖然依稀已經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但是真聽人點破,還是有點心驚。真沒想到,眼前這個神溢而容止、秀媚且自矜的男子,就是父親口中那個所謂的「庸碌無為、耳根軟沒主張」的程國太子——麟素。

  這樣的相貌、這樣的風神,為什麼會不討銘弓喜歡?

  如果他真的庸碌無為,適才的守衛們為何會如此畏懼他?如果他真的沒有主見,此刻頤非審訊,他就沒必要非要來淌這渾水,更不需要帶她們一起進來……

  好多想不通的矛盾,一股腦的浮上心頭,卻最終化成了一分鎮定,牢固地罩在面皮之上,姜沉魚靜靜地坐著,凝望著大廳中央痛哭流涕的羅貴妃,和臉色灰白卻一言不發的江晚衣,不動聲色。

  頤非則笑嘻嘻的瞥了眾人一眼,悠悠道:「既然客人都到齊了,這齣戲咱們就接著往下唱吧。」

  羅貴妃明顯哆嗦了一下,抬起赤紅的眼睛,無比緊張地望著他。

  他卻把頭扭向麟素:「怎麼樣,太子哥哥,要不要貴妃娘娘把故事的來龍去脈重新向你複述一遍啊?」

  麟素淡淡地看著羅貴妃道:「有什麼冤屈?」

  羅貴妃咬住下唇,渾身發抖,但就是不說話。

  麟素又看著江晚衣:「她不說,那麼你呢?」

  江晚衣面色冷肅,眸色深沉,宛如一塊沉在水中的白玉。這讓姜沉魚回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杏黃色的帷幕重重掀開後,映入眼簾的所謂「神醫」,竟是一個如此年輕,水般蘊秀的男子,彼時就已覺得,他和皇宮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關兩人的名譽、兩國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重大時刻,看他立在堂下,書生般的單薄身軀,以及眉宇間所散發的濃濃悲愴,都愈發萌生出一種「這樣雲淡風輕神仙一樣的人物,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的荒誕感覺。

  而他,偏偏也不說話。

  頤非嘿嘿笑道:「他不說,自然就是默認了。其實,說不說也都不重要了,那麼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東壁侯、江神醫?」

  江晚衣的目光滯厚地從姜沉魚和潘方臉上拖過,然後緩緩垂下頭,姜沉魚注意到他的雙手在身側慢慢地握緊,分明滿含掙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沈默。

  為什麼他的反應要如此為難?莫非還有更深一層的隱情?才能令他寧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也不肯說出真相?

  麟素緩緩道:「我不管別人看見了什麼,我現在只想聽當事人一句話。」

  「那麼,我就為太子殿下複述一次好了。」頤非朝羅貴妃走了幾步,笑吟吟地睨著她,聲音軟棉如絲,「貴妃娘娘和東壁侯自小緣濃,久別重逢,情難自禁,又彼此多飲了幾杯,男歡女愛,渾然忘卻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如今東窗事發,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也就只能乖乖認罪……」

  姜沉魚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剛待皺眉,卻聽他語調忽然詭異的一轉,「這樣的故事——別說我不會信,太子哥哥不會信,父皇不會信,恐怕,這全天下的人都不會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睜大了眼睛看去。

  頤非抬起他那花裡胡哨的長袖,用三根塗著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長的遠不及其長兄具有天生柔態,因此這麼娘娘腔的一笑,反而顯得更加猥瑣,但在那樣刻意嘔人的姿勢裡,一雙眼睛卻是黑如點漆,閃閃發亮:「別說東壁侯你作為璧國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為了娶我妹妹而來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沒必要在進宮的頭晚連路都不太認識的情況下就爬上牙床;更何況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讓你留宿宮中,就是為了方便為我父就診,隨傳隨到——請問,這個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顧以上三點的蠢才麼?也許有,但是一個能將數萬種草藥配方爛熟於胸的大夫會這般沒有頭腦,呵呵,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這番話而豁然抬頭,表情震驚,顯然也是沒想到這個詭異莫測的程三皇子竟然會出言幫他開脫。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

  頤非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我為何要私下審問他們?當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著這麼多說不通的地方,明明有無數種理由可以辯解,但為什麼——我們的東壁侯卻隻字不言,寧可被人冤枉呢?這,才是發生的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魚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頤非說的沒錯,這,才是問題的最關鍵所在!為什麼羅貴妃要冤枉江晚衣?為什麼江晚衣卻不肯辯解?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除卻流於表面的,難道還有更大的陰謀?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捏緊了。

  頤非側身,看著羅貴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呢?」

  羅貴妃發著抖,緊咬牙關,頤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東壁侯有仇麼?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麼?」羅貴妃頓時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請的東壁侯,他還能自個兒認得路走到你的碧繡宮麼?」

  「我、我……我只是請他敍舊……」

  「哦,原來在晚宴上你們還沒敘夠,要半夜三更接著敘?」頤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難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聲線尖細,再加上語調古怪,因此說起嘲諷話時更顯刻薄,羅貴妃哪受得了這份羞辱,煞白了臉,突的看了江晚衣一眼,嘶聲道:「你信他卻不信我?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敗壞自己名節?我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頤非慢悠悠地打斷她:「誒,你忘了加個關鍵字——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確最寵愛你,但是自他一病,後宮姬妾形同虛設,就算他病好了,會不會再臨幸你都很難說,更別提將來封后。」

  「你!你、你……」羅貴妃無可反駁,眼圈一紅,眼淚又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正一番亂時,椅子劃過地面的聲音尖銳的響起,眾人回頭,卻是姜沉魚站了起來,然後攏手於袖,以一種無比優雅無比從容的姿態,走到羅貴妃面前。

  「我有個問題,想請問貴妃。」

  頤非笑嘻嘻的在她臉上盯了幾眼,「阿虞姑娘肯幫我一起問,那是再好不過。」

  姜沉魚居高臨下,表情淡然的看著羅貴妃,輕輕道:「外人傳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見的,我只想請問貴妃,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羅貴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魚微微一笑,聲音更見柔婉:「也就是說,你與我師兄既然肌膚相親,總該有些什麼不為外人道的證據可以證明吧?」

  被她一提醒,羅貴妃眼睛頓時一亮,連忙將頭扭向兩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動容。

  腰下三寸,已經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連江晚衣那裡有疤都知道!

  姜沉魚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鬟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誰料羅貴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確定?」

  「是。」

  姜沉魚凝視著她,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你、確、定?」

  羅貴妃不解其意,但還是咬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麼除此之外?」

  「還有其他的什麼胎記疤痕麼?」

  「這……」羅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當時場景太過混亂,也許還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記得了……」

  「很好。」姜沉魚展顏一笑,「希望你記住你的這句話,以及剛才的兩聲『是』。」說罷,轉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頤非麟素等人全神貫注的盯著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會不會是要江晚衣脫衣驗身時,卻見她突然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無比清脆響亮的爆破音迴蕩在密閉的廳中,震的人人大驚,尤其是麟素,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這是?」

  姜沉魚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一直發抖的手,再看看已經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臉上迅速映現的紅印,眼睛裡慢慢地浮起淚光……

  「師兄……你、你……你對得起我嗎?」

  廳內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的望著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姜沉魚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道:「你答應過師父什麼的?你答應過的!你、你你,你混蛋!」

  頤非臉上閃過幾抹異色,眼眸由淺轉濃。

  「你答應過師父要好好對我的,可是你卻一次次的欺騙我、背叛我!這次來程國是聖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計較,只當是你不情願,可是她又如何解釋?我在驛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著急,而你卻在這裡風流快活,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師父的……你卻這樣對我……這樣對我……」姜沉魚的嘶喊變成了哽咽,一隻手死死抓著江晚衣的衣領,一隻手拚命敲打著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蹌後退。最後,只聽「哧」的一聲,衣領突然裂開,她用力過度,直向後栽倒,潘方連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魚的身子尚未立穩,目光膠凝在某處,啊地叫了出來。

  其實不只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見了——

  只見江晚衣的衣領已變成兩塊破布尷尬的掛在右肩上,由左肩開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著,而讓諸人吃驚的是那裸露的肌膚上,深一塊淺一塊,全是猩紅色的斑痕,像潑灑了的墨汁一樣遍佈了他的整個胸膛!

  羅貴妃一見之下,驚恐萬分的發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這不可能,剛剛、剛剛明明沒有!沒有的啊……」

  姜沉魚推開扶著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沒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師兄腰下三寸有個指甲大小的疤,卻會不知他身上還有這麼大一片紅斑……」

  「我、我……」羅貴妃慌亂地望著江晚衣,「我沒有說謊,之前之前真的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啊……」

  「難道你的意思是這紅斑是這會兒現長出來的?」姜沉魚沉下了臉。

  「我我我……他他他……」羅貴妃劇烈的顫抖著,突的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襬,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厭惡的看著她,像看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

  倒是頤非,忽的一彎腰,將手伸給她。

  羅貴妃如溺水之人看見一根浮木一樣,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只見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個說辭,就說你與東壁侯雲雨之時,姿態狂浪,根本來不及脫衣就直衝而入……」

  羅貴妃的希望頓時變成了絕望,看著他的那隻手,跟看見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連滾帶爬向後躲去。

  姜沉魚深吸口氣,上前幾步正色道:「現在,娘娘對我師兄的指證已立不住腳,你們準備怎樣處置此事?」

  頤非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笑的邪魅:「當然是繼續追查了。」見姜沉魚眉頭微皺,便又道,「不過,只是查她。」說著,指了指羅貴妃。

  「那我師兄呢?」

  「當然是該幹嗎幹嗎去嘍。」

  「那好,我們回驛站。」姜沉魚剛待轉身,頤非將手一攔:「誒,我有說你們可以走嗎?」

  兩人的目光交錯,姜沉魚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不讓我們走?」

  頤非抿唇而笑,眼睛閃閃發亮:「哪裡,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謂的該幹嗎幹嗎,是指還得有勞侯爺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認為的該幹嗎幹嗎,也是讓我師兄繼續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過——這個宮中是非實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為了避嫌,師兄還是回驛站住的好。」

  頤非看著她,她也直直的看著他,兩人就那麼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後,頤非的另一條眉毛也挑了起來,然後一側身,讓出了道路。

  姜沉魚沉聲道:「潘將軍,帶著師兄,我們走吧。」說著,沒有絲毫遲疑地與頤非擦身,打開緊閉的房門,走了出去。

  外面,豔陽似錦,立刻暖暖地襲上來,披她一身。

  縱然天氣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卻是滿指冰涼。

  姜沉魚緊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宮門後,招來李慶,帶著江晚衣返回驛站。

  一路無言。

  十日後,田九跪在御書房中,對昭尹複述了此事。

  昭尹問道:「也就是說,沉魚用了江晚衣給她易容的那種藥?」

  「是。她先是將藥塞拔掉,偷偷藏在一隻手裡,然後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眾人視線,以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與他發生一些肢體上的接觸,再藉著扯衣,將藥全部倒進江晚衣衣內,計算好時間,等藥效發揮作用時再撕裂他的衣領,讓眾人看見他身上的紅斑。」

  昭尹擰眉道:「她的膽子真大,難道就不怕麟素和頤非看穿她的把戲?」

  「那是因為她必定事先調查得知,麟素和頤非都不會武功,所以她藉著衣袖的遮擋,又不停說話分了他們的神,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在場唯一能發覺的,只有潘將軍,而潘將軍是自己人。」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當日涵祁也在場的話,她該怎麼辦。」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當日,並不在場。」

  「所以她那小伎倆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諷道,歪了歪頭,「然後呢?頤非就那樣放他們回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麼輕易就放人了?雖然姜沉魚演了那麼一出怨婦戲,但嚴格算來,根本就是偷換概念——羅氏說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說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複的問羅氏確不確定,就很有必要了。因為,當她在問羅氏是否記得還有其他疤痕時,羅氏雖然也有戒心,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但其實已經落進了她的圈套。因為,當大家看見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麼觸目驚心的紅斑時,自然就會懷疑羅氏的話——她既然看得見那麼小的疤,為什麼會看不見那麼大的斑?如此一來,羅氏的證供就顯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當時不是據說有很多宮人看見他們兩個在床上衣衫不整嗎?」

  「但也僅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緩緩道:「也就是說,江晚衣在羅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確是事實,但是,除卻羅氏,再無第二人能證明他們確實有姦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羅氏的證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麼他們究竟有沒有真的酒後亂性呢?」

  田九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過,打開來看後,翛然色變,拍案而起道:「竟是這樣!」

  「是的。」

  「這也就是江晚衣寧可被殺頭,也不肯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將那張紙條死了個粉碎,怒極而笑道:「好!好!一個兩個,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瞞著朕!連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撲地跪倒,沈默的垂下頭去。

  昭尹的失態很快過去,最後深吸口氣,恢復了鎮定之色道:「朕沒事了,你繼續說,後來呢?姜沉魚回到驛站後沒再做些什麼嗎?而她走後,那三個程國皇子又有什麼舉動?」

  田九低聲道:「自然是有舉動的……」

  馬車抵達驛站後,姜沉魚一言不發的逕自下車,直進她的臥房。

  潘方推了推依舊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臥房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跟進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面色複雜的站了半天,最後長長一嘆,才終於推門進去了。

  門內,姜沉魚靜靜地坐在桌邊,彷彿是在等他,又彷彿只是在發呆。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過去,陽光透過綠欞窗上的白紗,勾勒出她的側影,依稀泛呈著淡淡光華。她那般明亮,卻又那般沈鬱。

  江晚衣停步,開口,聲音輕輕:「把你的左手……給我。」

  姜沉魚轉過臉,兩人視線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風滑開,白色的素袖落下,顯露出由始至終一直縮在裡面的左手——  猩紅、暗紅、血紅的色塊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樣吸附在五指之間,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樹盤根般四下分佈,每根手指都比原來的擴大了一倍,紅腫地擠在一起,根本張不開。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伸著那隻醜陋到難以描述的手,靜靜地、一點一點的笑了。

  如一朵花嫣然綻放。

  如一棵柳隨風輕拂。

  如流星劃過靜謐的夜空。

  如碧泉湧出清澄的穴眼。

  如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三日後,我的這隻手,會不會變成世間第一美手?」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過後,卻是感慨:「你真是大膽……」說著,從櫥櫃上取了藥箱過去,坐下,為她上藥。

  碧綠色的藥水一點點的塗在手上,於是那一塊的肌膚就由紅變淺,姜沉魚揚了揚眉道:「原來這個還是可以洗掉的?」

  「嗯。」江晚衣仔仔細細的用棉球刷藥,每條褶縫都不放過,低聲道,「是藥三分毒,你此次用的過量了些,若不早點洗掉,怕是不好。」

  「這種程度的損害,比起掉腦袋來,可輕多了。」姜沉魚不以為意,把臉別向另一邊,繼續望著窗外的風景,若有所思。

  於是,房間裡就變得很安靜,只有江晚衣為她上藥時,偶爾發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動的聲響。

  在那樣的靜謐中,心跳聲就顯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終於抬起頭,直直地盯著她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姜沉魚淡淡道:「你寧可掉腦袋都不肯說,必定是有不能說的原因。」

  「如果是你問的話,也許……」江晚衣一字一字,彷彿很吃力的說道,「我願意說。」

  姜沉魚轉回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江晚衣的目光遲疑著,點了點頭。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嗯。」他聲音輕輕,「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門客。」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卻什麼都沒有問過我。所以,」姜沉魚衝他嫣然一笑,「現在,我也不會問你。」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變得感慨了,「說穿了,我們其實都不過是別人手裡的棋子,怎麼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難為棋子?你說對不對?」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姜沉魚反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只當是我還你易容藥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過,程國那邊不會如此輕易就作罷的,下一步怎麼辦,你自己多想想吧。」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畫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樣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會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後悔剛才為何故作大度不打聽真切,但話都說出口了,也不好再變卦,當即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不過師兄,現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之間有私情了,你想娶頤殊公主,可就更難了哦。」

  江晚衣垂下眼睛,吶吶道:「誰要娶她。」

  「誒?你對那位公主就真一點興趣都沒有嗎?」她故意打趣,「雖然說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頤殊可真的是個大美人哦!」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目露詢問之色。

  江晚衣幽幽一嘆:「君子不議人短長,我失言了。」

  姜沉魚眸中的好奇轉為明晰,逐漸亮了起來。雖然並不明白江晚衣為何對頤殊有如此成見,但見他即使滿懷不忿卻依舊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見著,這位神醫的人品真是不錯。政治齷齪,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江晚衣蓋上藥箱,起身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外面天空湛藍,風中傳來草木的芬芳,他凝望著那些平凡卻又美麗的風景,緩緩道:「我此來程國,只為一件事——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緣由牽制如何複雜,對我來說,人命始終重於一切。你出身名門,錦衣玉食,也許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裡,其實,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果然,江晚衣繼續說了下去,彷彿是在傾訴,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並不在意聽眾是誰:「我曾見過很多老人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在街頭苟延殘喘,也見過孩子們光著腳流著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貧民窟中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人們,他們瘦骨嶙峋疾病氾濫……那些景像我見的太多,我還見過一個少女抱著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裡大哭,只因為她的朋友生了病,卻無錢醫治……所以,我對自己說,既然老天讓我生於行醫世家,讓我一出世就享有最優渥的行醫條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綿薄之力為眾生做些什麼,我不願像父親那樣只伺候權貴,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個人,並且對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說——我為你們看病,不要錢。」

  姜沉魚的手慢慢地握緊了。

  「於是我與父親爭吵,離家,行走鄉里,餐風露宿,無論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為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就要堅持著走下去。」江晚衣說到這裡,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反而籠罩著深深深深的一種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鮮明,以至於姜沉魚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顯得更加蕭條。

  「可是,理想……原來終歸,只能稱其為理想。這個世界,也並不是只要你夠堅定,夠勇敢,就可以實現一些事情……」他回過身,看著她,慘然一笑,「所以,我最終還是回來了。」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的想救一個人,都最後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明白他的意思。誠如他所說的,他之所以來程國,只是想為銘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牽扯到的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卻無不一一制約著他束縛著他,讓他覺得不堪承受。

  其實,她何嘗不是如此。

  還有潘方,還有隨行的這二百八十人,哪個,不也是如此呢。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回來?」她入局,是因為一道聖旨,無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宮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又是什麼,將他推上了這個風頭浪尖,再難將息?

  是公子嗎?

  是公子尋江晚衣回來的,是公子逼了他麼?

  姜沉魚忽然覺得,這個問題對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把過往慢慢掀開,而這一次,看見的,不再是之前粉飾太平的模樣。

  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如此週而復始好幾次後,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是因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絕?」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著為之一沉——難道真是因為姬嬰?

  誰料,濃密的睫毛揚起,清潤如水般的聲音,傾吐出的卻是另一個答案:「我回去,是因為我要救曦禾。」

  姜沉魚一驚,詫異抬頭,見江晚衣握緊雙手,身子竟在微微發抖,顯然,他自己也很清楚,這句話一旦說出來,會產生怎樣驚世駭俗的後果。

  她沈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應該稱呼她為夫人。」

  「夫人……」江晚衣臉上起了一系列的變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後,笑的滄桑,「也許你們看她,是璧國的夫人、聖上的寵妃,但對我來說,她就是曦禾,是當年抱著朋友的屍體在雪中大哭不肯鬆手的那個孩子……」

  姜沉魚沒想到,他與曦禾竟然還有那樣的交往,而且,很明顯曦禾對他影響至深,深到讓一個少年從此立志成為不收診金的名醫。

  「你……」她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說他錯了?說他不該對皇帝妃子還抱有這樣的奢念?

  但是,她又有什麼資格說他?

  她自己何嘗不是身為皇妃,卻心繫他人?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嬰。

  房內一片靜謐,正在尷尬之際,有人敲了敲門。姜沉魚連忙起身去開門,見外面站著一個驛站守衛,手捧書柬道:「三殿下來的書信,吩咐當面呈交姑娘。」

  這麼快?他們前腳剛回驛站,頤非後腳就派人送信來?搞什麼?

  姜沉魚接過書柬,打開,見上面行辭很簡單,大意是有要事相談,請至三皇子府一敘。內容沒有問題,但是署名,卻只填了她一個。

  也就是說,頤非只請她一人去。

  為什麼?如果有關昨夜發生的事情的話,應該把他們三個都請過去才對吧?為什麼單單只點名於她?那個刁鑽陰毒的頤非,到底葫蘆裡埋的什麼藥?

  不過,不去也是不成的。

  罷罷罷,且看看他到底玩什麼花樣也好。

  想到這裡,她合上書柬,含笑答道:「有勞回稟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後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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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8: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一章 落水

  雕廊鳥清鳴,畫舫玉生香。

  姜沉魚在抵達三皇子府後,被頤非那氣質飄忽的隨從引入正門,過了三重防風牆,呈現在面前的,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一株高達數十丈的古木參天而立,根部彎曲盤繞,枝節橫生交叉,圍繞著蒼勁巨大的樹冠錯落有致的搭建著房舍,掩映在碧葉瓊花間,宛如半抱琵琶的美人,神秘卻又妖嬈的迎接著客人。

  臺階乃是以同樣的木質砌成,旋轉著盤繞上樹,無比別緻的通往各個房間,更有身穿綵衣的嬌俏少女,扯了大樹的一根垂枝嗖的從樹上跳下來,蕩到另一處屋舍前,以足敲門,笑的肆意。

  一眼望去,只覺藍的天,碧的草,綵衣翻飛,人似蝴蝶,好生靈動。

  而樹的東側不遠,則是一個大湖,湖邊停著一艘畫舫,隱約有絲竹聲從舫上傳來。

  姜沉魚被所看見的這一切震到,心底湧起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初見頤非,她就覺得此人妖異的好生有趣,雖然久聞其人卑劣,然幾次接觸下來,卻未見劣跡,縱使詭異難測,也不失為一個妙人。而今,再見他所住的地方,更覺此人不同凡響,胸中另有天地。

  隨從將她引到畫舫前,揚聲道:「殿下,虞姑娘到了。」

  畫舫的珠簾立刻掀起,剩餘兩個隨從走出來,而船艙之內,頤非斜倚在一張貴妃榻上,一手支頸,另一隻手裡拿著個鳳凰形狀的糖畫,一邊舔舐一邊道:「好極好極,虞姑娘請上船來吧。」

  姜沉魚見艙內再無別人,既來之則安之,當即依言上船。

  頤非指空椅,示意她坐。

  姜沉魚見那榻上,全是糖渣,而他唇角,更是沾滿了糖汁,真不知這位皇子究竟吃了多少,才吃的滿地都是,眼底不禁泛開一線笑意。

  頤非慇勤道:「虞姑娘吃嗎?」

  「誒?不用了。」她敬謝不敏,「我不愛吃甜的。」

  「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畫可是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頤非嘆息著,又喀哢一聲,咬下半個鳳凰的頭。  姜沉魚有點摸不透他想幹什麼,決定還是以不變應萬變,靜靜的坐好,目光平視前方,他不說話,她也就沈默。

  畫舫裡一時間,只聽的到喀嘣喀嘣的咀嚼聲。頤非嘴巴沒停,眼睛也沒閒著,一直炯炯有神地盯著她看,若換了別人,光是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就已如坐針氈,但姜沉魚卻像一潭水、一幅畫、一襲銅鏡裡的倒影、一束照進天井的光,明明沒有任何動靜,依舊給人一種鮮活存在的感覺。

  頤非眼眸微沉。

  吃完糖畫,立刻有隨從遞上熱毛巾,他推了一下,勾勾食指,做了個再來一根的手勢,隨從恭聲道:「回殿下,糖畫已經沒有了。」

  頤非哦的挑起眉,轉頭看向姜沉魚,笑道:「虞姑娘不愛吃糖畫,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姜沉魚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煉製好的紅糖置於銅瓢內加熱融化,然後以勺為筆,運液為墨,淋在石板上畫出來的,等涼了剷起,就自然成畫。」

  頤非搖頭,笑著眨眨眼睛,「那是尋常糖畫的做法,可我吃的,卻大不一樣。」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幅等著別人追問的模樣,姜沉魚心中不禁又是一樂,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貴,吃的考究,自然與尋常百姓不同。」

  「誒,你這話說的我就最愛聽了。其實今日找你過來,是為了一件事,不過現在正好,兩件可以合併為一件。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吃的糖畫,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吧。」說完,他拍了拍手,船艙門口的兩名隨從身影一晃,頓時消失不見,等再出現時,則已從岸上拖了一個人過來。

  那人身穿太監服,滿臉恐懼,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著,顯得說不出的可怖,一邊掙扎一邊喊道:「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求求你們!饒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隨從將他架上畫舫,然後往甲板上一丟,那人抬頭瞧見了頤非,畏懼之色更濃,嘶聲道:「三、三、三皇子,求、求求你,饒、饒了我吧!求求你了……」說著,用力磕頭。一時間,整個船艙就只聽見咚咚咚的磕頭聲。

  頤非拈著蘭花指,從榻旁的幾上取了一杯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然後又唔了一聲,轉頭對其中一名隨從道:「山水,你這茶藝越發的精湛了啊,這蒙頂石花,泡的真是不錯。」

  隨從山水應道:「是松竹選的料好。」

  頤非於是又看向另一個隨從:「這是你親自上山摘的?」

  松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姜沉魚想——山水、松竹、琴酒,這下子,歲寒三友真是齊了。沒想到,頤非這麼個猥瑣的傢伙,竟會給身邊的隨從起如此風雅的名字,尤其是從他嘴裡喊出,倒更像是一種諷刺。

  那邊琴酒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飛身上船,落地無聲,沒點都不見搖晃。隨著他的到來,姜沉魚聞到一種沁入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來那木桶裡裝的竟是糖,而且還摻雜了各種各樣的花瓣。

  太監看見那桶糖,更是面色如土,連忙一邊喊道不要不要一邊朝後退去,眼看就要掉進湖裡,琴酒抬起一腳往他膝窩處輕輕一點,他頓時撲地,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動彈。

  頤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著那桶糖:「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快做吧。」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監絕望的聲音直上雲霄,震的姜沉魚覺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頤非將她的這一細微動作看在眼裡,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讓他輕聲點。」

  「是。」琴酒說著用腳尖再度輕踢了太監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雖然還在嚎叫,但只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頤非對姜沉魚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這製糖的方法,可從不給外人看的,你是頭一個。」

  姜沉魚想,區區燒糖而已,還能特別到哪去麼?但她立刻就發現自己錯了。

  只見山水、琴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將雙手放在桶沿上,沒多會兒,裡面原本顆粒狀的紅糖就開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漸沉了下去,再不多時,一股白煙嫋嫋升起,糖塊變成了糖水,糖水又開始沸騰,綻出一個又一個的褐色氣泡。

  可那三個隨從的神色卻還是那麼的平靜,平靜的彷彿他們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樣。

  姜沉魚看到這裡,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給她的那兩名暗衛的武功比起這歲寒三友來如何。不管如何,這顯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隨從如此,主人也難一般。

  心中當即對頤非又看重了一分。

  大概過了半盞茶功夫,木桶裡的糖汁就全開了,骨碌碌的直冒氣泡。琴酒先行收手,轉身朝那名太監走過去。

  太監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拚命的搖頭,眼淚嘩啦啦的流出來。正當姜沉魚驚訝他為何如此害怕時,就見琴酒呲的一聲,將那名太監的衣服從頭到腳撕開,然後一揚手,碎裂的布料就飄啊飄的落到了湖裡。

  姜沉魚下意識的別過了臉。

  縱然那太監是俯臥在地,但如此直接的看到男子的裸體,對未經人事的她而言,還是有些尷尬。此次與當日船上為赫奕針灸時尚有所不同,赫奕當時只是光著背,而這名太監,明顯是全裸了。

  頤非笑眯眯的看著她,烏黑的眼眸閃亮閃亮:「怎麼?虞姑娘害羞?我奉勸姑娘還是仔細看著的好,否則,可就錯過最精彩的部分了……」

  姜沉魚聽他話中有話,分明意有所指,只好再次扭回頭去,望著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沒什麼,沒什麼……就當是小時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曬太陽罷。」

  頤非沖琴酒使了個眼色,琴酒抬腳,突將那太監整個人都翻了過來,姜沉魚頓覺眼前一陣衝擊,大腦一片空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震驚、恐懼、羞惱、憎惡、厭棄、惶恐等情緒瞬間湧遍全身。

  那……那……

  那名太監……

  竟,不是太監!

