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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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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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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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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2:23 |只看該作者
第309章 哈薩爾與李邈

    兩個人同時怔住了。

    四野一片寂靜,只剩山風……

    哦,不,還有哈薩爾氣喘吁吁的呼吸聲。

    “邈儿……”

    他喉嚨沙啞得像是缺水,出口僅僅几個字卻是無比艱難,“不必解了,我不想委屈了你。”

    李邈停頓一瞬,許久方才吐出一句話。

    “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解不開他,也就解不了她自己。誰願意在這般冷的懸崖上頭受活罪?這般為自己的行為解釋著,她情不自禁便想到楚七那個始作俑者。

    越想,李邈心底越燥,也越是后悔不已。早知會是如此,她當時就不該答應楚七的要求。她原本以為她只是為了幫助趙樽,算計一下哈薩爾,卻沒有想到她會連自己一並算計。

    小蹄子真是混蛋啊!

    在心里默默對楚七爆了粗,她好受了一些。

    穩住心神,她稍稍挪開一些,低聲道:“繩子的結頭系在這……你別動。”

    能把結頭系在那樣詭異的地方,楚七也真是能人。

    哈薩爾微微闔了闔眼,緩一下呼吸。

    “你試一下,若是不易,便不解了。”

    輕輕“嗯”一下,李邈像是答了,又似是沒有回答。

    她與他一樣,手腳被捆縛著,並不是很方便用嘴解繩。為了適應那個羞躁不堪的繩結高度,她不得不彎曲著身子,蹶著臀,仰著頭,姿勢極為別扭,也極為引誘……再加上她呼吸時發出的熱度透過衣裳傳到哈薩爾的身上,就像有一片輕柔靈活的羽毛在一下下掃過他的心尖……

    想撓、撓不了。想拒,拒不得,想迎,迎不起。

    喉嚨鯁動著,他重重呼吸。

    “邈儿,你……”

    “住嘴,別動!”

    這樣屈著身子,李邈也很難忍。重重的罵了一句,她呵止了他,嘴巴順著繩子的脈絡緩緩移動,終于找到結頭,牙齒往上一咬,開始慢慢拉動……

    若是可以,她真希望是一個活結。

    可很顯然楚七沒有那麼好心,不僅是死結,繩子還綁得極為緊實,結頭深陷在肉里,即便她拼命想要不觸碰那片敏、感之地,卻不得不被動地觸上。

    氣氛古怪的僵持著。

    她窘迫,難堪,別扭,哈薩爾似乎比她更為難耐。

    他無數次深呼吸,也壓不下心里火燒般的念頭。頭顱時而高高仰起,重重呼吸,讓冷風吹清頭腦,時而低下來,看著埋在他腰下的那一顆美麗頭顱,怦怦的心跳無法自抑,急促的呼吸如同在扯風箱,那一時扯緊,一時溫溫的觸感,點燃了他的血液,也在不停焚燒他的自控力。

    “邈儿,你再這般,我受不住了。”

    他沙啞的聲音,帶著几乎崩潰的渴望。

    多年前李邈便與他有過肌膚之親,又怎會不懂他的情緒?尤其是此刻,那繩結深深系著的地方正在澎脹與狼變,讓她解結的動作變得更為艱難。

    紅著臉,為了快些把繩解開,她不想,也不能說半句話。

    “邈儿,別弄了。”

    沒聽見她回答,哈薩爾胸膛上下不停的起伏。

    “你坐下來,坐我身邊,陪我說說話便好。”

    李邈專注的解繩,拼命平息著情緒,不去聽他。

    哈薩爾抽氣一聲,咬牙,身子突地一個哆嗦。

    “邈儿,我,真的快忍不住了。”

    察覺到他顫抖的身子,李邈咬著繩結的嘴巴微微一頓,可考慮一下,她仍然沒有停止,也不再理會他的叫喚,再一次用牙齒咬著繩子輕輕的扯,輕輕的拉,也一次次把酥的麻的令人顫抖的快活,傳遞到哈薩爾的神經里。

    又癢,又麻,又酥,又難受,這樣的感覺不知是折磨還是甜蜜。哈薩爾輕“呵”一聲,實在忍不住了,急促地呼吸几口,激將一般啞著嗓子嗤她。

    “你是在引誘我麼?邈儿。”

    對李邈來說,這一招儿屬實好用。

    她猛地吐掉嘴里的繩子,仰頭看著黑暗里那張並不分明的面孔,冷冷道,“太子殿下想多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風華正茂的樣子?不必自戀了,我對老頭子不感興趣。”

    老頭子?哈薩爾微微一愣。

    想到自個儿尷尬的年齡,想到當年穹窿山上的青澀,再想到如今的處境,他深深的無奈——他與李邈之間,隔著的不僅是几年的歲月,還有几年歲月沉澱出來的長長鴻溝,以及無數理不清的怨氣和恨意。

    長嘆一聲,他道,“是,我老了。”

    這一聲,有些低弱,不像他平素堅毅干練的樣子,聽上去像是有些無助,更帶了一點可憐巴巴的勁儿,“可徐娘半老,都能風韻猶存,我沙漠半老,不也能玉樹臨風麼?”

    當年穹窿山上的沙漠還是有一些貧嘴功夫的,只不過這些年來,沒有了李邈在身邊儿,他整個人變得陰陽怪氣,性子陰鷙了不少,與李邈記憶中的樣子便有了差別與距離。可這一句話帶著那濃濃的自損與揶揄,卻讓她仿佛回到了過去。

    心狠狠一震,她抬頭,重重呼吸一口,軟了聲音。

    “你再忍一忍,很快便好。”

    她一埋頭,哈薩爾便是一陣抽氣。

    “嘶,你這般……分明就是讓我不能忍。”

    說罷,見她仍不理會,一直繼續,他無奈穩住心神,重重呼吸著,迫使自己不低頭,不去看那顆引誘他靈魂的腦袋,也盡管不去想她解繩的動作與自己會產生怎樣奪魄消魂的接觸,只為轉移注意力地低低一笑。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變,總是這般引誘了我,然后又不對我負責任。”

    有嗎?李邈心道:我哪有?

    可她的嘴沒法子說話,也不想說話,便索性不搭理她。

    低頭瞄一眼,哈薩爾趕緊挪開眸子,一個人自說自話。

    “那時候的你,也是這般軸性,不講道理。每次與我置起氣來,不論我說什麼好話哄你,你都不搭理我,一句話都不說……那時候我便想啊,往后得少惹她生氣,若不然哪一天真是氣傷心了,離開了,我可怎生辦才好?”

    興許是說到往事,腦子產生了一些觸及心靈的畫面,李邈緊緊擰著眉頭,有些心緒不寧。人一浮躁,便很難專心做事,一旦專不下心來,她嘴巴觸碰的范圍便很容易擴大,也總是身不由己地觸碰上他……

    “喔!”

    又一次碰上,哈薩爾忍不住哆嗦一下,酥得腰眼發麻,身上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身子也不聽腦子使喚似的,不由自主往前一送,扎扎實實地堵上她的嘴。

    李邈愣一下,臉頰像有火在燒。

    猛地抬頭吐開,她在黑暗中低斥。

    “你做什麼?”

    “我說過,受不住,你別解了。”哈薩爾呼吸很急。

    “你不是說我不講道理的麼?受不住也得受,你便當在受刑好了。我還就不信了,這樣子能比受刑還要難熬。”

    李邈心髒也跳得快,聲音很冷,似是有些不耐煩。哈薩爾身子僵住,不敢再亂動,只能無聲喟嘆。

    “好罷,反正我是不敢招惹你的。”

    “曉得就好。”

    她哼了一聲,那幽幽的聲線里帶了埋怨,似乎還添了一點儿莫名的嬌嗔,便像往日與他鬧小情緒時的樣子,像在生氣,其實並未生氣。

    哈薩爾心里一緊,像被蜜蜂蜇到嘴——痛了,也甜了。

    天色很暗,雖然他看不清她的臉,卻可以從聲音想象得出來,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嘴角一定是輕輕上揚的,眼睛一定是淺眯的,就像那月儿一般,彎彎的,翹翹的,為她添了一絲生動,一絲嫵媚。

    心思活絡了,他突地又有了信心。

    邈儿心里是有他的。

    被澎湃的心潮一卷,他的話也多了起來。

    “邈儿,我知道你心里對我有怨恨。可那些事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也說,我老了……眼看我們熬著熬著就都老了,為什麼不能放下呢?你看我等了你這麼多年,王妃之位空懸以待……再給我一次機會可好?”

    李邈沒有回答,可動作也未停。

    他一直在說,她一直在做。可是隨著她拉扯繩子的動作,溫熱的呼吸和不得已沾上去的唾沫,不僅把他衣袍那一處布料弄得濕濕的,也讓那一處輪廓越來越高,以至于深陷下去的繩結,更加難解。

    “該死的!”

    她不得不暫時放開嘴,撒氣般罵了一句。

    “是,我該死。”哈薩爾趕緊接上。

    “我不是說你。”李邈狠狠瞪他一眼,呼吸也急促得像騎著馬跑了几千里路。

    看著她黑幕中的樣子,哈薩爾老實地“哦”一聲,笑著調侃她,“那照這麼說,你覺得我不該死了?”

    “你死不死與我何干?”李邈恨聲不已,“你再多嘴,我便把你推下去。”

    “你手捆住了,推不了。”

    “難得與你胡攪蠻纏。”

    李邈斥一聲,再次埋下頭去。

    然而,天色實在太過昏暗,她先前放棄了繩結的結頭,便得再一次尋找,再一次循著先前的位置,對于受盡煎熬的哈薩爾來說,也得再一次体驗痛苦的折磨。

    “邈儿,邈儿……”

    他喊著她的名字,那呻吟的聲音几近破碎。

    李邈微微一愣,燒紅了臉。

    莫名的,她有些受不住他那樣的聲音……

    “邈儿……”可他還要一次一次的喊。

    如此一來,解繩的過程就變得更為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她方才尋到了合適的方位。就在她嘴巴酸了,牙齒鈍了,人也几乎快要窒息了的時候,那扎緊的繩結終于被解開了。

    “呼!”

    長吐一口氣,想到自己受的罪,她也不知是恨著夏初七,還是憋氣太久昏了頭,未加思索地便把那折磨了她許久的東西當成了敵人,在刨開繩索的第一時間,便朝它重重咬了一口。

    “啊”一聲,懸崖上傳來哈薩爾的慘叫。

    那樣的地方,被人咬上一口是什麼感受?他痛聲落下,便三兩下松開繩子,來不及去捂傷處,只一彎腰便把軟倒地上的姑娘拉了上來,一個轉身,將她抵在背后的岩石上。

    “咬我,嗯?咬壞了怎麼辦?”

    李邈這會子腦子嗡嗡響著,也覺得自己先前的行為有些荒唐。不過那眨眼之間發生的事,她也回憶不起那一瞬的心里動機。只覺得恨他,恨他,恨不得咬死他……所以她就咬了。

    如今被他追問,她有些詞窮。

    這樣詭異的行為,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合理的借口。

    想不出,她便不想。說不了,她便不說。

    微仰著腦袋,她亂著一頭的青絲,倔强的看著他。

    “就是咬了你,你待怎的?”

    輕“呵”一聲,哈薩爾冷肅的臉頓時軟化,他抬手順了順她糟亂的、汗濕的頭發,低下頭,在她額頭烙下一吻。

    “不怎的,只不過我也要懲罰你,讓你受一次這樣的罪。”

    “嗯?”李邈還似未解。

    哈薩爾深邃的眸,在黑暗中划過一瞬的光華,似笑非笑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常見的壞意與邪惡,“你怎樣給我解開的繩子,我也怎樣給你解。”

    “你——”

    一個字出口,李邈臊紅著臉,氣得雙目圓瞪。

    “你不是有手嗎?”

    “可我喜歡用嘴。”哈薩爾雙手緊緊扼住她的肩膀,俯首在她耳邊,輕輕呵著氣,低低道:“從哪里開始好呢?天太黑了,我看不見,嗯,先研究一下這繩子……”

    “王八蛋!”

    察覺到他滾燙的呼吸在耳邊流連,李邈心悸不已,身子不停地掙扎著,可手腳都被捆住,哪里掙扎得開?那樣子,反倒為他添了几分興趣,搔擺她更為厲害。

    或者說,哈薩爾是豁出去了。

    他不理會她的掙扎與怒罵,一個人猶自發笑道,“說不定繩結也會在那消魂之處,若真如此,我真得多謝表妹了……”

    “我警告你!”李邈感覺到他的身子往下躬,他的嘴唇也順著她的耳廓在往鎖骨滑行,渾身的血液亂竄著,几近崩潰,“你不許亂來,若不然,我殺了你。”

    “殺了我,便殺吧。”

    哈薩爾的嘴順著她身上的繩子在滑,聲音便顯得有些含糊。

    李邈死死咬著牙,威脅他,“你別以為我不敢。”

    聽著她歇斯底里的惱意,哈薩爾突地抬頭看她,目光爍爍,也堅定,“我知道你敢,可你不會。我與你之間,若是連這點默契都沒有,又如何能等待這麼些年?邈儿,我等著你,一直在等。可是我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你卻始終不肯回頭。”

    緩一下,他嘆:“我先前想過,若是你找了旁的男人,能成個家,能得個舒心日子,那我便只是看著你,不會來招惹你。可你看看你如今,男裝加身便是几年,分明是一個嬌俏女儿,非得扮成無欲無求的男子。你說說你這般,是不是讓我更覺罪孽深重?”

    “你如何,與我無關。”

    不理她的生氣,哈薩爾仍是緊緊壓著她的身子。

    他想好了,橫豎都是惹她生氣,不如一次弄個明白。

    “我先前想過,再多給你一些時間,也給自己一些時間。北狄不比南晏,哈拉和林政局不穩,百廢待興,而我與巴根的內斗也一直未停。我不能在這樣的景況下找你,給你添麻煩,還不如等戰事結束,等我掌控了大局,再以皇后之禮迎娶于你,可是邈儿……”

    微微一頓,他的聲音更為嘶啞。

    “是你要來招惹我的,是你讓我提頭來見。我如今提頭來見了,你怎能不收下我的頭?”

    “誰要你的頭了?”想到楚七,李邈還有怒火。

    “不,我今儿便要在這懸崖上,把我的頭給你。”

    “你,無理取鬧!”李邈呼吸急促,聲音帶著一股子羞澀的惱意,“我拿你的頭來做什麼?你趕緊解開我,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從此不要糾纏……”

    “不行!”不管她說得有多狠,扼住她的那人,絲毫不肯放軟,雙臂像螃蟹的鉗子手,把她勒得死緊,那尋找繩索的嘴巴,似乎比起她先前更為火燙几分。

    “邈儿,我不僅要把頭給你,連帶身子都得給你。”

    他低低的,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意有所指的調戲。

    李邈只愣了一瞬,便聽懂了他話里暗藏的玄機。

    臉蛋唰的一紅,她再次難奈的掙扎起來。

    “你趕緊解開我,再這般,我生氣了?”

    “不氣,乖,我不是在解嗎?”哈薩爾的聲音里,帶了一絲笑意,哄著她,卻不聽她,“邈儿,你都不知我這些年是怎樣過來的,你也不知能這樣與你親熱我想了有多久……我得感謝表妹,給了我機會。從今往后,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

    “沙漠……你……放手……”

    折磨一樣的解繩,讓李邈呼吸不勻,說話都有些費力,可她掙扎不了,只能緊緊地咬著唇,由他為所欲為,一顆心也似乎被放入了一池濕熱的水潭里,蕩漾著,溫暖著,熨帖著,整個人神思不屬,腦子几乎暈厥。

    “你放了我……沙漠!”

    “你終于肯這麼叫我了。”哈薩爾心里狂喜,手臂稍一用力便裹緊了她的身子,納入懷里,緊緊抱住,嗓子啞啞的,“邈儿,這些年你吃苦了,往后我會補償你的。”

    李邈狂吼,“誰要你的補償?放手!”

    “呵”一聲,哈薩爾像被人奪去了神智,比任何時候都要激動,也尤其固執。他深深擁住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出口。

    “是這個懸崖讓我們結束,我們再從這個懸崖開始吧。”

    劈啪一聲,李邈腦子像被雷劈。

    懸崖上的往日,噩夢般在她腦子里回蕩。

    她的思緒不知不覺地飄遠,他的嘴巴卻在這時找到了繩結,也咬上了繩結——而她万万沒有想到,楚七那個殺千刀的貨,竟然真的把繩子結頭系在那里,與哈薩爾的位置一模一樣,也是一模一樣的死結。

    “是死結。難解的死結。”哈薩爾一嘆,意味深長的道:“可即便是死結,我們也得結開。若不然,如今開始新的生活?”

