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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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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 -【大漠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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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0: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鴿魂

  大軍休息兩日後準備出發,霍去病與公孫敖商議好從左右兩側進攻匈奴,相互呼應,李廣將軍所率的一萬騎兵隨後策應西征大軍,確保萬無一失。

  青黑的天空,無一顆星星,只有一鉤殘月掛在天角。清冷的大地上,只有馬蹄踩踏聲。無數鎧甲發著寒光。向前看是煙塵滾滾,向後看依舊是煙塵滾滾,我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

  霍去病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住我的手,“沒事的,我不會讓匈奴傷著你。”

  我咬了下嘴唇,“我有些擔心李誠,我是否做錯了?我並不真地明白戰爭的殘酷,當他跨上馬背時,生與死就是一線之間,很多時候並不是身手好就可以活著。”

  霍去病手握韁繩,眼睛堅定地凝視著蒼茫夜色中的盡頭,神色清冷一如天邊的冷月,“如果殺匈奴是他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即使死亡,只要做了想做的事情,沒有遺憾,難道他會願意平平安安地活著?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能在戰場上活下去。”

  我撇了撇嘴,“自相矛盾,剛才還保證不會讓我有事。”

  他側頭看向我,含了一絲笑,“因為我是霍去病,所以你是例外。”

  我不屑地皺了皺鼻子,搖頭笑起來,剛才的緊張和壓抑不知不覺間已經消散。

  大軍急行一日一夜後,就地簡單紮營休息。我雖然做好了很辛苦的準備,可第一次在馬上呆如此久時間,覺得腿和腰都已經快要不是自己的。聽到霍去病下令休息,身子立即直接撲向地面,平平躺在地上。霍去病坐在我身旁,笑問道:“現在知道我的錢也賺得不容易了吧?以後也該省著點花。”

  我剛欲說話,陳安康匆匆上前行禮,臉色凝重,霍去病沉聲問:“還沒有和公孫敖聯繫上?”

  陳安康抱拳回稟道:“派出的探子都說未尋到公孫將軍,到現在公孫將軍都未按照約定到達預定地點,也沒有派人和我們聯繫。張騫和李廣將軍率領的軍隊也失去了消息,未按照計畫跟上。”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淡淡道:“再派人盡力打探,公孫敖的消息不許外傳,下令今夜大軍好好休息。”

  我凝神想了會,雖然我兵法背得很順溜,可還真是書面學問做不得准,想出的唯一解決方法是:我們應該立即撤退,絕對不適合進攻。配合的軍隊不知道什麼原因竟然失蹤,而隨後策應的軍隊現在更不知道困在什麼地方,這仗剛開始,我們已經全域都亂,完全居於弱勢。


  霍去病在地上走了幾圈後,回身對我說:“好好睡覺,不要胡思亂想。”

  “你呢?”

  “我也睡覺。”他說完後,竟然真就扯出毯子,裹著一躺,立即睡著。

  情況轉變太快,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發了會呆,難道他不該想想對策嗎?轉念一想,將軍不急,我操得什麼心?天塌下來先砸的自然是他,裹好毯子也呼呼大睡起來。

  東邊剛露了魚肚白,大軍已經整軍待發,公孫敖和李廣依舊沒有任何消息,霍去病笑對我道:“以前是李廣迷路,今次怕李廣又迷路,特意求皇上讓熟悉西域地形的張騫和李廣在一起,沒想到現在居然是跟了舅舅多年的公孫敖迷路。

  我道:“那我們怎麼辦?”

  霍去病看著東邊正在緩緩升起的紅日,伸手一指祁連山的方向,“我們去那裡。”

  我立即倒吸了口冷氣,遙遙望著祁連山,心又慢慢平復,孤軍深入,他又不是第一次幹。第一次上戰場就是領著八百驥繞到匈奴腹地,上一次更是領著一萬騎兵轉戰六日,縱橫了五個匈奴王國,雖然這次原本的計畫並非要孤軍作戰,可結果卻是又要孤軍打這一仗了。

  祁連山水草豐美,是匈奴放養牲畜的主要地段,也是匈奴引以為傲的山脈。這一仗肯定不好打,可如果打勝,阿爹應該會非常高興。阿爹……

  霍去病看我望著祁連山只是出神,有些歉然地說:“本以為這次戰役會打得輕鬆一些,沒想到又要急行軍。”

  我忙收回心神,不想他因我分神,故作輕鬆地笑道:“我可不會讓你這個人把我們狼比下去。”

  他笑點了下頭,一揚馬鞭沖向了隊伍最前面,升起的陽光正正照在他的背影上,鎧甲飛濺著萬道銀光,仿若一個正在疾馳的太陽,雄姿偉岸,光芒燦爛。

  霍去病手下本就是虎狼之師,被霍去病一激,彪悍氣勢立起,幾萬鐵驥毫無畏懼地隨在霍去病身後,馳騁在西北大地。

  全速奔跑了半日後,我納悶地側頭問陳安康:“我們怎麼在跑回頭路?

  陳安康撓著腦袋前後左右打量了一圈,又仰起頭辨別了下太陽,不好意思地說:“看方向似乎是,不過這西北戈壁,前後都是一覽無餘,我看哪裡都一樣,沒什麼區別,也許將軍是在迂回前進。”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去問一下將軍,他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繞回頭路,別剛嘲笑完打了半輩子仗的公孫將軍迷路,他自己又迷失在大漠中。”

  陳安康神色立變,點了一下頭,加速向前追去。不大會功夫,霍去病策馬到我身旁,與我並驥而行,“根據探子回稟,匈奴似乎已經探知我們的位置,我不能讓他們猜測出我們去往何地,一定要甩開他們。否則匈奴預先設置埋伏,以逸待勞,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我看著天上飛旋徘徊著的鷹,沉思著沒有說話,他又道:“我從小就跟著舅父看西北地圖,有目的地繞一兩個圈子還不至於迷路。如今你在,我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亂兜圈子,索性把匈奴兜暈了,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我策馬到幫我帶鴿子的人旁,吩咐他務必看好籠子,不能讓小謙和小淘出來。小淘不滿地直撲翅膀,我敲了它幾下才讓它安穩下來。

  從清晨全速奔跑到夜幕低垂,霍去病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我們在戈壁中兜了一兩個圈子,匈奴在完全沒有可能追蹤到我們形跡的情況下,卻似乎依舊很清楚地知道我們大軍身在何方,依舊有探子遠遠地跟在大軍後面。

  霍去病下令就地吃飯休息,他卻握著饅頭半天沒有咬一口,我抿嘴笑問:“琢磨什麼呢?”

  “以我們的速度,又是沒有章法地亂跑,匈奴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的舉動?以前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形。原本是我們去打匈奴,現在卻變成了匈奴在後面追擊我們。”霍去病緊鎖著眉頭,滿面困惑不解。

  我指了指天上,他仰頭看向天空,天空中兩個微不可辨的黑影若隱若現,他愣了一瞬,反應過來,驚詫地看向我,“你的意思是這兩隻扁毛畜生是匈奴的探子?”

  我笑點點頭,“這些傢伙最討厭了,以前我們捉了獵物,它們就在天上不停地轉圈子,隨時等著搶我們的食物,有的甚至就在旁邊和狼兄他們搶,因為它們會飛,狼兄拿它們也無可奈何,趕走了,人家在空中打了圈又落下來繼續搶。所以我和這幫傢伙也算不打不熟悉。白日裡我就覺得這兩隻茶隼不正常,不去四處尋覓食物,竟然時不時地飛過我們頭頂。”

  霍去病苦笑著搖頭,“以前只是傳聞說有鷂子能做主人耳目,沒有想到傳說竟然成真,我運氣偏偏這麼好,居然撞上了,不知道匈奴養了多少只。”

  我道:“這些傢伙巢穴都建造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人很難捕捉到幼鳥。它們性格倨傲,又愛自由,如果不是從極小時馴養,只怕個個都是寧死也不會聽從人的命令,所以匈奴能有兩隻已經很是難得。真要很容易養,怎麼會只在傳聞中有這樣的事情?上次也不會毫不提防地讓你八百人就沖進了匈奴腹地。”

  霍去病笑拍了下膝蓋,仰頭看著天,“就兩隻?那好辦。明天一隻給它們一箭,晚上我們吃烤隼。”

  彎弓射隼,想來不是什麼難事,可對經過人特地訓練過的茶隼,卻的確不容易。從清晨起,霍去病和另一個弓箭好手就一直嘗試射落兩隻隼,可是兩隻隼高高盤旋在天上,幾乎一直在箭力之外。

  等了大半日,竟然連射箭的機會都沒有,我早已心浮氣躁,氣悶地專心策馬,再不去看他們是否能射下茶隼。


  霍去病卻和他以往流露出的衝動很是不同,表露的是超凡的冷靜和堅韌,此時的他象一隻經驗豐富的狼,為了獵物可以潛伏整日,甚至幾日,不急不躁,沉靜地觀察著獵物,等待著對方的一個疏忽,給予致命一擊。

  突然一陣歡呼聲響起,我立即喜悅地抬頭,一個黑點正在急遽掉落,另外一隻在天空哀鳴著追著黑點下沖,白羽箭堪堪擦過它的身體,它又立即騰起,在高空一圈圈盤旋,哀叫聲不絕,卻再沒有降落。

  和霍去病一起射隼的弓箭手滿面羞愧跪著向霍去病告罪,“卑職無能,求將軍軍法處置。”有兵士雙手捧著茶隼屍體,呈給霍去病,霍去病卻只是面色沉重地望著空中的那只孤隼,隨意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我發愁地看著霍去病,這下可真是麻煩了。

  這兩隻隼經過特殊訓練,警覺性比野生隼更高,還沒有野生隼的貪玩好奇,這只隼受此驚嚇,絕對再不會給我們機會去射它。而且如此好的探子萬金難換,匈奴肯定會被激怒,只怕我們短時間內就有一場大仗要打,而且是敵知我們,我們不知敵的劣勢下。

  霍去病忽地側頭看向我,笑容燦爛,自信滿滿,一如此時戈壁上夏日的驕陽,照得大地沒有半絲陰暗。我被他神情感染,滿腹愁緒中也不禁綻出一絲笑。

  我都因為霍去病而自信忽增,愁緒略去,何況這些跟著霍去病征戰過的羽林兒郎?兩次征戰,霍去病巨大的勝利,讓這些羽林兒郎對他十分信賴,似乎只要跟著霍去病,前方不管是什麼都可以揮刀砍下,霍去病有這個信心,而且成功地把這個信心傳遞給了每一個士兵。

  因為人馬用水耗費巨大,大軍急需補充水。霍去病問了我附近的水源後,決定去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語,弱水流沙的意思,地處匈奴腹地。

  那只隼一直不離不棄地跟隨著我們,霍去病除了偶爾抬頭看它一眼,面上看不出任何擔心憂慮。快近居延海時,陳安康和另一個青年男子趙破奴結伴而來,陳安康的眼光從我臉上掃過,又迅即低下了頭,我納悶地看著他們。

  霍去病淡淡道:“有事就說。”

  趙破奴道:“匈奴此時肯定已經猜測到我們要去居延海,這一仗無可避免,打就打,我們不怕打這一仗,可是如果一直被匈奴搶到先機,卻對我們極其不利,末將有一計可以射殺這只扁毛畜生。”說著他的眼光轉向我。

  我明白過來,冷哼一聲,扭頭看向別處。霍去病沉著臉道:“你們下去吧!此事不許再提。”

  趙破奴曲膝跪下,“將軍,只是用鴿誘鷹,只要射箭及時,鴿子不會有事。即使有什麼差池,犧牲兩隻鴿子卻可以扭轉我們的劣勢。回長安後,末將願意重金為金兄弟再尋購上好的鴿子。”

  我恨瞪了趙破奴一眼,一甩袖子,舉步就走,急匆匆地去拿我的鴿子籠,再不敢讓別人幫忙帶,要放在我身邊,我才能放心。

  陳安康在我身旁騎了半天馬,看我一點都不理會他,陪著笑說:“你別生氣了,將軍不是沒同意我們的壞主意嗎?”

  我沉默地看著前方,他又陪笑說了幾句,我一句話沒有說,他只好尷尬地閉上了嘴。

  “李誠在哪裡?我有些不放心他,呆會到湖邊時,可以讓他跟著我嗎?”我板著臉問。陳安康忙笑應好,叫兵士過來,吩咐去把李誠找來。

  綠草萋萋,湖面清闊,天光雲色盡在其中。風過處,蘆葦宛如輕紗,白白渺渺,起起伏伏。間或幾隻野鴨從蘆葦叢中飛出,落入湖中。淺水處還有一群仙鶴,白羽紅嘴,輕舞漫嬉。

  李誠目不轉睛地盯著居延海,低低讚歎:“好美呀!原來匈奴人也有美麗的地方。”

  我聲音沉沉地道:“湖裡還有很多魚,小時候我和……”忽地輕歎口氣,把沒有說完的話吞了回去,只是看著湖面發呆。

  當幾千隻水鳥驚叫著,突然從水上,蘆葦中奮力振翅沖向高空時,霍去病第一個勾起了弓弦。

  我不是沒有經歷過性命相搏的人,也有過不少次生死一線間的事情,可當我落入一場幾萬人的戰爭中,才知道自己以前經歷過的都不過是孩子的遊戲。

  馬嘶人吼,刀光箭影,湖光天色被一道道劃過的寒光撕裂成一片片,支離破碎地重疊在一起。殷紅的鮮血濺起,宛若鮮花怒放,花開卻只一瞬,迅速凋零落下,恰象消逝的生命。一朵朵殷紅的生命之花,繽紛不絕,淒迷豔麗地蕩漾在碎裂的寒光中。

  我看不清前面究竟發生著什麼,只覺滿眼都是血紅色的殘破光影,陳安康搖了我一下,笑著說:“我第一次上戰場嚇得差點尿褲子,我看你比我強,只是臉煞白。”我知道他是想轉移我的驚懼,我看著他,卻無法擠出一個字。

  “李誠呢?”我驚叫道,陳安康四處打量了一圈,無奈地說:“這小子只怕跟著前鋒沖進匈奴人的隊伍中了。”

  我惱恨地差點給自己一耳光,一夾馬就要走,陳安康死死拽住韁繩,“你不能到前方去,這是將軍的命令,而且你現在去也於事無補,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李誠,你沒有和大軍操練過,不懂配合,只會給周圍士兵添亂,還是好好呆在這裡等戰爭結束。”

  我緊緊握著韁繩,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前方的激戰。陳安康輕聲說:“一上戰場生死由天,昨日一起飲酒的夥伴,第二日就倒在你面前也是常事。”  

  我的心立即繃成了一條線,身子一動不敢動,平著聲音問:“那將軍可……可能一定安全?”

  陳安康沉默了一瞬道:“戰場上沒有一定的安全,不過將軍從小就在羽林營中練習攻打匈奴,又是衛大將軍言傳身教,經驗豐富,不會有事。”

  匈奴的血,漢人的血,我分不清我的心究竟為什麼在顫,神情木然地抬頭看向藍天,幸虧藍天和白雲依舊。

  匈奴兵敗而走,居延海恢復了寧靜,蘆葦依舊曼妙地在風中起舞,可彌漫的血腥氣和一地的屍身卻讓仙鶴野鴨再不敢回來,反倒禿鷲漸漸聚集在天上,一圈圈盤旋著,盯著滿地美食。

  我舉目四望,霍去病策馬急速奔來,“還好嗎?”

  我強笑著點點頭,目光依舊在人群中搜索著。陳安康笑指著右前方說:“那不是李誠嗎?”

  李誠拖著刀,隔著老遠向我揮手,我心中一松,也向他招了招手。李誠面上雖有血有淚,神情卻很激昂,沖我大叫著:“我為爹娘姐姐報仇了,我報仇了,我打跑了匈奴……”

  一個躺在地上的匈奴屍身突然強撐起身子,向李誠扔出一把匕首,“小心!”我驚叫著飛奔而去,一面拋出白絹金珠想擊落匕首,可是距離太遠,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匕首飛進李誠胸口。一隻箭從我身後飛出,將那個半死的匈奴士兵釘在地上

  李誠低頭看向插入胸口的匕首,又抬頭茫然地看向我,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我伸手接住他墜落的身子,手用力捂著他的心口,可鮮血仍舊不停地冒出。陳安康大叫著“軍醫,軍醫……”

  霍去病蹲下查看了下傷口,看著我微搖搖頭,“正中心臟。”

  李誠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我要死了嗎?”

  我想搖頭,可卻無法搖頭,只是緊緊地盯著軍醫。李誠笑握住我的手,我反手緊緊拽著他,似乎這樣就可以拽住正在流逝的生命,“金大哥,你別難過,我很高興,我殺了匈奴,現在又可以去見爹娘和姐姐,我好想他們,好想……”

  血仍在往外湧,手卻漸漸冰冷,我抱著李誠一動不動,鮮血從我手上漫過,我的心也浸在冰冷的紅色中,這全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陳安康輕聲叫道:“金……”霍去病擺手讓他禁聲,“你先去整隊,一會準備出發。”陳安康行禮後快速退下。


  霍去病一言不發地安靜站在我的身側,望著居延海,我輕柔地放下李誠,走到湖邊開始洗手,霍去病默默看了我一會,回身吩咐兵士將李誠的屍身火化

  他走到我身側,蹲在我身邊也洗著手,“等仗打完,我派人將他的骨灰安葬在父母家人身側,他不會孤單。”

  我抬頭看了眼盤旋著的禿鷲,那只茶隼混在群鷹中已不可辨。

  馬蹄聲急急,一路疾馳,我一直沉默不語,霍去病也一直靜靜地陪在身側,我時而抬頭看一眼高高飛在上方的小黑點,再專注地策馬。

  當我又一次抬頭看向天空時,霍去病道:“不是你的錯,不要再譴責自己,戰爭中本就是充滿死亡,李誠決定參軍的那一天就應該心中有備。”

  我盯著碧藍的天空,“可如果不是我承諾讓他上戰場,也許他現在還活著。”

  霍去病無奈地說:“太鑽牛角了,沒有你李誠也會想方設法儘快上戰場。何況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報仇和苟安之間,你即使讓李誠再選擇一次,他仍舊會選擇報仇。”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如果不射落天上那只賊鳥,我們只怕不能順利抵達祁連山。”

  霍去病抬頭看了眼天空,“慢慢等時機,它總不能一直警惕性這麼高。”

  我看著小謙和小淘,“原本兵分三路,互相策應,可如今李廣將軍和公孫敖將軍都不知道究竟如何,我們又在匈奴腹地,靠的就是行蹤不定的突襲,如果再等下去,也許我們都會死在祁連山腳下。”

  我摸了摸鴿子籠,緩緩打開門,小謙和小淘關得已久,都興奮地跳到我手臂上,我低頭看著它們,定聲對霍去病吩咐:“準備好你的弓箭。”

  我輕輕撫摸著它們的頭,輕聲說:“對不起,要你們去冒險幹一件事情,不要靠近茶隼,只需逗引它飛低一些,你們一定要盡力飛得快一些。”

  霍去病叫道:“玉兒!”示意我他已經一切準備好。

  我揚手讓小謙小淘飛向天空,掏出掛在脖子上的竹哨,嗚嗚地吹起來,命令小謙和小淘逗引茶隼,將茶隼引向低空。

  小謙在空中盤旋著猶豫不前,小淘卻已經不管不顧地直沖茶隼而去,小謙無奈下也緊緊趕在小淘身後向上飛去。

  茶隼很是精明,食物擺在眼前,卻不為所動,依舊在高空飛翔,小淘和小謙隔著一段距離逗引了半天,茶隼卻對它們不理不睬,小淘猛然直沖向茶隼飛去,我一驚,吹哨急召它回來,小淘卻毫不理會我的命令,在茶隼眼前放肆地打了圈子才準備飛開。

  茶隼是鳥中最兇殘的捕獵者,大概從沒有遇見如此蔑視它的威嚴的鳥,被小淘激怒,一聲尖銳的鳴叫,雙爪急速撲向小淘,我拼命地吹哨子召它們回來,小淘急速墜落,但是鴿子的速度完全無法和茶隼的速度相比,還未到射程內,小淘已經籠罩在茶隼的爪下,眼見著身體就要被利爪貫穿。

  為了救小淘,小謙沒有聽從我的哨聲下墜,反倒斜斜從一旁沖到茶隼身側,不顧茶隼充滿力量的翅膀去啄茶隼的眼睛,茶隼翅膀開張間,小謙哀鳴一聲被甩打開,小淘終於從爪下逃生,茶隼瘋狂地追向小謙,小謙的身子在空中顫抖著下墜,小淘完全不聽我號令,奮不顧身地去攻擊茶隼,茶隼正要爪壓小謙,一隻箭直貫它胸部,茶隼化成一道黑點,直落向大地。

  小謙也在搖搖晃晃地墜落,我急急奔著去接小謙,小謙未落在我身上,幾滴鮮血先滴在我伸出的手臂上,我心一抽,小謙落在我的手臂上卻無法站穩,腦袋一歪就栽向地上,我趕忙捧住它,它雙眼緊閉,一隻翅膀連著半邊胸骨全是血,我的手不停地抖著,小淘哀鳴著用頭去拱小謙的頭,小謙勉力睜開眼睛看向小淘,身子一抖眼睛又閉上。

  軍醫伸手探了下小謙,滿臉憂傷地朝霍去病搖搖頭,我捧著小謙,心如刀割。小淘用嘴細心地替小謙理著羽毛,時而“咕咕”地鳴叫幾聲,我從沒有見過如此耐心溫柔的小淘,眼淚再也止不住,一滴滴落在小謙身上,嘴裡短短續續地哽咽著:“對不……起,對……不起……”

  小淘抬頭看向我,頭在我手邊輕柔地蹭著,似乎安慰著我,又用嘴替小謙理了下羽毛,忽然一振翅膀向高空飛去,我疑惑地看向越飛越高的小淘,驀然反應過來,忙拼命地吹哨子,回來,立即回來。

  小淘卻只是一個勁地向高處飛,我驚恐地大叫起來,“小淘,回來!回來!不許你丟下我!不許你丟下我!”語聲未落,高空中一個小黑點快速栽向地面,眨眼見,小淘已經摔落在地,本就被鴿子與鷹的一場大戰引得目不轉睛的兵士被小淘烈性震動,齊聲驚呼,我卻聲音哽在喉嚨裡,叫不出聲,眼睛瞪得大大,定定看著遠處小淘的屍身,身子緩緩軟坐在地上。

  霍去病捂住我的眼睛,“不要看了。”

  我狠命地要拽開他的手,他強握著我的胳膊,我打向他,“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逼我跟著你……”

  “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一定會向匈奴人討回這一切。”霍去病一面柔聲說著一面將軍醫遞給他的一塊濕帕強放在我鼻端,我只聞到一陣甜甜的花香,打他的力氣漸小,腦袋一沉,靠在他肩頭,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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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1: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失身

  再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霍去病的懷中。

  漆黑夜色,茫茫大漠,只聽得馬蹄隆隆。我望著天空中稀疏黯淡的兩三點星子,心中一片空落。頑皮的小淘,時常弄壞東西的小淘,總喜歡氣我的小淘,溫順的小謙,處處照顧著小淘的小謙……

  “醒了嗎?”霍去病低頭看著我,我沉默了良久後問:“到哪裡了?小月氏嗎?”

  他抬頭望著遠處,“你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小月氏已過,現在快到祁連山,你熟悉祁連山嗎?”我輕輕“嗯”了一聲。

  身子還有些軟,我撐著馬背坐起,“我想自己騎馬。

  霍去病柔聲說:“當時看你情緒激烈,所以下的迷藥份量很重,人雖然清醒了但只怕還使不上力氣,我再帶你一程。”我沉默了一會,輕點下頭。

  黑暗中佇立的山影看著越來越近,遙遙地傳來幾聲狼嘯,在馬蹄聲中隱隱可聞,我心中一動,緊握著霍去病的胳膊,扭頭道:“快一點好嗎?我聽到……”我咬了下唇,吞下已在嘴邊的話,轉回頭看向祁連山。

  霍去病策馬加速,一路越過眾人,直向前奔,漸漸地把眾人都甩在後面。我詫異地看向他,他低頭一笑:“希望是你的那只狼。”

  幾隻狼立在山坡一角俯視著我們,我心緒激蕩,沖著祁連山一聲長嘯,霍去病的馬兒猛然拱背撒蹄,想把我摔下馬,此時山中遙遙傳來呼嘯,伴著我的嘯聲激蕩在山間,馬越發失控,霍去病無奈下索性棄了韁繩,帶著我躍到地上

  我立即掙脫他,他也未拽我,任由我一面呼嘯著一面急急奔向山坡上的幾隻狼。沒有想到它們見到我,低低嗚鳴了幾聲,居然一甩尾巴倉惶地逃走。我滿心感情,全然落空,氣惱地叫起來:“狼八十九,你幹嗎躲著我?不認識我了嗎?”幾隻小狼從林子間探頭看向我,我低低招呼它們過來,它們剛想走近,忽聽到母親的鳴叫,又齊齊躲了回去,我跺著腳直嘶叫:“我才不會逼迫你們去烤火。”

  霍去病在一旁搖頭大笑,“玉兒,我還以為你是狼群的公主,怎麼也應該群狼迎接才是,怎麼個個好象都不想見你的樣子。”

  我瞪了他一眼,側耳傾聽著越來越近的狼嘯聲,一聲震動山林的大嘯,一頭銀狼從林間飛躍而出,直直撲向我,我跳起去迎他,摟著他的脖子一起滾到了草地上,狼兄在我臉上脖子間嗅來嗅去,我抱著他的脖子,鼻子發澀,眼中全是淚花。

  我和狼兄鬧騰了半晌方安靜下來,狼兄沖著林子低叫一聲,一頭全身雪白的母狼領著一隻通體銀白的小狼緩緩走到我面前,我哈哈大笑著去抱小狼,扭回頭對霍去病喜悅地說:“我有小侄女了,這才是我們的小公主,是不是很漂亮?”

  霍去病笑著欲走近,雪狼警惕地盯著霍去病,警告地嘶鳴了一聲,我朝霍去病得意地扮了一個鬼臉:“人家不喜歡你,覺得你不象好人呢!”霍去病無奈地停住腳步

  小公主臉兒小小,全身毛茸茸的,象一個雪團一樣在我身上滾來滾去,狼兄甩著大尾巴逗它,小公主不停地撲騰,每每撲空,跌落回我的懷中,呲牙咧嘴地直朝父親吐舌頭,我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人與狼歡快的聲音回蕩在山中,霍去病站在一旁靜靜凝視著我們,幾分自責,幾分思量。

  山腳下的馬蹄聲逐漸安靜,大隊應該都已經到達。霍去病望了一眼山腳下又看向我,“玉兒。”

  我側頭看向他,他一瞬不瞬地凝視了我一會說:“我要回去了,你……你們久別重逢,你先和它們在一起吧!”我不能相信地盯著他,他暖暖一笑:“先別離開祁連山,好嗎?”他眼中的不舍,全都化作了要我快樂的笑。

  我沉默地點點頭,他笑著看向狼兄,“玉兒就先拜託給你們了。”說完也不管狼兄是否聽懂,竟然仿若對著長輩兄長,向狼兄深深做了一揖,一轉身快步跑著沖下山去。



  小公主隨在我和狼兄身後笨拙地撲騰著水,我們的王妃雪狼趴在湖邊的大石上溫柔地看著我們在水中嬉戲。

  我踢了狼兄一腳,你從哪裡拐騙了這麼美麗的一隻狼,狼兄一聲長嘯舉爪掃向我的臉,我立即擊打向他的脖子,雪狼驚地從石塊上立起,看了一會廝打在一起的我們後又安靜地坐下。

  可憐的小公主卻被我們濺起的水花波及,嗆著了水,掙扎著向下沉去,我顧不上和狼兄玩鬧,忙一把揪起她,狼兄即將打到我的爪子立即停住,小公主毛茸茸的小臉上兩隻眼睛滴溜溜的圓,此時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四隻小爪子在空中無力地揮舞,嘴裡發著低低地哀鳴,我笑著親了一下她的小鼻頭,拎著她上了岸

  雪狼立即來替小公主舔舐身上的水珠,小公主在母親身下愜意地舒展著身子,肚皮朝天,舞動著爪子去撓母親的臉,歡快的嗚嗚叫著,我在一旁看得直笑

  狼兄上岸後,身子一拱,我立即警覺地幾步躍開,他卻追著我硬是在我身邊抖動毛髮,滴滴水珠飛濺到我的臉上,我無奈下又給了他一腳。

  點起篝火烘烤著衣服,狼兄卻不是如以往一般陪伴在我的身側。因為雪狼還不能適應火,所以他陪雪狼臥在遠處,時不時會彼此親昵地蹭蹭頭,舔吻對方的皮毛。

  我看著他們,驀地明白從此後狼兄陪伴的再不是我,而是雪狼,我只能孤零零一人坐在火邊。  

  心思慢慢飄遠,已經兩天,霍去病他們如何了?正在琢磨,林子中的狼嗚叫了幾聲,我回應了幾聲後它們又各自離去。

  很多很多人在打架了?我坐著默默出神,戰場上的生死沒有定數,即使他是霍去病。

  突然站起把外衣披好,狼兄疑惑地看向我。我把烤架上的肉取下,放到狼兄身邊。只有三成熟,不過狼兄應該無所謂。

  “我要離開一會。”我摸著狼兄的頭,嗚嗚叫著。狼兄不滿地低叫了幾聲,我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背就要走,狼兄躍起想隨我一起去,我阻止他跟隨我,不要你捲進我們人類的爭鬥。

  狼兄暴躁地呼嘯著,雪狼低低嗚叫了幾聲,狼兄立即安靜下來,百煉鋼也終化為繞指柔,向狼兄嘲笑地鳴叫了一聲,趕在他發怒前,匆匆向前掠去。回首處三隻狼兒立在夜色下,影子交疊相映,溫暖和諧。我臉上在笑,心中卻是一酸,狼兄已經有自己的家人,我卻只有一心不想回憶的回憶。

  一路潛行,天明時分才接近大軍交戰處。我隱在樹上,舉目望去。

  激戰一日一夜,戰爭已近尾聲,屍橫遍野,草木都已變為血紅色,兵器碰撞聲迴響在清晨的陽光中,這一切讓本該溫暖的太陽都變得寒意森森。

  我跳下樹,穿行在一具具屍體間,這裡面有多少個漢朝的李誠,多少個匈奴的李誠?這一具具屍體又會造就多少個李誠?他們會為了父兄的仇恨拿起武器披上鎧甲沖入下一場征戰中嗎?

