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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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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空藍兮]良辰詎可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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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 01:52:1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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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那樣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裡,卻仿佛砸出一個空白的洞,裡面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裝不了。
  從見了父親的遺體,直到辦理身後事宜,其間有不少親戚朋友趕來安慰、悲悼或幫忙,良辰有條不紊地應對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言行舉止中規中距,無半分失態之處,看著其他人對著遺像流淚,她卻只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只不過,突然之間,連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陵墓早已訂好,良辰從來不知道,原來竟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同去挑選的位置——兩人合葬——而且,已是兩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討喪葬一事時,蘇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訝異:“……你們在結婚紀念日當天去選墓地?”
  “對。”蘇母溫婉的臉上浮現著近日操慮帶來的疲態,她微微動了動唇角,“結婚三十周年紀念,這就是你爸送我的禮物。”
  良辰皺眉,不確定是否從剛才那道笑容裡看見了嘲諷的意味。
  蘇母卻手掌合握,自顧離開,聲音低低的,仿佛說給自己聽:“一座墳墓,真是再恰當不過的禮物了……”
  聲音細小,卻掩飾不住那一絲悲哀,良辰望著母親纖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這幾天之間,只發過一條短信給淩亦風,說了情況,許久都沒得到回復,於是良辰便不再與他聯繫,開始埋頭忙於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電話,不敢聽到他的聲音,在這種時候,其實心底萬分迫切地想要為自己找個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將情緒發洩出來,可以不管不顧,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時間沉浸哀痛之中,隨意哭泣流淚。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麼母親該怎麼辦呢?母親又能靠誰?
  此時此刻,由不得她不堅強。
  這也正是獨生子女的悲哀——歡樂永遠與痛苦等份。二十幾年獨享寵愛,到頭來,便也只能以一身之力承擔所有的苦處,連個分擔的人都沒有。
  遺體火化的時候,她緊緊攬著母親的肩,身後是關係較親近的幾位叔伯姑母和他們的子女。鐵床推進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殘忍。
  哭聲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間卻隔著好幾米的距離,以及冰冷的鐵欄桿,曾經活生生的人,在頃刻間就要化為灰燼。
  她跪在冷硬的石磚地上,終於落下淚來。
  
  短短幾日,如同過了數年。
  待親戚朋友逐漸散去,良辰回到家,環顧依舊如故的擺設,突如其來地,心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虛。
  一個家,只因為要少了最為重要的那個人,一切便都似乎改變了。
  
  當蘇母在廚房煮麵條的時候,淩亦風的電話終於來了。
  向來清冽的聲音此時卻低低地傳來,他問:“你在哪?”
  良辰抬頭看到一眼牆上父親微含笑容的遺像,有一絲茫然:“家裡。……你呢?”
  這段日子,自從校門外一別,他不露面也不留行蹤,究竟去了哪兒?
  他讓她時時開著手機,可是那條短信發出去,十幾個小時也沒得到回音,良辰在聽見他聲音的這一刻,終於覺得心酸。
  她緊了緊手指,低聲問:“你……在哪裡?”
  電話裡傳來些微喧鬧,淩亦風靜了一靜,才緩緩道:“虹橋機場。”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籠罩。
  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風中,呵出的氣串成白霧,模糊了視線。因此,當計程車終於從遠處駛來,最終在她前方不遠處停下,當那個車裡黑衣黑褲的人跨了出來,站在她面前時,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霧氣卻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著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極的身影,凍得泛白的嘴唇微啟,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怎麼能想到,他竟然在機場給她打電話?!並且,短短四十分鐘後,便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淩亦風看著幾米開外的女人,在寒意凜然的空氣裡,她的身體愈發顯得單薄,除了雙眼微微紅腫,臉頰和嘴唇,甚至連露在外面的半截手掌和纖細的手指,全都透著脆弱的蒼白。
  他將行李箱丟在原地,慢慢走過去,良辰還是一動未動地站著,他抬手,挑起一縷被風吹起貼在她臉上的髮絲,姿態沉靜緩慢,卻也前所未有的溫柔。
  良辰喃喃:“……你是路過,還是專程……”
  話未完,已被淩亦風伸手攬入懷中。
  “良辰,對不起。”低低的聲音拂過耳際,“我來遲了。”
  
  只一句話,便如一道電流,迅速地穿過四肢百骸。
  早已說過要堅強,也原以為自己的身與心的確足夠堅韌,能夠抵擋突如其來的一切風雨。可是,貼近這具溫暖堅實的胸膛,良辰只覺得全身的力氣正被漸漸抽走——這是一方依靠,連日來,在她心底無數次不可抑止地渴望著的依靠,此時終於完完全全地來了,在這沉沉暮靄中,氣息溫暖,熟稔得幾乎就要令人沉溺。
  良辰微怔地抬頭,落入眼中的那張英俊的臉上有僕僕風塵,額前烏黑的頭髮有一縷不聽話地稍稍翹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皺褶,這些早已有悖於淩亦風往日的整齊與優雅。
  
  就是這樣的他,在漸深漸濃的暮色中,不輕不重地擁著她,聲音微微黯啞,低低地說,良辰,……我來遲了。
  這一刻,堅持了這麼多日的緊繃著的神經,在頃刻裡轟然崩塌斷裂。良辰只覺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著厚重無敵的戰衣,行走於波瀾橫生的世界,勉力去保護自己、甚至保護他人。
  她不夠格,也沒有足夠這樣的能力,父親的離去,早已將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繼續邁步,都仿佛覺得吃力萬分。
  而眼前,她扶著他手臂的這個人,才是可以真正給予她更多勇氣和力量的人。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浪費了無數個日夜,這一刻,她抓著他,便真的再也不想鬆開,也不能再鬆開。
  
  她慢慢抬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語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風……”鄭重之中隱含著一絲脆弱的音調,卻又字字清楚:“請你,不要再離開。”
  修長的身軀不著痕跡地微微一震,她卻恍若未覺。
  
  向蘇母介紹的時候,良辰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媽,這是淩亦風。”
  事實上,這個名字在蘇家曾經一度並不算陌生,當日良辰在大學的戀愛從未對家裡有所隱瞞,因此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男生的存在,只不過沒有正式見面罷了。今天一見,雖說已是時過境遷,蘇母仍舊免不了仔細地多打量了淩亦風兩眼,可嘴上卻不多問,全當只是女兒的普通朋友,熱情地招呼晚餐。
  吃過飯後,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鋪,淩亦風坐在單人沙發裡,安靜地看著眼前忙碌的身影。
  從下飛機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擔心,這樣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兒,卻只是一條語氣平靜的短信。然而事實上,她的表現越是平靜,他便越難安心,已經太瞭解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來,太多的事,她都習慣自己壓下,眼淚和痛苦,從來不肯輕易顯露於人前,可又偏偏並非真的無堅不摧。
  在他的眼裡,這樣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護。從小尊敬依賴著的父親驟然離世,帶給她的打擊究竟有多大?這一點,連他都無法去想像。
  
  淩亦風一手支著眉際,看著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氣息不由得沉重了些。
  良辰仿佛聽見微小的動靜,回過頭來看他。此時燈光下,靜下心來仔細一瞧,這才發覺他比上次見面時竟然消瘦了許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陰影,眉間倦意已盛。不禁問道:“累了?”
  淩亦風微微直起身子,卻搖頭:“沒有。”可是疲態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還需要裝?坐了多久飛機來的?”
  不問他之前都在哪兒,只問坐了多久飛機。淩亦風想了想,說:“十三個小時。”見良辰漸漸瞪圓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從北京轉機過來,又花了兩三個小時,所以來得晚了。”其實還要感謝一路過來都有好天氣,不至於延誤更長時間。
  良辰看著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皺著眉:“原來,你在國外?”
  “嗯,紐約。”
  千里迢迢趕著回來嗎?思及此處,良辰心頭一動。
  垂下眼睫,回身將床角整了整,鋪平了軟和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麼,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電話給我,原本是為了什麼事?當時,你在做什麼?”
  淩亦風眉峰微動,顯然沒想到她還記得問這事,半晌不語。末了,見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減退,這才垂眸想了想,緩緩勾起唇角,淡淡地道:“當時……我在賭博。”
  他的語氣半真半假,一雙幽黑的眼睛看著良辰,突然柔和萬分,映著燈光,仿佛萬點光芒在其中閃耀。
  良辰難得地一掃連日來心中的陰霾,歪著頭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為你是去出差,怎麼,竟然也好此道?贏了很多是麼,所以打電話報喜?”
  淩亦風卻不再答她,而是靜靜地,任由目光在那張清秀的臉上流連。只是那一閃而過的微笑,便將整張臉龐瞬間點亮了,與她眉間仍舊隱藏著的一絲悲傷一襯,更顯得明媚異常。
  這,才是最適合她的表情。
  
  “……怎麼了?”被他長久地盯著,良辰不自覺地垂了垂眸。
  淩亦風終於站起來,走了兩步,來到她面前,聲音清冽微沉,“沒贏也沒輸。”他伸手,修長的手臂繞過良辰的肩膀,清俊的臉俯下去,貼在她的頸邊。
  “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不多時,門板上輕微的響動打斷了這片刻的溫情,良辰聽見母親的聲音,應了聲,淩亦風也隨即放開她。
  “早點休息。”離開前,良辰叮囑。
  她往外走,雖然離開了溫暖的懷抱,可是心口的暖意卻仍在漸漸擴大。
  
  蘇母和律師在客廳等她,宣讀遺囑。
  蘇父戶頭裡的錢,60%給了良辰,而餘下的部份以及現有房產和正在經營的公司,則全數留給妻子。
  律師讀完後,良辰看向母親,發覺後者表情平靜,竟像早已知曉其中內容一樣。先是墓地,再是遺囑,這些全部都是之前她所不知道的,生氣自然談不上,她只是突然發現,原來爸爸媽媽之間還是有許多東西,是她過去從未觸及、恐怕也未能觸及的。
  待律師走後,蘇母起身倒了杯水,握在手裡,對女兒說:“等過了年三十,你就早些回去吧。”
  良辰微訝:“可是,我還正在考慮,是不是要辭了工作回來幫你呢。”況且,就算撇開管理公司這一層不談,如今父親就這麼突然離去,良辰也不希望留下母親單獨在家裡過日子。
  蘇母卻搖頭,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輕輕一笑:“這些年,我裡裡外外幫著你爸打點公司事務,如今也總算能用得上,好歹也能應付自如。而且,你不是一向不願困在家裡嗎,當年那樣執意要去C城,既然那時候我都沒攔你,現在就更加不會拉你回來。”見良辰張嘴欲反駁,她擺擺手,話語溫和:“趁年輕,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吧!再過幾年回來,也不遲啊。”
  “可是……”
  “別可是了。”看著女兒眼神裡掩飾不住的擔憂,蘇母將目光調轉向黑沉沉的窗外,想了良久,才雲淡風輕地道:“知道為什麼你爸要留這麼多東西給我嗎?”
  良辰一皺眉,直覺她話裡有話,因此靜靜地不答她。
  果然,蘇母挑了挑唇角,仿似無限嘲諷:“這不過是補償罷了。”語氣一轉,悲涼漸生,“……和他過了幾十年沒有愛情的生活,他這樣做,只是想要補償我。”
  良辰呆住,如同聽到天方夜譚。
  蘇母轉過頭來看她,眸光柔和平靜,“那些平日裡的和睦恩愛,不過是給外人看的。說出來也許你不信,從我們結婚那天起,直到他去世那天為止,我們,從來沒有愛過。”
  
  蘇家母女倆向來相處得如朋友一般直誠隨意,良辰也早就知道父母當年的結合是家人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此時見母親說得鄭重,心裡便明白大致不會有假。可是,仍舊不敢相信,難道這二十多年眼中所見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全部都不是真的?!
  分分秒秒的相伴,卻無愛情。
  倘若真如蘇母所說,良辰幾乎不願去想像,父母的日子,過得有多麼蒼白無力。
  