    溫熱的氣息從那一處傳來,李邈聽不太清他的話,腦子仿佛缺了氧一般,整個人都飄了起來,她重重地呼吸著,大張著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

    而為她解繩那人,卻含糊說了一句。

    “既然是解死結,迎新生,便由我來服侍你……”

    天幕高遠,夜風徐徐,巨石的陰影里,兩個身影偎靠在一起,時輕時重的發出一絲比山風的嗚咽更為怪異的聲音,驚得夜晚出巡的鳥儿嘶聲高叫著,扑騰几下翅膀飛遠,不敢靠近打破這一方羞澀……

    ~

    懸崖上的夜風在呼嘯。

    居庸關的戰役也已打響。

    夏初七計設哈薩爾的時候,便是為了這一戰的順利。

    只不過,她事先沒有告訴趙樽。

    她太清楚,趙十九那人,肯定不屑于她的“下三濫”手段,但是她對此不以為然,在后世時,有一個偉人曾說過,“管它黑貓白貓,逮得出耗子就是好貓。”

    對此,她深以為然。

    一切也都在按她的預想進行。

    北狄原本要助傅宗源守住關門,可戰前主帥哈薩爾卻不見了。營中又飛來了一只與先前同樣的風箏,風箏上面寫著:“你們的太子殿下在我手上,不過我不是壞人,只要你軍不摻和別人的家事,他自會安然無恙,等居庸關城破,自會送他返歸。若是你方貿然行動,那麼……嘿嘿嘿,你懂的。”

    突如其來的亂子,把北狄營地攪得像一鍋滾水。

    到底是誰弄走了哈薩爾?沒有人知道。

    不僅哈薩爾未歸,與他同去三里坡的胡魯和等几個侍衛也沒有回來。他們連半絲准備都沒有,就被人家把主帥給拿下了。于是,十五万大軍便動彈不得。

    若哈薩爾是普通的主帥,也就罷了。

    可他太子,是未來的皇帝,誰能拿他的生命開玩笑?

    將校們商榷一番,一邊派兵前往哈拉和林請皇帝的旨意,一邊安撫軍中將士原地待命,不敢再出兵前往居庸關助陣。

    與此同時,趙樽的主力大軍已至居庸關城下。

    戰事發展至此,無人能退縮,只能硬碰硬地干上一仗了。鐵騎聲聲,旌旗飄蕩,這一戰至關重要。人人都知,只要居庸關破,元祐守衛的山海關便不成問題。也便是說,整個北平府都落入了晉軍手上。屆時趙樽再南下,有了后方保障和北平根據地,便無后顧之憂。

    兵臨城下,整裝待發。

    可號角剛一吹響,一人便急疾而來。

    “報——”

    趙樽回頭,“講!”

    那傳令兵道:“殿下,蘭子安率部正往北平府推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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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2:38 |只看該作者
第310章 烽火與峰回

    蘭子安先下邀戰帖,彬彬有禮的樣子看上去挺像那麼回事儿。如今卻趁著趙樽攻打居庸關的時候進攻北平城,想要一口氣端掉趙樽的老底,這兵法用得極好。

    即可圍,又可打。

    “圍”是圍魏救趙,即便他打不下北平城,也可借此緩解居庸關之危。“打”是釜底抽薪,若是拿下北平城,就是斷掉了趙樽的退路,哪怕居庸關丟了,趙樽也只能偏居一隅,想要南下擴張,更為艱難。

    遲疑一瞬,他冷冷道,“傳令陳將軍,死守北平。”

    傳令兵拱手低頭,“屬下遵命!”

    說罷他打馬離去。

    夏初七看著那夜幕之下飛奔而去的馬屁股,眸色微微一沉,回頭睨向趙樽,“蘭子安打北平了?”傳令兵的話,她先前看得不是很清楚,需要向他確認。

    “是。”趙樽淡淡回答。

    夏初七呵一聲,笑了。

    “你說對了,蘭子安還真是個牛人。”

    “嗯。”打從北平祭旗起兵以來,晉軍一路過關斬將,似乎戰無不勝,但趙樽從未小看過一直蝸居霸縣的蘭子安。

    “那如今怎辦,可要回援北平?”夏初七想到還在晉王府的小寶音,心里有些突突,落不到實處,“若不然,我先回去?”

    “不必——”趙樽黑眸微眯,看著她,突地掀唇,“虧得阿七機靈,設計弄走了哈薩爾。若不然,我們要拿下居庸關,還得費些功夫……如今沒有了他,居庸關很快得破。”

    哈薩爾在趙樽心里,是個厲害的對手。

    在戰前,他有預計過,若是北狄參戰,要想拿下居庸關恐會費些工夫。如今沒有了哈薩爾,這戰自然好打了許多……至于北平城那邊,他相信陳景的實力,即便蘭子安在人數上遠勝于北平守衛,但他想在短時間內拿下北平城也是不易。至少,等他奪下居庸關再回援北平是可行的。

    “原來你都知道了。”夏初七眸子生輝,朝他一笑,“我說過,我會幫你大忙的。趙十九,你莫要嫌我手段低劣……”

    “不嫌。”

    “真的?”夏初七微驚。

    趙樽冷眸微眯,“能執天下之牛耳者,必不擇手段。”

    夏初七喔了一聲,心里話:這廝該不會一直在默默看著她對哈薩爾使壞,然后一個人偷偷樂呵著去了一個對手吧?

    瞄著他漫不經心的眼神,她突覺這種可能性極大。

    苦巴巴撇下嘴,她有一種被人賣了還幫他數錢的沮喪感。

    “趙十九,你太無恥了!”

    趙樽面色表情,“不無恥,我還是趙樽?”

    “好吧,你贏了。”夏初七挑高眉頭,“我幫了你,還不快誇誇我?!”

    看著面前執意跟他上戰場的女人,趙樽心窩子里熱了熱,當著万千將士的面,伸臂過去握住她的手,與她並排坐在馬上,互相對視了一眼。

    他沒有說感謝,卻盡在不言中。

    戀人之間,有時無需言語。只要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就可以傳遞給彼此的力量,也將“此戰必勝”的信念點燃。

    夏初七笑,“都看著你呢,開打吧。”

    溫暖的力量從她的手上傳遞過來,在趙樽的手心化開,就像寒冷的冬季在火爐上烤火,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

    他道:“好。”

    夏初七抽回手,靜靜看著他。

    他身上黑金的戰甲閃著肅殺的光芒,高揚的大氅在風中扑扑作響,仿若一只桀驁的鷹隼,冷漠、殺氣凜然。而他身后潮水一般看不到盡頭的晉軍將士,則是他進攻城池的尖利鋼刀。

    這是他的天下。

    也是一個風云際會的饕餮盛宴。

    他面前的居庸關,是橫在他面前的一個跨欄。跨過去將會是榮光万丈,跨不過去,便有可能屍骨成堆。不論如何,這一役,終將用鮮血來堆積。

    “我會陪著你。”

    趙樽點頭,目光涼涼地看向面前陳舊斑駁城牆,還有城牆上如同鬼火一般的火把和火把底下完全看不見面孔的南軍,慢慢拔出佩劍,抬高手,冷冷一喝。

    “進攻!”

    一聲令下,三軍沸騰。

    這一刻他們等待了許久,從起兵到蠶食掉北平府大大小小的城鎮,再加上備戰居庸關,已過去了一個多月。生死面前,勝負未定,多余的言語已無作用,有的只有從晉軍兵陣中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傳來的嘶聲吶喊。

    “衝啊!”

    “殺!殺!殺!”

    衝與殺都是一種力量。

    步軍、騎兵、弓兵、炮兵……各司其職,在馬嘶聲和喊殺聲里,往前衝去。震天的號角“嗚嗚”作響,低沉的、肅殺的、帶著硝煙味儿的聲音,振奮著人心。這一刻,所有人的力量擰成了一股繩,他們要的是撞開那扇門,爬上那堵牆,占領那座城。

    “預備!”

    神機大營的指揮高高揚著手上的小旗,炮兵填炮,對准了前方的城牆,那火炮黑乎乎的洞口,像野獸一樣張開了血盆大口。

    “放!”

    指揮旗一落下,火炮瞬時擊出。

    “砰砰”的爆炸聲,炸向了城牆。

    天地仿佛也被震動,濃煙滾滾,襲上了半空。

    居庸關城牆上,慘叫聲入耳,鮮血順著古舊的牆体落下,染紅了灰敗斑駁的石料,滲入、再滲入,成為了一種痕跡,將永恒地訴說著這一戰的滄桑。

    “殺啊!”

    “殺殺殺!”

    炮擊聲里,步兵、騎兵協同往前推進。磨亮的刀槍、瘋狂的戰馬、獵獵的纛旗,居庸關風起云涌,嘶吼震天,“晉”字旗在排列整齊的晉軍大部隊中間,帶著爍人的力量,引領著晉軍山呼海嘯的往前衝擊,如同一波波奔騰的潮水,黑壓壓涌向居庸關。

    這是一場預料中的死戰。

    而進攻之戰,破門時死亡率最高。可是,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傳入城牆上守軍的耳朵里,不是勇氣和力量,而是驚懼與恐怖。

    晉軍神勇,他們早有耳聞。但他們卻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威力的火器。每一次炮響,整個城牆都在震動。如同地震一般,牆体劇烈的搖晃著,似乎下一瞬就會倒塌。

    終于,他們明白了,那些南軍的城池為什麼會在晉軍的火炮和鐵蹄之下,以飛一般的速度投降歸順——那分明就不是火器,而是神器。

    “報告大將軍,快要守不住了。”

    火器的光線,映紅了城牆。

    也映紅了居庸關守將傅宗源的臉。

    看著跑步前來報信的參將,他鐵青著一張老臉,死死瞪著他,兩只眼睛在火炮爆炸時激起的强烈光線中,仿佛也在燃燒。

    “飯桶,一群飯桶!”

    几名將校紛紛低下頭,答不上話來。

    “伍通,快,向盟友救援。”

    傅宗源在吶喊,聲音卻被淹沒在炮聲里。

    “是!大將軍——”頂著震天的炮響,那叫伍通的參將“噔噔”往台階下跑去,可他還沒有走下城樓,便見台階上匆匆上來一人,越過他的身軀,單膝跪在傅宗源的腳下。

    “稟大將軍,北狄哈薩爾太子被人擄走……北狄拉古將軍傳信來說,他們正在想方設法援救太子,暫時無法馳援居庸關,請大將軍多多保重,務必死守,等待他們……”

    “放屁!”傅宗源打斷了他的話。

    晉軍都打到大門口了,這個時候讓他們抵住,等待他們,他拿什麼來抵住?罵咧了几句,傅宗源擺了擺手,一個人走向城樓,擼著一把花白的胡子,看著在炮擊下倒地的一具一具屍体,還有東倒西歪的戰旗,心里的恐懼升騰到了極點。

    傅宗源能坐到居庸關守將的位置,並不是因為他懂得鑽研,經商賺的銀子多去賄賂買官來的。實際上,他早年間曾是洪泰爺麾下的一部百夫長,不說身經百戰,但大大小小的戰役也打過不少,卻從無這一刻那般害怕。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他也怕。可他不想退,也不想降。

    然而,在魔鬼一般的火力攻擊下,厚重的城池也不知能抵几時,居庸關的天險也不知能護他几日。如今的情形來看,他即便想要為國盡忠,與晉軍殊死一戰,也已經無力回天。

    看著被炮火映紅的天際,他長嘆一聲。

    “大晏完了。”

    他嘆聲止,周圍一片靜寂。

    這樣的想法不止他有,將校們都有。

    喊殺聲里,伍通第一個站了出來。

    “大將軍,我願誓死守城,不降晉軍。”

    邊上的將校面面相覷一眼,也單膝跪地,誓聲道。

    “我等也與將軍一起,誓死守城。”

    傅宗源看著面前這些一腔熱血想要效忠朝廷的將校,渾濁的眼神儿微微一頓,末了又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腳步踉蹌的向前几步。

    “沒用了,大晏完了!完了!得落入晉逆之手了!”

    “大將軍!”几個將校異口同聲。

    傅宗源沒有理會,他慢慢地撩開戰袍下擺,“扑通”跪了下來,看著南方,嘴里喃喃有聲:“洪泰爺,你看見沒有?大晏完了!完了呀!老臣,老臣愧對于你。”

    遠在京師的洪泰爺自然不會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風聲。

    他安靜了片刻,一雙渾濁的眼睛微闔著,面容呆滯片刻,突然怪異的一笑。

    “如此,也好。”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臭名昭著的只愛財不愛國的商場將軍,話音一落,突地拔出佩劍,以極快的速度划向了自己的脖頸。

    “傅將軍!”

    離他最近的伍通大喊一聲,扑了過去。

    可惜,晚了一步。汩汩的鮮血從他脖子上流出,滑上他的戰袍,也濺在青磚的地面上,猙獰無比……

    “大將軍!”

    傅宗源圓瞪的雙眸無法閉上,他還沒有落氣。

    手指動了動,他張開嘴,費力的吐出了一句話。

    “告訴李大當家的,那筆生意做……做不成了。”

    “……大將軍!”

    伍通半跪在地上,微微一愣,不知該哭,該笑,還是該惱。傅宗源怕死,又不怕死。或者說,他只怕死在趙樽的手上。他不降不叛,似有風骨,卻也不敢打,竟然自刎而亡,骨氣盡失。他看上去愛國,卻更愛財,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竟然不與軍情和國事有關,更沒有交代半句他死了之后居庸關如何守衛……

    “伍將軍,是戰……還是降?”

    一名年輕的參將走近,看著傅宗源的屍体喃喃。

    城還沒破,戰也還沒有打完,甚至于勝負都未分,可守將卻因為害怕先行自刎了,這樣的戰事寫入歷史都將成為一個千古笑料。

    伍通慢騰騰的起身,看著天際的濃煙滾滾,也看了一眼不負責任的傅宗源,慢慢吐出一口濁氣。

    “不戰,不降!”

    “不戰,也不降?”那年輕的參將極是疑惑。

    伍通點點頭,慢慢道出一個字,“跑!”

    ~

    火炮雖猛,但厚實的夯土城牆也極為堅固。

    居庸關作為北方咽喉之地,執天險之便利,數年來為防御北方外敵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故而,即便此時晉軍火力密集,攻勢威猛,但“守城易,攻城難”,一時半刻也攻不破。

    “伍將軍有令,開城門,跑!”

    一個“跑”字的命令下達,居庸關的守衛便瘋了。他們丟棄戰車,脫下盔甲,如同一群潰散的蟻群,爭先恐后地往通往關外的城門口跑去,生恐腳步慢了,會成為晉軍炮火下的亡魂。

    “殿下,他們在往關外撤離!”一名兵士飛快奔向趙樽,大喊出聲。

    趙樽高倨馬上,抬頭看了一眼城牆上還在往下密集射出的弓箭,皺了皺眉頭,面色微微一變,回頭冷聲厲喝。

    “丙一!”

    丙一聽令,打馬上前,“殿下,屬下在!”

    趙樽冷冷眯眸,朝高高的城牆一望,“喊話!”

    “是!”丙一狠狠抹了一把臉,打馬往城牆的方向走了几步,拔高嗓子大聲喊:“居庸關里的人聽著,你我都是大晏子民,同根而生,無內外之別,無恩仇宿怨……都是當兵拿餉,只為在亂世活命,都不容易,你們開城投降,晉軍不殺不擄,任由你等去留……”

    丙一的聲音,響了一遍又一遍。

    可在炮火中,傳入城牆上已十分的微弱。

    或者說,由于從眾的心理,驚恐的守城兵士已無法分辨此時最好的做法。他們在慌亂之下,仿佛一群逃難的平民,只能被動地跟著伍通往去向關外的城門涌……

    可惜,那扇城門外,並不安全。

    夜幕之下,火把閃著昏暗的光芒,就在那一圈圈中氤氳的光線中,外面有一群黑壓壓的兵卒堵住路口。

    那些人身著重甲,腰上馬刀鋒利,騎著戰馬整齊的排列在城門外,人數多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娘也!兀良汗的人?”

    有人低低抽氣出聲儿,聲音里滿是驚恐。

    “是,是兀良汗的韃子——”

    原來兀良汗的人馬早已埋汰在居庸關外,就等南晏軍隊打開城門逃命時涌入。

    可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居庸關已是守不住,兀良汗是要與晉軍對陣,還是想要如何?

    來不及多想,一個兵士嚇得屁滾尿滾地奔向伍通。

    “伍將軍,兀良汗的人來,來了!”

    “什麼?”伍通雙眼微微一眯,面上像是驚恐,卻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騎馬上前,看著不遠處火把帶出來的一片煙霧,也看著那個懶洋洋騎在戰馬上的男人,仿佛看見了漫天的血光。

    “伍將軍,我們投降吧!”

    有南軍兵士大聲的喊叫起來。比起趙樽,他們更害怕兀良汗的韃子。

    “對啊,伍將軍,我們投降晉王吧!”