  究竟有多少具屍身?四五萬個生命就這麼無聲地躺在這裡了嗎?我早就做了進入人間地獄的準備,可心仍舊不受控制的發寒,我走了這麼久,卻還是走不完的屍體,袍子的下擺早已被鮮血浸紅,舉目望處卻仍舊是屍體和鮮血。

  看衣服應該是匈奴慘敗,匈奴屍體的數目遠遠大於漢人。幾個潰散的匈奴士兵看到我,立即驚慌地舉起殘破的兵刃,我一揮金珠,打落了他們手中的兵刃,從他們身邊直直走過,一個少年掏出貼身的匕首,還欲撲上來,我冷冷地盯著他,用匈奴語道:“趕緊離開,有多快跑多快,你娘親還在家等著你。”他們愣了一瞬,雖有猶疑,最後卻選擇了互相攙扶著急速離去。

  夏日的太陽正正照在祁連山麓,映的樹碧綠亮眼。爛漫繽紛的山花中,霍去病黑袍銀甲,手握長刀,巍然而立,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戰場。

銀色鎧甲和長刀反射的點點銀光讓人不能直視,夾雜著血腥氣的風吹著他的衣袍獵獵舞動,失去發冠束縛的烏髮激烈地飛揚在風中。

  低處是屍體鮮血的獰猙醜陋,高處是綠樹紅花的溫暖明豔,對比鮮明,卻因為他的身姿氣勢,兩種絕不相融的畫面,在他腳下奇妙地匯合統一,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地懾人之美。傳說中的戰神之姿,也不過如此吧!

  他沒有事情,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欲走。“金——玉——”愉悅的大叫聲回蕩在山澗中,震破了彙聚在大地上的森寒。

  我回首望去。他快速地飛掠在紅花綠草間,烏黑的頭髮張揚在風中,繽紛的花瓣飄拂過他的身周,血腥彌漫中,有一種近乎妖異的美,“你是來找我的?不放心我嗎?”

  我打量著他,“你的頭髮怎麼了?”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不小心中了一箭,發冠被射掉了。”

  我看向正在清理戰場的兵士,“匈奴大敗了嗎?”

  霍去病笑點點頭,“不是大敗,是慘敗,活捉了匈奴的酋塗王和五個小王,我們以少對多,他們幾乎全軍盡沒,我軍的損失卻不過十分之三。”

  趙破奴上前行禮,恭聲道:“回稟將軍,已清點過匈奴死亡人數,斃敵共三萬零二百人。”霍去病點了下頭,趙破奴笑著說:“匈奴肯定再無餘力在祁連山周圍彙集大軍,今夜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將軍可以欣賞一下匈奴人引以驕傲的祁連山風光。”霍去病側頭看著我,揮手示意趙破奴下去,趙破奴瞟了我一眼後低頭退下。

  “你好象一點也不開心?”霍去病凝視著我的眼睛問。

  “這場戰爭是皇上為了爭奪河西的控制權而打,是為了開通通往西域諸國的路而打,和我有什麼關係?也許順帶著報了李誠的仇,可這樣的仇恨根本就報不清。”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難得碰到一個不討厭匈奴的漢人。”

  我揮去心上別的思緒,指了指他的頭髮,“先梳洗一下吧!我也要換一身衣服。”

  他笑著來握我的手,我躲開他,邊走邊說:“你現在可不見得打得過我,還是乖一點。”

  他隨在我身後笑道:“我們比這更親密的動作都有,如今握一下手還要介意?”

  我氣瞪向他,他忙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不願意就算了,你現在的樣子可比剛才有生氣的多。”

  我微怔一下,反應過來,又中了他這好心壞行的計。

  扭轉頭默默走著,霍去病靜靜在一旁相陪,離戰場漸遠,風中的花草香漸重,我的心情和緩許多。

  斑駁的林木陰影間,我和他的影子也影綽相疊,我心頭掠過狼兄一家三人月夜下相重的影子。  


  
  山中篝火熊熊燃燒,眾人笑語高揚,酒肉香彌漫在四周。

  我和霍去病的篝火旁只有我們兩人,偶爾幾個將士過來敬一碗酒後又迅速退下。霍去病遞給我酒囊,我剛要搖頭,聞到氣味,又立即問:“這是馬奶酒嗎?”

  霍去病點了下頭,“今日的戰利品,味道和我們的酒沒有辦法比。”

  我伸手接過,湊到嘴邊小小含了一口,慢慢咽下,久別的滋味。

  霍去病灌了幾口,又遞給我,我搖搖頭。他一笑,收回酒囊,自顧而飲。趙破奴端著兩碗酒向我們走來,霍去病笑駡:“你是想把我灌醉嗎?剛敬過酒怎麼又來了?

  趙破奴笑著把酒碗遞向我,“這酒可不是敬將軍,是敬金公子的,先前的事情我對公子多有失禮處。我從未見過敢和鷹搏鬥的鴿子,也從沒有想到公子的鴿子竟然剛烈至此,這樣的鴿子我們根本賠不起,請公子原諒我先前的言語冒犯。” 他臉上雖然掛著個笑,眼中卻滿是愧疚。

  我半晌仍沒有接碗,他的笑容有些僵,“公子不肯原諒,我也明白。”說完把自己的一碗酒一骨碌灌下,向我微屈半膝行了個禮欲走,我伸手拿過他手中的碗,一揚頭閉著眼睛全數喝下,側著身子咳嗽起來。

  霍去病笑對趙破奴說:“很給你面子!她酒量很差,酒品又不好,一喝醉就行為失控,所以一般都不願意喝酒。”

  趙破奴此時的笑才真正到了眼睛中,向我抱拳做禮,“多謝!”又向霍去病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我坐了會,覺得腦袋有些沉,忙站起身,“趁酒勁還未上頭我先回去了。”

  霍去病立即站起,握著酒囊說:“一塊走吧!”

  霍去病的帳篷搭在背山處,因為顧及到我,特意命他人的帳篷離開一段距離。

  我人未到帳篷,步子已經開始發軟,霍去病欲扶我,我推開他的手,自己卻是踉蹌欲倒,他不顧我掙扎,強抱起我入了帳篷。

  黑暗中,我的腦子似乎一派清明,過往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地慢慢浮現,可又似乎很是糊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越不想想起的事情,反倒越發清晰,心裡難受無比。

  霍去病摸索著點亮燈,湊到我身邊看我,重歎口氣,拿帕子替我擦淚,“還在為小謙小淘李誠難受嗎?”

  我拽著他的袖子只是掉眼淚,“我阿爹走了,九爺他怎麼都不肯要我,現在小淘小謙也走了,狼兄已經有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只剩我一個了。”

  霍去病手僵了一瞬,一手拿起酒囊大喝了幾口,一手抹去我眼角的淚:“胡說!怎麼只剩你一個了?我會陪著你。”

  我的鼻子囔囔,隨手扯起他的袖子擤了一把鼻子,望著他問:“你為何要對我花費那麼多心思?”

  霍去病看著自己的袖子,無奈地搖搖頭,拽開我的手,把帕子塞到我手中,脫下了外袍,“你是真傻假傻?我雖然沒有明說過,難道你一直不明白我想娶你嗎?”

  我探著手去拿酒囊,霍去病一把奪過,“不許再喝。”說著自己卻喝了好幾口。

  我伸手去搶,他握住我的手,“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喝,你可有一些喜歡我?”霍去病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我歪著腦袋,想了半晌,“不知道。”

  霍去病長歎口氣,“那你以前看我難過時可有不舍?今天有沒有擔心過我?”

  我拼命點頭,“我到現在還不願意見槐花,一見它心裡就難過。我害怕你被匈奴傷著,匆匆趕了一夜的路。”

  他帶著幾分苦澀笑起來,“你心裡有我的。”說著拿起酒囊只是灌酒。“當日月牙泉邊你明明都走遠了,為什麼要回頭?回頭看到我時,你知不知道你的臉紅了?你為什麼臉會紅?你若心裡沒有惦記著我,為何在歌舞坊內特意為我留了座位?你不開心時,我想著法子逗你笑,可但凡我不開心時,你不也是想著法子讓我移開心思嗎?當日因為司馬遷那些文人的評價不開心時,一向不與我拉扯的你,不惜扯著我的袖子說話,明是戲謔我,其實卻只是為了讓我一笑,前段日子,你本來因為我強留下了你,滿腦子在轉鬼主意,說到父親一事時,卻立即一門心思地把話題轉開,囉哩囉嗦地只說閒話。玉兒,我只是錯了一次,晚了一步,如果長安城內……”

  我笑指著他的臉說:“你要醉了,你的臉好紅,象猴子屁股。”

  他笑著搖頭,“你才是真醉了,不醉哪裡能一會哭一會笑?”

  我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我沒有醉,我的心裡很清醒。”

  我望著他手中的酒囊,“我想喝,我好久好久沒有喝馬奶酒了,小時候偷喝過一次,覺得真難喝。”

  他又喝了幾口酒,“現在不覺得難喝了?”

  我哭喪著臉說:“現在也難喝,可那裡面有阿爹的味道。”

  他將酒囊遞給我,我扶著他的手大喝了一口,他縮回手把餘下的一飲而盡,隨手一揚將酒囊扔掉。

  “玉兒,不要回狼群,嫁給我吧!”霍去病側躺在地毯上,醉眼朦朧地盯著我。我嘻嘻笑著沒有說話。他又道:“孟九是不錯,立如芝蘭玉樹,笑似朗月入懷,的確是俗世中少見的男兒,可我也不差,而且我一定會待你很好,你忘記他吧!”我還未說話,他大笑起來,“我是醉了,這些話不醉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可我心裡也很清楚。”

  我皺著眉頭,那個燈下溫暖的身影,那個溫文儒雅的身影,那個總是淡定從容的身影……

  霍去病的臉驀然出現我眼前,“現在是我在你眼前,不許你想別人。”

  我望著他,眼淚又湧出,霍去病替我擦淚,手指撫過我的臉頰,猶豫了下擱在我的唇上,他的手指立即變得滾燙,身子也僵硬起來。我愣愣看著他,他忽地長籲口氣,猛然吻下來,我心中似明白似糊塗,身子變得又輕又軟,象要飛起來,又象要墜下去,唯有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體,火一般燒著,而我的心好冷,想要這份滾燙……

  我在隱約的狼嘯聲中清醒過來,只覺頭重身軟,痛苦中睜開眼睛,看到我和霍去病的纏綿態,不能置信得又立即閉上。

  滿心震驚中,昨夜一幕幕時清晰時模糊地從心中滑過。我一動不敢動地躺著,腦子木木,又一聲狼嘯隱隱傳來。我閉著眼睛從霍去病懷中輕輕滑出,背著身子快速穿好衣服。

  蠟燭還剩小半截,我無法面對這麼通亮的屋子,吹熄蠟燭,在黑暗中默默立著,身後的霍去病翻了個身,我一驚下竟然幾步躥出了帳篷。

  遠處巡邏的士兵列隊而來,我匆匆隱入山石間,循著時斷時續的狼嘯聲而去。

  半彎殘月斜斜掛在天上,映著山澗中的一潭碧波。狼兄正立在湖邊的石頭上,半昂著頭長嘯,雪狼也伴著他時而呼嘯一聲,小公主看到我立即撲上來,到腳邊時卻只嗚嗚叫,遲疑著沒有向前。

  我咬著唇彎身抱起她,“我的氣味變了?”走到狼兄身旁坐下,狼兄在我身上嗅了幾下,疑惑地嗚叫了兩聲,看我沒有理會,無聊地趴在了大石上

  我的氣味變了?因為我已經不是少女,今日起我已經是個女人了。我連著捧了幾把冰涼的泉水澆在臉上,想要借此澆清醒自己,可清醒了又能如何?

  默默地看著潭水,千頭百緒竟然無從想起。

  小公主在我懷裡扭動著身子,我卻沒有如以往一般逗著她玩,她不耐煩地從我懷中跳出,去咬父親的尾巴。

  雪狼猛然一個轉身,沖著林木間一聲充滿警告攻擊的嘶鳴,我詫異地回頭,雖然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暗處肯定有讓雪狼不安的東西。一向警惕性最高的狼兄卻依舊神態怡然地逗著小公主,只向雪狼低低嗚叫了一聲。我立即扭回頭,全身僵硬地坐著。雪狼聽到狼兄的嗚鳴,收了攻擊之態,卻依舊小心翼翼地護在小公主身前。

  半晌後,才聽到身後一個輕柔到帶著擔心害怕的聲音,“玉……玉兒,我……我……”聲音漸小,四周又陷入了沉靜,兩人一前一後,一坐一站,都一動不敢動。小公主停止了戲耍,好奇地瞪著烏黑的眼睛看看我,又望望霍去病。  

  狼兄不耐煩地長嘯一聲,給我身上拍了一爪子,又沖著霍去病叫了一聲,領著雪狼和小公主踱步離去。

  霍去病走到我身後,“對……對不起,我……我……”

  他這般的人,竟然也會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完整。我抱著膝蓋望著湖面,“沒什麼對不起,如果有錯也是一人一半,你又沒有強迫我。”我的聲音十分平穩,心卻慌亂無比。

  霍去病想坐下,猶豫了下,走開幾步,隔著一段距離坐在石塊上,也默默望著湖水,大半晌兩人都無一句話。他隨手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扔進湖中,恰好打中月影處,月華碎裂。他驀地站起坐到我身側,用力握著我的肩膀讓我看向他,目光異常堅定,“玉兒,嫁給我。

  我心中零亂,不敢與他對視,眼光飄向湖對面,卻發現狼兄和雪狼竟然並排坐在前方,專注地看著我們,小公主也學著父母的樣子,坐在地上,歪著腦袋,瞪著烏溜溜地眼睛凝視著我們。

  我滿腹說不清理不了的思緒中不禁也迸出幾絲笑意,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狼兄扔去,“很好看嗎?”

  狼兄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石頭恰恰砸在他腳前,卻把小公主嚇了一跳,“嗚噢”一聲躥到了父親的背上。狼兄雖然不會說話,可他的眼睛中卻帶著擔心,還有期望和鼓勵,那是盼著我能快樂幸福的眼神,和阿爹臨別時看著我的目光一模一樣。

  我凝視著狼兄的眼睛,微微而笑,“好。”

  霍去病一把握住我的胳膊,“你說了好?是對我說的嗎?”

  我四處張望尋找,笑看著他問:“難道這裡還有別人嗎?那我倒是要再考慮考慮。”

  霍去病盯了我一會,猛然大叫一聲,抱著我從石塊上躍起,又跳又舞。狼兄對著天空愉悅地呼嘯,小公主有樣學樣,奶聲奶氣地也嗚嗚叫著。

  一時間,山澗中回來蕩去的都是快樂。我望著即將西落的月亮,此時這輪月兒也照著長安城的那個人嗎?

  低頭看向霍去病,正對上他盈滿快樂的雙眼,我凝視了他一會,心中幾分牽動,抿嘴一笑,伸手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上。

  霍去病安靜地擁著我,不一會他搖搖我,“你再說一遍,你真地答應了嗎?”

  我的心中又是快樂又是心酸,仰頭看著他說:“金玉答應嫁給霍去病。”

  他大聲笑著,“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聽的話,你再說一遍。”

  我敲了他肩膀一下,“不說了。”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嘴邊滿是笑,燦若星子的眼睛盯著我,輕聲央求:“再說一遍,就一遍。”

  我嗔了他一眼,嘴裡卻順著他的意思輕聲說:“我答應嫁給你。”

  霍去病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娘子。”

  我神情怔怔,霍去病笑容略僵,疑惑地看著我。“好娘子”三個字在心中縈繞,此時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身份即將改變,我的臉漸漸燒起來,嘴角慢慢上彎,霍去病想來已經明白我在想什麼,疑惑之色褪去,滿眼俱是溫柔地凝視著我,一言不發,只是把我緊緊地摟在懷中。

  東邊的天色已經露白,山林中早起的鳥兒開始婉轉鳴唱。夜色將盡,新的一天就要開始,恰如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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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1: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初吻
  
我和霍去病在前而行,狼兄和雪狼尾隨在後,小公主時而跑到前面追一會蝴蝶,時而跑到我的腳邊讓我抱她一會,又或者學著父母的樣子,矜持優雅地慢步而行。
    
經過兩日多的相處,雪狼對霍去病的戒備少了很多,只要我在時,她不再阻止霍去病接觸小公主。

“再沿這個方向走下去,就進入匈奴酋塗王統治的腹地,雖然他們已經吃了敗仗,附近再無大隊兵馬,可難保不撞上殘兵。”霍去病笑著提醒我。

我回道:“我知道,匈奴逐水草而居,而祁連山麓是匈奴水草最為豐美的地方,匈奴的軍隊雖然敗走,可那些在這裡放牧的牧人卻肯定捨不得離去,就是碰不到殘兵,也很有可能遇上牧人。”

他有些納悶地問:“你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難道是匈奴人?” 

他滿是豪氣地笑著,“玉兒,笑一笑,一路行來,你面色越來越凝重。不要說是匈奴人,就是匈奴的單于我也陪著你去見。”

他看了眼我的衣裙,“不過應該不是匈奴人,給你尋的女子衣裙有漢人的,西域各國的,也有匈奴的,你卻偏偏挑了一件龜茲的衣裙,匈奴的衣裙是第一件被你扔到一旁的,好象頗有些憎惡的樣子。”

我輕歎一聲,“本來應該穿漢家衣裙的,可龜茲的衣裙配有面紗。”看了眼他的打扮,“不過有你就夠了。”


    
一個山坳又一個山坳,我們在茂密的林木間穿行,狼兄已經明白我想去什麼地方,不耐煩跟在我們身後,急匆匆地飛躥出去。
    
沒有多久狼兄又悄無聲息地飛躍回來,挨著我低低嗚叫了幾聲,我立即停住腳步,霍去病問道:“怎麼了?前面有人?”我點點頭,猶豫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人和狼都收斂了聲息,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地走著。
    
我和霍去病彎著身子在灌木間潛行了一段,當我剛看到墳墓前的身影時,猛然停住,霍去病忙也停下,從灌木叢間望去。
   
一座大墳墓,一座小墳墓,一個男子正靜靜坐在墳前飲酒,他身後不遠處恭敬地立著兩個隨從。霍去病看清墳前坐著的人,帶著幾分詫異和擔心看向我,我只定定地凝視著墳前坐著的伊稚斜。

漫生的荒草間,時有幾聲隱隱的蟲鳴,從樹葉間隙篩落的點點陽光映照在墳墓荒草和伊稚斜身上,斑駁不清,越發顯得蕭索荒涼。
   
他對著墳墓,安靜地飲酒,身影滿是寥落,舉杯間似乎飲下的都是傷心。

伊稚斜替墳墓清理荒草,用手一把把將亂草拔去。他身後的隨從立即上前,半跪著說:“單于,我們來做吧!”伊稚斜沉默地揮了下手,兩個隨從彼此對視一眼,都又退回原處。
    
我的手無意識地握住身邊的灌木,越握越緊,等霍去病發現,急急把我的手從帶刺的灌木上掰開時,已是一手的血。
    
伊稚斜把兩座墳墓都清掃地幹幹乾淨,他給大的墳墓前倒了杯酒,自己也大飲了杯,“徐兄,今日你應該很高興。祁連山的大半山脈已經被漢朝奪去,也許你以後就能常眠于漢朝的土地,大概不會介意陪我喝杯酒。你以前和我提過,動盪的遊牧和穩定的農業相比,終究難有積累,短期內遊牧民族也許可以憑藉快速的騎兵、彪悍的武力降服農業國家,可如果遊牧民族不及時扭轉自己的遊牧習態,在人口、文化和財富上不能穩定積累,長期內仍舊會敗給農業國,不可能統治農業國。我當時問你,那如果攻掠後,以農業國家的習俗治理農業國家呢?你說如果遊牧民族選擇放棄遊牧的習慣,轉而融入農業國,雖然可以達到統治的目的,但幾代過後,遊牧民族本來的民族特性就會完全消失,同化在農業國家中,所以相較于更適合於人群繁衍生息的農業社會形態,遊牧民族註定會成為弱勢的族群,甚至消失的族群,只是看以哪種方式而已。我當時曾很不服氣,認為我們匈奴祖祖輩輩都如此而過,只要有勇士,怎麼可能輕易消失,可現在才真正懂得幾分你所說的道理。如今一切都如你所預料,漢朝經過文景之治,國庫充裕,人丁興旺,匈奴相較漢朝,人力、財力都難以企及。”

伊稚斜又倒了杯酒給阿爹,“前有衛青,現在又出了個霍去病,匈奴卻朝中無將。我們祖先一直驕傲的騎兵也大敗給了霍去病,一個農業大國的將軍居然比我們生於馬背,長於馬背的匈奴更快更狠,因為他,漢朝對匈奴終於從衛青時代的積極防禦轉變為主動進攻。”

他喝盡杯中的酒,長歎一聲,“其實這些倒都是罷了,我現在最苦惱的是漢朝的中央集權。漢朝的軍隊都直接歸於皇權下,而我們的兵權卻分散,表面上各個部族都受單于支配,其實手中握有兵權的藩王們各有心機。現在不同於往日匈奴所向披靡,大家為爭奪財物奮勇而戰的時光,一個霍去病,讓各個藩王打仗時都唯恐自己的兵力被消耗,都等著他人能打前鋒,等來等去卻等到自己滅亡,就這一點上我們已經輸給漢朝。不過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如果我能早生十幾年,趕在漢朝皇帝劉徹之前先整頓改革好我們內部的體制,如今……老天似乎沒有給匈奴時間,老天似乎在偏心漢朝……”

我不禁瞟了眼霍去病,原來他現在是匈奴人心中最可怕的敵人。霍去病一直在細看我神色,低聲問:“你聽得懂他說什麼?”我點點頭。
  
伊稚斜的手輕撫過小墳墓,眼睛半閉,似乎想著很多東西,很久後,手仍擱在墳墓上。
    
看到他的神色,我心中有些困惑,應該不是他雇人來殺我的,他並沒有懷疑過我的死亡,可……,轉而一想,這些並不重要,再懶得多想。
    
他靜靜坐了半晌後,最終一言不發地站起,帶著人離去。

我仍舊蹲了一會,才走出樹叢,跪倒在墓前,“阿爹,我帶一個人來見你。”

我看向霍去病,他立即也跪在墓前,磕了個頭道:“伯父,在下霍去病,就要娶你的女兒了。”

我眼中本含著淚水,聽到他說的話,又不禁破涕而笑,“哪有你這麼毛躁的?我阿爹可不見得喜歡你。”
    
霍去病笑撓了撓頭,打量著墓碑上的字,“你父親是匈奴人?”
    
我搖搖頭,“漢人。”
    
霍去病看向一旁的小墳墓,輕聲問:“這是你的兄弟嗎?”
    
雖然伊稚斜剛擦拭過阿爹的墓碑,可我仍舊拿了帕子出來仔細擦著,霍去病忙從我手裡搶過帕子,“我來擦吧!你爹爹看見你手上的傷痕要是怪責我,一生氣,不肯把你嫁給我,那可就慘了。”
    
霍去病擦完阿爹的墓又要去擦小墓,我攔住他,“那個不用擦。”
    
他眼中含著幾分疑惑,卻沒有多問,我沉默了會道:“那個是我的墳墓。”
    
霍去病愣了一瞬,又立即明白了一切,“難怪你在長安城時,那麼害怕見這個人,你不想讓他知道你還活著。”我點點頭。
    
狼兄圍著墳墓打了幾個圈,有些無聊地帶著雪狼和小公主又跳進了叢林中,我盤膝坐於地上,“你打下了祁連山,讓阿爹能睡在漢朝的土地上,阿爹肯定會很喜歡你。”
    
霍去病有些喜不自勝,笑著又給阿爹磕了三個頭,“多謝岳父賞識。”
    
我又羞又惱,“哪有人象你這樣,改口改得這麼快?我阿爹雖性子還算灑脫,可骨子裡還是很重禮法。”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你和你爹爹不怎麼象。”
    
我笑著點頭,“嗯,阿爹老說我難脫野性,我一直就不耐煩守那些人自己造出來的破規矩,就是現在,看著我表面上好象人模人樣,勉強也算循規蹈矩,其實……”霍去病笑接道:“其實卻是狼心狗肺。”

我不屑地哼了聲,向他拱拱手,“多謝你稱讚。我從小就覺得狼心狗肺該是誇讚人的詞語,狼和狗都是很忠誠的動物,又都很機智,不明白漢人怎麼會用這個詞語來罵人。”
    
霍去病半撐著頭大笑起來,我半帶心酸半含笑,“當年我這麼和阿爹說時,阿爹也是撐著頭直笑。”
    
日頭西斜,落日的餘輝斜斜照在阿爹的墓上,一切都帶上一層橙紅的暖意。
    
霍去病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願意講的事情,他會側耳細聽,我不願意講的事情他也不多問。有時悲傷的情緒剛上心頭,他幾句話一說,弄得人又氣又笑,只能苦笑連連。

我眯著雙眼看向夕陽,阿爹,你可以放心我了,這個人在身邊,我還真連哭的時間都不太容易找到。

想到伊稚斜在墓前的蕭索身影,側頭看向霍去病盛滿寵溺的眼睛,心中頗多感慨。兩人目光盈盈交匯,他忽地打了個響亮的響指,一臉匪氣地說:“你這麼看著我,我會……”我閃避不及,他已在我臉上印了一吻,

“……忍不住做登徒子。”
    
我氣惱地去打他,他笑著叫道:“岳父大人,你看到玉兒有多凶了吧?”
    
在這一瞬,我突然發覺我真正放下了,放下了過去,放下了對伊稚斜的恨意。阿爹,女兒現在才真正明白你的叮囑原來全是對我的愛。只有放下,向前走,才會幸福。
    


雖然匈奴大軍吃了敗仗,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卻要繼續,牛羊依舊奔跑在藍天下,集市也依舊熱鬧著。漢人、匈奴人和西域各國的人彙聚在此,也依舊為生計而奔波。
    
一個匈奴盲者,坐在街角,拉著馬頭琴唱歌,歌聲蒼涼悲鬱,圍聽的眾人有面露淒傷的,也有聽完微帶笑的,還有的輕歎一聲,給盲者面前扔下一兩枚錢就匆匆離去。
    
霍去病丟了塊銀子,出手豪闊,引得眾人都看向我們,我忙拉著他離去,他低聲問:“那個人在唱什麼?”
    
我瞟了他一眼,“在唱你。”
    
他笑道:“唱我?蒙我聽不懂匈奴話。”
    
我合著曲子,低聲翻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曲詞簡單,卻情從心發,我心下有感,也不禁帶了哀傷。
    
漸漸走遠,盲者的歌聲漸漸消失,一旁的酒鋪中卻有人一面飲酒,一面低低哼著盲者的曲子。霍去病瞟了眼哼唱的人,“難怪我們打了勝仗,也不見你開心。”
    
我道:“我對打仗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太高興得起來,我不反對殺戮,該殺的人絕不會手軟,可一場戰爭中的殺戮仍舊讓我害怕。我小時候在匈奴中生活過一段時間,但也算不上匈奴人。”
    
霍去病松了口氣,笑道:“那就好,我剛才聽到你的歌聲,還有些擔心你。”
    
我們進了一家漢人開的店鋪,小二笑問:“要酒嗎?”
    
霍去病徵詢地看向我,我臉上滾燙,撇過頭道:“隨你,我不喝。”他也面色尷尬起來,向小二擺了下手,“就上些吃的吧!”
    