  而更震驚的卻是頤非在一旁,繼續用他那賤得讓人恨不得抽兩巴掌的猥瑣笑容懶洋洋道:「這個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宮,福澤春色,真是個好名字啊……」

  程國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禮,以東西二宮分之,而西宮,正是寵極一時的羅貴妃的住處。

  姜沉魚渾身一震,臉色素白,再無半分血色。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和羅貴妃私通的是這個不是太監的假太監,而與江晚衣無關嗎?

  頤非凝視著她,沒有錯過她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繼續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時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沒關係,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讓我們一起弄個明白吧。」說罷,彈了記響指。

  只見琴酒不知從哪摸出把一尺多長的銅勺,從木桶裡勺了滿滿一勺滾燙的糖汁出來,就那麼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呲——

  一股白煙。

  姜沉魚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活生生的用刑畫面,只覺一顆心都被這股白煙給揪了起來,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頓時痛的說不出話來。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慘叫聲不絕於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的澆了下去。

  福春拚命掙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無論怎麼用力,都只是徒勞。

  頤非還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歡這種人板糖畫了,既沾了人的生氣,又包含著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層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畫了。」說著眼珠一轉,賊兮兮的捂嘴笑了,「你伺候的羅紫那麼喜歡你,恐怕那方面的技術很不錯吧?既然如此,就先從那話兒開始吧。古有曹沖稱象,我就要一幅馬康騎象上朝圖好了,嘿嘿嘿嘿……」

  姜沉魚聽他說的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雖無鮮血淋漓,卻遠比殺戮場面更加殘酷可怕,再想起頤非之前啃的津津有味的那隻鳳凰糖畫也是這麼做出來時,一股酸水頓時湧了上來,噁心難抑的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緊牙關,逼出三個字:「我走了!」

  「怎麼了?」頤非明知故問,「咱們還沒開始審問呢,不是還不知道昨兒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打斷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說罷就走,出了艙門,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準備上岸,卻發現原來畫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飄到了湖心,離岸邊足足有十丈之遠。

  她錯愕回頭,看見的是頤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好整以暇的用手繼續托著腦袋,側臥在貴妃榻上睨著她。

  「我要回驛站。」

  「等此間事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麼?」詭異的強調壓著柔柔的鼻音說出來時,帶了幾分屬於少年的邪魅,「我又不會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姜沉魚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手腳一片冰涼。

  她出生名門,平日裡所接觸的也多是風雅貴族,貴族們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溫文有禮之面目出現,即使是她哥哥那樣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場時,也會收斂真性、偽成君子。因此,可以說,她這十五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下流猥瑣的人,而且還是個皇子!她總算明白程王為何會不喜歡這個兒子了,換誰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為板燙畫,也不嫌噁心的吃下去。這樣的嗜好,這樣的怪行,也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變態!

  頤非,是個真真切切的變態!

  如今,這變態又盯上自己,刻意為難,他究竟想做什麼?

  「我……」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壓的很低,卻異常堅定,「再說一遍,我要回去,現在,馬上!」

  頤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腳步沉緩的朝她走過去,隨著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姜沉魚只覺有股莫名的壓力朝自己逼近,雙腳下意識就想逃,但又不甘這種時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終,當頤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時,她終於明白那種可怕的重壓感是為何而來,因為——頤非沒有笑。

  自從她第一眼看見他以來,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的笑,壞壞的笑,放肆的笑,流裡流氣的笑,總之就是極盡一切猥瑣模樣的笑。

  然而,此刻,他卻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間帶著三分陰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擴成十二分,盯著她,盯緊她,宛如一條毒蛇,盯著一隻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嗎?」頤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姜沉魚飛快反駁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國使臣,即便你是程國皇子,亦不能這樣羞辱我!」

  「羞辱?」頤非的眉毛以一個獨特的角度揚了起來,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視線略及處,姜沉魚都覺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開了,正又氣又羞又惱之際,見他撲哧一笑。

  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彎起,肅殺之意瞬間淡化,他站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又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猥瑣皇子,拖著別人絕對模仿不來的欠扁強調悠悠道:「你覺得那是羞辱?難不成……你還是……處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體?更見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罰?」

  「你!」

  「嘖嘖嘖,你瞧,你的臉都紅了……」頤非說著,伸出手,竟輕佻地落在了她頭上,「難道說,你的風流師兄還沒碰過你麼?他嫌棄你?其實,如果沒有這塊疤,你可是個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從髮頂慢慢的滑落,順著髮絲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處,肌膚一陣寒慄,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難道就任由他這樣摸下去?

  眼看那隻手就要滑到胸前,忍無可忍,姜沉魚終於爆發,一把打開他的手,還待補上一巴掌時,卻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繼續笑道:「怎麼?生氣了?其實,我挺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呢,比平日裡假正經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制住,她乾脆用腳去踩,但沒想到又被頤非提前一步料到,將腳挪開,姜沉魚踩了個空,氣罵道:「放開我!放開我!頤非,你敢如此對我!」

  「呵呵,我有什麼不敢的啊?」頤非笑著,那隻手竟又無恥地摸了上去,姜沉魚又氣又急,低頭就咬,頤非忙撤手,用力過度,指尖劃到了她的耳環,耳珠脫離開鏈子,只聽「咚」的一聲,掉進了湖裡。

  姜沉魚尖叫一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將頤非推開,撲到船頭,望著湖面上未盡的漣漪,徹徹底底的被嚇到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賜的毒珠!

  竟然就那樣掉到了湖裡!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頤非見她如此緊張,乾脆抱臂站在一旁說風涼話:「怎麼?你那耳珠很重要麼?其實我一早就想問問你,你為什麼只穿了一個耳洞,只戴一隻耳環?」

  姜沉魚盯著湖面,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頤非又道:「這麼緊張,難道是你的好師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麼錢,他現在當了東壁侯,有錢的很,讓他再給你買就好了。」

  姜沉魚握緊雙手,全身微微的顫抖。

  頤非摩著下巴,沉吟道:「怎麼?你就這麼心疼那隻耳珠?那就跳下去撈啊。其實這個湖,是挖出來的,一點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沒準還真能重新找回來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準了她不會去撈,因此揚聲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驟變——

  視線處,姜沉魚慢慢地直起身來,她的目光始終焦凝在碧藍色的湖水裡,然後伸手去解衣鈕。

  一顆、兩顆、三顆。

  扣開後,衣襟雙分,緊接著,「啪」的一聲,絲麻編織的腰帶也被扔到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脫掉她的外衫。

  湖面上的風,吹起她的長髮和單衣,她站在船頭,髮如雲,面如雪,過分窈窕的身軀分明隨時都會被吹走,卻又散發著一種難言的堅毅。

  撲通一聲,她跳進了湖裡。

  頤非表情一緊。

  湖面上的漩渦層層擴散,他的眼底彷彿也泛起了幽幽漣漪,湖面上的風,同樣拂過他的長髮和長袍,嬉皮笑臉的少年,這一次,不笑了。

  水面嘩啦一聲,冒起水花,姜沉魚浮出個頭。

  頤非靜靜地注視著她。

  兩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錯,彼此都沒什麼表示。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次潛了下去。

  山水走到頤非身邊,小聲道:「三殿下,要幫她嗎?」

  頤非搖了搖頭,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幾分。

  風一陣陣的吹過來,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後翻飛,而他,就那樣站在船頭,看著姜沉魚一次又一次的浮出水面,再鑽入水底。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眸深處化開了,又有什麼東西開始慢慢凝結。

  他不動,不笑,不說話。

  只是一直一直看著。

  直到姜沉魚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沒再浮起來。

  旁邊的隨從們早已停止了燒糖與用刑,向船頭圍攏,松竹道:「現在雖是初夏,但這湖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緣故,比尋常水要冷的多,這位姑娘下去這麼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麼說,她也是璧國的使者……」

  湖面靜靜。

  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船身不動。

  因此,那湛藍色的湖面看起來就像一面鏡子,毫無生氣。

  頤非看著看著,突然轉身回艙。

  山水和松竹正在為姜沉魚惋惜時,淡漠的像這湖水一樣的語音飄了過來——

  「琴酒,救她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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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二章 初見

  姜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歷,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裡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閒聊時,嫂嫂忽的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裡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裡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的有多天花亂墜,也只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鐘鼓聲起,外面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鬟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的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夀為名,提出要與府裡的侍衛們比武。

  女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卻是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少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眾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為好奇,只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群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內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姜沉魚雖然並不多感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顏面,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望,見下面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風中不住的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內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呵呵,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姜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精通訓武之術,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面色微白,場內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剷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姜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姜家放在眼裡。

  一旁的薛肅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是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麼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麼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處,還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面色稍緩,正想說些場面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只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呵呵……」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眾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只是個義子,沒個官銜在身的……」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氣:正是因為沒有官銜在身才敢如此忌憚,因為算準了父親怎麼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為他只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壓姜家了……

  眼看著場內局勢緊張,人人面色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的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入耳內,卻是那麼清晰,那麼柔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她下意識的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姜沉魚想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情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在烏壓壓那麼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燈光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裡,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麼?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麼?」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的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彙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成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眾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術,受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術,千軍萬馬里射敵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麼?

  女眷們無不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麼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術,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個對穿!」

  「啊?這怎麼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話,心裡想的卻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因為,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為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而比射箭則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見血,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淌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麼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她凝望著那個坐在百官之中輕袍緩帶、面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的生出期待。

  場內,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麼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姜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肅,而是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小童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裡,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處,才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麼,那小小童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裡,就像一道雷電,驚心動魄,鋒芒畢露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術來,真不巧,小采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射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麼歪主意?」

  女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童?啊,他長的好可愛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面射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麼個小身板的,竟那麼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麼說。」

  場內,薛采起身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采無禮,斗膽懇請為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官。」

  「哦?」姬嬰目光閃動,「怎麼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獵獵動物,無趣的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的與眾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射,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采是什麼樣的人物,怎會在眾人面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為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動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透露給三叔知曉,等會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歲,卻在眾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倒令在場眾人紛紛心折,更有好事者,當場拍起掌來。

  姜沉魚捂唇一笑,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顯赫背景,將來不知會了不得到什麼地步呢。

  她在那邊笑,但一轉眉間卻又惆悵的想起——是了,這些都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了,事實上,兩年後的事情她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位驚采絕豔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經被拔了翅膀,磨了稜角,由極貴貶為極賤,再不復當年風采了……

  她忽然變得很難過,再去看場內發生的一切時,只覺,燈光搖曳,風聲嗚咽,他們都離她那麼那麼遙遠……

  光影交錯的會場內,幾個家僕抬著箭靶放置到距離起射處十丈遠的空地上,然後又在起射點和箭靶間拉了根繩,繩上依次懸掛了五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

  薛采豎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題,就是要兩位大人一箭過去,不但要正中靶心,還要將這五盞燈籠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這題出的好刁,也就是說要讓那支箭射過去時,刺穿所有的燈籠,最後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這些燈籠搖來搖去的,就算射中了它們,恐怕箭支再飛到箭靶那時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們也紛紛交頭,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裡,薛弘飛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兩名士兵立即扛著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場,弓身乃以上等牛角製成,塗以黑漆,雕有一隻銀鷹,被火光一照,極為炫目,未見其技,光見其弓,便已先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飛手臂一長,接過大弓,士兵遞上一支四羽樺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眾人叫好,只聽一聲嗖響,流星直射,白羽揚起筆直的弧光,朝五盞燈籠飛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幾是同聲:第一聲未停,第五聲已起;第五聲猶在,「咚」的一聲,餘音震耳,只見那支箭,已穩穩牢牢地紮在了紅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繩上的燈籠們,猶在搖晃,看似並無任何不同,但取下來一瞧,每盞上面,都有一個小孔,邊緣平滑之極,未見絲毫破損。

  絕技如斯,掌聲轟鳴。

  女眷們驚嘆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覺跟做夢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這個薛弘飛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聽說當年落魄的餓暈在街頭,驚了大將軍的馬,大將軍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馬腿,無論那些人怎麼打他都不鬆手。大將軍最愛惜他的那匹戰馬,怕傷及戰馬,只好問他有什麼心願,他就說,要跟大將軍征戰沙場,報效國家。」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吧,薛大將軍怎會將這麼個毛頭小子放在眼裡,隨口應了收在身邊,沒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戰役都直衝在前,殺敵最多的是他,受傷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將軍被他的驍勇所感動,遂收了當義子。幾次封官,他卻推卸,說是不求功名,只為報國。」

  「現在還有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雖無官銜在身,但卻當了薛懷的義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當朝一品都要風光了。你看他,竟這樣跟公公說話,還和淇奧侯比武,當今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官兒敢如此放肆!」

  說話裡,薛弘飛將長弓交給一旁的小兵,轉身對姬嬰笑道:「弘飛一時手癢,搶先射了,還望侯爺恕罪。」

  姬嬰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猶在顫動的箭上,然後慢悠悠的收回,驚嘆的看著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嬰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下面,該輪到侯爺了。」

  姬嬰帶著幾分感慨道:「嬰自認做不到三公子那般乾脆俐落,只好拖泥帶水一番了……」一邊說著,一邊起身,緩步走到起射線前。

  一左眉上紋了只小紅龍的灰衣大漢,遞上了他的弓。

  姬嬰的弓與箭都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令得眾女眷小小的失望了一番,但他從盒中取出的那隻扳指,卻是非常漂亮,並不若時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縫製,染成明麗之極的朱紅色,依稀還繡了花,但距離太遠,看不精細。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然後輕輕一拉。

  仿若琴師彈響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飛鳥掠出高林;

  仿若動兔跳離牢穴……

  輕靈、輕揚、輕盈。

  箭支瞬間飛到了第一盞燈籠前,噗的刺入,正當眾人的心為之一緊時,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魚誒了一聲,暗道:不會吧!難道射到第一盞燈籠就停歇了?

  然後就聽嘭的一聲,整盞燈籠突然炸開,火光裡,一束火焰如龍般朝前激射,衝進第二盞燈內,又是一聲炸裂,火龍繼續往前,如此一連衝過五盞燈籠,最後飛到靶上,連著箭靶一起著了火,熊熊的燃燒起來。

  在場所有人,無不被這一奇觀震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場內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火焰燃燒的聲音,和眾人的呼吸聲。

  箭靶最後燒完了,啪的從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嬰這才攤了攤手,笑道:「嬰獻醜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著紛紛鼓起掌來。

  薛采道:「真漂亮。侯爺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樣箭身穿過燈籠毫不停滯且去勢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讓第一箭停在了燈籠裡,那箭頭上想必抹了什麼,一遇火焰,便膨脹炸開,於是箭頭就藉著爆炸之力繼續前飛,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嬰淡淡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只說要讓箭射破燈籠後再射中靶心,沒說不讓在弓箭上做手腳。我三叔既然能用當世數一數二的好弓來比試,侯爺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們兩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題,本該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題是——必須要正中靶心,在這一點上,侯爺的箭最後雖然射到了箭靶,卻不在心上,儘管現在箭靶燒沒了,無從核實,但我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題是你輸——你服是不服?」

  姬嬰哈了一聲,摸了摸鼻子道:「本以為會糊弄過去,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認輸。」

  他們兩個,竟是一個判的嚴苛,一個輸的痛快。

  姜沉魚看到這裡,興趣變得越發濃郁了起來。耳中聽身旁的女眷們嬌嗔道:「哎呀呀,那個小薛采好討厭哦,侯爺分明射的比薛弘飛好看多了,怎麼就為著那麼小的緣故就判他輸呢?」

  「就是就是,薛弘飛那樣射箭的,我們都看多了,可像侯爺那樣射箭的,還是頭回看到,怎麼判他輸啊!」

  鶯鶯燕燕,一片不滿。

  姜沉魚掩唇而笑,招來李氏好奇:「沉魚,你笑什麼?」

  「沒什麼……不過,我覺得,此次比試,必定最後以平局收場。」

  「誒?為什麼?你如何得曉?」

  「總之,嫂嫂你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她賣個關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卻始終落在樓下的場地裡,不捨挪移。

  這時,薛采出了第二題:「古有神射手飛衛,收了個弟子叫紀昌,並命令他要先學會不眨眼才談得上射箭。五年後,紀昌看著犛牛毛下面的蝨子,都大的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樣,一箭過去,正中蝨子的中心,而懸掛蝨子的犛牛毛卻不斷。至此箭術方成。由此可見,射遠難,射微更難。我的第二題,就是——今日場上,你們任選一物擊射,誰射的東西最小,誰就贏。」他越說越是得意,越想越覺得自己此題之妙,堪比飛衛,而且讓比試者自己選物,對他們而言更是費神,難上加難……正高興時,一記風聲掠至。

  說是一記,其實是兩道,分別從左右兩耳旁劃過,然後叮的一聲,發出顫音。

  原來是兩支箭在同一時刻被射出,而且貼著他的臉飛過,射中了他身後的屏風。

  薛采的瞳孔在收縮,面色發白的站著。

  薛弘飛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侯爺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樣東西——小采,你還站著幹嗎,還不扭頭驗收結果?不過動作可輕些,免得扯斷了頭髮。」

  兩名侍從連忙上前,將屏風上的箭枝拔下,只見箭頭上分別穿著一根頭髮,而那頭髮,依舊長在薛采頭上,並沒有斷開。

  不消說,這兩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飛和姬嬰射的了。

  樓上的女眷們看到這裡,各個笑彎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難見的精彩啊!他恐怕做夢也沒想到,那兩人竟敢對他下手吧!」

  「從這點上看,薛弘飛和侯爺倒還真有默契,竟然同時想到了射薛采的頭髮。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變喪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這個不算!」

  薛弘飛問:「為何不算?」

  「你們選了同樣的東西,如此怎分輸贏?而且我、我的頭髮根、根本就不算最細小的東西!」

  姬嬰笑吟吟道:「的確不算。據說萬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細,在極度收縮時,比針眼還細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勢抬弓,薛採下意識就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許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當這題你們兩個都通過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聲頓起。

  原本緊張萬分的晚宴,也因此變得輕鬆起來。

  薛采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心中懊惱,沈著臉出了第三題:「來人——」

  幾名家僕捧著十二隻豬皮紮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連,排繞成圈,中間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這裡是一圈水球,皮質極薄,利刃觸之即破。我的第三題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將之全部擊破?」

  「他瘋了?」一女眷咋舌道,「這怎麼可能做的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裡,還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擊破,難道那弓箭還會轉彎不成?」

  「不可能的……」

  樓下,薛弘飛皺了皺眉頭:「你確定?」

  「當然。哦對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說著瞥了姬嬰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許在箭上做任何手腳。姬嬰但笑不語,而薛弘飛已搖頭道:「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的到的!」

  「你們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給你們看。不過……」薛采眨眼笑道,「你們之前只說比試,沒定綵頭,你們兩人都不介意也就罷了,但我若入場,就一定要得些紅利才行。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做不到這第三題,而我卻做到了,我就要問你們一人要一樣東西。」

  薛弘飛挑眉道:「我就知道剛才射你的頭髮,你懷恨在心,果然這會兒來報仇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薛采大概平日裡同他是彼此諷刺挖苦慣了的,因此被說成睚眥必報也毫不在意,只是一雙眼睛變得晶亮晶亮,歡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飛一揚臂上的玄色長弓,笑道:「你自從開始學箭,就一直覬覦著我這把弓,也罷,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這第三題來,此弓給了你也算是美人蘭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沒說現在就給,你起碼要讓我輸的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為定!」薛采又將目光轉向了姬嬰,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姬嬰臉上似笑非笑,最後咳嗽一聲道:「看中了什麼東西嗎?」

  「嗯。如果我贏了,我要你的這個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該在這鬼靈精面前亮寶啊,但凡被他看中的,還能逃脫麼?薛弘飛的破天弓,淇奧侯的扳指,這下全套裝備可算是齊了。敢情,這位小少爺是來公公的壽宴上找禮物來的?」

  正當眾人滿心以為姬嬰也會應允,然後等著看薛采如何做這第三題時,姬嬰卻開口說了一個字:「不。」

  「什麼?」薛采一怔。

  姬嬰輕輕撫摸著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淺淺:「這枚扳指乃我心愛之物,所以,不能割愛。」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還沒等他再說什麼,姬嬰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過去,邊走邊道:「既然我捨不得給人,所以,此題也只能贏,不許輸了。」

  女眷驚道:「咦?侯爺竟要做這第三題?」

  「連薛弘飛都放棄了的第三題,他真的做的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製的話,那就不是什麼名貴之物,為什麼他不肯給薛采呢?」

  議論聲中,姬嬰到走水圈中央,朱龍遞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頭道:「人須在圈中?」

  薛采點頭:「人,須在圈中。」

  「一箭將水球全部擊破?」

  「是,一箭擊破所有的水球。」

  「還有其他什麼要求嗎?」

  薛采臉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變化,但目光卻更深亮,最終點了點頭:「沒有了。」

  「好。」隨著這一聲好,只見姬嬰長袖一振,眾人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時,就聽噗的一聲,嘩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裡面的水流了出來。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內,黑髮白衣、笑的清淺的姬嬰,盯著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間的箭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姜沉魚想,對了,那個時候,姬嬰就是那樣贏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方法,也不是什麼別出心裁的奇計,他只是那麼隨隨便便的走到圈子裡,沒有用弓,單單拿了一枝箭,然後就像劍客拿著劍一樣,旋轉一週,箭頭劃過處,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麼簡單的方法。

  但在那個時候,除了他,誰也沒想到。

  薛采只說要站在圈子裡,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並沒說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嬰,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獲取了那一關的勝利。

  因為當日的考題是比箭法,再加上前兩題的確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給人們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題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卻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辦到。

  薛采當時的表情她一直沒有忘記,因為,當時的自己,也是那樣的表情。

  震驚著、折服著,微妙的嫉妒後,是難言的傾慕。

  淇奧侯,姬嬰。

  白澤公子,姬嬰。

  他原來就是那樣一個人啊……

  壽宴上所有的燈光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場內,斂收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耀耀生輝,灼灼動人。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姬嬰。

  有時候,感情就是那麼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罷了,可一旦交集了,再從別人耳中聽聞他的事蹟時,心態就已變得完全不同。

  那日壽宴散後,在嫂嫂指揮府裡的下人們收拾場地時,嫂嫂問:「你怎麼知道最後這場比試會以平手終了呢?」

  她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侯爺之所以站出來將這閒事攬上身,是為了給爹爹解圍,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會打個平手,這樣自己不傷顏面,對方也很好看。但是沒想到薛采會橫插一腳,出的題又那麼刁鑽,想必當時侯爺也在頭疼。不過他那麼聰明,薛采出的題目難得倒薛弘飛,但難不倒他。所以,最後還是按著他最初的計畫圓滿收場了。今夜……如果沒有他,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李氏長嘆一聲,點頭道:「那倒是。哎,公公什麼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謙讓,導致對方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如此下去,日子難過……幸好畫月入宮後一直頗受寵愛,我們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宮的姐姐,沉魚心中一痛,於是,場景旋轉飛逝,等再停下時,卻又是一幕鐘鳴鼎食、燈火通達,什麼都沒有變,同樣的壽星,同樣聚集如雲的賓客們,連主從坐席的順序都彷彿沒有改變,然而,姬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會場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見她,他們竊竊私語著,那些話交疊著,沉沉壓進她耳裡——

  「聽說淇奧侯今晚不會來啦。他病啦!」

  「我也聽說了,病的好像很厲害,已經半個多月沒上朝了。」

  「有打聽到是什麼病嗎?」

  「不清楚,只說是染了風寒,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時候,怎麼就染了風寒呢?」

  「聽說是因為母親病逝,太過傷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奧侯可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來如此,現在是圖璧三年,父親的五十一歲壽誕,她記得自己一早就開始精心妝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個人其實根本看不到她,但還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髮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樣的窗戶後,眼巴巴等那人來。

  但是,他的位置卻一直一直空著。

  因為他病了,大家都說他來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對比賓客的話題,女眷們議論的卻是另一件事情:「喂,你聽說那個關於大美人的事了嗎?」

  「誒?你說的可是……那個大美人?」

  「什麼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嘆氣:「還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個宮女,不但寵倖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麼?直接封為夫人?那可是比咱們貴人還高的宮銜啊!」

  嫂嫂憂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來,就沒這樣連跳十來級的封法,可把畫月氣的夠嗆。但是沒辦法,皇上執意如此,大臣們也都勸不動,據說本來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對的,結果,中郎將一見那夫人的臉,魂就飛了,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可見那宮女的臉,禍水到了什麼地步!」

  「我還聽說,現在皇宮正大興土木,準備給那新夫人蓋所琉璃宮呢。」

  女眷們一片抽氣聲。

  誠然,璧自建國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妃得寵到這個地步的。

  「物極必反,榮不久長。」嫂嫂如此斷言。

  她聽著那些是是非非的聲音,一顆心蕩啊蕩的,正混混沌沌之際,底下又是一陣騷動,不知誰喊了聲:「啊!淇奧侯來了!」

  她立刻就從窗口飛了下去,身體輕的沒有任何份量,但速度卻快的不可思議,瞬間便到了姬嬰面前。

  姬嬰正在府裡下人的帶引下,走進會場。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離裡,他前進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著他,須臾不離。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姬嬰,距離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樣明明在她腦海中不曾有絲毫淡去,但是,卻又不一樣了……

  彼時的姬嬰,豐姿雋爽,湛然若裨,笑的暖意融融,讓人覺得無論什麼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舊是原來的五官,卻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氣質,雙眼深陷,瞳滿血絲,沒有神采也沒有生氣,憔悴如斯。

  她尚在驚悸,父親已快步迎了過來:「侯爺病中還來,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請上座!」

  姬嬰笑了笑,遞上賀禮,禮數雖然周全,但總有一種心不在此的疏離感,等上了座,這種感覺更是明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過乾了,別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想她真是愚鈍,那麼明顯的事情,可她當年愣是沒有看出來——坐在那喝酒的哪還是個人,分明是個痛苦到了極至的靈魂,在無聲的掙扎與哽咽。

  姬嬰一杯接一杯的喝,她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濕了他的衣袍,她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的顫抖,她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她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的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濕巾道:「侯爺,我們回去吧。」

  「回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采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回去吧。」朱龍伸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龍,我不想回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裡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光也越來越淒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射箭時戴過的那隻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顏色也變得淺了許多,隱隱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光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欲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色漸起。

  朱龍在一旁嘆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捨不得丟……呵呵,呵呵呵呵……哎——」聲音一頹,手虛軟的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姜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為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麼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的那麼溫文,永遠能將情緒用微笑掩飾的滴水不漏……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的一塌糊塗又低頭沈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麼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她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一種疼痛。

  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軟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

  很想為他做些什麼,讓他恢復之前的明朗與風光;

  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只能那樣安靜無聲的凝望著他,一直一直凝望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姜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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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8: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三章 紅豆

  心口突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般,痛的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扎,卻是雙目一睜,自夢魘中驚醒過來。

  入目處——

  頤非冷冷地看著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魚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後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連忙低頭打量自己,發現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經變乾了,而置身處依舊是畫舫,看來,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在剛才的夢境裡,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遠。

  想及剛才的夢境,不禁又是一陣恍惚。

  頤非見她如此,嘲諷的笑了:「怎麼?夢見你的情郎了麼?」

  姜沉魚面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夢魘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正心悸時,頤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師兄已經脫離嫌疑了,那個假太監已經招供了,昨夜和羅貴妃私會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師兄不過是倒楣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罷了。」

  姜沉魚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對於這樣的解釋,完全無法信服。

  「我師兄昨夜為何會去西宮?」

  「他為父王看病之時,父王道在其病發伊始,乃是羅妃親自照料,曾記錄下他每日的飲食狀況,所以,東壁侯在看完病後就去西宮,打算問羅妃要那本冊子。」

  「然後就撞上那尷尬之事?既不是他的過錯,為何事後不肯明說?」

  頤非懶洋洋道:「恐怕是羅妃求了他什麼,他既然答應了,為了實踐承諾,也只能隱瞞到底了。」

  姜沉魚垂頭想了好一會兒,再度抬眸時,表情無比嚴肅:「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

  頤非望著她,片刻後,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夠好了。」

  姜沉魚心想,此中謎團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會牽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陰謀,因此,對於一些不願意被牽扯進去的人而言,現在這個的確已經是最好的真相。換句話說,就算有其他內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爛在肚內,不得外洩。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變:「耳珠……」

  糟了,耳珠還在湖裡!