    兩害相權取其輕,做俘虜,總比做死人好一點。

    聽著兵士們一聲聲的吶喊,伍通的面上陰晴不定,“來不及了。”

    是的,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他的話音落下時,兀良汗的兵馬已經潮水一般涌了過來。他們衝入關門,仿佛瘋子一般見人就殺,揮刀就砍。

    傅宗源一死,守衛的南軍已成一盤散沙,而伍通原本就是東方青玄的人,大開城門就為迎他入城。

    沒有了指揮官,本就亂成一團的南軍丟盔棄甲,逃也不掉,退也退不了,只有被動挨打。

    “殺!殺光他們——”

    兀良汗大陣中,東方青玄嫵媚的鳳眼帶著嗜血的光芒,看著那一扇洞開的城門,莞爾一笑。

    “奪下居庸關,給晉王送一個大禮!”

    冷風還在呼嘯著烈烈地吹,在兀良汗的大部隊衝入關門時,戰局終于轉變了他原有的方向。

    如此一來,居庸關便如同餅中的一塊餡。

    趙樽在南,他在北。

    短兵相接,就看誰的速度更快。

    然而,比起趙樽來說,這邊已大開城門。東方青玄完全可以搶在趙樽之前,拿下居庸關……

    ~

    同一個時間點,不同的人,經歷不同,做的事也不同。

    就在居庸關陷入水深火熱的戰亂之中時,在離居庸關不過十余里地的山坳子里,卻溫暖如春風拂過。

    遠處的火炮聲,清晰可見。

    若是換了往日,哈薩爾定會心緒不寧。

    可是此刻,他看著懷里沉沉睡去的女人。她淺淺呼吸著,躺在他的胸前,烏黑的長發瀑布一般從他的肩上灑開,撩得他心思起伏不定。

    此時的她,是安靜的。一張清秀的面孔上,沒有冷漠,沒有疏離,仿佛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微彎唇角上甚至帶了一點淺淺的笑痕。

    回味著先前那場酣暢淋漓的男歡女愛,他的一顆心,寧靜得宛如面前的山巒。外間的生死搏斗,廟堂之上的爾虞我詐,也都淡了。

    別人激烈交火又如何?別人不死不休又如何?

    他的縱情揮灑,只願與她而已。

    一瞬不眨的看著她,他的胸口柔情涌動,滿滿的充實。

    那是一種極為奇怪的反應——

    沒了李邈,無論他得到多少,心里都只有孤寂。

    有了李邈,就算他失去了全天下,也覺得滿足。

    目光靜靜的,他的眼前浮現出與她的過往。

    穹窿山上,她在草叢中吃著包子,心滿意足的低低發笑……

    水井台邊,她揉著手腕,回頭看他,那一眼,嫵媚生動,讓他記了數年……

    漠北的草原上,她窩在他的懷里,一起奔馬狂奔……

    曾經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里,他想著那些甜蜜美好的過往,心狠狠的痛著,以為此生與她再無交集。卻万万沒有想到,終于有了今天——她又睡在了他的懷里。

    “嗯……”

    懷里,突地傳來一道夢囈般的呻吟。

    他低頭,目光柔柔,“你醒了?”

    李邈激靈靈睜開眼,第一反應是她為什麼會在這里,哈薩爾為什麼又會在這里,等稍稍回神,她“嘶”了一聲,發現渾身上下痛得像散了骨頭似的。

    再一回想,她騰地燒紅了臉……

    就在那懸崖之上,她竟然與他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

    那一刻,她到底為什麼會忍不住,到底為什麼會放縱情緒,到底為什麼會由著他為所欲為,又到底為什麼要與他死死纏綿甚至主動迎合,她已經說不清了。

    情緒,只是莫名的情緒。

    不,是該死的難耐的不可按壓的情緒。

    與他目光靜靜對視片刻,她暗吸一口氣,推開他的胳膊,努力壓抑著狂跳的心髒,無所謂地坐起,整理著身上褶皺的衣裳,淡聲道,“你自由了,回吧。我也自由了,該回了。”

    哈薩爾蹙眉看著她,良久不做聲。

    天空上還是黑沉沉一片,他的心在黑暗中刺痛。

    “既然你我都自由了,為何不能一起回?”

    李邈狠狠揉了揉額頭,腦子有一點混亂,有一點焦灼,還有一點惶惑。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敢去想先前自己的浪蕩,更理不清此時怦怦直跳的心到底在怎麼想,只想逃,想逃得遠遠的。

    “沙漠,我們回不了,放彼此自由吧。”

    “為什麼?”他情緒很淡,嗓子干啞。

    “因為……”她轉過頭去,剛剛說出兩個字,遠處突地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她心里一凜,半眯半開的雙眼猛地睜大,緊張地望向哈薩爾。

    “居庸關開戰了?”

    “是,開戰了。”哈薩爾點頭,“又如何?”

    “你……怎麼辦?你的天下,你的城,還有你的江山?”

    “無妨!”哈薩爾自嘲一笑,“你睡著的時候,我坐在這里想了許多。我的天下,我的城,我的江山,我的皇位,都不如一個你。再說,我不是不打,我是無法打,我是被迫的……邈儿,是你脅持了我不是嗎?所以,你得對我負責。”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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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2:56 |只看該作者
第311章 絕境纏綿

    這樣的話從哈薩爾嘴里說出,無疑是動聽的。

    李邈從未見過這樣無賴的他,隱在黑暗中的臉微微發燙。

    想到楚七的捉弄,想到昨夜顛狂的混亂,她還理不清楚情緒,除了想要逃離這般尷尬的處境,另一個想法,也不希望他為了自己被巴根趁機攻擊,影響前程。

    “你如今是自由之身,誰脅持了你?還要不要臉面了?”

    “不要。”哈薩爾低笑一聲。

    李邈目光一睨,想要嗤他,卻看見他起伏不停的胸膛,還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薄薄的嘴,和那一只在夜風中輕輕晃動的耳環。

    “看好嗎?”哈薩爾微微側頭,對上她的眼。

    李邈怔住,心里羞臊一下,想從他的懷里脫離,可身子剛剛一動,腰身便被他扼緊。

    “你放開我——”

    她掙扎著,聲音發啞。但那只手不僅沒有發,反從她的腰際慢慢往上移動,讓她不由自主快起昏迷之前的瘋狂,更是難堪不已。

    哈薩爾慵懶地勾唇,“我再也不放。”

    似是得了耍無賴的樂子,他越發無賴。

    李邈掙脫不開,看著他的笑臉,又氣又恨。

    “再不把手拿開,我剁了你。”

    他動作不疾不徐,“剁了我,也不放。”

    李邈眉頭蹙得緊緊的,與他灼熱的目光交戰了几個來回,只能無可奈何的別開頭去,不再搭理他。可看她如此,他臉上的笑意卻越濃,得寸進尺似的,猛地低下頭來,嘴唇從他的發頂開始,慢慢往下,吻上她的額,她的眉,她的鼻,她的臉,她的耳朵,她的唇……

    “邈儿,我們好好過吧……”

    李邈的心髒在狂亂的跳動。

    先前在懸崖上時,她的腦子有些糟亂,過程有一點像做夢,雖然瘋狂,但感受卻不太清晰。但這一刻不同,她是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被他熱吻,那感覺像溫水滾過身子,整個人都燙了起來。

    他一直在吻,吸吮著她的唇,天昏地暗般吻了許久,仍是不放。

    蕩漾在她唇上的他的唇,依稀只有兩個字。

    “邈儿……”

    李邈被動承受著,也被動地感受著他的渴望。

    她知道,他屬實等了她許久,許久……

    可到底有多久了?昏暗的天地間,感受慢慢模糊,只有冷風最為真切。她默默地依在他的懷里,在他唇齒的輾轉間,數著過去的日子,竟是想不起來兩個人到底分離了多久……

    可越是數那些日子,心髒越是抽搐。

    那感覺……仿佛是痛?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的眉眼,看著他沉迷在深吻中的模樣,似乎回到了兩人偷嘗禁果那一晚……那是他第一次是吻她。也是在那一晚,她把自己交給了他。那時他的眉眼,他英俊的臉龐,無一處不是歡愉。

    此時的他,不是彼時的他。

    可此時的他,又像極了彼時的他。

    咽了咽從他口中渡過來的津沫,她張開嘴,呼吸了一口氣,推向他的胸膛,“沙漠……你聽我說。”

    他再次壓下頭顱,靠近她的唇。

    “我知道你的意思,邈儿,不必再說,我自有決斷。”

    李邈心口怦然一動,緩緩眯起眼,雙手扼緊他的下巴,不讓他溫熱的呼吸噴到臉上,也不讓他火熱的雙唇再落下來,影響她的思考。

    居庸關一戰,如火如荼。他身居太子之位,也肩負著北狄的使命,身邊有無法的政敵想要找到機會致他于死地,他怎麼可以在這樣的時候與她偷偷躲在這里儿女情長?

    尤其這件事,是楚七做的。

    楚七是她的表妹,楚七做的事,該由她來負責。

    她道:“沙漠,你不必為了我這樣做。你現在過去,還來得及。在這件事上,是楚七胡鬧了。但她只是為了她的男人,也情非得已,你莫要怪她。不過,你做你應該做的事,哪怕是敵對的關系,楚七也不會怪你。”

    “楚七是為了她的男人……”哈薩爾呵的一笑,重復一遍,落在她腰上的手往上一移,猛地抓緊她的肩膀,强迫她抬頭面對著自己,“那邈儿你告訴我,你違背楚七的初衷,就這樣放我回去,可是為了你的男人?”

    心里一震,李邈緊緊抿著唇,遲疑一下,“不是。”

    她沒有承認,可那短暫的遲疑,對于哈薩爾來說,無疑是天大的福音。

    他唇角輕松的揚起,握住她肩膀的手,也更緊。

    “邈儿,你不想我為難,可是我……”可是什麼他沒有繼續往下說,只一雙深幽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李邈,仿佛經過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思量與權衡,方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你既護我,我也要幫你。”

    “幫我?幫我什麼?”李邈眼皮微微一跳,滿臉不解。

    哈薩爾看著她緊張的樣子,低笑一聲,雙手松開,把她繃緊的身子納入懷里,緊緊擁抱住,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輕松,卻如有千斤之重。

    “為了你,我願冒天下之大不韙。”

    冒天下之大不韙?几個字入耳,李邈心髒劇烈一跳。

    “你的意思是……?”她抬頭,審視他幽深的眼。

    “傻瓜,不要這樣看我。”哈薩爾掌心扼住她的后腦勺,把她的頭微微往下一按,讓她伏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用力摟緊她柔軟的腰,那力道之大,似是恨不得把她的腰身掐斷,又似是想把她完完整整的納入自己的骨血。

    “我曾說過,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

    “你不要嚇我?你到底想要……”

    她的問話,被他吞入了嘴里。

    一個深深的親吻也徹底淹沒了她的理智,她掙扎了,卻逃不開他火一樣的熱情,那帶著補償之力的熱吻,一直在她的唇間輾轉,輾轉,一直輾轉到她的下巴,再沿路親吻到鎖骨……

    然而,就在她難耐的“嘶”聲起,仰著脖子雙闔著朦朧的雙眼想要更多時,他卻低聲一笑,從她白皙的脖子上抬起頭來。

    “我要去謝媒。”

    ~

    居庸關。

    兀良汗的人馬,海潮一般嘶吼著衝入城門。

    他們揮舞著馬刀,吆喝著聽不懂的語言,虎狼般悍勇地衝入潰散的南軍中間。看上去混亂,可他們的陣型卻半點未散。騎兵衝鋒,步兵策應,盾兵護衛……有條不紊地一邊往前推進,一邊瘋狂的殺戮,仿若一群來自黑暗的禿鷹扑騰著翅膀在嘯傲的吶喊,襲擊他們到嘴邊的獵物,把崇山峻嶺中的居庸關,煉制得宛如人間地獄。

    北風很冷,厚重的盔甲與刀槍撞出一道道破碎的聲音。

    那是一種類似于死亡的聲音。

    那樣的畫面無法用言詞來形容。

    都說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如今東方青玄要去與趙樽打架,趙綿澤的居庸關南軍也在遭殃。逃跑中的南軍兵士對于突如其來的襲擊,完全不知所措,即便他們想要投降,也沒有機會了。兀良汗的人就像瘋子一樣,見到人就吹,好些人還沒有把“投降”說出口,腦袋已經滾落在地上。

    居庸關無數的兵士成了刀下亡魂。

    瘋了,兀良汗瘋了。

    刺骨的北風中,一排排鮮活的生命成了一具具的屍体,混亂的局勢如同烈火烹油,無人能夠改變。入關的兀良汗像席卷天地的狂風巨浪,鋪天蓋地地掃向南軍的隊伍,最終那個范圍越縮越小……

    這是南晏的第一道軍事重鎮,這是漠北各族挺進南晏的門戶,數十年來,北狄屢攻不下的居庸關城池,在嘶吼,在哭泣,在吶喊,最終,卻只能無奈地接受它新的宿命——臣服于東方青玄的鐵蹄之下。

    北風在嗚咽,大地在震動。

    還未入城的晉軍,聽著里面的巨變,卻無力回天。

    兀良汗早有預謀,速度太快。南軍被混入了奸細,也敗得太快。想傅宗源十五万人馬,真正死在趙樽手里的不過九牛一毛,兀良汗憑著不足十万的人馬,把南軍踐踏得慘不忍睹……

    在血腥的殺戮面前,要麼反抗,要麼投降。

    這樣慘烈的屠殺,讓人膽戰心驚。不過短短時間,南軍死的死,降的降,整個居庸關都成了東方青玄的甕中之物,那些不服氣的人都死在了馬蹄與鋼刀之下。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誰也不會想到,當晉軍與南軍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東方青玄沒有動,當北狄想要馳援居庸關的時候,東方青玄沒有動,甚至當趙樽兵臨城下的時候,東方青玄也沒有動。可他卻長了一雙貓頭鷹般的眼,伺機扑上來,矛頭穩、准、狠的擄奪了勝利果實,拿下了北狄數十年來都沒法破滅的居庸關,以極少的人數,掃蕩了在趙樽的攻勢下完全喪失戰斗力的南軍,成了居庸關的新任主宰。

    趙樽驍勇擅戰,有勇有謀,卻恪守游戲規則。

    但東方青玄不一樣,他只求結果,不管過程……為達目的,可以不策手段。

    城池外面,丙一眼圈發紅,咬牙的聲音滿是恨意。

    “殿下,奪城的人是東方青玄。”

    趙樽緊抿著嘴唇,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勒住馬韁的手微微一緊,一雙冷鷙的黑眸鷹隼般掃向了突然靜寂的四周,過了良久,才再次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肅殺的寒意。

    “人來殺人,佛來殺佛——”

    他話音一起,周圍突地響過一道抽氣聲。

    “殿下,快看——”丙一低聲喊道。

    趙樽漫不經心地抬頭。

    只見高高的城牆之上,突地亮起了一片火光。在火光之中,東方青玄鶴立雞群一般被兀良汗的將校簇擁著,優雅,飄逸,面帶微笑,如同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若不是老天親眼看著,誰也不敢相信,就是這個男人,一個“殺”字,讓鮮血染紅了居庸關的青磚。

    “晉王殿下,久違了!”

    東方青玄輕柔的聲音衝破肅殺的夜色傳了過來。

    城牆下方,一陣靜默。

    晉軍里面,有無數人認識東方青玄,也有無數人聽過他的聲音。但聲音雖相似,面孔卻看得不是太清……有人奇怪,有人疑惑,卻無人出聲儿,也不敢確定。

    趙樽冷肅的臉,比冰霜更涼。

    “大汗安生日子不想過了?”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殿下莫要誤會,我原本只想歷練一下兀良汗的戰斗力……打了此處,發現三打一的戲碼唱錯了調儿。既然哈薩爾錯過了,我就不能錯過。”

    趙樽目光如劍,剜了過去,“你以為憑你之力,可以守住居庸關?”

    東方青玄沉吟半晌,摸了摸下巴,莞爾道,“興許會守不住,但憑著居庸關之險,總能拖你十天半個月……屆時,拿不拿得下居庸關且不說,你的北平城……怕是守不住了吧?”

    趙樽冷哼,“哈薩爾若來守關,我會為他准備半月之期。至于你……你覺得可以?”

    毫不理會他的奚落,東方青玄“呵”一聲,似笑非笑地睨著城牆下架著的火炮,抬起寬袖,輕輕一指,“我有什麼不可以?你有的,我未必沒有。”

    他說罷,像在指揮似的,抬起的手猛地往下一壓,這時,只聽見“轟”的一聲,城里響過一聲劇烈的炮擊……

    趙樽面色微微一變,東方青玄的笑顏更是惡劣了几分。

    “晉王殿下,兀良汗的火炮,威力不比晉軍差吧?”

    趙樽冷冷眯眸,看著城牆上被重新插上的兀良汗旗幡,唇角掠過一抹不著痕跡的冷笑。

    距離太遠,東方青玄看不清他的表情,猶自笑道,“殿下是不是好奇我如何會有這般强大的火器?說來麼,告訴你也無妨……”他的視線微微一轉,看向騎馬佇立在趙樽身側的小女人,笑得媚氣無比。

    “還多虧了阿楚。”

    從東方青玄出現開始,夏初七便已經看見他了。

    但是由于距離的關系,她能看見趙樽的話,卻看不見東方青玄的話。

    這會子她看趙樽變了臉色,心里便跟著發沉。

    一皺眉,她低低問,“趙十九,那廝說了什麼?”