“我們逛完這裡,你還想去別處嗎?”霍去病吃了幾片牛肉後問。
    
我搖搖頭,“不去了,和小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不知道究竟是事情本身變了,還是我看事情的眼睛變了。”
    
他笑道:“恐怕是心境變了,那我們用完飯就繞道趕回軍中。”  一個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匈奴男子趴在案上,斷斷續續地哼唱,“失我焉……焉支山,使……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連山,使我六畜不……不蕃息。”唱到悲傷處,語聲哽咽,淚水混著酒水落在桌上。
    
霍去病輕歎口氣,“怎麼走到哪裡都聽到這首歌?”
    
我故做了個驚訝的表情,低聲取笑,“呀!比那些文人的筆墨文章更生動,看來霍大將軍的威名要隨著歌聲傳遍漠北漠南了,不知道這首歌能否流傳千年。千年後的人一聽到此歌,就應該能遙想到霍大將軍的風采,肯定讓人無限神往,不知是何等的英姿呢!”說著向他眨眨眼睛。
    
霍去病嘴角帶了抹笑,湊到我耳旁,“我只要你神往就行。”我取笑未成,反被取笑。被他口鼻間的氣息一撫,耳朵火辣辣地燙著,忙借著低頭吃菜,避開了他。
    
一旁桌上的人耳朵倒是好,聽到我說霍去病,笑向我點點頭,和同案而坐的人一碰酒杯,笑著說:“今年真是我們漢人大長威風的一年,春天裡,霍將軍一萬人就奪了匈奴人的焉支山,夏天又大敗匈奴幾萬人的大軍,奪了祁連山。”
    
與他對飲的人瞅了眼趴在案上的匈奴人,譏笑道:“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這邊做生意,這幫蠻人時常趾高氣揚,譏諷我們漢人怯懦,要麼靠著給他們進獻公主苟安,要麼就守著城池,不敢和他們在馬背上真打,現在不知道誰不敢和誰打了。”
    
沒想到桌上趴著的匈奴漢子長得雖然粗豪,卻聽得懂漢語,聞言撐著桌子站起,指著說話的兩人,用匈奴話怒叫道:“是漢子的,不要光說不練,我們這就到外面比試一場,你們贏了,我把腦袋割給你,讓你帶回漢朝去炫耀。”
    
匈奴人的這番話,雖只說自己輸了如何,但匈奴人輕生死、重豪勇,這樣的話出口,對方也肯定不會示弱,其實已經立下了生死相博的誓言。那兩人看著昂然立於他們面前的大漢,都有猶豫之色,頭先向我點頭而笑的人忽一咬牙,站起道:“比就比。”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霍去病忽地握住我的手,目光看著窗外。我怔了一瞬,立即擱下筷子,戴好面紗。
   
  醉酒的匈奴人四處打量一圈,走出店門,攔住一行穿著匈奴服裝,恰好經過店門的人,“草原上的兄弟,我叫黑石頭,要和兩個出言侮辱我們匈奴的人比鬥,漢人都狡猾不守信用,你們可願給做個見證?”
 
伊稚斜還未開口,目達朵冷哼一聲,“當然可以,一定要割了他們的腦袋。”  



消息不脛而走,街上的匈奴人越聚越多,一旁桌子上的兩人都露了懼色,求助地看向店老闆。

老闆搖搖頭,低歎道:“我們雖打了一個勝仗,可這裡自古以來一直是匈奴的地域,匈奴人的勢力豈能一個勝仗就輕易清除?你們居然在人家的地頭公然叫駡人家是蠻子,再散漫的匈奴人也被你激得受不了,何況他們剛吃了敗仗,早就窩了一肚子氣。我們在此地做生意的漢人,平日都對匈奴忍讓慣了,實在幫不上忙。”

霍去病低聲問:“他們剛才說什麼?”

我道:“這兩個漢人恐怕是活不了了,真討厭,要打就趕緊打,堵在這裡惹人厭。”

霍去病笑起來,“如果不是恰好攔住了你害怕見的人,你恐怕比誰都高興看熱鬧。”

我嗔了他一眼,“我心裡的心結已經解開,現在根本不害怕見他,如今只不過是懶得惹上麻煩,少一事總比多一事好。”

街上又一個匈奴漢子叫道:“你們有兩個人,我們也再出一個人,不欺負你,你在我們中間隨便挑。”街上的匈奴人都齊齊慷慨應諾,豪不畏懼生死。


我撐著下巴看著桌旁的兩個人,已經和黑石頭約戰的人倒是慢慢平靜下來,可他的同伴卻望著街上,身子不停地抖。他怒對同伴叫道:“事已至此,大不了一死,不要丟漢人的臉。”他的同伴卻仍然只是顫抖,遲遲都一步未動,惹得街上眾人大笑。霍去病冷眼看著他們,我好笑地撇了下嘴。

“在下於順,這位姓陳名禮,我們都是隴西成紀人,如果頭顱此次真被匈奴人拿了去,還盼這位公子念在同是漢人的情份上能給我們家中報個信。”于順向霍去病深作一揖。

霍去病看向陳禮,淡淡道:“傳聞隴西成紀出名將勇士,戰國時,秦國有名將李信,趙國有名將李牧,漢初有名將廣武君李左車,今有飛將軍李廣。成紀子弟在軍中名聲甚佳,今日倒是看到一個別樣的成紀子弟。”

於順滿面愧色地看了眼陳禮,陳禮驀然指著我,對著街上的眾人大叫道:“她,她剛才也罵了匈奴,是她先說的,她誇讚霍去病,我不過隨口跟了幾句。”

雖然背對著眾人,可也能感覺到數百道視線凝在我身上,大概看我是女子,一時不好洩憤,又都怒盯向霍去病。

目達朵“啊”的一聲輕叫,忽地說道:“爺,我們走吧!這裡人太雜,不好久呆。”

她話音未落,伊稚斜卻走進店中,含笑對霍去病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霍去病坐著未動,沒有回應伊稚斜的問候。伊稚斜的侍衛上前,帶著怒意說:“長安城時看到公子的身手就有些手癢,在下鐵牛木,有幾把蠻力氣,想和公子比劃比劃。”霍去病仍舊端坐未動,對他們毫不理會,只看著我。

“哈哈……漢人就這樣子,光是嘴上功夫。”外面的哄笑聲越發大起來,有人譏笑道:“剛才說他人時,倒很象個漢子,原來也是爛泥。”

我暗歎一聲,如果真躲不開,那就只能面對,笑對霍去病道:“不用顧忌我,隨你心意做吧!”

霍去病點點頭,站起身對著鐵牛木朗聲道:“和你比,勝之不武!讓你們匈奴騎術和箭術最高的人來比,我若輸了就把這項上人頭給你們,你們若輸了,從此後,這個集市再不許匈奴人對漢人有任何不敬。聽聞匈奴人最重承諾,我肯定不用擔心有諾不應的事情。”

鐵牛木既然能做伊稚斜的貼身侍衛,肯定是匈奴人中出類拔萃的角色。可霍去病仍然認為他不夠資格,他被氣得臉色鐵青,剛想說話,伊稚斜盯了他一眼,他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憤怒地瞪著霍去病,卻只能強抑著怒氣。

幾百人擁擠在街道上,原本七嘴八舌,紛紛擾擾,此時被霍去病氣勢所震,驟然一片寧靜。

過了一瞬,圍聚在外的漢人轟然叫好,一改剛才縮肩彎背,恨不得躲到地縫中的樣子,此時個個都挺直了腰桿,意氣飛揚地看向匈奴人。

一些聽不懂漢語的匈奴人、西域人趕著問周圍的人究竟怎麼回事情。待各自搞明白事情原由,匈奴人都收起輕慢之色,彼此遲疑地看著,一改剛開始時搶著比試的景象,不知道究竟誰才能有資格應下這場比試。

黑石頭叫道:“這個姑娘雖贊了漢人的霍將軍,可並沒有辱及匈奴,霍將軍的確厲害,和我們馬背上真打。他雖是我們的敵人,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條好漢。你們誰想和這位公子比就比,可我依舊要和他們二人比試,讓他們收回自己的話。”
 
霍去病向黑石頭抱拳為禮,“我若輸了,他們二人自該給你賠罪道歉。”

陳禮急急道:“他若輸了,我們一定道歉。”

于順看了眼霍去病,又打量了一眼我,向黑石頭道:“這位公子若輸了,我的人頭就是我的賠罪禮。”

眾人低呼一聲,黑石頭一收先前的狂傲之色,贊道:“好漢子,我收回先頭說的話,你們漢人並不都是光會說不會練的人。”

匈奴人越聚越多,卻再無一人對漢人輕視,都小聲議論著該何人出戰。鐵牛木又怒又急,手上的青筋直跳,卻一看伊稚斜的神色,又只得靜靜站好。

伊稚斜最後見我時,我不過十二三歲,如今早已身量長足,身高體形都變化很大,現在又是戴著面紗,側身對他,伊稚斜從我身上瞟過一眼後,就只靜靜打量著引人注目的霍去病。那一眼卻讓目達朵臉色瞬間煞白,她一面刻意地一眼不看我,一面又會忍不住地從我面上掃過,眼中神情複雜。

霍去病在眾人的各種眼光下恍若不覺,氣定神閑地坐下,啜了口茶,低笑著問我:“若真把腦袋輸了怎麼辦?”

我笑道:“那也沒辦法,只能追著你到地下去了。”霍去病呆了一下,毫不避諱眾人,伸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他,兩人相視而笑。

外面眾人仍在爭執究竟該讓誰比試,伊稚斜忽地不緊不慢地說:“公子可願意與在下比試?”他的聲音不高,卻偏偏令所有的爭執聲都安靜下來,上千道目光都齊刷刷看向他,原本各自擁護自己推崇者的人,雖面有猶疑之色,卻看著他的氣勢,都難出反駁之語。
 
伊稚斜身邊的侍衛立即全都跪了下來,紛紛勸誡,鐵牛木懇求道:“爺,他還不配您親自出手,我們任何一人就夠了,您若覺得我不行,就讓真遝去比試,我不和他爭。”

目達朵盯著我和霍去病交握的雙手,神情一時喜一時憂。聽到伊稚斜的話語,又是大驚,嘴微張,似乎想勸,卻又閉上了嘴巴。
 
霍去病感覺到我的手驟然一緊,沒有顧及回答伊稚斜,忙探詢地看向我。

伊稚斜的箭術和騎術都是匈奴中數一數二的,我雖想到他也許會對霍去病留意,但畢竟他現在是一國之君,最多也就是派身邊身手最好的侍衛比試,沒料到他竟然和霍去病一樣,都是不按棋理走棋的人,此番真正要生死難料了。但握著我手的人是霍去病,即使生死難料,他又豈會退卻?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粲然一笑。他神情釋然,也笑起來,牽著我的手站起,對伊稚斜說:“我沒有馬匹和弓箭,要煩勞你幫一下這個忙。”

伊稚斜淺笑著頷了下首,“不過如果你輸了,我不想要你的人頭,我只想請你能幫我做事,與我並無主客之分,我以兄弟之禮待你,也仍舊會勸此地的匈奴人尊重漢人。”

伊稚斜身旁的侍衛和目達朵都齊齊驚呼了一聲,街上的匈奴人更是個個不解地看看伊稚斜,再看看霍去病,霍去病哈哈大笑起來,“承蒙你看得起在下,不過對不住,我是漢人,這天下我只做漢人想做的事。若輸了,還是把腦袋給你吧!”

伊稚斜沉默了一瞬,淺笑著看向我和霍去病交握的手,“夫人是龜滋人嗎?龜滋和匈奴習俗相近……”我打斷他的話,微咬著舌頭說:“只要他願意做的,就是我願意做的。”

伊稚斜眼中掠過幾絲驚詫,直直盯著我的眼睛。  

我淺笑著,坦然地回視著他。沒有回避,沒有害怕,沒有恨怨,有的只是沒有任何情緒的平靜,象對一個陌生人無禮注視地客氣回視。  

一旁的目達朵緊張地身子打顫。好一會後,伊稚斜眼中閃過失望,似乎還有些悲傷,微搖了下頭,再未多言,轉身當先而行,幾個侍衛忙匆匆跟上。
  
我和霍去病牽著彼此的手,尾隨在後。圍聚在街上的人都自發地讓開道路。幾個侍衛偶爾回頭看我們一眼,看向我時都帶有同情悲憫之色,目達朵盯了我一眼又一眼,示意我離開,我裝作沒有看見,自顧走著。
  
霍去病低聲問:“他的箭術很高超嗎?這幾個傢伙怎麼看我的目光和看死魚一樣?”
    
我笑著點點頭,“很高超,非常高超。”
  
霍去病輕輕“哦”了一聲,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旁,淡然地走著。
  
鐵牛木牽了匹馬過來,馬上掛著弓箭,霍去病拿起弓箭試用了一番,牽著韁繩看向我,我笑著說:“我在這裡等著你。”
  
他翻身上馬,燦如朝陽地一笑,“好玉兒,多謝你!得妻若此,心滿意足。”話一說完,背著長弓,策馬而去,再未回頭。
  
目達多站在我身側,眼睛望著前方,輕聲說:“姐姐,原來長安街道上的那一夜我們早已相逢,單……的武功你很清楚,姐姐,你不怕嗎?他也是個怪人,看得出他極喜歡姐姐,此去生死難料,可他竟然看都不再看你一眼。”  
  
我笑而未語。怕,怎麼不怕呢?可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即使怕也要做。
    
天空中,一群大雁遠遠飛來,伊稚斜讓正在設置靶子的人停下,笑指了指天上,“不如我們就以天上的這群大雁定輸贏,半柱香的時間,多者得勝。”霍去病笑抱抱拳,點頭同意。
    


香剛點燃,兩人都策馬追逐大雁而去,也近乎同時羽箭飛出,天空中幾聲哀鳴,兩隻大雁同時墜落,其餘雁子受驚,霎時隊伍大亂,各自拼命振翅,逃竄開去。
  
天上飛,地下追,伊稚斜和霍去病都是一箭快過一箭,兩人一面要駕馭馬兒快如閃電地奔跑,來回追擊逃向四面八方的大雁,一面要快速發箭,趕在大雁逃出射程外,儘量多射落。
   
如此生動新鮮的比試方式比對著箭靶比試的確刺激有趣,上千個圍觀的人竟然一絲聲音未發,都屏息靜氣地盯著遠處策馬馳騁的兩人,偌大的草原只聞馬蹄“得得”的聲音和大雁的哀鳴。
    
關心則亂,論目力只怕在場的人難有比我好的,可我此時竟然完全不知道霍去病究竟射落了幾隻,側頭看向目達朵,她也是一臉沮喪,搖搖頭,“數不過來,我早就亂了,早知道只數單……爺的就好了。”
  
我本來還一直著急地看看伊稚斜,又看看霍去病,心裡默念著,快點,再快點。此時忽地放鬆下來,既然心意已定,又何必倉惶?遂再不看伊稚斜一眼,只盯著霍去病,不去管是他跑得快,還是大雁飛得快,只靜心欣賞他馬上的身姿,挽弓的姿態,一點一滴仔細地刻進心中。
    
半柱香燃盡,守香的人大叫了一聲“時間到”,還在挽弓的二人立即停下,策馬跑回,伊稚斜的侍衛已去四處撿大雁,圍觀的眾人都神色緊張地盯著四處撿雁的人,反倒霍去病和伊稚斜渾不在意,兩人一面並驥騎馬,一面笑談,不知說到什麼,二人同時放聲大笑,說不盡的豪氣灑脫,暢快淋漓。
    
跳下馬後,伊稚斜笑對霍去病贊道:“真是好箭法,好騎術!”
  
從不知道謙虛為何物的霍去病罕有地抱了抱拳,笑道:“彼此,彼此。”
    
撿雁子的人低著頭上前回稟,“白羽箭射死二十二隻,黑羽箭射死……二十三隻。”
    
眾人驀然大叫,只是有人喜,有人卻是傷。
  
我的心咯噔一下,迅即又恢復平穩,只眼光柔柔地看向霍去病。他聽到報數,嘴邊仍然不在意地含著絲笑,側頭望向我,滿是歉然,我微笑著搖下頭,他笑點下頭。

伊稚斜鄭重地向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的彎身禮,極其誠懇地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他以單于的身份向霍去病行禮,跟隨著他的眾人都是滿面驚訝震撼。
  
霍去病笑道:“我早已說過,我是漢人,只會做漢人想做的事情,認賭服輸,你不必再說。”
    
說完,再不理會眾人,只向我大步走來,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把我攬入懷中,半撩起我的面紗,低頭吻向我,原本的喧鬧聲霎時沉寂。
  
寂靜的草原上,連風都似乎停駐,我只聽到他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聲。一切都在我心中遠去,蒼茫天地間只剩下我和他,他和我。
  
短短一瞬,卻又象綿長的一生。從與他初次相逢時的眼神相對到現在的一幕幕快速在腦海中滑過。
  
在這一刻,我才知道,在點點滴滴中,在無數個不經意中,他早已經固執地將自己刻到了我心上。
  
在即將失去他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恐懼失去他,我的心會這麼痛,痛得我整個人在他懷中簌簌抖著,但……蒼天無情,現在我只能拼盡我的熱情給他這個吻,讓他知道我的心。
    
我們第一次真正親吻,卻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他盡全力抱著我,我也盡全力抱著他。可纏綿總有盡頭,他緩緩離開了我的唇,溫柔地替我把面紗理好,“玉兒,拜託你一件事情,護送我的靈柩回長安,我不想棲身異鄉。那裡還有個人在找……”他眼中幾分傷痛,思緒複雜,忽地把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下去,只暖暖笑著,一字字道:“答應我,一定要回長安。”
  
我知道他是怕我實踐起先兩人之間的玩笑話,追著他到地下,所以刻意囑咐我做此事。
    
其實我壓根沒有聽進去他說什麼,但為了讓他安心,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早定了主意。
    
我的心正在一點點碎裂成粉末,而那每一顆粉末都化作了尖銳的刺,隨著血液散入全身,全身上下都在痛,可面上仍要堅強地對著他微笑,我要他最後看見的是我的笑容,是我的美麗,我不要他因為我而瞻前顧後。
  
他又靜靜看了我好一會,眼中萬種不舍,最終他在我額頭又印了一個吻,緩緩放開我,轉身看向伊稚斜的侍衛,大笑道:“借把快刀一用。”
  
匈奴人雖豪放,可眾目睽睽下,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讓眾人都看直了眼。目達朵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向她笑笑,躍到她身前把她腰間的匕首取下,又立即退開,“借用一下!回頭還要拜託妹妹一件事情。”
  
目達朵面色大變,嘴唇顫了顫,想要勸我,卻猛地一下撇過頭看向伊稚斜,緊緊地咬著嘴唇,沉默著。
  
伊稚斜的侍衛呆呆站了好一會,鐵牛木才遲疑著解刀,霍去病接過刀,反手揮向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該閉上眼睛,可我又絕對不能放棄這最後看他的時光,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氣憋在胸口,那把刀揮向了他的脖子,也揮向了我的脖子,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伊稚斜忽地叫道:“等一下。”

伊稚斜的眼光在拾取大雁的兩人面上掃過,俯身去細看堆在一旁的大雁,兩人立即跪倒在地,我心中一動,再顧不上其它,飛掠到伊稚斜身旁,翻著大雁的屍身。

所有白羽箭射中的大雁都是從雙眼貫穿而過,黑羽箭是當胸而入,直刺心臟。唯獨一隻大雁被雙眼貫穿,卻是黑羽。我心中有疑惑,可是這根本不可能查清楚,除非伊稚斜自己……

伊稚斜神情澹然平靜,唇邊似乎還帶著絲笑,接過目達朵遞過的手帕,仔細地擦乾淨手,笑看向跪在地上的二人。

一道寒光劃過,快若閃電,其中一人的人頭已經滴溜溜在地上打了好幾圈滾,圍觀的人群才“啊”的一聲驚呼,立即又陷如死一般的寧靜,都驚懼地看著伊稚斜。

殺人對這些往來各國間的江湖漢子並不新鮮,可殺人前嘴角噙笑,姿態翩然,殺完人後也依舊笑得雲淡風輕,姿態高貴出塵的卻世間少有,彷佛他剛才只是揮手拈了一朵花而已。

一旁跪著的侍衛被濺得滿頭滿臉的鮮血,卻依舊直挺挺地跪著,紋絲不敢動。

伊稚斜淡淡目視著自己的佩刀,直到刀上的血落盡後,才緩緩地把刀插回腰間,不急不燥,語氣溫和平緩,好象好友聊天一般,“如實道來。”

侍衛磕了個頭,顫著聲音回道:“我們撿大雁時,因為……我們一時狗膽包天,趁著離眾人都遠,就偷偷將一隻白羽箭拔下換成了黑羽箭。”

伊稚斜抿唇笑道:“你跟在我身旁也有些年頭了,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麼。”

所有的侍衛都跪下,想要求情,卻不敢開口,鐵牛木懇求地看向目達朵,目達朵無奈地輕搖下頭。

伊稚斜再不看跪著的侍衛一眼,轉身對霍去病行了一禮,歉然道:“沒想到我的屬下竟然弄出這樣的事情。”

霍去病肅容回了一禮,“兄台好氣度!”

滿面是血的侍衛對著伊稚斜的背影連磕了三個頭,驀然抽出長刀,用力插入胸口,長刀從後背直透而過,侍衛立即僕倒在地,圍觀的眾人齊齊驚呼,伊稚斜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又都立即閉上嘴巴,全都回避著伊稚斜的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伊稚斜回頭淡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厚待他們的家人。”

一場比試,竟然弄到如此地步,漢人雖面有喜色,卻畏懼于伊稚斜,靜悄悄地一句話不敢多說,甚至有人已偷偷溜掉。匈奴人都面色沮喪,沉默地拖著步子離開。西域各國的人早就在漢朝和匈奴兩大帝國間掙扎求存慣了,更是不偏不倚,熱鬧已經看完,也都靜靜離去。

于順拖著陳禮來給霍去病行禮道謝,霍去病冷著臉微點了下頭,於順本還想再說幾句,但陳禮很怕伊稚斜,一刻不敢逗留,強拖著於順急急離去。

事情大起大落,剛才一心一念都是絕不能讓他因為掛慮我而行事顧忌,既然心意已定,不過先走一步,後走一步而已。此時心落下,想著稍遲一步,他就會在我眼前……呆呆望著他,只是出神。

霍去病也是只看著我,兩人忽地相視而笑,同時舉步,向對方行去,伸手握住彼此的手,一言不發,卻心意相同,一轉身,攜手離去。

伊稚斜在身後叫道:“請留步,敢問兩位姓名?”

霍去病朗聲而笑,“萍水相逢,有緣再見,姓名不足掛齒。”

伊稚斜笑道:“我是真心想與你們結交,只說朋友之誼,不談其它。很久沒有見過如賢伉儷這般的人物,也很久沒有如此盡興過,想請你們喝碗酒,共醉一場。”

霍去病道:“我也很佩服兄台的胸襟氣度,只是我們有事在身,要趕去迎接家中的鏢隊,實在不能久留。”

伊稚斜輕歎一聲,“那只能希望有緣再相逢。”伊稚斜命侍衛牽來兩匹馬,一匹馬上還掛著剛才用過的弓箭,殷勤之意盡表,“兩位既然趕路,這兩匹馬還望不要推辭。”

馬雖然是千金不易的好馬,可霍去病也不是心系外物的人,灑然一笑,隨手接過,“卻之不恭,多謝。”
 
我們策馬離去,跑出好一段距離後,霍去病回頭望了眼伊稚斜,歎道:“此人真是個人物!看他的舉動,結果剛出來時,他應該就對手下人動了疑心,卻為了逼我就範,假裝不知,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揭破。此人心機深沉,疑心很重,手段狠辣無情,偏偏行事間又透著光明磊落,看不透!”

我心中震驚,脫口而出道:“可看你後來的舉止,對他很是贊佩,似乎什麼都沒有察覺,活脫脫一副江湖豪傑的樣子……”話沒有說完,已經明白,霍去病和伊稚斜在那一刻後,才真是一番生死較量,之前兩人不過是鬥勇,之後卻是比謀,如果霍去病行差一步,讓伊稚斜生了忌憚,只怕伊稚斜送我們的就不是馬了。

一驥馬與我們快速擦肩而過,馬上的人視線從霍去病臉上掃過,神色豁然大變。
 
霍去病立即揚鞭狠抽了我的馬一鞭子,再抽了自己的馬,笑道:“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玉兒,我們要逃命了,剛才的人是以前漢朝的將軍趙信,如今匈奴的將軍。他既然認出了我,總不能讓我生離了此地,只希望此處沒有匈奴的軍隊,幾十個人倒是不怕。”

我一面策馬加速,一面苦笑起來,“那個……只怕匈奴有軍隊在附近,人數雖然不見得多,但肯定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回身望去,趙信跳下馬向伊稚斜行禮後,伊稚斜一行人全都翻身上了馬,霍去病笑道:“果然如我所料,此人必定在匈奴中位居高位。”

身後的追兵越聚越多。馬蹄隆隆,踏得整個草原都在輕顫。“他……他的名字叫伊稚斜,”我咬了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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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1: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逃命

霍去病“啊”了一聲,“匈奴的單于?”

我點點頭,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後,猛然大笑起來,“今日真是痛快,竟然贏了匈奴的單于,不過現在卻只能落荒而逃了。”

我一面觀察著四周的地形,一面策馬疾馳,“此處都是一覽無餘的草原,不好躲避,只要我們進入祁連山脈,我就有辦法甩脫他們,有狼的幫助,綿延近千里的祁連山脈沒有人能比我更熟悉。”霍去病笑著應好。

伊稚斜送我們的馬的確是萬中難選一的好馬,幾個時辰的疾馳,雖已經有了疲態,可仍舊盡力在全速奔跑。可後面的追兵因為有馬匹可以替換,與我們的距離已經漸近。

如果他們不放箭,我們還有希望,可如果他們放箭……我心裡正在琢磨,霍去病忽地伸手要將我拽到他的馬上,想讓我坐到他的身前,與他共騎一驥。

我揮手擋開他,怒道:“兩人兩匹馬跑得快?還是兩人一匹馬跑得快?你以為我是誰?你還在羽林營裡練習箭術的時候,我已經在這片大地上亡命奔逃了。我不需要你用背來替我擋箭,我要我們都活著。”

霍去病愣了一瞬,猛一點頭,“好!不過你不能讓他們傷著你。”

祁連山已經遙遙在望,我和霍去病都是精神一振,身後開始有箭飛過,射的卻是我們的馬,看來伊稚斜不到萬不得已,不想殺死霍去病,而是想活捉霍去病。

霍去病一手策馬,一手揮鞭擋開羽箭,我也是輕舞絹帶,替馬兒劃開近身的飛矢。他笑道:“玉兒,幫我擋一下箭。”拿起掛在鞍旁的弓,一手握三箭,去如流星,奔在最前面的三個人的馬幾聲慘嘶,癱倒在地。

我揮著白絹卷開飛至的箭,笑贊道:“好箭法,難得的是射中的都是馬的前額。”

霍去病得意地眨了下眼睛,“多謝夫人誇讚!”我冷哼一聲,猛然收回絹帶,他立即手忙腳亂地揮鞭打箭。

看到他的狼狽樣子,我剛板起的臉又不禁帶了笑,笑容未落,一隻箭竟直射向我的背心,我俯身避開,卻不料一箭更比一箭急,箭箭都直射我要害,再不敢大意,白絹舞得密不透風,全力擋箭。

霍去病那邊卻依舊只是箭沖馬去,他怒吼道,“你們要射沖我這裡來!”

望見目達朵挽弓箭射我的咽喉,我不敢相信下,手勢一滯,一隻箭穿過絹帶縫隙,飛向前胸,霍去病顧不上替自己的馬擋箭,甩鞭替我打開,馬股上已經中了一箭,所幸傷勢不算重,反倒刺激得馬兒短時間內速度更快。

“玉兒!”他氣叫道。

我茫然地看向他,看到他的神色,立即醒悟,“對不起,再不會了。”

目達朵依舊一箭箭射來,我一下下擋開。她的面色平靜無波,箭法精確,我也冷靜清醒,動作迅捷。只是,只是……我不明白,那個在我身後叫我姐姐的人兒哪裡去了?這個草原上只有背叛嗎?

目達朵對身旁的人吩咐了幾聲,他身旁的人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聽命,不再只射我的馬,而是開始射我。

伊稚斜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中,“朵兒,你在幹什麼?”
 
目達朵手一顫,不敢回頭看伊稚斜,只叫道:“單于,我們活捉霍去病,可以威懾漢朝軍隊,激勵匈奴士氣,可這個女人沒有用,這樣做可以擾亂霍去病的心神,增加我們活捉他的機會。”


伊稚斜沒有說話,趙信叫道:“單于珍惜人才,想勸降霍去病,可霍去病的性格絕對不會歸順我們,如果單于想活捉霍去病,王妃的話很有道理。”

伊稚斜看著霍去病,思量了一瞬,頷首同意。

霍去病看我面色幾變,急問道:“他們在說什麼?”  