  有一陣,蘇母像是突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目光幽遠,好半晌,聲音才又低緩地響起:“我和你爸在一起三十多年,是親人是朋友,互相關心互相依靠,可偏偏就是沒能成為愛人,日久生情那一套,在我們兩個的身上,十分一致的,全都不管用。……你也不用覺得驚奇,早在當年婚後不久,我們就坦誠過,知道彼此並非對方心中的那個人,不過是因為身處在那個年代,大家都無力去抗爭。”
  “……所以,你們就這樣過了幾十年?”良辰語調微澀。聽著母親的話,只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突然崩塌了,曾經一直堅信並引以為豪的父母間合諧融洽的愛情,到頭來揭開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無奈。
  “對。”蘇母的臉上緩緩浮現出溫和的笑意,沒有絲毫的不甘願或者悔恨,她的聲音輕而低,只帶著一點點不著痕跡的遺憾,“你爸即使不愛我,可也仍舊待我好,這麼多年都沒讓我吃什麼苦。可是,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了,終究沒能和自己愛著的人相守在一起。……良辰,那是一種別的東西都無法取代的幸福,我沒辦法擁有,所以,更加希望你能夠得到。”
  
  良辰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緊閉著的客廳門扉。
  這一刻,似乎兜兜轉轉了這麼些年,屬於她的幸福,也終於能夠重新回到她身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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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逢如此變故,早已無所謂什麼新年不新年了,可是,淩亦風卻決定留下來和蘇家母女共渡除夕。良辰雖然稍感意外,可也沒多說什麼。
  陪伴,有時正是撫平傷口消除寂寥的靈藥。這一點,她明白,而他亦是懂得的。
  也正是因為淩亦風的這個決定,導致蘇母新年伊始便催促女兒儘快返回C城。
  良辰與淩家父母的關係如何,她並不知曉,只是出於禮節,單純地認為良辰應該及時回去向兩位老人拜個年。
  良辰卻不肯,父親過世沒多久,這個時候怎能留下母親孤零零地看別人家和樂融融熱熱鬧鬧地歡渡春節?
  連日下來,淩亦風倒是半點不耐煩都沒有,甚至有點安之若素的意味。蘇母卻皺眉輕斥她:“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人家特意留下來待在我們家這麼多天,還不全是為了陪你?現在不早些回去,到時他父母就該不高興了。”
  良辰有點委屈,可有些事又不想明說,以免徒增母親煩惱,於是悶悶地:“我讓他先走。等初七,我再自己走。”
  “這怎麼可能?”蘇母將目光調向屋外陽臺上正講著電話的年輕的身影,笑了笑,“他對你上心得很,這個時候斷然不會只憑你一句話就先行離開,”說著,拍良辰的手,表情平和安寧,“你爸這一走,不習慣是難免的,也絕對不會因為你多待上那麼幾天就有所改變。你回去,好好過日子,記住我那天和你說的話,這就足夠了。你爸不在了,我們大家都學著去慢慢適應,只要今後你能幸福,我最大的心願也就了了。……”
  良辰張口欲言,卻被母親的眼神堵回去。側過頭,遠遠看著淩亦風的側影,隔著磨砂玻璃門,臉孔模糊不清,只看見冷冽的空氣裡衣袂輕輕翻飛。
  這幾日,他們之間其實並無太多言語,可是精神上強有力的支撐卻在他甫一來到的時刻,便立在了她的身後。
  或許,正是由於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重要性,所以才會選擇陪在她身邊。
  
  在真正的愛情當中,給予對方的關心與支持,應該都是無私且對等的。雖說與淩家二老的關係冰冷而疏遠,甚至自己根本不被他們接受,可是,她卻無法自私地剝奪他們新年與唯一的兒子共同渡過的權利。更何況,淩亦風也未嘗不希望與他們在一起吧。
  
  第二天的鞭炮聲中,“……媽,您保重!”,良辰抱住母親,緊了緊手臂,頗為不舍地坐入計程車內。
  大年初三,登上從上海回C城的飛機。
  
  龐大的機體向上爬升,超重得厲害,良辰緊緊靠向椅背閉上眼睛。
  腳下,那片漸離漸遠的土地上,有她從小成長到大的真正的家。此後的每一天,太陽依舊朝升暮落,城市裡的人們照樣忙碌或休閒地過活,那些東西都不會改變。可是,有的人有的事,一旦離去,便永遠不會再回來。
  飛機以800KM/H的速度朝著C城飛去,良辰一直不肯睜開眼,只覺得腦中暈沉沉的。可是,這份暈眩混亂再強烈也遮蓋不了突如其來迅速湧上的悲傷,7000米的高度仿佛瞬間隔斷了父親遺留下來的最後一絲氣息。
  
  機艙裡空氣流通,她卻覺得快要不能呼吸,伸手調低了椅背,身旁卻貼近熟悉的溫度,下一刻,肩膀便被輕輕攬住。她順從地靠過去,那一方胸膛,是那樣的堅實而溫暖,以沉默的姿態撫平她雜亂無章的思緒。
  她靠著他,連日來第一次,毫無顧忌地,任由懷念和傷痛將自己包圍湮沒。
  
  妝容精緻得體的空姐經過,微微有些詫異,片刻後回來,遞上一張潔白的紙巾。
  淩亦風抬頭略笑了笑,用口形比了句“謝謝”,卻輕輕搖頭。垂下眸,眼中幽深的色彩愈發濃烈,摻進絲絲點點憐惜之意,凝神看著那雙閉著的漂亮的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沾染上眼角明顯的濕意。
  飛機穿過厚厚的雲層,時而有些震動,淩亦風收緊手臂,將懷中的人擁得更牢些,一向平靜似水的神情中混雜著些微波瀾。
  
  春節中的C城被籠罩在更深的寒意中。雖說全國都在禁鞭禁煙花,可是社區的空氣裡仍舊有明顯的煙火氣味,濃烈地宣告著喜慶的氛圍。
  淩亦風將良辰送到樓下後,便乘車離開了。良辰回到家,只見滿屋厚厚的煙灰,還有撲面而來的淡淡的嗆人氣味,明明走之前已經緊閉門窗,可此時看來,一番徹底的掃除還是免不了的。雖然如此,良辰卻不想管它,更確切地說,是沒有了力氣。隨便整了整,便倒在床上,心裡空空的,腦子裡還是混亂不堪,舊時回憶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浮出水面,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父親的音容笑貌。
  
  可是,這樣子恐怕不行啊。她晃了晃頭,想到母親的話,要學會適應,要幸福……
  倘若,能夠和父親見上最後一面,那麼他臨終前又會對她有怎樣的期許呢?
  明明知曉,這樣濃烈而又顯而易見的悲傷的情緒不可能在往後的生命裡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終有一天,會隨著習慣慢慢減退,直至某天與人不經意提起時,心底也只是隱隱疼痛,表面上卻已能若無其事。總有一天,會這樣的,可是,此時此刻只要這麼一想,便會覺得自己殘忍無比,甚至已經開始感到對不起過去父親對自己的一點一滴的好。
  這是一種奇異的、強烈的負罪感。
  這些情感和留戀,怎麼能忘?怎麼能輕言拋開?時間,當真是治癒任何傷口的良藥麼?
  
  過了很久,良辰摸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報了平安,又絮絮叨叨聊了一會兒,仿佛只是一夜間,本就親厚的感情變得更加牢不可破。
  講完電話,良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機,不一刻,鈴聲響起來。
  淩亦風在電話裡說:“我在你家樓下。”
  
  他最近似乎總是在走這種突襲路線。良辰邊聽邊跑到窗臺上往下看,可惜太黑太暗又有霧氣,從五樓望下去,只能見到隱約的人影。良辰這才想起他並不知道自己住幾樓,於是報了樓層,開著門等他。
  不多時,淩亦風從電梯裡出來,已換了身玄灰色的大衣,更襯得面孔清俊,目光灼灼。
  良辰扶著門框,突然訥訥地:“這麼晚?”
  淩亦風看著她微紅的眼眶,不答反問:“還沒打算睡覺?”
  良辰略略垂眸,退後將他讓進屋,返身去倒了杯溫水,又走回來,語氣緩而微沉,不大有精神的樣子,“大概飛機上睡得多了,現在反而不困。”
  
  牆上掛鐘的時針堪堪指過十一點。淩亦風靜靜地看她,突然就想起早前那兩排微顫的眼睫,如同狂風中蝴蝶脆弱的翅膀。
  良辰將杯子往茶幾上一放,“呆站著幹什麼?坐吧。”順手一指,這才發現不妥。沙發上有她回家時從陽臺上收下的衣服,還有她從行李袋中傾倒出來的物品,與三五個抱枕混在一起,淩亂不堪。
  她笑笑,俯身去收拾。可是剛剛彎下腰,便被人從後面抱住。
  微微一怔,她緩緩地直起身子。也就在這樣短暫的過程裡,卻清晰地感覺到環在腰間的那雙有力的手臂,松松緊緊,反復了好幾次。
  
  她不明所以,心頭卻突突地跳,微低著聲音問:“怎麼了?”
  身後的人不說話,只有溫暖的氣息從頸端似有若無地拂過。
  此時,頭底橘色的燈光忽閃了一下,突然滅了,四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良辰一驚,轉過身,終於與淩亦風面對面。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腰後,她說:“……跳閘了。”
  淩亦風卻恍若未聞,只輕輕歎了口氣,眸光瞬間閃爍變幻萬千,臉上掙紮的痕跡被這恰好到處的黑暗完全遮掩。
  
  在這漆黑的夜裡,他抱著她,呼吸由輕淺漸至沉重,修長的手臂鬆開然後又慢慢收緊,縱然掙紮再三,也終究難抵深切的情不自禁。
  懷裡的人近在眼前……比這些年裡任何時候,似乎都要更加貼近。
  這是他最愛的人,也是唯一愛過的人,因此,即使前面是一條錯的路,這一刻,他也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
  
  前路的光明或黑暗,仿似早已不重要,愛憐也好,保護也罷,他心裡清楚,全都不過是替他的自私找來的藉口。
  他不過是,捨不得放手。
  只是攜著手走,什麼都不去顧慮,擁著這份溫暖就好,即使,只是片刻。
  
  他們在黑暗中相擁,良久之後,淩亦風終於緩緩開口:“良辰,”仿佛之前的猶豫與掙紮全都不曾存在過,聲音如此堅定沉穩,他說:“我們,在一起吧。重新在一起!”
  懷裡的人似乎在他鄭重其事的宣告中微微怔住,他垂下頭,眼底柔情萬千:“我愛你,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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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時分,良辰醒過來,發現身側空空如也,只留下微暖的餘溫。
  其實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的睡眠品質就一直不是很好,到了最近更是每況愈下,常常三更半夜突然醒來,異常清醒,然後便久久無法再度入睡。
  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此時浴室裡傳來輕微動靜,淩亦風已經穿戴整齊從裡面走出來,見她醒了,溫和地笑笑:“我上午還有事要辦,你再多睡一會兒。”說著走過來,一個輕吻落在她的眉間。
  良辰抬眼看著神清氣爽的他,突然有個疑惑升上心頭,可是考慮了一下,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只“嗯”了聲,輕輕閉上眼睛。
  淩亦風走的時候動作極輕,關門幾乎悄無聲息。直到他徹底離開,良辰才擁著被子坐起來,伸出光裸的手臂去撈散落在地的衣物,然後迅速套上跑去陽臺。天剛濛濛亮,晨霧頗重,可還是來得及看到那個頎長的玄灰色身影攔下計程車,消失在尾燈的光亮和濃白的霧氣中。
  其實就在剛才,他吻她的那一刻,她突然有個問題想要問他。
  昨天晚上,更確切地說,或許是今天淩晨,當激情達到巔峰,他終於順利進入她的瞬間,他趴在她的頸邊,低低地說了聲:“良辰,對不起……”聲音模糊。
  當時的語氣和音調,多半是處於半迷糊意識下的。那麼,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他們剛剛彼此下了決心,剛剛決定重新走到一起,如此情況之下,她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他說任何一句話多過於這一句對不起。
  她想問他,為了什麼而道歉。可是,終究還是忍下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曾說過那句話,又或許,他以為當時的她正處於激情和欲望之中,輾轉迷亂,所以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露在外面的手指很快沾染上濕意濃重的冰冷,她將手握在一起,轉身進屋,這時才突然想起,他最近似乎很少自己開車出門。
  
