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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良辰坐在位置上,手指慢慢從光滑如鏡的封面上輕輕滑過。
往後的每個月,LC旗下將會有各個領域的雜誌一一呈現在市面上,不再是這種包容一切的合刊,可它們都將擁有同一個名字。
其實,對於不瞭解內情的外人來說,以《良辰》為名,大致算得上無可厚非,就如同當初聽說淩亦風在Z大設立的“良辰基金”一樣。
良辰,美好的時光。
相信不論用在哪裡,都恰如其分。
可是,唐蜜顯然不屬於懵懂不知情的那類人。她久久地盯著那本雜誌,眼神閃亮,嘖嘖有聲:“……這種事他都做得出來,真是帥呆了!簡直是……”
良辰抬頭,毫無意外地看見她豔羨的目光。恐怕,不止是唐蜜,所有認識他和她的人,特別是女人,大概都會覺得此舉憾動人心吧。
可是……
“深情如此,難道你都不覺得感動?”唐蜜奇道。面前的女人凝著眉,微微走神,完全不像處於此種童話般情景中的女主角該有的表現。
良辰垂眸。
要說完全沒有震動,那也是假的。可是,淩亦風越是表現的情深一分,在她心底的酸澀就更擴大一分,就愈發覺得過去發生的種種,是多麼的荒唐可笑。
回過頭,身後像是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時間分分秒秒地跳動,落了下去,連點聲響都聽不見,就這麼消失無蹤跡了。
心底的失落和晦澀,誰又能明白?
對於從前與葉子星相伴的日子,良辰也曾感到快樂安寧。可是,自從淩亦風重新出現之後,一向不信命的她,也常常在想,或許,真有劫數可言。
她感恩,能夠遇上葉子星這樣的好男人,然而,無論是在最狼狽或是心境最平和的時候,她都沒辦法大聲宣告一句:我已經把那個最初愛上的男人完全忘記了。
大概,淩亦風,就是她的劫。
隨後,同樣得到消息的朱寶琳也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良辰和她聊完之後,捏著手機,最終還是翻出淩亦風的號碼,撥過去。
自從上次與朱寶琳長談後,良辰也曾想問他的歸期,可屢次得到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回復,冰冷機械的女聲,不厭其煩地重複。
這一次,也不例外,淩亦風的手機照樣不通。
良辰氣餒之餘也不禁納悶,以他如今身處的位置,難道出差期間都不需要與外界聯絡?
一位女同事捧著茶杯走到窗邊,忽然單手撐在透亮的玻璃上一聲驚呼:“下雪了!”
良辰收起手機抬頭望去,只見天色微微灰暗。其實只是雪籽,敲打在窗沿,發出輕微霹啪的聲響。
這才驚覺,在不知不覺間,時間竟已滑入深冬。
下午,公司行政部的放假通知也及時發放下來。良辰算了算,從年二十九休到來年初八,有整整十天春假,比往年都要長。忙了一整年,終於盼來最長的假期,辦公室裡的氣氛也因為這張通知的下達而更加活躍熱絡。
大多數同事都是C城本地人,根本不需要擔心回家的問題,可是良辰不同。由於此前公司有過年三十當天下午才放假的先例,因此今年她也不敢事先預訂返回上海老家的票,此時得到確切休息時間,春運卻也已經進行了十多天,全國機場車站人滿為患,只恐一票難求。
良辰打電話,輾轉問了幾家航空公司,費了很多工夫,終於拿到年三十當天下午飛上海的機票,據說還是別的乘客的退票,正好被她趕上。一切安頓妥當,又打回家裡,母親接起來,聲音一如既往安祥平和,卻又忍不抱怨:“最近很忙?很久沒打電話回家了。”
即使到了現在的年齡,良辰在父母面前也仍舊如同小孩子一般,心裡有千言萬語,然而隔著遙遠的距離卻又無從出口。
通知了回去的日子,她只低聲說:“媽,等我回家,有很多話和你說。”然後又問:“爸呢?”
蘇母道:“出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比誰都忙。請客,被人家請,收禮送禮,聯絡感情,破事一大堆……”語調雖淡,可其中的不滿仍被良辰聽出來了。
她微微抿著嘴笑:“都這樣過了幾十年了,你還不習慣呀?”