  當下坐起就要落地,卻被頤非按了回去,笑嘻嘻的睨著她道:「做什麼?」

  「放開我,我要去找……」

  「找這個麼?」頤非的右手裡忽然多出一物,並在她眼前搖了搖。

  姜沉魚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賜的那顆毒珠?「你……幫我撈回來了?」

  頤非撲哧一笑,手臂忽揚,就又將那顆珠子從半開著的窗戶丟了出去。姜沉魚心中一驚,急道:「你!」

  才剛說一字,卻見那顆珠子又出現在了他手上,繼續搖動。

  頤非看著她難得一見的呆滯表情,笑道:「看你著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魚自知受了愚弄,當即沉下臉,一言不發。頤非知道她生氣了,也不再逗她,將珠子遞還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將窗戶一一推開。

  輕風吹入,紗幔輕輕飄拂,他凝望著外面泛著絲絲漣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聯手吧。」

  姜沉魚一怔。

  頤非的衣袖鼓滿了風,蝶翼般朝後翻飛著,他的臉在絢麗繽紛的華服中顯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復之前的輕佻之態。「你看這天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你我同在舟上,逃無可逃。不若聯手,早登彼岸。」

  他這番話說的很誠懇,姜沉魚聽後,沈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只是區區一名藥女。」

  頤非忽然笑了,轉回身,望著她,緩緩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藥女,不會需要一隻裝有紅鳩的耳珠。」

  姜沉魚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顆細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變得沉若千斤。

  頤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藥女,身側也不需要有兩名頂級高手藏匿跟從。」

  毒珠在她手上變得火燙火燙,幾乎握不住。

  畫舫內好一陣子安靜。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有風,一陣陣的吹進來,吹得他和她的頭髮,都不停撩動。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姜沉魚才再度抬起頭來,低聲道:「你要我如何做?」

  頤非正色道:「第一步,當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說到這裡,他的眉毛又嘲諷的揚了起來,聲音再度變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沒猜錯,那夜西宮除了你師兄和羅妃,還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絕對不是福春。」

  姜沉魚想到了某種可能,彷彿是為了肯定她的想法,頤非同時說道:「而是我兩位兄長中的其中一人。」

  一記悶雷聲轟隆隆的傳了過來,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魚與頤非彼此對視著,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魚想,自事情發生之後,她只認為是程國設計故意要陷害她們,只認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卻沒想過,在昭尹選人來迎娶頤殊之時,也暗中確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選。她可以身負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宮,他大概就是與昭尹意屬的皇子見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來找他,無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醜聞去遮掩那樁密謀,犧牲一個區區貴妃,總比事情敗露導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點即透的人,如今被頤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頓時就全部連貫起來,變得清晰。那麼,究竟昭尹意屬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還是涵祁?

  而眼前這個頤非,又豈會坐以待斃,會不會,在他身後也有它國的支援?支持他的,是燕國,還是宜國?

  剛想到宜國,忽聽山水在船艙外稟報:「三殿下,宜王來了。」

  姜沉魚的眉毛下意識地皺了一下,難道赫奕真與頤非有勾結?誰料,頤非聽後,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來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聽外面遠遠傳來赫奕的聲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頤非掀簾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魚聽他在船頭笑道:「真沒想到,區區一個璧國的藥女,竟有那麼大的面子,勞煩宜王親自來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關,不得不來啊。實不相瞞,小王身上還有舊傷未癒,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針灸醫治的,現又到下針的時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難止,眼巴巴的趕往驛站,聽說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馬不停蹄的來這了。」

  頤非道:「原來如此,果然是性命攸關。既然這樣,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壞陛下大事。陛下就請接她走吧。」

  姜沉魚聽他肯放自己走,連忙起身走出去,但見畫舫已朝湖邊劃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紅衣,笑的旭暖。

  此時此刻,如此相見,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來,姜沉魚忙將手交給他,他輕輕一帶,將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的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後,赫奕便朝頤非抱拳道:「如此我們就告辭了。」

  頤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帶沉魚上車,馬車順順當當的離開王府,並無遇到其他阻攔。

  又一記閃電劈過後,天空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頂與車壁,姜沉魚看著陰霾的天空,不禁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著她,倒也沒賣關子,答道,「現在是巳時。」見姜沉魚一呆,又補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魚驚道:「什麼?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昨日下午進的三皇子府,一夜未歸。你師兄心中擔心,正好我送上門求他醫治,他便委託我出面來接你。」

  姜沉魚沒想到,她這一昏迷竟是一夜,剛才醒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最多只睡了兩個時辰呢。也難怪江晚衣他們會擔心。不過,算他聰明,竟知道讓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處,見赫奕笑的幾許曖昧,不禁有些惱:「你笑成這樣子做什麼?」

  赫奕咳嗽幾聲,緩緩道:「你……知不知道現在自己的樣子?」

  樣子?什麼樣子?

  見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轉了一下,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說,只是從座下摸啊摸,摸出一個銅託盤遞給她。

  姜沉魚莫名其妙的接過來,託盤背面打磨的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銅鏡,照出了她此時的模樣:頭髮散亂,雙目浮腫,唇色蒼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皺,看起來活脫脫一幅被蹂躪過的模樣,再聯繫一夜未歸……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終於知道赫奕的曖昧之色何來。

  啪,託盤被扣倒,姜沉魚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赫奕,赫奕揚了揚眉毛,對她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他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還是覺得心虛了起來,忍不住辯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我想些什麼,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頤、頤非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補充道,「頤非雖然惡名在外,但還不至於逼淫少女。」

  「那你為何這樣笑?」

  赫奕嘆了口氣,「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此人的確一向笑的曖昧,然而此時此刻看見這樣的笑容,就忍不住覺得刺眼,她沉下臉道:「不許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濃了。

  姜沉魚怒道:「你還笑?你、你……」眼角餘光看見外面依稀是個市集,當即喊道:「停車!給我停車!」

  馬車立刻停了下來。

  她打開車門下車,也不顧赫奕怎麼想,逕自冒著大雨衝進其中一家商舖。

  這是一家售賣綾羅綢緞的布店,她一進門,就有店夥計迎上前道:「姑娘,買點什麼?」說著,眼珠骨碌碌的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姜沉魚拉攏衣服,道:「看什麼?把你這最好的衣服全部給我拿出來。」

  「是是。」店夥計一邊應著,一邊卻不走,遲疑道,「那個……姑娘,我們這可是要現結的,概不賒賬,您……帶銀子了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她這才想起自使程以來,身邊就再也沒帶過銀兩,正在窘迫之際,一聲音懶洋洋地自身後傳來道:「無論這個姑娘要什麼,都拿給她。」

  回頭,只見赫奕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來了,正靠在門上,雙手環胸,笑吟吟地看著她。

  而原本在櫃檯上低頭算賬的掌櫃抬頭瞧見赫奕,面色頓變,連忙走過來,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卻被赫奕擋住:「既在它國,這些繁文縟節的就省了吧。」

  「是。」掌櫃畢恭畢敬的應完後,轉身罵夥計,「還愣著幹嗎?還不快去拿店裡最好的衣服來給這位姑娘挑?」

  夥計連忙進屋,不多時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來,討好的呈到姜沉魚面前:「姑娘請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魚轉頭看赫奕,赫奕衝她揚了下眉,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也不推辭,選了其中一套看起來比較順眼的進內室更換。

  待得換穿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下意識的取了白紗長裙、外罩淺紫羅衫的一套衣服。顏色、款式,都與她之前穿了去紅園見姬嬰時的很相像。

  銅鏡裡,映現出楚腰衛鬢、蛾眉曼綠,與兩個月前並無什麼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臉頰上紅疤猶存,又怎敵昔時嬌豔,不輸國色。

  姜沉魚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處疤痕,雖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癡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現在可好?他斷斷是不會思念她的,只盼飛鴿將此地的訊報帶回時,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惱就頓時消失無蹤了,一顆浮躁的心,重新變得低沉而平靜。

  她挽好了髮,走出去,赫奕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眼睛一亮,笑道:「這套衣服果然很適合你。」

  「我回驛站後把銀子還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嗇的商人,在遇到難得一見的客人時,也偶爾會免費贈送一次的。」

  「那麼,能不能再給我一把傘?」

  旁邊的店夥計這回很機靈的立刻取來了傘。

  姜沉魚接過傘,打開,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還不準備上車嗎?」

  姜沉魚走過停在門口的馬車,然後回身,嫣然一笑:「時間還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頭,露出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魚走啊走,聽得後面依稀有腳步聲,回頭,又是赫奕。

  不等她問,赫奕已道:「我可沒有跟著你。你隨意逛逛,而我呢,則隨意視察一番。」

  姜沉魚唇角微微上揚,望著道路兩旁林立的店舖,忍不住道:「你是想說這些商舖都是你開的嗎?」

  「糾正三點。一,不是這些,而是這條街上,從一號到最後一號,都是我的;二,雖然是我的,但不是我開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過是負責收點紅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實我本來無心炫耀,只不過你問起了,如果不回答,就顯得不夠誠信。所以,我也只好讓你瞭解一下,我究竟有多麼富有了。」

  姜沉魚不禁莞爾。

  「所以呢,你不如考慮考慮。」赫奕忽壓低了聲音。

  她有些不解:「考慮什麼?」

  「在我向你炫耀了這樣的財力之後,難道,你就半點都不動心麼?」

  姜沉魚的心格了一下,再回頭看赫奕,見他臉上雖然依舊帶著那種懶散的、曖昧的笑意,但烏黑髮亮的眼眸中,又有著難得一見的真摯,只不過,也是一閃而過,立刻就換成了別的情緒,「我可比你那個一窮二白的師兄好多了,不是麼?」

  姜沉魚淡淡一笑,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你明明知道,我與師兄……不是那種關係。」

  「我當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風雨聲有點噪雜的緣故,赫奕的這句話竟飄忽的幾乎聽不真切。

  姜沉魚的心又格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勾住了,逐漸下墜。她抿了抿唇,握緊傘柄,深吸口氣,才再度開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嗎?」

  身後好一陣子沈默,就在她以為赫奕不會作答時,赫奕偏回答了:「沒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該懸崖勒馬,免得深陷泥潭……」話還沒說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轉了半個圈,同時,赫奕的另一隻手壓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傘柄。

  她抬起頭,看見飛揚的雙眉下,一雙眼睛毫無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疊影子,仿若沒有盡頭。

  「小虞——」他如此喚她,用從不曾用過的稱呼,每個字都像是在爐火中淬煉過一般,說出來時,擲地有聲,「我聽說你去了頤非府一夜未歸時……我很擔心。」

  街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雨絲淒迷。

  只有赫奕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入耳中,那麼鮮明——

  「我很擔心,所以,我是主動去頤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麼神奇。

  姜沉魚忍不住想,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男人,這個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如何長大,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卻會喜歡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過是半步遠的距離,卻仿若置身於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一場與己無關的風花雪月——這多麼可怕。

  被人喜歡,原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事情。

  可是,她卻不激動也不感動,只覺得隱隱的浮躁、微微的疏離,以及,淡淡的憂慮。

  於是,姜沉魚開口,用更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嫁人了。」

  「什麼?」赫奕臉上,如她預料的露出了錯愕之色。

  姜沉魚慢慢的將手從他手下抽出來,然後抬起眼睛,異常平靜地重複道:「雖然聽起來像說謊,但卻是事實——陛下,我已是人婦。」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變化,一雙眼睛卻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麼,離開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誰呢,竟然說出如此囂張的話……她忽然有點想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笑意到了唇邊,卻轉成了苦澀。「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魚垂下頭,幽幽嘆息,「陛下不介意做贈珠之人,奈何,我卻只能當還珠之婦……」

  臂上一緊,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堅毅:「無論是什麼樣的麻煩,我都可以解決。」停了一下,加深語氣道:「朕是帝王。」

  這是自她認識赫奕以來,他第三次開口稱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為天下第一美人時;第二次,是面對頤非獻上的美人時,兩次都說的輕佻,帶著調侃。

  唯獨這一次,斬釘截鐵,皇族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權勢瞬間撲面而至。姜沉魚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淚——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為是帝王,所以擁有無上權威,所以可以隨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別人的命運,踐踏別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場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進了宮的畫月,想起了被滅族被打入冷宮的薛皇后,想起了由雲端墮至泥層的薛采,想起了被逼進宮又無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領教的實在太多了……

  為什麼這些帝王都認為,他們可以憑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擁有一切?

  姜沉魚笑,笑的唇角扭曲,雙眼含淚,卻遲遲不肯落下來:「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為是帝王,所以牽一髮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顧慮處境。奪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願意,你的臣民又怎會允許?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的傳達了那些話,而赫奕也看懂了,因為他臉上的堅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涼的遲疑、無奈的掙扎,以及固執的執著。

  姜沉魚將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輕輕推開,轉身。

  衣袖卻又被抓住。

  赫奕將傘舉到她面前,沒再說些什麼。

  姜沉魚接了過來,繼續前行,雨依舊下的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舊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很平靜也很頑固的向前走。

  我這一生會怎麼樣呢?

  絲履踩碎水窪,濺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為昭尹最倚重的謀士,又怎麼樣呢?

  水花飛濺著、跳躍著,點點污垢,濡濕裙腳。

  我可還能舉案齊眉,生兒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憐?

  母親悲傷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並沒有後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怪不得別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魚慢慢的仰起頭,看著烏雲密佈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遠很遠——

  沒錯,她不後悔。她只是……孤獨。

  孤獨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裡仿若隱形,但是每當有溫暖的感情靠近時,就像此刻被雨淋濕了的感覺一樣,很沉很沉,壓住她,逼迫她,無法丟棄,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風乾。

  姜沉魚對著天空深吸口氣,然後閉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睜開眼睛時,表情已恢復如初,然後一邊前行,一邊淡淡道:「要不要出來,跟我說會話?」

  雨幕中,有身影閃了一下,悄無聲息地出現。

  「為什麼只有你一個?」

  暗衛沈默了一會兒,答道:「彌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魚微微皺眉,其實,在頤非說穿她身邊有暗衛跟隨時,她就已經想到了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雙方必定起過衝突,正在沉吟,暗衛又道:「主人請放心,彌生已服毒自盡。」

  姜沉魚的手抖了一下,傘面頓傾,她連忙握好,轉身,看向那名暗衛。

  豆大的雨珠裡,那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顏,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過了也記不住。

  父親曾說,外形平凡是暗衛的首選條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這兩個人賜派給她後,儘管見過他們好幾次,但回憶另一人的模樣時,腦海裡依舊是空白。

  那人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模樣。

  那麼眼前這個,又會在什麼時候因為她的什麼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魚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顫顫鬆開,伸出去,輕輕地搭到了對方肩上。「他叫彌生,那麼你呢?你叫什麼?」

  「回主人,我叫師走。」

  雨很大,暗衛淋著雨,一動不動,但指尖下,卻傳來心臟的跳動,還有他溫暖的體溫。姜沉魚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因長時間沒有得到回應而抬起頭來。

  視線相對的一瞬,姜沉魚開口道:「那麼師走,我給你一個新命令——活下去。」

  師走的目光顫了一下。

  「無論遇到什麼情況,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嚴刑逼供,都給我活下去。」她說完,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個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種神聖高潔的氣度,「活下去,然後,我會救你的,想盡一切辦法救你。」

  師走模糊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神色——屬於人類的神色——有點茫然,有點慌亂,又有點不知所措,最終,融化成了感動。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種著幾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綻出了新蕾,想必等雨過後,就會開放。一如此時此刻,身後的雨中,有一個人,開始偏離原來的宿命,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新生。

  這個世界上,其實每個人都很孤獨。

  各種各樣,每時每刻。

  孤獨的衣服,以其強悍的姿態披覆在每個人身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旦心靈脆弱,就會被它逐漸吞噬。

  生命的意義,在於如何獲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固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為帝妻不得與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負國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將來無兒無女又如何?這一刻,她活著,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會喜、會怒、會憂、會懼,她鮮明存在,為什麼要放棄?憑什麼要放棄?

  為了某個目的而不竭餘力的去努力,這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更何況,在這個過程中,她還能改變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讓別人的人生從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歡我,但是還有其他人會喜歡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會被他們所喜歡;

  看似為自己爭取到的出人頭地的機會,但是如果真能令國家富強,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憂,這樣……也已是幸福的極致了。

  我為什麼要憂傷?

  我現在有了第一個可以託付性命的朋友,將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多個。我們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長,我為何要想著孤獨,想著輕生、想著無望、想著自盡?

  命運,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聖旨裡。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魚伸手,從左耳上摘下那顆毒珠,用力狠狠一擲,珠子劃出長長弧度,啪的掉進了池塘裡,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沒在其他漣漪之中。

  師走吃驚地看著她,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一個多月,自然知道那顆珠子的重要性,也親眼看見她曾為了它不惜跳湖尋找,可如今,她卻將它丟掉了,就那樣隨隨便便卻又無比堅決的丟棄到了水塘裡。

  風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長髮,她是那麼的纖細柔弱,但是,世間卻沒有任何一種風,能將她吹倒。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萬化參差誰通道,不與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綻放在塵世之間。

  倔強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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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四章 迷迭

  瓦片上的水漬沿著凹槽彙聚成線,再在簷邊處凝結為珠,顆顆滑落。

  被大雨洗刷後的街道顯得格外濕潤淨潔,一些之前關門了的店舖紛紛重新開門營業,行人也陸陸續續的多了起來。

  姜沉魚收好傘,走進集市。

  這片地處盧灣東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區,來自四國的商人們在此開闢出了一幕鼎盛的繁華景象,除了之前走過的隸屬於赫奕的華繽街,另有三條南北走向的並列街道,而其中最東側的,便是雲翔。

  比起百貨雲集的華繽,雲翔則以風雅昂貴著稱,出售的貨物也以古董字畫、珠寶藥品居多。因此,儘管在四條街中顯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車寶馬,商客們也都服飾鮮麗。

  「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這是父親給她的密件裡的話。

  也就是說,位於這條街上的蔡家鋪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國的一枚隱棋。姜沉魚望著眼前的街市,不禁開始欽佩父親在間諜之術上的老謀深算與顧慮周全。眾所周知,大隱隱於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靈通之處,因此,設立情報收集點時,通常都會把它安插在市集內。然而,大家卻疏忽了很大的一點——民間的消息,往往是最不準確的消息。

  正所謂流言蜚語,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傳過多數人之口後,必定會被添油加醋最後甚至與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館酒樓得到的消息,過於雜亂,在時間上也拖滯太多。而蔡家鋪子則不同,它價位昂貴,專門針對豪富開立,售賣的又是貴胄女眷們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寶首飾。這批最喜歡道人是非、與當事人緊密聯繫卻又置身事外的群體,將為它的資訊補足帶來最安全可靠的來源。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地方,才是她——一個璧國來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會招致懷疑的地方。

  姜沉魚舉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鋪子。

  鋪子的門大開著,半人多高的櫃檯邊,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正與一位老婦人聊天。老婦人手裡還抱著個嬰兒,嬰兒哇哇大哭,老婦人就連忙邊搖邊哄。另一側的貨架前,兩個夥計正招待一位貴婦看首飾,貴婦將盒子裡的鐲子一隻只的取出來,往手腕上套,然後搖搖頭,放回去,再戴下一隻。

  姜沉魚走的越發近了,那些鐲子的花紋都可以看得很清晰,還有十步之遠、九步、八步……

  貴婦拿起一對青鈿白玉鐲,慢慢地套進去,剔透的玉質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纖細柔美。

  還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婦人邊哄著孩子,邊轉頭對掌櫃道:「我這孫兒不知怎的,這兩天老哭個不停。」

  掌櫃安撫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還差四步。

  夥計道:「夫人,就買這副鐲子吧,這鐲子便宜……」

  還差三步。

  眼看鋪門已近在咫尺,姜沉魚突然一個側身,走進了隔壁的鋪子。

  立刻有店夥計迎上前來:「姑娘可是買琴?這邊請——」

  蔡家鋪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魚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夥計忙道:「姑娘好眼光,這把琴可是我們琴行的鎮店之寶,乃一代鑄琴大師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話縈繞耳旁,虛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鮮明浮起的卻是——不對勁,蔡家鋪子不對勁!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

  這種種不合邏輯的細節,隱透出某種預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後一刻,臨時掉頭,走進了另一家店舖。

  「不是自誇,這把琴的音色縱然不是舉世無雙,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夥計猶在滔滔不絕。姜沉魚突得扭頭道:「我要試琴。」

  夥計一愕,很快反應道:「好的,沒問題,姑娘請那邊坐。」

  姜沉魚在一張玉案前坐下,從她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對面的情形: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的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她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推斷。

  這條街的客人誰會買那廉價的糖人?又怎會任由乞丐在此曬太陽?更何況,大雨剛停,地上尚有殘水,乞丐只是貧窮,又不是笨蛋,怎會全然不顧潮濕的就那麼大咧咧的坐下去?

  以上種種,結論只有一個——蔡家鋪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據點如今變成了陷阱。那麼,對方想捕獲的,是單單針對她,還是針對一切埋伏於程國的敵國奸細?

  不管是哪種,剛才只要自己一踏進門,就肯定會被擒拿。至於是不是抓錯了人,就要經過刑訊後再判斷了。

  想到這種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的一陣發寒。

  這時店夥計取來了琴,把琴擺到幾案上,慇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調整,姑娘請放心試吧。」

  姜沉魚想了想,抬手,樂聲頓時悠揚而起,彈的乃是一首《獲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琴聲優雅低婉,徽宮交替、泛散錯織間,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嘆息若虛,絲絲扣心,節節入骨,卻又從頭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傳魯哀公時,有人捕獲了一隻麒麟,但使它受了傷。孔子看到以後,感到很悲傷,忍不住淚濕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魚只彈了第一段《傷時麟兮》,但已引得店員為之側目,路人為之駐足。當她停指時,一陣掌聲從後廳傳了出來。

  轉頭,錦簾重重,不見簾後人。

  掌聲停歇,一個小廝掀起簾子走將出來,十三四歲年紀,圓圓的臉,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長的像個泥娃娃,極為討喜。

  只見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說姑娘的琴彈的實在太好了,那個什麼峨峨兮若華山……」

  簾後有人咳嗽,還有個聲音尖聲道:「泰山!是泰山啦!豬頭!」

  小廝連忙改口:「哦對,是峨峨兮若泰山,那個洋洋兮若……若……若……」

  該尖細聲音再叫:「江河!」

  「哦對,洋洋兮若江河,總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種。所以,我家公子為了答謝姑娘的這曲琴,請姑娘一定要收下這把琴!」

  姜沉魚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簾,問道:「你家公子是誰?」

  「這個……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廝說著對店夥計道:「把這把琴包起來,再派個人給這位姑娘送到家裡去。」

  姜沉魚連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貴重之禮。」這麼一把琴,少說也要千兩銀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亂收?

  但那小廝仍是搖頭道:「我家公子說,他送你琴,只不過是為了答謝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這樣好的琴技,才配的上這把琴。」

  姜沉魚還待推辭,簾後傳出聲響,步音遠去,似是對方轉身離開了。

  小廝露齒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別推辭了,雖說是那個什麼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緣自會再見。告辭。」說罷,轉身一蹦一跳的也跑了。

  姜沉魚看見一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很快的拐過街角,消失在遠處。

  一旁的店夥計道:「那我就幫姑娘把琴包起來了,不知姑娘府邸何處?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魚問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誰?」

  「只知是個富家公子,比姑娘早來一會兒,正在後廳看琴,沒想到他自己什麼都沒買,倒是買了把琴送給姑娘。」店夥計說著,曖昧的笑了,「不過,姑娘的琴技的確是歎為觀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謝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姜沉魚一時無言。她彈曲,本是想試探一下隔壁有何反應,看看父親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網打盡了,還是有漏網之魚,也許他們聽見琴聲後,會猜到她到了,想辦法傳個訊。而今,沒試探出隔壁的動靜,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放,無心插柳柳成蔭。

  再看一眼依舊悄無動靜的蔡家鋪子,看來今天是試探不出什麼來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當下對那店夥計說了驛站的地址,然後自己走路回驛站。

  沒想到剛回到驛站,就在前院看見了那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

  她忙問道:「這是誰的馬車?」

  一旁的李慶答道:「哦,姑娘出去兩天了,所以不知道,這是燕國使臣的馬車。」

  「燕國的使臣到了?是誰?」

  「說來難以置信,燕王竟然親自來了。」

  姜沉魚腳步頓停,驚訝道:「什麼?燕王?」

  「是啊,誰都沒想到,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給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來齊了……」李慶嘆息。

  姜沉魚注視著那輛看似平凡並無出挑之處的馬車,心中卻感到一陣難言的悸動——四國目前的君主裡,昭尹最年輕,登基時間也最短,外界評價他,多是羽翼未豐、受制臣子,乃至今年他突然一舉剷除了薛家,親握政權,這才轉為堅忍剛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風評最好,開明親民,幽默風雅,且執政六年,國內無大事發生,也就無失德之處;銘弓年紀最長,壯年時寡言無恥,出爾反爾是經常的事,而且喜戰好功,為旁國所不齒,但程國子民卻對他有種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說是盲目瘋狂的崇拜,總之是個相當複雜的國君……

  然而,要說到真正具備帝王之風的,則是燕王——彰華。

  彰華一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乃正統國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無驚無險的長到十七歲,老燕王突然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了,因此順理成章的就把皇位傳給了唯一的兒子。而燕國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輔佐他到二十歲,事事成熟、內無隱患、外無外憂後就辭官告老,雲遊天下去了。而彰華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他統治下的燕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綜合實力堪稱四國之首,他親政六年,拔人物則不私於黨,負志業則鹹盡其才。從善如流,濟世康民,功績卓然。

  要說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證明——

  燕國的死刑需三複奏覆審批後方可執行。而在華貞四年,舉國判死刑者共49人。恰逢過年,彰華下令命這49人全部回家團年,待來年秋收後再回來複刑,結果49人全部準時歸返,無一人逃脫。

  此事傳至其他三國,世人俱驚。

  昭尹立刻在年後派薛采出使燕國,也因此演繹出了後來彰華以絕世美玉「冰璃」相贈的一段佳話。

  如今,這個最負盛名的帝王竟然也來到了程國?而且,就在剛才,還送了她一把琴?