  接下來的幾天,良辰已養成日日與母親通話的習慣,確實是失去之後才愈發懂得珍惜。而淩亦風也時常往她這邊跑,只要閑下來便會陪著她,偶爾晚上也會留宿,因此屬於他的東西開始零零落落地出現在良辰家中的各個位置。
  多年的分離並無損於這對曾經的情侶之間的默契,相反,一旦重新在一起了,便顯得異常的融洽,比之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像是想要彌補過去逝去的時光,有時候明明沒什麼事,兩個人也只是靜靜地坐著,要麼讀書看報,要麼開著電視卻關閉聲響,螢幕上如同播放默劇,螢幕外的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終於,在春假結束之前,良辰決定趁空閒去見淩亦風的父母。
  她在浴室裡拿定主意,便穿好衣服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幹毛巾,邊擦頭髮邊問:“你覺得,我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媽?”
  淩亦風穿著睡衣半靠在床頭,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並沒答她。
  良辰走過去,伸手往他眼前一晃,好笑道:“回魂啦。”其實心裡又不免也有隱憂,因為最近偶爾也會見到他這樣,似乎總有什麼心事,瞞著她,不願說。
  話音剛落,手腕便被淩亦風一把握住,黑如矅石的眼睛看著她,深得讓人沉溺。他輕輕一帶,將她拉到懷裡,把玩了一會兒濕漉漉的髮絲,又將臉湊到她的頸邊,深深吸氣,不大正經地道:“好香。”
  良辰微窘,拍開那只已經滑入衣擺下的手,輕斥:“說正經的!”
  “我很正經。”淩亦風翻了個身,輕而易舉地將她壓在身下,在漫不經心地語調中,手指早已靈巧地挑開了她的衣扣。
  
  他的手掌溫熱,觸在她暴露在外微涼的皮膚上,引來身體不由自主的一陣顫慄。她微喘著躺在柔軟的床上,看著那張清俊的臉上漸漸沾染上情欲的色彩,雙手不禁攀住他的肩,指甲微微陷進去,在他的挑逗下,也慢慢失去思考的能力,可是全身的感官卻仿佛被調動到最高點。
  那雙一向平靜的眼裡,此刻卻翻滾著狂熱和激情,喘息也逐漸粗重起來。他看著她,雙手幾乎撫遍每一寸肌膚,前戲充足,溫柔而極盡耐心,可是,他的力量,他的強勢,還有滾燙的肌膚和與生俱來的征服欲,在沖進她體內的那一刻,迅速攀上最高峰。
  她咬著下唇,情不自禁地低低呻吟了一聲,雙手緊緊扣住他的背,恍惚聽見他用極低的聲音喚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高潮過後,她躺在他的身下,體力有些透支,微微皺著眉,兩人的汗水混在一起,從額際緩緩滑落。淩亦風伏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然後才退出來,翻身側躺著,問:“怎麼了?”
  她不知道自己將憂慮擺在了臉上,睜開眼睛,裡面還有明顯未退的情欲,她看他,卻不說話,突然主動去吻他光滑的胸膛。
  “你不累?”淩亦風突然壞笑,緊緊攬住她的腰。
  她大窘,將臉埋下去,不說話。
  所幸他也只是說笑,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就這麼抱著過了一會兒,才拍拍她,“再去洗個澡。”
  “你先。”她翻身,背對著他。
  淩亦風以為她累了,於是不再多說,起身下床。
  
  浴室的門輕輕關上,良辰單手撫上自己的肩頭,那裡,剛才被捏著隱隱生疼。
  這並不是這幾天以來他們第一次做愛,但卻是最激烈的一次。淩亦風抱著她的肩背衝刺的時候,力氣大得驚人,仿佛生怕一鬆手,最為珍愛的東西,便會消失不見。
  卻又像是,害怕有那麼一天,他終將會失去她。
  
  睡覺前,淩亦風說:“去不去見他們,都隨你。只是,我不想你受委屈。”
  良辰只頓了一下,便笑了:“那麼請問,你會讓我受委屈嗎?”
  下一刻,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手上被人重重一握,“不會。”
  當然不會,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滿意地擴大微笑,閉上眼睛睡去的時候,她格外地安心。
  
  良辰親自挑選準備了一些禮物打算帶去見老人,可是,最終還是未能成行。
  臨出發前,她與淩亦風坐在餐廳裡吃午飯,中途有電話打來,淩亦風接起之後,叫了聲:“媽。”
  良辰迅速抬頭,與他的視線對上。只聽淩亦風簡單說了兩句,便對淩母道:“等等……”然後把手機遞過來,點點頭。
  良辰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要說不尷尬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想本來就是打算去拜訪的,現在事先通個話,也未嘗不好。
  於是,穩穩地接過手機,略微垂眸,輕聲道:“伯母,新年好。我是蘇良辰。”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根本沒想到會是她。
  
  手機緊貼在耳邊,裡面傳來長時間的靜默讓良辰不由得苦笑一下。換作以前,她可以不在乎,甚至可以完全無視某個人對自己的疏冷淡漠。即使是幾年前,當自己還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時,面對淩母的咄咄逼人,她也能夠不卑不亢地頂回去,只因為那時是真的年輕,並不知道往後的路將通向何方,也不清楚終將與自己攜手走過後半生的那個人會是誰。那時的一切,都是未知數,充滿了不確定和各種選擇,所以,她滿不在乎,甚至一覺睡到天明之後,長輩施予的壓力早就被拋到九宵雲外。在良辰看來,愛情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他與她好,那便是真的好;倘若有一天真要分開,也絕對不應該是旁人插手幹預的結果。
  現在,她也仍舊這麼認為。可是,隨著這些年的過去,年歲增長的同時思想也不免逐漸成熟,自己不可能再天真地以為男女主角可以完全排除任何第三人而將兩人單獨圍在那座美好的感情花園裡。這世間,沒有不食煙火的神仙眷侶。想要將其他人際關係擯棄在愛情之外,永遠是那麼的不現實。
  如今,即使不為別人,單只為了淩亦風,有些時候她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燈光打在深紫色的桌面上,光暈一圈一圈的,淡黃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過了一會兒,才聽淩母淡淡地說:“嗯,新年好。……你們,在一起?”
  有時,冷淡比怒氣更能刺痛人心,良辰卻不在乎地笑了笑:“是的。”後半句按下沒說,或許她還沒很好地學會如何放低姿態,所以,熱臉貼冷屁股的事一時還是做不到。
  事實上,淩母也沒給她機會,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便說:“讓他聽電話。”
  
  遞回手機時,良辰看見淩亦風的神情,淡漠中帶了一絲冷峻。她搖搖頭,不免露出個無奈的笑容,淩亦風傾身握了握她置於桌上的手,拿著手機走出去。
  其後電話交談的內容並不重要,良辰只需要看看他再回到位置時陰鬱的臉色,便已經可以猜出八九分。
  她了然一笑:“是不是連下午的拜年都可以省了?”
  淩亦風不說話,望著窗外兀自沉默。
  這段時間,一直是他在用無比的耐心和溫柔安慰支持她,如今角色倒轉,良辰過去晃晃那只指節修長的手,“你的表情真可怕。”
  語調中帶著些許嬌柔,淩亦風終於轉頭看她,卻是若有所思。
  良辰索性起身,挨在他旁邊坐下,嘻嘻笑:“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用太煩惱吧。船到橋頭自然直,況且我的EQ不算太低,相信總有一天能處理好的。”她說得信心百倍,也只有心底知道其實是底氣不足的,可是,心裡更加清楚的是,淩亦風夾在中間,處境比她更艱難數倍。
  
  淩亦風何嘗看不透她心中所想,臉色逐漸緩和,執起她的手,良久,語出突然:“……不該讓你這樣辛苦。”
  良辰不及細想便順著心意說:“不會,我反而覺得快樂。”
  
  是真的快樂。
  攜手走出餐廳的時候,良辰想,雖然時過境遷心智漸漸成熟甚至世故,也不再一如既往的無所顧忌並無所畏懼,可是,至少還有一點是沒有變的。
  她,選擇自己愛著的人。與這個人在一起,便可看輕了那些個千難萬難,縱使披荊斬棘也不怕,只因為可以看見終點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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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零七年的春節,就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矛盾狀態中結束了。對於絕大多數的旁人來說,這十來天無疑是喜悅而熱鬧的,可是良辰這邊,既有悲痛和失去,也有重得的幸福,生活在此時顯出格外強烈的戲劇效果,只在短短幾天間之內,悲歡離合盡數上演。
  上班之後,相對于同事的珠圓玉潤紅光滿面,良辰著實清減了不少。有人好奇隨口問起來,她也只是笑笑,並不多做解釋,在這裡,喜悅尚能分享,難過又有何必要訴說?
  大概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充分調整,部門經理顯得比去年更加幹勁十足,連帶要求手下員工個個向他看齊,於是,緊張而有節奏的工作不容一點緩衝便重新壓上來,比之以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引來唐蜜私底下無數次怨聲載道。
  
  這幾天,淩亦風的工作也漸漸忙起來,雖然仍舊和良辰日日保持聯絡,可見面的時間與休假時相比明顯少了下去。知道他有正事要做,良辰平時無事也不去打擾他,有時他晚上不過來睡,他們便在睡前通電話,話題雖然瑣碎,卻一點也不會覺得無聊。良辰躺在床上,聽筒裡傳來的說話聲或者輕笑聲,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現。曾幾何時,她也像這樣,躺在宿舍的單人木板床上,即使不說話,只聽對方的呼吸,都滿溢著甜蜜。
  現在的她,當然不再像少女時代,會為戀愛中的某些小細節輕易地感動或心跳,可是,聽著那微微清冽的聲音溫和地道著晚安,一顆心便是真的安定下來。只知道,這樣的日子很好,並且是真心希望能夠一直這麼維持下去。
  
  某日下了班,良辰逛超市時看見家居用品正在做促銷,推著車子從旁邊走過的她突然停下來,往回退了幾步。貨價上整齊排列著各個品牌的枕心,因為廠家讓利,價格也因此比平時便宜了許多。
  良辰想起前幾次淩亦風早晨起床時偶爾會抱怨枕頭太低,睡久了脖子疼,可是抱怨歸抱怨,此後的晚上仍舊繼續在上面睡得好好的,於是兩人即使逛街,也總是忘記去換個新枕頭。
  導購小姐迎上來,笑容熱情,不乏專業態度地為良辰做介紹。挑了個大致能符合要求高度的“範本”,良辰一邊讓服務員拿只新的真空壓縮包裝的來,一邊翻出手機打電話。
  等了有一會兒,線路才接通,信號似乎不是很好,淩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沙沙的,他說:“……良辰,到家了嗎?”
  “在幫你買東西呢。”良辰笑道,又問:“你在哪兒呢?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飯?”
  淩亦風想了想,才說:“買了什麼?我有點事,忙完再給你電話。”
  “太累的話就不用跑來跑去了。”良辰推著小車邊走邊說:“給你買了個新枕頭,省得說我天天虐待你。”
  那邊一愣,然後輕笑起來,聲音低低緩緩的,他說:“我雖然心裡一直這麼想,可嘴上從來沒敢說。真不愧是蛔蟲小姐!”
  良辰來超市主要就是採購晚上的食物,如今被他這麼一說,飯還沒吃已經不禁覺得有點噁心。咬咬牙嗔斥了幾句,然後收了線,一轉頭,恰好瞧見玻璃幕牆中自己的倒影,那張臉上猶帶著不自覺的笑容。
  在收銀台付錢的時候,遇上了一位不算熟的熟人。
  當時良辰拎著東西要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咦?”,明明超市里人聲嘈雜,她還是聽見了,並且回過頭。大概是剛才擦肩而過的某個人,初時良辰沒在意,可是在看清他的臉之後,她立時記了起來。
  
  坐在超市附近的餐廳裡,良辰看著眼前明顯混有西方血統的臉,突然有點納悶為何他要請自己吃晚飯。
  當時在超市里,當她認出對方是上次在淩家僅有一面之緣的混血男人時,這個似乎被淩亦風喚作James的人,在幾句可有可無的寒暄過後,突兀地問:“你現在和Eric有約嗎?”
  良辰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那是淩亦風的英文名,於是搖搖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下一刻,對方便擺出不容拒絕的笑容,紳士而殷勤地邀請:“那麼,今晚我請蘇小姐吃飯。方便嗎?”完了又迅速補充:“我和Eric是死黨!”認真而堅定的眼神,就怕良辰不相信。
  他能第一眼認出她,他知道她姓什麼,也清楚她目前與淩亦風的關係,甚至他似乎只在乎有沒有打擾到她和淩亦風的約會,至於其餘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管——說他是淩亦風的死黨,相信沒人會懷疑。
  良辰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聳肩,“去哪吃?”
  於是,她被帶來這裡,看著James純熟地點菜,連菜牌都用不上。
  