蘇母似是幽幽歎了口氣,頓了頓,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反過來又叮囑了兩句,只說等良辰回家吃年夜飯。
離回家的日子還剩一周左右,各人將手頭的工作收尾後,便逐漸清閒下來。
下過那場雪籽,大雪果然接踵而至,接連幾天,覆蓋著C城。中部城市,這樣的雪景在近年來看已是難得,更難得的是,雪後的天地,顯出另一番景象,清朗開闊,空氣中都浮動著冰冽沁人的因數。
放晴之後的某個中午,良辰拎著手袋奔向商場,為父母及一眾親友挑選禮物。
但凡禮物,從來都是女性的更加好買。從頭到腳的行裝,種類繁多,琳琅滿目。倒是父親那邊,著實讓良辰頭疼了一番。
蘇父平日的衣物並不多,但卻偏執得很,幾乎只認某幾個特定的品牌。因此,雖然時常有家中小輩送禮來,可那些堆在家裡全是簇新的,直至最終轉送其他親友,大多連吊牌都沒拆下來。
知父莫若女,良辰見得多了,自然不會像他們那樣,無端端白花了錢,卻連老爺子一個正眼都得不到。
可是,現在她是真的覺得困難。
男士的衣服鞋子,連帶皮包領帶領帶夾和袖扣,只要能想到的,在過去幾年的節日裡,她全都買過並且送了出去。今年,站在專櫃前,面對花樣本就單調的男士物品,任憑服務員介紹得天花亂墜,良辰也只是搖頭。
最後,看得累了,索性在沙發裡從下來。服務員遞上溫水,笑眯眯地和她閒聊:“小姐您這樣用心,看來父女關係很好哦。”
良辰笑著點了點頭。雖然時常不在家,但自小至今,父親樹立起的威嚴的強者形象,倒是不曾有一點磨滅。即使在過去那段家中最落魄的日子裡,良辰依舊覺得,父親是最值得依靠的人。
“……我想其實不論您買什麼回去,老人家都會開心的。”服務員遞過來一件輕暖的羊絨衫,“再看看這件,冬季新款,上周才從義大利運來。”又介紹道:“顏色素,款式簡約,最適合中年以上的男士。”
良辰伸手輕撫,觸感的確柔軟溫暖,當然,價格也絕對不菲。
服務員也不催促,只是捧著衣服靜靜立在一旁。良辰想,就這件吧,再挑剔下去也不是辦法。
剛抽出信用卡,手機便響了。良辰道了句“稍等”,站起來聽。
蘇母的聲音輕微顫抖,完全有別與平素冷靜自持的形象。
“……良辰,你爸腦溢血,在醫院急救。”
良辰陡然一驚,什麼也顧不上,直接打車回公司。
老闆也通人情,遇上員工家中急事,又是年關將近,幾乎沒怎麼考慮就准許提前放假。其實,即使今天他不准,良辰也是要回去的。電話裡說不清,但母親的失態已經足夠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如今唯一讓她擔心的,只是機票問題。
早幾天訂票已經如此困難,更何況現在?!
良辰打電話問了幾個她認為能有辦法的朋友,雖然個個都答應盡力幫幫忙,但最終回復過來都是一疊聲的“抱歉”。
良辰也知道人家是盡力了,在機票最緊張的時候,上哪兒讓人隨心所欲地想飛就飛!可每過一分鐘,心底便多焦急一分,再次打電話給母親,只聽說人還在急救室,情況不很樂觀。
良辰又去問鐵道售票處。心裡開始盤算,如果實在沒辦法,那麼就算十幾個小時也是要站著回去的。
可是,去上海的車,恐怕連座位底下的地板,都已經被人預訂了,哪裡還能輪到她的份。
過去,良辰從不覺得回家是件多麼急迫的事情,可是這一刻,坐立難安,只恨不能憑空生出一對翅膀飛回去。
接近傍晚時分,蘇母終於報了個不算平安的平安,蘇父情況稍微穩定下來,送去病房觀察。可是良辰卻不能安心,因為趁著這段時間她上網查過,腦溢血後三天之內,正是最危險的時期。
可是語氣上不能不強作鎮定,安慰道:“我買到票就回去。媽,你也別太擔心,應該不會有事的。”
不知蘇母是否也抱著和女兒同樣的想法,聲音輕而微啞:“是呀,你爸一向福大,以前那麼困難都能翻身東山再起,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
良辰微微心酸。忽然想到那個時候,父親拍著她的肩說:“……相信老爸,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你送出國留學……”
他一向瞭解她的心願,所以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助她完成。
而如今,她卻被困在這個當初自己執意留下來的C城,回不去,只能千里相隔。
良辰很少後悔,這一刻,她卻真的開始懊悔。如果那時候沒有違背父親的安排,沒有堅持背井離鄉,那麼現在,又怎至於面臨這樣的困境。
當鈴聲再度響起時,良辰從淺眠中驚醒。
淩晨一兩點突如其來的電話讓人心驚肉跳,她坐起來,抓起手機緊張地問:“媽?情況怎麼樣?”
那邊短暫地一頓,一道淡而低的聲線遠遠傳過來:“良辰。”一向略微清冽的聲音此時竟也摻雜了些許低啞。
良辰坐在床上,屈著膝,愣了兩秒之後,心頭才陡然一松。可是,緊繃的弦鬆懈之後,喉嚨卻意外地微微一哽。
他出現了。
在消失這麼多天后,竟然如同早已預料到一般,在她最為窘迫焦急的時刻,重新讓她觸到他的蹤跡。
窗外透著微光,地板烏沉沉的。她無意識地盯著牆角,深深吸氣:“……你在哪兒?”聲音出了口,才發現不論怎麼樣去控制,都不可避免地帶著脆弱不穩的氣息,仿佛一碰便會碎成細微的哽咽。
淩亦風顯然也察覺到了,微微一停後,並沒回答她,反倒問:“出了什麼事?”