    趙樽安撫地看她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眸色淡然地望向東方青玄,“大汗的偷竊能力很强,但離間伎倆,還有待提高。俗話說,勝者王,敗者寇。既然你占了城,出了招,我們便在這居庸關比划比划也好。”

    “晉王殿下果然霸氣,分明就是必輸的仗,還要打下去。”

    東方青玄笑得眉眼彎彎。要知道,論人,兀良汗原本駐扎在居庸關外的人馬就不比晉軍少太多,論火器,晉軍的火器技术雖然强大,但遠遠不若后世的威力,更何況,兀良汗相比也不遜色多少。加上居庸關的天險,一夫當關,万夫莫開,守城遠比攻城易,就算勢均力敵,趙樽也只能吃虧。

    兩軍對峙著,天地仿佛都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寂之中。

    天上的彎月發出慘白的銀光,空氣中的血腥味儿,令人作嘔。

    東方青玄看著城下的趙樽,打破了沉默。

    “晉王殿下,我倒有一個雙贏的提議。”

    “說!”趙樽的眸底,宛如蘊了千年的冰封。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江山美人,你選一個。”

    對他的話,趙樽似乎並不意外,也跟著笑了。

    “大汗可知,數年前,也有人讓我選過,你猜結果如何?”

    東方青玄仍然在笑,“如何?”

    趙樽打馬上前兩步,冷冷的目光如同肅殺的刀鋒。

    “江山美人,本王都要。”

    “回答甚好!可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東方青玄似笑非笑的調侃一句,又嚴肅地正色道,“殿下應當清楚,如今的形勢對你不利。你我之間的輸贏結果且不論,就論時間……我耗得起,你卻耗不起。北平城要是丟了,你沒有退路。我即便輸了,還有兀良汗十二部……”

    說到此,他似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既然放不下美人儿,那麼我勸你,還是回守北平吧。”

    趙樽冷肅的眸中,掠過了一絲笑意,“我若是魚與熊掌都要呢?”

    東方青玄靜靜看著他,“你不聽我,會后悔的。”

    趙樽還未答話,一直在分辨他唇形的夏初七突地上前。

    “趙十九……”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讓我跟他去,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危,他不會怎麼樣我的。他說得對,形勢對我們太為不利了,尤其我們的寶音在北平,確實與他耗不起……”

    “阿七,我此生最討厭受人威脅。”趙樽目光涼涼地望住她,語氣極為低沉,默一瞬,突地冷冷一笑,“有人想拿整個江山來換你,我都不換,更何況區區一個居庸關?你放心,此一戰,必勝。”

    “可是趙十九……”

    “沒有可是!我趙樽若是拿妻換城,枉為男儿。”趙樽聲音冷厲,說罷不再理會她,調轉馬頭,揮劍沉聲。

    “晉軍將士聽令,繼續攻城!攻必克,守必勝。”

    “是!”

    “攻必克,守必勝!”

    嘹亮的衝鋒號角再一次回應在昏暗的天地之間,只不過這一次,對手換了人。他不再是貪財膽小的傅宗源,而是悍勇無匹的兀良汗……還有極為了解趙樽戰法的東方青玄。

    若干年前,當兩個少年在庭院舞劍,臨風把酒之時,誰也不會想到,在未來某一個慘淡的月色下,會有這樣一場殊死的惡戰。

    ~

    就在居庸關飽受鋒鏑之苦時,北平城也籠罩在一片金革之聲里。

    厚重的城牆上,“嗖”一聲響,一名持弓的守衛被偷襲而來的神臂弓射中,凌空摔落下去,那一支冷箭當胸穿透身体,直直地射向一丈外的牆体,猛烈碰撞后,“叮”的落在青磚上。

    箭杆上帶著那兵士的鮮血,還有一封書信。

    “陳將軍,你看——”

    離那支箭不過寸余的兵卒嚇得白了臉。

    等箭停了下來,他方才小心翼翼的蹲身,取下信函,遞給陳景。

    “……是蘭子安的手書。”

    蘭子安到底是讀書人出身,凡事都喜歡走過場。這一封洋洋灑灑千言信,是勸降陳景來的,語氣極是委婉,言詞也很懇切,只可惜,秀才遇到兵,完全沒用。陳景黑著臉只看了一眼,大抵意思看明白了,便“撕拉”一聲扯碎,由著它片片飛出城牆,飄落在空中。

    “傳令下去,死守北平!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一句話,簡潔,力量,氣概十足,頓時激起熱血無數。

    “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呼嘯的北風,呼啦啦的吹動著旌旗,卻淹不住北平守衛的吶喊,也淹不出城外成千上万的南軍吶喊著攻城的聲音。

    這已經是南軍第三次衝擊北平城了。

    都說打仗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可南軍前兩次攻城都無功而返,氣勢卻沒有絲毫的減弱。這一次似乎准備得更為充分,攻勢也較之前面更為猛烈。

    不得不承認,蘭子安雖是書生,卻自有一套帶兵之法。

    相較于攻城的南軍,此時北平城守軍的兵力懸殊極大。

    從人數上來說,南軍几乎有著壓倒性的優勢。從攻城的氣勢上來說,蘭子安訓練后的這一支南軍,似乎一點儿也不比晉軍差。從裝備上來說,南軍除了火器稍微弱了一些,裝備也極為精良,騎兵猛,步兵烈,弓兵精,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上次北平一役的殘兵敗將,而是精挑細選的精銳之師。

    陳景覺得,這蘭子安的心思,難以琢磨。

    他有這樣的本事,若是一心為趙綿澤保江山,為何不趁早利用鄔成坤攻城時的三十万大軍做做文章,一鼓作氣,徹底摧毀晉軍主力?反倒讓鄔成坤在北平栽了大跟頭,把小命都搭上去了,甚至于害得趙綿澤几乎完全失去了北平的控制力了,方才出來重整旗鼓?

    可是,若他不是一心為趙綿澤保江山,又何苦在這個時候圍攻北平,以解居庸關之危?

    他不懂,也沒有時間給他考慮。

    在這個新的對手面前,他必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蘭子安的攻城能力,比他想象的厲害了許多。

    在他的指揮之下,攻城的南軍,如決堤的江河一般,滾滾涌來,一波又一波,疲軟便通,休息后再來……好在北平這座古城,堅固的城牆自有它的抵制之道,加之陳景早就架在城牆上的火炮,每一次都把南軍的攻擊衝散在城下。

    在陳景看來,蘭子安就像一只兔子。

    每一次進攻都是這樣,來得快,也去得也快。

    又一次衝鋒,他約摸只持續了一盞茶的工夫,眼看無望一次突破北平城門,那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如同潮水一般涌退了下去。可他們與以前戰敗的南軍不一樣,即便是敗退,仍是保持著昂然的姿態,並無半分頹然……

    他知道,這是蘭子安想要保存實力的打法。

    懂得審時度勢,不在晉軍强大的火器下做無謂的犧牲,而是拼人力拼時間與敵人耗……單從這一點上看,蘭子安比鄔成坤精明了不知多少。

    從古至今的戰役都是這般,打一打,得歇一歇,修整一下。

    當北平城浸入一片沉寂之中時,天空已微微泛白。

    同一時間,居庸關也已經平靜了下來。

    一輪同樣慘白的月光,照著兩個不同的戰場。

    可兩個戰場上,卻有著一樣的結果——僵持。

    東方青玄的兀良汗兵馬比起趙樽的晉軍從整体勢力來看,還是要稍遜一籌,但他們想要越過晉軍入關南下,基本沒有可能。可正如東方青玄說的,趙樽想要在短時間之內攻破關門,把他們打出關外去,也不容易。

    如今他們拼的便是時間。

    兀良汗在北邊有源源不斷的補給,可蘭子安在北平卻捅了趙樽背后一刀,若是陳景抵不住,那麼趙樽將失去了大后方的根基,也失去了戰略上的主動性。

    按常理來說,趙樽此時應當退去保北平。

    但是,他如果就這樣放棄了居庸關,不僅這一個多月的仗白打了,東方青玄還會成為他長久的隱患。從此,他倨關而守,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扑過來,咬住他的尾巴,吃他的勝利果實。

    背后有虎,還是一支凶殘的老虎,對于趙樽來說,很是頭痛。尤其東方青玄此人,慣常利用敵人的漏洞做大文章,再用極小的代價得到最大的利益。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他不能退去的理由——

    若是他此刻退離,指不定整個昌平一線都會覆滅。

    緊接著,東方青玄的戰火,很快就會燒遍北邊大地……

    他相信,東方青玄有這樣的野心。

    他也害怕,東方青玄的嗜血殺戮。

    不管他與趙綿澤內戰如何,南晏的國土不能丟,南晏的老百姓也不能枉死。

    若不然,他將成為千古罪人。

    ~

    次日,兩邊的戰場,都處在平靜中的肅殺里。

    一直到入夜,都風平浪靜。

    天儿完全黑下來時,黑沉沉的天幕中,風聲冷厲,冷雨微飄,似乎在醞釀著下一場更為激烈的戰斗。

    陳景站在城牆上,按著腰刀極目遠眺片刻,調轉頭來,對身側几位將校道,“諸位先行回去,抓緊時間歇息,養精蓄銳!”

    “是,陳將軍。”

    一干人退下了,陳景獨自在風口上站了一會儿,慢慢往階下走去。

    ~

    晉王府。

    小雨瀝瀝,濕漉漉的青石板地上,印著陳景的腳步。

    他沒有在前殿逗留,徑直往后殿而去。

    還沒有邁過門檻,便聽見里面傳來小寶音稚氣的笑聲。

    “晴姨,今日為啥沒有人放鞭炮?”

    陳景一怔,反應過來是小寶音把炮聲當成鞭炮了,嘴唇不由微微一抽。屋子里,晴嵐也輕笑一聲,聽情緒似乎沒有受到北平城被圍攻的影響,淡然的聲線仿若天籟般傳來,讓陳景入府之前的浮躁之氣一掃而空。

    “鞭炮聲那般響,小郡主不害怕嗎?”

    寶音嬌聲嬌氣地哼了一聲,“寶音才不會怕呢。”

    晴嵐似乎有些意外,挑高尾音“哦”一聲,笑意徐徐如春風,“小郡主的膽子真大,奴婢好生佩服。可一般小孩子都是怕鞭炮的,我們家小郡主為什麼會不怕呢?”

    這個問題,似乎讓小寶音很難回答。

    她摟住晴嵐的脖子,仰著小臉儿想了想,方才大聲道,“因為寶音的阿爹是戰神,寶音的阿娘是戰神的媳婦儿,寶音的阿木古郎是戰神中的戰神……”

    不管說什麼,她總會提到阿木古郎。

    都過去這麼長的時間了,與夏初七當初設想的完全不一樣,這小小的孩儿根本就沒有忘記東方青玄。不僅沒有忘記,而且字里行間,阿木古郎與她的阿爹和阿娘在她的地位,分明是一樣的。

    想到此,晴嵐不禁唏噓一聲。

    她尚未答話,門口便傳來陳景的聲音。

    “小郡主說得對,戰神的女儿何懼鞭炮?”

    晴嵐心里一怔,下意識的轉過身來,纖細的身影在燈火下,帶著一種柔柔的光芒,如同她此刻看向陳景的眼波,完全是女人看自家男人的眼神儿——纏繞了無數的柔腸,即便不發一言,卻似有万千的牽掛。

    “陳叔叔——”

    小寶音尖著嗓子一喚,小小的身影便風一般卷了過去。

    抱住陳景的雙腿,她仰著小腦袋,笑眯眯地問,“可是我阿爹和阿娘回來了?”

    陳景撫了撫她興致勃勃的小臉蛋儿,淡淡瞄了晴嵐一眼,方才彎腰把寶音抱了起來,走向那一張鋪了軟墊的南官椅,把小家伙儿放上去坐著。

    “過几日就回來了,小郡主要乖乖的等。”

    “哦”了一聲,小寶音撇了撇嘴,似乎若有所悟的一嘆。

    “大人慣會欺騙小孩儿的……”

    陳景和晴嵐一怔,對視一眼,都搖頭發笑。

    笑聲是一種最為神奇的東西,總能給人一種潛在的力量。

    屋子里的沉郁散去了,晴嵐放松了情緒,款款走近,為陳景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看著他飛揚入鬢的劍眉,疲憊的臉色,擔憂的眸光便定住了。

    “陳大哥,外頭的情況可還好?”

    陳景點點頭,“咕嚕嚕”灌了一大口茶水,瞄了寶音一眼,朝晴嵐使一個眼神,等兩個人一起走到邊上,方才壓低了聲音。

    “蘭子安這廝比我預想的厲害,若是殿下在居庸關久攻不下,來不及回援北平,恐是……”

    說到此,他抿唇停住,似有遲疑。

    晴嵐心里一凜,“恐會如何?”

    陳景不敢說“北平城凶多吉少”,害怕影響她的情緒,只是凝住眸子,淡聲道,“倒也不會如何。殿下在走之前,就已經吩咐過。若是北平情況有變,你就帶著小郡主從地道離開,暫時躲藏。”

    稍稍一頓,他眉頭蹙緊,“今日休戰了一天,蘭子安一定會在今夜有所行動,依我判斷,會是一場總攻……晴嵐姑娘,你馬上帶著二寶公公和小郡主離開,我撥一些侍衛給你,你帶著他們從地道離開,前往密云方向,那里是晉軍轄地,暫時可保安全。”

    晴嵐微微一怔,“你呢?”

    陳景緊握的拳頭松開,按住腰上的佩刀,目光堅毅的望向她。

    “殿下將北平交予我,我必與北平共存亡。”

    “陳大哥……”晴嵐喉嚨一硬,剩下的話卻說不出來。

    她與他向來都是一樣的人,忠誠,有信仰。今日若是換了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不能勸陳景,也不想勸陳景。他們從來都不怕死,若是可以為了主子去死,那將是他們的榮耀。

    但她還是想留下來,與他同生共死。

    “殿下的安排万無一失,即便沒有我在,小郡主也會安然無恙,陳大哥,我想……”

    “晴嵐姑娘,大局之前,切莫儿女情長。”陳景像是知曉她要說什麼,打斷她的話,銳利的視線巡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睛,一字一頓,說得極為緩慢。

    “你我若有來日,定當共剪西窗之燭……”

    他交代遺言一樣的話,駭得晴嵐呼吸一窒。

    她定定望住他,好久無法出聲。

    陳景耷拉下眉,瞄了一眼寶音的方向,見小丫頭沒有看過來,偷偷伸手過去,握住了晴嵐的手,與她對視著,面上並沒有小儿女的懵懂澀意,有的只有如同戰友一般的堅定表情。

    “北平是晉軍的后方,背水一戰,我惟有以命回報殿下,你懂我的。”

    “我懂。”晴嵐聲音微微哽咽。

    窗欞處拂入的夜風,似乎比往常更涼,透過晴嵐薄薄的衣袖,激得她渾身冒出一串雞皮疙瘩,腦子似乎也瞬間失去了思考之力,再顧不得其他,猛地扑上去,緊緊圈住陳景的腰,重重呼吸。

    “陳大哥,你定要保重。”

    “我會的。”陳景抬起手,終是圈住她的腰。

    晴嵐一笑,突地踮起腳,抬目與他對視。

    “你隨我出去一趟,我有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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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3:11 |只看該作者
第312章 柔光照鐵衣

    晴嵐松開陳景的腰,出門把鄭二寶喊進來看著獨自玩耍的小寶音,便低垂眼瞼,一眼也沒有看陳景,徑直邁了小碎步往外走。那逶迤的留仙裙裾擺出來的風情,讓剛進門的二寶公公張嘴愣一下,朝陳景猛眨眼,一臉奸笑。

    “快去呀。”

    陳景不知所措,目送晴嵐的背影離開視線,方才跟了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后,踏著雨濕的青石板,慢慢踱入甬道。細雨輕柔地落在甬道兩側的屋檐上,暈出一圈小小的漣漪,為靜謐的夜添了一種古怪的情緒。

    府中的人都已入睡,甬道很安靜。

    陳景保持著與晴嵐約十余步的距離,默默跟隨著,腦子有些放空。可甬道盡頭,跨過一扇鏤花朱漆的拱門,竟到了晴嵐的閨房。

    看著她頭也不回的邁入房里,陳景微微一愣。

    “晴嵐姑娘……”

    晴嵐頓步,纖細的身影慢慢調轉,頭卻是垂下的,“你怎麼了?”

    “我……”陳景語氣躊躇,與她四目相對時,似是更加不好意思,緊張的攥起了拳頭,“姑娘家的屋子,我不方便入內,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交給我,還煩請你跑一趟,我在這里等你便是。”

    晴嵐唇角一揚,像是笑了。

    可仔細一看,她又沒笑,只是目光微微一閃。

    “這樣東西不方便拿出來,也不方便被人瞧見。”

    陳景眸子一眯,疑惑更甚,“可是我…”

    “別可是了。”晴嵐倒回來几步,拽過他的胳膊要往里拉。

    拉拽間,感覺到他身子繃得緊緊,她不由好笑。

    “進來吧,我還會吃了你不成?我說你這人也是古板得緊,當下不比常時,大戰當前,何來男女之防?更何況,你我二人既然相互心許,又何苦計較這許多?”