  “你是哪幾國的混血?”良辰突然問。
  James想都不想就答,看來已經被很多人問過相同的問題:“美、英、中,還有葡萄牙。我像祖母多一點,她是中國美人。”
  良辰忍不住笑起來。他在自誇,卻仿佛不自知,態度自然得可愛。
  James突然盯著她,微微眯起眼睛,狀似研究。良辰不解,“幹嘛?”
  “沒事。”掩飾的痕跡十分明顯,他收回目光,開始拿起桌上的紙巾仔細擦拭鋥亮的銀色刀叉。
  良辰早就注意到之前洗手時他也是這樣,消毒得十分徹底,不禁又問:“你做什麼職業?”
  James 停下來,比了個手勢,答案早在良辰預料之中。
  她笑:“超市人那麼多,你怎麼一眼就認出我?我總以為在外科醫生的眼裡,外貌都是模糊的,只有人的身體值得關注。”
  James摸摸下巴,也笑道:“你是問題寶寶,和Eric之前跟我的描述一點也不一樣?”
  良辰好奇:“他都說我什麼?”
  這時候,服務生過來上菜。一道一道,雖比不上中國菜色香味俱全,但也烹飪得精緻非常,尤其是隨桌附贈的義大利面,醬料色澤濃鬱香氣噴鼻,比以往吃過任何一家都要好。而這個James,不知是習慣還是怎麼的,一旦開始用餐,便不再說話,神情專心一致,除了偶爾還是會看良辰兩眼之外,其餘時間都在埋頭苦幹,令良辰不禁猜想,連吃飯都認真成這樣了,那做手術時的他該是什麼模樣?
  飯畢,各自回家。臨行前良辰說:“雖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些什麼,但還是要謝謝你請我吃這麼好的東西。”
  James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複雜,似乎頗為尷尬,又似乎忿忿然,抓了抓捲曲的頭髮,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下臉來,不失嚴肅地說:“你回去問Eric吧。”說完,留下微微不解的良辰,獨自離去。
  
  淩亦風很晚才過來,良辰開門的時候一臉驚詫:“這麼遲?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已經睡了?”
  她俯身取拖鞋,“沒有。”
  兩人進了臥室,淩亦風脫下外套坐進沙發裡,不自覺地伸手抵在額角,神情疲倦。
  “去喝酒了?”良辰湊上前聞了聞。可是,沒有酒味,甚至氣息清爽。
  淩亦風放下手,微微一笑:“很長時間沒喝了。今天公事多,剛做完。”伸手拍拍她的腰,“你先睡,別管我,我得去沖個澡。”
  良辰卻往他旁邊一坐,說:“這麼拼命!怎麼不多找些人來幫忙?”
  淩亦風轉頭看她,半真半假地說:“我只想讓你幫我,你肯嗎?”
  “空降兵?”良辰挑眉,“我可當不來。”
  淩亦風站起身,說:“你們老闆不是也要和我合作項目?到時候你可以多學一點。”
  良辰想了半天,在他拿了衣服走進浴室之前,才合掌笑道:“真神了。你怎麼知道我也有份參與?”
  門被輕輕拉上,模糊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出:“就算你們老闆沒想到,我也是會提議的。”
  “……咦?為什麼?”
  可惜,回答她的是嘩嘩的水聲。
  
  良辰平時睡覺一向警醒,到了後半夜,隱約聽見身旁有細微的動靜,可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再加上晚上出去採購,實在有些累,模糊的意識也無法去分辨那是什麼聲音,隨後眼皮便又沉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始終有些下意識的不安穩,當她翻了個身卻並沒如往常般觸到身旁的人時,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窗簾有一絲沒有闔攏,透進微白的月光,照在床鋪和地板上,模糊而清冷。
  客廳裡有輕微的響動,她下了床,打開虛掩的門,只見淩亦風正彎著腰背對著她。
  “你在做什麼?”她掩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怔,過了一會兒直起身來,隱約可見手中還端著水杯。
  良辰隨手捋了一把滑到臉邊的髮絲,走過去,問:“溫的嗎?正好我也渴了。”正伸手去接杯子,卻無意中碰到淩亦風微涼的手指。
  “……你冷嗎?”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就著些微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淩亦風身上倒確實只穿著單薄的睡衣,也不知在客廳裡站了多久。
  他將還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遞給她,輕描淡寫地道:“明天把飲水機搬進臥室吧,或者,以後客廳的空調也不要關。”
  大半夜的,聽他討論這種問題,良辰算是徹底清醒過來。
  “有這麼嚴重麼?我怎麼不覺得有多冷?”她喝著水,想,難道他竟比她還畏冷些?
  
  回去睡覺的時候,良辰無意中一瞥,發現淩亦風那件原本被脫在臥室裡的外套,此時正隨意地搭在客廳沙發的扶手上。
  剛才,他彎著腰,在裡面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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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 01:53: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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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濱新樓盤年後全面啟動,兩家公司的合作也正式開始。
  人說隔行如隔山,此話當真不錯。良辰大學裡學的是傳播,入社會後轉做廣告設計,之所以入門不算慢那全是自己興趣使然,可是如今公司要轉做傳媒一塊,她看著卻覺得前路頗為艱難。
  LC總部的大樓,也是直到那日與副總一道,才是她首次踏足其中。此後各自進入角色,偶爾也碰頭商討,兩家人聚在一起開會,淩亦風出席的時候,兩人也保持一定距離,因此竟無一人察覺他們的關係。
  
  某日在公司加班,老總進來閒聊,似乎對她寄予厚望,只盼望經過此次合作,真能從中學到寶貴經驗為日後發展打基礎,並且笑眯眯地許諾:“良辰啊,今後新公司開起來,你就是元老級人物了……”後話隱去不說,明白人自然聽得懂。
  良辰笑笑,將這張沒影兒的空頭支票收得好好的,其實,心底裡對這些並不感冒。公司元老、高職位、高薪水,這些對她的誘惑可能遠沒有老總想像中的那樣大。她只不過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女人,不希冀有多高的成就,或者在哪個領域巾幗力壓群雄笑傲四方,錢,夠用就好,生活,平淡一點也無妨。尤其是近一段日子,即使心中還有那些爭強好勝的戾氣,也統統被這份難得的溫暖平靜化得一乾二淨。
  天下太平是太宏大的願望,如今她所在乎的,只是歲月是否真的靜好。
  
  當年學校裡最飛揚灑脫的女生如今也要結婚了。
  雖然並沒有刻意宣揚,但也不知是通過怎樣的管道傳出來的,在朱寶琳的婚禮之前,很多人都得知了這個消息。
  下午茶的時候,良辰邊喝咖啡邊看節目,唐蜜擠過來,雖然與朱寶琳只有一面之緣,但仍舊不掩好奇與祝福。
  她問:“聽說新郎倌是經濟學博士?”
  良辰點了個頭。就是上次朱寶琳特意帶來讓她審閱的男人,果然就是真命天子。
  恰好是週一,那個幸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鏡頭前的她容光煥發,無名指上的光芒與燦爛的笑容相得益彰。
  這幾日,良辰空下來便會陪她去選新婚物品,也陪著她試了婚紗。站在寬大的落地鏡前,良辰總有陣陣恍惚,這樣的場景太美好,就如同此刻的生活一般,竟讓人生出不太真實的錯覺。
  朱寶琳也問過:“連我都結了,那你呢?和淩亦風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平時你們就沒討論過諸如此類的問題?”
  良辰誠實地搖頭,還真的是沒談及過。
  朱寶琳又說:“這年一過,你也就算28了!男人這個時候正閃著黃金的光呢,女人可就不同了。當年不是號稱要在25歲出嫁麼,怎麼現在條件全具備了,反而不著急了?”
  良辰不答。其實心裡不是沒有思索過,只不過她與淩亦風之間,還橫亙著某些障礙,
  它們不能繞過,也不能輕易逾越。
  
  婚禮那天,天氣晴好,早春的陽光已經來臨。
  前一晚,良辰與朱寶琳聊了通宵,淩晨起床後一直幫忙打點事宜。她早就事先請了一天的假,於是在午宴開始之前,打車去了LC的辦公大樓。
  這也是她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去找淩亦風,秘書早已接到前臺的電話通知,在電梯口等她。就是上次送她去機場的那位年輕男士,見到她,露出乾淨溫和的笑容:“蘇小姐請在外面稍等,總裁正在會客。”
  良辰對他一直懷抱著感激之情,這次見了面,不免再次道謝。
  秘書先生仍舊謙恭有禮,倒了杯水給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良辰百無聊賴,坐在沙發上翻了一會兒雜誌,便聽見前方傳來動靜。
  怪只怪淩亦風辦公室的隔音效果做得太好,之前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此時見到開門沖出來的人,良辰一時毫無防備,不由得愣在原地。
  
  紅色,似乎真是程今最喜歡的顏色。
  今次見到她,仍是紅色系裝扮,波西米亞風格的披肩圍在肩頭,長髮高高束起,明媚幹練。她見到良辰,也是一怔,雙眼微紅,隱約可見臉上的淚痕。可她也只是停了停,便邁開步子走上前,與良辰咫尺之遙。
  良辰早已站起身。面對這個女人,過去她尚可以淡漠處之,可如今,自從猜到當年事情的前因後果,便著實讓人不愉快起來。
  皺了皺眉,良辰剛想繞過,卻發現她正目光複雜地盯著自己,眼神間傳遞的情感卻全然不若之前的囂張、挑釁、抑或是厭惡。
  那種目光,無法讀懂。
  可是,良辰也僅僅停了兩秒,便回過頭去,不再看她。惟願,此後都能再無瓜葛。
  
  良辰來這裡之前並沒有通知淩亦風,此時見到被程今重重打開又狠狠關上後便再無一絲動靜的門,猜想方才前臺也必然只把她到來一事通報給了秘書,於是丟開雜誌,朝門口方向走去。
  程今哭過,臉上還帶著淚,妝也有些花,這些,她不是沒看見。他們關在裡面談了些什麼,她也好奇,可是,這些並不是今天的重點。
  兩個無論年少或如今都同時愛著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擦肩交錯而過,沒有什麼輸贏,誰也不必擺什麼姿態,良辰看到她,只覺得胸口冰涼。
  自己的生活,曾經因為這個人,有了一些逆轉。雖然,現在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可是,心底仍舊不免戚戚——倘若,回不去了呢?運氣和緣份,並非時時刻刻都在那裡等待著。或許只差一毫釐,但是錯過就是錯過了。
  因此,她不能釋懷。雖不至於恨,但也終究無法原諒這個女子。
  
  秘書懂得看臉色,拿起電話事先撥通了內線。
  然而,也正是那個良辰認為自己無法去原諒的人,在她的手指堪堪碰上門把之時,終於開口,聲音悽惶:“……請你離開他吧。”
  良辰回頭看她,那樣的神情恐怕是第一次出現在那張一向寫滿順遂得意的臉上,目光迷茫,甚至帶著些許哀求。
  良辰以為自己看錯了,不禁眨了眨眼睛。
  這時,手上握著的門把輕輕一動,門開了,淩亦風出現在眾人眼前,卻不看她,只是望向程今,警告意味明顯。
  程今咬了咬唇,似乎想冷笑,卻失敗了,漂亮的臉孔有些扭曲,可是只片刻便恢復平靜,她看了看淩亦風,複而將目光投向良辰,眼角有真實的淚意沁出來,她低低地說:“……你一定會後悔的,蘇良辰。”
  
  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法,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這一回,卻帶著過於明顯的恨意,幾乎咬牙切齒。
  直到那抹亮紅色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內,良辰仍舊站在原地,一聲不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的情緒。也正是她的這副模樣似乎讓淩亦風有些不安,他抬頭揉了揉她的發,道:“傻瓜,不要胡思亂想,什麼事也沒有。”
  良辰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卻是一臉平靜,“我知道。”又低頭看手錶,催道:“事情忙完了嗎?我是伴娘,婚禮上遲到了可不好。”
  指節修長的手從烏黑的頭髮上滑下,淩亦風將車鑰匙丟給一旁的秘書,點了點頭:“走吧。”
  