  繞是姜沉魚再怎麼沉穩鎮定,一顆心還是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再開口時,聲音就明顯的逼緊了:「燕王現在何處?」

  「燕王也住在此間,只不過就在剛才,宮裡來人把他給請走了。」

  話音剛落,屋裡跳出一人,帶著幾分哭腔的喊道:「搞什麼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功夫,就又把我給丟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頭看見姜沉魚,驚了一下:「誒?彈琴的那個……姑娘?」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剛才送琴給她的那名小廝。

  姜沉魚也怔怔地望著他,覺得他嘴唇張啟,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是聲音卻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個暈化成了好幾個,天地開始旋轉,視線開始發黑。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我」字,便暈了過去。

  天昏地暗。

  身體像被熊熊烈火灼燒著,骨骼與肢體都痠疼難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卻又依稀可以聽見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

  「沉魚幼時最是怕疼……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虞氏,跟我聯手吧。」

  「朕是帝王……」

  那麼多那麼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淩亂的、重複的、無休無止的,像繩索一樣將她重重纏繞,然後再慢慢絞緊,很疼、疼的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個溫潤如水、輕朗如風的聲音如此呼喚。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聽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兩個聲音插了進來,姜沉魚拚命掙扎,然後猛一悸顫,睜開眼睛。視線起先還是黑色的,然後慢慢的綻出光亮,入目,是一張眉清目秀且帶著悲憫之色的臉,熟悉而溫暖。於是,某個稱呼就自然而然地喚了出去:「師兄……」

  江晚衣對她微微一笑,聲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師兄,我怎麼了?」

  「你病了。但是別怕,很快就會好的。」他的眉眼是那麼的溫柔,笑容又是那麼的鎮定,彷彿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懼怕任何痛苦。於是,姜沉魚得到保證後,閉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這一回,噩夢消失了。

  她再次醒來時,陽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懷瑾歡喜的放下手裡的盒子,湊過來道:「小姐,你醒了?覺得好些了嗎?」

  姜沉魚擁被慢慢坐起,「我的頭還是很疼。」

  「小姐的燒剛退,頭還會有點沉,侯爺給開了方子,現正在煎著呢,過會就好。」懷瑾取來枕頭墊在她腰後。

  「師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爺這幾天一直在照顧小姐,都沒好好歇過,剛才宮裡來人,把他喚走了。」

  姜沉魚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煩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負重任都不輕鬆,尤其是江晚衣作為大夫最是操勞,卻偏偏在這種時候病倒給他添亂。當時跳下湖只圖一時痛快,如今卻害了自己不說,還拖累了別人。

  懷瑾見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幾分,忙轉移話題道:「不過小姐真是好有面子,聽聞你病了,這禮物可就跟開倉的糧一樣源源不斷的送來了。」

  姜沉魚抬頭,果然見外頭的桌椅牆角都堆滿了禮盒。

  懷瑾笑道:「其中當然以宜王陛下送來的禮物最多,侯爺說光他送的就夠開個小藥鋪了。而程國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貴補品來。不過,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禮物,但他的禮物卻與別人不同,小姐看看?」說著,取過其中一隻小匣子,打開給她看。

  匣子裡放著幾張紙。姜沉魚拿起翻看,原來是首曲譜,第一張紙上寫著「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藥堪醫身,曲可治心。內外明澈,淨無瑕歲。」

  字體歪歪扭扭,似是初學者所寫,而且墨蹟猶新,一看就是剛寫上不久的,心字被壓花了一點,穢字也寫錯了,寫成了歲。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是燕王的小廝送來的麼?」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時跟小姐說話的那個,他叫如意。燕王身邊共有兩個小公公,一個他,另有一個叫吉祥。」

  不消說,這譜上的字肯定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如意寫的了。這個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都自己並不出面,只叫個活寶出來丟人現眼,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太過縱容。

  一笑過後,姜沉魚看著滿屋子的盒子道:「其他還有什麼人送的?」

  「雜七雜八什麼都有,有程國的官員,有跟咱們一起來的使臣……」

  「你可曾每個都打開驗收過?」

  懷瑾取過個小冊子,呈到她面前:「我把禮單和送禮者的名字都記錄下來了。」

  姜沉魚不禁滿意的點了點頭,當初之所以選擇帶懷瑾而不帶握瑜,就是因為懷瑾做事穩重細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會自覺做好。她接了冊子慢慢翻看,目光從一行行名字上掠過,心中沉吟。

  宜王送禮她不意外,頤非送禮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禮就有點牽強了,自己不過是程國一名使者,就算有點地位,也不至於重要到讓所有人都紛紛送禮的地步吧?涵祁為什麼送藥給她?是謝她當日碼頭跟著他走而沒有跟著頤非走麼?想不明白。

  至於麟素更牽強,如果說自己和涵祁還有點交集,但是跟這位大皇子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啊,他為什麼也送禮?

  此外還有一些程國的官員,他們是見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風?還是另有原因?

  姜沉魚一邊想著,一邊流覽,目光忽然在某個名字上滯住了。

  她沈默片刻,轉頭問道:「師兄有沒有說我的病什麼時候好?」

  「啊,侯爺只說要讓小姐好好靜養,沒多說什麼。小姐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嗯。」沉魚點頭。

  懷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來明明氣色已經大好了啊……

  「我這場病沒個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好的了,若再有禮物送來,就收下吧。」姜沉魚看著冊子,隨口道,「程國的公主也送禮了啊……」

  懷瑾聞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頤殊公主的禮物可是她親自送來的哦。不僅如此,她現在就在這裡,這會兒正跟潘將軍在後花園裡說話呢。」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她並不驚訝頤殊在聽聞潘方的故事後會有所動容,只不過,她沒料到這位公主竟來的如此快、如此直接。

  而隔著數重牆宇之遠的後花園中,頤殊與潘方二人正立在玉蘭樹下,輕聲交談。

  「聽聞我長的很像將軍的亡妻?」事實證明,頤殊比姜沉魚想的更加直接,而她問這句話時,落落大方的臉上也沒有扭捏之色,玉蘭花在她身後盛開,將她襯托的更加明豔動人。

  潘方凝視著她,眼神漸沉。

  頤殊嫣然一笑:「所以,當日晚宴上,將軍才當眾落淚麼?」

  潘方又盯著她看了半天,方緩緩開口道:「阿秦的父親與我父為同袍戰友,她幼年喪母,父親也不太管教,小時候的她,很頑皮,爬樹戲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樣。」

  頤殊收起了笑,認真聆聽。

  「因此,她曬的皮膚黝黑,左耳後有道被石子劃出的小疤,那一處也再不長頭髮。」

  頤殊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耳後。

  「她左眼下一分處,有顆小痣。小時候常被我們取笑,說是哭痣,但印象裡,她是從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戰死沙場,即使我十三歲參軍不得不與她分離,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頤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識到了,與一個死人比,尤其是一個對方深愛著的死人比,是多麼的不合時宜,當即諾諾道:「對不起,是殊失禮了。」

  潘方的臉上卻依然無情無緒,只有深沉,一種誰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說的話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訴公主這些,並不是想證明你們兩個有多麼不像。」

  頤殊微訝的抬頭。

  潘方望著她,繼續道:「事實是,見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興。」

  「高興?」

  「嗯。」潘方收回目光,轉向一旁的玉蘭樹,那種無情無緒的深沉慢慢的淡化成了風一般的笑容,「因為,阿秦雖然去了,但是,世間還有一些東西——很美好的一些東西,能讓我想起她,當看著那些時,她就彷彿還在人世間,沒有離開,也沒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興。所以,謝謝你,公主。」

  頤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扭頭高聲道:「來人,取我的槍來。」

  立刻有侍衛抬著一把通體雪白,唯獨槍頭一點紅櫻,紅的極是耀眼極是美麗的長槍上前,槍身足有兩個人高,而頤殊伸手一抓,輕輕拿起,舞了個漂亮槍花,垂直身旁,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乾脆俐落。

  ——姜沉魚在懷瑾的陪同下走到後花園中,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幕。

  只聽頤殊道:「吾國素來崇武,久聞將軍武藝超群,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而今又擊敗四國第一名將薛懷。所以,殊不才,想向將軍討教幾招。」

  潘方嘴唇剛動似想推辭,頤殊又道:「將軍亦是武者,當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麼千金之軀不敢冒犯之類的話就不要說了。」

  潘方再度沈默。

  姜沉魚站在一旁,拉攏外套,心中也是難分悲喜。頤殊向潘方挑戰,贏了她,程國顏面不好看,輸了,怕這心高氣傲的公主就不會再把潘方放在眼裡了,可要做到不輸不贏,又談何容易。潘方武藝固然好,但聽聞頤殊也相當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這個妹妹的對手。這一戰……不知是禍還是福啊……

  便在這時,一聲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勝!」

  姜沉魚扭頭一看,見兩個少年從遠處走過來,長的一模一樣,一身穿藍衣,一身穿紅衣,其中一個是如意,那麼另一個就是吉祥了。

  少年們看見她,穿藍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點啦?可以出來走動了?當日你啪的暈倒,可嚇我一跳。」

  姜沉魚欠身拜謝:「妾身失態,令公公受驚了。對了,多謝燕王陛下的曲譜,容我再好些,親自拜謝。」

  穿藍衣的如意連忙擺手:「不用了,公子說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過是讓那些東西送到最合適它們的主人那裡罷了。如果真要謝,就謝謝老天,把姑娘生的如此鍾、鍾……那個什麼秀吧。」

  紅衣的吉祥臉上露出羞恥之色,恨恨道:「鐘靈毓秀啦,笨蛋!不會說就別說,非要用四個字的成語,你懂不懂什麼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歡說成語!連公子都沒管過我……」

  「他那是對你根本絕望了好不好?」

  兩人說著爭吵起來,倒讓一旁的潘方和頤殊好生尷尬,原本多麼激動人心緊張凝重的一幕,就此攪合的一塌糊塗氣氛全無。

  頤殊只得咳嗽一聲,再舉長槍道:「還望將軍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開口道:「刀劍無眼,公主小心。得罪之處,請海涵。」

  頤殊大喜,知道他答應了,連忙喚隨從將他的槍也取了來。如此兩槍對峙,肅殺之意瞬間彌開,便連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雙雙回頭。

  如意上前輕扯姜沉魚的袖子道:「虞姑娘我們靠後點站,小心別被傷及了。」

  姜沉魚沒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連忙後退,其他侍衛們也紛紛退後,留出足夠的空地供兩人比試。

  頤殊道一句「得罪了」,紅纓如蛇,嗖的躥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姜沉魚不懂武功,因此只覺眼前一片繚亂,紅的纓羽白的槍身,和頤殊所穿的緋色衣衫,連成三道綵線,將潘方層層圍繞,逐漸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樣的點評道:「唔,程國公主的槍法果然了得,這一招靈蛇出洞,顯然是程王親傳,火候十足……啊,這一槍太險了!雖說程王的槍法以快著稱,攻其不備,搶儘先機方是根本,但是兩軍對峙,時機最是關鍵,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魯莽……看,躲過了吧?誒,比起公主的快,潘將軍還真是慢啊,不過這種時候以靜止動確是良策……」

  姜沉魚驚訝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還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確懂武,可惜卻只有看和說的份,讓他親自上,則是絕對沒戲的。」

  如意臉上一紅,哼聲道:「那又怎麼樣?我身驕肉貴,還用的著自己動手麼?更何況,食客只需會吃就好了,沒必要自己下廚做啊……啊!潘將軍危險了!」

  在他的危險聲中,頤殊長槍靈動,以一種無可匹敵的速度刺向潘方雙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後關頭滑開,只聽一聲輕響,槍頭紮進了他的左臂。

  與此同時,他身體落地,向後連退三步。

  姜沉魚心中一緊——輸了!

  場內兩人不動,場外也是一片靜寂。

  如意睜大眼睛,露出一幅不可思議的模樣來。

  而頤殊,保持著紮刺的動作,半晌後,手臂一振,將長槍收回,但是,槍身和槍頭卻斷開了,槍頭依舊紮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著自己的斷槍,似乎癡了一般,最後抬起頭,盯著潘方,好一陣子不說話。

  潘方淡淡一笑:「我輸了。」

  頤殊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顯得非常古怪,最後垂下頭緩緩道:「承讓……」停一下,補一句:「多謝。」頓了頓,又似想起什麼,抬頭道:「你的傷……」

  潘方不以為然道:「晚衣回來自會處理。」

  頤殊點點頭,將槍甩給一旁的侍衛:「我們走。」竟就那樣走的乾乾淨淨。

  她一走,姜沉魚連忙小跑過去道:「將軍,你的傷……」

  潘方壓住她的手,沈默地搖了下頭,眼中異色一閃而過。姜沉魚會意,柔聲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當即差人扶他回房。

  到得房內,摒卻旁人,她親自取來藥箱,正想著怎麼才能拔出槍頭,只見潘方的臂肌突的鼓起,然後那截槍頭就自然而然的從傷口裡頂了出來,啪的掉到桌上。

  姜沉魚連忙為他止血包紮,問道:「你是故意輸給她的麼?」

  潘方淡淡的「嗯」了一聲。

  「為什麼?」

  潘方的視線落到那截槍頭上。

  姜沉魚拿起槍頭細細觀察,潘方解釋道:「程國的冶鐵鍛造乃四國之冠,頤殊所用的這把槍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起先離的遠只當是把普通的槍,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機。槍尖鋒利不算,內部暗藏七個倒鉤,此外還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卻輕的幾乎沒有份量,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姜沉魚道:「所以你故意落敗,受她一槍,為的就是留下槍頭?」

  潘方搖了搖頭。見她不解,便解釋道:「我留下槍頭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槍卻是不得已。」

  「誒?」

  「因為,我要救她。」

  「什麼?潘方之所以會輸是因為他要救頤殊?」

  同一時刻同一驛站的另一個房間裡,同樣的結論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佈置樸素但卻無比舒適的房間內,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錯,正是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麼可能?我當時分明看見他在空中無可躲避……」

  「在此之前,頤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飛龍歸海』,而潘方用槍格擋了一下,借力順勢飛起?」

  如意大驚:「公子你不是不在場嗎?怎麼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當今世上還有聖上不知道的事情麼?」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無力支撐,全身空門大開,本是絕頂良機,但是要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輕鬆容易的格開頤殊的槍的,尤其是那麼精妙的一招飛龍歸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來,必須用上起碼八成內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則內力會反噬回身。頤殊使出那招,本以為勝利在望,不料卻被潘方輕易格開。而她見潘方飛起,不捨的錯過如此良機,因此急攻冒進,所以顧不得內力反噬,又槍至半途,如果前方無處著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為了不讓她受傷,便用手臂頂了那一槍,這也就是為什麼槍頭即斷的原因。」

  如意撓頭道:「是這樣嗎……」

  吉祥狠狠敲了記他的腦袋:「什麼叫是這樣嗎?聖上說的話,你還敢質疑,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兩年了,學文不成,學武也盡只是皮毛,是該好好反省。」

  如意垂頭道:「才不到兩年,就希望我突飛猛進,也太嚴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國的薛采……哎喲!」說到這,被吉祥狠狠的掐了一把。

  紫衣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凝望著窗外的天空,悵然道:「薛采啊……」

  天邊,晚霞似錦,然而,卻離凡塵俗世那般遠,遙不可及。

  在遙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魚道:「公主心裡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後的表情才那麼奇怪?」

  潘方嗯了一聲,「不過,我另有一事不明。」

  「將軍請說。」

  潘方指著那截槍頭道:「此槍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質,乃是選取上等的八色稀鐵,雖然輕,但極剛。可此鐵,在程國境內,據我所知,是沒有產處的。」

  「你的意思是,這鐵是他們從別國買來的?」

  潘方點頭:「程國國小地瘠,礦山不多,但他們卻有當世最強的武器,而且數量之多,質量之高,都遠為旁國所不及。這是為什麼?是誰賣鐵給他們?」

  姜沉魚所想到的第一個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搖頭:「宜國也沒有這種鐵。」

  姜沉魚揚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姜沉魚心中一沉,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璧國的貢鐵變成了程國公主的武器,是贈送?還是買賣?又是誰,有那個權利贈送與買賣?

  區區一個槍頭,頓時變得沉若千斤。這一筆交易中,私的只是鐵,還是……國?

  「小姐,你讓我留意的那個迷蝶,今天又送藥材來了。」寢室內,懷瑾捧著又一張新禮單走到姜沉魚身邊。

  姜沉魚接過禮單。

  昨日她看到禮單上一個叫「迷蝶」的署名時就覺得有些異樣,故而讓懷瑾但凡有人送禮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藥材來。如此一來,對方在三天裡陸陸續續贈送了二十九種藥材。

  二十九啊……想來想去,唯一能和這個數位扯上關係的,便只有程王的壽誕——六月廿九了。

  姜沉魚將幾張禮單放在一起,對比著看,那二十九種藥都不是什麼名貴之物,多為清熱消炎舒筋壯骨所用,但是,如果將其中的一些去尾藏頭,則會變成——

  菊(據)萵、一點(點)紅、澤瀉(洩)、鹿(露)角霜、兜鈴(臨)、素(素)馨花、鎖(所)陽、五味(為)子、金(謹)蕎麥、防(防)風、忍冬(東)、厚(侯)樸、託盤(盼)根、魚(魚)腥草、熟(速)地、當歸(歸)。

  「據點洩露,麟素所為。謹防東侯,盼魚速歸。」

  姜沉魚的手顫了一下,其中一張紙從指尖滑脫,飄啊飄的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頁紙上,久久不言。

  如果說,埋伏在蔡家鋪子裡的竟然會是麟素的手下,已經夠令人驚訝,那麼,第二句話則更是透心之涼。

  父親叫她……防備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夢中對她微笑告訴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義上已經成為她的師兄的人,就是她曾為了救他而煞費苦心的人……

  為什麼偏偏要是他?

  她將禮單撿起來,翻來覆去的又看了好幾遍,企圖從中找出第二種意思來推翻這個結果,但是,眼前的字跡卻無比清楚又殘忍的提醒著她,這些天來所發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宮,江晚衣被人發現深夜出現在羅妃的寢宮;

  六月初二,頤非審問江晚衣和羅妃時,麟素莫名出現;

  六月初三,頤非對她說江晚衣當晚在西宮見的應該是另一個人;而同一天,她發現父親的據點已被摧毀;

  如今,六月初七,父親派人告訴她,要提防江晚衣……

  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說那晚江晚衣所見之人是麟素?他對麟素洩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開始徹查京都,挖出她們姜家深埋地底的隱棋,再設個陷阱等她入甕?可是,她和江晚衣難道不是一條船上的嗎?出賣她,對江晚衣來說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父親不將話點的更通透一些?為什麼眼前迷霧重重,不但沒有清晰,反而越來越模糊?

  姜沉魚開始在腦海裡回想有關於這位記名師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獨子,三年前同父親起了爭執,離家出走,流浪民間,三年內,醫人無數,被百姓奉為神醫。然後,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門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曦禾夫人治病。他醫術精湛,藥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癒,昭尹龍顏大悅,又查出江家與葉家是親戚,所以讓曦禾夫人同他認祖歸宗,賞封爵位,再出使程國,為程王看病。

  沒錯,這就是江晚衣的經歷。

  而作為與他同行的關係密切的師妹,她則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溫和,對下人也極為關懷,從無架子;

  他細心嚴謹,為人醫治總是全心全力,廢寢忘食;

  他還有一顆非常溫柔的慈悲之心,胸懷濟世之志,不分權貴,只要是病人都一視同仁……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多麼可怕。

  姜沉魚握緊雙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鎮定,可是她的手指卻一直抖一直抖,怎麼也停不下來。

  冷靜、冷靜,先別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麼東西是被疏忽與被遺忘的,冷靜下來,仔細的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個吐納後才再度睜眼。一旁,懷瑾正擔慮的看著她,「小姐,你沒事吧?」

  姜沉魚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帶的是什麼?」

  懷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說這串紅繩嗎?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國寺拜佛時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懷瑾連忙摘下那串紅繩,姜沉魚接過來,細細端詳,數股絲線絞在一起,串著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轉淺,又從淺轉濃。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突的失聲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變得異常明亮:「原來如此!」

  「小姐?什麼如此?」

  姜沉魚起身,因激動而向前走了幾步,喃喃道:「原來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嗎……」

  「小姐?」

  姜沉魚握緊紅繩,今天是六月初七,距離程王的壽誕還有二十二天。昭尹對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盜取機密,和娶到公主。但現在看來,情況分明已經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垂下眼簾,還有二十二天……

  門外有人敲門。

  懷瑾將門開了,見李慶躬身道:「虞姑娘,有請帖到。」

  懷瑾好奇道:「咦,宮裡又要擺宴嗎?」

  李慶答道:「確是邀宴,但不是宮裡,而是……」

  他的話沒說完,姜沉魚已轉過身來微微一笑,用一種早有預料的鎮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頤殊公主,對麼?」

  懷瑾接過請柬,桃紅色的箋紙上,落款處,果然寫的是「頤殊」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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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39: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五章 珠聯

  頤殊請的是她和潘方兩個人。

  因為倍受程王寵愛的緣故,所以這位公主同幾個哥哥一樣,擁有自己的府邸,只不過,當馬車停在小巷深處時,車伕說前面就是公主府時,姜沉魚還是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條巷子,除了比尋常的巷子更乾淨與安靜些外,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兩道朱紅色的門,邊緣處有點脫漆,銅環磨的很亮。一個貌似管家模樣的駝背老人家,正在階前躬身等候,見他們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禮後就轉身帶路。

  進了大門,是一壁彩繪,不是尋常可見的龍鳳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媧與伏羲。

  過了擋風簷後,入目的林園平淡疏朗,幾間竹籬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門前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讓人猶如身置農家、野趣盎然。

  雖然都是別出心裁的建築,但頤殊與頤非又不同,頤非是住不驚人不甘休,而頤殊明顯要內斂淡泊的多。

  老管家不引他們進屋,反而走向屋後的竹林,遠遠就聽見了打鬥聲和古琴聲。待得繞過屋子一看,後院的空地上,擺著幾張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撫琴,而數丈遠處,兩人正在比武,一使長槍,一用長刀。

  不消說,用槍者正是頤殊,使刀的,則是涵祁。

  而他們兩個,與其說是在比武,不如說是表演更為貼切。槍來刀往間,帶著優雅的節奏,與琴聲渾然一體,月光照在二人身上,為他們覆上了一層淺淺銀光,配以呼嘯生風的兵器,打的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魚這樣不懂武功的,都覺得很是賞心悅目。一時興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彈琴者的肩膀,比了個手勢。

  彈琴的少女會意,悄悄起身退開。而她剛把雙手挪開,姜沉魚已替她接著彈了下去。

  弦顫、音起、風動。

  場內刀槍更急,紅袍緋衣颯颯翻飛,行雲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視著兩人的招式,忽的面色一變,幾乎是同一時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呲的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姜沉魚連忙收手起身,急聲道:「阿虞一時忘形,彈的過激,罪該萬死!」說著就要下跪,卻被頤殊伸手托住。

  頤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槍是往那邊飛的,沒傷了你們。」

  姜沉魚慚愧地望向涵祁,見他對著手中的長刀默默地出了會神,然後抬起頭,回視她。

  那些有關於此人睚眥必報的不良傳聞頓時一股腦地冒出來,姜沉魚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彈的不錯。」

  頤殊撲哧一聲,掩唇道:「二皇兄什麼時候起也開始懂得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彈的如何,你聽的出來?」

  涵祁沒有理會她的調侃,盯著沉魚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魚還沒來的及回應,頤殊又哈的笑了:「二皇兄真關心人家,連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唸著。」

  姜沉魚聽她話裡似乎有話,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忍不住輕皺了下眉頭。幸好,頤殊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轉口道:「其實我和二皇兄剛才是在熱身,可一直在等二位來呢。」

  姜沉魚露出詢問之色。

  頤殊道:「二皇兄聽說我和潘將軍比武的事情後,就心癢不已,吵著也要跟將軍比試一番呢。」說著,笑得眉眼彎彎。

  姜沉魚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記憶裡,秦娘只有在說書時才會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而等響木一拍,段子結束後,她的表情就立刻沈鬱了。即使是面對潘方的求親,也是聲音沉沉不動聲色。

  然而頤殊卻不同。頤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沒有一刻是靜止的,柳眉一起一揚,嘴唇一啟一合,千姿百態,儘是風情。

  ——其實她們是多麼不像。

  明瞭了這一點後,姜沉魚在心中輕輕嘆息,轉眸再看潘方,潘方正與涵祁對望著,後者雖然竭力壓抑,但眼底難掩興奮之色,為即將與他這樣的對手比武而激動——看來,這位皇子果然是個武癡。

  靜靜地對持片刻後,涵祁抬起一手,沉聲道:「請賜教。」

  頤殊跑過去將釘在地上的長槍拔了出來,反手一擲,丟向潘方:「潘將軍,用我這把槍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槍。

  這樣一來,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魚看看他,又看看頤殊,眸中閃過一抹異色,但沒說什麼,主動退開幾步,免得比起武來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動聲色,頤殊則顯得無比激動,高喊一聲:「取鼓來!」

  兩個侍衛連忙拖來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親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驚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緊連。隨著節奏越來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圍也頓時如狂風暴雨般席捲了整個後院。

  而在那樣激昂的鼓聲裡,涵祁揮刀。

  銀光如電,只一閃,寒冽的刀鋒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後退一步,提槍檔開。未等他腳步站穩,第二刀緊追而至。

  「好刀法!」頤殊大喝一聲,敲的更加賣力。

  姜沉魚遠遠的站在一旁,看著這場對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個聲音從內心深處冒起:「阻止吧……」

  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不行!」

  「會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兩個聲音越說越快,越說越急,而鼓聲也越發急切,一聲聲,如敲在心上。姜沉魚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連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聲,就在那時,一道寒光從遠處急射而來,叮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槍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槍頭偏離,從涵祁耳邊擦過去。

  兩人瞬間停下,而一道細細的血絲,從涵祁的右臉頰處冒了出來,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丟掉長槍,屈膝跪下:「在下一時不慎,誤傷了殿下,還望恕罪!」

  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沈。

  而頤殊停下了敲鼓,轉身望著某個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誰,敢在我二皇兄與潘將軍比武之時橫加伸手干涉……」

  一聲音笑道:「我如果剛才不出手,恐怕這會兒二哥就已兩腿一蹬嗝屁了。你說,我到底是應不應該出這個手呢?」

  這世間有無數種笑,但只有一種可以笑的如此犯賤、油滑、讓人怒氣頓生恨不得衝過去狠狠踹他幾腳。

  那就是——頤非的笑。

  姜沉魚回頭,果然,頤非來了。

  頤非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笑意愈深,腳下不停,走過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塵土,重新帶回指上。原來,剛才打偏潘方長槍的,就是他的戒指。

  姜沉魚心下暗驚——雖然早就知道這位三皇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然而一直以來無論是父親給的情報還是程國流傳的訊息裡,這位三皇子都據說是不會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憑一枚戒指就能將激戰中的兩人制止,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的將這個秘密曝於人前,又是什麼目的?

  那邊,頤殊沈著臉道:「三皇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潘將軍還會害二皇兄不成?」

  「潘將軍的確是無心的……」頤非笑的悠然,「只不過,無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著一動不動,仿若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頤非再度彎腰,撿起長槍,雙手握了遞到潘方面前:「剛才一時情急,擅自插手兩位的比武,還請將軍不要見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接過:「多謝三皇子。」

  頤殊不悅道:「你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怎麼?如今妹妹可是紅了,身份貴了,架子大了,連這公主府我都來不得了麼?」頤非語中帶刺,令得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說著竟是扭頭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覷。

  頤非也毫不在意,逕自沖姜沉魚等人笑道:「我剛溜到廚房瞧了眼,菜可都已準備的差不多了,咱們也別在這杵著,進廳用膳吧。不是我說,這個公主府什麼都破,唯獨那廚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風滿面,反客為主,招呼眾人開宴。而府中的下人們也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乖乖聽從吩咐,將美酒佳餚一道道的呈上來。雖然氣氛怪異,但正如頤非所言,廚子的手藝確實相當不錯,尤其是一道五侯鯖,入口即融,鮮的幾乎連舌頭也一併吞下。姜沉魚不由多吃了幾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應到一道焦灼的視線,扭頭回望,頤非正笑眯眯地看著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錯,可見病已好的差不多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還要多謝三殿下的藥。」

  「你若喜歡這道五侯鯖,等會還有一道鳳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試。」正說著,菜就上來了,頤非親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魚連忙起身接碗,頤非忽壓住她的兩根手指,眸中奇光閃爍,似笑非笑。

  姜沉魚下意識就想抽手,然而,壓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經心,但卻極為強韌,無論她怎麼用力,都無法動彈,正在僵持之際,頤非的一隻手輕輕翻轉,嗒的變出一朵牡丹,然後插到她的髮髻上,這才收手,退後幾步,細細觀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魚一時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才好,環顧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場的僕人們都看著她,只有潘方露出錯愕之色,涵祁則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無表情。

  宛大的一個晚宴,竟是安靜的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許久後,才僵硬的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猶待露水,也不知道頤非是從哪找來的,顏色竟是極豔極紅,被燈光一照,宛如鮮血。

  她的手慢慢握緊,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後,狠狠一擲,正中頤非的臉。

  再不看眾人對此有何反應,姜沉魚立刻轉身疾步而行,途徑潘方席坐時,未待開口,潘方已主動起身跟隨。

  兩人就那樣丟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幾個僕人,自顧自的幹著自己的活,並未攔阻。

  跳上馬車後,姜沉魚逼緊嗓音道:「去皇宮!哦不,回驛站!不,還是去皇宮……等等……」言辭慌亂,她自知失態,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後,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臉。

  潘方始終靜靜地看著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壓了一壓:「鎮定。」

  姜沉魚原本還只是僵硬,被他這麼一拍,整個人都抖了起來,而且越抖越厲害,最後,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道:「潘將軍,我們快逃。」

  潘方吃了一驚。

  姜沉魚反手一把抓住他,急聲道:「我們快回驛站,派人去皇宮通知師兄,去渡口集合……哦不,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去皇宮,接了師兄就走,立刻!馬上!」

  潘方沉聲道:「怎麼了?沉魚?發生什麼事了?」

  姜沉魚所有的驚悸在一瞬間膠凝,然後,綻現出恍惚之色來,她的目光沒有焦距的停在車壁上,低聲道:「今夜二更,五侯發難,我們若不想被捲進其中,就只能逃了……」

  剛說到這裡,奔馳著馬車突然勒停,駿馬抬蹄,發出刺耳的嘶叫。

  姜沉魚連忙掀簾,在看見外面的景象後,頓時面色如土:「完了,已經遲了……」

  潘方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但見前方三十丈開外的長街盡頭,黑壓壓的屹立著數千名士兵。

  風過,吹得軍旗翻飛,繡著九蛇圖騰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紅如血的絲線繡著一個大字——「素」。

  一身穿銀瑣盔甲、三十出頭的將軍策馬走到馬車前方,沉聲道:「下車。」

  姜沉魚咬咬牙,乾脆一把打開車門,與他對視道:「此乃璧國的使車,將軍突然相攔,卻為何事?」

  該男子面無表情道:「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

  「我師兄不見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應該去驛站尋找,卻來攔我們做甚?」

  男子露出一個極盡冷酷的嘲諷笑容,陰森道:「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什麼?」姜沉魚和潘方幾乎是同時喊出了這句話,並且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驚恐表情。

  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亂了……

  是束手就擒,還是奮力反抗?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姜沉魚腦海中閃過,尚未做出抉擇,只聽耳邊風起,潘方出手如電,一把掐住那將軍的脖子,將他從馬上扯進車中。

  該將軍發出一聲驚呼,下一瞬,潘方就點了他的穴道,只見他面色惶恐,漲的通紅,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此舉電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極快,因此,待得遠處的軍隊反應過來時,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該將軍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們動,他死。」

  剩餘的幾名領隊者躊躇著彼此對視了一眼。

  不等他們做出抉擇,潘方命令車伕:「調頭,回公主府。」

  嚇的一臉慘白的車伕連忙拉扯韁繩,將車調頭。馬兒剛撒腿開跑,軍隊已追了過來。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馬臀之上,駿馬吃痛,嘶叫一聲後跑的更急。

  然而,馬車畢竟速度不敵單騎,眼看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雖然對方一時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包圍捉住。姜沉魚想到這裡,喊了一聲:「師走!」

  暗衛從車底探出半個身體,左手揚了揚,只聽砰的一聲,某物落地炸開,黃色的濃煙頓時瀰漫而起,將對方的視線遮蔽。

  潘方更是當機立斷,將那名被點穴了的將軍丟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魚從窗口跳出,藉著濃煙就地一滾後,躥上街旁的屋頂,再幾個跳躍,躲在簷後。

  馬車猶在以瘋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濃煙逐漸散開,鐵騎繼續追趕。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從長街上跑了過去。

  姜沉魚伏在屋頂,望著這一切,心裡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是害怕,但卻又莫名心慌。

  「下面去哪?」潘方轉過頭,低聲問道,然後抽回了摟在她腰間的手。

  去哪?