我看看已經近在眼前的祁連山,強笑了笑,“我要賭一把了,如果我猜對了,我們也許能爭取到機會。”
  
霍去病點了一下頭,“但是不要幹蠢事,我不會接受,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死。”
    
“知道!”我一手舞著絹帶,一手緩緩去解面紗,眼睛緊緊盯著目達朵,目達朵終於面色不再平靜,掠過驚恐之色,手勢越發快,箭如流星般而來。看她的反應,我的猜測應該有很大可能正確。
    
面紗鬆開,飄揚在風中,我笑看向伊稚斜,他面色驟變,一聲斷喝:“住手!”弓箭立止,幾隻來不及停的箭也失了準頭,軟綿綿地落在地上。
  
我一面笑向伊稚斜做了個鬼臉,吐吐舌頭,一面暗暗拿箭刺向馬兒的屁股。他一臉茫然迷惑,怔怔發呆。我的馬兒已飛一般地急急躥向祁連山,霍去病緊隨身側。
  
伊稚斜望向目達朵,“朵兒,你看到了嗎?那……那是玉謹嗎?”
  
幾百人的隊伍追在我們身後,卻再沒有一個人射箭,目達朵叫道:“不……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是。單于,玉謹已經死了,如果真是玉謹,她不會這樣的。”
  
伊稚斜茫然地點點頭,“她應該恨我的,不會朝我笑的。”驀地沖著我大叫道:“玉謹,是你嗎?究竟是不是你?”
  
我嘻嘻笑著,側回頭嬌聲問:“你猜呢?”  

趙信在馬上向伊稚斜彎身行了一禮,恭敬地說:“臣不知道這位姑娘究竟是誰,但那不重要。單于,我們要捉的是霍去病。”

伊稚斜悚然一驚,面色立整,瞬即恢復清明。我恨恨地盯了趙信一眼,我們若真有什麼事情,也一定要你陪葬。
  
伊稚斜望了眼祁連山,眼中寒意森森,下令道:“殺死霍去病者賞賜萬金。不要傷到那個女子。”
  
目達朵眼中的恨意刹那迸發,如烈火般燃燒著,看得我背脊一陣陣發涼。
    
“去病!”生死一線,再無時間多說,我和霍去病交換了個眼神,兩人齊齊翻身貼在馬腹,箭密集如雨一般地飛向霍去病。我已經盡全力用絹帶替他擋開一些,可轉瞬間他的馬已經被射得如刺蝟一般,淒聲哀鳴著軟倒向地。
  
馬兒倒地的刹那,霍去病抓著我的白絹,借我的馬力又向前沖了一段,一入山谷,他立即飛縱入樹叢間,挽弓搭箭,又是三箭連發,三匹馬滾倒在地。此時山勢向上,路徑漸窄,驟然跌倒的馬立即讓追在我身後的隊伍混亂。
  
我又打了一下馬,讓它加速,自己卻向側方一躍,迅速掩入林中。眼睛瞟到伊稚斜挽弓射箭,驚懼地轉頭看向霍去病,濃密的樹蔭中,伊稚斜完全看不見霍去病,卻竟然只根據霍去病羽箭飛出的方向,就鎖定了霍去病的位置,連珠三箭,各取三處要害,霍去病已經盡力閃避,卻仍舊中了一箭。
    
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敢發出,只快速上前挽住霍去病,他笑搖搖頭,示意自己能走。我點下頭,借助絹帶飛縱在林間,霍去病緊隨在我身後。我一面蹦跑,一面低低呼叫了兩聲,待到山林中響起其它的狼嘯聲時,我的心終於放下一半,回頭細看向霍去病,他的衣袍上已經一大片鮮紅的血色。
    
林間的狼嘯聲越來越大,整座山都回蕩著狼兒淒厲的長嘯,霍去病隨在我身後左拐右彎,跑到溪旁時,我停下看他的傷口,想替他把箭拔出,他道:“等一下。”說著趟過溪水,直到對岸,快速地跑了一段,又捂著傷口小心的沿著原路返回,跳進溪水中,“現在可以拔箭了。”
    
先用絹布緊緊地系住他的胳膊,一咬牙,飛快地拔出箭。鮮血濺出,落在溪水中,很快就隨著水流,消失不見。霍去病談笑如常,指點我如何包紮傷口,儘量止血又不影響行動。
   
我也算時常見鮮血的人,可看到他的血如此飛落,卻覺得腦子發暈,手發軟。不願讓他在這種狀況下還安慰我,只能力求面色淡然,手勢穩定,一句話不說地替他包紮好傷口。
    
為了隱去兩人的氣味,我們趟著溪水,逆流而上。
  
因為伊稚斜勁力很大,傷口較深,包紮後,血雖然流得慢了,卻仍舊沒有止住,霍去病面上雖然若無其事,可臉色卻越來越白。我看了看四周的地勢,“天已快黑,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他點了下頭。
  
一道黑影驀然躥出,我驚得立即擋在了霍去病身前,霍去病又一個閃身護住了我,兩人都是一般心思,唯恐對方受到傷害。

        待看清是狼兄,輕呼一聲,喜得撲了上去。
  
狼兄領著我們又行了一段路,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瀑布前,他回頭輕叫一聲,跳入瀑布中消失不見。
  
我牽著霍去病也躍進瀑布,沒有想到一道水簾之後竟然別有洞天,雖然洞窟有些潮濕,可的確是藏身的好地方。一般人絕難想到瀑布後還有個如此隱秘的洞,水又隔斷了氣味,即使有獵狗也不怕。
    
我撿了塊高處的地方,讓霍去病坐下,仔細看了會他的胳膊,轉身想走,“這附近應該有止血的藥草,我去尋一下。”
  
他立即拉住我,“這點傷勢我還撐得住,伊稚斜對我志在必得,雖然有狼替你嚇唬和阻擋他們,可畜生畢竟鬥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軍人,我們現在還沒有甩脫他們……”

我捂住了他的嘴,“正因為我們還沒有甩掉他們,所以才更要替你止血,再這麼流下去,難道你想讓我背著你逃命?做將軍的人難道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嗎?”他盯著我一句話不說,我笑道:“我帶狼兄一塊去,不會有事的。”
    
他把弓箭遞給我,“你會射箭嗎?”我本想拒絕,可為了讓他放心一些,伸手接過,“會用。”
   
清風明月,溪水潺潺,蟲鳴陣陣。一個美麗祥和的夏日夜晚,似乎沒有任何危險。
    
狼兄迅捷地在山石草木間遊走,我跟在他身後也是蹦來跳去,隨手摘著能吃的果子,最後還是狼兄的目力比我好,先發現了長在崖壁間的療傷草。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草究竟叫什麼名字,因為狼兒受了傷總會尋它來替自己治傷,所以我就隨口給它起名字叫療傷草。
  
一邊咬著果子,一邊急匆匆地往回跑,人還未到瀑布前,狼兄一聲低鳴,擋在我身前,幾條大黑狗和狼兄對峙著。
    
伊稚斜和目達朵一前一後從樹叢中緩緩走出。我們隔著黑狗和狼兄凝視著彼此,我的眼睛刻意地先望望後面,再望望四周,似乎是想確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其實只是確定他們有沒有留意到瀑布。
   
伊稚斜望著我一聲不吭,目達朵問道:“霍去病呢?”
  
我把手中吃完的果子丟進樹叢,“為了擾亂你們的注意,我們分開走了。”
    
目達朵看向伊稚斜,伊稚斜盯著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目達朵的臉色漸漸蒼白,伊稚斜聲音輕軟,似乎怕聲音一大就會嚇跑了我一般,“你是玉謹嗎?”
  
隔著多年的時間,他似乎變化不大,依舊是匈奴中最英俊的男子,可我已經不是那個滿心滿眼盯著他看的女孩。我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我不是。”
    
目達朵似乎松了口氣,伊稚斜想上前,狼兄警告地一聲嘶鳴,山谷中響起其他狼鳴聲,那幾條狗雖然很懼怕,卻頑強地吠叫著。
  
我惱恨下,氣踢了狼兄一腳,也叫了一聲,山谷中的狼叫又迅速平息。原本隔著瀑布的聲音,霍去病不見得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可大笨狼,你這麼一叫,霍去病肯定已經聽見了。
    
伊稚斜一小步一小步,輕輕地向我走來,我的話是對著霍去病說的,卻沖著伊稚斜大叫,“不許過來,你要過來,我就立即……立即……”我隨手抽了只箭對著自己心口,“不要活了。”伊稚斜忙退了幾步,微帶著喜悅說:“你是玉謹。”
  
我看了眼目達朵,問道:“伊稚斜,我是不是玉謹,很重要嗎?我是玉謹,你又能如何?”
    
他有些茫然,喃喃道:“你還活著,你居然真地活著。”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似乎在再次確認我是真地活著,“可你不恨我?”

我笑道:“我已經說了我不是玉謹,玉謹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和你沒有關係,你想抓的是霍去病,如果你還是那個曾經豪氣干雲的左谷蠡王就請不要為難我一個女子,放我走!”
    
伊稚斜說的是匈奴話,我卻一直只用漢語回答他的話,讓霍去病能明白,我正在設法脫身,不要輕舉妄動。
  
伊稚斜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半彎月,目達朵癡癡地看著他,眼中滿是淚水,卻咬著唇,硬是不讓淚水掉下。
  
伊稚斜的袍袖衣角在微風中輕輕飄動,一起一俯間落下的都是蕭索。他微笑著對月亮說:“玉謹,我寧可你一見我就要打要殺,寧可你滿是恨意地看著我,至少證明我一直在你心中,你從沒有忘記過我,可是……可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你看我竟然一如看一個陌生人。”
  
他低頭看向我的眼睛,“不管在什麼場合,不管是匈奴帝國的君王單于,還是未來的君王太子,當其他人都只留意他們時,你的眼睛卻只盯著我看,滿是敬佩,滿是信賴,你的年紀雖小,可眼睛裡卻好象什麼都懂,我的難過,我的隱忍,我的焦慮,都落在你的眼睛裡,你會為我喜,也會為我愁,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看向目達朵,“也許以前的玉謹的確如此看你,可現在只有另一個人這樣看你了。她眼睛裡的東西也許和當年的玉謹不一樣,可她也是滿心滿眼只有一個你。”
    
伊稚斜側頭看向目達朵,目達朵再也沒有忍住,淚水漣漣而下,低著頭急急擦淚。伊稚斜怔了一瞬,臉上諸般神色複雜,掏出一條絹帕塞進目達朵手中。
  
伊稚斜忽地道:“玉謹,既然你不恨我了,就跟我回去。”
  
我笑著用匈奴話道:“除非我死,你若想帶一具屍體回去,請便!”轉而又用漢語道:“伊稚斜,我阿爹是漢人,你該知道他一直想帶我回漢朝的,我現在在漢朝過得很好,不要逼迫我,如果你真有些許內疚的話。”
  
伊稚斜問:“霍去病就這麼丟下你走了嗎?你……你嫁給他了嗎?算了,這不重要,匈奴人不在乎這些。”
  
我帶著氣,怒道:“他是丟下我了,他中了你一箭,行動已經不便利,他不想牽累我,騙我說他走不動,要我去尋東西給他吃,結果我回轉時,他已經不見了。”我咬著唇,眼中含著淚,面上卻強笑著說:“不要讓我找到他,否則我一定再刺他一箭。”
 
這番話半真半假,似乎也符合霍去病和我的性子,伊稚斜顯然已經相信,他沉默了會,一步步向我走來,絲毫不理會狼兄的警告,“玉謹,跟我回去。”
  
他的眼神堅定不移,我一時方寸大亂,倉惶下舉箭對著他,“不要過來,我絕對不會跟你回去。”  
  
他笑著搖搖頭,輕柔地問:“玉謹,你要用我教你的箭術來射我嗎?還記得你小時候,你坐在我的馬前,我握著你的手教你射箭……”
  
他一面說著,一面步子絲毫不慢地向我走來,毫不理會我手中的箭,幾條狗團團圍住狼兄,我手抖著,用匈奴話叫道:“站住,我不會跟你回去,不會……”聽到狼兄的叫聲,告訴我霍去病正在接近我們,我心中一急,腦中還沒有想清楚,箭已飛射而出。
  
我驚恐地看著飛出去的箭,伊稚斜定定看著我,眼中全是悲傷和不能相信。
    
目達朵飛身撲出,一聲嬌呼,軟軟地倒在地上,羽箭釘在她的胸上,霎時胸前已經紅了一片。我雙手抖著,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伊稚斜愣了一瞬,好似才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麼,看著目達朵,神情驚惶,幾步上前抱起了目達朵。

我一步步挪到他們身旁,“對不起,目達朵,我……”我的聲音顫得說不下去,我們怎麼會自相殘殺呢?忽地伸手狠打向伊稚斜,以他的身手,居然沒有避開我,任由我的拳頭巴掌落在他的身上,“都是你,你為什麼總要做這樣的事情?總是逼得我們不能好好活著?為什麼不能放過我阿爹,為什麼不能放過我,現在又因為你,目達朵和我姐妹反目……”
  
伊稚斜對我的話聽而不聞,低著頭只是查看目達朵的傷口。目達朵喘了幾口氣,望著我道:“姐姐,對不起,我不該恨你,其實不關你的事情,我還雇了西域人去長安城……”
    
我搖頭再搖頭,“不是你的錯,有錯也全是伊稚斜的錯。”
  
目達朵顆顆淚珠如斷線珍珠,紛紛而落,“不怪他,是我自己,他寵愛我只因為我的性子象你,他又對你滿是愧疚,我卻不甘心,都是我的錯……”
  
伊稚斜輕輕捂住目達朵的嘴,“不要說話了,玉謹沒說錯,是我錯了。”口中打了幾個呼哨,抱起目達朵就走,“朵兒,你不會死的,我一定能讓你活下去,你不是一直想就我們兩個人去碎葉湖玩嗎?等你好了,我們立即去。”
  
伊稚斜轉身間,視線看向我,仿佛有千言萬語未出口的話。目達朵握著他的胳膊,咳嗽著,“真……的嗎?我的身子好冷,好冷……”伊稚斜低頭看向目達朵,“真的,我立即帶你去見大夫,你不會有事的……”
 
他抱著目達朵漸行漸遠,隱入叢林前,他又回頭看向我,卻只聞目達朵猛然一陣咳嗽,血似乎流得更多,他再不敢遲疑,加快步子,轉瞬間,人已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樹林中。
    
冷月淒風下,只有我怔怔地看著他們消失的地方。霍去病從身後攬住我,“只要救治及時,她肯定能活下去,她雖然血流得多,可那一箭並沒有射中要害,況且你射箭時心中沒有殺意,手勢又不穩,她中箭不會太深。”
  
流血?我立即清醒,四處望了一眼,急急拽著他躲回洞中,把懷中的果子遞給他,然後幫他上藥。
  
霍去病道:“把你的衣服撕一片下來,招一隻狼系在它的身上,然後讓它從你剛才站過的地方開始跑。伊稚斜為了顧及那個女子的情緒,暫時顧不上你,但他肯定會立即命人轉回來追你。我們索性按兵不動,在這裡再躲兩三日,等他們把這一片全部搜索完後再走。”我忙依照他的話去做。
   
療傷草不負期望,看到他不再流血,我心中稍安,又想起了剛才的事情,“目達朵真的不會有事嗎?”
  
霍去病笑攬住我,“堂堂匈奴帝國的單于難道還救不回一個女子?肯定沒事的。你是關心則亂,你仔細想想剛才的情形,不覺得那個女子的表現很有些意思嗎?居然短短一瞬間就因勢利導,活用了苦肉計,這樣的人精哪裡能那麼容易死?”
  
我沉默了半晌後,往他懷裡靠了靠,“對不起,我們應該拜祭完我阿爹就走的,我不該一時性起,動了貪玩的心思,惹來這麼多麻煩。”
  
霍去病輕撫著我的臉頰,笑道:“對不起的是我才對,夫人要玩,我沒有護好駕,反倒讓夫人受驚。等我把匈奴趕出漠南,把漠南全部變成大漢的天下,你以後愛怎麼玩,都不會有人驚擾。”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咬下去,他呲牙咧嘴地呼痛,我悻悻地道:“不許你再叫我夫人。”他想了想道:“那就叫娘子?”我做勢要再咬,他忙道:“玉兒,叫玉兒。”我瞪了他一眼,臉靠在他的手上笑起來,笑聲未斷,眼淚卻嘩啦啦地流下來。
  
他一言未發,只輕柔地順著我的頭髮,“去病,你應該知道於單是誰吧?我阿爹是他的先生,我不是阿爹的親生女兒,是被他從狼群中撿回去的,當時我還不樂意……我第一次見伊稚斜時,他……”
  
第一次講述自己的過去,說到高興時,會依舊傻傻地笑,說到傷心處,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自從初聞阿爹死訊,我大哭過一場後,一直再沒有為過去掉過眼淚。總怕自己不夠堅強,怕眼淚一落,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裝作自己再不傷心地生活著。今日卻不再怕,毫不顧忌地笑著與哭著。絮絮地講述聲中,究竟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也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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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蹴鞠
  
  “在想什麼?”霍去病柔聲問,我收回目光,放下馬車簾,回頭一笑,“有些捨不得狼兄。”霍去病握住我的手道:“這次能從祁連山中活著出來,的確要多謝狼兄,可我看你是更不想回長安。”我眉頭蹙著沒有說話。
  
  霍去病沉默了好半晌,方道:“我也不想回長安。”我思索了一會,才醒覺他話中的意思,半欣悅半心酸,笑著說:“只有你才把我當寶,沒人和你搶。”

  霍去病若有所思地淡淡笑著,未發一言,只是伸手把我攬進了他的懷中。
 
  我頭俯在他膝蓋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霍去病微微挪動了下身子,讓我躺得更舒服些,“累了就睡一會。”我道:“坐馬車肯定有些悶,你覺得無聊就騎馬去吧!不用特意陪我。”霍去病手指在我眉目間溫柔地輕撫,“對著你哪裡還有悶字?安心睡覺。”我嘴邊含著絲笑,沉入睡鄉。

  正睡得迷糊,車外趙破奴低聲叫道:“將軍。”霍去病隨手挑起簾子問:“有消息了嗎?”我嗔了霍去病一眼,忙撐著身子起來,霍去病促狹一笑,手輕拍了下我的背,看向趙破奴和陳安康。

  趙破奴和陳安康並驥而行在車外,看到車內剛剛分開的我們,陳安康嘴邊含著絲笑移開眼光,趙破奴卻是一驚,低下頭,強自若無其事地恭聲回道:“已經有博望候張騫和李廣將軍的消息。從右北平出發後,李將軍率軍四千先行,博望候將一萬驥隨後。李將軍出發未久,就遇到匈奴左賢王的四萬大軍,四千人陷入重圍中。”

  我輕吸口氣,掩嘴看著趙破奴,匈奴以左為尊,左賢王的軍隊是除單于的軍隊外,匈奴最精銳所在。李敢肯定隨在父親身旁,他可安全?霍去病瞟了我一眼,神色淡然地聽著。

  “當時全軍皆亂,甚至有人叫嚷著該投降,李敢卻夷然不懼,求李將軍命他出戰,李敢只率了十幾驥,策馬奔突于匈奴大軍中,斬殺兩百多匈奴後安然而還,把匈奴的頭顱丟到驚懼氣洩者面前,慷然大笑著問眾人‘胡虜有何難殺?我們雖已陷入重圍,但只要堅持到博望候大軍趕至,與博望候內外合擊,棄刀而降的應該是匈奴。’眾人面露愧色,軍心立穩,齊齊拔刀大叫‘願與匈奴死戰。’ ”

  霍去病輕拍了下掌,點頭贊道:“好個李三哥!”趙破奴和陳安康也是神色激昂,趙破奴道:“當時匈奴激怒,箭如雨下,從天明直打到日落,我軍死亡過半,箭矢都已用完,卻在李將軍率領下依然堅持,第二日又打了一日,又死傷一半,直到日暮時分,博望候的軍隊趕至,匈奴方匆匆退去。”
    
  霍去病冷哼一聲:“張騫的這個行軍速度可真是讓人嘆服。”趙破奴雖沒有說話,可臉上也微有不屑之色,陳安康神色溫和,倒是未有任何情緒。
  
  霍去病道:“李廣是因為遭遇重圍未能按預定接應我,公孫敖呢?”陳安康躬身回道:“公孫將軍確如將軍所料,是因為迷路在大漠中,所以未能與我軍按計劃配合。”霍去病輕聳聳肩,無所謂地笑著說:“笑話大了,舅父有的頭疼了。”

  趙破奴笑說:“皇上此次攻打匈奴的主要意圖就是想控制河西地區,把匈奴的勢力驅逐出河西,開通去往西域各國的道路。公孫敖和李廣將軍雖未真正參戰,可我們已經順利實現皇上的預定目標,以少勝多,不但把匈奴打了個落花流水,連匈奴人引以為傲的祁連山都歸於大漢版圖,龍顏肯定大悅,應該不會重責公孫將軍。”
  
  霍去病嘴角輕抿了絲笑意,沒有說話,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他靜靜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都一動未動。我搖了下他的胳膊,“在想什麼呢?這次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想皇上賞賜你什麼嗎?”
  
  他笑著猛一翻身把我壓在他身下,“我只要皇上賜婚,就要你。”
  
  我又羞又急,握住他欲探向我衣服內的手:“你不是說,我們成婚前,不……”他笑在我唇上吻著,“我說不那個,可沒說不能親,不能抱,不能摸。”
  
  我推著他道:“車外有人呢!你別發瘋。”他長歎口氣,側身躺在我胳膊上,朝外面大吼道:“命大軍快速前進,早點紮營休息。”我笑駡:“以權謀私!”
  
  他側頭直往我耳朵裡輕輕呵氣,我一笑他肯定更來勁,所以強忍著不笑,板著臉問:“你剛才在想什麼?”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手指輕撚著我的耳垂,“聽人講耳垂大的人有福氣,你的福氣看來很多,嫁給我肯定是大福氣。”
  
  我哼道:“胡扯!人家還說唇薄的薄情呢!如此說,我倒是真不敢嫁給你。”
 
  他笑吟吟地睨著我,“現在還敢和我講這種話?”說著輕含住我的耳垂,一點點地啃噬,舌頭輕攏慢撚抹複挑。我只覺半邊身子酥麻,半邊身子輕顫,他的呼吸漸重,有些情難自禁,我忙顫著聲音說:“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什麼,你肯定在想皇上和衛大將軍,還有你夾在他們兩人之中,該如何處理好彼此關係。”
 
  他停下動作,笑著在我臉上輕擰了下,“挺會圍魏救趙的。”我緩了半晌,急速跳著的心才平穩下來,“你不否認,那我就是猜對了。”
  
  他輕歎口氣,望著馬車頂,撐著雙手展了個懶腰,“這些事情回長安再煩吧!先不想這些。”
    
  我沉默一會,重重點頭,“對,先不想這些,即使要愁回長安城再愁。”

  他一手半支起身子,一手輕撫著我的眉間,低頭視著我,“我不管你心裡究竟為什麼犯愁,怕些什麼,但你記住,以後我是你的夫君,天大的事情有我,不管是苦是樂,我們都一起擔當,以後不是你一個人面對一切,而是我們一起面對一切。”
  
  我們的視線凝聚在一起,我鼻子發酸,喉嚨乾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伸手握住他的手,兩人的五指緊緊握住彼此。從此後,我不再是縹緲孤鴻,天地間不再只是自己的影子與自己相隨,我有他。  

  

  夜晚的營帳篝火點點,時有放浪形骸者哭哭笑笑地在營帳間穿行,也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我看得驚訝萬分,霍去病卻是司空見慣,淡淡對我解釋,“一場戰爭後,活下來的人都不無僥倖,在我的軍隊中,只要活著就是榮華富貴,從生死之間剛出來,又在長安城瞬即富貴,大起大落,意志不是十分堅強的人總是需要發洩一下。”

  我納悶地說:“可是我看兵法上講,治軍一定要軍紀嚴明,軍容整齊,這樣打仗時方能氣勢如虹,這樣子可有些大違書上的道理呢!我看過周亞夫將軍的故事,他率領的軍隊可是紀律嚴明,韓信大將軍也是治軍嚴謹。”
  
  霍去病輕咳兩聲,拳抵著下巴只是笑,我被他笑得有些羞惱,瞪了他一眼,急急而走,霍去病快步來握我的手,笑著說:“好夫人,休要氣惱,為夫這就給你細細道來。”
  
  我甩開他的手,“誰是你的夫人?你若再欺負嘲弄我,我才不要做你的夫人。”霍去病強摟著我,笑俯在我耳邊正要說話,我看到陳安康從遠處匆匆而來,忙推開霍去病。
  
  陳安康行禮後,奏道:“將軍,李廣將軍前來稟報軍務。”
  
  霍去病看向眉頭已經皺成一團的我,含笑道:“躲終究不是辦法。”我歎口氣,“你去忙你的正事,我自己再四處走走。”霍去病明白我是想借此避開和李敢見面,不再勉強,只叮囑了我幾句,轉身和陳安康離去。

  避開篝火明亮的光線,藏身于陰暗處隨意而走,一路行去,帳篷漸密,人越發多,粗言穢語的聲浪不絕於耳。前面的帳篷雖也有酩酊大醉和罵天咒地的人,可和此處一比,卻實在是文雅之處了。看來我已經闖入下等兵士的營地。

  一堆篝火上正烤著一隻兔子,十幾道視線,餓虎一般地盯著兔子,突然一人按耐不住地伸手去拿,其餘幾人立即開始搶,我還未看清楚怎麼回事,兔子已分崩離析。

  各人急急往嘴裡送,一個人大罵道:“你們這幫孫子,還沒熟就搶。“另一人截道:“有的肉吃,你就笑吧!還計較這麼多幹嗎?一個月沒有聞見肉味了,現在就是塊生肉我也能吃下去。”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人一面仔細地添著骨頭,一面道:“你去做校尉大人的狗吧!我看校尉大人的狗每天都有一塊肉吃。”

        人又高聲而笑,一人“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骨頭,摸了摸肚子笑著說:“忍一忍,回了長安想吃什麼都行,娘的!老子還要去落玉坊叫個娘們好好唱一曲,老子也當一回豪客大爺。”一旁的人笑嚷:“去落玉坊有什麼勁,只能看不能摸,不如去娼妓館爽落。

        香坊還敢借酒裝瘋占個小便宜,落玉坊你敢嗎?聽說落玉坊的坊主護短護得厲害,只要姑娘自己不願意,任你是誰都休想,多少王侯公子打落玉坊姑娘的主意都落了空,恨得牙癢癢,偏偏人家背後有娘娘撐腰,只能幹瞪眼。剛拿命換來的榮華富貴,我可不想為個娘們就沒命享受。”眾人笑著點頭,說起哪家娼妓館的姑娘模樣標緻,摸著如何,話語不堪,不能再聽,我忙悄悄離開。

  原來落玉坊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得罪了很多人,我長歎口氣。真要讓那些公子們得到,也不過兩三夜功夫就甩到腦後,可因為得不到,偏偏惦記不休,甚至生恨。
 
  正低頭默思,忽覺得有人盯著我看,抬頭望去,李敢和公孫敖一行人正隨在霍去病身後而行。李敢滿面納悶地仔細打量著我,見到我的正面,一驚後望向霍去病,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嘴邊噙著絲淺笑,有些無可奈何地向我搖搖頭。
  
  公孫敖看李敢停了步子,也看向我,仔細看了幾眼後,方約略認出我,臉帶不信之色看向霍去病,看到霍去病的神情,不信立即化為驚訝。我轉過臉,匆匆轉入帳篷後,該來的事情果然躲不過。
    
  “睡下了嗎?”霍去病摸黑進了帳篷,輕聲問。
  
  我回道:“沒有。”他從背後摟住我:“怎麼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發呆?”
    
  我沉默了一會,輕聲說:“公孫敖將軍看到我,似乎不大高興的樣子。”
    
  霍去病道:“他這次出了這麼大的漏子,按律當斬,回朝後,有眾人求情,雖然不會死,但貶為平民肯定是無法避免的。當年若非他,舅父早死在館陶公主手中,舅父一直對他心懷感激,一定會設法幫他再建軍功,讓他再次封候,可他也肯定高興不起來。再說,就算不高興,關他何事?我們自己高興就行。”
  
  我靠在他懷裡,掰著指頭笑說道:“我就一個人,可你呢?姨母是皇后,一個姨父是皇上,另一個姨父是將軍,舅父是大將軍,你的繼父也是朝中重臣,再加上你姨父,舅父的親隨們,我這十個指頭根本不夠算。”

  霍去病胳膊上加了把力氣,我嚷痛,他庠怒地說:“讓你再胡思亂想!我的事情我自己作主,別人的話說得順耳不妨聽聽,說得不順耳我才懶得聽。何況,你還有西域的狼群,我還怕你一不順心就跑回西域,哪裡敢讓人給你半絲氣?”
  