  還是那輛線條流暢的PORSCHE,良辰坐在後座,目光望向車窗外不斷向後倒退的景物,突然出聲:“最近怎麼都不自己開車了?”
  之前雖然心中詫異,卻也從沒問過這個問題,如今陡然提起,即使她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只是最不經意的一問,卻也讓身側的人眸光微變。
  淩亦風略一沉吟,只見良辰轉過臉來,灼灼的目光盯著他,像能看透埋藏最深的心事。
  “前陣子,車子送回原廠作養護,我沒告訴你嗎?”他笑,淡淡地說:“今天是我想偷懶,小李也要出去辦事,正好順路。”
  被點名的秘書把著方向盤從後視鏡望過來,內斂地笑了笑,說:“蘇小姐,請放心我的開車技術,一定準時安全送到。”
  他這樣一說,良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車開得這樣穩,我當然不懷疑。”說罷,重新看向窗外,只留給淩亦風一個毫無表情的側面。
  
  婚禮並沒有遵循傳統的模式,沒有訂在酒店舉行。
  朱寶琳選了C城風景最好的地點,北靠遠山,面臨江水,三月初的草地,在略微清冷的陽光下,已經泛起鮮嫩的綠意。
  婚慶公司派人打點好一切,純白的長桌布配以粉紫裙腳,繽紛氣球結成門廊,自助餐菜色鮮美,瓜果酒水一應俱全,玻璃的杯碗折射明亮的光。這是大學時代她們在寢室裡反復討論過無數遍的理想場景,次次不厭其煩地描述,終有一天,夢想中的一切化作現實。
  新郎是資深的投資分析師,大朱寶琳三歲,或許是受了早年在美國攻讀碩博士學位時的環境影響,信了基督教,而一向毫無宗教信仰的朱寶琳,在這一方面真成了嫁雞隨雞的典型,竟然也成了耶穌的信徒。
  雖然對於她的狂熱和忠誠度始終持懷疑態度,然而此時此刻,當良辰看著一對新人攜手立於人前,鄭重地許下誓言時,也不免唏噓。
  在多年以前,誰又能想到,那個幾乎睨視一切的張揚的女生,會為了另一個男人而將自己的信仰都去改變?
  或許,這便也是強大的愛情力量中的一種。
  
  儀式隆重卻不繁瑣,拋花球的時候,朱寶琳偏心,漂亮的花團劃過一道弧線落在良辰的腳邊。
  在眾女伴的歡呼聲中,良辰下意識地轉身搜尋,那道修長瘦削的身影就那麼遠遠地立著,沐浴在午後淡金色的陽光中,英俊的側面異常沉靜,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方的熱鬧喧嘩。
  
  良辰捧著花球走過去,挨在淩亦風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看!”
  淩亦風低下頭,卻不去看那花球,只是久久地盯著那張仿佛也沾染上喜氣的明媚臉龐,淡淡地一笑,抬起手頗為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做這種動作,親昵異常。良辰心頭一動,轉過臉去,遠處那對新婚夫婦正站在一人多高的數層蛋糕旁,與某位長輩聊天。
  她幽幽地念道:“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淩亦風撫在她肩頭的手緩緩放下,她接著說:“這是詩經裡我最喜歡的話,所以當初也建議寶琳將它們寫在了結婚蛋糕上。” 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看了看那雙清俊狹長的眉眼,她別開目光,望向遠方連綿延伸仿佛直抵天邊的青灰色的山,語音不輕不重,“可是說到底,我更加嚮往後兩句。承諾生死相依,雖然很美麗,可是畢竟聽來太聳動,也太過波瀾曲折,而我,一向只想要平淡的生活,能和相愛著的人攜手到老,就已經足夠了。”
  淩亦風閉了閉眼,臉色微微刹白,眼底折射的光芒稍稍一黯。
  良辰終於再次看向他,表情十分單純,卻是鄭而重之地問:“亦風,你會是那個人嗎?”
  
  她面對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漸漸收攏,扣在掌心,等待他的保證。
  淩亦風,你會是給我平靜生活一生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嗎?
  這一刻,看著他,良辰不得不承認,今天程今的出現和多日來淩亦風若有若無的反常表現,已經容不得她再去回避某些猜想。
  
  或許,恐懼源於更早。只不過,幸福得來不易,再現實理智的人,也有放縱沉溺的時候。
  可是,此刻旁人真實的甜蜜和穩定如同巨大的拖力,終於將她從無意識逃避的陰影中拉回到充滿光亮的現實世界。
  這一刻,她終於承認,自己還是會擔憂。
  現世,並非一片靜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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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風,你會是那個人嗎?”
  縱使她再故作鎮定,淩亦風也從尾調之中捕捉到了一線惶惑。修長的身軀一震,插在褲子口袋中的手慢慢攢緊,他看向陽光下的良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向來淡然平定的臉此刻正微仰著,眼底清澈得能夠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看著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終於微微一動,卻是不答反問,清涼的聲線帶出一絲凝滯:“原來白頭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麼?良辰?”
  他忘了。
  他竟然差點忘了良辰從來都是敏感的人,只要一旦從喪父的悲痛茫然之中走出來,便不可能妄圖有任何一點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能夠瞞過她。
  同時,更加重要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竟忘記去問一問,究竟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
  聽他如此一問,良辰皺了皺眉,卻還是輕輕一笑:“有什麼不對嗎?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然需要一個最切實際的結局,難道過去我從沒告訴過你這一點?”
  淩亦風沉默下來。
  或許她是真的曾經說過的。可是那個時候,人生的畫卷才剛剛展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前途都是一片燦爛光明,因此只要堅定自己的信心,便不用去擔心結局。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人,絕少會去懷疑所謂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而當變故終於顯山露水之時,一切都變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種種信念再強大,此時看來也早已成了空殼,只要殘酷的現實伸出手指輕輕一碰,便有可能一切碎裂成破片。
  
  她要的是沒有風波起伏的穩定……
  她要和愛人平安地攜手到白頭……
  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
  淩亦風清亮的眼神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縱使三月午後的陽光再暖,也仿佛再不能將其點亮。
  
  而此時他的沉默,落入良辰眼裡,引得她心底一沉。
  “你還沒回答我,”或許是因為潛意識的害怕,她突然前所未有的執著起來,揪住一個問題不放,“我們是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的,對吧?”
  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微凝,皺了皺眉,烏黑的眼底倏然閃過一絲懊惱,卻並不是因為她的緊逼。他鎮定自若地慢慢轉開了之前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垂眸,仿似在看腳下的青草,語氣同樣平淡:“抱歉,未來的事,我不能現在就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覆。”頓了頓,聲音恢復了些許暖意,又說:“你是伴娘,一直站在這裡討論這個問題不合時宜,恐怕現在寶琳正需要你。”
  良辰卻愣住,猶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徹骨的寒氣緩緩湧上來。
  當初,那個在寫字樓下將她硬拖入拐角,霸道地宣佈她要和別的男人結婚簡直是妄想的淩亦風,和現在這個站在眼前連眼神都不肯與她對視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
  他回避她。
  一向不要承諾的自己,當終於有一天想要擁有一個對於天下女人來說最普通不過的保證時,他竟然不肯給她。
  
  一定有哪裡出了錯。
  良辰的思緒有些混亂,可還是怔忡地問了句:“是因為你爸媽嗎?”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能有什麼障礙?
  淩亦風仍舊不看她,未及答話,只聽旁邊插入一道清朗的男聲:“二位轉過頭來,照張相!”
  
  舉著相機的是電視臺的攝像記者,因為朱寶琳的關係,良辰與他也算是熟人。這次他來義務幫忙拍照,恰好轉到正在低聲對話的兩人身後,於是無意中打破了略微尷尬的僵局。
  淩亦風和良辰,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當中,聽見聲音,俱是出自本能反應,回過身來。
  在他們還沒搞清狀況之前,只聽“哢嚓”一聲,遠山碧水,一雙搭配合諧的身影,便通通落入那只專業精密的黑色小匣子裡。
  
  如此一來,談話也自然暫時中斷。
  良辰轉頭去找朱寶琳,一對新人皆是白色裝扮,正舉著水晶杯互敬,博士先生不知說了什麼,美豔的新娘單手掩唇,笑容幸福得令周邊優美的環境都黯然失色。
  良辰一撇唇角,似在嘲諷。淩亦風難道就沒看見新郎新娘正旁若無人地聊得正起勁麼?竟然還說什麼“也許現在寶琳正需要你”,以此作為推搪的藉口。
  胸口如同堵了塊大石,上不得下不得,良辰心中鬱鬱,低下頭去,手中猶自捧著以粉白兩色玫瑰結成的花球,此時微微張開的花瓣像極了譏諷的笑容。
  
  不遠處,春風得意的朱寶琳不經意間恰好瞥見至交好友的身影,於是一揚手,也不顧賓客眾多,隔著同事和朋友,高聲招呼:“良辰快過來,切蛋糕,照相!”
  良辰應聲抬頭,露出笑容。
  今天是朱寶琳的好日子,真要鬧起不愉快那才真是不合時宜。因此,儘管心頭仍有震驚、疑慮、甚至氣惱,她還是沉著臉色上前一步,牽起淩亦風的手,淡淡地說:“走吧。”
  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動作,幾乎出於本能。可也正是因為太習慣了,所以在被對方輕輕掙開時,良辰著實意外的愣住了。
  
  “你先去吧。”淩亦風淡淡地說。
  微風拂過,他的側臉平靜無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最終,良辰一個人走向熱鬧與幸福的焦點。
  面對淩亦風突如其來的拒絕,她除了震動之外,更多的卻是恐懼,儘管,她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可是,也不知怎麼的,這一回她沒有追問到底,或許是時間場合不對,又或許是性格使然。
  她尋求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承諾,他沒給她,這已經足夠令人意外;現在她牽他的手,卻又被無聲地推拒。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做?她突然有些懵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踏在清新柔軟的草地上。重歸於好之後,這是頭一次她覺得他正再度與自己遠離。
  
  正被歡樂笑容包圍著的朱寶琳不清楚情況,只是問:“咦,淩亦風怎麼不過來?你們倆在那邊竊竊私語那麼久,都聊了什麼?”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指地看著良辰手中的捧花,笑得明豔嬌媚。
  良辰隨手將花擱在一旁,拿起託盤裡結著絲帶的刀,遞過去,“快切吧。元祖蛋糕我的最愛,等很久了。”
  “饞鬼。”
  眾人慢慢聚攏來,新郎新娘共同握住銀刀筆直劃下,雪白的奶油分成兩路,同時被隔斷的,還有表面那令人憧憬的愛情誓言。
  良辰站在一旁隨意一瞥,越過幾人的肩頭便看見淩亦風走過來,拿著手機,一邊講著電話。
  她不說話,開始幫忙分蛋糕,淩亦風在她身側站定,收了線,卻對著朱寶琳說:“抱歉,我臨時有點急事,要先離開。”而後與新郎倌握了握手,“新婚愉快!”
  朱寶琳抬了抬眉:“這麼早就開溜啊!”說歸說,還是怕耽誤他的事,於是手肘頂了頂沉默的良辰:“你可不許走!要陪我哦。”
  良辰終於抬眼看了看淩亦風。
  兩人的表情都平靜自若,旁人全然不覺其中的微妙氣氛。可是良辰清楚得很,她現在算是被他拋下了,事前沒有一點徵兆的,突然就說要離開,而且,似乎也根本沒有讓她一同走的意思。
  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說:“我留下來,你忙你的去。”
  淩亦風的目光閃了閃,不是聽不出其中細微的諷刺意味。他看著低眉斂目的她,說:“那你待會自己回家。”
  良辰漫不經心地“嗯”了聲,轉過頭便去做別的事。
  
  沒人看出不對勁,一切如常。良辰懷著心事,跟著一群人玩玩鬧鬧直到太陽落山,偶爾也會心不在焉,可是旁人都沒有在意。
  只因為今日太喜慶,似乎根本不應該有煩惱。
  
  計程車穩穩停下,高大的男子一腳跨出來,髮絲上閃耀著金褐色光澤,令陽光也為之失色。
  “你來這個地方幹什麼?”James環顧四周後,盯住斜倚在黑色車門邊的淩亦風,有些氣急敗壞。
  後者卻不理他,面容冷峻,轉身坐進副駕座。
  James迅疾跟進來,拾起前一秒鐘被丟棄在座位上的鑰匙,邊發動車子邊說:“現在這種情況,你還敢開著車亂跑?”同時極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不要命了是不是?”
  淩亦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肘支在窗旁,明媚的光線下,臉色終於顯出一絲蒼白。
  “放心,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他說,聲音微低,“否則,怎麼會找你來當司機?”
  