    她說得坦然,反倒令陳景這大老爺們儿意識到自個儿此地無銀三百兩,反倒不如人家姑娘。眉梢微微一跳,他面有微紅,略帶羞臊,卻也不再掙扎,由著晴嵐拖著他的手往里走。

    兩個人靠得很近,女子身上軟溫的、清香的氣息,在他鼻尖縈繞。

    長常身處軍營,陳景長期與男子打交道,對這種女儿家的馨香與柔軟,天生沒有抵抗力,只覺得那股子氣息像沾了仙氣儿似的,不時從鼻尖鑽入体內,帶來一股股酥麻躁動的情緒,按捺也按捺不住,心跳得很快,如那次在存心殿一般,忍不住想要抱她。

    察覺到自己不堪的念頭,陳景的臉臊得更厲害。

    一入門,他便飛快抽回手,不敢去看那一張床榻前垂著的珠簾。

    “晴嵐姑娘,在這說罷。”

    “你急什麼?”晴嵐抿嘴而笑。

    “你是個清白大姑娘,我待得太久,未必瓜田李下。”陳景面頰一紅,聲音略有干啞。

    “呵,如今說這個,你不嫌晚了麼?”晴嵐似笑非笑地抬頭,一眨不眨看著他,聲音柔若春水,“那一日在存心殿,你那般待我的時候,我們兩個已經不清白了。”

    “喔”一聲,陳景頭垂得更低,聲音有點張巴。

    “我,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晴嵐緊緊盯住他不放,“那你准備如何負責?”

    陳景微沉的眼子猛地抬起,近距離地掃著晴嵐白細的臉。

    他很想說,要娶她過門,讓她為他生儿育女,兩個人一起活一輩子,死了還埋在一個土坑里。他也很想說,他這輩子除了她誰也不會再娶了,更不會學別的男子納姬妾無數,他只想一心一意的對她,就像殿下那般……可盡管心里頭有千言万語,他卻生性不是浪漫風情之人,張了几次嘴,還是說不出半句甜言蜜語。

    “我會好好活著,會對你負責……”

    心里一嘆,晴嵐知道對陳景這樣的男子本就不該奢望他會在離別之能說出什麼動聽的話來。而且時間來不及,她也不想再與他糾結著扯這些不切實際的虛幻東西。

    她想的是實實在在的給予。

    咬了咬下唇,她盯他一眼,下定了決心。

    “要負責你得聽我的。”

    “哦。”陳景認命的上前一步,“你說。”

    晴嵐眨眼,“你跟我進來……”說罷她轉身入內。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那一串晃動的珠簾里,陳景呆怔了許久。

    晴嵐到底要給他什麼?他不是太清楚,心下隱隱覺得不對。可哪怕他明知道三更半夜的待在姑娘閨房里不對,明知道這樣下去興許會毀掉她的閨譽,但馬上就要離別的傷感情緒,棉花似的塞在他的心窩里,令他難以割舍,難以放下,那一雙腳就像不聽使喚似的,尷尬一會,還是跟了進去。

    輕“扑”一聲,珠簾蕩出一抹風情的弧度。

    珠簾里面是她的臥房,光線很暗,但卻如風吹海棠,香風陣陣。

    他目光微眯,心怦怦不止地想要尋找那抹身影。

    可不等他看得太清楚,一個白花花的人影便扑了過來,猴儿似的靈巧矯健地緊緊攀伏在他的身上,帶著香氣的聲音,從懷里幽幽傳來。

    “陳大哥,我身上最重要的東西……便是我自己。”

    此時深秋,天已經很涼,屋子里未生暖爐,陳景身上的戰袍,帶著風塵、血腥還有雨水浸過的寒潮,在相貼時為她柔柔暖暖的身子帶去了一片涼意。晴嵐冷不丁打了個噴嚏,身子哆嗦一下,把他抱得更緊。

    “抱緊我,我冷……”

    美人儿送抱,事發突然,陳景完全呆怔了。

    他傻了許久,愣愣的看著她,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她溫暖的身子再一次緊緊貼上來,他的思緒才從放空的狀態中拉回。

    猛地低頭,他看著只及得上自己肩膀的姑娘,光滑的雪肩,細白的脖子,那掩在氤氳陰影里的半邊臉儿,還有他雖然不敢去觸碰,卻可以明顯察覺到的她的火滾以及她身上不同與男子的細膩與溫柔……哪怕隔了一層衣襟,仍是熨了他的身,熨了他的心,熨得他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瘋狂的涌動。

    他應該推開她的。理智這麼告訴他。

    可當他反應過來時,他的手已經緊緊圈住了她膩白的腰身,把那溫、軟的一團密不透風地裹入了自個懷里,還為自己找了一個極為蹩腳的理由——她冷,只是抱一抱。

    “陳大哥,謝謝你。”

    身子暖和了,晴嵐吸一下鼻子,滿足的一嘆。

    在她做這個大膽的舉動之前是有過猶豫與惶惑的。

    甚至于,她有預想過,若是陳景生硬地拒絕了她,她應當怎樣找台階下來,不至于太丟臉。几番徘徊不定,可想到北平城的烽煙,她還是把自己的退路直接斬斷,先入屋子褪了全身的衣物,無一絲阻擋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勇敢地扑到他的身上,將女儿家所有的矜持與羞澀都拋到了腦后。

    “如今我這般,便不再清白的了。你若不要我,我除了死,別無他途……”

    “晴嵐姑娘,不是這樣的……”

    她的決絕,讓陳景心里發抽。

    “你快穿好衣服,我,我先出去……”

    “……姑娘家的衣服,脫容易,穿卻不易。”晴嵐微微眯眼。

    陳景再一次傻住了。

    在這之前,他是有想過的。北平城危在旦夕,若是他不幸身亡,晴嵐該怎麼辦?所以他注意保持與她的距離,可他哪里會想到,看著溫溫弱弱,端庄守禮的姑娘,竟會做出這等驚世駭俗的事情來?

    看他皺眉沉默,晴嵐輕呵一聲,更深的圈緊了他。

    “你不必詫異,跟著王妃的人,總歸都有些不正常的。尤其是我,跟她日久,耳濡目染也學了些她做人的道理。早些時候,我偶爾不以為然,可最后卻發現,她常常是對的……所以,你即便嫌棄我,我也要這樣做。”

    “我沒有嫌棄你!”陳景趕緊否認,“我只是……只是心疼你。”

    聽他好不容易說出句好聽的,晴嵐心里樂開了花。

    “嗯,心疼便好。王妃說得對,人生在世,及時行樂方好。生死一線之間,連明日都不知有沒有,哪里還講究那麼多規矩?再且,我已當你是我夫,若是失去你,我守著貞節何用?失去你,這世間男子,我哪怕再清白,這世上,誰又能讓我多看一眼,誰又肯多看我一眼?”

    她細聲細氣,侃侃而談,陳景摟著她的雙臂越來越緊。

    風幽幽的吹,她偎得越來越緊。

    兩個人的身子都有些顫抖、哆嗦,可他分明比她更緊張。

    “晴嵐姑娘,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輕易糟害了你。若是那般,我與牲畜何異?”

    察覺他並不强烈的抵抗,晴嵐唇一揚,抬起頭來,碧水清池似的眼緊緊盯住他,身子似有似無地在他懷里扭了扭,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低低道,“我冷呢……抱我過去……”

    陳景呼吸加重,身子繃硬。

    晴嵐吸了吸鼻子,像是添了受涼的鼻音。

    “真的好冷,這大冬的天儿……”

    想她光著身子吹了這麼久的冷風,都凍得生病了,陳景一臉歉意,几乎沒再思考,便將她攔腰一抱,緊緊裹入懷里,一直走到那繡著精致紫羅蘭,滿帶女儿香的榻前,方才閉著眼睛把她放下去,扯過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我外間候著,你穿好衣服出來我們再說。”

    說完他便要轉身,可晴嵐哪里能由他?

    身手利索的扑過來,她喊一聲“陳景”,便從后面緊緊摟住他精瘦的腰身。

    “不許走!”

    只有在這個時候,陳景才會想起她其實也是一個不俗功夫的姑娘,而不是像外表看著那麼柔弱。心里微微一嘆,他低頭看一眼環在腰上那一截白蓮藕似的胳膊,深幽的眸中跳躍的火焰已無法遮掩。

    他也不想走,可他不能傷害她。

    “晴嵐姑娘,你對陳某的心意,陳某知之甚詳……可你是好人家的閨女,陳某無媒無娉,如何敢輕易輕薄了你?”

    “呆不呆?!”近朱者赤,久與夏初七一起的晴嵐,學了她几分黠意。她眨了眨眼,意有所指,“若我說,我允許你輕薄呢,喜歡你輕薄呢?”

    “我……”陳景還想分辨,可晴嵐低笑一聲,卻從榻上跪坐起來,一雙環在他腰上的手一點點抬起,往上移動,撫到他的肩膀,又慢慢往下滑動,從腰線入腹,聲音嬌得仿若夜鶯儿在歌唱。

    “其實,我只是想親你。”

    “……”陳景心髒怦怦直跳。

    “只是親你,你都不願意麼?”

    姑娘委屈的聲音,激得陳景腦子“嗡”一聲,一片空白。

    什麼道德廉恥,都不及身上凶猛的渴望來得强烈。以至于,他分明有滿身的力量,卻沒有半點抗拒的能力。不知何時,只能由著她扳轉身子,對上她濕漉漉的一雙眼,在她暖暖的笑容下,低下頭去,吻上那一張他想了許久的唇。

    只是親一下而已,要分別了……只是親一下。

    又一次,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借口,卻沒法說服自己的心。

    從與晴嵐第一次見面起,陳景對這個姑娘就是有好感的。

    只不過,那時彼此都年少,他滿腔的熱血都用在建功立業上面,不曾顧念過半分儿女情長。几年下來,他被動地看著她在身邊來,從身邊去,也被動地看著她溫暖的笑容,偶爾回眸的一瞥,或者公事化的一句噓寒問暖。

    那些片刻,他從不覺得在腦子里有多深刻的印象,然而,當四片火燙的唇在這氤氳的燈火下,以這般急切的方式融在一處,契合地吻在一處時,那過往種種,那些他不經意看見的,未曾刻意記憶的,以為早已遺忘的細節,卻一個個都涌上心來。

    原來,那個姑娘,她燦若云霞,溫暖,柔和,並不强勢,可一言一行,卻早已入心,是他自己的家人一般,都烙在了骨子里。

    陳景並不是一個輕浮易躁的男子,尤其大戰當前,他肩負重任從未有一刻松懈,也不敢有半分逾越本職的念想……但此刻,即便明知千不該,万也不該,卻在她火一般狂烈的細吻下,讓忍耐力與克制力都見了鬼。

    他輕喔著,深深吻住她。比她的吻,更為激灼。

    那情形,仿佛一個行走在沙漠的旅人,跋涉在她的唇上,渴望著她那一片綠洲。又仿佛一個沉痾經年的病人,只有在她的甜美的甘露里,方能尋到那求生的良藥。

    氣喘吁吁中,陳景一口一口親著她,喉嚨上下滑動著,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好了,晴嵐姑娘,我真得走了,若不然,我怕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

    晴嵐羞澀地吸一口氣,昂頭笑望他。

    “不好的事?你不早就做了?存心殿。”

    陳景眸光一暗,想到自己那次在存心殿的荒唐,稍稍有些氣緊,原就粗急的呼吸,比之先前更甚几分,“那一次是我不好,我腦子發熱,一時衝動,如今戰事迫近,我更不該……”他緊緊摟她一下,說不出的慚愧,“都怪我,一時鬼迷心竅。”

    晴嵐心里有些想笑。

    拿存心殿來激他,她不過為了迫他就范。

    她又何曾怪過他?或者說,她原本就在期待他。

    南下奪位,這戰線多長,戰事多久誰也不知。

    早一日與心愛的人修成正事,得償所願,那才是正經事——這是楚七的名言。

    她軟著嗓子問:“你后悔親我了?”

    陳景呼呼喘著氣,目光定在她臉上,搖頭,“我不是后悔,我是覺得自己這般是……糟踐了你。”

    晴嵐扯了扯嘴唇,“既然糟踐了我,你就得補償。”

    “如何補償?”陳景一驚,聲音更為低啞。

    “你猜猜看,我要什麼?”晴嵐捧著他的臉,笑得愈發好看。

    他怔怔望她,樣子帶了點懵懂的憨直,只是搖頭。

    “我要你。”得寸進尺的吐著細氣說了這麼一嘴,晴嵐不等他回應,狠狠勒住他的脖子便往后一倒。她本就功夫不俗,借了巧勁又是突然襲擊,陳景收勢不住便猛地栽倒她的身上,與她一起重重倒在榻上。

    姑娘家玲瓏的曲線,弧度美好的身子被他壓在底下,本就令他心慌意亂,更何況晴嵐先手一招,完了還扯過被子往他身上一裹,便與他雙雙裹在了被窩里,如同那戲水的鴛鴦,交、頸喘過不停。

    他要反抗,除非與她動武。

    陳景無奈,只能撐著被子,吸氣,“你別這般!”

    晴嵐低笑一聲,“我哪般?”她的手探向他的領口,見他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像是在深深呼吸,又像是在控制情緒,不由一頓,垂下手來,低嘆一句。

    “陳大哥,你可是厭了我?”

    “不是。”陳景急忙否認。

    “既然不是,為何這般抵觸我?”晴嵐說完便掀開被子,放開了手,轉身趴在被子上,一動也不動。陳景松了口氣,原本想要翻身而起,卻聽見她低低的抽泣聲……

    他心里一窒,偏過頭去,看她陷在軟被里的半張臉,帶了淺淺的淚痕,不由蹙緊了眉頭,探手把她抱起來,拍了拍她的后背,卻見她哭得更狠,淚流滿面。

    女儿是水做的,不過一眨眼,便哭得這樣厲害?

    陳景從未見識過,更是不知所措,“晴嵐姑娘……你別哭。”

    看他好端端一個能文能武的男子,在姑娘面前卻這麼呆傻,晴嵐心里無奈,嘴上卻吸著氣的嬌嗔,“不讓我哭,為啥不快點給我擦淚?”

    “哦”一聲,陳景若有所悟,拎過被角來一邊為她擦淚,一邊哄她,“你看你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哭鼻子。一會儿若是讓小郡主見著,非得笑話你不可。”

    “由她笑話唄。”原本晴嵐只是壓抑的哭,陳景這麼一哄,她徹底哭泣起來,“反正你對我始亂終棄,我也是活不成的了,還怕被人笑話麼?你這一走,我把小郡主送出了北平,不管是投井、上吊還是跳河,總歸只能奔著死去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楚七的拿手戲,她借用一下,用得毫無壓力。

    果然把陳景嚇得夠嗆,豎起指頭便發誓。

    “我絕無此意,更不敢始亂終棄,我只是……”

    晴嵐弱弱地抬頭,苦巴巴地盯著他的眼。

    “可你這般抽身離去,卻不屑碰我,我還如何活得成?”

    閉了閉眼,他想要爭辯,想要解釋,可在梨花帶雨的姑娘面前,尤其還是自個喜歡的、輕薄過的姑娘面前,他真是半分脾氣都沒有。在她義無反顧的給予時,他的理智與情感其實一直都在博弈。

    可最終,理智敗給了情感。

    戰爭是殘酷的,戰場形勢瞬息万變,誰也不知未來。

    今夜還可擁抱,明日又會如何?

    一旦錯過,有可能就是永恒的死亡……

    他抱著她的雙臂狠狠一緊,把她的身子攬過來,頭滿在她披散著烏黑秀發的肩窩里,聲音帶了一絲顫意。

    “你不要自暴自棄,我依你便是。”

    “果真?”晴嵐停止抽泣,拿眼睨他。

    “果真。”陳景點點頭,看著她破涕為笑的樣子,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人的提防都用在外人面前,在自己親密的人面前卻會化為烏有。

    他微笑著為她擦干眼淚,思考一下,靦腆地道,“只是此事,我沒有做過,生疏得緊,恐會令你失望……”

    姑娘的大膽都是有限的。

    前一刻晴嵐還像一個勇士,這一刻紅著臉便成了羞澀的閨中女儿。

    她挪了挪地方,往榻里坐了坐,拉被子裹住自己,“你先上來。”

    “哦。”陳景老實地點頭,問,“要先脫衣裳再上來麼?”