  公主府雖然有頤非,但他如今與麟素必定勢成水火,而且頤非剛才既然任憑她離開不加阻攔,擺明了要她自己想辦法。

  姜沉魚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決定:「去華繽街。」

  ——去找赫奕。

  華繽街是宜國的勢力範圍,赫奕於公於私,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那裡是個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點頭,說了聲「冒犯了」,再次抱著她悄無聲息的滑下屋頂,朝華繽街方向奔跑。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師走?」

  一個聲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魚安下心來,然後開始在腦海中將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這時潘方問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頤非剛才暗示你的?」

  「嗯。」姜沉魚想了想,道,「潘將軍,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時,那鼓聲……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沈默了一下,才點頭道:「嗯。鼓聲裡有殺氣。」

  果然如此……

  姜沉魚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會留有三分餘地,可剛才若非頤非趕到干擾,那一槍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臟,想來想去,必定是那鼓聲作祟,連她一個不懂武功的人在旁邊聽了都覺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動,更何況是身陷戰中的潘方?

  如此一來,問題就來了——頤殊擊鼓,是無意?還是刻意?

  姜沉魚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氣,毫無小女兒的扭捏靦腆,一舉一動都頗博人好感。然而,細想起來,卻是樣樣可怕,用意頗深。

  首先,她以送藥之名來驛站看自己,目的卻是為了跟潘方比武。當時只道是武癡一個,現在想來,也許她就是在試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殺的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負所望,武功遠在她上,因此她邀請他們到公主府赴宴,好讓潘方與涵祁比武。

  姜沉魚覺得自己像個在黑暗隧道中蹣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終於看到了前方一點亮光,迫不及待的追思下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呲的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此乃疑點一。

  當時,她見涵祁與頤殊打的好看,忍不住上前親自撫琴,然而,她的琴聲是絕對沒有殺氣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的涵祁對頤殊下狠招。可是頤殊卻突然落敗,她當然也不可能是真的敗,而是故意輸給哥哥,好方便下面請潘方出場與涵祁比試。

  從另一個角度看,她故意與涵祁熱身打鬥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氣,好讓他後來更容易地輸給潘方。

  也就是說,她做了那麼多事情,目的只有一個——殺掉涵祁!

  而當頤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槍後,「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沈。」

  同為武者,潘方聽的出鼓聲中有殺意,涵祁又如何聽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變得那麼陰森。當時以為他是因為輸了所以惱怒,如今想來,他當時應該也是發現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於死地。

  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點二!

  身為主人,在客人未走時自己先走,於情於理都失禮之極。而且頤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會因為頤非一句小小的諷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態?可見,嗔怒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計畫失敗,所以趕緊離開,另外佈局。

  再聯繫晚宴上頤非所給的五侯鯖、鳳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現的麟素鐵騎,某個事實無比鮮明的從黑暗裡浮現——頤殊和麟素,是同夥!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沒錯,其實在頤殊留下那個稀鐵所制的槍頭時起,姜沉魚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貢鐵是不允許私下買賣的,一旦被發現,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將它贈送或者賣給了頤殊,頤殊也絕對不可以這麼光明正大就拿出來現。如此一來,只有一種解釋:此鐵是昭尹給的。

  只有皇帝自己將貢鐵送給別人,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頤殊當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個槍頭,看似無心,其實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們——她和昭尹有著某種奇特的聯繫。

  但是兩個素昧平生從沒見過面的人,會有什麼聯繫?

  這個疑問在姜沉魚看到麟素的軍隊出現後,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鐵,要送也是送給麟素。而麟素不會武功,對兵器也不感興趣,所以就轉手送給了頤殊。

  如此一來,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親的據點被抄。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的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當日看來的種種破綻,其實不是真正的破綻,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據點已曝,快點抽身離開。

  也就是說,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氣,雙方達成了某種協定,昭尹助他登基,他則要在許可權範圍內照顧璧國的使臣。

  所以,當他們被攔在皇宮外面不能進去看江晚衣時,麟素的馬車出現了,並不顧阻撓的帶著他們一併進宮;

  所以,當她去蔡家鋪子時,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間諜,其實是通知她快點離開,因為該據點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經非常不安全;

  所以,當她病倒時,麟素不但自己送藥,還讓其他官員也跟風送藥,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進一步透露給她……

  一顆顆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詭異珠子,如今都被這條線串了起來。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畫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不錯,她當時便已有所警覺,只是也許是事件尚未完全展開,也許是潛意識裡不肯相信,即使後來父親派人借送藥之由給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舊無法想像——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後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的想救一個人,都最後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當日聽聞此言只覺不甚唏噓,因為他對曦禾那片註定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癡情。現在想來,卻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當時,竟然完全沒有聯想到那方面去。

  誰能料,如此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裡,彷彿連風掠過他都會褻瀆了他的男子,正是這場權力慾望角逐賽裡最關鍵的中樞?

  自己雖然是皇帝指定的間諜,但事實上,昭尹對她並沒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裡唯一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頤殊借為父王治病之名將他留在宮中。

  而當夜,他就去了羅妃的住處,密謀談事。

  西宮之中,等著他的,不是羅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頤殊!

  因為,皇子們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宮中招人非議,公主則不同,作為程王最寵愛的女兒,宮內設有她的長住居所,但她為了避人耳目,仍是選擇了西宮作為會面之所。如此一來,即使事情敗露,也可以推給羅紫。

  不巧的是,當夜程王突然醒轉叫人,於是,宮人們找啊找,找到了西宮。

  正在與江晚衣見面的頤殊自然大驚失色,只好讓羅紫抵罪,她應該是用某種脅迫的辦法或者巨大的誘惑控制了羅紫。

  所以,最終的結果是,宮人進了西宮,看見的卻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羅紫……

  等等!

  腦中靈光乍現,又一顆珠子露出水面:

  羅貴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鬟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羅貴妃聞言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羅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說,當夜在西宮,江晚衣的確被人用指甲抓傷了……那麼是誰抓傷的呢?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啊!是頤殊!

  姜沉魚只覺一顆心撲撲亂跳起來,江晚衣的聲音彷彿在她耳邊縈繞:「禍水——禍水——」

  聯想一下頤殊的模樣,她眉目含情溢滿風流的表情,她對幾個哥哥們輕顰淺嗔的姿態……無一不透露著一股難言的曖昧。難道……難道說……

  這位四國皆知的胭脂馬美人,其實是個淫娃蕩婦?

  而她見江晚衣玉般風骨,就試圖勾引他,所以扯開他的衣衫抓傷了他?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宮人尋到西宮時,她完全來不及安排一個更好的理由和場面去解釋那淩亂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羅紫做替死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六月初一,頤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宮,約他西宮相見,本為商談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後來卻慾念難抑強行將他撲倒,正在這時,程王醒轉,傳江晚衣。宮人尋到西宮,頤殊慌亂之下,讓羅妃頂罪,自己則藏了起來。

  事後,她連忙去找麟素,於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馬車匆匆趕往皇宮,並將被攔阻在宮門前的姜沉魚等人一併帶進去,表面上看是監視審訊,其實是阻撓頤非尋根刨底。

  姜沉魚用易容藥水偷樑換柱的推翻了羅紫的證詞,將江晚衣帶走。頤非看出蹊蹺,心中有所懷疑,乾脆順水推舟,讓他們離開,再尋其他方法繼續查訪。

  六月初三,頤非猜到了當夜江晚衣見的是自己的一個哥哥,但卻不能確定,於是約見姜沉魚,要求同她聯手,想藉機拉攏璧國。

  同日,姜仲的據點不知何故被程國發現,麟素得知後故意安排露出幾個破綻,好暗示璧國的接頭者離去,而姜沉魚不負所望,看出破綻轉身進了琴行。

  回驛站後,姜沉魚病倒,麟素慫恿百官跟風送藥。

  六月初六,頤殊來找潘方比武。敗後留下槍頭,暗示她是璧國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過藥草告知姜沉魚要提防江晚衣。而頤殊也邀請他們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殺掉涵祁,不料卻被頤非阻撓。

  ——以上,就是這些天所發生的事情的全部過程。

  鏈子快要串成一個完整的圓了。

  不過,還有幾處疑慮:看頤非來時一派從容鎮定,明顯成竹於胸,而且還把五侯二更發難的訊息透露給姜沉魚知曉,相較有程王溺愛、有璧國撐腰的頤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麼把握能如此不懼?

  「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姜沉魚心中微定,如果她猜的沒錯,頤非之所以那麼鎮定,原因只有一個——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說,他趁著頤殊全心想要殺涵祁的時候,突入宮中,秘密帶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後再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公主府內。

  頤殊見他出現,知道事情敗露,大驚失色之下連忙藉故離開,聯絡麟素,於是就發現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見了,無奈之下,只得先派人來抓她和潘方,好牽制璧國。不料卻被他們逃掉,按照這樣的步驟,下一步,就是提前發兵了。

  至此,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的鏈子,在姜沉魚腦海中已經完成成形,幾可見血光四起,珠子們各不相讓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閉了閉眼睛。

  而就在這時,潘方抽了口氣。

  姜沉魚自他懷中抬頭,就見百丈開外,就是華繽街。然而,此時此刻,街面已被烏壓壓的軍隊所封鎖。

  她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原來,赫奕也沒能倖免。

  巨石砸落,掀起驚天浪,而那漣漪越擴越大,直將此間的所有人都牽扯其內,無人可免,無可逃脫……

  自己深陷於漩渦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魚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奪,潘方已放下她低聲道:「我進去看看情況。」

  姜沉魚一驚,正要攔阻,卻見他矯健的身軀已如光電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隱沒在夜色之中。她覺得有點不妥,不管怎麼說,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將軍,習慣了堂堂正正的與人交鋒,這種潛行探視的事情遠不及師走做的好,但他既已離去,喚不回來,只得作罷。

  置身處是家商舖旁的拐角,堆積著很多個箱子,她藏身於箱後,凝望著遠方的一切,再環顧一下週遭的境況,看來也不太安全,於是輕喚道:「師走?」

  「主人,我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等會若是戰起,此處亦很危險,你可知道有什麼好的藏身方法?」身為暗衛,他應該接受過諸如此類的危急訓練吧?

  師走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姜沉魚忍不住追問:「怎麼了?沒有麼?」

  「有。」停一下,聲音裡帶了些許含蓄的歉然,「但……不適合主人。」

  「因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師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糞池中……」

  姜沉魚頓時汗顏,這個方法的確好,但也太……

  師走輕聲道:「為了完成任務與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難忍受的……」

  姜沉魚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和師走一樣的人,他們從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選帶回暗部,接受各種各樣殘酷嚴格的訓練,很多無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師成為一名暗衛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謂的出師,才是真正悲慘命運的開始,如影子般追隨主人,服從一切命令,危急關頭還要挺身而出幫主人擋劍擋槍……總之,他們生活的完全沒有自我,也沒有尊嚴。

  她的眼睛有點濕潤,但也深知現在絕不是感動同情的時候,因此連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有辦法了!」

  「嗯?」

  「茅坑糞池固然好,但另有個地方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哦。」

  「還請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對方很可能看不見,但姜沉魚還是俏皮的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裡,一片靜寂,久久,才有個很輕很輕的聲音,嗯了一聲。

  「把蘆葦的管子連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蘆葦呼吸。」姜沉魚語調一轉,又道,「不過此法只能做一時之計,不能持久。但依我看,這場內亂今夜就會分出勝負,我們只要在水下能堅持一夜,等戰果出來再做下一步定奪。」她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不錯,而且依稀記得不遠處就有池塘,當日她還將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裡。事不宜遲,趕緊走人。

  姜沉魚拔下一枚髮釵,在木箱上劃下「沉魚落雁」四字,然後畫了幾道水流,下面一條魚,再畫了枝蘆葦。待會兒潘方回來看見,以他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所謂的沉魚是一語雙關,意思就是她藏在水裡。

  做好這一切後,她把髮釵插回頭上,起身正要走人,卻突然看見了師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的看見。

  眼前一花,師走就憑空綻現,從陰影裡冒了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驚訝,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滾,與此同時,幾道風聲呼嘯著從頭頂飛了過去,定睛一看,卻是三把飛刀!

  姜沉魚連忙扭頭,見前方不知什麼時候竟來了四個人,黑色勁裝,黑巾蒙面,並非尋常官兵。

  殺手!

  她立刻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然而,誰派來的殺手?為什麼要置她於死地?

  尚在驚魂未定,師走已飛身過去,與他們打成一團。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圍住師走之時,朝她撲來。

  師走三面受敵,顧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魚立刻轉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的過黑衣人?還沒跑幾步,腳下就一個踉蹌,啪的摔倒。與此同時,黑衣人的手也伸過去抓到了她的衣領,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涼,他低下頭,見心臟處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魚手上。

  原來她自知跑不過,故意裝作摔倒,然後拔出貼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會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擊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魚的表情卻比他更加害怕,臉色煞白煞白,雙手一直發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來,卻是怎麼也不能夠了。

  幸好這時師走尋個良機擺脫三人,撲過來一把踹開那黑衣人,順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鮮血像泉水一樣噴濺出來,有好幾滴飛到了姜沉魚臉上,她睜大眼睛,渾身僵硬。

  師走知道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殺人,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震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卻見她目光一閃,回過神來,喊道:「小心!」

  呲——

  長劍劃破衣衫,後背已受傷。

  師走咬牙,回身擋開第二劍,一邊纏住三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去找姜沉魚,一邊繼續道:「跑!」

  姜沉魚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歪歪斜斜的朝前跑,跑了幾步,卻又停下,回身凝望。

  師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魚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然後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軟,跑不動了……」

  師走心中一格,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眼見得那三人招招陰險,刀刀致命,看樣子是絕對不會留活口。如此一來,他也只能拼了命的支撐,多拖得一時算一時。後背的傷口迸裂,血一直在流,這種情形下,還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輸了,那個站在不遠處殷切觀望的女子,亦會死去。

  一想到這,胸口湧起一股暖流,動作更見迅疾狠辣,左手一轉,啪的扣住一名殺手的手腕,然後哢嚓一聲,瞬間折斷了對方的腕骨。

  姜沉魚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這場生死攸關的拚命,無比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習武。如果她會武功就好了,起碼這種緊要關頭,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現在這樣,只能在一旁幹看著,什麼也做不了,還成為對方的拖累。

  滿腦子的聰明智慧,但在這一刻,卻絲毫派不上用場。

  如果來的是官兵,她還可以試圖跟對方談判,討價還價,因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絕對的把握可以化險為夷;然而,來的卻是殺手,擺明瞭要她死。究竟是誰?是誰要殺她?又為了什麼原因要殺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麼時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哢嚓!」

  師走右腿上中了一腳,撲地跪倒,發出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響。

  再然後又「呲」的一聲,長劍戳中他的左肩,鮮血大團大團的湧出來,滴在地上,觸目驚心。

  姜沉魚不禁握緊了雙手,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看著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殘忍的手段屠殺。

  之前那個殺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們,他們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淩辱,一點點的肢解對手。師走的武功雖然不差,但雙拳難敵六手,不過一會兒功夫,就渾身浴血,多處受傷。

  潘將軍……姜沉魚在心中絕望的喊,你快回來吧……老天,誰來幫幫她!救救師走!

  十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無援,如此絕望——有個人在前面為她拚命,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喀!」又一記骨斷的聲音。師走的兩條腿都被廢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卻仍是挺直了腰桿,發了瘋似的揮舞著那把皇帝賜給姜沉魚的匕首,不讓對方有機會脫離。

  夜幕沉沉。

  冷風如刀。

  空無旁人的小巷拐角,卻是無比慘烈的人間修羅場。

  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鮮血染紅了視線,動作也完全變成了本能的殺戮,刺過去刺過去,渾然不管身體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嚴重的攻擊。

  只有一個聲音,一聲聲,響在耳邊:

  「活下去!」

  「活下去!」

  「師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證對他說這句話的人也活下去!

  面對他如此不要命的強攻,三個黑衣人一時也束手無策,脫離不得,只好用更陰狠的招式折磨他,於是刀光一閃,師走的一隻胳膊脫離了軀體,再一閃,一條腿也滾到了地上……

  姜沉魚咬住下唇,舌尖嘗到腥鹹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聲音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對自己說:我看見了。現在的這一切,我都看見了……我記得這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記得著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這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這次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當其中一名黑衣殺手的鐵鉤狠狠紮中師走的左眼,而師走卻已經連慘叫都沒力氣,只能由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聲時,姜沉魚再也看不下去,衝過去一把握住鐵鉤的柄,淒聲道:「一百萬兩!我買他的性命,一百萬兩!」

  殺手們的動作停住了,彼此對視了一眼,由於蒙著黑巾,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姜沉魚加重語氣道:「不管僱傭你們的人是誰,他要的只不過是我的命。我的命給你們,你們留下他吧。他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我用一百萬兩換他一命,而這一百萬兩足夠你們三人用一輩子了!求你們了……」

  地上的師走開始掙扎,用僅剩的一隻手抓住她的裙襬,拚命搖晃。然而,姜沉魚沒有理會他,只是盯著殺手,厲聲道:「怎麼樣?你們殺人,無非是為了求財。一百萬兩!一個廢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領的人終於開口道:「你怎麼給我們錢?」

  姜沉魚立刻從衣領裡拉出一塊玉,取下遞出:「你們拿著這塊玉去璧國找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他就會給你們錢。」

  殺手接過了玉,又彼此看了幾眼。

  姜沉魚忙道:「我沒必要騙你們。而且,單這塊玉的價值,就可賣不小的價錢。你們也應該識貨。」

  殺手沉吟了一下,點頭:「好。」

  「我雖然不瞭解你們,但聽說行有行規,你們收了我的錢,就要保證實現諾言,待我死後,立刻將他送到醫館。」

  「行。」

  姜沉魚深吸口氣,轉身,閉上眼睛道:「如此……你們來取我的命吧。」

  據說人在臨死前會看見最想見的景象。她淡淡的想,那麼我會看見什麼呢?為什麼什麼都看不見?那些個牽掛於心唸唸不忘的人,為什麼不來告別?

  耳旁風聲急掠而過,接著是一聲慘叫,有人倒地。

  姜沉魚錯愕的睜開眼睛,就見一道紅光貼著她的髮髻飛了回去,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出現在視線中,車伕一手持韁繩,另一隻手抖了抖,紅光再度飛過來,擊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連驚叫都沒發出來,腦袋就和身體分了家,骨碌碌的滾到了地上。

  另一名殺手見大勢不好,正待轉身開溜,紅光嗖的纏住了他的腰,將他整個人都騰空拋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瓦片全部碎裂,屋頂倒塌,那人落進屋裡,不知死活。

  而這時,馬車也已馳到了跟前,車伕用紅繩將地上的師走捲起,再一把摟住姜沉魚,把她往車廂裡一丟,說了聲:「走!」

  馬車繼續往前奔馳,除了地上的三具屍體,和一幢倒塌的屋子,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當姜沉魚臥在馬車內部柔軟的絲氈上時,依舊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四個殺手武功都相當高,師走和他們纏鬥半天都不敵,而這個車伕只不過是兔起鳧舉的一瞬間,就解決掉了三人——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誰?

  沒等姜沉魚細想,呻吟聲將她拉回車內,她低下頭,看見遍體鱗傷的師走,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為他檢查傷口。

  幸好這一路上為了假扮藥女,跟江晚衣多少學了一點醫術,會了最基本的包紮。因此,看著血流不止的師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趕緊止血。

  她連忙從懷中取出一些常備藥物,謝天謝地,幸好帶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沒有紗布,只得掀起裙子,將裡裙撕下,扯成布條包住止血的部位。然而,師走的傷實在太重,尤其是斷臂和斷腿處,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藥膏抹上去,也立刻被沖走,怎麼也止不住……

  正愁的不知該怎麼辦時,兩根手指伸過來,在傷口處飛快的點了幾下,血勢頓減。

  姜沉魚大喜,連忙趁機將藥膏抹上,再細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後,她這才得空回頭,向那出手之人道謝:「多……」

  謝字消失了。

  馬車依舊在前馳飛奔,蹄聲嗒嗒,車輪滾滾,更有鐵騎路過的巨大聲響。然而,這輛馬車卻像是隔著一個空間在奔跑,無論外頭發生了什麼事,車內的場景,卻是靜止的。

  哪怕車燈隨著顛簸搖搖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臉上明明滅滅;

  哪怕一陣風來,吹開車簾,帶來外頭的夜之寒意……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於姜沉魚而言,都已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讓這個人,在這一刻,出現。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之前,遭遇殺手時,她沒有哭;

  生平第一次殺人時,她害怕的要命,卻沒有哭;

  看見師走被那些殺手一點點虐殺,她痛苦的無法承受,也沒有哭……

  然而現在,當災難已經解決,當她坐在柔軟舒適的馬車中,被水晶車燈的燈光一照,再接觸到那秋水一般清潤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時,眼淚,就猝不及防的落了下來。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偏有一人,會是死穴。

  面對他時,無所謂理智,無所謂常理,無所謂一切一切的其他東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實反應——

  最柔軟也最豔麗;

  最強韌也最脆弱。

  燈影斑駁,那人靜靜的坐著,由始至終都帶著一種別樣的沉靜,看著她狼狽的被扔進車廂,看著她著急為難,看著她扯裙為布,看著她將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開肌膚相觸,看著她對著滿目瘡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腳地處理傷口……

  他看見了她所有真實的樣子。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又是羞澀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彆扭,還有點隱隱的驚喜、幽幽的悲傷,眾多情緒疊加在一起,莫名慌亂。

  她垂下眼睛,看見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連忙蜷縮起來,用衣擺去遮擋。

  一件披風,就那樣猶自帶著對方的體溫,輕輕的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風,再度抬頭相望,眼淚仍是流個不停。

  於是,那人又遞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畫面,彷彿是很久以前的場景重現——

  那一日,皇宮內,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為她擦去臉上的血。

  而這一刻,同樣素潔的、沒有一點花紋卻顯得極盡雅緻的白巾再度遞到了她面前。

  遞巾的男子,眼神溫柔。

  姜沉魚的眼圈更紅了幾分,心中一個聲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態了,沉魚,太失態了……然而,為什麼眼淚控制不住,一個勁的掉?為什麼抬手擦了又擦,卻會流的更急?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一聲呼喚彷彿壓抑了千年歲月,久經周折,但最後還是來到了唇邊:「公……子……」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樣令人畏懼的命運,讓你,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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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0: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六章 璧合

  夜色深沉。

  車身輕輕震晃,姬嬰望著她,時間長長,最後,輕嘆一聲,湊過來,親自為她拭淚。

  姜沉魚一動不動。

  白巾沾上眼淚,很快漾開,姬嬰一點一點的幫她把眼淚擦掉,動作輕柔,神情專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於是她的眼淚,就神奇的止住了。

  姬嬰對她笑了笑。

  姜沉魚揪緊披風,因無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卻又因捨不得錯過與他對視而逼自己抬起來,如此一垂一揚,翻來覆去,春水已亂,如何將息?

  幸好這時,昏迷中的師走因痛苦而發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魚神色一凜,原本已經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識中來,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她伸手掀起窗簾,發現外面的是條很僻靜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處,便忍不住問道:「我們現在是去哪?」

  姬嬰朝師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魚放下心來,腦中疑慮卻起:公子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程國?為什麼這一路上他的馬車都能暢通無阻沒有程軍攔阻?這些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是否和他有關,如果有關的話又是多大的關係?

  很想問,然而……問不出來。

  面對姬嬰,她就變成了一個怯懦的膽小鬼,有些事情其實隱隱然的知道,但卻沒有勇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的逃避。

  披風上殘留著淡淡的佛手柑香氣,她想:我真傻……我是一個傻瓜。因為,僅僅只是這樣共乘一車,就能夠讓我滿足到願意放棄一切——包括我自己。

  馬車忽然停下了,車伕低聲道:「公子,到了。」

  姬嬰嗯了一聲,伸手開門,走出去,然後轉身相扶。姜沉魚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願意放棄一切只求與他同車,然而,這樣的機會竟也短暫的可憐。

  她顫顫的把手交給姬嬰,下了車。

  面前小小一道紅門,應該是某幢宅子的後門。

  車伕上前叩門,三長一短,不久之後,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姬嬰領著姜沉魚走進去,她這才發現,那名出手不凡的車伕原來就是朱龍,而來應門的人卻是不認得的。

  跟著那名不認識的門人七繞八拐的走了很長一段路後,進了小小一間屋子。屋子的光線很暗,唯一的燈光來自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擺放著一盞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與椅子間以品字形狀拉出了三道屏風,依稀可見其他兩道屏風後也坐了些人,但是,在這樣昏暗的場景裡,完全看不真切。

  姬嬰帶著姜沉魚在其中一扇屏風後坐好。姜沉魚經過這幾個月的歷練,早已學會了處變不驚,因此雖然滿是疑惑,卻一個字都沒有問,靜靜的坐在椅子上。

  然後,燈就熄滅了。

  黑暗中,一個聲音悠悠響起,帶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們來抓鬮?」

  姜沉魚心中一震——啊!她聽出來了,那是赫奕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哈的一笑,道:「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遊戲人間。」

  這個聲音很陌生,有點沙,但卻不難聽,還帶著股渾然天成的貴氣,看來是個慣於施號發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的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來程國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說好說。我最多也不過是玩物喪志了點,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總比某人被追殺的只能落湯雞似地躲到敵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臨危不亂化險為夷,恰恰說明了我智慧過人福大命大,百姓們知道了也只會更加愛戴與敬重我。但某人卻拋下一國子民,趕赴它國,借祝壽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的讓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魚隱隱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華,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對手、一時瑜亮,平日裡稱讚對方,一見面則針鋒相對唇槍舌箭。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兩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錯,連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還能如此隨意的戲謔調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嬰掠過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側影,鼻樑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畫,他是如此如此的美麗。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單。

  他會不會跟人開玩笑?會不會被毫無惡意的調侃?又會不會被滿懷感情的捉弄?也許曾經是有的,那個將棋子放在青糰子裡害他崩了兩顆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還有那個送他扳指令他無比珍愛卻又最終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昨日黃花……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魚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連忙別過臉,眨去水汽,不讓自己再次失態。而就在這時,姬嬰開口道:「我們說點正事吧。」

  外面的鬥嘴聲頓停,安靜片刻後,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著敍舊,倒是冷落了淇奧侯,他吃醋了。」

  回應他的,是彰華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

  姜沉魚皺了皺眉,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針對姬嬰,赫奕想幹什麼?她有點生氣,忍不住就又轉回頭擔心的望向姬嬰,然而,姬嬰卻面色如初,半點羞惱的樣子都沒有,依舊很平靜地說道:「十年之內,廣渡、漢口、斌陽、寒渠、羅州五個港口全線開放,允許宜國在此五處設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稅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聲消失了。

  然後,輪到姬嬰微笑:「這個條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開出來的每年三千萬兩的讓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姜沉魚微訝——頤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樣子,頤非用每年三千萬的厚利換取了宜國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麼著急的派兵封鎖了雲翔街。

  赫奕沈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的到?」

  姬嬰唇角輕揚,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眼眸折射著晶瑩的光,那是因成竹於胸而流露出的自信與從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開價而已。」

  「你什麼時候起不但是璧國的夜帝,便連這程國,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魚再度皺眉——這句話可諷刺大了!若傳了出去,天下大亂不說,昭尹那關就絕對過不了。赫奕為何要這樣害公子?心中於是又惱了一分。

  姬嬰則用比他更淡然的聲線答道:「從程王成為我的客人時起。」

  此言一出,室內響起了抽氣聲,而姜沉魚更是吃驚的差點沒站起來——銘弓不是被頤非帶走了嗎?怎麼落到了公子手裡??難道說……

  難道說……

  一個答案就那樣姍姍來遲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嬰。

  無數個畫面就隨著那個答案來到腦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醫們的束手無策、民間神醫被引薦進宮、朝堂上舉薦江晚衣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的事件,為什麼,直到此刻才會想起?