  停車場離婚禮地點有一定距離,隔了好幾個轉彎,那邊的歡聲笑語統統早已聽不見也看不見。在這裡,不必擔心良辰的反應,整個人終於能夠鬆懈下來。
  
  車子啟動得很穩,緩緩向前滑行。淩亦風微微皺著眉,找水,而後從上衣口袋中掏出藥瓶,還沒來得及旋開蓋子,便被旁邊的人一把搶了過去。
  James單手掌握方向盤,另一手拿著拇指高的白色小藥瓶,晃了晃,稀少的幾粒藥片撞擊瓶身,發出空蕩蕩的響聲。
  他神色一懍,“這是兩周前我開給你的藥?”見淩亦風兀自閉上眼睛不說話,他不禁更加惱怒,“我早警告過你,這種止痛片還是少吃為好!你究竟還要耗掉多少時間?以後各種症狀都會發作得更加頻繁,並且也會越來越難控制!如果你還是一意孤行,吃完這些,別指望我會給你更多!”
  James向來好脾氣,紳士般的優雅如影隨形,可如今也忍不住在車內大發雷霆,只感覺身邊這個男人已經不可救藥!
  可是,縱然他的怒氣已經滔天,沖出來之後卻入同泥牛入海,半點回應都得不到。
  他咬牙切齒地轉過頭,藥瓶還握在手中,淩亦風卻伸手調低了椅背,修長的手指支在額際,眉目間有隱忍的痛楚,偏偏又不再伸手向他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由於天氣難得的晴好,車子駛過江畔,只見江水一片碧綠,泛著星點金光。
  任由身邊的人氣急敗壞,淩亦風緩緩睜開眼睛,幽遠的目光穿過明亮的車窗,靜靜沉思。
  James不解氣,仍在罵:“……居然還敢說自己不蠢!為了一個蘇良辰,恐怕你已經昏了頭了。可是,上次見了一面還一起吃飯,我看她也不過如此……”
  淩亦風倏然回神,“你見過她?”墨黑的瞳孔陡然收縮,可是須臾後又恢復平靜。
  隱約的頭疼再度襲來,他的語調卻淡淡的:“你什麼都沒和她說,對吧。”否則,也絕對不會是今天這副情形。
  “嗯。”James應著,卻真有點後悔了,當初沒背地裡將刻意隱瞞的秘密抖出去,完全是出於他對好友的尊重,可是,如今的淩亦風,簡直就是在飲鴆止渴。
  
  淩亦風略松了口氣,重新靠回傾斜的椅背中。
  良辰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她向他要求一個天長地久。
  這是一個最普通的願望,卻也猶如當頭棒喝,將他狠狠地敲醒。
  之前的那些日子,他究竟在做些什麼?
  
  半個小時前,站在和風中,面對良辰似乎異常執著的眼神,他初次嘗到了最無能為力的滋味。
  正如那時所言,前方是一條晦暗不明的路,眼前是他最愛的女人,他差一點就要拖著她,一道走下去,而忘記了去問,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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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夥年輕人湊在一起,洞房鬧到很晚,良辰回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
  淩亦風像是算准了一樣,電話打來得正是時候,良辰靠在床頭,聽見他問:“到家了沒有?”
  她淡淡地“嗯”了聲,才說:“有點累。”
  下午發生的事使得今天晚上的兩人壓根沒有什麼話題可說,於是沉默片刻後各自掛了電話,在這一點上倒真的是默契十足。
  
  過去在學校裡時他們不是沒吵過架,或許是性格使然,無論是大的爭執或是小的口角,最終一律都以冷戰收場。而如今,隔了五六年,竟然一點進步都沒有。
  依然是冷戰。
  雖然,這一次並沒有發展吵架那麼嚴重,可事實就是,接下來的兩天,淩亦風與良辰都沒有再碰過面,甚至連電話都通得極少。
  
  這兩日,良辰工作空下來或者回到家裡,有時候也想主動給他電話,可手機舉到耳邊,卻又找不出話題,只得作罷,頗有些悻悻然。睡覺的時候轉過頭,就瞥見那只特意為淩亦風買的新枕頭,孤零零地躺在那裡。這時,良辰不免想,到底他們為什麼會這樣?之前明明一切都是那麼的好,仿佛只在一夕之間,又或許是在更短的時間裡,美好的泡沫便猝不及防地破了,露出令人無奈又無力的現實面孔。
  究竟,是誰伸手戳破了那層美麗的外衣?
  她又突然有些後悔,也許,那天不該追問的。怪只怪,當天的朱寶琳太幸福,令一向都對婚姻和穩定並無太大急迫渴求的她,竟也開始嚮往地久天長的誓言。
  
  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面,終於在第三天晚上結束了,結束它的人,是淩昱。
  接到淩昱電話的時候,良辰剛剛關上電腦打算睡覺,只聽見他問:“良辰姐,你現在有沒有空?”
  良辰想起上次也是深夜接到他電話,同樣火急火燎,於是輕輕一笑:“難道錢沒帶夠,又要我去幫忙買單?”
  那邊嘿嘿的笑了:“今晚還真的喝了不少酒。錢是帶足了,可是某人醉了,我搞不定。”
  沒等良辰說話,淩昱接著道:“我堂哥住的地方,你認識的吧?行行好,過來幫幫我。”
  
  良辰微微一愣,在此之前根本不會想到喝醉酒的人就是淩亦風。
  酒桌上的他,她是親眼見識過的,而且還不止一次。哪回不是談笑風生泰然自若?曾經一度她甚至懷疑,那些酒對於他來說,與水沒什麼兩樣。
  可是,淩昱竟然說他喝醉了?!
  “嗯……”她沉吟了一下,有些遲疑,“你讓他上床睡覺不就好了?我能幫什麼忙?”
  淩昱是鬼機靈,雖然不確定他們目前的關係,但至少對於這二人的交往是樂見其成的,如今有了機會,哪肯放過她?因此語氣嚴肅地說:“我真沒辦法!他醉得一塌糊塗,而且吐得厲害,可是我早就和人約好去看午夜場的電影。良辰姐你不知道,我現在交往的這個女朋友很兇悍的,前兩次已經惹她生氣了,如果今天再放她鴿子,我怕……”
  就這麼喋喋不休地講下去,良辰被他鬧得有些頭疼,翻了個白眼,“將來也是個妻管嚴。”
  “我愛她啊。”淩昱說出這樣的宣言就像喝水那麼簡單平淡,卻又理直氣壯。
  良辰歎了口氣,問:“那麼,他現在呢?睡了沒有?”
  “當然沒有,正說胡話呢。”淩昱的聲音急迫起來:“我先去打掃被他弄髒的地板,良辰姐,你快來啊,等你!”說完,乾脆俐落地收線。
  
  換衣服出門的時候,良辰不禁想起上次自家樓底下,淩亦風正是用這招把自己騙了過去。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以現在二人的關係,他自然再沒必要騙她。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卻再度受騙!只不過,這次的罪魁禍首在她甫一進門之際,便笑意盈盈地逃竄了。
  屋子裡乾淨得很,除了淡淡的酒氣和掉落在地的衣服之外,半點狼藉的痕跡都沒有,而那個淩昱口中喝得爛醉的人,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床上,似乎早已進入夢鄉。
  沒有說胡話,更沒有吐!
  良辰氣結,無奈淩昱早已不知蹤影,她只好在床邊坐下來。過了一會兒,複又站起,彎腰去撿地上的衣物。
  這些,想必是淩亦風上床前隨意脫下的,淩昱居然在電話裡還有臉說要收拾屋子!更可笑的是,她竟然還相信了他。
  
  臥室裡的燈,之前早已調暗了。
  良辰俯身一件一件去收攏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的細小動靜,來不及回頭,腰身已被施力攬住。
  她猝不及防,往後一傾,淩亦風的聲音就出現在背後,無限貼近頸處,低低地,帶著點不太清醒的朦朧:“……你怎麼來了?”
  良辰頓了一下,還是輕輕分開了他的手,同時回身說:“淩昱讓我過來,說你醉了。”
  淩亦風“哦”了一聲,退回兩步坐在床沿,伸手去按額角,微垂著頭揉了揉,而後仰面躺倒,眉心微蹙。
  或許是真喝多了。良辰看著他的樣子,暗想。縱然燈光再暗,也隱約可見臉上的疲態。
  她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他,問:“頭痛嗎?要不要喝水,或者,去洗個澡然後睡覺。”
  淩亦風卻突然安靜下來,黑沉沉的眼眸盯著她,內裡光華緩緩流動,仿佛有莫名的情緒在交替閃爍和隱藏。
  因為過量酒精的原故,他的呼吸微沉,只著一件襯衫的胸口上下起伏,比往常稍微劇烈了些。
  良辰見他久久不答話,逕自轉身,打算找杯子倒水給他。可是剛一背過去,腳步還沒邁開,便聽見聲音從身後傳來。
  淩亦風說:“良辰你等一下。”一向平緩的語氣有了些許細微的改變,似是終於下了某種決心,此刻正急迫地想要問一個問題,並求得一個答案。
  
  晚上其實也沒喝多少,可他卻是真的醉了,在良辰到來之前,已經在床上睡了好一會兒,所以連她進屋的聲音都沒聽見。
  撐著坐起來的時候,淩亦風的手臂有些虛軟不穩,額角下的經脈也在突突跳動。
  他看著轉過身的良辰,說:“你先別走,我有話說。”
  良辰也不問,只是靜靜在床角坐下,幾乎已經能夠猜到他要說什麼。
  無非是和婚禮那日有關的。
  隔了幾天,終於要再次面對面討論,這也是正常的。大家都早已不是小孩子,有什麼話不能好好坐下來說個清楚?
  
  果然,淩亦風靜了靜,便問:“那天,你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我不肯給你答覆,對此,你很在意,是麼?”
  良辰擱在膝上的手指略微一緊,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其實,她又何嘗不明白,那些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縱然再驚天動地駭世驚俗,也極有可能只是虛幻夢一場。那一對又一對曾經鄭重許下誓言的情侶,到頭來,走到岔路而後分道揚鑣的,也不在少數。因此,可以說這些發誓或承諾,都是空的,結局如何,只有走到終點的那一天才能清楚明瞭。
  然而在她的心底,真正在意的並不是有沒有得到白頭到老的許諾,而是淩亦風回避她的態度。
  這個她以為即將與之共渡一生的人,突然顯得並沒有那份與她相同的信心,光只這一點,便能讓人心涼。
  她垂眸,盯著幽暗的地板,反問:“既然相愛,那麼想要攜手到老,這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嗎?”等了一下,沒有聽見對方回答,她才抬眼看他,終於帶了一點小小的懷疑:“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
  淩亦風微微扯動唇角,似在苦笑。她當他是什麼人?怎麼能不想?她的要求,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願望。
  可是……
  
  他突然站起來,修長的身形結成黯淡的陰影,籠罩在良辰的身上。良辰仍坐著,抬起頭,窗外有一閃而逝的車燈,映得她的眼睛盈盈閃亮,清澈動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見。
  看著她的臉,淩亦風的眼神微閃,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出其不意地俯下身,將她圈入懷抱之中。
  光線幽暗,四周靜謐,只聽得彼此輕輕淺淺的呼吸。此刻,她就在他的懷中,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內,不鬆手,便不會失去。
  溫暖的氣息和身體,抱著這樣的她,有一種強烈的念頭頃刻間湧了上來。
  她想要平安喜樂慢慢走至天荒地老,而他,卻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只有那樣,才能永不分離。
  