    “……”這詭異的問題,難住了晴嵐。

    她古怪地盯著陳景的臉,原本想要忸怩一下,讓他先把外頭的戰袍脫掉,可話還沒有說出口,卻不期然看見他眸底一閃而過的微弱光芒。那是一種戲謔的、促狹的、還有一絲小小得意的情緒——不像陳景本分的性子,倒有一點像她家爺整楚七時的樣子。

    看來不僅楚七會傳染她,他家爺也會傳染陳景。

    意識到自己被他的老實騙住了,晴嵐一窘,羞臊不已,猛地抓過被子蓋住了腦袋,“愛脫不脫。”

    “害羞了?”半晌儿,被子外傳來他沉沉的聲音。

    緊接著,在一陣窸窣聲里,他重重的身子覆過來,撩她的被子。

    晴嵐心里揣著的小鹿,再一次活蹦亂跳起來。

    她條件反射地想要抓緊被子,不讓他近身,可到底還是覺得那樣太矯情了,只能默默抿著唇,看著他俊逸的面孔慢慢出現在面前,也由著他帶著薄繭的大手撫上她的臉龐,帶了一絲涼氣,順著她面頰的方向往下,滑到耳廓,一下又一下,憐愛地撩著她的頭發,還有她的肩頸。

    “晴嵐!”

    他低啞的聲音,帶著她熟悉的氣息。

    “嗯。”微眯著眼,她看著他,目光滿是溫情。

    屋子里的燭火在輕輕搖曳,兩個人互視著,沒有再說話。唇相貼,心相近,在外間瀝瀝作響的細雨里,晴嵐感受著他的細膩與溫柔,心慌氣短地低喘著氣儿,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從未有被人探索過的身子在痙、攣、戰栗與試探間,與他親密無間的緊緊相擁,契合得仿若天生……

    ~

    斜風細雨,樓台鎖霧。

    天際黑壓壓的暮色在微雨中,沒有半分光線。

    深秋的北平府,涼風瑟瑟地擊打著窗欞,吹得簾子呼啦啦作響。

    屋子外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壓抑,戰場氣息極濃。

    屋子里面沒有暖爐卻宛若春季,兩個人划了一尾小舟漂在風平浪靜的汪洋大海里,一蕩,又一蕩,沒有戰爭、沒有鮮血、沒有殺戮,有的只是滿目的繁花似錦,有的只是彼此滿足的呼吸,還有時不時輕響在室內的兩個名字——

    “晴嵐。”

    “陳景。”

    從他們口中溢出的名字,是迷戀的,沉醉的,混亂的、

    每一次出口的名字,似乎還著淺淺的嗚咽與低呤。

    “陳景……你要好好活著。”她沒有忘記囑咐這句話。

    每一次隨著他的探入,他也會說出同樣的話。

    “好,我會活著,你也是。我們都活著。”

    亂世風云里,沒有比活著更好的事了。看著她滿意的笑容,他眼睛一閉,緩緩沉身,與她更為緊密的交纏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一次低喘出聲,重重伏在她身上時,外面傳來一道低喊。

    “晴嵐姑娘,陳將軍有沒有在這儿?”

    燈火搖晃下,兩個人的臉,同時一變。

    能找到這里來,肯定是大事儿。看來陳景預料對了。

    她羞澀地拉上被子,他轉頭,冷冷問,“何事?”

    外頭的人,似乎沒有想到他真的在這里,低咕了一句“二寶公公果然沒騙我”,然后拔高嗓子大聲道,“稟將軍,有緊急軍情送到!”

    “說!”

    “斥侯來報,南軍營地從子時起便異動頻繁,子時三刻,蘭子安糾集了大批人馬,恐是要夜襲北平——”

    “知道了。”

    軍情便是命令,陳景几乎沒有多想,眉頭一皺,便匆匆起身坐起。他的身子一離開,晴嵐受了風,身子哆嗦一下,雙臂抱著肩膀,也跟著起來,拿了一件衣服草草裹著自己,便跟過去為他穿衣束甲。

    “我來幫你。”

    “不必!”陳景轉身握住她的手,目光一頓,千言万語只剩一句話,“你馬上帶小郡主走,注意安全。”

    晴嵐喉嚨一噎,“好。”慢慢地,她放開手,看著他整理好衣物匆匆離去,腳步聲從近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她方才捋了一下散亂的頭發,低低吐出兩個字。

    “保重。”

    ~

    居庸關,天儿還未亮。

    休戰的時間里,崇山峻嶺間,極為安靜。

    與兀良汗在初次交鋒之后,未分勝負,但雙方都精疲,需要喘息與休整。

    夏初七單獨住一個帳篷,大半夜起來尋趙樽不見,聽人說他巡夜去了,呵了呵凍著的手,在箱籠中找了一件他的大氅,挽在臂彎里,便往外頭走。

    這樣的夜,她睡不著。

    她猜,他也一定睡不著,才出去的。

    一路上,她左顧右盼,不時遇到值夜的巡邏兵士。他們手上舉著火把,五人一組,按既定的巡邏路線走動著,為這個靜謐的夜添了一絲不平常的烽火硝煙……

    找了好几個地方,夏初七都沒有見著趙樽,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烏蒙蒙的皎月,走在戒備森嚴的營中,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那感覺無法解釋,就像第六感似的,攪得人心神不寧。

    問了几個人,她終于知曉晉王殿下出營了。

    這樣危險的地方,他大半夜出去做什麼?

    夏初七一個人踱步到營門口,剛要探頭去看,就見趙樽騎了馬進來。

    沒有丙一,也沒有任何一個侍衛,他只有一個人。

    看她拿著大氅靜靜站在門口,趙樽微微一愣。

    “阿七?”

    她默默不語,只拿眼瞅他。大抵見著她有些意外,他的目光里閃過一抹不自然的光芒,跟著便翻身下馬,牽著馬韁繩走過來,側眸看她。

    “天這麼冷,大半夜的,你怎麼起來了?”

    夏初七審視著他,默默把大氅遞過去與他披了,並肩往大帳走——

    “你出去做什麼了?”她低聲問。

    趙樽眉頭一蹙,把馬韁繩丟給聞訊前來的丙一,遠睨一眼居庸關的方向,“哈薩爾差人遞了信來。”

    夏初七一驚,“他怎麼說?”

    趙樽緩緩蹙眉,“他要與我合圍居庸關,逼退東方青玄。”

    這樣的結果,對夏初七來說,其實也是有些意外的。哈薩爾喜歡李邈沒有錯,但男人都看重事情,在這世上可以為了一個女人放棄皇圖霸業的男人,實在少之又少。可以說,千万里中難覓一個。

    暗自為李邈高興一瞬,她眉頭卻緊緊蹙著,無法松開。

    “可是,你拒絕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趙樽唇角一揚,拍了拍她的頭,“知我者,阿七也。”

    “廢話不是?”夏初七輕聲一笑,“那如何攻城,你可有計較了?”

    趙樽盯她半晌儿,終是抬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攬了她慢慢往前走,“這一仗不好打,居庸關易守難攻,東方青玄為人又奸猾,他倨關而守,只需耗著時日,便可得勝。為今之計……只有一個法子。”

    “為今之計,只有一個法子……”夏初七接過來,與他相視一笑,神情極為狡黠,趙樽眼睛一亮,卻見她唇角一揚,哼了哼。

    “甕中捉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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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3:23 |只看該作者
第313章 甕中捉鱉

    所謂“甕中捉鱉”,重點在于兩個字——

    一個甕,一個鱉。

    如何把居庸關變成一個“甕”,又如何把東方青玄變成一只鱉?一句話說來容易,做來卻很難。換了一日之前,趙樽沒有絕對的把握,也不敢輕易嘗試,反倒分散了兵力,被東方青玄牽涉。

    不過,在哈薩爾“歸順”了李邈之后,這件事的難度便降低了。

    居庸關易守難攻有天險,但這一道天險也是相互作用的。它能夠護住東方青玄,也能夠困住他。一旦后路被切斷,城中斷了糧草,他在居庸關能撐上多久?

    夏初七與趙樽在帳外商談了一會,順便了解了一下李邈與哈薩爾的事情,並就“捉鱉”一事達成了共識,心照不宣的一笑,便各自回營去了。

    任何軍事行動,看的是速度。

    今天晚上,便是最好的時機。

    趙樽沒有遲疑,喚了丙一來,讓他召集晉軍將校,一同前往中軍大帳,連夜制定“捉鱉”計划,並為捉鱉行動做前期先導。于是乎,當北平城被蘭子安點燃的硝煙籠罩在一片陰霾中時,居庸關的崇山峻嶺中,也有晉軍的紅刺特戰隊在偷偷行動……

    這晚上的事,夏初七沒有直接參與。

    做了這麼久的“軍醫”,她如今的主要職責是負責晉軍的醫療保障。雖然在大事上面還是會去關心趙十九,也會偷偷向他了解戰事的進展。但她卻不想給人一種“婦道人家把手伸得太長”的感覺,更不想損害了趙樽的赫赫威名,能回避時,她都盡量回避,做足小婦人姿態。

    回了自家的小帳篷,她一個人歇息。

    外頭的北風一直在吹,可她的世界卻靜謐得沒有半分響動。

    戰事條件有限,即便是她的身份,獨自一個的帳篷還是很小,放置了一些東西,就顯得擁擠雜亂。帳篷里面也沒有床,她與所有的晉軍將士一樣,都是席地鋪被而眠。

    今儿在醫務營累了一天,她其實很累了。

    但憂心著趙樽那邊的情況,她心里太過緊張,躺了許久都沒法子入眠。索性起來把暖爐挪到面前,把被子披在身上,盤腿坐在褥子上,半闔著眼睛想事情。

    一個個人,一件件事,在她腦子里盤旋。

    在關里的東方青玄,在關外的李邈、哈薩爾,在山海關的元祐,在北平城的晴嵐、陳景,還有她的便宜爹和最心愛的小閨女寶音,在南晏京師的梓月、二鬼、大牛、娜娜……甚至阿木爾和趙綿澤,都像片段似的輪番在她的腦子轉動。

    北平會不會有事?居庸關能不能拿下?

    一場戰爭下來,到底會改變多少?

    有太多的問題,在這個時候,她都沒有法子猜測和預料。只是突然覺得先前她考慮得太過簡單。如今戰爭才開始,便有這樣多的麻煩,要一路打到應天府去,會經歷些什麼?那大大小小的戰役里,又會有多少人死亡,會發生些什麼意外?她與趙十九,能不能順利走到最后?

    想想,不免心驚膽戰。

    想想,她想撩開簾子衝出去找他。

    可再想想,她還是忍了——男人做事,她最應該給他穩定的情緒。

    紅紅的火炭,照在她的臉上,映出暖烘烘的光線。

    迷迷糊糊中,不知過了多久,她托著腮幫打起了盹儿。

    夢里……一片糟亂。

    趙樽撩簾入帳的時候,她既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毫無反應地低垂著腦袋,一下一下的點著,如同小雞啄米。趙樽眯了眯眼,帶著夜露的身軀頎長得宛如一尊孤冷的雕塑,在微弱的光線里拉出一道長長的陰影。

    看了她好一會,也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麼,低頭看一眼自個身上冰冷冰的盔甲,蹙著眉頭一一脫去,往她走了几步,又搓了搓手,放到爐火上,把掌心烤熱了,方才小心翼翼走過去,輕輕抱起她躺下,為她蓋上被子。

    夏初七原本就是淺眠,激靈一下便睜開了眼。

    “趙十九?你來了?”

    打個哈欠,她稍稍清醒一些,流著淚搖了搖頭,晃著腦袋換了一個說法,“不對啊,你怎的來這里了?”

    平素趙樽是不會入她的帳篷的。在戰爭時期,為了給手底下的將士們做表率,他不僅不會與她同眠,甚至都不會在人前與她太過于親熱,永遠繃著一張僵屍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把她當成普通的兵士。

    這會子他臉上若有似無的柔波,還有眸底脈脈的溫情,也只有在他兩個私底下,夏初七才有機會看見。

    “為何不好好睡覺,坐在這里做甚?”撫著她的臉,他答非所問。

    夏初七抹了抹呵欠帶來的眼淚,看著他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晴,猜到他肯定是一宿沒睡,不由心疼地皺了皺眉。

    “我麼……”

    拖曳著嗓子,她偏頭朝他背后瞅了一眼,突然嘿嘿一笑,猛地彈起來勾住他的脖子,笑吟吟地睨著他,換了一個不那麼嚴肅的話題。

    “我喜歡這樣睡,練坐功你懂不懂?倒是你,晉王殿下,今儿鑽到我的帳篷里來,不怕你那些屬下看見了心里不舒坦,想女人想心慌了一溜煙儿跑了,不幫你打仗?”

    原本是一件嚴肅的事儿,被她這麼一說,就變了味。

    而這,也是夏初七獨有的本事。

    趙樽哭笑不得,輕嘆著拎她鼻子,“瞎說什麼?那叫軍紀。軍紀不嚴,如何帶兵?”

    “哼”一聲,夏初七翻了個白眼,“我又沒求著你來?”

    “阿七……”趙樽遲疑道:“我過來,是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

    與他冷肅的眉眼一交流,夏初七登時正色了臉,“何事?”

    “不好說。”趙樽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在這個節骨眼儿上,能讓他這般情緒化的事,會是什麼?

    夏初七腦子充血,激靈一下,脊背都僵硬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緊緊不放,“是不是寶音出事了?”

    趙樽搖了搖頭,冷抿著唇瞧她,一聲不吭。

    不是寶音出事?夏初七高懸的心髒,已經放下了一半。

    “那是什麼?北平城失守了?”

    趙樽仍是搖頭,目光還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另一半的心也放下了,夏初七輕“喔”一聲,懶洋洋的打個呵欠,又枕著胳膊躺回了褥子上,“既然都不是,那只能是你更年期提前了。”

    更年期是什麼趙樽顯然不知。

    不過看她沒了猜測的熱情,他似乎也沒了吊胃口的勁儿,為她掖了掖被角,他順勢躺下來,倒在她的身邊儿,鼻聲重重的一哼。

    “那睡吧。昨晚一宿沒睡,我困了。”

    啥意思?他專程睡覺來的?

    夏初七不喜歡被人吊胃口,可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應當不是什麼緊要的壞事儿,心下便釋然了几分。可哼一聲,她仍是側過身來要與他理論。

    然剛轉一個頭,她纖細的腰身就被他勒了過去,緊緊扣入他懷,一股子獨屬于趙十九的溫暖氣息便從他的呼吸里輕輕柔柔地滑入她的脖子里,激得她身上登時冒出一串串細小的雞皮疙瘩。

    她咯咯一笑,撐著他的肩膀往后退。

    “趙十九,你先把話說完再睡。”

    趙樽輕嗯一聲,尾調破碎在她的發端。

    “困!”

    一個字說完,他手臂又緊了緊。

    “喂!”夏初七笑著推他。可手在半空中,便停了下來。

    那緊緊抱住她的男人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像是快要睡著了。

    這些日子,他肯定沒有好好睡過,大抵是精神高度集中的日子久了,他也神經衰弱,很難入睡,這才想要暫時放松一下,跑到她這里來找慰藉……或者說,找一個他可以安心睡覺的地儿。

    夏初七心里又酸、又澀,又暖。

    她一直覺得,只要有趙十九在的地方,她就可以安生睡覺。

    原來,有這種感覺的人不僅是她,他也一樣。

    一種被心愛的男人需要的滿足感,充斥在她的心窩里。她的手溫柔地滑下去,圈在他的肩背上,一下下輕拍著,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熟睡中還緊蹙著眉頭的男人,直到聽見他細微的鼾聲,自個才輕輕閉上眼睛。

    兩個人相處這些年來,不論發生大小事情,都是趙十九在她的面前遮風擋雨。夏初七承認作為女人她是幸福的。而且,她也甘于這樣的幸福。興許在前世時迫于社會與生存的壓力,她還有過女强的夢想,但直打來到異世遇上趙十九,她便甘于做他的小女人,為他生儿育女,輔床暖被……

    這樣的想法,她知道很沒出息。

    可她就是心甘情願。

    不是所有女人都想叱吒風云的。尤其這兩年來,她的心性變了許多,性子也收斂了不少。曾經那些沒心沒肺,陰損邪惡的小心思,隨著她為人母為人妻的生命進程也在慢慢褪變,身上那些尖利的棱角,也終于被一一磨去。有時候她回想起清凌河邊,咬著蘆葦鳧水而下那個女人,都模糊得不像她自己了。甚至于,要不是看見那一把桃木鏡,她都會懷疑以前的日子,僅僅只是一場夢。

    “阿七……”

    腰上突地一緊,她抬頭,看見了趙樽夢囈般的聲音。

    “嗯。”她緊緊回摟著他,聲音很淺,“快睡。”

    也不知趙樽到底睡著了沒有,那眉目間蘊藏的冰霜似是更沉重了几分。一雙緊摟著她的手臂,也緊了緊,但他沒有睜眼,做夢一般喃喃,“做了個夢。”

    這麼短的時間,都做夢了?還夢醒了?

    夏初七有些想笑,湊近他的臉,仔細瞧。

    “夢見啥了?夢中可有我?”