  姜沉魚顫顫地將視線轉向姬嬰,姬嬰的白衣在黯淡中散發出柔柔的光華,看起來是那般超凡脫俗,疑非人間客,而她,又實在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滯。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卻一直、一直沒有往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點苦澀,難分憂喜。

  姬嬰出現在此處絕非偶然,聯繫這些天來發生的每個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銘弓,由此可見,必定是要在程國作為一番了。那麼,他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呢?吞併程國?不可能。內亂或可一時奏效,但要改朝換代,卻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璽皇位就足夠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術順利奪宮,但明日事情傳將出去,程國人怎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國衛主的旗幟打的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這麼大費周章又沒有成效的事情,姬嬰是絕對不會做的。

  那麼……扶植傀儡?

  姜沉魚心頭微動,彷彿一道光,穿透黑暗,將所有繁複的、扭曲的景像一一照亮。她這邊正有所頓悟,那邊赫奕在長時間的沈默後,終於再次開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這句話,無比隱晦,意義多重。

  而姬嬰卻好像聽懂了,淡淡一笑:「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輕狂、野心勃勃,加上剛平定內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時,連我偶爾路過璧國都要來暗殺一番,怎麼對程國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卻如此怠慢,只派一個沒有根基的侯爺和一個屠夫出身的將軍隨隨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 赫奕說到這裡,輕輕一嘆,「我原本以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為她太聰明也太神秘。」

  聽他提到自己,姜沉魚咬住下唇,不知為何,臉紅了。

  「而且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也的確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宮,是她趕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卻獨獨請她一個;作為江晚衣的師妹,她不通醫術;作為一名藥女,眾人卻都要聽從她的命令;作為一名使臣,她甚至擁有兩名一流暗衛……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貴也十分重要。」

  姜沉魚的臉更紅了,卻不是因為羞澀,而是慚愧。

  她畢竟還是太稚嫩了。

  以為自己已經顧慮周全,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握,誰知旁人看來,竟處處是破綻……而派這樣處處破綻的自己來程國,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嬰的真正目的?

  這樣一來,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騰,而疏忽掉藏在更深處的一些東西。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無聲揪緊,原本是難辨悲喜,這一刻,通通轉成了悲傷。悲傷自己的淺薄、自作聰明、還有……身後推手者的無情。

  剛才街角,若非姬嬰趕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隻。現在想起,都還不寒而慄。

  那將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魚不及敵國的一場內亂重要。

  所以……如果、如果這樣的決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嬰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姜沉魚垂著頭,手指不停的抖,鼻子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氣。

  她想她就要暈過去,很快就要暈過去了,太難受了,太難受了,這麼這麼的難受……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隔著袖子壓在了她的手上。

  說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的停止了顫抖。

  姜沉魚抬起眼睛,順著那隻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線裡,姬嬰眸色如星,映著她,照著她,堅定、關切、溫暖。

  於是消失的空氣重新湧回鼻腔,新鮮的、清涼的、卻又是……救命的。

  她突然鼓起勇氣,將另一隻手也伸過去,如此兩隻手攏在一起,輕輕的、卻又是真真切切的,將姬嬰的手握在了手中。

  其實,這不是她與姬嬰的第一次肢體接觸。

  她曾經也擁抱過他,毫無顧忌的、無比絕望地緊緊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樣。

  那一次的感覺是無比濕冷。她清晰的記得自己有多冷。

  可這一次,卻好溫暖。

  這麼這麼溫暖。

  她握著他的手,感覺溫暖從他手中源源不斷的流過來,然後,自己也就變暖了。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僅僅只是懷疑你,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殺死我!

  所以,我不懷疑你。

  絕對不!

  赫奕的分析仍在繼續,「然而,她身上說不通的地方太多,謎題太多,所以,我後來反而第一個就排除了她。也許對很多人來說,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對我而言,我只注重於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許與某些事情有關聯,卻絕非牽動程國的關鍵。」說到這裡,赫奕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笑意,因此聽起來就顯得放鬆了一些,「因為,她太善良了。一個為了不想同船者犧牲,寧可破壞自家君王的計畫而放過別國皇帝的人,再怎麼聰明,對當權者來說,也絕對不可靠。她今天會為了兩百條人命而違抗命令,明天就會為了兩千條、兩萬條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姬嬰靜靜的聽著,任憑姜沉魚握著自己的手,一言不發。

  倒是彰華,忽的也發出一記輕笑,悠悠道:「順便加上一點——她的琴彈的太好。一個能彈出那樣空靈悲憫的琴聲的人,是操縱不了血腥、齷齪和黑暗的政治的。」

  姜沉魚再次汗顏。

  赫奕接著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麼誰才是璧國這次真正的使臣?一個成日只會喝酒,與旁人都說不到三句話的潘方?還是醫術高明為人隨性溫和的江晚衣?我看誰都不像。本以為他們兩個都不是,但現在想來,他們兩個,卻都是了。」聲音突然一頓,語調轉為感慨,「原來那兩人都是你的門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實,對他們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嬰啊姬嬰,你如此步步為營,小心綢繆,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

  姬嬰被如此半諷刺半誇讚,卻依舊沒有得意之色,烏瞳深深,濃不見底。

  赫奕嘆道:「像你這樣的人才,這樣的手段,天底下本沒有什麼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開出的條件,也確實誘人,我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麼?」

  黑暗裡,赫奕的話以一種異常緩慢的速度吐出來,字字帶笑,卻如針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魚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若非週遭的氣氛太過嚴肅,而她的心情又太亂,否則很有可能當場笑出聲來——這個悅帝,又在出人意料的任性妄為了……

  赫奕嘖嘖道:「我實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慮哪邊的條件更好,利潤更豐。更何況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講誠信的。我既然已經先答應了頤非,在對方沒有毀約的前提下,斷無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奧侯。讓你白忙一趟嘍。」

  聲音宛如滑過錦緞的珍珠,圓滑流暢,想可見在說這話時,赫奕臉上的表情會如何生動,雖然懊惱他故意與姬嬰作對,但姜沉魚的心情,卻忽然間輕鬆了起來。

  彷彿這一幕水落石出、萬迷得解的沉重時刻,也因為這個人不按常理的出牌,和遊戲隨意的態度而變得不再陰晦難熬。

  悅帝……這個悅字,真是起的妙啊……

  姬嬰繼續沈默。

  彰華則先咳嗽了幾下,才道:「這麼說起來,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場。因為我曾說當今天下唯有赫奕可與我相較,如今竟然連赫奕也開始嫉妒起某個人來了,這趟程國之行,果然是收穫頗豐呢。」

  赫奕笑道:「喂,你這個傢伙不要什麼都學我跟風好不好?」

  「胡說,我什麼時候學你過了?」

  「還說沒有?當年我誇讚越嶺的猴兒酒最好,你就萬水千山的派人去那抓猴子給你釀酒……」

  「你還好意思說?我為了抓那猴子大費周章,還要偷偷派人去,瞞過太傅和諸位大臣的耳目,誰料抓回來後根本不會釀酒!」

  「猴兒在山中才會釀,你抓到宮裡,天天派人看著守著,它們怕都怕死了,會釀才怪!」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執起來。

  姜沉魚心中雪亮,這兩人是故意扭轉話題,給姬嬰難堪,讓他千般算計,在最關鍵的地方落空。其實,這樣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麼……公子會怎麼走下一步呢?

  姬嬰吸了口氣,開口,聲音未見加高,卻一下子把他們的聲音給壓了下去:「燕王為何不先聽聽我的條件?」

  彰華停止了與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條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個程國都送給我,我也沒興趣。我大燕地大物博,萬物俱全,兵強馬壯,自給自足。這區區隔海一座孤島,土地貧瘠,又儘是兇徒暴民的未開化地,要來何用?」

  姜沉魚心中一震——好、好……好一個燕王!

  這話何其倡狂!

  又何其豪邁啊!

  小時候,畢師爺曾在課堂上對她們說:只有家裡沒什麼東西的人,才會去貪圖人家家裡的。若是自己家裡應有盡有,享之不盡,樣樣都比別家好,又怎會去搶別人的東西呢?

  縱觀歷史,燕國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雖是大國,卻從不主動出戰,一向只有別國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擊。而四國之內,亦屬燕國的國風最是開明,禮待外客,一視同仁。就拿問路一事來說,畢師爺曾編了這麼一個笑話——

  一人迷路了,於是去問路。

  一人拔刀,說:打贏我,就告訴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眯眯,說:給我錢,就告訴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無比禮貌的鞠躬,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轉過身卻自行去該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詳細的告訴你,還親自帶他去那個地方。

  此人是燕人。

  畢師爺最後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儈;璧人表面看似溫文實則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熱心,最好相處。」

  雖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並不能以偏概全,但也從一定程度上說出了四國的本質。

  而今,親耳聽見那個泱泱強國的君王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這樣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的話,一時間,心頭震撼,豪情頓生——

  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不貪,是因為盡有。

  不私,是因為自強。

  相比之下,程國也好,璧國也好,竟都是活的那麼那麼的……累。

  姜沉魚在心底,不禁發出了長長一聲嘆息。

  然後便聽姬嬰,用他溫潤如水清雅如雪的聲音說道:「如果,我提的條件,不是國呢?」

  彰華漫不經心地笑道:「不是國?那是什麼?」

  姬嬰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說某樣……活物?」

  彰華的笑聲消失了。

  姬嬰目光一轉,看向門外:「你還在等什麼?」

  小門吱呀一聲由外推開,明亮的光線頓時射了進來,與之一起出現的,是一個人。

  那人手中捧著一個盒子,慢慢的走進來,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驚訝的抽氣,有人啊了一聲又被人很快摀住了鼻息……幾乎是這麼混亂的一瞬間裡,彰華的聲音遲疑響起,再不復之前的鎮定。

  「薛……采?」

  姜沉魚怔了一會兒,然後,心頭升起濃濃憐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時掀開的記憶,與此刻出現的真人重疊,交織著,對比鮮明:站在廳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宮前在淇奧侯府見他時長高了些,卻顯得越發消瘦,穿著件淺褐色的麻袍,長髮用麻繩鬆鬆地紮在腰後。眉目輪廓雖沒怎麼改變,但亦早不復當年珠圓玉潤的光華。

  薛采……

  因她一腔私願而強行留於人間的明珠。

  如今,蒙了塵灰,磨了鋒芒,斂了容光。

  想到這裡,姜沉魚無比愧疚,下意識的握緊姬嬰的手,姬嬰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廳中,薛采已走到彰華的屏風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國薛采,拜見燕王陛下。」

  屏風後,彰華久久無言。

  倒是另有個聲音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聽說,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人物,沒想到,今日一見,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閉嘴!」吉祥抽氣。

  「我為什麼要閉嘴?我又沒說錯!你看看他,又乾又枯,瘦得跟只骷髏鬼似的,什麼明珠玉露,什麼芝蘭玉樹,什麼玉樹瓊枝,什麼玉容花貌,什麼瓊林玉質,什麼良金美玉……呸,明明一個都不沾邊!」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說成語沒有出錯耶,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

  「哼,我可都記著呢!陛下平日裡怎麼誇他的,我都記住了。」如意說著,繞過屏風衝到了薛采面前,居高臨下的仰著下巴睨他,滿臉的鄙夷與挑釁。

  薛采則很平靜的回視著他。

  如意嗤鼻道:「怎麼?我說的你不服氣麼?」

  薛采連眉毛也沒有動,只是淡淡的從唇邊吐出兩個字:「矮子。」

  如意頓時如被雷電擊中,跳了起來:「啥?你說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還要矮啊啊啊啊啊……」說著暴跳如雷。屏風後,吉祥撲哧一聲,忍不住大笑起來。

  彰華忽然咳嗽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吉祥立刻摀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後,彰華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著嘴巴,滿臉不甘心的回去了,嘴裡依舊嘀咕道:「什麼嘛,為什麼一個比我還要矮的人居然敢這麼囂張的嘲笑我的身高啊,討厭……」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

  彰華再開口時,聲音中原本帶有的淺淺笑意也消失了,變得一本正經:「冰璃。」

  這兩個字一喚出來,不止是廳內跪著的薛采,連端坐著的姜沉魚也為之一震——曾經多少驚采絕豔,絕世風流,因這二字而起?因這二字而盛?又因這二字最終成了沉沉枷鎖……

  她忍不住想:薛采現在在想什麼?當他穿著粗鄙的衣服,以奴僕的身份跪在當年盛讚他、推崇他、恩寵他的燕王面前時,會想些什麼?是難過?是屈辱?是咬緊牙關故作堅強?還是其他?

  ——這樣的場面,如果換諸於自己,又會如何?

  真難過啊……這樣的場景裡,另一個人的境地,竟讓她難過如斯。

  公子……

  你……

  太……殘忍。

  為什麼要叫薛采出來如此硬生生的面對燕王?連一絲慷慨的憐憫都不給他?為什麼要將他的傲骨粉碎的如此乾淨徹底?就算你也許是為了他好,但是——

  這麼痛啊……

  這麼鮮血淋漓的一種痛苦,連她一個旁觀者都承受不了,更何況一個孩子?一個今年才七歲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濕潤了。

  而比起姜沉魚的擔憂,薛采卻顯得要平靜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視著屏風,回應道:「在。」

  彰華道:「冰璃,若我為你當年打上九分,你認為,現今的你,有幾分?」

  姜沉魚擰眉,燕王這話,好有玄機。

  耳中,聽薛采不答反問道:「當年,陛下為何會給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賦異稟,文采風流,言行有度,此為三分;你儀容出眾,秀美絕倫,錦衣盛飾,賞心悅目,此為三分;你無所畏懼,談笑風生,有著同齡人所遠不及的從容與傲氣,此亦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臉龐,素白的臉,烏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開,揮抹遊走,輕佻慢撚,有了極致靈動的輪廓。

  「原來如此。如今我才華屈盡、儀容已失、傲骨不存,將那九分全都丟了,所以,對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無價值了,是麼?」

  彰華沒有說話,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當然。」

  薛采繼續笑:「所以,陛下是斷斷不肯以程國來換我的嘍?」

  如意又跳了起來,跺足道:「做夢做夢做夢!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厚臉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這麼眼巴巴的推銷出去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薛采已眉毛一揚,眸光流轉的悠悠道:「但是,為何陛下會認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說的活物,會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說什麼?」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幾步,將手裡一直捧著的那個匣子平舉過頭,恭聲道:「我家主人願以此匣中之物,換取燕王的一個承諾。」

  如意悻悻的走出來,接過盒子,又盯了他幾眼,「你可不要玩什麼花樣,這盒子裡裝的什麼?我先看看……」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盒蓋。

  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不到盒子裡的東西,只能看見如意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無比驚悸,然後露出狂喜之色,捧著匣子衝回到屏風那個後道:「聖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魚忍不住將目光好奇的看向姬嬰,感應到她的凝視,姬嬰衝她笑了一笑,但卻沒有進一步解釋。

  於是她只能繼續靜觀其變。

  燕王的屏風後傳出嘰嘰咕咕的討論聲,但傾耳細聽,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幾個類似「獨一無二」、「絕對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這樣的詞。

  聯想之前赫奕所說的話,看來燕王之所以來程國,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卻被姬嬰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遞過去,被當成了談判的籌碼。

  在姜沉魚的猜測裡,彰華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

  姬嬰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個字,但姜沉魚卻發覺姬嬰的手輕輕一顫,繼而鬆了開來。原來,再怎麼胸有成竹,也終歸是會緊張的。

  公子,也是會緊張的呢。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發現讓她覺得有點高興。因為,外人所看見的姬嬰是那麼的完美,但只有她,見過他不為人知的樣子。

  兩年前,她看見他難過,於是那一次,她愛上了他。

  兩年後,她看見他緊張,於是,又愛了一次。

  好想把這些別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記憶裡,就像被筆墨勾勒繪製而成的畫像,一幅一幅,裝訂成冊。

  哪怕沒有結局,但當年華流逝,當她老了後,從記憶深處翻出來,打開冊子一頁頁的翻閱,也會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點點滴滴,都想記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捨得忘記。

  姬嬰於她——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姜沉魚垂下頭,忍不住將他的手又輕輕握緊了些。

  姬嬰道:「陛下還沒聽我所要索取的承諾是什麼。」

  彰華道:「我答應你不插手程國的內亂,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做個局外人——難道這還不夠?」

  姬嬰笑了一下,道:「不夠。」

  他的聲音比常人要低一些,與彰華的沙啞不同,他的聲線清潤,仿若朗朗的風、明淨的玉、棉軟的絲線,帶著難以描述的一種輕柔,可說出的字,卻又顯得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因此,當他那麼笑笑的看似輕描淡寫的說著「不夠」二字時,姜沉魚卻感覺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變了。

  原本還不算太緊張的針鋒相對,因這兩個字,而驟然加重。

  彰華果然不悅,「朕不喜歡與人討價還價。」

  「很榮幸,在這一點上與陛下同樣,在下也不喜歡討價還價,很不喜歡。」姬嬰悠然道。回應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記乾笑。

  姬嬰沒有理會赫奕的揶揄,繼續道:「其實我的條件很簡單——只是請二位頒旨,聲援一個人而已。與袖手旁觀也沒太多區別,只是動動嘴皮子。」

  彰華的聲音越發低沉了:「朕之所以剛才答應你,並不是真的因為你所送的這份禮物。」

  「我知道。」姬嬰笑道,「區區薄禮,僅博燕王一笑爾。」

  「我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三個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卻能探查到我的真實目的,說明你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並且,還是個很重要的眼線。」彰華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覺的叫道:「不是我!」

  彰華輕輕一哼。

  如意睜大眼睛,擺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華沉下臉,輕叱道:「閉嘴。」

  如意連忙用兩隻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並無比誠懇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再說話。

  彰華的目光柔和了幾分,繼續道:「關於那個眼線是誰,我現在不想追究;第二個原因,我為了尋找這樣東西費時十年而不得,期間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欽佩。」

  姬嬰道:「在下只是撞對了時機。」

  「幸運也是一種實力。所以,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與你為敵。而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你選了個最好的送禮者。」彰華說到這裡,苦笑著,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絕薛采的要求的。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一個……小、薛、采。」

  姜沉魚抿住唇角,縱然這話在別人聽來頗多曖昧,然而,她卻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為,她和他擁有相同的感受——這樣瘦小的、風光不再的薛采,實在是太讓人難過了。難過到,如果再去拒絕他的要求,就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而彰華,明顯比她更喜歡他。

  薛采站在原地,負手垂頭,一幅標準的奴僕姿態,碎亂的留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作為當事人的他,在聽見這樣的一番肺腑之言後,又是什麼感覺?

  姬嬰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後忽問道:「小采,你願意跟燕王走嗎?」

  薛采站立著,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越發烏沉。

  姬嬰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放你走。」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輕鬆,但姜沉魚心底卻格了一下——薛采與其他奴隸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給公子安排的一顆棋子,為的就是制約雙方。姬嬰若對他太好,都會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況是放人?彰華如此喜愛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華,日後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國封侯拜相,無疑是當著世人的面給了昭尹狠狠一記耳光,萬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國,無論誰輸誰贏,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公子為什麼會做出這樣寧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歸山的決定?為什麼?

  就在她一連串的驚悸猜度裡,薛采開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塵埃落定。

  姬嬰還沒說話,彰華已追問道:「為什麼?」

  薛采轉向屏風,一挑眉毛,笑了:「因為陛下身邊有個我討厭的矮子。」

  「什麼——!」毫無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聖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當藉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薛采這個藉口,找的好可愛,誰都知道是藉口,但誰都沒辦法反駁。

  「而且,」薛采一笑過後,恢復正色道,「對於奴僕而言,一位出爾反爾的主人,遠比少恩寡寵的主人更難伺候。」

  彰華的聲音沉了下去:「你說什麼?」

  「先前,我家主人問: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個嗯字。也就是說,陛下已經明確表示了,會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當後來聽聞我家主人要求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還有聲援某人時,陛下就開始遲疑,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薛采說到這裡,又笑了笑,「睹微知著。雖然我家主人是得寸進尺了些,但君無戲言,兩相對比,孰去孰從,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這一番話,無疑說的大膽之極,也危險之極。無論如何,對方可是燕王,四國之首的燕國的帝王。而他,卻當著他的面,指責對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護主心切的吼道:「大膽薛采!竟敢這樣污衊我家聖上!頂撞天威可是死罪!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動作。

  如意提高聲音:「來人——」

  依舊一片靜謐。

  如意跺腳,轉向彰華,委屈道:「聖上……」

  回應他的,卻是彰華眉頭微皺的沈默,以及半垂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像是——痛苦?

  他心頭大震,豁然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聖上,對薛采,懷有非常異樣的感情,因此,無論薛采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會對薛采發脾氣。

  在知曉了這一點頭,忽然間,身體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衝動與怒氣,變得非常疲憊,不想再說話。

  於是他後退一步,低下了頭。

  吉祥悄悄的朝他挪近幾步,然後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長的一段靜謐之後,彰華抬起一隻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後低低的笑了起來,邊笑邊嘆道:「好、好一個淇奧侯。」他不誇薛采膽識過人,卻誇起姬嬰,氣氛不但沒有輕鬆,反而顯得更加詭異。

  姬嬰則依舊沒什麼表情。

  「說吧,你要我聲援誰?」

  「且慢——」這一次,出聲阻撓的,是赫奕。

  只聽赫奕笑道:「淇奧侯果然了得,不但運籌帷幄雄才大略,連降奴術都高人一籌,這麼一個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調教的服服帖帖,連自由都放棄了,還幫著你反過頭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雖然說的刻薄,但卻是事實。當日若非有燕王寫信給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來。而今日薛采卻不但不感念彰華的恩情,反而幫著姬嬰逼他,想來彰華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嬰還沒說話,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然現在事關社稷,關係到四國的所有利益,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勢,同樣,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卻不可以嘲笑時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個心繫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頗得你主之風,什麼齷齪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顯得大義凜然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繼續道:「兩位陛下既然肯來至此處,說明你們已經有了與我方談判的心理準備,我方開出條件,你們裹足不前,更反過來嘲笑我方虛偽齷齪——試問,在這場內亂爆發前,兩位又做了什麼?一位以賀壽為名行私謀之事;一位則與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兩位分明都已經預見了這場大亂,一個袖手旁觀,一個推波助瀾。袖手旁觀者並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瀾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需說什麼商人要守誠信這樣的話語?究竟是誰更虛偽?」

  一番話,說的是毫無停頓,流暢無比,句句擲地有聲。

  一時間,室內靜靜,眾人皆無言。

  姜沉魚不禁想到,難怪當年昭尹會派薛采出使燕國,本以為他只不過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這種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舌戰雙雄,詞多冒犯,難道就不怕兩位皇帝真的發起火來將他治罪?他有什麼樣的依持?又是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要這樣幫璧國爭取利益?為什麼要聽從姬嬰的話?