  我轉過身子,趴在他的肩頭,“我覺得你對長安城裡的權利之爭也不是很喜歡,我們不如跑掉吧!塞北江南,大漠草原,願意去哪裡就去哪裡,是不是更好?”
   
  他沉默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看來長安城真地傷著了你,以前的你總是一往無前,似乎前方不管什麼,你都敢爭,都敢面對,現在卻只是想著躲避,連長安都不敢回。”
    
  我心裡愧疚,強笑著說:“大概只是心有些累,我……”
  
  他捂住我嘴,“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趕著解釋。正如你所說,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外祖母和母親都是低賤出身,衛家的女子連嫁人都困難,母親姨母舅父都是沒有父親的,我也是個私生子。若非姨母,我只怕還頂著私生子的名聲在公主府做賤役,也說不定和舅父年幼時一樣,實在活不下去時,跑到親身父親家牧馬,被當家主母當小畜生一樣使喚,吃得連家中的狗都不如。”

  霍去病第一次談及自己的身世,平常的倨傲在這一瞬都蕩然無存,我心中疼惜,緊緊環住他的腰,他笑搖搖頭,“沒有姨母,舅父再有本事只怕也不會有機會一展身手,而沒有姨母和舅父,我再有雄心壯志,也不可能十八歲就領兵出征。這些事情,司馬遷那幫人沒有說錯。玉兒,我自小的夢想雖然在接近但還未實現,再則,太子現在才八歲,年紀還小,根基不穩,雖有舅父,可舅父現在處境尷尬。我從小受惠于家族蒙蔭,不可能只受不報,等我做完我該做的一切,我一定陪你離開長安。而且皇上的脾性……”他輕歎口氣,“其實古往今來,真正聰明的臣子只有一個范蠡,于國家危難時出世,收復殘破的山河,盡展大丈夫的志氣,心中的理想實現後,又逍遙於江河湖海間,創造了另一番傳奇的人生,他的一生竟比別人兩輩子都精彩。”
   
  我道:“我明白了。等匈奴再無能力侵犯大漢,你從小的心願實現時再說其它。”
    
  霍去病笑著低頭在我臉頰上親了下,“你這是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我笑哼道:“你若願意把自己比作雞狗的,隨你!不過別拿我比,我可要好端端地做我冰雪姿花月貌的美人。”

  他大聲笑起來,我忙去捂他的嘴,“公孫敖和李廣將軍他們的帳篷可就在附近。”
    
  他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笑著,我瞪了他一眼,轉身點了燈,開始鋪被褥。霍去病笑看著我忙,“雖說各睡各的,可我有些想你,我們不做那個……就親熱一下。”
  
  我紅著臉啐道:“整日都不知道想些什麼?”
 
  霍去病嘻嘻笑著湊到我身旁,湊在脖間輕嗅,一手恰捂在我胸上,低聲喃喃道:“食、色,性也,不想才不正常。若不是怕你有孕,我實在……嗯……”我身子軟在他懷中,鋪了一半的被褥被我們扯得零亂不堪。他忽地停住,頭埋在我脖間,僵著身子,只聽到急促的喘氣聲,好一會後,粗重的呼吸才慢慢平穩,他抬起頭,笑道:“一回長安立即成婚,否則遲早忍出病來。”
 
  我輕觸著他的眉頭,很是心疼。衛氏一門,從皇后到大將軍都是私生子,他也是個私生子,眾人不敢當著他們的面說什麼,背後卻議論不斷。他雖然現在毫不在乎,可小時候只怕也一再疑惑過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沒有娶母親,為什麼別人都有父親,可他沒有?所以如今再不願自己的孩子將來被人議論,不願意讓孩子未成婚前就出生。
  
  他握住我的手指,湊到唇邊輕吻了下,迅速放開我站起,隔著我一段距離,凝視著我道:“玉兒,你有時候真是魅惑人心,看到你這般的姿態,我真正明白為什麼會有君王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我無意之舉,卻被他說得好象我刻意挑逗他一樣,我啐了他一聲,立即起身整理被褥,板著臉,再不理會他。
  
  他默默看了會我,笑問道:“我看你晚上吃得少,今夜又睡得有些晚,半夜大概會餓,命廚子烤一些羊小腿肉送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搖搖頭,“不用,倒是有件事情想和你說,我今夜聽到普通軍士說吃不飽呢!言詞間好似校尉高不識養的狗都比他們吃得好,皇上前幾日不是剛送了十幾車食物來犒勞你嗎?如果軍糧不足,反正已經快回長安,那些食物肯定吃不完,不如……”

  霍去病笑著俯身幫我把褥子捋平,“起先我們說話時,你提到高祖皇帝手下的韓信,文帝景帝手下的周亞夫,誇他們軍紀嚴明,這些都不錯。韓信手下的士兵被韓信訓練得只知韓信,不知皇帝,周亞夫手下的兵士也是如此,皇上的命令不肯執行,回文帝說軍中只能以將軍馬首是瞻,把皇帝堵在兵營外。他們都是名貫一時的名將,可他們的下場是什麼?舅父待人寬厚,律己甚嚴,在軍中的風評也很好,很得兵心,可皇上如今對他……”他停下手中動作,搖搖頭未再多語。
 
  我默默坐了會,歎道:“明白了,孫子講得都對,卻漏掉了很重要的一點,沒有教那些將軍打完勝仗後,功勞越來越高時,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古往今來,打勝仗的將軍不少,能安身而退的卻沒有幾個。”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笑點點頭,“那些兵丁在軍營裡不敢直接張口唾駡,但暗地裡肯定對我有怨氣,皇上賞賜我十幾車食物,如果我賞賜下去,倒是贏得眾人愛兵如子的稱讚,可我要他們這個稱讚幹嗎?所謂民心這種東西,天下只能皇帝有,特別是我們這種手中握有重兵的人更是大忌諱。我如果拿了皇帝的賞賜去做人情,日後害得是自己。李廣敢和兵丁共用皇上賞賜,也許是出於本性仁厚,可也因為他根本沒打過幾個勝仗,年紀老大還沒有封候,職位是我們當中最低的,皇上根本不會忌憚他。你不妨想想,皇上如果知道軍中的兵丁對我交口稱讚,再加上現在本來就對舅父有的忌憚,我還能有機會再領兵出征嗎?”他輕歎口氣,“所以呀!那十幾車食物就是吃不完爛掉,也只能我自己吃。”

  我轉身拿玉石枕,“一路行來,你要求古怪,一會命軍士給你建蹴鞠場,一會又要大家陪著你去打獵玩樂,奢靡浪費四字用在你身上一點都不算過份,我心中還有些納悶呢!不過想著幾場生死大戰,只要你開心,就是想摘星星也無所謂,不料內裡卻這麼多東西。現在想來,就我那點自以為是的心思,在長安城冒沖冒撞,一半竟然都是運氣。”

  霍去病接過玉石枕擺好,微猶豫了下,還是決定直說,“你後來行事還算穩妥,但剛開始時,手段卻過於明目張膽。你最大的運氣就是一到長安就有石舫護著你。如果我沒有猜錯,石舫暗中肯定替你掃清了不少絆腳石,否則在李妍得勢前,你歌舞坊的生意不可能那麼順利。長安城裡哪個商家背後沒有幾個有勢力的權貴?一個態度當時還不明確的公主根本不足以護住你。至於以後,既然你救過我,那即使你做的事情失了些許分寸,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也不會和你計較,我當日急急把一切原委告訴公主,態度明確地表示你和我關係不一般,也就是怕你行事過於心急,手段又太過直白而得罪人,讓公主能護著你。否則你在長安城冒得那麼快,對長安這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根本不正常。”
 
  我正背對著霍去病尋熏球,聞言手不自禁地緊握成拳,忙又趕緊鬆開,笑著回身將銀熏球掛好,神態輕鬆地說:“原來這樣,我當年還真以為全是憑藉自己的聰明呢!”

  霍去病默默看著我,我心下忐忑,試探地看向他,他忽一搖頭,笑著說:“歇息吧!”
    
  黑暗中,我睜著雙眼靜靜看著帳篷頂,熏球中的青煙在頭頂絲絲縷縷地氤氳開。回到長安城,肯定會再見他,他仍舊喜歡坐在翠竹旁,看白鴿飛飛落落嗎?
    
  睡在帳篷另一頭的霍去病低聲問:“睡著了嗎?”我忙閉上眼睛,倉惶間竟然沒有回答,等覺得自己反應奇怪,想回答時,卻又覺得過了好一會才回答更是古怪,遂只能沉默地躺著。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歎,霍去病翻了個身,帳篷內又恢復了寧靜。
    


 我站在山坡高處,遙遙望著長安城的方向,明天就要到長安了。
  
  身後的荒草悉窣作響,回頭一望,李敢快步而來,笑向我拱手一禮,我也抱拳回了一禮,有些詫異地問:“霍將軍召集了眾人在踢蹴鞠,你沒有玩嗎?”

  李敢走到我身邊站定,笑道:“怎麼沒有玩?被他踢得灰頭土臉,再踢下去,我今年下半年該喝西北風了,隨意找了個藉口溜出來。都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他怎麼腳風還這麼順?他那一隊的人嘴都要笑歪了,贏得我們其他人快要連喝酒的錢都沒有。”
  
  我沉默地看著遠處沒有答話,李敢問:“你想長安了?”

  我隨意點點頭,李敢凝視著長安的方向,緩緩道:“我倒不想回去,寧願在西北打一輩子的仗。”李敢抿著絲笑,似苦似甜,“明知道永不可能,卻夢裡夢外都是她的身影。不敢說出來,只能一個人在心裡反復琢磨。時間流逝,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只越發分明。那個李字,彷佛一粒種子掉進心中,見不到陽光,不能向外長去發芽開花,就只能向裡去,然後牢牢地生了根。有時候我也困惑,難道是世人常說的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日日惦記嗎?這次打仗時,穿行在幾萬人的匈奴中,在生死瞬間竟然有解脫感,所以……所以我居然愛上了打仗,以前是為家族榮譽和個人前程而戰,可這次我是享受著那種生死間的全然忘我,其實是忘了她。”
  
  我苦惱地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努力忘也忘不掉嗎?”
    
  李敢皺了眉頭思索,“我努力想忘記過她嗎?我究竟是想忘記她?還是想記著她?”
    
  我覺得我們兩個各懷心思,自說自話,甩了甩頭,把腦中紛雜的心思甩掉,笑問道:“你出征前,李……她可曾對你說過什麼?嗯……有沒有提起過我?”
  
  李敢眼神恍惚,唇邊一個迷離的笑,“有一天我出宮時,恰好撞見她,行禮請安後,她隨口說了句‘戰場兇險,一切小心’,明知道她只是聽我說要去打匈奴的客套話,可我就是很開心。”
    
  我同情地看著他,李妍只怕是刻意製造了一場偶遇,或者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製造一場偶遇,“沒有提到我嗎?”
  
  李敢好象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提過你,怎麼了?”
  
  我微笑著說:“沒什麼。”也對,他們見面機會本就少,偶有相逢,沒什麼特殊情況沒有必要談我這個外人。
  
  趙破奴的貼身隨從匆匆跑來,一面行禮一面道:“李大人,霍將軍、高大人和我家大人都找您呢!霍將軍說了‘你若怕輸,就跟他一隊,他保你把輸的錢都贏回來。’”
 
  李敢哼了兩聲,笑駡道:“讓他幾局,他倒真當我怕了他,走!當年我踢蹴鞠的名氣可比我射箭的名氣大。”
  
  兵士嘻嘻笑著領路先行,李敢回頭笑問:“你不去看看他踢蹴鞠嗎?長安城出了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和他平時沉默冷淡的模樣截然不同。”
  
  我猶豫了一瞬,搖搖頭,“他們等著你呢!你先去吧!”
  
  回帳篷時,經過蹴鞠場。雖然霍去病下過命令一般士兵不能離隊觀看,可依舊圍了不少人,隔著老遠就聽見下注的聲音,吵架的聲音,一個個捋袖揮拳,全無半點儀態。我笑起來,讓孫子看到這樣的帶兵將軍,搞得軍營象賭場,不知道是否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

  本想徑直離去,可想著李敢所說的“長安城出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又實在好奇,忍不住還是靜靜穿梭在人群中,想揀塊僻靜地方看一看,究竟怎麼個“俊俏風流”法?
  
        剛揀了塊位置,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場上,一個人走到我的身側,“衛大將軍治軍嚴謹,若看到這一切不知道做何感慨。”
  
  我歎口氣,回避來回避去,還是撞到了一起,“公孫將軍如果對霍將軍不滿,可以直接告訴他,在我這裡說起不了作用。”
  
  公孫敖笑得眼睛縮在一起:“世人常說‘家有賢妻,無災無禍’,你雖只是去病身邊沒名沒份的女人,可也該……”他還要繼續嘮叨,蹴鞠挾著呼呼地風聲直擊他的腦袋,他忙躍起,一腳踢回場中,再顧不上呱噪。
 
  霍去病金冠束髮,身著束身白衣,上用金線繡著一隻出水四爪游龍。身形修長挺拔,氣態俊逸軒昂,宛如天將,令人一望竟生出塵之感,只是面上的神情卻讓人一見又立即跌回塵世。他嘴邊掛著一絲壞笑,吊兒郎當地看著公孫敖,叫道:“公孫將軍,一時腳誤,見諒!見諒!身法不錯,下場來玩幾局。”公孫敖連連擺手,卻早有好事者來拽公孫敖下場。
 
   霍去病跑到我身旁,等著公孫敖換衣服,低聲笑說:“這局我和李敢合踢,保證讓公孫敖輸得去喝西北風,以後好好琢磨著怎麼籌錢還帳,再無功夫來煩我們。”
  
  李敢跑來與霍去病一拍掌,握著拳搖了下。兩人都笑得不懷好意,望著公孫敖的眼光象狼看見一隻肥美的兔子。我開始明白為何兩個看著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要好,看他們這麼默契的樣子,這樣的勾當只怕幹了不少次。
  
  李敢笑說:“好弟妹,幸虧你來,否則去病這小子還不忍心讓公孫將軍下場。”
    
  我臉騰地滾燙,啐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李敢攤著雙手,一臉無辜地看著霍去病問:“我說錯了嗎?”
  
  霍去病笑吟吟地搖頭,“沒錯,說得很對。”
  
  我一甩袖子就要走,霍去病忙拉我,看臺上的官兵眼光都瞟向我們,我立即站住,抽回衣袖,板著臉說:“踢你的蹴鞠去!別在這裡拉拉扯扯。”霍去病忙退回去站好,李敢指著霍去病哈哈大笑,霍去病冷著臉瞪向他,李敢舉雙手認錯,卻依舊忍不住地笑,霍去病驀然飛起一腳,踢向李敢,李敢好似早有防備,閃身避開,快跑著離開,笑聲卻依舊傳來。
  
  公孫敖換好衣服,比賽正式開始,霍去病回頭向我笑了笑,神色一整,跑向場中。
    


  第一次看蹴鞠,規則全不懂,何為好,何為壞,我也辨別不出來,輸贏更不關心,只盯著霍去病。
  
  他若風之子,身法輕盈靈動,變幻莫測,時而充滿力量,矯健若游龍,時而以柔克剛,翩翩若驚鴻。如雪白衣過處,輕快敏捷如脫兔、灑脫飄逸如處子。宛若一柄絕世利劍,出時雷霆收震怒,罷時江海凝清光,吞吐間無人能擋。他姿態閒適,瀟灑隨意,白衣未染寸塵,對手卻已血濺四方。
  
  金色陽光下,他的身姿美得觸目驚心。四周雷鳴般的喝彩聲,助威聲,一切都在我耳中消失,我的世界一片沉靜。萬籟寂靜中只有他風中飛翔的身姿。在這一瞬,我知道,終我一身,我永遠不會忘記今日所見,即使髮絲盡白,眼睛昏花,我依舊能細緻描繪出他的每一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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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2: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燦笑
  
 “我不和你一塊進城,我自己先走。”
  
  霍去病想了一瞬,“也好,進城時免不了一番紛擾,我還要先進宮見皇上。你是回落玉坊嗎?”
    
  我歎口氣,“不回落玉坊還能去哪裡?肯定要被紅姑罵死。”
  
  霍去病笑得幸災樂禍,“本就是你的錯,罵罵也應該。不過你若還想耳根清靜幾日,不妨直接去我府上,陳叔自會安頓好你,以後我的家才是你的家,長安城裡怎麼可能只有一個落玉坊可去?”
    
  我搖搖頭,“該是面對一切的時候了,不是你說的嗎?躲不是辦法,若讓紅姑知道我回了長安城卻沒有去見她,更添一重罪過。”
  
  霍去病笑點點頭,“終於又看到有些勇氣的金玉了。”
  
  闊別半年,長安城的一切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來往的行人紛紛湧向城門通向宮廷的道路,等著看打得匈奴膽破心驚的霍去病和抓獲的匈奴的王爺王子。我逆著人流而行,出了一身汗,花了平常三倍的時間才到落玉坊。
  
  側門半開,守門的兩個漢子正躲在陰涼處納涼。一壺涼茶,胡天海地地聊著,好不自在。我要進門,兩人忙跳起,陪笑道:“公子,要看歌舞從正門進,自有姑娘婆子服侍,這裡是我們雜役出入的。”
  
  我笑著側頭道:“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嗎?”兩人仔細打量了我幾眼,忙連連行禮,“聽園子裡姑娘說坊主出外做生意,我們一時沒想到竟然是坊主。”
  
  園中柳蔭濃密,湖水清澄,微風一吹,頓覺涼爽。心硯正在清掃院子,我在她身邊站了好一會,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愣了一瞬,驀然大叫起來,我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捂住耳朵,等她叫完,才笑道:“先別掃地了,幫我準備水,我洗個澡,這天真是熱。”心硯愣愣點頭。

  心硯的水未到,紅姑已經沖進屋中,一手叉腰,一手翹著蘭花指,遙遙戳著我的鼻尖就開罵,“你個殺千刀、沒良心的……”心硯捧了碗綠豆涼湯給我,兩人都不敢多語,只用眼神交流,我向她眨一下眼睛,謝她想得周到。
 
  一面聽著紅姑的罵聲,一面慢慢喝著涼湯,“……你怎麼那麼心狠,就這麼不言不語地丟下我們一園子弱女老婦,不管我們死活,全不顧我們往日情誼……這段日子,我是日日盼,夜夜想……”
    
  我一碗湯喝完,紅姑依舊罵著,我聽了會,實在沒忍住,“噗嗤”笑出來,紅姑眼眶立紅,“你還笑得出來?”

  我忙連連擺手作揖,“只是覺得你把我罵得象個負心漢。”紅姑側頭一想,覺得也是,有些禁不住地露了笑意,可笑還未全綻,眼淚卻掉下來。我忙肅容站起,“紅姑,這次是我錯。”
 
  紅姑立即用帕子抹去淚,沉默了會,方道:“小玉,我不是怪你走,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園子裡的姑娘來來回回都已經幾撥,你也終歸要離去的。我還一直盼著你能嫁人生子,安穩過日。可你實在不該一句話不說,扔下一封信就走,連當面道個別都沒有,你是灑脫的人,可我不是。”
    
  我上前,握住紅姑的手,“我行事全憑自己一時喜好,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以後再不會了。你就看在我年紀小,還不懂事的份上原諒我一次。”
  
  紅姑狠瞪了我幾眼,眼中終於含了笑意,睨著我問:“聽說霍大將軍今日進城,你怎麼也這麼恰巧地今日回來?”我彷如被長輩看破心事的女子,幾絲羞幾絲喜,低著頭沒有回話。
    
  紅姑細看著我的神色,一下明白過來,緊握著我的手,喜悅地問:“你和霍將軍……你和他……真的?”
  
  我笑著抽出手,轉身去尋換洗衣服,依舊沒有說話。紅姑撫掌而笑,“好了!好了!我總算放下一樁心事。走得好!跑得好!這一趟離家出走真正物有所值。”
    
  我隔著屏風沐浴,紅姑在屏風外絮絮地和我說閒話,“……小玉,拜你出走所賜,我居然見到了石舫的舫主,沒想到竟然是芝蘭玉樹般的一個人,說話舉止都很溫和,對著我這麼個下人也極客氣有禮……”

  “咣當”一聲,手中的水瓢掉到地上,紅姑忙問:“怎麼了?”
  
  我緩緩撿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兜頭澆下,“沒什麼,不小心掉了水瓢。舫主找你所為何事?”
    
  紅姑哼道:“還不是為你,讓我把你走前的事情細細告訴他,因為你的囑咐,你留給我的第一封信已經燒了,所以沒有敢提,不過我當時氣得要死,巴望著不管是誰,只要能把你揪出來讓我狠狠罵一通就行,所以特意告訴舫主你給霍將軍也留了信,我已經一早送到霍府。”

  他還需要問別人我怎麼離開長安城的嗎?既然本就是無情,為何卻總是做出幾分有情的樣子?又舀了一瓢冷水澆在身上,似乎想要徹底澆滅很多東西,“紅姑,叮囑下見過我的人,我回來的事情先不要透露出去。”
  
  紅姑爽快地應道:“好!你好好休息幾日吧!不過你休息好時,最好能進宮當面謝一下李夫人,你離開的這段時間,她雖沒有直接出面,可卻讓李樂師特意來奏過一次曲子,就她這一個舉動,不知道為我擋了多少麻煩。李夫人倒是個長情的人,一般人總是急急得想甩掉不光彩的過去,可她卻一直念著舊情,明知道你走了,卻還是特意照拂著我。”
  
  我怔怔發呆,以後……以後會如何呢?李妍,因為明白幾分你的痛,知道你的艱辛,所以越發不想傷你,可我最終是不是一定要選擇一個立場?
  
  和紅姑說了很多雜七雜八的閒話,時間過得飛快,不經意已是晚上,紅姑陪著我用完晚飯,囑咐我好好休息後,匆匆離開,去忙白日未做的事情。
  
  大概是這段時間一直和霍去病朝夕相處,突然一個人在屋子裡,竟然覺得心裡幾分空落,腦裡胡思亂想不停,既然睡不著,遂悄悄出了園子去霍府。剛從院牆躍下,幾條大黑狗已經撲到腳邊,圍著我轉圈,嗅了幾圈才確定我是熟識,又各自散去。
  
  相較白日長安街上的熱鬧勁,霍府倒是彷若無事的寧靜。霍去病的屋子一片漆黑,看來人還在宮中。
  
  輕輕推門進去,屋子顯然剛剛打掃過,熏爐的餘煙依舊嫋嫋,白玉盤裡的葡萄還帶著水珠。推開窗戶,晚風撲面,比白日涼快不少,我擺好墊子靠枕,半躺在窗邊的榻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著天空的一輪玉盤。
  
  等到月兒已經移到中天,霍去病依舊未回,我心下納悶,按理不可能在宮中逗留到此時,難道被別人叫去吃酒?可他的性子,一般人哪裡請得動他?  

  有些撐不住困意,迷糊地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時,聽到人語聲,忙跳起藏好。伴著霍去病進來的丫頭一看屋子,連燈都沒顧及點,嚇得立即跪下請罪,頭磕得咚咚響。霍去病看著吃了一半的葡萄,零亂的靠榻,嘴角露了笑意,聲音卻依舊冷著,“都下去吧!”
  
  他等人都退下後,歪躺到榻上,笑道:“人都走了,可以出來了。”我從屏風後走出,他笑招招手,讓我坐到他的身旁,我問道:“怎麼這麼晚?”
  
  他只拿眼瞅著我,一言不發,眼裡全是笑,我剛開始還能和他坦然對視,慢慢地卻再也禁不住,只覺心越跳越快,忙別開頭看向窗外。
  
  他忽地拽了一把我,我不及防備,倒在他懷中,“你幹嗎?”撐著身子欲起,他摟著我不放,“乖乖躺著,我給你講件事情。我在宮中時因惦記著你,酒也未敢多喝。出宮後,沒有回府,先到落玉坊轉了一圈,看到你屋子沒有燈光,人也不在,心裡當時……當時頗有些不痛快,後來我就自己跑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心中胡思亂想了很多,所以回來得很晚,卻不料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他輕撫著我的頭髮,聲音低低,“我太驕傲,天下的事情總覺得沒有幾件不能掌握,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這件事情本可以不告訴你,但我覺得對你心中有愧,不該胡思亂想,所以不想瞞你。”
    
  我心下別有一番滋味,他說長安城真正傷到了我,其實他又何嘗沒有受傷?他沒有具體說究竟想了些什麼,可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歉意嗎?
  
  在他的肩頭輕嗅了幾下,拍開他的手,似笑非笑地問:“好香濃的脂粉氣,不知道是哪家出品?你既然這麼喜歡,我也索性換用這家的好了。”
  
  霍去病一下坐直身子,急急道:“只是當時宮中獻舞的歌伎敬酒時靠挨了幾下。”
    
  我笑吟吟地問:“是嗎?你不是說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嗎?”
  
  霍去病在我額頭彈了下,哈哈笑著問:“你是在嫉妒嗎?”
  
  我瞪了他一眼,撇過頭,他強拖我入懷,我使勁地推開他,“我就是嫉妒了又如何?反正你身上若有別人的脂粉香就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他忙鬆開了我,眼睛裡全是笑意,“不如何,就是我喜歡而已。”
  
  我哼了一聲,啐道:“你有病!”
  
  他雙手交握,放在腦後,躺得愜意無比,“如果這是病,我寧願天天病著。”
    
  和他比臉皮厚,我實在比不過,索性不再搭理他。他笑吟吟地說:“今日實在太晚,明日一早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我站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明天你來叫我。”他忙拖住我的手,“要不了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何必來回跑?就在這裡睡一覺,我在靠榻上湊合一下。”我想了一瞬,點點頭。

  我一向覺得自己精神好,是個少眠的人,可和霍去病一比,實在算不得什麼。天還黑著,他就搖醒了我,我有些身懶,賴著不肯起,嘟囔著央求:“看什麼都等太陽升起來再說,我好困,再讓我睡一會。”他在一旁一遍遍地叫我,我卻只一個勁往被子裡縮,蒙住頭,頑強地抓緊被子和睡意,摒絕一切聲音。他靜靜地坐了會,忽地拉開門,大叫道:“來人!伺候洗漱起身。”
    
  我忙一個骨碌坐起,他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怕我,倒是怕我家的丫頭。”看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忙笑著又掩好門,“覺什麼時候都能睡,日出卻每天只有一次。”
  
  一整座山都種著鴛鴦藤,薄薄的曦輝中,清香盈盈。碧玉般的綠流淌在山中,金、銀二色若隱若現地跳動在山嵐霧靄中。在這個靜謐清晨,一切美得象一個夢,彷佛一碰就會碎。
    
  太陽跳上山頭的一瞬,霧靄消散,色彩驟然明朗,碎金流動,銀光輕舞,滿山彷佛灑滿金銀,華麗炫目。

  “值得你早起吧?”霍去病含笑問,我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霍去病牽起我的手,慢走在藤蔓下,得意地說:“就猜到你肯定看得目瞪口呆,昨天晚上我自己都看得很震驚,去年秋天開始種時還真想不到能如此漂亮。”

  我已經從剛開始的難以置信,滿心感動中回過神來,看到他的樣子,故意說道:“有什麼稀罕?又不是你自己種的。”他聞言卻並未動氣,依舊得意地說:“早知道你會如此說,特意留了一手。”指著北邊的一小片說:“那邊的全是我自己種的,賠給你應該綽綽有餘。”
  
  鴛鴦藤正在陽光下歡笑著,金銀相映,燦爛無比,卻全比不上他此時的笑容,溫暖明亮,讓人的心再無一絲陰翳。

  我忽然雙手攏在嘴邊,對著山谷高叫道:“我很快樂,很快樂!”霍去病呆了一瞬,眉眼間俱是笑意,也對著山谷大叫道:“我也很快樂!”兩人“很快樂,很快樂”的聲音在山谷間一起一落,隱隱相和。他側身大笑著抱起我在花叢間打著轉,我也不禁大聲笑起來。笑聲在山澗迴響,在滿山遍野的鴛鴦藤間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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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2: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情亂     

     我已在下方跪了一個時辰,李妍仍舊一言未說。我思量著,如此僵持,終究不是辦法,磕了個頭,“娘娘,不知道召見民女究竟所謂何事?”
 
  李妍臉上的冷意忽地散去,竟然頗有哀淒之色,“金玉,怎麼會這樣的?聽人告知此事,我怎麼都不敢相信。你中意的不是石舫的孟九嗎?你答應過我的,可你現在居然和霍去病在一起,你真的要嫁他嗎?”  
  
  “對不起,我……我……”我只能又重重磕了個頭,“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洩漏你的身世,我只當我從不知道此事。”李妍冷笑道:“可如果霍去病要阻止髆兒呢?”
   
  我抬頭凝視著李妍,“我不想叫你娘娘,李妍,我希望我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再和你說一次話。請放棄謀奪太子之位。你過得這麼辛苦,難道還忍心讓自己的孩子也這麼過一生嗎?”
    