    趙樽喔一聲,似是思考了許久才徐徐出口,“夢見我母妃做的玫瑰糕了。在柔儀殿那個似水亭下,有一片玫瑰園,是父皇專門為她種植的。她人俗,就喜歡玫瑰,父皇也不嫌她俗,便為她收集了各種各樣的品種,每每玫瑰開時,那玫瑰園便風姿獨綽,艷麗非常。”

    說到喜歡玫瑰的貢妃,夏初七便想到了喜歡牡丹的張皇后。

    帝王之愛是多麼神奇?他可以送結發妻子牡丹,以示尊榮,也可以給心愛的女人一片玫瑰園,代表他的愛情。可到底他愛誰,誰又能知曉?

    想到遠在京師的那些人,夏初七撫了撫趙樽的背,沒有說話。

    他猶自道:“母妃會在花開得最艷麗的時候,親手把它摘下來,再把花瓣一片一片扯下,放入精美的琉璃器皿里,等它風干做糕點……父皇總不能理解她的行為。他說,等花快謝時,再摘不是更好?何苦獨擷于芳香時,可惜了。”

    在說這些話時,趙樽的面色很平靜,除了眼睫偶爾眨動一下,那波浪不驚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只是在隨意與妻子嘮著家常……

    夏初七心知,戰事烽火中,他終是擔心貢妃了。

    至于他有沒有想念他那個心狠的父皇,她就不得而知。

    看來遠在千里之外的人和事,不僅牽引著她,也有他。

    默了一會,她心緒復雜地緊了緊手,抱住趙樽精瘦的腰身。

    “你父皇問時,你母妃怎麼說的?”

    趙樽道:“她從來不對父皇說緣由,只是笑。”

    輕“哦”一下,夏初七微眯著眼,一眨不眨盯著他的唇,笑道,“我猜她是聯想到了自己吧?女人如花,你母妃便是花中極品。有花堪折時便得折,花期如夢,誰知盛開時不摘,會不會被風吹雨打?”

    她完全在胡說八道,東扯西扯,可趙樽竟是認同的嗯了一聲。

    “阿七,等居庸關戰事告一段落,你給我做玫瑰糕吃。”

    半帶嚴肅半帶請求的聲音,夏初七不常在趙十九嘴里聽見。

    也不知為什麼,心髒微抽一下,這一刻,她非常的心痛他。

    曾經她聽人說過,不管男人長到多少歲,骨子里都住著一個孩子,都會有孩子氣的一面。做他們的女人,不僅要在受他們保護的時候,放下架子,做一個小鳥依人的小女人,也得在適當的時候,安慰他,鼓勵他,做他們母親一樣的女人,給他母性的溫暖。

    她抬手,第一次撫上趙樽的頭,像拍小寶音那般。

    “好。”

    慢吞吞的,她抽掉他的發簪,解開他的束發,緩緩道:“不管外面發生什麼,現在你啥也別想了。好好閉上眼睛睡一覺。等你醒過來,你想吃玫瑰糕,我便為你做玫瑰糕,你想吃核桃酥,我便為你做核桃酥。這一輩子,我會永遠在你身邊,做你的廚子。”

    她的聲音很溫柔,趙樽沒有睜開眼,但眼睫的眨動速度,卻快了很多。看得出來,他很是動容,一只扼在她腰的手,也動情地緊緊扼住了她。一個個細碎的吻,像融入了陽光的溫暖,從她的發角開始,到眉梢,到眼圍,到鼻尖,一點一點地吞食著她,觸碰著她,小心翼翼的對待著她,仿佛在憐惜世間最為貴重的珍寶。

    “趙十九……”

    被他這般對待,夏初七有些情不自禁。

    那出口的聲音,仿若細碎的低呤……

    “你別這般,外面有守衛。”

    趙樽嗯一聲,呼吸雜亂無章,緊著她的手臂越發用力。

    “阿七……”他不想做什麼,只想抱抱她,解解饞,可一摟之下,從丹田處熊熊燃起的火焰,頃刻間便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淹沒了他的理智……他懷里的女子,就像那惑人的茯百酒,聞之生香,觸之上癮,即便他那般用力地抱住她,還是覺得不夠,不夠,還想要更多,更多……那針刺般的渴望蜇在心底,不做一些實際的事情,已是不能滿足他的焦灼。

    他的手心捂上了她的嘴。

    “乖,別出聲。”

    “嗯?”夏初七瞪大了眼睛。

    不出聲儿是個什麼概念?她還沒有想明白,那原就輔在地上的褥子已是他翻騰得不成樣子,褶皺成了一團,腦子嗡嗡的,嘴巴被他厚實溫暖的大手捂著,在分明外頭有侍衛有巡邏兵還有無數帳篷的情況下,她緊張得心尖絞絞著,怦怦直跳,反倒平添了一抹與往常不一樣的感受,或說刺激。

    “阿七……”

    他低低喚他,滾燙的肌膚切割著她。

    “你想我做皇帝嗎?”

    在這樣的時刻問出這樣嚴肅話來,夏初七微微詫異。

    這一邊辦私事一邊談國事,是他們的情愛之旅快遭遇滑鐵盧了麼?

    她想抗議他的不專心,可被他輕捂著的嘴卻不能說話,只能睜大一雙無辜的眼睛,瞪他,一直瞪他。他似有感受到什麼,微眯著深邃的眼,與她對視著,氣喘吁吁的聲音里,突地帶出一抹輕笑。

    “生氣了?”

    他額頭一顆汗滑下來,滾入她的脖子里,她下意識哆嗦一下,嘴里唔唔有聲,可口不能言,只能看著他無奈的擰動。他舒爽的嗯一聲,沙啞的聲音帶著一抹嘆息,突地冒出一句。

    “阿七,我不想做皇帝。”

    夏初七一愣,看著他,她想說什麼,可口不能言,雙手只能無奈地抓牢掌心的褥子,在他突然情緒化一般的情感暴發中,重重呼吸著,清晰地感覺著他的存在,也感覺著他與她同樣的動情歡愉……

    可喘聲里,他說得仍是國事,“阿七,你我再無退路了,這亂臣賊子之名,我背定了,你會不會嫌棄于我?”

    嫌棄?夏初七身子一震,不解地抬頭看他。

    他松開她的嘴巴,一雙幽暗的眸底,閃著灼灼的光。

    “阿七,不管來日如何,我永是當初的趙十九。你看清楚我。”

    心里狠狠一窒,夏初七莫名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在這一刻,在這與他契合的一刻,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場。

    她突然明白他了。在她看來打一個天下奪一個江山並不需要背負任何的公眾道義,更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可是趙樽與她不一樣,他從小受的教育,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與她都不一樣。在他看來,他是在造反,他謀的江山,他謀的天下,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趙十九……”

    她緊緊摟住他的肩背,與他深深相合。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這麼愛她……

    回頭已經無路,如果他的負疚感總是落不下去,如果這“造反”的叛逆之罪一定要有人來背負,她希望是她自己。做亂世妖姬也好,做千夫所指的紅顏禍水也好,她都不在乎,只要他能稍稍輕松一點。

    “趙十九,我想你做皇帝,很想很想。”

    趙樽身子微微一頓,再次暴發出新一輪的熱情。

    她低低哦哦的聲音,破碎一般被他碎在持續的親吻里。

    一句一句,她說得很緩,也很不容易才出口。

    “你想啊……你做了皇帝,我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這天底下所有的婦人都不如我尊貴……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得看我的臉色,我說天是黑的,沒有人敢說是白的,我說地球是方的,沒有人敢說是圓的……做皇帝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做皇后是好的,極好的,我要做,一定要做——”

    “好。”趙樽吸氣,沙啞出聲,“做皇帝。”

    ~

    天明大亮的時候,晉軍再次對居庸關發動了攻擊。

    空中的孤鷹在悲切的哀鳴,天地仿若都卷在了陰霾之中。

    比起前兩日的相互試探,這一次的攻擊更為猛烈。火炮火銃、弓弩箭矢,弓兵,騎兵,步兵,盾兵,御著各自的陣型,鋪天蓋地地壓向了居庸關的城門,那盔甲下密密麻麻的人頭,黑壓壓一片,在清晨的霞光中帶著嗜血的光芒。

    “韃子小儿,喚你們大汗出來——”

    兵臨城下,趙樽卻未直接進攻。

    “哈哈哈!”

    城牆上的兀良汗兵卒,嘲弄的大笑。

    “趙樽,爾個鼠輩,有本事攻入城來,大清早的咂咂呼呼,有何作為?不要說南下奪位,我看你連這小小的居庸關都打不下來。我呸!”

    先前喊話的人是丙一,聞言不由怒目一視。

    “你個王八糕子,敢瞧不上我們殿下,老子……”

    “丙一!”趙樽呵止了他,攤出手,“拿來。”

    丙一愣了一下,打馬過去,把一支神臂弓遞到他的手上。

    趙樽緊緊抿著唇,一個字都沒有多說,抬手,拉弓,射箭……那身姿的弧度宛如天神臨現,極是好看,只不過下一瞬,“嗖”一聲響過,他手上的箭尖竟然飛上城牆,直接貫穿了那人的胸膛。

    “啊!”

    慘叫天,打破了寂靜。

    那一道人影,從城牆上摔了下來,濺出一片猙獰的鮮血。

    趙樽收回弓箭,立于馬上,殺了人之后那鎮定的表情和平靜無波的面孔,比煞氣臨人時更為可怖……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屏緊了呼吸,氣氛詭異得落針可聞。

    這般遠的距離,換了旁人射不到。

    兀良汗那兵卒,正是算准了射程,方才那樣大膽。

    哪里曉得,一時的口舌之快,會殞了性命?

    氣氛很靜,落針可聞。

    趙樽看著那具屍体,淡淡道,“告訴你們大汗,我趙樽想做的事,無人可擋。今日前來,是為念舊,對他網開一面。三個時辰之內,若不退出居庸關,別怪我無情……”

    雖說他剛才殺了人,暫時震住了一些人,可他的話還是讓兀良汗的守將莫名其妙。如今的情形,分明就是他久攻不下居庸關,為何反倒過來威脅他們了?

    一個大胡子將校摸了摸脖子,上前大聲吼道。

    “晉王殿下神武,本將早有耳聞,可這席話未必太誇誇其談,自視過高了。廢話不多說了,不如就等你拿下居庸關再找我們大汗說道吧?”

    趙樽看著他,突地一笑。

    是真的,他笑了,“居庸關已成一座孤城,不知關內的糧草,夠吃几日?不知你們大汗曉不曉得,那傅宗源貪財到家,在戰前便把城中儲糧倒賣一空?依我估計,最多還能撐上十日……不知屆時,大汗拿什麼來讓你們活命?”

    “啊”一聲,那大胡子抽了一口冷氣。

    “你胡說八道!”

    趙樽一笑,冷冽的嘴角掠過一抹冷冷的肅殺。

    “三個時辰內,我只圍不攻。讓你們大汗趕緊收拾回老家。否則,我會讓兀良汗的歷史,再一次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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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3:47 |只看該作者
第314章 窮途

    唰唰唰——

    吃驚的、惶惑的、不安的、緊張的……成千上万雙不同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立于黑色戰馬之上,目光無波無瀾的趙樽。

    他的話來得太突然,讓人不敢置信。

    可他冷肅的神色,卻讓人不由得從心底里相信了。

    城中無糧,是真的?居庸關已成孤城,也是真的?若是不撤兵,被晉軍困死在這里,那麼兀良汗的歷史將會改寫,自然更會是真的。

    “快,快去稟報大汗!”大胡子將校第一個反應過來,按著腰刀大喊一聲。

    可他話音一落,台階下便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不必稟報了。”

    几個字不輕,也不重,卻有力而堅毅,在北風中傳得很遠,不僅吸引了兀良汗人的目光,也傳入了城下數十丈開外的晉軍耳朵里。

    “侍衛長?”有人低喊。

    “他說的是真的。”那聲音又道。

    兀良汗立在居庸關城牆上的將校和兵士自動讓開一條路,由著那個個一步一步走上來,再走向城牆邊,看著趙樽緩緩道:“晉王殿下見諒,我們大汗身子不舒服,無法見客,也無法撤兵,可否改日再說?”

    他是如風。但在兀良汗,無人知曉他的本名。

    晉軍里頭也有不少人認得他。

    几乎霎時,下頭便傳來低低的抽氣聲。而那一日關于兀良汗的大汗阿木古郎與東方青玄極為相似的傳聞,似乎也由此坐實了。

    趙樽目光冷冽地看著城牆上的如風,唇角一掀。

    “大汗身子不舒服,為何不回兀良汗去養著?這居庸關苦寒之地,缺醫少藥,可不是養病的好地方。”

    如風皺眉道,“病來如山倒,誰也不想的。煩請殿下再寬限些日子。”

    北平府的硝煙都快要染紅整個北邊的天空了,在這種爭分奪秒的時候如風卻說讓趙樽寬限几日,對趙樽來說,這話與戲弄有何區別?

    他冷冷一笑,握韁手緊了又緊,“若是大汗實在病得走不動,到時候,本王只能讓人抬著他出居庸關了。”

    抬著出去的,只能是屍体。

    他話里的肅殺與冷意,如風自是懂得。

    “殿下……”如風神色涼涼的,似是蘊藏了几分悲切,又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但不待他說完,趙樽卻已不耐煩地冷聲打斷了他,“只能三個時辰,給你們離開的機會。否認,便坐等餓死吧。”

    他不講情面地黑著臉時,目光冷漠,殺氣極重,所到之處,眾人皆脊背生涼。如風垂下頭,臉有些漲紅。

    “殿下,大汗是真的病了……”

    趙樽道:“他病與不病,與本王何干?”

    冷冷的話一出,場上安靜了下來。

    如風本就不是一個擅長言詞的人,愣了愣,他看著趙樽冷漠無情的面孔,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眸子里,帶了一抹無可奈何,“既然殿下堅持如此,那我等確無出路,便只能聽從殿下的安排了。”

    說罷他突地回過頭,沉沉地道,“諸位將軍,大汗口諭,從現在開始,你等都聽我指揮,馬上撤兵出北門,撤回居庸關外三十里駐扎。”

    “啊!”場上一陣吃驚的抽氣。

    如風的視線,不疾不徐地掃過他們不解的面孔,又補充了一句,“大汗還說,撤離之時,不得與晉軍發生衝突。”

    兀良汗的將校都知道如風是大汗身邊之人。

    可是大汗好不容易設計占領了居庸關,如今若是單憑趙樽几句話就被唬住,在一炮未放,一刀未砍的情況下撤出,完全不符合東方青玄的性格,令人匪夷所思。

    一時間,將校們面面相覷。

    “這……會不會太草率了?”

    “就這樣撤兵,豈不是便宜了南晏那般畜生?”

    小小的議論聲里,有人終是向如風提了出來。

    “侍衛長,可否讓我等面見大汗?”

    如風抿緊嘴巴,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地從懷里掏出一個腰牌,“大汗有令,撤兵!”

    那個腰牌是東方青玄的大汗之令,見它如見本尊。可撤兵這麼大的事儿,即便如風有腰牌在手,那些人一時半會還是難以下決斷。

    他們怔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不反駁也不執行。

    “侍衛長,容我多一句嘴。”那個大胡子將校是個膽儿大的,見旁人都不敢說話,上前拱手道,“這句話可能不太中聽,但茲事体大,我又不得不說。”

    頓一下,他看著如風微微變色的臉,蹙眉道:“人盡皆知你是南晏人,又與晉王關系匪淺,這種軍務大事,若非面見大汗,由大汗親口下令,我等實在不敢輕舉妄動,還請侍衛長原諒則個——”

    大胡子這人看著粗莽,可話糙理不糙,一番話出口很快便引起了周圍几名將校的響應。他們一致認為,要撤兵可以,但必須見到東方青玄本人再說——

    如風為難地抿著嘴巴,看了城下的趙樽一眼。

    “那……好。”

    他古怪的神色,引發了無數人的猜測。

    不僅兀良汗的懷疑,就連晉軍都有人懷疑如風是不是晉王的人了。

    僵持一瞬,兀良汗几句將校並肩往城樓下大步走去。如風回頭,再次對趙樽點頭,“還請殿下稍做等待。讓將軍們面見了大汗,便可撤兵了。”

    趙樽漫不經心地拂一下被大風吹到前面的披風,冷冷看著他,“不論你等如何,只有三個時辰。”

    “是,我會轉告大汗的。”

    如風低頭,恭喜的拱手,也退了下去。

    北風從山野中吹過來,微微透著冷意。

    居庸關這一座孤城,城里城外都是一片蕭瑟之態。

    巍峨古朴的城牆,在一片戰爭陰霾的籠罩下,帶著一種猙獰的氣息,鋪天蓋地的壓下來,讓天空變得低矮而壓抑。趙樽黑色的大氅迎著風在獵獵翻飛,騎在黑色的馬背上,他脊背挺直著,如同一株古松,一動也不動。

    但凡能夠和平解決,就沒有人願意流血犧牲。故而,在接下來的等待時間里,場上是安靜的,也是輕松的。晉軍將士都希望兀良汗能老老實實滾出居庸關,而不需要自己真刀真槍地再去拼殺一場。

    對趙樽來說,也是如此。

    與趙綿澤的戰爭才開始,保存實力很緊要。

    而且北平城危在旦夕,爭取時間更緊要。

    丙一勒了勒馬韁繩,上前几步,走到離趙樽一臂之遙的右后方,停下馬步,摸著鼻子嘻嘻一笑,“殿下這一招好厲害,几句話就讓他們乖乖滾蛋了。只是……屬下也有些迷糊,像居庸關糧草只夠使用十日這樣的機密之事,恐怕連兀良汗的普通校領都不知情,您是怎麼曉得的?”