  「既然都是利益,就沒什麼不可以擺上來談的。燕王雖然看不上荒島小國,但就不想知道程國秘不外傳的鍛造冶鐵術?燕之所以為泱泱大國,除了人才濟濟之外,更因為虛心接納眾集所長,可以自強自給,但絕對不是剛愎自大;而宜國的商販之所以能遍佈天下,有陽光的地方就有宜國的商舖,難道不是一點一滴權衡得失的爭取來的?如今你在此放棄了七成降率,它日,你也許就會放棄更多。築譚積水,連續千日;決堤山洪,卻是一瀉千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說到這裡,忽然沈默了,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程國的這場奪嫡之亂,與我們三方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但於程國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體現在『一語滅天下』,而是『一言救蒼生』。」

  姜沉魚細細咀嚼著這最後一句話,不禁有些癡了。

  誠然,要想殺一個人,對帝王而言實在是太容易了,他們動動嘴皮,就可判人生死,滅人九族。然而,那樣的威嚴是強大的,卻也是可怕的。比起毀滅,人們更敬仰「寬恕」。

  今日,此刻,在這個暗室之中,他們談判的結果將直接導致程國的將來。他們無情些,帝都就一場血雨;他們仁慈些,則有麗日晴天。

  這樣的關鍵時刻,個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確是要摒棄的徹徹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薛采,沒有錯。

  姜沉魚將目光轉向姬嬰——公子,也沒有錯。

  得出這個結論後,她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平靜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煙消雲散。

  而赫奕,顯然也被這番話說服了,沉吟許久後,道:「你們想怎麼做?」

  「很簡單。」這回,終於輪到姬嬰說話,「快刀斬亂麻。」

  「怎麼個斬法?」

  「齊三國之力,迅速扶植程國一位王孫成為下一任程王,處死叛黨,平定內亂。」姬嬰的語調並沒有加快,依舊如平時一般從容,然而,隨著這樣一句話,室內的氣氛更肅穆了幾分。

  彰華問道:「你想扶植誰?」

  赫奕輕哼道:「肯定不是頤非了,否則他何需如此大費周章。」

  彰華緩緩道:「頤非的確是個人物,表面看似荒誕不羈,但胸懷大志,可惜,聰明的過了頭,也任性的過了頭。以他的實力,本無需裝瘋賣傻,但他卻偏要,或者說嗜愛特立獨行。這樣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卻絕對不能當帝王。帝王,要必須捨得,捨得放棄自己的一部分特徵。不中庸,無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讓他當上程王,程國將來民風如何,難以想像。」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種好戰的性子,當上程王後,活脫脫是又一個銘弓,到時候頻頻開戰,不是給我們添麻煩麼?」

  彰華道:「不錯,涵祁是萬萬不行的。」

  赫奕道:「那麼只剩下了麟素。他雖然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體不好,當了皇帝後,雖然對子民無益,但也不至於變成禍害。也罷,就選他吧,咱們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的過上十年。」

  姬嬰微微一笑,忽然插話:「不。」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驚。

  赫奕強忍怒氣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麟素是萬萬選不得的。」

  「為什麼?」赫奕和彰華同時問道。

  「因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語音綻放在空氣中,卻宛若一道驚雷劈落,震的天崩地裂。

  然而,說這句話的人,卻不是姬嬰。

  只聽一陣格格聲從大廳中央的那把椅子上傳出來,燈光慢慢的上升——其實,不是燈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連同著椅上的燈也越來越高,燈一高了,照著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內也就越來越明亮。

  原來,椅子所擺放的地方是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此刻露出了一個直徑三尺的圓柱,圓柱上有一道門,而剛才那句話就是從這門內傳出的。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廳內還有另一個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嬰緩緩道:「不錯,我請兩位陛下下旨聲援支持其成為程王的人,就是——你還不出來?」

  吱呀一聲,圓柱上的門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出來。

  鴉般的長髮無風自蕩,像絲緞一樣披在身上,她伸出手來那麼輕輕一挽,露出明潔的臉龐——那是塵埃,都為之自慚形穢的美麗。

  而這一回,輪到姜沉魚出聲打破了一室寂靜:「頤……殊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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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0: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七章 窮途

  「主人!王府被包圍了,七千鐵甲軍已全軍覆沒!」

  「主人,豐饒侯和禁軍統領王伍都背叛了,現在正調轉矛頭對付我們!」

  「主人,我們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殺死了,素旗軍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營外示威,我們怎麼辦?」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頤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視線一片模糊,那些個下屬的臉,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每個字都聽的很清楚,但就是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靜靜地坐在畫舫上。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不喜歡陸地,他喜歡水流。

  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水這麼輕的東西,卻可以托住木頭,而人類碰到水,本來是會沉下去的,但有人卻學會了游泳……他被這些自然界裡神奇的事物所吸引著,廢寢忘食地鑽研,就想弄個明白。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妃子,偶爾皇帝會來她這過夜,不特別受寵,但也沒有冷落。父皇看見他對著湖水發呆,不太高興。每當那時,母親就會遊說他練武。

  母親說:「如果你練得一身好武藝的話,你父皇就會喜歡你了。」

  然而,他為什麼非要讓那個眼睛裡只有掠奪和殺戮的男人喜歡?同樣看見一隻鳥,他會關心鳥兒為什麼能飛,而那個男人所關心的只會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隻鳥最快的殺死。

  根本不是同個世界的人,沒有交集,也不會遺憾吧……

  於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活的很單純,也很快樂。母親很疼他,雖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練武博取皇帝的歡心,但終歸沒有勉強他。她出身商賈,娘家人沒有資格進宮探望,只能逢年過節送點東西,有時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時候是西島的柿子餅,她就喜歡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來偷偷的吃。

  拜母親所賜,他也開始喜歡那些各種風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歡的,就是糖畫。

  因為,糖畫只能冬天送進宮,擱置的時間一久,就會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開包裹看見裡面有糖畫,他和母親就會第一時間躲到小屋子,避開別人的視線,只有母子兩個人,分享著一個糖畫……那樣的時光,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軍從燕國的疆土上灰溜溜的撤回了帝都,父皇為此大發雷霆,而當夜,無意中路過母親的院子時,聽見母親在唱歌。

  其實母親一直是個很會隨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來臨幸的日子裡,她就繡繡花,唱唱曲,據說父皇當年就是因為在街上聽見她唱曲,所以才點她進的宮。

  唱曲也許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她唱的太快樂,而且歌詞是:「南方的燕子啊,你歸來時可否帶來了他的訊息?」

  父皇因為打輸了仗,正在氣頭上,再加上聽見「燕」字,當即怒不可抑地衝進去,解下腰間的鞭子就朝母親打了過去。

  母親發出的尖叫聲,令得在隔壁房間裡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嚇了一跳,連忙打開門時,看見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瘋狂的抽打母親的畫面。

  母親在地上不停的翻滾,痛苦呻吟,卻不敢求饒。

  他被那樣的畫面嚇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應該阻止,於是撲過去想攔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卻掠過他的雙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記的力量與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疼痛滋味,到現在,身體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的撞到母親身上。

  父皇回頭看了眼堆滿木頭的房間,更加生氣:「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麼鬼東西,除了發呆就會雕木頭,一點用都沒有,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我要有個能幹點的兒子,何至於今日敗成這樣!」

  父皇怒衝衝的走進那個房間,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妖嬈飛舞的火光,看著火光裡被無情吞噬的木頭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就此被一點點的、慢慢地燒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懷抱中的母親的呻吟聲,停止了。

  他呆滯的低下頭,看見的是已經沒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畫,那是一隻鳳凰的身體,腦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紅了一半。兩相對比下,觸目驚心……

  頤非回憶到這裡,疲憊的閉了閉眼睛。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飄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她,她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她說,她好害怕陸地,因為,地面又冷又硬,當鞭子抽下來時,她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夢見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絕。

  那個夢反反復複,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為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望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繫舫,出入皆以車馬代步,儘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唇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慢慢的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奮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伸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珮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的湧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的傳入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絲毫沒有猶豫的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衣袖,抬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輪彎月,無限淒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光和沸騰的交戰聲。

  他凝望著那些跳躍的,彷彿來自幼時記憶裡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還給我!」

  他脫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入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柔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密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

  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里長街,變成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望著下方的戰場,面色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肉,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血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身影,半響,薄唇輕啟,說了兩個字:「放箭。」雖然沒能生擒有點遺憾,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陪那個似乎不知疲倦的戰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揮下,卻有個聲音從身後急促的響起:「住手!」

  雲笛回身,見兩旁侍衛全都俯身叩拜,來者身披皮裘,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慮。

  不是別人,正是麟素。

  他當即也俯身參拜:「屬下拜見大皇子。」

  麟素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叱道:「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生擒無望,耗時已久,我方軍隊越來越少,所以……」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麟素因為動作太過劇烈,忍不住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他是本王的弟弟,親弟弟!你……你們若殺了他,我就砍你們的人頭!」

  「可是公主有命……」

  「你們是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眾將士一時無言。

  麟素緩了口氣,走到窗邊,望著下面的廝殺,不忍睹視的閉了下眼睛,轉頭道:「你們派人與他交涉,只要他肯歸順,不但不會有生命之憂,還能繼續當他的王爺,而且……」

  話還沒有說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動弓弦,只聽嗖的一聲,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場內涵祁的咽喉,涵祁發出一聲長鳴,撲地從馬上倒下去。

  麟素睜大了眼睛,涵祁的馬受到驚嚇,竟從涵祁的身體上踏過,一時間血肉模糊,鮮血飛濺,整個場面觸目驚心。他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呆滯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殺了他?」

  弓箭手丟掉手裡的弓,屈膝跪下:「屬下是為了殿下著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沉聲道:「你,殺了他!」

  那弓箭手卻毫不慌張,重複道:「屬下是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氣急,抽過旁邊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雙手突然伸過來,輕輕的托住他。他不會武功,因此,只覺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頭,攔阻他的,乃是雲笛。

  「雲笛你幹什麼?!」

  雲笛淡淡道:「殿下勞累了一夜,該回去休息了。」

  「什麼?」麟素震驚。

  雲笛提高聲音:「城中此刻大亂,殿下萬金之軀,可千萬別受到什麼損害才是。來人,護送殿下回宮!」

  「等等!雲笛,你——你——你敢如此對我?」

  雲笛微微一笑,但笑容裡卻有很冷酷的東西:「公主正在宮中等候殿下,有什麼話,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說。」說罷揮了揮手,幾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強行將他拖走,一路隻聽到他的驚叫聲、斥駡聲和不連續的咳嗽聲。

  軍師皺了皺眉道:「這樣好嗎?不管怎麼說,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僅存的一位皇子,開罪了他……」

  雲笛挑起眉毛,「軍師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以為,現在程國之內,是誰說了算話?」

  「當然是公主,但是公主畢竟是個女子……」

  雲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當不得這個『王』字麼?」

  軍師啊了一聲,如夢初醒,震驚的摀住嘴巴。

  雲笛看著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潰不成軍被一一射殺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劍,霜刃今終試。公主,你勝利在即,可解脫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難言惜痛,難言悲傷。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軍隊出賣,強行帶回王宮以保護為名,實則軟禁的麟素,凝望著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宮女捧來美酒點心,放到一旁的幾上,再輕輕地退出去。

  他看著雕有雙蛇奪珠圖案的酒壺,眼底升起了一系列變化,有恐懼,有猜忌,有憤怒,但最終,一一沉澱成了傷感。

  他慢慢地朝那壺酒伸出手,指尖不停的發抖,遲遲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離,但足足耗費了半柱香時間才碰到。

  壺身輕斜,琥珀色的美酒帶著濃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著杯中的液體,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最後長長一嘆,道:「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說著,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氣的將酒一口飲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啪的落地,落地不碎,順著地勢滾啊滾,滾到一人的腳邊。

  那人輕輕的走進來,長長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腳步,輕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幾旁,恍惚的看著她,她的臉龐朦朦朧朧,有些清晰,卻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畫面——

  十年前,那少女從門外走進來時,也是這樣的。

  一步一步,那麼緩慢。

  當她離自己只有一步遠時,會突的撲過來,抱住自己,嘶聲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遠外,不再靠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於是他笑了笑,開口道:「一切都如你所願了?」

  那人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他笑的越發厲害,一邊笑一邊咳嗽:「你殺了涵祁,也殺了頤非,連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情。你的心願全部實現了?現在你是來殺我的麼?哦不,我忘記了,你已經把毒酒賜給我了,那麼,你是來看我怎麼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後,才輕輕道:「頤非……逃掉了。」

  「是麼?那真是可惜……不過沒關係,一個大勢已去、窮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實權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過是時間的遲早問題罷了。」

  「大皇兄……」那人開口,終於跨過了最後三步的距離,來到他面前,然後,慢慢地坐下,將頭靠到他的膝蓋上。

  膝上一沉的同時,原本冰涼的軀體因為感受到了對方的熱度而變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的想:他竟然沒有辦法討厭這個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現在被毒死,他都無法去怨恨這個人。她的腦袋往他腿上一靠,心裡某個已經死掉的部位就又掙扎著活了過來。

  頤殊……頤殊……頤殊啊……

  他緩緩的伸出手,落到她的頭髮上。她有一頭無比柔滑的長髮,如同冰涼的絲緞,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你把父皇怎麼了?」

  「我砍掉了他的雙手雙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頭,扔進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聲音很輕很軟,在說起這樣的事情時,甚至沒有絲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讓我殺了他?讓他快點結束痛苦?」頤殊呵呵的笑了起來,「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絕不可能。」

  於是麟素閉上了眼睛。

  頤殊抬起頭,仰望著他的臉,低聲道:「你心疼他?你到現在還心疼他?」

  麟素聲音頹軟:「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有他那樣的父親嗎?」頤殊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揪住他的衣服,嘶聲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麼!都對我做了些什麼!野心膨脹妄想吞噬燕國也就罷了,實力不如人家輸了本就正常,可他卻把這些都怪罪於身邊的人,於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頤非的娘;我們的母親也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就被打入冷宮,鬱鬱而終;還有我!還有我!」她的手改為去揪自己的衣衫,顫抖著,淚如泉湧,「什麼程王最寵愛他的女兒,什麼頤殊公主在程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些別人看來風光無比的事情,其實是他掩飾罪行的遮羞布!他色慾熏心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他強暴了我!他強暴了我!他強暴了我!!!」

  麟素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兩顆眼淚就那樣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滑下去。

  依稀間,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無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的撲過來抱住他,嚎啕大哭,一聲又一聲的喚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帝王家,齷齪多。

  而他們,只不過是比別人更不幸,遇到一個禽獸不如的父親。

  頤殊抹掉眼淚,沉聲道:「所以,他現在的一切都是活該。我不會讓他那麼快就死的,我要他活著,一天天的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體,提不起絲毫力氣,內心,也已百孔千瘡。真想什麼都不理會的就此睡去。但偏偏,頤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嗎?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讓我暫時忘記掉一切不幸,只有你會毫無條件全心全意的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歡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澀一笑,「你難道不也最喜歡涵祁麼?」

  頤殊面色微變。

  「這樣的話,你對涵祁和頤非都說過吧?」

  頤殊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麟素卻不睜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樣的勇武,頤非那樣的精明,又怎麼會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呢?」

  「頤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報復,都是應該的。但是,你為了復仇,卻讓自己陷入了一個更可怕更污穢的漩渦——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頤殊的眼神尖銳了起來:「原來……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個對你有所幫助的男人,就會竭盡所能的利用,而你每次都會付上身體做為代價。將領、諸侯,甚至連它國的使臣,諸如江晚衣的,你也不放過。」

  「你是在說我是個蕩婦嗎?」頤殊的表情又冷了幾分,冷笑道,「你有什麼好指責我的?你難道就沒佔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傷……」麟素輕輕地打斷她,「有關你的那些事情,其實我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因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會讓我悲傷——父皇究竟把你毀到了什麼地步,不但讓你產生了怨恨,還變得這麼扭曲——頤殊,你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扭曲?」

  頤殊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麟素終於睜開了眼睛,用一種深深深深的目光望著她,一字一字道:「頤殊,如果時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話,我一定會去救你,一定去……」

  頤殊默然半晌,緩緩起身,居高而下的望著他,輕聲說:「但是時光不會回溯。」

  麟素的臉一下子變成了死灰色。

  頤殊轉身,長髮和裙裾都被風吹起,她就那樣踩著來時一樣的節奏,一步一步離開。

  麟素的身體慢慢地倒了下去,兩道血從他的鼻孔間流下來,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邊,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魚則一夜無眠。

  她在師走床邊守了一夜。

  昨夜,自頤殊公主出現,到最終公子與燕王宜王搭乘協議後,她和師走就被安排在這個院落的其中一個房間內。

  大概對蘆灣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後來江晚衣也出現了,為師走重新包紮了傷口,雖然斷掉的肢體無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碼,不會有生命之憂。

  姜沉魚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著守著就靠著窗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聽不真切,卻又確實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嶄新的被子有種粗糙的感覺,摩擦在肌膚上,難受的讓人心慌。

  因此,當沙漏流到寅時時,她終於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簡單的梳洗後,推開門,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濃的霧。

  霧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朦朦朧朧,恍如夢境。

  院子裡,沿著牆根栽種著很多花,花叢裡,依稀有個人。

  走得近了,辨認出來,原來是薛采。難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見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紅如血,花瓣細長反捲如龍爪,沉魚從未見過,不由得好奇的問道:「這是什麼花?」

  薛采聽到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華。」

  「啊,這就是《大乘妙法蓮華經》裡提到的彼岸花嗎?」姜沉魚也蹲了下去,邊觀賞邊道,「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真是種憂傷的花呢……」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慾無求——既是那樣,何來的悲哀?」薛采輕撇唇角,卻顯得頗不以為然。

  姜沉魚望著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麼?」

  「我在想——其實我們挺有緣分的,不是嗎?身在千里之外的異國,都能相遇。」

  「也許跟你真正有緣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魚擰眉,這個孩子真不可愛,她找他敍舊,他卻專門挑她的痛處紮。

  見她神色黯然,薛採收起了冰涼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客房:「那人死了嗎?」

  「你說師走?」姜沉魚搖頭,神色又黯了幾分,「雖保不死,但是……等他醒來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人。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強。」

  姜沉魚凝視著他,緩緩道:「對你來說也如此嗎?」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閃爍不定,最後將頭一歪,斜睨著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魚一怔。

  「別不承認,你每次看見我時,眼中都充滿了憐憫,露出那種類似菩薩一樣的慈悲表情,在璧國的皇宮裡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魚失笑道:「昨晚那麼黑,你也看的見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頭,目光在天上轉了一圈後,又重新落到她臉上,「不過,我覺得比起因為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所以也就無所畏懼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憐,更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

  「你說的那個某人,是我嗎?」

  「不然還有誰?」

  姜沉魚來了興趣,笑問:「我怎麼可憐了?」

  「金枝玉葉的宰相千金,卻嫁不成自己心愛的人,為了家族利益無奈進宮,放著好好的群妃之首不當,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島國當間諜,一路上危機不斷、麻煩連連,昨夜還連小命都差點送掉——你說,難道你不可憐?」

  姜沉魚聽出他話裡有話,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誰派殺手追殺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樣是眨眼,赫奕眨眼時總帶著絲絲溫柔,頤非有種獨特的刁鑽,但換諸於薛采,就變得難以描述的靈秀,有點點壞心眼,又有點點稚氣。

  ——任憑誰也無法對這樣的孩子生氣,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這麼可憐的一個孩子。

  姜沉魚也沒辦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來。」

  「那我就好心的帶你去看吧。」薛采轉身帶路,「跟我來。」

  姜沉魚只得跟著。彎彎曲曲的走了半天后,看見了一道拱門,薛采卻不直接過門,而是走向旁邊的矮牆,牆根處有塊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後衝她招一招手。

  雖然覺得此舉有點失態,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魚便也踩到了石頭上往牆那邊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氣。

  牆的那頭,是又一個院子。

  院子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石桌上擺放著滿滿一桌佳餚;佳餚也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坐在桌旁的兩個人。

  一人寬袍緩帶,如雲裡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別個,正是姬嬰和……頤殊。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在一起?而且還是這個時間!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姜沉魚縱然滿腹疑慮,也只能強抑下去,靜靜觀望。

  只見頤殊親手盛了一碗羹湯,捧於姬嬰面前,巧笑道:「這是吾國最有名的金風玉露羹,乃是取晨間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種珍貴配料烹製而成,甜而不膩,入口即化,舌齒生香,回味餘長。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氣爽。嘗嘗看?」

  姬嬰伸手接過,彬彬有禮的應道:「久聞其名,那麼嬰就不客氣了。」說罷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頤殊問道:「如何?」

  姬嬰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頤殊哈了一聲,挽髮道:「你怎知是我親手做的?」

  姬嬰放下羹湯,「公主要答謝我,自然會用最貴重的禮物,金風玉露羹乃程國皇室的不傳之秘,旁人向來是沒有口福的,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烹製。」

  頤殊捂唇吃吃道:「久聞公子口才之好天下無雙,犀利時如天工神斧,微妙時可霧中抽煙,而溫柔起來時,更是比春風還要醉人哪……」

  姬嬰淡淡一笑。

  頤殊忽靠近了他幾分,聲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這個羹湯給公子,其實還有第二種意思……」

  姬嬰揚了揚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頤殊一邊親暱地說著,一遍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了姬嬰胸口。

  姜沉魚頓覺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畫面,難怪薛采之前眨眼時,顯得那麼古怪和邪惡。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這裡將上演的是怎樣一齣戲,也知道這場戲最傷她,所以故意帶她來!

  太……太……太過分了……

  姜沉魚咬住唇,就要轉身離開,卻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衝她搖搖頭,做了個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魚又惱又氣,又怕發出聲音被對方發覺,只好繼續站著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因為無法裂的徹底,所以就黏糊糊的粘在了一起。

  而那邊,姬嬰並沒有推開頤殊,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過得片刻,揚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這句,自然也該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麼?」

  「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

  頤殊嬌嗔道:「原來公子嫌棄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說著,舉起粉拳輕輕地敲他。

  姬嬰抓住她的手,嘆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國之君,怕是再無這樣輕顰慢嗔的時光了。」

  頤殊停了笑,定定地望著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報答嗎?」

  姬嬰正色道:「公主給我的報答,在國書之上,已經寫的夠多了。」

  頤殊咬了下唇,低聲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很喜歡公主。」姬嬰說著,將她的手由原來的抓握,改為牽住,「像喜歡一個從磨難中堅強得站起來、走過來,失去很多、放棄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終不言悔的孩子。」

  頤殊沈默,許久後才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身體也跟著離開了。姜沉魚看到這裡,胸口的大石才勉強放下,隨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覺。

  之前頤殊挑逗姬嬰時,她只覺得憤怒,而看見頤殊被姬嬰拒絕之後,那種憤怒就轉變成了感慨——公子,拒絕人時,總是這麼的溫柔。

  溫柔的讓人難過。

  頤殊轉身,凝望著白霧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緩緩道:「我,也喜歡公子。因為,公子是唯一一個伸手幫我,卻沒有趁機佔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實是出自心甘情願。」

  姬嬰柔聲道:「你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願意,就再無男人可以佔你便宜。」

  頤殊慘然一笑:「拉一個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趕他們下去就太難了。」

  姬嬰沈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頤殊的眼睛因這四個字而重新綻放出了光澤,很慢很慢的重複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氣,高聲道:「沒錯!你說的對,從今日起,程國,我就是萬人之上,無人之下,再沒有人可以隨意玩弄我的尊嚴,主宰我的命運!我是程王。」

  姬嬰衝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幾比陽光更溫暖。

  頤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報答你?」

  姬嬰的眼角無法掩飾的抽搐了一下。

  於是頤殊開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紹其他幾道菜?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讓堂堂的程國君王為你下廚了哦……」說著,拿起勺子開始盛其他菜餚。

  姜沉魚看到這裡,釋懷地輕籲口氣。

  薛采立刻轉頭,用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看著她,涼涼道:「你的壞毛病又開始了。」

  「誒?」什麼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開始氾濫了吧?你很同情那個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幾個哥哥不清不楚,其實真的挺可憐的……」

  「看看,又開始在那扮菩薩了。」薛采嘖嘖道。

  姜沉魚忍不住羞道:「你為什麼取笑我?我難道不能同情她?」

  「當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肅,眼眸變得又是深沉又是陰冷,「因為,派殺手殺你的,就是這位可憐的值得同情的程國公主。」

  晴天一道霹靂,就那樣落到了姜沉魚心上。

  假山,石桌,佳餚……眼前的一切頓時模糊了起來,只有公子的白衣黑髮,那般鮮明。

  是頤殊派人殺她?

  是頤殊派人殺她?

  這一刻,姜沉魚想的不是頤殊為什麼要派人殺她,而是——頤殊要殺她,公子卻在幫頤殊!

  公子是知情的!

  連薛采都知道,公子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現在,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溫和的看著頤殊,與她說話,對她微笑。

  他甚至幫她成為了程國的女帝!

  情何以堪?

  這四個字從姜沉魚腦海中隱隱浮起,眼中一瞬間,就有了眼淚,不明原因,沒有來由,酸澀的可怕。

  「我……真的是這麼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魚低聲喃喃了一句,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而就在那時,一名侍衛從另一側牆外匆匆走進,附耳對頤殊說了些什麼,頤殊點頭,轉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嬰起身道:「內亂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是嬰過於打攪了。公主請自便。」

  頤殊深深地凝視著他,「大恩不言謝。」

  姬嬰沒再說什麼,只是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頤殊隨著那名侍衛快步離開。

  姬嬰這才慢慢的坐回到石凳上,輕輕一嘆道:「你們,可以出來了。」

  薛采一拉姜沉魚的手,她依舊是一幅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著他從拱門走進去。

  姬嬰的目光像掠過水面的清風一樣落到她臉上。

  姜沉魚的臉,慘白如霜。

  姬嬰有點責備的看了薛采一眼,開口道:「姜小姐……」

  姜沉魚突然打斷他,「頤殊為什麼要殺我?」

  姬嬰的嘴唇輕動了一下,但卻沒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簡單。因為那個女人看不得有別的女人比她更受歡迎罷了。」

  姜沉魚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姬嬰,輕聲問:「是這樣嗎?」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個月來,程國最出風頭最風光的女人是誰?」未等姜沉魚回答,他已自己說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東璧侯的師妹,他對你有求必應;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為你神魂顛倒;你還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獲得了絕世名琴和琴譜;你一場小小昏迷,滿朝官員紛紛送禮;你一夜不回,宜王親自去王府要人;不只如此,你還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對你表現出了與眾不同……而這些男人們,偏偏都是頤殊染指,或者企圖染指的,你覺得,她有沒有理由殺你呢?」

  姜沉魚一動不動的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的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玉,「這……不是我的錯。」

  薛采的笑容,因這一句話而瞬間消弭。

  姜沉魚直視著姬嬰,一字一字道:「這,不是我的錯……不是!不是我的錯!」她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杯碗掃落於地,哐啷哐啷,瓷器盡碎。連同那碗金風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從沒見過她如此激動,不由得面色微白,有點始料未及,又有點驚悸。

  姜沉魚的目光犀利的就像刀鋒一樣,看著滿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這種理由!就為了這種理由,就派殺手來取我的性命,讓我幾乎身死異鄉,與親人再無法相見,還害師走終身殘疾,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胳膊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魚。」姬嬰輕喚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然後,平靜了下去。但眼眸,卻變得更加悲傷。她凝望著他,用比風還要輕淡的聲音問道:「公子,為什麼你要幫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頤殊?

  其實,這個問題在昨夜,姬嬰已經說過。

  當椅子上升,頤殊從機關裡走出來時,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驚,而就在那時,姬嬰開口,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請諸位聲援公主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國之亂,與吾三國而言,非幸,乃難也。十年前的四國混戰,給各國都帶去了無比重大的損失,十年來,我們休養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應該是一鼓作氣繼續上升的階段,於各國而言,都宜靜,不宜動。宜王陛下,如果程國就此戰亂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繼續經商?要知道戰亂期間,只有一樣東西能夠賺錢,那就是——軍火。但非常不幸的是,軍火,非宜所專,它是程的特長。至於燕王陛下,程亂一旦開始,百姓流離失所,必定會大批搬遷,到時候災民婦孺老殘全部跑去燕國,趕之失德,留之隱患,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困擾吧?」

  「其二,程國目前,誰是軍心所向?涵祁?沒錯,他是名將。但他同時也是個眼高於頂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雖然多,不滿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貧民的將士,因此,他的軍隊雖然軍紀嚴明,但也遭人嫉恨。頤非?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有小謀略,無大將才。麟素?對舉國崇武的程國而言,完全廢人一個!所以,誰是軍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貴,禮賢下士,兵無貴賤,一視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樣樣不弱。呼聲之高,可以說,在程國,她是獨一無二。」

  「其三,程國目前,誰是民心所向?眾所周知,程王寵愛的是公主,百官巴結的是公主,子民愛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長們。」

  當姬嬰說完那麼長的三段話後,室內陷入一片靜默。

  許久,赫奕才出聲打破靜寂:「你說的都很動聽,但是,別忘記了,頤殊為帝,有個最大的缺陷,而那個缺陷,足以消抵她所有的優點。」

  彰華接了他的話:「因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沒錯。女子為帝,沒有先例。就算你能說服我們兩個,又如何說服天下?」

  姬嬰微微一笑:「女子為帝,沒有先例?那麼如何解釋女媧造人之說?如何會有共工氏與女媧爭帝之說?又如何會有女媧補天之說?」

  「那是傳說!」

  「沒錯,那是傳說。」姬嬰沉聲道,「然而,誰能說,現在就不可以再起一個傳說?如果一個女子,是僅剩的皇族血脈,且又能力才華樣樣在諸位之上,為什麼,她不能稱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麼就不能稱帝?別忘了,三位陛下,才是當今之世的主宰。」

  室內又陷入了靜寂之中。

  赫奕和彰華都久久沒有再說話,顯然已經陷入了複雜的心理鬥爭階段。

  這個時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會不進則退。

  於是,姬嬰長長的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公主,告訴兩位陛下,為什麼你,非要堅持稱帝不可。」

  始終只是面帶淺笑一言不發的頤殊,在聽到這句話後,朝前方走了幾步。幾個侍衛走進來,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風,然後又退了出去,將門窗全部關上。

  室內,依舊只有一盞孤燈,光影斑駁的照著大廳。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頤殊,就那樣,沐浴著昏黃色的光,伸手,輕輕的解開衣帶,脫去了外衫。

  赫奕和彰華全都表情大變。

  令他們吃驚的,不是頤殊竟然當眾脫衣的大膽行徑,而是當她脫去衣服後,那裸露的肩頭和胸口上,竟然佈滿了傷痕。

  圓的、扁的、長的、短的、深的、淺的,一道道,一條條,就像猙獰的蟲子,爬在她身上,又因為她的皮膚極為白皙,所以就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赫奕率先站了起來,驚道:「誰幹的?」

  頤殊面無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麼?程王?」這下,連彰華也快坐不住了。如意更是驚呼出聲:「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嗎?」

  頤殊揚唇一笑:「沒錯,我是。而且這些傷痕,都是他對我的『寵愛』的證明。」

  赫奕和彰華彼此對視了一眼,神色複雜。

  姬嬰道:「銘弓此人禽獸不如,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公主從七歲起,就受他淩辱至今,無法對人言說。諸位,就算不為時政,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你們兩位身為男子,難道要袖手旁觀?」

  當時姜沉魚站在一旁,從頭看到尾,心頭震撼,無法描述。不得不說,這一招實在太絕了。尤其是,之前,頤殊一直藏而不發,當她出現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脫衣服。視覺和思維的雙重刺激,令室內的氣氛頓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一種叫做「憐惜」的東西開始在四周蔓延開來,她一個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些男人,這些手握重權擁有無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備使命感與責任感的男人們。

  燈光落在頤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無不襯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傷痕就顯得越為可憐。

  沉魚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以抵擋這種美麗與柔弱相交織的巨大力量。

  而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華與赫奕在很長一段時間的震撼後,最終同意了姬嬰的要求——舉三國之力,扶頤殊為帝。

  沒錯,那就是昨天晚上發生在小室內的全部過程。姬嬰利用一個女人最原始的資本,打動了兩位帝王,取得了勝利。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說的那樣嗎?