一天下來,良辰雖早被折騰得筋疲力盡,但心底的焦急卻半分也不曾減少。如今聽他問起,忽然間如同抓到救命的浮木,語氣也不免急促起來:“我爸在住院,我要趕回家去可是沒票了,怎麼辦?我想了很多辦法,可是都不行。你……能不能幫我?”
明知道在這種時刻突然之間提出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可是似乎在這世上就總有那麼一個人,當自己最為難狼狽的時候,仿佛他是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如果連他都束手無策,那麼,或許就真的無望了。
況且,在這種時候,面對淩亦風,良辰也根本不想再故作堅強和鎮定。
“……可不可以,幫我想想辦法讓我儘快回家?”她又確認了一遍,突然聽見電話那邊似乎還有別的聲音,不禁停下來,又問:“你在忙?”
“沒有。”淩亦風想了想,“你先別急,好好睡一覺,明天在家等我消息。”末了,又補充道:“手機別關機。”
“……嗯。”良辰將下巴抵在膝間,終於緩了口氣:“謝謝。”之前焦躁不安的心情,倒是真的奇跡般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卻忘了問他,這樣晚打電話來,原本是為著什麼事?
幾個小時後,天色微微發亮之時,淩亦風的秘書取走良辰的身份證號,又過了半個小時,他開著車來載她駛向國際機場。
超大型電子顯示幕上跳動著紅色的中英雙顯字幕,前往上海的航班,將在一小時後起飛。
“……在九號櫃檯直接取票就可以了。”謙謙有禮的年輕男士將後備箱裡的簡便行李遞給良辰。
“麻煩你了。”站在機場大廳光滑的地板上,良辰心底踏實了不少。
狀似不經意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之前其他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他這邊竟然迅速解決。如此之高的辦事效率,也難怪淩亦風曾交待,若有困難可直接找秘書幫忙。
“不客氣。”男子微微一笑,“總裁出差,我代辦的也是都份內事。”將良辰送到門口,又叮囑:“蘇小姐,總裁有交待,這兩天請您保持手機開機狀態。”
良辰點頭,“我知道。”
就快過年,淩亦風居然還沒回來。見他忙成這樣,她反倒不好再去打擾,於是對秘書說:“請替我跟他說,我先回上海,有事電話聯絡。”
上飛機之前,良辰問母親,得知父親的情況暫時還維持著昨天的狀態。
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過不久,她便可以趕到醫院。
飛機從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沖上雲層進入平穩飛行階段,一共耗時十六分鐘。這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拉開遮光板,滿目晦暗而大片的雲朵,飛機穿行其間,高速的氣流夾雜著淡淡的霧氣從窗邊擦過,清晰可見。
機身有些顛簸,可是良辰並不在意。
終於,能夠回去見到家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靠在椅背上,她微微疲倦地閉上眼睛,之前近二十個小時不停歇地運轉著的大腦,此刻在這方封閉的小空間內,因為家鄉已遙遙在望而有了短暫的空白和放鬆。
從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時四十分。
出關的時候,早已重新打開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良辰看了眼螢幕上跳動的親昵稱呼。由於已經真實踏在這片土地上,與家近在咫尺,心裡的緊張便忽然少了許多,接通,她的聲音中甚至不自覺地帶著此許輕鬆,“媽,我下飛機了,很快就能……”
她身形一頓,後面一位同機的旅客行色匆匆,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從旁邊擦過,不經意間撞了她一下。
“啊,對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來,看了看。
良辰卻似腳步不穩地向旁邊一側身,微微踉蹌,整個人順勢靠在了通道右側明亮的落地玻璃邊。
“……小姐,您沒事吧?”得不到回答,旁邊的聲音漸漸開始焦急,“剛才走得太急,撞著您哪兒了?……”
良辰恍若未聞。撐著堅實的玻璃牆,腳下卻一陣發軟,幾乎就要站立不住。
她的手因為不自覺的顫抖而使手機稍稍遠離了耳邊,可是母親低低的嗚咽聲卻縈繞著揮之不去。
母親在哭。這種壓抑而絕望的哭聲,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禮上出現過,良辰聽在耳裡,寒意頓生,冷得徹骨。
母親的聲音細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鐘前,去了。……”
十分鐘之前,那架白色的龐然大物正在虹橋機場寬闊平整的跑道上漸行漸緩。
她還關著機,什麼都接收不到。
想不到,僅僅十來分鐘,便是天人永隔。
一瞬間,耳邊傳來的哭聲突然顯得那麼遙遠。
良辰木然轉過臉,看著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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