  李妍緊盯著我,“我只問你,如果霍去病有一日要傷害我們,你會幫他嗎?”
    
  我無奈地說:“如果你不去傷害太子,霍去病不會傷害你。而我……我不會讓你傷害霍去病。”
    
  李妍側著頭輕聲笑起來,笑顏明媚動人,“金玉,你可以回去了。今後我們就各走各的路。但你可要記清楚你的誓言了,老天的記心是很好的。”
  
  她有她想守護的人,我有我想守護的人,我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靜靜給她磕了個頭,起身離開。
  


  紅姑吩咐廚房專撿往日我愛吃的做,可對著一桌美味佳餚,我卻食難下嚥,“紅姑,娼妓坊和當鋪的生意可都結束了?”
  
  紅姑回道:“自你回來這才幾天?哪裡有那麼快?脫手也要一段日子,不過我已經儘量了,好多都已經談得差不多。”
  
  我輕頷下首,“以後約束好歌舞坊的姑娘,行事能忍時都儘量忍一下。歌舞坊的生意,我也打算尋了穩妥的商家,慢慢出售。”
 
  紅姑擱下筷子,“小玉,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我實在想不出你如今在長安城有什麼要怕的?霍大將軍豈能讓人欺負你?不說衛氏在朝廷中的力量,就只是李夫人,也沒有人敢招惹我們。”
    
  我道:“我和李夫人鬧翻了,李妍的心智計謀,你也瞭解一二。即使有去病護著我,可如果行事真有點滴錯處被李妍逮住,再點火煽風,小事化大地一鬧,以皇上對李妍的寵愛,追究下來,我也許可以躲過,但你們卻……如今的李妍早已不是未進宮前的李妍,她根本不會介意幾條人命。”

  我想著當日在軍營偷聽到的對落玉坊的議論,“紅姑,落玉坊表面看著風光,但其實我們已經得罪了很多富豪貴胄,只是因為有一個寵冠後宮的娘娘,很多人的怨氣都忍住了,如果李妍開始對付我們,只要善於引導這些怨恨,只怕園子裡的姑娘都要遭罪,我現在恨不得立即解散歌舞坊,可坊裡的姑娘都是孤苦無倚靠的人,安排不妥當,讓她們何以為生?”
  
  紅姑神色怔怔,“怎麼會這樣?”
  
  我搖搖頭,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會有今日。”
  
    
  
  伊稚斜得到渾邪王和休屠王欲投降漢朝的消息,立即派人去遊說渾邪王和休屠王。休屠王禁不得使者勸說,決定放棄投降漢朝,與渾邪王起了爭執,兩王反目。渾邪王在混亂中殺死了休屠王,引起休屠王部眾嘩變,再加上伊稚斜使者的有意煽動,引得渾邪王的兵士也紛紛臨時倒戈,主降派和主戰派的匈奴兵士彼此對峙,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消息傳到仍在路上的漢朝軍隊,趙破奴等人建議應該隔著黃河,等匈奴自相殘殺後再伺機殲滅對方,既不費己方兵力,又一舉攻破匈奴二王的勢力。霍去病卻拒絕了這個最安全的提議,言道:“皇上一直厚待歸降的胡人,廣施恩澤,恩威並用,臣服各國。此次渾邪王真心歸順我朝,若我們見死不救,未免讓日後有心歸順者齒冷。”言畢不理會眾將苦勸,毅然帶著一萬士兵直渡黃河,沖入四萬多人的匈奴陣營中。
    
  霍去病以萬夫難擋之勇,在四萬多人的匈奴軍隊中衝殺。又一次以少勝多,又一次幾近不可能的勝利,霍去病在匈奴人心中變成了一個不可能失敗的殺神。很多匈奴人被殺得膽寒,後來甚至一聽見“霍去病”三字就轉身而逃。
  
  霍去病救出渾邪王后,又以鐵血手段命渾邪王立即下令斬殺最初主戰的八千多士兵,飛濺的鮮血、掉落的人頭,再加上渾邪王的命令,匈奴人終於全部放下了手中兵器。

  霍去病派兵護送渾邪王,及休屠王的家眷提前去長安。自己則等候劉徹的命令,妥善安置好四萬多投降的匈奴兵士後才起程返回長安。
 
  劉徹厚封了渾邪王和他的將領,讓他們在長安城享有最好的一切。把歸附的匈奴部眾安置在隴西等五郡關塞附近,又沿祁連山至鹽澤築邊防城寨,在原休屠王、渾邪王的駐地分設武威、張掖兩郡,與酒泉、敦煌總稱河西四郡。至此匈奴人在黃河區域,漠南的勢力全部被肅清,既進一步孤立了匈奴,又打開了通往西域的道路。  

  劉徹對霍去病此次的做法極為激賞,霍去病載功而返時,劉徹親自出長安城迎接,又增封霍去病食邑一千七百戶。霍去病總共用食邑一萬一千六百戶,超過衛青大將軍,貴極全朝。

    

  已是秋天,可仍熱氣不減,我懨懨地側臥在榻上,閉著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美人團扇。
    
  一個人坐到我身旁,我依舊閉著眼睛沒有理會,他俯身欲親我,我扇子一擋,讓他和扇上的美人溫存了一下,來人半氣惱半無奈地看著我。我翻了個身,把玩著扇子問:“難道她比我長得美?”
    
  霍去病含笑道:“美不美不知道,不過比你知情識趣倒是真的,多日未見,連投懷送抱都不會。”我哼了一聲,用扇子擋住臉,不理會他。
  
  他湊到我耳邊問:“你怎麼了?怎麼整個人沒精打采的?”我幽幽地歎口氣,“我在學做閨中思婦、怨婦,你沒看出來嗎?”
  
  “別賴在榻上,人越躺越懶,陪我出去逛一逛。”他笑著把扇子一把奪走,扔到一旁,拖我起身,“編造瞎話的本事越發高了。一回長安就聽陳叔說落玉坊似乎在倉促地收縮生意,不知道你琢磨些什麼,竟把過錯栽到我頭上。”
  
  自從回到長安城,因為心中有顧忌,除了被李妍召進宮了一回,一直都是深居簡出,此時雖也不太想上街,可看霍去病興致勃勃,不願掃他的興致,遂打起精神陪他出了門。
    
    兩人坐在一品居雅座臨窗的位置,一壺清茶,幾碟小菜,輕聲慢語,他笑講起為何酒泉被命名為酒泉。
  
  皇上賜酒一壇,奈何當時人多,實在不夠分,他就索性把酒倒入泉中,同飲聖上賞賜的美酒,泉因而被叫了酒泉,當地也因此得了個漢名,把本來的匈奴名丟到了一邊。
  
  我笑問:“泉水真的因此有了酒香?”
  
  霍去病抿了口茶,笑吟吟地說:“皇上賞賜的酒豈能一般?眾人都說品出了酒香,那肯定有酒香了。”
  
  他伸手要替我擦嘴角的糕點屑,酒樓中還有其他人,我不好意思地扭頭避開,自己用手指抹去,他沒有碰到我臉,卻笑著順勢握住了我的手,我抽了兩下,沒有抽掉,只能嘟著嘴由他去。
    
  霍去病輕笑著,眼光柔似水,神情忽地一變,雖仍笑著,可笑意卻有些僵。我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側頭望去,心仿若被什麼東西大力地一揪,只覺一陣疼痛,腦子一片空白,人定在當地。
    
  九爺臉色煞白,眼光凝在我和霍去病交握的雙手上,全是不能相信。我心下慌亂,下意識地就要抽手,霍去病緊緊地握著我,絲毫不松,宛如鐵箍,竟要勒進肉中的感覺,我疼得心都在顫,可人卻清醒過來,默默地任由霍去病握住,一動不動地坐著。

石風看看九爺,又看看我,“玉姐姐,你……你什麼時候回的長安?你可知道九爺……聽人說你在長安,我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和……”

九爺語聲雖輕,卻強有力地截斷了小風未說完的話,“知道你平安無事就好。” 臉上一個虛無飄渺的的淡笑,看得人心中滿是苦澀。

我強自若無其事地說:“讓你掛心了。”

霍去病笑道:“孟兄何不坐過來,一起飲杯茶?”

九爺想拒絕,天照卻飛快地說:“好呀!”

石風一臉不滿,帶著怒氣盯了我好幾眼,示威地瞪向霍去病。九爺臉色依舊蒼白,舉止卻已經恢復如常,淺笑著和霍去病互敬了一杯茶,溫和儒雅地與霍去病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只是視線一到我身旁就自動閃避開,一眼都不看我。

我一直低頭靜靜地看著膝蓋下的竹席面,霍去病自始至終握著我的手。我只覺胸間滾滾有如冰侵炭焚,對霍去病道:“我們回去吧!”霍去病盯了我一瞬,眼中又是痛又是憐,放開我的手,輕點了下頭。

“金玉,真是巧呢!我正打算過兩日去看你。”李廣利和其他幾個長安城中遊手好閒的豪門浪蕩子走進了雅座,和我打過招呼後,才看到霍去病,其他幾個少年郎 都立即收了嬉笑之色,紛紛給霍去病行禮,只李廣利滿不在乎,甚至帶著一絲強做的傲慢,對霍去病拱了拱拳道:“霍大將軍好雅興。”霍去病一個正眼都未瞧他, 彷若沒有聽見他的話。

我笑道:“我正要回去,若有什麼事情到園子來找我吧!”

李廣利睨著我只是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怎麼了?”他抿著唇,微帶了些不好意思,“沒什麼,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霍去病冷冷地看向李廣利,李廣利一個哆嗦,惶惶地移開視線,卻又立即強鼓起勇氣,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卻不料霍去病早已沒有看他,只目光注視著我,示意我們走。李廣利的一時之勇落空,神態忿忿,看向我時,忽又透出一絲得意。

李廣利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的神色如此古怪,顧及到李妍,我不敢輕視,拿話激他:“二哥平日行事豪爽俐落,今日怎麼如此小家子氣了?說個話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

一旁的少年都想笑,卻又忙忍住,李廣利臉漲得通紅,嚷道:“不是我不想說,是妹妹事先叮囑過。”

我心下越發忐忑,笑道:“娘娘叮囑過你,你自然不能不聽。既然你不敢說,我就不迫你了。”說完就要走。

“誰說我不敢了?”李廣利走到我身側,猶豫了一瞬,不敢看我,側頭看向別處,哼哼道:“妹妹說要求皇上給我作主賜婚,要把你……你嫁給我。”

一直淡然自若品著茶,好似全未留心過我們的九爺手一抖,茶杯摔裂在地,側頭盯向李廣利。霍去病好象聽見最荒謬的笑話,怔了一瞬,不屑地大笑起來。

李廣利神情惶惶,畏懼地躲開九爺的視線,看到霍去病的反應,神情越發複雜。石風愣了會,大罵道:“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事情太過意外,我怔怔立在原地,腦子裡急速地思量著對策,聽到石風的罵聲,才清醒幾分,忙厲聲斥責道:“小風,立即賠罪。”我從未對小風用過重聲,這是第一次疾言厲色,小風委屈地瞪著我。

九爺淡笑一下,溫和地說:“做錯了事情才需要賠罪,小風既未做錯事,何來賠罪一說?”霍去病點點頭,冷冷地說:“此話甚合我心。”

他們二人竟然口徑一致,我再不敢多說,只好自己向李廣利欠身行禮,李廣利一臉羞惱,恨恨地盯向九爺和霍去病,一甩袖子,轉身大步離去。我跺了下腳,對霍去病道:“李廣利心腸不壞,若軟言相求,他自己肯定就會不同意,現在不是逼得他非要做義氣之爭。”

霍去病神情不屑之極,冷哼一聲:“軟言相求?若不是你在,我非當場卸了他腦袋不可。”

我無奈地歎口氣,霍去病拖著我向外行去,“我現在就去找皇上把話講清楚。好一個李夫人……哼!”

匆忙間,始終都不敢回頭,可我知道,身後的兩道目光毫不避諱地盯在我身上。心下無措,不高的門檻,我也被絆了下,霍去病立即扶住我,回頭迎上九爺的目 光,一冷,一溫,彼此都絲毫不避讓地看著對方,四周彷佛有細小的火花爆開。我忙擠出一絲笑握著霍去病的胳膊,出了一品居。



人剛進宮,還未見到皇上,一個中年宮女就匆匆攔住了我們,向霍去病行禮請安。

滿心憋著氣,只想見皇上的霍去病神色緩和,微側身子避開,只受了半禮,對我道:“這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我小時候喚雲姨,現在她怎麼都不肯讓我如此叫她,以後你幫我叫吧!”

我忙襝衽行禮,“雲姨。”

雲姨側身讓了半禮,笑道:“玉兒吧?上次霍將軍和皇后娘娘說了你半晌,我早就盼著能見一面。”

霍去病的神色又冷起來,雲姨笑牽起我的手,“先去拜見皇后娘娘可好?娘娘也想見見你。”我看了眼霍去病,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點點頭。



青石牆、毛竹籬,幾叢秋菊開得正好,白白黃黃,鋪得滿庭幽香。東風過處,卷起無數落花殘蕊乍浮乍沉,蹁躚來去。一抹斜陽恰映在庭院一角的賞花人身上,倒是人比菊花還淡

我們都不禁慢了腳步,雲姨輕聲道:“娘娘。”衛皇后未等我們行禮,轉身指了指菊花旁的矮幾竹席,“都坐吧!”

衛皇后坐到我們對面,仔細看了會我,輕歎一聲,“跟著去病,委屈你了。”

霍去病道:“我可不會讓她受委屈。”

衛皇后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皇上沒有答應替李廣利賜婚。”

霍去病笑道:“待會就去謝皇上。我雖還沒來得及和皇上說婚事,可皇上早知道我對金玉的心意,當年還打趣我,如果我自己得不到金玉,他幫我來個搶人。”

衛皇后眼中幾分憐惜,“皇上是要給你作主賜婚,可……可不是金玉。”

霍去病猛地站起來,“除了金玉,我誰都不要。”

衛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你可以娶金玉做妾,正室卻絕對不可能。”

天邊晚霞緋豔,對對燕子低旋徘徊,暗影投在微黃的席面上,疏落闌珊。我低著頭茫然地數著席子上交錯的竹篾個數,一個,兩個,五個……我數到哪裡了?重頭再來,一個,三個,二個……

霍去病拉著我要走,衛皇后輕聲說:“去病,這比戰場更複雜,不是你揮著刀就可以殺開一條路的,你不怕一個不周就傷到金玉嗎?”

霍去病立了一瞬,複又坐下,“皇上是什麼意思?”

衛皇后道:“皇上為什麼一意重用你?幾次出戰都把最好的兵士給了你,一有戰功就大賞,短短兩年時間,你的地位就直逼你舅父。”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說話。劉徹對衛青在軍中,近乎獨攬兵權的地位很是忌憚,一直想分化衛青的兵權,可良將難尋,一般人怎麼可能壓過衛青?霍去病的出現恰給 他提供了這個契機,霍去病又正好和衛青性格不合,反倒與劉徹性格相投,所以劉徹刻意扶植霍去病在軍中的勢力,彈壓衛青的門人,以此將兵權逐漸二分,也以此 來讓衛青和霍去病彼此越走越遠。

衛皇后徐徐揮袖,拂去幾案上琴旁的落花,“皇上想選一個公主嫁給你。”

當年的劉徹為了對抗竇氏和王氏外戚在朝中的勢力,重用衛青,盡力扶植衛青的勢力,但當竇氏和王氏紛紛倒臺,而衛青軍功越來越多,在軍中威望越來越高時, 一切起了微妙的變化,究竟為何衛青娶了年長他許多的公主,真正的原因任人猜測。事隔多年,如今的霍去病又要娶一個公主。

一輪落日,半天紅霞,幾行離雁,三個人一徑地沉默。

霍去病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大雁,“正因為有舅父的前車之鑒,我已經盡力小心謹慎,可還……”他側頭向我暖暖一笑,“除了你,我誰都不會娶,管他公豬母豬。”衛皇后微一蹙眉,卻沒有吭聲。

霍去病向衛皇后微欠了下身子牽起我向外行去,衛皇后只一聲輕歎,未再多言,低眉信手拂過琴。

咿咿呀呀,嗚嗚咽咽,一時起,一時落,琴曲漂泊不定若風絮,吹得愁緒滿庭。抬眼望去,殘陽映處,幾朵落花,兀自隨風。



        淡漠的月光,沉沉的暗夜,幾道微綠的螢火,渺茫閃爍。枯葉片片墜落,一時無聲,一時簌簌。
    
  心就如這夜,暗沉沉地,些微螢光怎能照亮前方?我呆站良久,驀然起身去追流螢,彩袖翩飛,風聲流動,握住那點微弱螢火的刹那,卻又立即松了勁,放它離去。
  
  “玉兒……”聲音柔且輕,似怕驚破模糊的夜色,我心一震,身形立停,卻不能回頭。
    
  他來幹什麼?我曾多少次苦苦盼望過,有一日能在這個園子裡聽到他的聲音。時間過去的太久,幾經傷心,我早已經放棄,這個聲音居然在身後促不及防地響起。
  
  “你來幹什麼?”
  
  “玉兒,我……對不起。”九爺拄著拐杖,走到我身前,“我……想求你原諒我,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滿心震驚,不能相信地瞪著他,“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懂。”
  
  他的眉間滿是憂傷,眼睛裡卻燃燒著一簇簇火焰,灼得我心疼,“我錯在太自以為是,我從沒有真正地把心裡事情說給你聽過。我自認為自己做了對彼此最好的選擇,可從沒有問過你,我的選擇正確嗎?是你想要的嗎?玉兒,我喜歡你的,我心裡一直有你。”
  
  事情太過可笑,這曾經是我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話語,如今聽到,卻只有滿心悲憤,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不要逗我了。我已經答應霍去病要嫁給他。”
  
  他的手緊緊握住拐杖,面色蒼白,語氣卻堅定有力,“不是還沒有嫁嗎?而且他如今兵權在握,他的家人親戚又錯綜複雜,他的婚事已經不僅僅是婚事,而是各方利益的較量和均衡,絕對不是他自己說了就能行的。玉兒,以前全是我的錯,但這次我不想再錯過。”
  
  我怔怔發呆,事情怎麼會這樣?以前怎麼求也求不到,如今怎麼全變了?
    
  九爺伸手替我拂頭上的落葉,手指輕觸了下我的臉頰,我猛地側頭避開,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緩緩收回。
  
  我心中一震,幾分清醒,退後一步,硬下心腸地說:“九爺,我已經……已經和去病……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愣了一下,眼中情緒複雜,隨即滿不在乎地一笑,“你忘了我祖父的故事嗎?祖母在嫁給祖父前曾是他人的小妾,你看我會在乎嗎?”
  
  我吃驚太過,搖頭再搖頭,喃喃自問:“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以前……”
    
  九爺向前走了兩步,低頭凝視著我,“玉兒,我最初的顧慮是因為我的身份。自祖父創建石舫以來,石舫收入的絕大部分都花費在了西域,一部分救助了百姓,一部分卻是幫西域國家擴充軍事。到我手中後,我開始盡力疏遠西域各國,但仍舊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事情如果洩漏,人頭落地都是輕的。我理智上明白應該疏遠你,可心卻仍舊想看到你。甚至會控制不住地試探你,看你是否可能接受我。”
  
  我咬著唇,“我沒有通過你的試探嗎?”
  
  他搖搖頭,“通過了,遠遠超出我的期望。”我不明白地看著他。“可就是你太好了,好得讓我自慚形穢,唯恐這輩子不能讓你幸福,自以為是地又把自己劃在了你的圈子之外。”
    
  天下居然有這種解釋?我冷笑起來,九爺急急地想握我的手,我用力揮開,他臉上閃過傷痛,低垂目光,看著地面,緩緩道:“玉兒,我身子有殘疾,不僅僅是我的腿,我還……還不能有孩子,我不能給你一個正常的家。”他苦笑一下後,面上竟露了幾分戲謔打趣,“不是不能行房,而是孩子會遺傳我的病,也很難活。娘親曾生過五個孩子,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五個中有四個一出生就腿有殘疾。父親和母親的早逝和這些打擊有很大關係。後來我自己學醫後,查過母親那邊的親戚,她是外祖母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外祖母也因傷心過度早逝。我從小一直看著父親和母親的悒郁,看著母親每次懷孕的開心,每次失去孩子後的痛不欲生,我不想這樣的事情再重演。”
  
  原來他只是為了這個一再拒絕我,他為什麼自以為是地認為我一定會和正常的女人一樣,非要孩子不可?難道沒有孩子就不能幸福嗎?他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思?
  
  我心中百般滋味,千種酸楚,他居然還能自嘲地笑出來,我揮手去打他,拳頭落在他的肩上、胸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早說?我會在乎這些嗎?我更在乎的是你呀!”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我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我滿心傷痛,只覺身上的力氣一絲絲全被悲傷吞沒,身子微微搖晃著,哪裡再打得動他?他忙伸手攙住我,我的拳頭軟軟鬆開,淚終究再不受控制地落下。
  
  他急急替我拭淚,“玉兒,我以後再不會讓你掉淚。自你走後,我一直在設法安置石舫的大小生意,等安置妥當後,我們買幾匹馬,離開長安,一定比老子的青驢跑得更快,也一定消失得更徹底。漠北江南,你願意去哪裡都可以。以後肯定還會有很多風險,但我知道我們可以攜手與命運抗爭。”
    
  我淚如雨下,怎麼擦都擦不幹。不一會,九爺的肩頭已經濕了一片。傍晚從宮裡出來後,我心中就如灌了鉛般沉重,此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麼,只知道心如刀絞,好難過,好難過。
    
  一隻手猛地把我拽開,太過用力,我身子直直往後跌,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跌進一個熟悉的懷抱。霍去病身子僵硬,胳膊摟得我要喘不過氣來,他一眼不看我,只對著九爺笑道:“玉兒的眼淚以後我會替她擦,不勞煩閣下了。”
  
  九爺與霍去病對視半晌,眼光移向我,霍去病也盯向我。我閉上眼睛,誰都不敢看,只眼淚紛紛,身子顫個不停。
  
   霍去病說了聲“失陪”,抱起我轉身離開,腳步匆匆,身後九爺的聲音,“玉兒,這次換我來爭取你的心。”霍去病的腳步猛然一頓,又立即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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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3: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怒吻

  年僅二十歲的霍去病,在長安城炙手可熱,似乎跟著他,就意味著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封侯拜將。

  霍去病行事越發張狂,鋒芒迫人,朝中諸人態度不一,羨的、厭的、恨的、妒的、巴結的、疏遠的……且不論王侯貴臣,無一人敢當面直逆霍去病的鋒芒。

  與之相反,衛青處事更加低調謹慎。衛青在軍中十幾年,待兵將如手足,和官兵生死沙場中結下的袍澤之情,其寬厚仁義的威信依舊如大山一般,沉穩不可撼,皇上對此也無可奈何。

  我捧著一冊竹簡,似乎在看,其實心思卻全不在上面。那日被霍去病撞見我在九爺肩頭落淚,我以為他肯定會對我大發雷霆,卻沒有想到,兩人進屋後,他只是抱著我坐在黑暗中,不言不動,彷彿化成石雕。

  很久很久後,他輕輕把我放在榻上,躺到我的身側。我實在害怕他的沈默,剛要開口,他卻摀住了我的嘴,「我什麼都不想聽,好好睡覺。」語氣裡竟透著絲絲緊張和害怕。

  那日過後,他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待我像以前一樣,只是每天晚上,如果他不能來我的園子,就必定要派人接了我去他的府中。

  因為他如今上朝後,常被皇上留下,他又總是會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所以我十之八九只能在他府中安歇。

  「玉兒……」霍去病叫道。他何時進的屋子,我完全沒有察覺,心中一顫,忙擱下手中的竹簡,「什麼事情?」

  他坐到我身側,「今日宮中有宴,我……」我問:「又要醉成爛泥?」

  他抱歉地看著我,我道:「不可能每次都藉著醉了,讓皇上說不了話。」我遞給他一軸帛書,他打開看了一眼,面寒如冰,「竟然宣你入宮。」

  天空靜爽涼滑,如一幅水洗過的藍綢,淡淡浮著的幾抹微雲又添了幾分生動。來參加宴席的女眷三五成伴,盈盈笑語和著金桂的香氣,蕩在風中。

  我靠在樹幹上,半仰頭望著天空。忽覺得有人視線一直凝在我身上,一低頭,看見一個身材高挑、容貌英俊、錦衣玉帶的男子正定定看著我。眼中滿是震驚和不能相信,我望著他,暖暖地笑著,他眼中的驚詫懷疑褪去,喜悅湧出,還有淚光隱隱浮動。

  一會兒後,他的神色恢復平靜,不動聲色地環顧了四週一圈,又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李妍不知從何處走出,笑看著我,「金姑娘似乎走到哪裡都有傾慕者,一個大漢朝的將軍對你一往情深,如今聖眷正隆的新貴光祿大夫也好似頗對你動心。金日磾到長安不久,卻因為當日是霍將軍去接受的匈奴人投降,聽聞他和霍將軍的關係很不錯。」

  我心中一驚,怎麼偏偏落到了她眼中?一面笑著,一面拿眼瞅著遠處的李敢,「娘娘在宮裡住久了吧?心好似漸漸變得只有院牆內的這些男女之事了。不要總是用己之心測他人之意。」

  李妍瞟了眼李敢,笑意有些冷,「金姑娘看著清減了不少。」

  我淡淡回道:「娘娘看著也略帶憔悴之色呢!」

  李妍想讓李廣利娶我,固然有對我的恨懼,但更重要的是她想藉著我這件看似風花雪月的事情試探皇上的心意,一次非正面的與衛氏的交鋒。可惜,劉徹畢竟是劉徹,雖對她寵愛冠後宮,卻仍舊沒有遂了她的心意,沒有捧李壓霍,只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平衡牽制霍去病的權利。

  李妍氣笑一聲,「事已成定局,你若願意以後日日給公主磕頭請安,仰他人鼻息,就做妾了。可金玉,何苦來哉?你的性格受得了嗎?不如抽身而退。」

  衛皇后走到我們身側,淺笑著問:「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李妍忙行禮請安,衛皇后伸手扶起她,「聽聞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以後不必總是行這些大禮。閒暇時翻了翻醫書,發現養生之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思慮太多,該放手處就放手。」

  李妍笑道:「姐姐囑咐的是,妹妹受教了。相較姐姐而言,妹妹倒真是小心眼了。」李妍瞅了我一眼,「妹妹還真是佩服姐姐的容人之量,竟似對以往之事毫不介懷。」

  衛皇后淡淡笑著,側頭對雲姨吩咐:「金玉對宮中不熟,你照顧著她點兒。」說完牽著李妍的手離去,「幾位妹妹都很好奇你最近新創的髮式,嚷著讓我來說個情,教教她們。」

  雲姨溫柔地替我順了順鬢邊的碎髮,「你和去病都瘦了。」我低叫了一聲「雲姨」,滿心酸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從隨著皇后娘娘進宮,這些年見了太多悲喜,年紀大了,心也冷了,很想勸你們不妨退一步,男人總免不了三妻四妾,只要他心中有你也就算難得。去病的性子就不說了,可沒有想到你的性子也是這麼剛硬,畢竟皇上又不是不讓你嫁給去病,況且正妻是公主,讓你做妾也不委屈你。換成其餘女子大概早已經歡歡喜喜地接受了。本還有些惱你不懂事,在這麼複雜的環境中還不知道進退,讓大家都為難。唉!」 雲姨輕嘆一聲,「聽去病言語間提起你時,感覺很是飛揚的一個人兒,可看到你如今的樣子,忽覺得一切都罷了。也許你們更像我們年少時的女兒夢,『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可世間有幾個女子能得償心願?就是當年傳為美談的一曲《鳳求凰》,司馬大人還不是終究有了新歡,負了卓文君?」

  霍去病一入宮就一直被年輕武將們眾星捧月般地圍著,我與他身份相隔如雲泥,也不可能同席,他看到雲姨一直隨在我身側,神色方釋然不少。

  兩人隔著燈火相視,滿庭的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金彩珠光,都在我們眼眸間淡去。這一瞬,我覺得我們離得很近,近得聽得到他心中的千言萬語;可我們又離得很遠,遠得我再伸手也似乎握不住他的手。

  劉徹笑對霍去病道:「朕早已命人為你建造一個長安城內最好的府邸,不日即將竣工,有了新家,卻還獨缺一個女主人……」

  我低下頭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這早已經是預料中的一幕,不可能躲得開,也無數次暗暗給過自己警示,可不知為何手卻依舊簌簌而抖,酒珠飛濺而出,落在嶄新的裙裾上,點點滴滴,暈濕的痕,仿若離人的淚。也許明日我就該離開長安了,在這個天皇貴胄雲集之處,在這個最大、最繁華的城池內,容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卻容不下我的幸福……

  也許確如李妍所說,我是屬於西域,屬於大漠的,那裡雖然沒有生於富麗堂皇庭院的牡丹芍藥,卻長滿了可以仰望廣闊藍天的芨芨草……

  腦中想著大漠的千般好處,身上的血液卻在變冷,冷得我怎麼克制,整個人仍然打著戰,杯中的酒,點點滴滴,滴滴點點,只是落個不停。

  滿席人的豔羨嫉妒不屑都凝在霍去病身上,可他卻在冷意澹澹下透著痛。劉徹含笑看向席間坐著的眾位公主,剛要開口,霍去病驀地起身,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重重磕了個頭,碎金裂玉般的聲音:「臣叩謝皇上隆恩,可臣早有心願,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府邸不敢受!」

  霍去病的一番話,竟然是一個終身不娶的誓言。剎那間,一席寂靜,針落可聞。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不明白一向奢侈的霍去病為何不願意接受一個府邸,他平常從劉徹那裡接受的賞賜可比這府邸貴重得多了。再說了,攻打匈奴和接受府邸有什麼相關?