  姜沉魚望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男子,用一種哀莫大於死心的聲音,重複問了一遍:「公子,為什麼,你非要幫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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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八章 軟紅

  姬嬰沈默著,薛采看看姜沉魚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姬嬰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嬰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姜沉魚,聲音輕柔:「沉魚。」

  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樣,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魚忍不住悲傷的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對這樣的稱呼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她發不出脾氣,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為什麼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聽出他用那麼溫柔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如同冰融了,煙消了,再也堅持不下去?

  愛的如此卑微,真讓自尊心難以承受。

  可是——即使這般難受,都不捨得放棄。

  姜沉魚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著姬嬰,低聲說:「我在聽。」

  姬嬰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著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著她,說了兩個字:「五年。」

  姜沉魚呆了一下。

  「給我五年時間,給頤殊五年時間,也給自己五年時間。如果你真的憤怒、並且怨恨的話,那麼,就用五年的時間來籌謀你的反擊吧。」

  姜沉魚睜大了眼睛,這下子,是徹徹底底的被震到了。

  姬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姜沉魚忍不住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頤殊此人,雖然緣慳命蹇,遭遇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不幸,從某方面來說,她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極深,陰險縱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顧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於我,並無虧欠,所以站在璧國的利益上,扶植她稱帝,是我最好的選擇;但她之於你,確有深仇大恨,你要復仇,無可厚非。」

  姜沉魚依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姬嬰見她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的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我之所以選擇讓她成為下一任程王,除卻昨夜所說的三大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魚輕側了下頭。

  「女人稱帝,所要背負的責任更重,相對的,難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無事發生,那是萬幸,但是,一旦出了點差錯,就足以千夫所指萬夫唾棄。程國雖是隔海孤島,土地貧瘠物質匱乏,可他們擁有第一流的技術,而那些在戰亂時足以決定勝敗、在太平時亦可造就無窮利潤的瑰寶,才是聖上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話,五年,再過五年,待得璧國一切準備就緒,聖上必定會向其開刀,而對於到時候的我們來說,還有什麼藉口會比——女子執政,更好?」姬嬰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和處理這件事情,唯一明確的是,那絕非高興,「並且,這個女人可以被指責和唾棄的地方,又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為無法沉下去,也無法脫離上岸,所以變得很浮躁。其實她並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經過這麼多天的磨練,她不會還單純的認為政治可以純粹,任何「鋤強扶弱」的光輝旗幟下麵,藏汙納垢的行徑都罄竹難書。可是,隱隱猜到,和真正聽到,卻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在得知派殺手刺殺自己的人,害師走那麼慘的人就是頤殊時,她很憤怒,但現在聽到姬嬰幫助頤殊的真實原因時,卻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頤殊,也許是姬嬰,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麼人生不可以活的單純一切?

  為什麼要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就像姬嬰此刻,握著她的手,無比誠懇的向她解釋這一切時,也許最大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她,憐惜她,而是——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那麼,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同一陣線時,公子,就會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讓她崇拜卻又同時感到害怕的智慧,來對付她呢?

  姜沉魚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去面對。

  「沉魚。」姬嬰第三次,喚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的,不是嗎?」

  「我是個傻瓜……」姜沉魚低低道。

  姬嬰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你只是還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實知道怎麼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魚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在這個圈子裡註定了無法生存?」

  姬嬰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會。」

  姜沉魚淒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姬嬰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沉魚,你心軟,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動,又很樂於助人,這些都是你的優點。而這些優點,雖然很柔軟,但絕不軟弱。」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

  「你的聰明並不在於比別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利害更透,而在於你非常擅於把握尺度。你具備這方面與生具來的驚人直覺,能不爭時就絕不爭,但一旦爭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決心了要對付誰,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牽連無辜,不傷及根本,不放棄原則;而你一旦決心要幫誰,也同樣強大與可靠。沉魚,這是你的優點。」姬嬰說到這裡,凝眸一笑,「這優點是獨一無二的,是令我,也為之豔羨的——因為,我要學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卻天生就能擁有。」

  姜沉魚的聲音開始發顫:「公子……」

  「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告誡你的,只有兩個字——等待。」

  白霧在他身後依稀縈繞,姬嬰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於是姜沉魚的心,就融化得徹徹底底,再無顧慮,再無保留,她流下淚來:「我發過誓……」

  姬嬰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發過誓的……在那些殺手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師走時,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記住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要記住師走那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姜沉魚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頤殊,哪怕她曾經有多可憐,現在對天下來說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諒,她僅僅是出於那麼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殺我!所以,我絕對不原諒!」

  姬嬰溫柔的看著她,順著她的話說道:「那麼,就開始好好的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牽連無辜的報仇吧。」

  姜沉魚抬起濕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權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樣的威脅之後。」姬嬰眼底,彷彿有什麼東西劃開了,讓他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的憂傷了起來,「其實,我有點羨慕。」

  「為什麼?」

  「因為,等你到了我這地步時,就會發現——」姬嬰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任性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奢侈了,奢侈的根本擁有不起,也不被允許。」

  晨間的風吹拂著他的白袍,他的黑髮一直往後飄啊飄,落到姜沉魚眼中,化成了寂寥,彷彿他隨時都會融化進霧色當中,不復存在。

  她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慾望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公子,好想抓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不會消失,確實他屬於自己,徹徹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樣,拚命的,緊迫的、浮躁的,難以控制的想得到!

  於是,姜沉魚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嬰微微驚訝的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他彷彿就知道了她想說些什麼:「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麼的猛烈,以至於儘管姬嬰想要攔阻,她還是不計後果的說了:「我仰慕公子!」

  姬嬰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古怪,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反而難以解讀。

  一旁的薛采,難得一見的露出了尷尬之色,默默的轉身,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住,回頭繼續觀望。

  姜沉魚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氣把所有的話全都說了出去:「我,仰慕著公子。像畏懼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學武的劍客,仰慕一把絕世名劍;像守候三季的農夫,仰慕果實纍纍的秋收;像初長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經歷風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開;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歸來……我啊,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嬰靜靜的聽完,久久的凝望,最後開口緩緩道:「謝謝。」

  姜沉魚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氣和激情隨著那番表白的傾訴完畢而逐漸冷卻與消退,人一旦冷靜下來,後悔就會開始冒頭。尤其是,姬嬰的那兩個謝謝,無疑是一道聖旨,溫柔卻又徹底的宣告了這場告白的失敗。

  剛才為什麼就那麼衝動的、不計較任何後果的把這番話說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謝謝已經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應。

  可是,還是說了。

  那麼,既然說了,就不許後悔。

  要抱著明天我就會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許留下任何遺憾、不允許顧慮任何忌諱這樣的覺悟,然後,絕對不後悔。

  姜沉魚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抬起頭來,注視著姬嬰,揚唇一笑:「所以,因為公子擁有了這麼美好的、溫暖的仰慕,就請,不要覺得孤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連說了三遍最美好,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姬嬰一向平靜的鮮少變化的臉,頓時像被什麼東西敲碎了,露出悲傷、感動、自責等情緒來,正在動容,身體突然一震,伸手摀住自己的胸,彎下腰去。

  姜沉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連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麼了?」

  姬嬰用力的抓著自己的衣襟,臉色慘白如紙,額頭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過氣來,瞳孔也開始渙散。

  姜沉魚驚恐道:「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難道!難道那羹湯有毒?」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頤殊給公子下毒了!正要轉身去找頤殊,薛采走過來,一把將她推開,伸手從姬嬰懷裡摸出個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他嘴裡倒。

  姬嬰吞下藥後,微微舒緩,但依舊面如死灰,痛苦的說不出話,只能疲軟的看了薛采一眼。薛采會意點頭道:「我這就去找侯爺!」說罷,匆匆跑掉。

  過不多會兒,江晚衣飛快出現,身後還跟著兩名侍衛。姜沉魚尚未來得及問他任何問題,他就已先命令侍衛將姬嬰抬入房中,然後摒退了所有人,將門由內關緊。

  姜沉魚抓住薛采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怎麼了?」

  薛采的回答無比簡練:「生病。」

  姜沉魚的心為之一沉:「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這樣病了很久嗎?」

  薛采沈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怎麼可能不知道?」也許是她的語氣過於著急,薛采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將她的手摔開,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而且,他這個病,自我跟著他之前,就已經有了。不過是一直藏著瞞著,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姜沉魚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什麼都聽不進,看不見,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腦海裡,無比鮮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魚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濃霧遲遲不散,期待中的陽光沒有出現,今日,竟是一個大陰天。

  風有點涼,之前沒想到會出來那麼久,因此臨時披上的衣衫很單薄,她揪緊了外套,感覺雙腿麻木,手腳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後,進另一間屋取了件披風出來,丟到她身上。

  當姜沉魚為此愕然時,他別過臉,裝作若無其事的說道:「這是公子的披風,便宜你了。」

  披風裡,果然帶著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魚捧著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不知遭受著怎樣的折磨,就一陣心酸。

  很茫然,很焦慮,很擔憂,很悲傷……彷彿這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重重疊疊的壓在了她身上,痛苦的幾乎麻木。

  而就在那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江晚衣走出來,對那兩名侍衛吩咐了幾句,剛待轉身回去,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問道:「公子怎麼了?他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了?」

  江晚衣猶豫了一會兒,謹慎道:「他好點了,你別太擔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間變成那個樣子?他這樣病多久了?嚴重嗎?那小瓶子裡的是藥嗎?為什麼吃了藥還不見好呢?」她越說越焦急,最後幾乎詞不擇意,「真的和頤殊無關嗎?是不是有人給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脅他嗎?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斷她,「淑妃娘娘!」

  姜沉魚一驚,這個稱呼仿若一記重鎚,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時,亦把種種情緒一敲而散。

  她瑟縮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閃而過,轉身正想進屋,袖子卻被扯住。他無奈回頭,看見的是姜沉魚怯生生的目光,難以描述的輕軟,卻像無數根絲線,足以將任何人都束縛住。

  姜沉魚就那麼楚楚可憐的看著他,扯著他的袖子,手指不停的抖啊抖的,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請……告訴我吧……」停一停,喚道,「師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變,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因為,姜沉魚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豆大的眼淚,在純淨的好像用墨線勾畫出來的睫線處凝結,然後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膚又更顯蒼白。兩相對稱下,煥發出一種驚人的柔弱之美。

  「師兄,請告訴我,我真的、真的很擔心,求你了,求求你,師兄……」她哭的泣不成聲。

  江晚衣的臉由白變青,又從青轉白,最後長嘆一聲,低嘆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魚睜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聲,「先天遺傳。他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個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魚想到了兩年前父親的壽宴上她所聽聞的有關於姬嬰的事情,他母親就是那陣子去世的,難道,現在又輪到了公子?

  「那麼……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魚連忙握住他的手,急喚道:「師兄!」

  江晚衣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回答:「公子頑疾已久,又加之銖累寸積,過度操勞,氣滯血瘀,炙火炎心,已無可根治,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溫陽補氣、左以扶正……」

  「我聽不懂……」姜沉魚喃喃,「師兄,你說的這些詞,我都聽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傷之色,緩緩道:「也就是說,若他能不理會任何外事靜心調養,也許還能有五年壽命。」

  「那麼,如果不能呢?」

  「不過一年之期。」

  姜沉魚頓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襲來,然後,硬生生地將她整個人從頭撕裂到腳。

  她雙眼一翻,向後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識地伸手去救,結果就是連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連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後舒了口氣,對薛采道:「她只是受驚過度,昏闕了。」

  薛采在姜沉魚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給我挪開!看著這麼瘦,竟然這麼沉,壓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衛將她送回房間,再折返回姬嬰的房間時,就見姬嬰靠躺在榻上,雖然面色猶灰,但眼睛卻恢復了清澈。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姬嬰望著他,輕輕一嘆:「你不應該告訴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又道,「但是,當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叫我師兄時,我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對不起……」

  姬嬰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換了話題:「我真的還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無奈的攤手:「那得要你靜心修養……」

  「那麼就當做有五年吧。」姬嬰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為之氣結:「公子!」

  姬嬰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晚衣,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江晚衣走過去,將一隻瓶子遞到他手中:「這是我所能配製出的最好的一種護心丸,可解你病發時一時之痛。但是,這些藥都只能治標不治本……聽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嬰凝視著那隻晶瑩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滅滅,「可是,十丈軟紅,我這一生,時光太短,而牽掛……卻太長……」

  是多少年前,在一場春雨中遇見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濕漉漉的頭髮,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顏一笑,人比花嬌豔;

  是多少年前,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場大雪覆盡萬物,滄海桑田,從此再無所謂天堂人間;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見一株梨花,隱隱約約,隔若浮生,卻最終,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軟紅。

  他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虧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幫幫我。」姬嬰如此道,「給我五年吧。我不貪心,五年,就夠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來。

  ***

  圖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銘弓於壽宴日,傳旨禪帝位於公主頤殊,燕王彰華聯宜王赫奕同登帝台,為伊加冕,風光一時無雙。越日,璧使起航歸返。

  四國自此進入新篇章。

  「虞姑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啟程了。」李慶走至姜沉魚門前稟報。

  姜沉魚點了下頭,環顧房間,該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還未裝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驛站住,已有十日,這十日裡,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隨同李慶一起負責使臣們的衣食住行,但她心裡清楚,自己是以怎樣的一種絕望心態在不動聲色。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出發回璧國了。原本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也因為發生在姬嬰身上的噩耗而變得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大千世界,時光荏苒,但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於她而言又會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麼久以來,她所做的每個決定,她所一直為之努力的堅持,不都是為了能靠姬嬰近一點、再近一點麼?

  當那個目標一旦消失,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儘管意志如此消沉,但當事件擺到她眼前時,又無法棄之不顧,所以,還是每天都去跟李慶商討回航事宜,聽底下的廚娘們抱怨嘮叨,接觸父親的線人們,答應他們一些諸如補充資金、人手之類的要求。

  然後,爭取更多時間的與公子相守。

  公子其實是個很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裡,她發現並證實了這個事實。

  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摺子,做不完的決議,他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對他提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卻無時無刻不顯得那麼從容。語速從來不會加快,笑容也從來不會消失,但是,那一個個的麻煩、意外、請求,就在他的一頷首、一揚眉中,瓦解冰消。

  當姬嬰處理那些事情時,都會默許沉魚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處事之道,於是就學的很用心。而同樣留在公子身邊的,還有薛采。

  薛采很少說話,可只要說話,每次都能把人氣得夠嗆。有時候,她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驕傲小神童,但當他不說話時,低垂著的眉眼卻又顯得那麼靜默,帶著難以溶解的悲涼。每每那時她就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任何無禮的話,然後越來越喜愛他。

  那樣的孩子,也難怪燕王會對他青睞有加。當姜沉魚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時,忍不住還在想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一人從燕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兩人面對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頤殊!

  姜沉魚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燕王這裡碰見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經成為了程國的女王。可看她的著裝打扮,還是極為隨意,身後也沒有跟隨從。是獨自前來的嗎?

  頤殊默默地打量著她,姜沉魚抿唇,後退一步,抱著琴行了個半禮:「阿虞拜見程王陛下。」

  頤殊揚唇一笑,「虞姑娘多禮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嗎?他就在裡面……不過,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此言正中姜沉魚的下懷,她倒想聽聽,此人對她究竟還有話可說。當即跟著頤殊拐了個彎,走到後院的一株柳樹下。

  風拂柳絲,蕩過湖面,撩撥起,漣漪無數。

  頤殊凝望著那些漣漪,彷彿癡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了半天,以至於姜沉魚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

  頤殊目光一悸,回過神來,再看向她時,就帶了淺淺笑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伸手接過,掀開蓋子,一股奇香撲鼻而至,裡面盛著滿滿一盒子的藥膏,色澤黝黑,光亮異常。

  「這是鴉玉。」頤殊解釋道,「可接骨續筋療傷,乃吾國的秘寶之一。」

  姜沉魚點頭道:「一個以殺戮聞名的國度,其療傷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說的不怎麼客氣,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因此頤殊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時,姜沉魚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洩露了,雖然不知道是誰洩露的,又是怎麼洩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頤殊分明是在用這兩個字在暗示她、警告她,企圖粉飾太平。

  姜沉魚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頤殊嫣然道:「幸好也沒有釀成大錯,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釀成大錯?」姜沉魚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一隻手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對陛下來說,完全不算什麼嗎?」

  頤殊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算。也許說起來會有些殘酷,但是,娘娘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姜沉魚想起了那個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殺過人,且殺過很多很多個人,就會知道,想要對付誰,想要誰死,誰不讓我高興了就讓他比我更難過——這些,都變成了非常簡單與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我讓娘娘不高興了?」

  頤殊抿著嘴唇,自嘲的笑笑:「其實我很慚愧,不過如果再來一次,也許我還會那麼做。我說了,當你經歷過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後,道德啊倫理啊什麼的,對你來說就會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為我梳頭,梳掉了一根黑髮,我就可以為此毫不憐憫的掌她嘴巴;宮人與我對弈,吃了我的一顆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腦袋……所以,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卻成了我被某個男人在床上拒絕的理由,那麼,想要她死,也就變得不是那麼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的說出這些事情?」姜沉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頤殊可以不承認,更不必主動提起,但她卻約了她,說了這些肺腑之言,為什麼?

  頤殊挽挽頭髮,風情萬種的一笑:「做都已經做了,有什麼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況,現在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消失了,不是嗎?你不是東璧侯的師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麼,他用你當理由來拒絕我,顯然只是藉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沒有了,我就開始發現,我挺欣賞你的。坦白說,你以王妃之尊竟然會親自前來程國,的確是大膽之極,卻也瀟灑之極。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你覺得呢?」

  姜沉魚靜靜地看著她。

  頤殊朝她友好的伸出手。

  姜沉魚看著她的手,然後,把鴉玉的盒子蓋上,將它遞還給她。

  頤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錯愕表情。

  姜沉魚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的,永遠不會。謝謝陛下的藥膏,不過,我想我的影士已經完全用不上了。」說完,轉身離開。

  頤殊愣愣地拿著那盒藥膏,丟也不是,留也不是,當即怒道:「姜沉魚!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來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錦衣玉食一帆風順的長大的你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鄙視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親也是個衣冠禽獸,如果你的母親懦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保護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對你好只是為了當皇帝,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還可以這麼清高這麼在乎一個底下人的生死這麼的滿口仁義道德這麼……」

  姜沉魚突然轉頭,盯著她,沉聲道:「我拒絕你,不為鄙視不為嘲笑更不為看不起。」

  頤殊呆了一下。

  姜沉魚道:「我只是純粹的不喜歡你罷了。」說完,繼續前行,這次,再也沒有停步回頭。

  公子說,她需要等待。

  公子說,她可以任性。

  她實力不夠,報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並不代表就是淡化,並不意味就是妥協,一盒鴉玉換不到師走今後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這樣的和解。也不接受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  母親曾說,不要輕易的去討厭別人,因為,讓對方受傷的同時,自己也會變得狹隘。

  母親說,做人要寬容。

  但是,為什麼不可以討厭?為什麼就一定要原諒?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薩,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所以,她選擇討厭頤殊,絕不原諒!

  姜沉魚抱著琴回到燕王門前,如意正好推門出來,看見她,驚喜道:「虞姑娘?你來求見我家聖上麼?我這就去通傳——」

  姜沉魚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說話就好。」

  如意歪了歪腦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為什麼抱著琴來?啊!難道是特地來彈琴跟我們告別的?」

  姜沉魚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給你搬凳子!」如意說著匆匆跑進去,不一會兒,連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來。姜沉魚將琴擺好,坐下,想了想,彈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搖、弦提、聲流。

  山之莊嚴、水之清涼,風之輕柔,情之萌動,都在她指下一一撥來。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雲霧之繚繞,韻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樂起,一曲畢,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動彈,等他回過神來,意識到琴聲怎麼沒有了時,就發現面前的桌凳已空,哪還有姜沉魚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舊擺在案上。

  「誒?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華已在屋內道:「別喊了,她已經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帶走啊!」

  「她沒有忘。」

  「誒?」

  彰華長嘆一聲,低低道:「她此次前來,就是為了還我這把琴而已……」

  如意睜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這時姜沉魚已回到了璧國的驛所。

  才剛一進院,就聽到一句話:「真狡猾。」

  轉頭,見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華前面,旁邊再無第二個人。她不禁揚眉:「你在跟我說話?」

  「除了你,還會有誰?」薛采扯唇冷笑,又說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采丟下花,站了起來,直視著她:「你為什麼要把琴送還給燕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為璧國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傳揚出去,會遭人非議。」

  「恐怕不只如此吧?」薛采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那你以為我是何用意?」

  「以退為進。今日你還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問他求取其他東西,他就無法拒絕。」薛采眨了眨眼睛,「這一步絕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魚轉了下眼珠,也笑了:「隨你怎麼說都好。」

  「所以我才說你狡猾嘛!」

  「彼此彼此。」兩人說著,並肩前行。

  姜沉魚想了想,問道:「那日你到底送給燕王的是什麼禮物?為什麼他看了禮物那麼震撼?」

  薛采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魚忙道,「你可別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訴我,我就去直接問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訴我的。」

  薛采眼中的亮光湮滅了,哼了一聲,低聲道:「紅顏禍水。」

  姜沉魚假裝沒聽見。

  於是薛采只好回答了:「我送給他的,是一種蝴蝶,名叫『舞水蝶』。」

  「蝴蝶?」不得不說,這個答案太出乎意料。

  「燕王喜歡蝴蝶,各種各樣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麗的一種蝴蝶,顧名思義,它生長在水旁,喜歡潮濕,因此,只在程國境內有,而一旦離了生長地,就會死亡。燕王花費了多年功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裡時,也都死了。所以他這次就親自來程國抓。」

  「簡直匪夷所思。」

  「其實我覺得沒什麼奇怪的,身為一個帝王,壓力太重,責任過大,如果不找點什麼樂子寄託一下和發洩發洩,很容易就崩潰。所以,對燕王而言,他迷戀上了美麗的蝴蝶;對燕國的臣子而言,他們英明的君王有個無傷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歡喜。」

  「等等,你說那種蝴蝶一旦離開產地就會死,可是你卻送了活生生的給他?」姜沉魚抓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點頭:「沒錯。」

  「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連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采說到這裡,不屑的扯了扯唇角,「所以說之前燕王之前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裡就回去獻寶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死掉,找遍了原因,以為是吃的東西不對,氣候不能適應等等。笨死了……」

  姜沉魚頓時默然。

  本以為薛采遭遇巨變會性情大變的,結果,變是變了,只不過是變得更加刻薄了。

  兩人正說著話,李慶從花廳的窗戶裡看見他們,立刻迎出來,壓低聲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裡面等你半天了。」

  姜沉魚微微一驚,連忙撇下薛采走進花廳,只見赫奕果然坐在廳上一邊喝茶,一邊與奉茶的侍女說笑,見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姜沉魚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戀了半天,才收回來,感慨道:「小情的茶泡的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後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姜沉魚笑道:「陛下如果喜歡,以後可以多來璧國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為陛下奉茶。」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為定了。」兩人對望而笑,笑著笑著,赫奕卻笑不出來了。

  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視著她,緩緩道:「我為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姜沉魚的睫毛不由得顫了一下,「陛下終於知道了啊……」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聲音是難以描述的一種輕軟,但聽入耳中,就變得很沉很沉,「知道的好遲。對不對?」

  至此,還能說些什麼?姜沉魚只好道:「對不……」

  赫奕伸出手指,輕輕的搖了搖:「你不需要說對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強施於人。該道歉的人……是我。」

  姜沉魚凝眸而笑,柔聲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為……陛下,給了賤妾身為一個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讚美,我很感激,真的。」

  赫奕的眼眸由淺轉深。

  姜沉魚繼續道:「其實,我這次出宮,是不得已的。我經常會想,肯定是因為我不好,所以,才無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樣幸福。而當我做著這一切在別人看來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事情時,就會難掩的悲傷。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給與我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最美好的東西。一個人,可以被另一個人喜愛,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一種肯定啊。所以我,要謝謝陛下。」

  「小虞……」

  「陛下,我叫沉魚。姜沉魚。」

  赫奕卻依舊固執,「小虞。」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沒有堅持:「好,小虞。」

  「我們之間曾有過一個約定。」

  「是的,我們有約定。」

  「現在,該是實現那個約定的時候了。」赫奕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物,打開來,是三枚煙花,手指那麼長,做工非常精良。

  「這是今年底下進貢來的極品藍焰,一共六枚,本是為國慶所用。我現在,把這三支給你。一支煙花代表我欠你一個願望。哪天,你要是想起來了想要什麼,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國的商舖,我就會知道。」

  三枚煙火,小小輕輕,但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承諾,而變得沉如千斤。

  姜沉魚默默地雙手接過,再抬睫時,眼圈就紅了。「我可以現在就用嗎?」

  赫奕意外的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將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一個願望,希望陛下健康。」因為,健康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東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經沒有了健康。

  姜沉魚將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二個願望,希望陛下不要難過,起碼,不要因為小虞而難過。如果,當陛下遇到了什麼事情,有點難過時,想起萬水千山之外,有一個人,希望你能快樂,那麼,就嘗試著笑一笑。您是悅帝,而要悅民,首先,得悅己。」她這一生,終歸是要負這個人了。赫奕來的太遲了……就像她對於公子而言,出現的太遲。將心比心,她不忍心傷害赫奕,就像不忍心傷害自己一樣。

  赫奕望著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這凝視的時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會令這時光變得短暫。

  最傷情是離別時。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姜沉魚用他所給與的三個承諾,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我的第三個願望……」眼看她要把最後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連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這最後一個……留給你自己吧。」

  姜沉魚抿嘴笑道:「我還沒說你就阻止,又安知這願望不是為我而求?」

  赫奕一怔,鬆開了手。

  「我的第三個願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現在就陪我把這三枚煙花放掉。因為,宜國慶典之時,我肯定無法去現場看了,所以,就讓我在這裡,見識一下名聞天下的藍焰吧。」姜沉魚抬起頭,衝他盈盈一笑,「這個要求,可以嗎?」

  赫奕的眼睛濕潤了,久久後,回了她一記微笑:「好。」

  藍焰綻放。

  白晝中亦顯光華。

  而在滿天的煙花下,璧國的使車整頓完畢,車輪碾過青石,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向港口。

  姜沉魚透過簾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藍如斯,煙花美如雲。

  一旁的薛采湊過腦袋來看了看,然後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姜沉魚忍不住問:「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個承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只要你喜歡,你可以隨時得到百萬金錢;只要你喜歡,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酸;只要你喜歡,你可以天天龍肝鳳肚享盡這世間所能用金錢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魚聽到這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被你這麼一說,好像就只剩下了錢。」

  「本來就是錢。放著那麼一個大財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姜沉魚笑著笑著,垂下了眼睛,然後輕聲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錢的重要性,我也不會清高的說我肯定不會需要錢,只不過……」

  薛采傾耳聆聽。

  「這個人喜歡我。小采。」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神放的很柔很柔,用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得失純粹只是因為我是我,而這樣的喜歡我。所以,面對這樣的喜歡時,我沒辦法去思考別的關於後路啊利益啊之類的問題。我所能唯一做的,就是盡力去維持它的純粹。」

  薛采的眼睛深黑深黑。

  姜沉魚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歡,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薛采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車行半個時辰後,抵達海港。遠遠的,蔚藍色的海水和碧藍的天空兩相輝映,旭日東昇,海平線上紅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鷗清鳴,船員們揚起風帆,一時風動,錦旗飄飄。

  夏日如此美好。

  又是一個嶄新的、明豔的好天氣。

  然而,公子的壽命也隨之又少了一天。

  沉魚注視著被陽光照的五彩斑斕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歡,能讓公子好起來的話,那麼,我要更喜歡更喜歡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歡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轉,那麼,我寧願放棄這段喜歡。

  神啊,原諒我這一刻如此軟弱。

  軟弱到要用這麼虛無縹緲的衡量去盼求一個結果。

  因為,我真的真的真的,好無助。

  也真的真的真的,為此悲傷。

  無論如何,請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讓他好起來,好起來……

  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盡芳華亦不過冠絕一夕。

  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數忠貞最難得緣結三季。

  船頭,號角聲響——

  船隻離開港口,馳向了璧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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