  淩亦風半跪著,就這樣彼此貼近,可是自始至終,良辰也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他擁抱和輕吻,帶著纏綿的意味,和極不易察覺的哀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緩開了口:“……亦風,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一怔,微微鬆開她。
  她皺著眉,說:“你一直有事瞞我,對不對?……不要把我當作傻瓜,這段日子你常常莫名其妙地沉默、若有所思,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其實我早發現了,也懷疑過,可是一直不問你,只是因為我擔心,因為現在這種日子好像已經等了太久了,我怕是我直覺出了錯,更怕萬一真有什麼事情被戳穿,幸福的狀態也就結束了。”她頓了頓,自嘲地一笑:“這也算是一種自私吧。……可是,那天在你辦公室外遇到程今,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對的。你讓我別胡思亂想,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自從和程今認識以來,她從來沒有用那天的語氣和我說過話。在我看來,她幾乎是在求我離開你。”
  她停住,淩亦風沉默地再度退開一些,只是雙手仍舊放在她的肩上。
  “那天在婚禮上,我一半是受了氣氛的影響,另一半則因為是真的有懷疑,所以才問你,到底我們是不是能夠攜手走到最後。”
  她沒再說下去,淩亦風卻已經明白過來,也恰恰是他當時的躲閃,才讓她終於證實了自己的懷疑。
  
  淩亦風垂下目光,掩蓋了眼底的思慮和掙紮,呼吸平緩依舊,卻更加沉重。
  良辰定定地看他,“究竟是什麼事?不管有什麼問題,我們總能一起解決的。“
  她的性格一向都是淡然且隨意的,可是此時說出這句話,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認真。
  淩亦風的身體微微一震,鬆開放在她肩頭的手,慢慢站起來。
  良辰卻不肯有一絲放鬆,也站起身,目光湛然,“如果你堅持不願說,那麼剛才又為什麼要問我,是否在意你那天的態度和答覆?那毫無意義。”
  
  這竟然就是蘇良辰。
  淩亦風仔細地看著面前的女人,矮了他半個頭,身形纖瘦清秀,語調仍然平淡,與往常沒什麼兩樣,可是卻意外地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仿佛他不答不行,又好像真的無所畏懼,堅定執著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要動人。
  
  他看著她良久,終於動了動唇角,這一次,卻是真真切切的苦笑。
  “真正自私的人是我。”他沉聲說,“……可是,我不甘心。”
  “什麼?”良辰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沒事。”他傾身吻她,“……良辰,相信我,什麼都不用擔心。”
  “可是……”
  “沒有可是。”他打斷她,眼底一片深邃,擁著她的雙手倏地收緊,“我會爭取。我們,白頭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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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平素多麼冷靜理智的女人,在聽到自己所愛之人如此堅定的保證時,恐怕也仍舊不禁眩暈迷亂。
  良辰想起大學時候朱寶琳常說:“淩亦風雖然很帥,但給人的安全感卻一點也不受影響。……”
  事實的確如此。甚至,良辰早已發現,他從骨子裡便是個強勢的人,總能恰到好處地讓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賴,卻又不會大男子主義。
  也正因為這樣,當淩亦風說“我會爭取”時,她靠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有一刹那的安心——仿佛真的只要他這樣說了,就必然會做得到。
  或許仍有問題存在,可是很顯然,他不想讓她知曉。心裡不是沒有掙紮和懷疑,可是最終良辰還是選擇了不再追問。
  只因為知曉彼此的性格,也因為淩亦風直視著她的眼睛說:“……相信我。”
  她選擇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淩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頓,於是機靈的小鬼主動提出大放血,在員工餐廳裡接連負責良辰一周的伙食以作賠罪。唐蜜也順道敲詐他,平時關係良好的眾人在工作之餘嬉笑打鬧,日子如往常一般豐富多彩。
  兩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階段,良辰一行連著兩天開會,卻都不見淩亦風的身影。對此,她倒沒太放在心上,畢竟過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面的情況也曾經出現過。在這裡,沒人知道她與淩亦風的關係,大家相處得也友善,散了會下了班,有在座的LC員工提議一起出去吃飯。
  良辰應承,收拾東西後想了想,還是給淩亦風掛了個電話。
  他說:“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面談事情,忙完回家。”
  
  淩亦風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過去他從沒這樣說過,從來都只是說“我今晚去你那裡”,可是也就這一兩天,好像突然順口起來,良辰聽在心裡,在自己察覺之前,暖意便在瞬間充滿了四肢百骸——看來,家庭,確實是歸屬感的一種象徵。
  而且,這兩天淩亦風一反常態,無論多晚總是會去過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並沒打招呼,進了房,他摟著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無,睜開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著捶他:“快睡!你都不困麼?”
  淩亦風目光灼然湛亮,盯著她仿佛絲毫不願放鬆,淡淡地勾著好看的唇角:“不困。”手掌在她腰上撫了撫,又說:“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有些無奈——在別人的注視下睡覺,實在不是她的習慣,更何況,他的手半點也不肯安份下來。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緒,反手攀上他,剛想靠近,卻見他停下來,傾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說:“早點睡吧,晚安。”之後便收了手,平躺下來,開始睡覺。
  良辰當時愣了一下,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借著微光看見那張放鬆下來的臉孔,稍稍透著不常見的孩子氣,心頭卻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幾乎不見半點微風,安穩滿足的感覺從心裡騰升。
  
  又聊了兩句,良辰收了線,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時間,淩亦風收起手機,倚在窗框邊,望著不遠處平靜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邊長椅上坐著的幾人,身上淡藍色條紋狀的病號服依稀可辨。
  辦公桌後的人拿著報告仔細翻看了一遍,這才抬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往椅後一靠,修長的手指扣擊桌面。
  “你終於決定了?”他問。
  淩亦風回過神,看了看他,“是。”
  淺褐色的眼珠閃過懷疑的神色:“這一次,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臨到關頭才突然說要取消不做了吧?”
  淩亦風不答他,只是坐下來,問:“機率還有多少?”
  “……你很好運。”James又確認了一次分析報告,也像是松了口氣:“還沒有明顯惡化,仍和原來一樣,40%,基本不變。”
  聽到“好運”這兩個字,淩亦風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諷。然後才又問:“你有把握嗎?”
  James卻突然愣了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從檢查結果出來之後,這是淩亦風第一次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擔心害怕! 即使上次在美國,臨近手術之前,他也從沒問過他,究竟有沒有把握。
  
  淩亦風垂了垂眸,修長的雙腿交疊,靜靜地坐在椅子裡,平靜無波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麼情緒。James想了想,鄭重地點頭:“我自然會盡最大努力。那麼,你呢?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了起來,修長的身形映在即將落沒的夕陽下,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陰影。他沉默地舉步離開,仿佛來此只是為了得到James的一個承諾和保證。
  “Eric!”身後傳來聲音。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還沒回答我,你有信心沒有?……要知道,這種手術,病人的意志力是非常關鍵的。”
  淩亦風的眼神閃了閃,聲音在這不大的房間內緩緩暈散開去,微沉地劃過靜謐溫暖的空氣,“有。”語調很淡,卻似乎足夠堅實可靠,“這是我給別人的許諾。”
  
  良辰到家的時候有些意外,沒想到淩亦風竟會比她更早回來,而且,此刻不過八點多,他卻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開衣櫥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響動,床上人的微皺了皺眉,睜開眼看她。
  “今天很累麼?”良辰拿著睡衣問。也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只覺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時臉頰上也氣色欠佳。
  淩亦風按著額角,撐著坐起來,像是有點剛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點了個頭,不說話。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來,他仍舊維持著靠坐的姿勢,只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說:“過來。”
  “……幹嘛?”
  兩隻手一觸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帶上前去,跌進淩亦風的懷裡。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來。
  
  當自己被那股溫熱的氣息包圍覆蓋住的時候,良辰有一瞬間連思考能力都想要放棄。
  愛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東西,有人說它是有保質期的,久了便會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這種理論放在他們身上似乎並不適用。前前後後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傷害都存在過,然而在此刻看來,初戀時的美妙滋味卻不曾稍減,反而有愈久彌濃的趨勢。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過,或許淩亦風就是她的劫,註定是要永遠互相牽絆的。
  
  可是,雖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調情技巧上幾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這一回,當他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時,她喘了口氣,反手捉住那只遊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張開漆黑明亮的眼睛,說:“你今天有點反常……”
  其實,何止是今天?女人在這方面的直覺通常都是最靈敏的。接連幾日,淩亦風對她表現出來的纏綿和留戀,與以往大不相同。
  或許連他自己都還沒察覺,可是,她卻明明白白地,這種感覺愈發清晰確定。
  
  聽到良辰這樣說,淩亦風稍稍一怔,慢慢從她身邊退開一些,一隻手支在枕際,側著身看她,以一慣沉默的姿態。
  良辰也半坐起來,剛剛扣好方才在混亂中被解開的衣扣,便突然聽見他說:“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側過頭。
  下一刻,臉頰便被輕輕拍了拍,淩亦風同時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啊什麼?你犯迷糊的樣子真傻。”
  良辰翻了個白眼,不理他,只是問:“你說要出差?去哪?什麼時候走?”
  “不一定。”淩亦風平靜地看著她,慢慢地說:“可能要去很多個地方,還要飛一趟國外,所以時間會久一點。基本定在五天后動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唄。”
  淩亦風也緩緩地笑,仍舊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捨不得你。”
  
  甜言蜜語在良辰看來,一向貴在精而不在多。恰恰淩亦風就是這種人,平時幾乎不說,偶爾卻又冒出那麼一兩句,多半是也用這種不太認真的語氣,卻格外誘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動,可畢竟不習慣回應什麼,於是仍是微笑:“但你要辦公事,也沒辦法。”
  淩亦風微微垂眸,面上淡淡的笑容未減,勾起唇角,只是聲音略低了些:“是啊……”在這稍長的尾音中,翻了個身,平躺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在關了燈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緊緊攥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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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 01:55:2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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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幾日,生活照舊,以平靜如水的姿態迅速地滑了過去。
  淩亦風臨出發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趕上春雨綿綿的時節,天氣不是太好,卻十足是個睡懶覺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簾將屋外的灰暗陰澀隔絕起來,早晨八點多的光景,室內光線異常昏暗,看起來仍像天剛濛濛亮一般。然而,饒是如此,良辰還是習慣性地醒了過來,並且在睜開眼睛半分鐘之後,人便半點困意都沒了。轉過頭,發現身側的人似乎還是熟睡,她輕手輕腳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淩亦風再一次晚歸,卻不是因為公事。晚餐時候,良辰給他打電話,無意中聽見淩母的聲音,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實自從複合以來,雖然她與他的感情愈加濃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間的矛盾卻未曾稍減。他們中間,橫著一個程今,橫著兩位長輩莫名堅持的抗拒態度,使得想要融洽相處都十分困難,就更別提妄圖幻想自己一夕之間便被他們接受了。
  
  上次在餐廳,淩亦風接完電話後的臉色,良辰至今仍能記起,她是打從心底裡不希望他與他們有矛盾,或者起爭執。吵架是件多麼無趣而又傷人的事,更何況,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爭吵?於是,後來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麼,主要是不想讓淩亦風為難,總覺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為如此,當聽說淩亦風獨自回去時,她只是說:“替我向他們問好。”心態倒是平靜得很,也做足了禮貌,至於對方接受與否,也不是她所能強求的。
  等到深夜淩亦風回來時,她因為太困,已經睡著了,只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身邊躺下,她翻了個身,習慣性朝著他的方向,搜尋到舒適的位置,繼續入夢。
  
  八點半,良辰已經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恰好看見床上的人動了動,肌理均稱的修長手臂伸出來露在被外,是醒來之前的徵兆。
  她走過去,突然好興致地蹲下來,仔細看他的睡顏。
  這種半清醒狀態下的淩亦風,減弱了平日裡犀利淡漠的感覺,神情柔軟得令人心動。
  
  她趴在床邊好一會兒,終於等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緩緩睜開,她一笑:“早安。”
  其實,這個時候的她,剛剛洗了臉,脂粉未施,經過一夜,燙成大卷的頭髮微微蓬鬆淩亂,發稍也有些濡濕,單手撐著下巴抵在床沿,面帶微笑……如此姿態,自有一股清新純淨的氣質流露出來,仿佛單純的小女生,專心等待戀人醒來,然後互獻一個早安吻,開始全新燦爛的一天。
  淩亦風一睜眼便看見這樣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來,隨即伸手握住她另一隻置於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軟,溫暖,十指纖長。
  他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卻在下一秒,唇角邊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只不過是片刻的時間,只在眨眼之間,這一下的停頓似乎並沒有影響什麼。緩了緩之後,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問:“幹嘛起得這麼早?上來陪我再睡一會兒。”說完,真像還沒睡夠一般,重新閉上眼睛,呼吸穩定均勻。
  良辰搖了搖頭,不肯。
  其實,她的習慣他怎麼會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從來不會賴床,只要一旦起來穿衣洗漱過後,便絕對不會再爬回被窩裡,意志力異常堅定。
  