  我震驚地抬頭看向霍去病,心中似有一絲喜,可更多的卻是痛,慢慢地那絲喜也變成了哀傷和疼痛。手中握著的酒杯被捏碎,心太過痛,手上反倒一絲痛楚也無,只覺掌心溫熱,鮮血一滴滴落在裙上,所幸今日穿的是一件紅衣,暗影中什麼都看不出來。

  李妍又是詫異又是震動,衛皇后眉頭微蹙,唇邊卻是一個淡笑。唯獨劉徹一如起先的平靜,依舊笑看著霍去病,「古人雲『成家立業』,先有家,才好談立業,你已經大敗匈奴,功績卓著,足以名傳千世。至於說徹底殲滅匈奴,連朕也未曾如此想過,只打算將他們驅逐出漠南,讓他們遁去漠北,再無能力侵犯我大漢一草一木。」

  霍去病望著劉徹,身影一如這秋夜,涼意瀲瀲,暗影沉沉,「臣心意已定。」

  劉徹盯著霍去病,帝王氣魄盡顯,在他的眼光下,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霍去病卻依舊望著劉徹,面色冷漠淡然。極度的安靜中,四周的空氣彷彿膠凝在一起,透著越來越重的壓迫,半晌後,劉徹忽地大笑起來,「罷了!如你所願。朕把府邸給你留著,待你認為匈奴已滅時,朕再賜給你。」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劉徹退讓了,霍去病贏了,可這算怎麼一種勝利?胸口疼痛,眼睛酸脹,有淚盈於睫。但怎麼能讓他們透過我去看破霍去病呢?抬頭望向天空,天角一彎昏黃的如鉤殘月,幾顆微光星子,眼淚又一點點涔回眼睛中,心卻仿若飛鴻,輕飄飄地飛出,剎那已是關山萬重外,飛向那個我們曾經並肩馳騁的大漠,當日即使後有追兵利箭,我們也是暢快的……

  似乎從極遠處傳來一聲輕嘆,雲姨幽幽道:「去病真的說到做到,不是你,誰都不會娶。」

  晚宴散後,雲姨直送我到宮門口。霍去病已經等在馬車旁,隔著絡繹不絕的人群馬車,兩人凝視著彼此。

  我心中滾滾,淚意闌珊,今夕何夕,竟恍若隔世。

  雲姨一言未發,靜悄悄地轉身離去。

  我收起心中諸般情緒,跳著向他揮揮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快步向他跑去。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直接撲到他懷中,抱著他的腰,悄聲嚷道:「宮裡的菜不好吃,我沒有吃飽。趕緊回家,再讓廚子做點好吃的給我。」

  霍去病緊緊地摟住我,也笑起來,原本神情凝如黑夜,剎那又變回了往日的那個朝陽男兒,「我們這就回家。」

  身側經過的官員,怕惹事的都不敢多看,撇過頭匆匆離去,一眾平日敢於議事的文官都露了不屑之色,有人用似乎極低卻又偏偏讓眾人能聽到的聲音哼道:「大庭廣眾下,成何體統?」只有金日磾面上雖沒什麼表情,眼中卻全是笑意和溫暖。

  霍去病臉色一冷,看向說話的人,那人立即畏懼地縮了縮身子,繼而又一副絕對不會怕你的樣子。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笑向他皺了皺鼻子,也用讓大家隱約可聞的聲音道:「不知道哪裡跑來的瘋狗,四處亂吠。人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總不能再去回咬畜生,姑且由得畜生去叫吧!我們也聽個樂子。」說著還故意做了個傾聽的表情。那人想開口,可一說話不是表明自己是逗我們樂的畜生嗎?他悻悻地閉嘴瞪著我。

  霍去病笑著輕點了下我的額頭,牽著我上車離去。我微挑了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又趕緊放下簾子。霍去病問道:「日磾已經認出你了?」

  「他很謹慎,只看了我一會就走開了。」

  霍去病攬我靠在他肩頭,「就衝他這份對你的愛護之心,我也該請他喝一次酒。」

  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跡,臉色一變,立即將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隻手拽了出來,「你……這是……」他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裡。

  我笑了笑,想要解釋,可卻找不到合適的藉口,其實有藉口也瞞不過他,遂只是望著他笑,示意他不必介懷。霍去病默默看著我,眼中都是痛楚和自責,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笑容,一低頭吻在了我的掌上,唇沿著傷口輕輕地,一遍遍地滑過。

  去病,有你如此待我,我不委屈。

  ★★★★★★★★★★

  「玉兒,有位夫人要見你。」紅姑神色透著緊張,惹得我也不敢輕視,「誰?」紅姑道:「是……是陳夫人。」

  我愣了一瞬,明白過來。這兩日一直待在霍府,沒有回過園子,今日剛進門,衛少兒就登門造訪,看來她對我行蹤很清楚,也刻意不想讓霍去病知道。

  我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側頭對紅姑說:「請陳夫人來這裡吧!外面人多口雜不好說話。」

  紅姑卻沒有立即走,看了我一會,方道:「小玉,宮裡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一二,霍將軍為什麼不肯接受皇上賜給他的府邸,還說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們聽了,雖然很是景仰他的志氣,可匈奴哪裡能那麼快殺光?難道只要匈奴存在一日,他就不娶妻生子嗎?衛青大將軍已經有三個兒子,妻子都已經換過兩位,還有一位是公主,可也沒見衛青大將軍就不能上沙場打匈奴了。」

  我還沒有回答她的話,就看見心硯滿臉委屈地帶著一個中年美婦走進院子。中年美婦微含著一絲笑,看向我,「你就是金玉吧?紅姑遲遲未出來,我怕你不肯見我,就自作主張了。」

  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怠慢您了,本就想請您到這邊說話,比較清靜。」紅姑和心硯都向衛少兒行了一禮後,靜靜退出。

  衛少兒隨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斂去了笑意,「我不想拐彎抹角就直話直說了。若有什麼讓姑娘不舒服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我微微笑著點點頭,一個人的份量足夠重時,自然令他人說話時存了敬重和小心,在這長安城中,我不過一介孤女,不包涵也得包涵,不如做到面上大方。

  「公孫敖曾對我說,你行事不知輕重,一個狐媚子而已,去病在軍中行事不檢點,你不但不勸,反倒笑看。我聽了心中很不舒服,雖然沒有指望去病娶一個多麼賢德的女子,可至少要知道行事謹慎,懂得進退,朝中對去病多有罵聲,我這個做母親的聽了很難受。我問過皇后娘娘的意思,出我意料,娘娘竟然很是偏幫你,一再叮囑我們不許為難你。能讓妹妹看上的人,應該不儘是公孫敖所想的那樣。所以今日我來,只是作為一個母親,想心平氣和地和你說幾句。」衛少兒一面說話,一面查看著我的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禮,「夫人請講,金玉洗耳恭聽。」

  她面上忽閃過幾絲黯然,「去病的身世,你應該都知道。既然當年我做了,我也不怕提,我未嫁人就生下了他,他出生未久,他父親就娶了別人。去病在公主府,半跟在他舅父身邊長大。其實去病心中一直很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可你如今讓他……」她苦笑著搖搖頭,「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已經不是孝順不孝順的事情,長安城中二十歲的男子有幾個還膝下猶空?金玉,我今日來,只是作為去病的母親,請你再仔細考慮一下。如果……」她盯著我道,「如果你能離開去病,我感激不盡。」

  我沈默地盯著地面,如果是別人,我可以不管對方說什麼都置之不理。可這個女子是去病的母親,沒有她就沒有去病,是他的母親在這裡殷殷請求我的離去,心一寸寸地抽痛,可面上不敢洩漏絲毫。

  衛少兒等了半晌,看我依舊只是垂頭立著,「金玉,我也曾年少輕狂過,不是不懂你們,可是人總是要學會向現實低頭……」

  門「咣當」一聲被大力推開,霍去病大步衝進院子,眼光在我和衛少兒臉上掃了一圈,俯身給母親行禮問安,「母親怎麼在這裡?」

  衛少兒看向我,眼中幾分厭惡,「我從沒有見過金玉,所以來看看她。」

  霍去病道:「母親想要見玉兒,和我說一聲就行,我自會帶著玉兒去拜見母親。」

  衛少兒訕訕地頓在那裡,一時沒有妥帖的言詞,我忙笑著介面:「夫人正和我說長安城新近流行的髮髻,難道你也想一塊探討一下?」霍去病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衛少兒,衛少兒點了下頭,「我們女子總有些私房話說的。出來得久了,我要回去了。」

  霍去病隨在衛少兒身側向外行去,側頭對我道:「我先送母親回府。」

  雖已是冬天,陽光仍舊明麗,洋洋灑灑地落滿庭院,可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心只陣陣發涼。

  「玉兒,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臉色這麼蒼白?」紅姑扶著我問,我搖搖頭,「你派人通知的去病?」紅姑輕嘆口氣,「陳夫人這麼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園子中,真有什麼事情,你為了霍將軍也肯定只能受著,我怕你吃虧,所以她一進園子,就暗地派人去霍府了。」

  我強笑道:「陳夫人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我能吃什麼虧?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千萬不要再驚動去病了,我自己能應付。」衛少兒誤以為是我拖延著不見她,暗中卻通知了霍去病,對我的厭惡又深了幾分。

  紅姑遲疑了一瞬,無奈地點點頭。

  紅姑扶我進屋後,倒了杯熱茶遞給我,「玉兒,你知道嗎?石舫分家了。」

  我顧不上喝茶,立即問:「怎麼回事?」

  紅姑回道:「石舫的藥材生意交給了石風和石天照,玉石生意給了石雨,其餘的生意分別給了石雷、石電。而且他們幾個人也都改回了自己的本姓,前兩日石電,如今叫章電,來說要買我們的歌舞坊,說他自己打算做歌舞坊生意。他年紀不過十五六,卻行事老練,應對得體,開得價錢也很公允,所以我琢磨著,如果你仍舊打算把其餘歌舞坊出售了,倒是可以考慮賣給他。」

  我愣愣發呆,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這麼大的變故?」

  紅姑道:「這段日子長安城內的商人估計人人嘴裡都這麼念叨,幾日間,長安城內最有勢力的石舫就要分崩離析。你不知道因為石舫,長安城內的玉石一夜之間價錢就翻了兩倍,因為人人都怕陳雨經營不好。藥材也是一直在漲,但陸風身邊因為有石舫以前的三大掌櫃之一石天照,在其全力周旋下,才勉強壓制住藥材價格的升幅。如今看風、雨、雷、電四人行事的樣子,的確是有怨,爭起生意都不彼此客氣,互相也再不照應對方。外面傳聞是因為九爺身體不好,再難獨力支撐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懷鬼胎導致。玉兒,你看我們是否應該找個機會去看看九爺?」

  我心內如火一般的煎熬,他竟然說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棄家族多年的經營。突然想到這個分配有遺漏,急問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麼沒有他們的生意?」

  紅姑搖搖頭,「不知道,聽聞好像是爭錢財分配時,他們內部出了矛盾,石謹言是個缺心眼的人,被其餘幾人算計了,負氣下離開了長安城,石慎行和他如親兄弟一般,傷心失望下也舉家遷徙離開了長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舉家離開了長安城?看樣子是不會再返來,他們能到哪裡去?紅姑問:「我們賣嗎?」

  我愣了一會,緩緩道:「就賣給章電吧!歌舞坊的姑娘跟著他,我還比較放心一些。」

  紅姑點點頭,頗有些留念地環顧著四周,忽地道:「我從很小就住在這裡了,我想把我們自己住的這個後園子留下,只把前面的園子賣給章電,砌兩道圍牆隔開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面的屋宇已經足夠,價錢要低一些,章電應該也不會反對,我也在這裡住習慣了,一日不離開長安倒也懶得再動。」

  紅姑笑接道:「難道嫁人了,你也還賴在這裡?」話一出口,她立即驚覺,擔心抱歉地叫道,「玉兒……」

  我搖了下頭,「沒事,我不是那麼敏感脆弱的人。」

  紅姑默默出了會兒神,嘆道:「以前總盼著你揀一個高枝去棲,所以看出霍將軍對你有意思;而你對他卻不冷不熱,就一直盼著你有一天能動了心,可以嫁給霍將軍,可現在……我突然覺得你跟著他是吃苦,這個高枝太窄、太高,風又冷又急,四周還有猛禽,你若能嫁一個平常點的人,兩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其實比現在強。」

  我握住紅姑的手,「有你這樣一個姐姐時刻為我操心,我已經比園子裡的大多姑娘都幸福了。我沒有那麼嬌弱,風大風冷對我算不了什麼。」

  紅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離去,石舫對落玉坊諸多照顧,此次的事情外面傳得紛紛擾擾,你要去看看嗎?幫我也給九爺請個安。」

  我轉過頭,輕聲道:「這事我會處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細細碎碎並不大,時斷時續,卻沒完沒了,連著下了四天,屋頂樹梢都積了一層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混著新下的雪,慢慢結成一層冰,常有路人一個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風,如今的陸風瞪著我嚷道。

  我輕聲道:「你怎麼還這麼毛躁的樣子?真不知道你是如何經營生意的。」

  陸風冷笑一聲,「我做生意時自然不是這個樣子,因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過我看你現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計也看不上我這個弟弟。反正我爺爺想見你,你若自己實在不想動,我也只能回去和爺爺說,讓他親自來見你了,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見他,你給個交代,我也好向爺爺說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著窗外依舊簌簌而落的雪,沈默了半晌後,緩緩道:「你先回去吧!我隨後就去石府。」

  想著老人圖熱鬧,愛喜氣,特意揀了件紅色衣裙,讓自己看著精神一些。馬車壓在路上,冰塊碎裂的哢嚓音,聲聲不絕地傳入耳中。這條路我究竟走過多少次?有過歡欣愉悅,有過隱隱期待,也有過傷心絕望,卻第一次如今天這般煎熬痛苦。

  除了小風還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經搬出,本就清靜的石府,越發顯得寂寥。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蕭索。

  我撐著把紅傘,穿著條紅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夠扎眼,白茫茫天地間的一點紅。

  過了前廳,剛到湖邊,眼前突然一亮,沿著湖邊一大片蒼翠,在白雪襯托下越發綠得活潑可喜。石舫何時在湖邊新種了植物?不禁多看了兩眼,心頭一痛,剎那間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個人告訴我金銀花的別名叫忍冬,因為它冬天也是翠綠,他不肯說出另一個名字,也沒有答應陪我賞花。現在這湖邊的鴛鴦藤,又是誰為誰種?

  世界靜寂到無聲,雪花落在傘面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在鴛鴦藤前默默站立著,當年心事早已成空。淚一滴滴打落在鴛鴦藤的葉子上,葉子一起一伏間,水珠又在積雪上砸出一個個小洞。很久後,葉子再不顫動,我抬頭對著前方勉力一笑,保持著自己的笑容,轉身向橋邊走去。

  一個人戴著寬簷青箬笠,穿著燕子綠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釣魚。雪花飄飄揚揚,視線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著應該是天照。遂沒有走橋,撐著紅傘,直接從湖面上過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長一段路,卻走了好一會。

  湖上鑿了一個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釣竿放在架子上,垂釣人雙手攏在蓑衣中,旁邊還擺著一壺酒,很閒適愜意的樣子,「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獨釣,好雅性呢!」

  他聞聲抬頭向我看來,我的笑容立僵,站在當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爺卻笑得暖意融融,了無心事的樣子,輕聲道:「正在等魚兒上鉤,你慢慢走過來,不要嚇跑它們。」

  我呆呆立了一會兒,放輕腳步,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要去看爺爺了。多謝你……你讓小電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經營石舫,隨便怎麼樣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為我,沒有必要。」

  他卻好似沒有聽見我說什麼,只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小胡凳,「坐!」

  我站著沒有動,九爺看了一眼我,「你怎麼還是穿得這麼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塊走吧!」他慢慢收起釣竿,探手取出已經半沒在雪中的枴杖。他剛拿了枴杖站起,卻不料枴杖在冰面上一個打滑,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還握著傘,一手倉皇間又沒有使好力,腳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的直晃蕩身體,兩人搖搖欲墜地勉強支撐著。九爺卻全不關心自己,只一味盯著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枴杖,握住我的胳膊,強拖我入懷,我被他一帶,驚呼聲未出口,兩人已經摔倒在冰上。傘也脫手而去,沿著冰面滾開。

  身子壓著身子,臉對著臉,九爺第一次離我這麼近,我身子一時滾燙,一時冰涼。雪花墜落在我的臉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側頭要避開,他卻毫不退讓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避無可避,帶著哭腔問:「九爺,你究竟想怎麼樣?我們已經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輕搭在我的唇上,笑著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表情,「玉兒,沒有不可能。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手。霍去病對你好,我一定對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帶你離開長安城,我卻可以。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還能給你,所以玉兒,你應該嫁給我……」他嘴邊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卻是堅定不移,「明年夏天,湖邊的鴛鴦藤就會開花,這次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賞花。」

  他說完話,欲移開食指。剛拿起,卻又放下,輕輕地在我唇上撫過,透著不捨和眷戀,漆黑的眼睛變得幾分曖昧不明,緩緩低頭吻向我。

  我一面閃避,一面推他,手卻顫得沒什麼力氣,兩人糾纏在雪地裡。他的唇一時拂過我的臉頰,一時拂過我的額頭,我們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面上打著滾。

  忽聽到身下的冰面輕聲脆響,轉眼間,只看原先釣魚處的窟窿正迅速裂開。我心下大驚,冰面已經再難支撐兩人的重量,情急下只想到絕對不可以讓九爺有事,別的什麼都已忘記。猛地在他脖子間狠命一咬,嘴裡絲絲腥甜,他「哼」了一聲,胳膊上的力氣不覺小了許多,我雙手用力將他送了出去,自己卻被反方向推開,沿著冰面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擊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盡力上浮,可滑溜的冰塊根本無處著力,徹骨的冰寒中,不一會兒胳膊和腿就已不聽使喚。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帶離冰窟窿附近,眼睛中只看到頭頂的一層堅冰,再無逃離的生路。耳中似乎聽到九爺悲傷至極的呼聲,我漸漸發黑的眼前浮過霍去病的笑顏,心中默默道,對不起,對不起,也許公主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剛開始胸中還有脹痛的感覺,可氣憋久了,漸漸地神志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沒有冷,也沒有痛,只是瀰漫著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像要飛起來。

  忽地手被緊緊拽住,一個人抱著我,唇湊到我唇上,緩緩地渡給我一口氣。腦子清醒了幾分,身上又痛起來,勉力睜開眼睛,九爺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輝奕奕,望著我全是暖意,臉孔卻已經被凍得死一般的慘白,胳膊上纏著魚鉤線。他正用力扯著魚線,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魚線一寸寸勒進他的胳膊,鮮血流出,我們的身旁浮起一團團緋紅煙霧。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臉色蒼白中透出青紫,而那個冰窟窿卻依舊離我們遙遠。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憑藉魚線離開,可他注視著我的眼神堅定不變,傳遞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要麼同生,要麼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剛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費了?心中悲傷絕望,再難支撐,神志沉入黑暗,徹底昏厥過去。

  ★★★★★★★★★★

  滿天滿地的雪,整個世界都是冷意颼颼,我卻熱得直流汗,口中也是乾渴難禁,正急得無法可想,忽地清醒過來,才發覺身上攏著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燒得極旺,人像置身蒸籠一般。

  我想坐起,身子卻十分僵硬,難以移動,費了全身力氣,也不過只移動了下胳膊。正趴在榻側打盹的霍去病立即驚醒,一臉狂喜,「你終於醒了。」

  本以為已經見不到他,再看見他的笑容,我心裡又是難受又是高興,啞著嗓子說:「好熱,好渴。」他忙起身倒水給我,攬我靠在他懷中,餵我喝水,「大夫說你凍得不輕,寒毒浸體,一定要好好捂幾日。幸虧你體質好,一場高燒就緩過來了,若換成別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條命。」

  他的聲音也有些啞,我看著他憔悴的面容,眼睛酸澀,「我病了幾日?你一直守在這裡嗎?病總會好的,為什麼自己不好好睡一覺?」

  他輕撫著我的臉頰道:「三日兩夜,我哪裡睡得著?今天早晨你燒退下去後,我才心裡鬆了口氣。」

  我心中惦記著九爺,想問卻不敢問,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來的?」

  我的那點兒心思如何瞞得過霍去病?他沈默了一瞬,若無其事地道:「孟九把釣竿固定在樹幹上,靠著魚線慢慢移到冰面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護衛剛好及時出現,救了你們兩人。孟九貼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傷,失血過多,這兩日也已經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計過一會肯定會來看你。」

  我這才發覺這個房間竟是我以前在竹館的房間,「我……我們怎麼在這裡?」

  霍去病淡淡笑著,「孟九說你凍得不輕,不適合馬車顛簸移動。我請了宮中最好的太醫來,也是這個說辭,所以就只能在這裡先養病。玉兒,你怎麼會失足掉進冰洞裡?」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低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小心。」

  他驀地緊緊抱著我,「玉兒,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發生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面容,沙啞的聲音,我胸中脹痛,只知道拚命點頭。

  門被輕輕地推開,小風推著九爺進來,抬頭瞪了霍去病一眼後,靜悄悄地轉身出去。九爺一隻胳膊包裹得密密實實,斜斜吊在胸前。他面色蒼白,直視著霍去病道:「我要把一下脈。」

  霍去病挪了挪身子,讓開了地方,卻依舊讓我的頭靠在他懷中。九爺盯著霍去病還欲說話,我忙看著他,語帶央求:「先替我看看幾時能好,這樣身子不能動,又這麼熱,實在難受。」

  九爺面上一痛,輕點了下頭,霍去病嘴邊帶了一絲笑意,把我的胳膊從被中拿出,九爺靜靜把了一會脈,又側頭細看我面色。

  我忽覺得霍去病身子輕輕一顫,詫異地看向他,只見他眼睛直直盯著九爺的脖子,那上面一排細細的齒印依舊鮮明。他眼中帶著質疑和不信看向我,我心突突直跳,根本不敢與他對視,倉皇地移開視線。

  霍去病全身僵硬地坐著,他身上傳來絲絲寒意,原本覺得熱的我又覺得冷起來,九爺詫異地伸手欲探一下我的額頭,霍去病的手快速一揮,打開了他的手,冷冷地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我懇求地看著九爺,九爺看我面色難看,眼中帶了憐惜不忍,猶豫一瞬,淡淡道:「寒氣已經去得差不多,找一輛馬車,多鋪幾層被子,應該可以送玉兒回去了。」

  霍去病剛把我抱上馬車,就猛地一口咬在我脖子上,鮮血涔出。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發地忍受著脖子上的痛楚和心上的痛楚。他驀地抬頭看向我,染了我的血的唇像火一般燃燒著,眼中也是熊熊怒火。

  他定定地盯著我,似乎在向我索求著一個否定、一個表白、一個承諾,我眼中淚意上湧,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眼中有痛、有怒、有傷,一低頭粗暴地吻上我的唇,用舌頭撬開我的嘴,鮮血在兩人唇舌間瀰漫開,血氣中絲絲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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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13: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吵架

  因為那日失足落水,讓我久病在床,霍去病為了多陪我,幾乎日日都逗留在我這邊。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一些東西,儘量多給彼此一點快樂,而把不快藏了起來。似乎他唯一需要擔心的事情就是我如何養好病,而病的原因我們都忘記了,至少都裝作忘記了。

  靜臥了半個多月,新年到時,終於可以自如活動。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感覺整個臉圓了一圈,我用手從下巴往上掬著自己的臉,果然肥嘟嘟,「本來為新年做的裙子要穿不了了。」

  心硯在一旁掩著嘴偷笑,「怎麼可能不胖?霍將軍整天像餵……」我瞪了她一眼,手在脖子上橫著劃了一下,佯裝威脅道:「你們和紅姑私下偷偷說,我不管,可若當著我的面敢說出那個字,我就殺無赦。」

  「這可不是奴婢說的,是紅姑說的,霍將軍如今不像將軍,倒像養豬的,整天就說『玉兒今天吃什麼了?』『吃了多少?』『應該再燉些補品。』」心硯吐吐舌頭,一邊拿腔拿調地說著,一邊笑著跑出屋子,恰恰撞在正要進門的霍去病身上,她神色立變,駭地立即跪在地上頻頻磕頭。我本站起身想收拾她,看見此,不禁鼓掌大笑,「惡人自有惡人磨,活該!」

  霍去病淡淡掃了心硯一眼,沒有理會她,只朝我笑道:「你猜猜我帶誰來看你了?」

  我側頭想了一瞬,心中狂喜,「日磾?」

  霍去病輕頷下首,回身挑起簾子,「貴客請進!有人見了我一點反應沒有,一聽是你,兩隻眼睛簡直要發光。」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對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的心硯吩咐:「讓廚房做些好吃的來,嗯……問紅姑還有沒有西域那邊的酒,也拿一些來。」

  日磾披著一件白狐斗篷,緩步而進。我心潮澎湃,卻找不到一句話可以說,只是望著他傻傻地笑,兒時的事情一幕幕從眼前滑過,熱情衝動的於單,嬌俏刁蠻的目達朵,還有少年老成的他。

  日磾也是默默看了我半晌,方笑著點點頭,「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我也笑著點點頭,「能再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原來也只有很高興三個字。

  霍去病斜斜靠在榻上,「你們兩個就打算這麼站著說話嗎?」日磾笑著解下斗篷,隨手擱在霍去病的黑貂斗篷旁,也坐到了榻上。

  我幫著心硯擺置好酒菜後,霍去病拖我坐到他身側,一手還半搭在我腰上。因為日磾在,我有些不好意思,搖了下身子把他的手晃掉,日磾搖頭而笑,對霍去病道:「我第一次看見她臉紅,看來霍將軍可不止會打仗,竟然把這麼刁蠻的丫頭都降服了。」

  霍去病竟然難得的有些赧然,低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隨手拿了一個大茶杯放在日磾面前,倒滿酒,「一見面就說我壞話,罰你喝這一大盅酒。」

  日磾毫不推辭,端起酒,一口氣灌下,盯著我說了句「對不起」。我怔了一下,搖搖頭,「不用說這個,當年的事情,你根本出不上力。」

  日磾笑著,笑容卻有些慘澹,自己又給自己倒滿了酒,「你知道嗎?目達朵已經嫁給了伊稚斜。」

  我手中把玩著一個空酒杯,「我見過他們,我還不小心射了目達朵一箭。」

  日磾一驚,繼而又露了釋然之色,「難怪!原來如此!傳聞說追殺霍將軍時受的傷,沒有想到是你傷的她。伊稚斜因為你……」日磾瞟了眼霍去病,「……和於單,這些年對我和目達朵都很眷顧,尤其是對目達朵,極其呵護。目達朵以前不懂,只是一心一意地跟著伊稚斜,懂了之後,我看她心裡很痛苦。不過這次受傷後,伊稚斜對她倒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原來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目達朵既然沒死,我們之間彼此再不相欠,小時的情分也就此一筆勾銷,從此後我們再無半點關係,他們的事情我也不關心,我打斷了日磾的話,「伊稚斜為什麼要殺你父王和渾邪王?」

  日磾默默發了會呆,「你既然見過他,有沒有感覺到他和以前的不一樣?」

  「他……他比以前少了幾分容人之量,他以前其實行事也很狠辣,可現在卻多了幾分陰狠,疑心也很重。當時他身邊的一個貼身護衛說了假話,我們都沒有懷疑到,可他卻見微察著,可見根本沒有真正相信過身邊的人,而且絕不原諒。」

  日磾點了下頭,「他擁兵自立為王後,性格中最重要的一個變化就是不再相信人,總是擔心他的手下會有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出現。懷疑得久了,連我們自己都開始覺得似乎背叛他是遲早的事情。」日磾長嘆口氣,「對做臣子的人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跟著一個猜忌心重的皇帝。伊稚斜雄才大略,其實我們都很服他,卻因為他的疑心,個個王爺都活得膽顫心驚,行事畏縮。」

  霍去病笑道:「猜忌疑心是做皇帝的通病,只不過所謂的明君能把疑心控制在合理範圍之內,用帝王術均衡牽制各方的勢力,而有人卻會有些失控。我倒覺得伊稚斜雖有些過了,但還好。漢人有句古話『名不正,言不順』,伊稚斜吃虧就吃在這個『名不正,言不順』了。匈奴如今各個藩國的王爺和伊稚斜的尷尬關係,他們自己也要負擔一部分責任,如果當初是於單繼位,他們都必須服從,而伊稚斜如此繼位,他們肯定從心裡一直對伊稚斜存了觀望的態度。伊稚斜做得好了,那是應該,誰叫你搶了位置來?伊稚斜稍有紕漏,那免不了想想先王如何如何,如果太子繼位又如何如何。這些心思,精明如伊稚斜肯定都能察覺,你讓他如何沒有氣?」

  「沒有想到為單于辯解的不是我們匈奴人,竟然是大將軍,單于若聽到這些話,肯定會為有大將軍這樣的對手而大飲一杯,知己朋友固然難求,可旗鼓相當、惺惺相惜的敵人更是難遇。」日磾大喝了一口酒,半是激昂半是悲傷,「文有東方朔、司馬相如、司馬遷等人,武有衛大將軍和霍大將軍,還有眼光長遠、雄才偉略的皇上,必將會有一個臣服四海、威名遠播的大漢王朝出現。」日磾對著霍去病遙遙敬了杯酒,「你就是這個大漢王朝的締造者之一,而你我……」日磾笑著與我碰了下茶杯,「……有幸作為見證者,親眼看這段一定會被濃墨重彩書寫的歷史發生已經足夠福分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霍去病和日磾雖然酒量很好,可也都有了幾分醉意。日磾準備離去,我拿了他的白狐斗篷遞給他。要出門時,雖然我說著不冷,可霍去病還是將他的黑貂斗篷強裹到了我身上。

  日磾腳步有些不穩,搖晃著身子,拍了拍霍去病的肩,「玉謹就交給你了。她吃了不少苦,你……你要好好待她。」霍去病也是腳步虛浮,笑得嘴咧到耳朵邊,「沒問題,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我哼道:「你們兩個有沒有把我看在眼內?竟然自說自話。」兩個人卻全然不理會我,勾肩搭背,自顧笑談,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剛到門口,幾匹馬急急從門前馳過,一眼掃到馬臀上打著的一個蒼狼烙印,只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日磾「咦」了一聲,「怎麼在長安也能看到蒼狼印?」

  我不禁好奇地問:「你也見過?我也覺得眼熟。」

  日磾舌頭有些大,字語不清地說:「這是西域的一個神秘幫派,已經有七八十年的歷史,有傳聞說其實就是西域歷史上最厲害的一幫沙盜的化身,也有說不是,因為有人親眼見蒼狼印的人殺過正在追殺漢朝商人的沙盜,還從沙盜手中救過西域匈奴的商人。眾說紛紜,究竟何等來歷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但蒼狼印所過之處,西域不管富豪權貴還是平民百姓、江湖客都會避讓,可見他們在西域的勢力。」

  我「啊」了一聲,驀地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個印記。當日我請李誠去隴西城中吃雞時,曾見過這個印記,小二還說他們正在找一個年輕姑娘。可當時我就是因為覺得眼熟,所以多看了兩眼,之前我應該也見過……

  冷風吹得酒氣上湧,日磾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車,霍去病的身子也越發搖晃,我再顧不上胡思亂想,先扶住了霍去病。

  目送日磾的馬車離去,一側身卻看見李廣利騎在馬上遙遙看著這邊,霍去病此時正攬著我的腰,頭搭在我的肩上犯酒暈。

  我無可奈何地輕嘆一聲,攙扶著霍去病轉身回去,只希望李廣利不會把這一幕告訴李妍,否則以李妍的心思細密,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情來。

  在園子中走了一段路,心頭忽然一震,蒼狼印、沙盜?九爺說過他的祖父曾是沙盜首領。幾幅畫面快速掠過心頭,我終於想起來我在何處第一次見過這個印記了。月牙泉邊初相逢時,石謹言還曾指著這個印記斥責過我,難怪我下意識地總對這個印記很是留意。

  那當時在隴西酒店聽到他們尋找的年輕姑娘是……是我嗎?九爺那個時候就已經在尋我?如果他當時就能找到我,那一切又會怎麼樣?我們竟然曾經離得那麼近過,近得只是一個窗裡一個窗外,隔窗相望,可終究卻擦肩而過。

  「玉兒,好渴!」霍去病喃喃叫道,我立即收回心神,扶著他加快了腳步,「馬上就到了,你想喝什麼?要煮杯新茶,還是用一些冰在地窖中的果子煮汁?」

  ★★★★★★★★★★

  心思百轉,最後還是沒有去石府給爺爺拜年,只派人送了禮物過去。霍去病長輩多,大清早就出門去拜年。我一個人坐著無聊,想著霍去病幾日前無意看到紅姑在繡香囊,隨口逗我,說什麼我們也算私訂終身,讓我給他繡一個香囊算信物。我沒有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工夫,但閒著也是閒著,就試試吧!想著他意外看到香囊的笑,心裡也透出喜悅來。

  找了各色絲線,又問紅姑要花樣子,紅姑翻找了半晌,才給我送來一個花樣子,是一對並蒂雙舞的金銀花,一金一白,線條簡單,卻風姿動人。紅姑看我盯著花樣子怔怔發呆,笑道:「有心給你找個別的,可是都不好繡,就這個配色簡單,樣子簡單,還好看,適合你這沒什麼繡功的。我可是費了不少心才挑到這個,你要不滿意,我也沒更好的,只能改天請人給你現繪。」

  我搖了下頭,「不用了,就這個吧!」繃好竹圈子,穿好針線,紅姑在一旁教了一會兒後,看我基本已經上手,留我一個人慢慢繡,自己去忙別的事情。

  臨窗而坐,低頭繡一會,再仰頭休息一陣。院外的梅花香隨風而進,甚是好聞。偶有幾聲隱隱地爆竹響,剛開始還老被驚著,待心思慢慢沉入一針一線中,也不怎麼聽得見。

  「看見小玉拿針線可真是稀罕事情。」天照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我立即抬頭望去,看見九爺的一瞬,手中的針不知怎的就刺進了指頭中,心立即一抽。我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把針拔了出來,「九爺、石三哥新年好。」

  九爺凝視著我手中的繡花繃子一言不發,天照看看九爺,又看看我,「你不請我們進去坐一下嗎?就打算這麼和我們隔窗說話?」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擱下手中的東西,笑道:「快請進。」

  天照坐到桌前,也沒有等我招呼,自己就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九爺卻推著輪椅到榻旁,拿起了我的繡繃子,我要搶,卻已來不及。他看到花樣子,猛地抬頭盯向我,「你……你是給自己繡的嗎?」

  我沈默著沒有回答,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眼中諸般情緒,低頭看著才繡了一點的金花,嘴邊浮了一絲慘澹的笑。

  他忽地看見絲綢一角處的一抹血紅,愣了一瞬,手指輕摸過那處血跡,臉色又慢慢恢復了幾分,抬頭盯向我,眼光炯炯,「指頭還在流血嗎?給我看一下。」一面說著,一面推著輪椅就要過來,我忙退後幾步,把手藏在身後,「只留了那麼幾滴血,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笑著把繡花繃子放回榻上,「我正想要一個香囊,難得你願意拿針線,有空時幫我繡一個。」

  我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要喝茶嗎?」

  九爺道:「不用了,我們來看看你,稍坐一下就走,另外幫小風的爺爺傳個話,多謝你的禮品,讓你有時間去看看他。」

  我輕輕「嗯」了一聲,九爺笑著,似真似假地說:「如果你是因為我不肯去石府,我可以事先迴避。」

  送走九爺和天照,人卻再沒有精神繡花,趴在窗臺上,腦中一片空白。

  窗角處落了些許灰塵,不禁伸手抹了一下,灰塵立即就被擦乾淨。我苦嘆著想,如果我的心也可以像這樣,決定留下誰就留下誰,把另一個徹底抹去,該多好!我可以盡力約束自己的行為,可心,原來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它喜歡上一個人時,不會徵詢你的同意;而何時才能忘記,也不會告訴你。

  天照匆匆走進院子,我詫異地看向他身後,他道:「九爺沒有來,也不知道我過來。」

  我緩緩站起身,「你要說什麼?如果是想勸我的話,就不要講了。」

  天照道:「我沒有想勸你什麼,當年你如何對九爺我們都看在眼裡,今日不管你怎麼選擇,我們都不會有怨言,只能說九爺沒福。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你可知道,你離開長安城的當天,九爺就開始找你?」

  我又是酸楚又是悵然,「以前不知道,前兩天知道了,我曾見過蒼狼印,九爺是派他們找我的嗎?」

  天照點了下頭,「當時何止蒼狼印在找你,西域的殺手組織,大漠裡的沙盜,甚至樓蘭、龜茲等國的王室都在幫忙尋找,可你卻徹底失蹤了。」

  我苦笑起來,你們怎麼都不可能想到我竟然被抓到大漢朝的軍營裡當兵去了,我壓根就沒有去西域,倒是跟著軍隊去了趟匈奴;你們在西域有再多的人手,又怎麼能找得到一個沒有在西域的人?那封留給霍去病的信誤導了九爺。

  天照道:「你出長安城後的一路行蹤,我們都查到了,可查到涼州客棧,線索一下就斷了,四處詢問打聽都沒有任何消息。九爺為此特地上霍府求見霍府管家,九爺從沒有求過任何人,就是當年石舫境況那麼慘,九爺也沒有去哀求過漢朝天子,一個還算他舅父的人。可他第一次求的人居然是霍府的一個管家。九爺問陳管家霍將軍是否找過你,求陳管家如果霍將軍找到你,務必告訴他一聲你的行蹤,或者如果你不願意讓他知道,也請務必轉告你他願意陪你賞花,不管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你回來。」天照冷哼一聲,「你可猜到霍府的管家如何回答的九爺?我不想再重複當日的羞辱了,那樣的羞辱這輩子受了三次已是足夠。」

  當日在隴西軍營,隔簾聽到的話語今日終於明白了,也明白為何聽著聽著那個兵士的聲音就突然小得我聽不見,霍去病肯定是示意他噤聲了。

  「後來霍將軍回長安後,九爺又去見了一次霍將軍,霍將軍對九爺倒很是客氣,但問起你的行蹤時,霍將軍卻只說不知道。九爺是朗月清風般的人,行事可對天地,即使如今的狀況,也不願背後中傷他人。他只覺得是他虧欠了你,這一切是老天對他當日沒有對你坦誠相待,沒有好好珍惜你的懲罰。可我卻顧不了那麼多,只想讓你知道事情的全部,對你對九爺都公平一些,霍將軍是個奇男子,上了戰場是鐵骨將軍,下了戰場又是柔情男兒,是個鐵骨柔腸的真英雄、真豪傑。不管你最後選擇誰,我都會真心為你高興。」

  天照一番話說完,立即轉身離去,只留下我怔怔立在風中。

  過了晚飯時間很久,天早已黑透時,霍去病方臉帶倦色地回來,看到心硯正在撤碟子,詫異地問:「怎麼現在才吃完飯?」

  我沈默著沒有說話,心硯卻俯下身子恭敬地行了個禮,嘴快地說:「根本就沒有吃,奴婢怎麼端上來的,依舊怎麼端下去。」

  我淡淡道:「心硯,東西收拾完就下去。」心硯瞅了我一眼,撅起了嘴,手下動作卻快了許多,不一會就收拾乾淨,退出了屋子。

  霍去病笑著偎到我身側,「怎麼了?嫌我回來晚了嗎?」他雖然笑著,可眉眼之間卻帶著悒鬱。

  我問:「你的長輩給你訓話了?」

  他道:「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會處理妥當。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不好好吃飯?」

  看到他眉眼間的悒鬱,幾絲心疼,我吞下了一直徘徊在嘴邊的話,搖了搖頭,「沒什麼,下午吃了些油炸果子,又沒怎麼活動,不餓也就沒有吃。」

  他起身脫大氅,換衣服,「那等餓了再吃吧!」忽然瞥到櫃子中的針線籮筐,驚詫地問:「你怎麼擺弄這個了?」拿著繡花繃子,細看了好一會,眉眼間滿是笑,「是給我繡的嗎?怎麼……手刺破了嗎?」

  他幾步走到我身旁,撩起我的衣袖就要看我的手,我用力把袖子拽回,撇過頭,「不是給你繡的,是給我自己繡的。」

  他呆了一瞬,坐到我身旁,強把我的頭扭過去對著他,「究竟怎麼了?玉兒,如果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和我吵,可以直接罵我,可是不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生氣,夫妻之間難道不該坦誠以對嗎?」

  「誰是你的妻子了?」一時嘴快,說完後看到他眼中掠過的傷痛,心中也是一痛,立即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對不起。」

  他苦澀地笑著,「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我不能娶你,可又不明不白地留著你。」

  我道:「名分的事情我既在乎,又不在乎。我並不是為此事而難過,我只是想問你,你真的對我做到坦誠相待了嗎?」

  他挑眉一笑,自信滿滿,「當然!」

  我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他眉頭慢慢皺起來,凝神想了一會,臉色驀地冷下去,「你去見過孟九了?」他冷哼一聲,「如果你指的是涼州客棧的事情,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他既然不喜歡你,何必一直招惹你?你一再給他機會,他有什麼事情非要等你離開後才想起來?」

  我沒有想到,他居然一絲愧疚也無,本來對他的一些心疼蕩然無存,火氣全冒了出來,「霍去病,你為了你的一己私心,又是欺壓羞辱人,又是藏匿消息,竟然行事如此卑劣!」

  他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眼中全是痛,定定看了會我,忽地大笑起來,「你為了他,你……」他一面搖頭,一面笑,「我在你眼中算什麼呢?是!我是有私心,我唯一的私心就是不想讓他再傷害你,只想讓你忘記過去的不愉快,不再和過去糾纏,我的私心就是要你能開心。」

  他猛地一轉身,大步向外行去,身影迅速融入漆黑夜色中消失不見。剎那間,屋中的燭火似乎都暗淡下來。

  明明是他的錯,怎麼全變成我的錯了?我拿起繡花繃子砸向地上,腳剛要踏上那朵才開始繡的鴛鴦花,卻又遲疑了,身子一軟,坐倒在榻上,心如黃連一般苦。藤纏蔓糾,我們究竟誰牽絆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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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生病

  幾日過去,霍去病都未出現,紅姑和心硯幾個丫頭都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紅姑試探地問了我幾次,我卻一個字都不肯說,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起來,人人都話說得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彼此影響,到最後丫頭們相見時,索性都用眼色對話,你拋我一個飛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來一回,意蘊豐富。我是看不懂她們在說什麼,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懂得對方的意思的。

  我指了指送飯的丫頭心蘭和心硯之間的「眉飛色舞」,問紅姑:「你看得懂她們在說什麼嗎?」

  紅姑說:「這有什麼看不懂的?心蘭疑問地看著心硯,是問『今天你吃了嗎?』心硯搖搖頭,『沒吃。』心蘭皺著眉頭搖搖頭,『我也沒吃,好餓!』心硯偷偷瞟了你一眼後,對心蘭點點頭,『待會我們背著玉娘,偷偷一塊吃吧!』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表示同意。」

  我一口茶水全噴到了地上,一面咳嗽著,一面笑道:「紅姑,看來你剛才進屋時和心硯的幾個眼神交換也是在問彼此吃了沒有,相約著待會一塊吃?」

  紅姑氣定神閒地抿了幾口茶,「我問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嗎?』而是『今天你喝了嗎?』」

  我拿了絹帕擦嘴,「你就胡扯八道吧!」

  紅姑擱下茶盅,「不胡扯八道如何能讓你笑?這幾日臉色那麼難看,你難受,弄得我們一個個也難受。玉兒,何必和自己過不去?明明惦記著人家,心事重重的樣子,為什麼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心硯挑起簾子,進來回道:「玉娘,霍將軍府上的管家想見你。」

  紅姑立即道:「快請進來。」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來了,我也鬆口氣了。再這麼壓抑下去,你們二位挺得住,我卻挺不住了。」

  陳叔一進來,二話不說,就要給我下跪,不好去攙扶他,我只能跳著閃避開,「陳叔,你有話好好說。這個樣子我可受不住。」

  陳叔仍是跪了下來,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當時石舫的孟九爺上門問我關於姑娘的事情,一連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擋了回去,也的確……的確給了對方臉色看。少爺雖命人扣下了馬車行的車伕,又封鎖了涼州客棧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許洩漏你的行蹤,卻絕對沒有讓我為難孟九爺。少爺為人心高氣傲,又是個護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釋,也不願辯白。老奴卻不能眼看著你們二人因為我當日行事差池而逐漸生分。」

  我一口氣堵在心頭,艱澀地問:「陳叔,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如今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樂嗎?」

  陳叔默默無言,一轉身子朝我磕了三個頭,我雖然盡力閃避,仍然受了他一個,「你起來吧!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不管打罰都挽不回什麼。你若想說話,就起來說,我沒那習慣聽一個跪著的人說話。」

  陳叔仍然跪著沒有動,半天都一句話沒有,我納悶地盯著他,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似乎正在會聚勇氣,方可說出下面的話,「少爺昨日早上出去騎馬,突然摔下了馬,至今昏迷未醒。」

  話裡的內容太過詭異,我聽到了,心卻好像拒絕接受,明白不過來,「什麼?你說什麼?」

  陳叔穩著聲音說:「宮裡的太醫已經換了好幾撥,卻依舊束手無策。平日一個個都是一副扁鵲再生的樣子,爭起名頭來互不相讓,可真有了病,一個兩個又都你推著我,我推著你。宮裡已經亂鬨哄一片,皇上氣怒之下,只想把那幫廢物點心們都殺了才解恨。若殺了他們能叫醒少爺,砍上一百個腦袋也沒什麼,只是現在還得靠著他們救命。」

  我終於聽懂了幾分他的話,剎那間仿若天塌了下來,震驚慌亂懼怕後悔諸般情緒翻滾在心間,顧不上理他,抬腳就向外衝去。陳叔趕在我身後,一連聲地叫:「玉姑娘,你慢一點,還有話沒有說完。」

  看到門口停的馬車正好是霍府的,隔著老遠,我已經腳下使力,縱躍上了馬車,「立即回府。」

  遠處陳叔大叫道:「等一下。」車伕遲疑著沒有動,我搶過馬鞭想要自己驅車,陳叔嚷著:「玉姑娘,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聽聞石舫的孟九爺懂醫術,我的意思是……」

  我這才明白他先前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頭地道歉,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陳叔跑到馬車前,一面喘著氣,一面說:「請大夫不同別的,即使強請了來,人家若不肯盡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討厭我這樣繞著彎子說話,可我也是真的覺得羞愧,不把話說清楚,實在難開口。如果孟九爺能把少爺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腦袋賠罪,我絕不眨一下眼睛。」

  我氣道:「你太小看九爺了!」心裡火燒一般地想見去病,卻只能強壓下去,把鞭子遞迴給車伕,「去石府。」

  陳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著你們。」

  九爺正在案前看書,抬頭看到我時,手中的竹簡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臉不能相信的驚喜,黑寶石般的眸子光彩熠熠,「玉兒,我等了很久,你終於肯主動再走進竹館。」

  我心中一酸,不敢與他對視,「我來是想請你去替去病看病,他從昨天昏迷到現在,聽說宮裡的太醫都沒有辦法。」

  熠熠光輝剎那暗淡隱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著冷,透著失望,透著傷痛。他什麼都沒有多問,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推著輪椅,向外行去。

  陳叔一直等在府門口,看到九爺時,老臉竟是百年難見的一紅,低著頭上前行禮,九爺溫和客氣地拱手回禮,陳叔的一張黑臉越發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兩個僕人抬了個竹兜來,九爺詢問地看著陳叔,陳叔訥訥道:「府中不方便輪椅行走,用這個速度能快一點。」

  九爺灑脫一笑,「讓他們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輪椅派人幫忙帶進去,一會還是要用的。」

  陳叔低著頭只知道應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想著不知道當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賠盡小心,一個大老爺們還一再愧得臉紅。我心裡有氣,出言譏諷道:「不知道以前輪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陳叔一言不發,低著頭在前面快走,九爺側了頭看我,眼中藏著的冷意消退了幾分,半晌後,低低說道:「我還以為你心裡只顧著他,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了。」

  剛進屋子,守在榻旁的衛少兒聽到響動,立即衝了過來,見到九爺時,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樹枝,絕望中透著渴望。我卻恰與她相反,連禮也顧不上給她行,就直直撲到了榻旁。

  他靜靜躺在那裡,薄唇緊抿,一對劍眉鎖在一起,似有無限心事。從我認識他起,總覺得他像陽光一樣,任何時候都是充滿生氣、神采飛揚的,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安靜到帶著幾分無助。

  我用指頭輕揉著他的眉間,鼻子酸澀,不知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去病,去病……玉兒在這裡呢!我錯了,不該和你鬥氣。」

  九爺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頭,想要再搭脈,卻仍然不成,轉頭吩咐:「取一盆子冰水來,我淨一下手。」一旁侍立的丫頭立即飛跑出去。九爺在漂浮著冰塊的水中浸了會兒手,用帕子緩緩擦乾,似乎是在借助這個冰冷緩慢的過程,平復著心情。好一會兒後才又將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衛少兒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九爺的神情,仿似透過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爺微閉雙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著呼吸,靜得能聽見盆子裡冰塊融化的聲音。

  時間越久,我心中的恐懼越強烈,為什麼需要這麼長時間?九爺的面色平靜如水,一絲波紋沒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麼。九爺收起了手,我緊盯著他,聲音裡有哀求有恐懼,「他不會有事,是嗎?」

  九爺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處即使有驚濤駭浪,到了井口卻風平浪靜,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沈默了一瞬,重重點了下頭,「他不會有事,我一定會設法讓他醒來。」我一直立在針尖上的心,方又緩緩擱回了原處。

  他細細察看著霍去病的臉色,耳朵又貼在霍去病胸口靜靜聽了好一會,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問道:「太醫怎麼說?」

  陳叔扭頭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上前說道:「我們幾人診看後,都沒有定論,心脈雖弱,卻仍很有規律。本來可以用藥石刺激一下,先盡力把將軍喚醒後再做下一步調理。但將軍的症狀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開口,仍然能把湯藥慢慢灌下去,可將軍卻拒不受藥,難以送下,針灸又沒有效果,所以我們翻遍了醫書,也還沒有妥當的方法。」

  九爺點了下頭,側頭對衛少兒道:「霍將軍是心氣鬱結,本來沒有什麼,可這引發了他在戰場上累積下的內氣不調的隱症;偏偏霍將軍不同於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剛強,霍將軍在昏迷落馬前一瞬,應該自保意識很強烈,所以導致現在拒絕外界未經過他同意強行灌入的藥。夫人,太醫們的醫術毋庸置疑,他們既然諸般方法都已經試過,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過……」

  衛少兒太過焦急,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不過什麼?」

  「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下,但這個方法我也只是閒時琢磨病例時的一個想法,還沒有真正用過。」

  衛少兒忙道:「先生請講!」

  九爺道:「人有五竅,口只是其中一個,皮膚也和五臟相通,藥效不能通過嘴巴進入五臟,不妨考慮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將軍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閉屋中,四周以藥草氣熏。」

  衛少兒扭頭看向太醫們,太醫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說道:「藥氣蒸熏,勢必屋子會很熱,從醫理來說,對迷症的病人實在不好,有可能會加重病勢。但聽著卻的確不失一個讓藥效進入血脈和五臟的法子。還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衛少兒恨恨地瞪了他們一眼,看著霍去病,面色猶豫,半晌仍舊沒有拿定主意。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都唯恐萬一有什麼事承擔不起後果。衛少兒求助地看向夫君陳掌,不是自己的骨肉,畢竟隔著一層,陳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卻只模稜兩可地說了句:「我聽從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衛少兒行禮,「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衛少兒聲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發重了呢?」

  我道:「九爺說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衛少兒仍然猶豫著拿不定主意,我心裡越來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麼人呢?到了此刻才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只能哀求地看著衛少兒。

  九爺的眼中滿是憐惜,他忽地對一直沈默地坐在一旁的衛青行禮,「不知道衛大將軍的意下如何?」

  惜言如金的衛青沒有想到九爺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細細打量了九爺兩眼,「二姐,事情到此,別無他法,只能冒一點險了,就讓孟先生下藥吧!皇上對去病極其重視,孟先生絕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決定。」

  衛少兒點了下頭,終於同意。

  不愧是連劉徹都無可奈何的衛大將軍,一句話裡綿中藏刀,該做的決定做了,該撇清的責任也都撇清了,該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爺仔細叮囑著陳叔所要準備的事項,當小屋子的門緩緩關閉後,我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門。

  從天仍亮著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裡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九爺隔很久才喚一聲「冰塊」,僕人們便源源不絕地把冰送進去。

  衛少兒唇上血色全無,我走到她身側,想握她的手,她猶豫了下後,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涼如寒冰,可我們握住彼此時,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這一瞬,在這麼多人中,我們的痛苦焦慮有幾分相通。

  她越來越緊地拽著我的手,眼神越來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堅定地回視著她,去病會醒。她支撐不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筆直,一瞬不瞬地盯著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九爺面色慘白,嘴唇烏青,見我們都盯著他,手無力地扶著門框,緩緩點了下頭。眾人立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衛少兒幾步衝進屋子,驀地叫道:「怎麼還沒有醒?」

  幾個太醫立即手忙腳亂,全都跑進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爺,卻發現九爺已經暈倒在輪椅上。只有一個中年太醫瞟了眼霍去病身邊圍聚的人,趕到九爺身旁細細查看。

  我的心一半在冰裡一半在火裡,痛楚擔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剛才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沒有留意到九爺已經暈倒,他暈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樣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確已經醒了。孟九公子為了調理霍將軍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時半會霍將軍仍然醒不來,但這次只是睡覺,不是昏迷。」幾個太醫一臉喜色,衛少兒太過高興,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聽到霍去病已經沒有事情,我一半的心總算放下,可另一半卻更加痛起來,九爺垂在輪椅兩側的手白中透著青,我詫異地握起他的手,如握著冰塊,「他怎麼了?」

  中年太醫放下九爺的手,「他的身體本就比常人虛,屋子內濕氣逼人,就是一個正常人待這麼多個時辰都受不住,何況他還要不停用冰塊替霍將軍降體溫,冰寒交加,能撐這麼久真是一個奇蹟。」

  我用力搓著九爺的手,一面不停地對著手呵氣,陳叔對太醫行禮,「還請太醫仔細替孟九爺治療,將軍醒了必有重謝。」

  太醫一擺手道:「為了救他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大夫我第一次見,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盡心。」

  我對陳叔吩咐:「麻煩你準備馬車,我們先送九爺回石府。」

  陳叔看向仍然睡著的霍去病,「將軍醒來時肯定希望第一眼見到的是你。」

  仿若眾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圍滿了人,從太醫到丫頭,還有各位親戚,「我儘量快點回來,現在我在不在都一樣。」

  陳叔看著九爺蒼白的面容,烏青的唇,面上帶了不忍,微微一聲嘆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少爺這邊我們都會盡心照顧。」

  上馬車時,抬竹兜子的僕人想幫忙,我揮了下手,示意他們都讓開,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爺,輕輕躍上了馬車。那個中年太醫跟著上來,讚道:「好功夫。一點都沒有晃到病人的身體。」

  我強擠了一絲笑,「過獎了,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道:「鄙姓張,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當時霍將軍請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過病。」

  「原來早就麻煩過張太醫。」

  他搖了下頭,「孟九爺的醫術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個機會聽聽孟九爺講醫術,我應該多謝姑娘。」

  張太醫親自煎了藥,幫我給九爺灌下,又細心地囑咐過我和天照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才離去。

  我和九爺離開時,九爺還一切正常,回來時卻人事不知,天照倒還罷了,石伯卻明顯不快起來,幾次看著我想說話,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為怕九爺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我一直守在榻側。九爺睡得不太安穩,似乎夢裡也在擔心著什麼,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第一次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輕聲地哼著一首牧歌:

  ……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我反覆地哼唱著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隱隱有淚。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麼先是伊珠在高粱地裡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裡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拂著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頜,似乎在記憶著,留戀著,鐫刻著;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裡面竟似天裂地陷,會聚著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八荒六合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盪。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只化作一個微笑。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無措、恐懼害怕,卻又倔強地緊抿著唇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風斂雲退,海天清闊,卻再也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他強撐著身子往榻裡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的動作先於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著一掌的距離,默默無語地躺著。好一會後,他笑看著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的聲音輕到幾乎不可聞:「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他為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為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著他受苦。」

  我因為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著月亮,巴雅爾伴著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這樣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我剛才唱歌時忍著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忙跳下榻,背著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裡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麼諾言,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著下唇,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身子不停地抖著。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不捨,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鬆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著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復。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顏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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