  他握著她的手,一動不動,仿佛只一會兒的功夫,就真的漸漸睡著了。
  良辰沒辦法,只好拍拍他的手背,輕聲說:“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聲音從枕畔傳來,“我想吃餛飩。”
  她一怔,家裡可沒現成的速凍餛飩。
  他鬆開她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異於往常的執著,帶著小小的孩子氣,“突然很想吃。良辰,幫我去樓下買吧?”
  她看著他,修長的身體掩於被下,姿態慵懶,只好認命地站起來,拍拍衣服,說:“好吧,等著。”
  
  一陣窸窣的聲響過後,臥室門哢地一聲打開,然後又被關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門去了。
  直到室內恢復安寧靜切,只聽見自己一人的呼吸聲時,淩亦風才動了動,找到枕邊的手機,按了快速鍵撥出去。
  兩聲過後,那邊接起,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
  置於身側的手指指節分明,緩緩收緊,聲線清冽:“James,你來一趟。”睜開眼,墨色的瞳內,淡淡的光華凝固,他皺眉:“……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報了地址,合上手機,淩亦風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仍舊漆黑一片。
  這一次的發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久,五六分鐘過去,竟然不見恢復。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擔憂。當著良辰的面,遮掩也不過是一時的,等她回來,該怎麼辦?
  所以,他幾乎是有欠思考地撥通James的電話,其實再冷靜下來想想,找他又有什麼用?良辰不過下樓買個早點,再怎樣也不會比從家裡開車過來的James要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內動靜全無。
  或許,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是無法隱瞞得住的。可是,在殘酷的真相面前,再堅強的人,也會下意識地選擇回避和退縮,並非為著自己,並非對對方不信任,只是不想多一個人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種無聲的煎熬,卻不是那個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應該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終,似乎仍舊無可避免,要去揭開那一層隱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於床頭的淩亦風,在等待良辰歸來的這一刻,也不得不承認,他突然開始害怕。
  守了這麼久,堅持到現在,仿佛到頭來,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無謂的掙紮。
  ——她,還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濕的空氣,清新誘人,偶爾吹過乍暖還寒的微風,夾雜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沾濕了發稍。
  良辰穿著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裡,熱氣蒸騰,食香暗浮。
  其實從前他們也都只是路過,從未光顧這裡,連小小的駐足都沒有過。良辰有些納悶,怎麼淩亦風突然就堅持想要吃餛飩了呢?等到下了樓一看,才發現這家店的生意極好,八九點鐘,仍舊座位滿滿,與周圍另兩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強烈的反差。
  服務員招呼過來的時候,她想了想,舉了個手勢,“兩份,打包帶走。”
  
  因為生意太好,忙不過來,良辰等了很久,才終於排隊拿到兩盒熱氣騰騰的餛飩,用結實的塑膠袋兜好,拎著離開。
  回到家,暖意撲面而來,她放下早點,卻沒在臥室裡看到淩亦風的身影。
  浴室的門關著,有水聲傳出來,她便轉去廚房拿碗筷,過了一會兒,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客廳裡,發上還帶著水珠。
  “吃東西。”她看他一眼,逕自走到桌邊,將餛飩倒在碗裡。
  淩亦風應了聲,邁開步子走過去,幾步之後,卻又突然停下。
  “愣著幹嘛?”她回過頭,就見他呆在桌子旁邊,順手一拉他,將椅子一推,“快坐吧,剛起床的大少爺,難道還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聲音裡都跳躍著愉悅。
  淩亦風笑了一下,低下頭,雙手合握住她微涼的手,問:“外面很冷麼?”
  她說:“還好,就是等得久了點。”又奇道:“你是怎麼知道樓下餛飩做得好的?簡直人滿為患。”
  他轉過臉,不去看她,只是湊到熱氣騰起的中央聞了聞,挑剔地說:“沒有辣椒油?快拿點過來,加進去。”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平時怎麼沒發現你這麼難伺候?”
  
  廚房與飯廳間隔著半邊磨砂的玻璃牆,泛著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轉到牆後去找調料,淩亦風這才扶著碗邊,修長的手指慢慢滑過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內壁邊的調羹,輕輕捏住。
  碗內白色的霧氣升騰,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許,真該感謝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離開得足夠久。借著這段時間,眼睛已經恢復了少許光感,只是視物仍舊模糊不清,就連看著良辰的臉,也如同隔著這樣的水霧,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終低著頭。
  雖然吃著早餐的時候,偶爾兩人會說笑,但是他不抬頭,不看她,眼神不曾與她有半分交匯。
  視力在緩慢地復原,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黑暗只是暫時的。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持續了太久,恢復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邊,汗濕重衫。
  然而,值得慶倖的是,終究,還是讓他能夠再一次一點一點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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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門口按鈴時,淩亦風的視力已經完全復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訝異。隨後,便見淩亦風走過來,說:“我與James有些事要辦,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為意,“中午回不回來吃飯?”
  淩亦風說:“嗯,等我。”
  
  走之前,他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溫的額頭。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徵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溫馨柔軟的情侶間的動作,James倚在大門邊遠遠看著,卻是眉頭微皺。等到兩人出了門,他才僵著聲音問:“你還要回來?”頗為不贊同的樣子。
  他實在不懂,既然瞞得這樣辛苦,為什麼還要待在蘇良辰身邊,冒那份隨時可能被她察覺的險?
  淩亦風卻一路微垂著頭,有些心不在焉,並不回答。直到坐上車,他望著窗外,才突然說:“告別總是需要的……”聲音慢慢地,沉下去,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確定。
  James一怔,硬著腔調:“你說過你有信心的,不是麼?”頓了頓,又看似有些惱怒地說:“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淩亦風回過頭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閃動著不知名的光華,“如果有萬一呢?”他向後靠了靠,挑著唇角,“四成對六成,勝算不小,可是畢竟還沒過半。”
  
  車子本來已經發動起來,淩亦風這麼一說,正準備掛檔的James將原本踩在刹車上的腳猛地收了回來,兩隻手重新並排握住方向盤,長而濃密的睫毛上下動了動,胸膛微微起伏。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向他,收緊了手指:“你想臨陣退縮?還是有別的什麼想法?四成的機率,雖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經應該慶倖在你耽擱了這麼多時間後,它還在那裡!況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檢驗報告的時候,你的表現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到了今天這一步,這個手術幾乎是刻不容緩。否則,放棄它的代價很可能遠非失去視力那樣簡單。可是,現在淩亦風似乎突然有了疑慮。
  看到這樣的他,James也不禁開始擔心。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給打斷。
  黑沉沉的眼眸閃了閃,那張微薄的唇邊逸出極低的一聲歎氣,淩亦風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轉頭,認真的看著身邊的至交好友,低聲說:“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頭一回,James見到了一個與自己認識多年的淩亦風所不同的淩亦風。
  一直以來,他以為他是韌性十足而又堅不可摧的一個人,人前人後,如此的成功風光,又是向來舉重若輕的,順遂與艱難,都能夠在談笑間鎮定自若,泰然處之。
  可是,今天面對面,他居然坦言說怕?!幾乎是毫無保留的,訴說出心中的恐懼。
  這樣的淩亦風,讓James一時無法適應,更加無法反應,於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問:“……怎麼會?”
  
  三月的風,夾雜著細針般的雨絲,從窗外飄灑而過。社區人工湖邊的柳樹剛剛發出新芽,嫩弱的枝條在輕風中來回擺動。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發顯得蔥綠柔軟,同時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擊。
  這個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與風雨摧殘並存。
  
  香檳色的轎車終於緩緩駛離環境幽雅的公寓區。
  James最後的那一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其實,也不需要回答,早在問出口之前,他心裡已經是清楚非常的。
  
  只不過,生與死,健康與疾病,這些看似避無可避的矛盾對立,雖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盡力,盡力將生活的軌跡扭轉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裡收拾完屋子後,看了看雨勢,發現沒有稍停的跡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著傘和錢包出門去。
  淩亦風即將出差,歸期暫時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這個原因,使得這幾日兩人的相處比往常更加貼近親密。其實想想,也不過是短暫的分離,實在沒必要像現在這樣格外纏綿緋惻起來,可也不知為什麼,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還沒想通,就已經成了事實。
  超市離得有些遠,加上周日,購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一樓菜市區多半是家庭主婦,良辰和她們混在一起,挑了幾樣平時淩亦風喜好的食物,又買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樣,最後拎著幾隻大袋子,打車回家。
  雨下得比出門時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傘,下了車,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樓。就在還差幾步便到遮雨的屋簷下之時,她驀地停了一下。
  因為天氣原因,四周圍都灰濛濛的,可也只是如此,泊在停車位上眾多私家車中的一輛跑車便顯得尤為惹眼。
  火紅火紅的顏色,劃開灰暗與陰沉,囂張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腳步的,卻不是這輛車。
  
  程今靠在車門邊,也沒撐傘,披下的長髮已然濕了,豔麗的眉目卻仍舊清晰。
  良辰看著她,心裡一動,想了想,還是問:“找我?還是找他?”
  “我們談談。”程今腳步先動,上前幾步立在良辰面前,語調平淡,卻依舊驕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應該拒絕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褲,離得近了,雙眼間的神色才顯了出來,竟然有些頹然,與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襯。
  那日在淩亦風辦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躍入腦中,良辰不及細想,已經下意識地點了頭。
  或許,一切只源於直覺。
  兩個本應該無話可說的女人,時隔多年,終於平靜地坐在了一起。
  ……
  
  一聲悶雷,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從天際滾過。
  醞釀了許久的暴雨,終於在一時半刻之後,傾洩而落。
  遮天蓋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發上,聽見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是關上的聲響。
  良辰有些木然,環顧四周,程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在坐了一個多小時後,她終於走了,帶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面孔,帶走了身上隱約的香水氣息,同時,連帶那把美妙動聽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過於柔軟的沙發裡,沒有動彈。早在程今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帶走了一切,聲、光、色、味、聲……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間就統統消失得無蹤無跡。
  她雙手撐在平滑綿厚的坐墊上,只覺得腦袋轟轟作響,吵到她無法靜下心來思考。
  可是,究竟還要思考什麼?
  程今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有那麼一段時間,突然什麼都不記得,她拼命想,可是想不起來,只有模糊的隻言片語,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話都拼湊不成。
  又或許,之所以想不起,只是因為她不願去想?她以為自己拼了命去回憶了,可其實並沒有。
  程今說的那些,就像一顆威力巨大到無法想像的炸彈,只用了最短的時間便把原本平靜的一切炸得支離破碎。她說的,全都不像是真的,儘管說話的時候,她自己也在流淚。
  一向明豔囂張、盛氣淩人的程今,竟然也會有顫抖哭泣的時候,抱著自己的手臂,悲傷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樣的無助。
  儘管她最終擦乾眼淚走了,步態一如往常的從容優雅,可是,她落沒懇求的語氣,卻在這不大的空間內不斷縈繞,揮之不去。
  
  雨點劈嚦啪啦地打在窗臺上,清脆有聲。
  鐘錶的秒針穩穩跳動,一格一格慢慢走過,時間在靜靜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頭,看了看窗外陰暗灰澀的天空。她雙手捏緊了拳,突然站起來。也許是起身的動作太猛,身體竟然微微晃了,腳下的地板看在眼裡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麼都不管不顧,伸手扶住牆,穿了鞋子,迅速地開門沖了出去。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水,雨點擊在上面,濺起細小的水花。她走出去,這才發現沒帶傘,連鑰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機也落在家裡。
  她突然有些愣,幾乎想不起這麼急衝衝下了樓來究竟要幹嘛。
  天地間一片茫然,聚集著水霧,遮蔽了視線。
  就這樣在門廊前站了許久,終於遠遠地看見一人走過來,撐著傘,身影陌生。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人或許看她奇怪,微微側頭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張臉,也有一雙燦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機,借我打,好不好?”
  或許,她的語氣是真的太倉惶,對方幾乎不及細想便掏出手機來。
  她機械地道了聲謝,按鍵的時候,手指微微發抖。
  那十一個數字,深深地印在腦中,是再如何意識茫然,都不可能忘卻的。
  她聽見對方微低的聲音,清冽得仿佛飄打在身上的春雨,絲絲沁肌入骨。
  她問:“……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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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9-11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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