    他的好奇也是別人的好奇。

    身側好几個將軍目光跟著看了過來。

    可趙樽唇角噙著笑,只淡淡掃了丙一一眼,只留下一句。

    “想知道?進去問東方青玄。”

    丙一面頰抽搐下,僵住了。

    “別啊,我這會儿進去不是找死麼?”

    趙樽哼一聲,不再看他,一雙涼涼的眸子關注著居庸關城里的動靜儿,不再理會他的詢問。實際上,他並不是想要瞞住丙一,而是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不方便說出緣由。

    傅宗源倒賣軍糧的事,是李邈告訴他的。

    昨夜他獨自離營,他便是去見了李邈與哈薩爾。

    那兩個人是偷偷從小路過來的,樣子別別扭扭的,相處的氣氛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但是他們兩個對他與東方青玄之間的紛爭倒是看法一致——都是站在他這邊儿的。

    到底是親戚,胳膊肘儿總不會往外彎。

    更緊要的是,李邈告之了他這件事情。

    當然,李邈並非職業間諜,她根本不能判斷軍糧的數量與城中兵馬的用度。

    她只是告訴趙樽,先前她入居庸關與傅宗源接洽時的具体事宜,包括他們擬定要交易的糧草數量,配送方式等等……然后,趙樽根據對傅宗源本人的了解,半猜半懵,大抵確定了這件事,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丙一側眸看著他,眉梢又挑了起來。

    “殿下,還有一事……”

    趙樽眼風一掃,冷冷剜他,“你事這麼多?”

    嘿嘿一樂,丙一道,“昨晚行動時我值夜,不是沒有參與麼?”

    趙樽輕哼,“那就閉上嘴!”

    “哦……”丙一一嘆,退下了。

    為了完成“捉鱉”行動,趙樽昨夜做的事自然不止這一樁。想要把居庸關變成了個“甕”,把東方青玄困在里面,首先便要切斷他的后方補給。他派出的紅刺特戰隊早已繞過人跡罕至的深山野嶺,扑向了兀良汗到居庸關的補給之路,也居天險之便,阻住了東方青玄北逃的路。

    在傅宗源駐守居庸關時,北狄與兀良汗是一左一右居于關外以北,只要他切斷兀良汗的路,另一側又有哈薩爾相阻,那麼,東方青玄的處境就會極是被動。

    除了接受趙樽的提議,他沒有更好的法子。

    當然,對于趙樽來說,最好的是殲滅。

    但是,一來東方青玄是個硬茬子。都說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若是與他硬撞硬,對晉軍的兵力損傷亦是不小。二來從時間上講,他屬實也耗不過東方青玄,即便只是十天。

    “殿下!”

    呼呼的寒風中,城牆上再一次出現如風的身影。

    “大汗已經允了,兀良汗正在准備撤兵,還請殿下稍候。”

    微微眯著眼,趙樽看著如風,點點頭。

    “侍衛長辛苦!”

    與他對視一眼,如風不著痕跡的皺了下眉。

    “殿下……”

    他又一次欲言又止。

    可趙樽卻微微側頭,一個字也不再與他多說。

    看著他被冷風吹得飛揚而起的披風,一絲涼氣伴著烈烈的殺氣從如風的腳底升起,直達他的脊背……他張了張嘴,似是想說點什麼,可最終還是默默地退下了。

    時光易老,世事易變。

    有很多情分和記憶,在一點一點溜走的時光中,已然慢慢變得暗淡,物是人非。千不想,万不想,到底他還是走到了趙樽的對立面。盡管他情非得已,可再解釋什麼,都只顯多余。

    再且,趙樽這樣的人,也不需他解釋。

    不得不說,兀良汗不僅兵力强大,執行力度也很强。

    約摸半個時辰左右,在翻飛的旌旗下,里頭吆喝著整隊撤兵的聲音便震天的傳了出來。與他們入主居庸關的時候一樣,雖然是撤退,可是聲勢不減,那氣壯山河的樣子,宛如征戰得勝的凱旋隊伍,哪有半分灰溜溜逃離的意味儿?

    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也未必太儿戲了。

    即便是孩童之間爭搶個玩具,也不能這麼作罷。

    趙樽冷冷抿著唇,生硬的脊背僵硬著,目光凝重起來。

    聽著里頭戰馬的嘶鳴聲,與他同樣關注著動向的丙一,再一次走上前來,瞄了一眼他陰沉的臉色,低喃一句。

    “殿下,你說那些王八糕子,會不會使詐?”

    趙樽肅殺的面色上,略有陰霾,卻沒回答。

    沒有從他那里得到答案,丙一又摸著鼻子問了一聲,“尤其東方青玄那個鳥人,我總覺得沒有那麼簡單。那天占城時,他還神采奕奕的,這說病就病了?病得也太巧了吧?”

    自言自語一下,他目光一亮,“不對,真的不太對。都說好人命不長,禍害千年在,這廝不可能那麼容易一病不起,而且還病重得起床出現一下都不行……”

    “丙一!”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趙樽突地調轉馬頭,一雙幽冷的眸子在獵獵的寒風中,像兩把鐫了刀鋒的冰刺,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低沉的聲音里,也帶出一種令人驚懼的森寒。

    “你負責在此督促兀良汗撤離,甲一速度與我回營——”

    三軍陣前,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丙一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不待他反應過來,趙樽那一人一馬已經飛奔出去數丈有余,他詢問的時間都沒有。

    殿下想到了什麼?

    難不成,真是東方青玄那廝搞了鬼?

    ~

    晉軍營地。

    自打趙樽率兵離去之后,夏初七便去了醫務營。

    醫務營的存在,原本就是晉王殿下給她的“格外恩寵”,她不僅極為看重,也一直身体力行,半絲都不敢懈怠。因為她知道,晉軍里面,有無數雙眼睛都看著她這個醫療隊起到的作用,用來審視趙樽拔出那麼大一筆“專項資金”到底值不值得。

    除了陪趙樽,她余下的時間,全都扑在了醫務營里。

    最開始,大家伙儿還覺得她一個女子,而且還是晉王的女人,入營來也不過三分熱情罷了,不會待得長久的。但這些日子下來,大家看她不僅醫术高明,醫德也是無雙。不僅對傷兵病員一視同仁,平素與他們打成一片,更是沒有半點尊卑之念,讓几個老大夫都敬佩不已。

    歇了一日沒開戰,今日新增的傷兵少。

    夏初七與几個老大夫一道忙活了一個多時辰,便把現在營中的傷兵傷口都處理好了。做好這些事,她又囑咐他們几個詳細地做好醫療檔案,方才打了個呵欠,走到醫務營的后灶,去看小二和小六兩個熬湯藥。

    “王妃——”看到她紅著眼圈進來,小二心疼地撇撇嘴巴,率先起身,把扇柴火的扇子遞給她,“你莫不是眼睛不舒服了?怎的這樣紅?”

    夏初七奇怪地看了一眼扇子。

    然后,接過來,敲在小二的頭上。

    “曉得我眼睛不舒服,還把扇子遞我?”

    小二無辜地摸了摸頭,“王妃不是最喜歡扇風點火麼?”

    “我去!”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儿,好笑地道:“會不會說話你,誰喜歡扇風點火了?”

    小二委屈的撇了撇唇,偏頭看著一直在發笑的小六,“小六你說是不是?王妃每次來不都搶扇子,搶著扇火麼?”

    “你懂個啥?!”小六狠狠瞪他一眼,看著坐下來拿著扇子一邊扇火,一邊托腮打盹的夏初七,大著嗓子道,“咱王妃那不叫扇風點火,而叫扇陰風點鬼火——”

    夏初七低垂著腦袋,哪里能聽見他們在編排她的不是?

    昨儿晚上,她一宿沒有睡好,快要天亮時又被趙十九折騰了兩回,身子原就有些疲憊,加上外頭天冷,手腳凍得僵硬得很,這才想到在灶膛前來烤一烤,順便嗅一嗅中藥的味儿,舒服一下。

    她一下一下的扇著風,閉著眼,便有了睡意。

    那兩小子調戲了她一會儿,又互相調戲了一會儿,正准備往木桶里舀熬好的湯藥,外間便傳來一道低低的聲音。

    “小二,小六,你們在嗎?”

    小二看一眼閉著眼的夏初七,嗓子小了几分。

    “啥事儿?”

    外頭的人道,“又來了几個傷患,人手不夠。”

    “靠!”小二與小六互看一眼,在凍僵的手上呵了一口氣,扯著嗓門道:“人手不夠不能叫別人啊?這種小事儿都來找我們,用你們來干嘛?”

    說罷,他捅了捅小六的腰,“快點舀,舀好了我幫你把木桶抬到門外,然后回來守著王妃睡覺。你完事儿順便去看看那般家伙忙些什麼,不要讓他們來吵著王妃睡覺。”

    小六也心痛夏初七,不舍得打擾。

    “走!”

    因了他兩個是夏初七的親兵,這些日子沒有隨老孟去前線,卻是隨了夏初七來醫療隊,一方面為她打打下手,做點老大夫們干不了的粗活儿,另一方面老孟的目的還是讓他們保護夏初七——她耳朵不好的事,在營中其實是一個秘密。除了一些極為親近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小二和小六恰好是知道內情的人。

    所以他們在這里,也是夏初七的耳朵。

    天儿有些冷,火爐烤得夏初七很舒服,人也昏昏欲睡,她完全不知道小二和小六的議論,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只一個人扶著額頭,腦袋一垂一垂的點頭,正在思考醫療隊里有几味常備藥材缺了,得想法子再弄點回來,臉頰上突然有一種冷風刮過的寒意。

    在熱的地方遇涼,感覺最為清晰。

    几乎下意識的,她睜開眼睛回頭看去。

    簾子果然被人掀開了,有一股子冷風灌進來。

    在冷風的源頭,一個人噙著笑容站到了她的面前。他一身晉軍兵士的盔甲,胳膊上系了一個醫療隊兵士專有的袖套,頎長挺拔的身姿迎風而立,一雙邪魅深邃的鳳眸里帶了一抹淺淡的笑痕,看上去與往日並無不同。可她是醫生,仔細觀之,並可以見到他面上有淺淺的青痕,像是病氣過体似的,瞧著不太自然。

    “吵醒你了?”他彎唇一笑。

    夏初七微眯著眼,冷笑。

    “好大的膽子,你不怕我喊人?”

    “不怕。”東方青玄左邊的斷臂輕輕垂著,右手重重扣在了她的肩膀上,出口的聲音里,帶著一抹嘆息,又似是滿帶深情。

    “我知道不該來的。可是太想你,實在熬不住了。”

    夏初七肩膀一顫,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何必說得這般肉麻?呵……”

    笑聲一過,她抬頭望著他,冷冷問,“小二呢?”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坦。”東方青玄低頭看著她,笑了笑,順手捋一下她的頭發,“他不會有生命危險。當然,前提是,你得跟我走。”

    夏初七眼睛一彎,看著他時,莫名的掠過一抹笑意,那笑容像是穿越了時光,又想是扼殺了歲月。冷冷的,無一絲溫和。

    “到底是錦衣衛的大都督出身,搞這些陰的、暗的、不要臉的事,無人能出其右了。”

    “你樂意怎麼說我都行——”東方青玄低低一笑,順勢把她從圓杌子上抱起來,手臂一緊,一勒,就把她重重摟在懷里,低頭,在她發間深深呼吸了一口,“阿楚,你可有想過我,哪怕一瞬?”

    夏初七臊紅了臉,猛地推他。

    “想你啊,想你去死。”

    輕“呵”一聲,東方青玄的聲音微微沙啞,但確實是笑著的,“你會得償所願的。不過在此之前,為了我兀良汗十余万人的生死,你得跟我走一趟。”

    “什麼意思?”夏初七一驚,“你要帶我去哪?”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迷離的眸子蠱惑一般緊盯著她。

    “到了你便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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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末路(一)

    時至季秋,原本應是天高氣爽的季節。然前几日的陰雨,讓天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整個天際變得沉悶而壓抑。

    馬匹飛馳著,四只蹄子交替著陷在下雨后松軟的路面上,踩出的泥星子飛濺老高,一點一點像開花似的蘸到了夏初七的裙擺上。

    可她似是未覺。

    她看著道路兩側飛馳而過的景物,眼底有濃重的陰霾情緒。

    好一派蕭瑟之景!

    路邊上,枯萎的樹葉儿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被北風吹得一蕩一蕩,訴說著荒涼。兵荒馬亂的日子久了,農田上的耕地荒蕪一片,只有野草在頑强的生長,原本該勞作在田地里的農夫們早已舉家搬遷,偶爾有几只小麻雀不知人間疾苦,在庄稼地里,在蘆草房上啄啄停停,停停啄啄。

    “戰爭,毀的是多少人的家園。”

    她若有所思的感慨著,純屬無奈。

    “看不下去了?你不也沒有阻止趙樽南下。”

    身后的男人,低低冒了一句,輕哼聲里帶了一絲淺淺的嘲弄。只可惜,對于一個聾子來說,不論他怎樣諷刺,都是徒勞。

    夏初七聽不見東方青玄的聲音,她的目光仍是看著荒廢的田地,看被馬儿驚得扑騰著翅膀衝天而起的麻雀,心里像堵了棉花,一緊,一窒,呼吸困難。

    “東方青玄,你占據居庸關,僅僅只是想要占據這一片南晏的領土,還是想要帶兵南下,與趙樽一較高下,奪下南晏江山,甚至天下?”

    說完這句話,她轉回了頭。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眼睛,半晌沒有回答,只是策馬的速度更快,面色也更為清冷。

    過了一會儿,直到馬儿狂奔出數十丈,他才輕笑一聲。

    “弱肉强食,只為生存。”

    “生存?”夏初七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唇型,目光一哂,“這般說,屬實也有道理。人都是自私的,漠北苦寒,不適合人居,你想要帶著族人入關,也是人之常情。可就是你做事的手法,為何總這般讓人不屑?”

    東方青玄低頭,目光涼涼看她,不答。

    她仰著頭,道,“你曉得我最喜歡趙十九什麼嗎?他一生戎馬倥傯,手上沾的鮮血也不少。但他要殺要剮,都坦坦蕩蕩,從不屑做那些陰損之事。比起你來,他嚴肅了一點,冷漠了一點,迂腐了一點,也頑固了一點,但他這樣的處世方式,卻偏生可以讓人覺得更為踏實一點。嗯,大抵與‘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一個道理。而你——”

    拖曳著輕緩的嗓子,她似嘆似悟。

    “你們如何各自為政,我並無怪你之意。只是在想,恐是當年在錦衣衛的作派習慣了,你做事實在偏激,比如那一日的居庸關……若是趙十九先入城,死的人,會少很多很少……”

    東方青玄唇角一勾。

    “你可知為什麼嗎?只有一個原因。”

    “嗯?”夏初七飛揚的眉,像兩條旖旎的柳枝,瞧得東方青玄怦然心動,緩緩笑開,“因為趙樽是南晏人,而我不是。”

    “這有何區別?”

    東方青玄眉梢一揚,“阿楚,你不公平。你怎麼不提趙樽當年在烏那殺了多少人?你也說他戎馬倥傯一生,屍橫遍野的時候,難道少了嗎?”

    “……”也許是吧?

    但趙十九確實是尊重對手的。

    下意識的,夏初七想起了趙樽在盧龍塞死亡的將士碑上提得那首挽聯——赴湯蹈火馳千里而衛家國,粉身碎骨遁万騎以砥社稷。

    那是不一樣的,趙十九從不輕賤人命。

    “東方青玄……”

    她想爭辯,話未出口,東方青玄顯然已知她要說什麼,只冷嘲著哼一聲,雙腿夾向馬肚子。

    “駕——”

    如今是大白天,兩個人都身著晉軍的軍服,走在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極是引人注目。好在東方青玄對地方似是很熟悉,挑的路線也很隱蔽,走了許久,一個人煙都沒有遇到。

    山風裊裊中,許久,二人再無交流。

    約摸又行了十來里路,夏初七被馬儿顛覆得有些受不住了,捂著胸口在堅持了一會儿,眼看四野還是荒山,似乎還沒有到地方的樣子,心中的疑惑更甚,語氣也焦灼起來。

    “東方青玄,你到底帶我去哪?”

    “到了便知。”他還是那句話。

    “你的目的。”她恨聲,問得簡潔。

    “要你。”東方青玄一笑,回答得也干脆利落。

    “你撒謊!”夏初七怎會相們這樣的鬼話?

    東方青玄笑哼一聲,不辯解,不回答。

    正在這時,“嗖——”的一聲響過,他目光一厲,轉頭看向邊上的山野叢林,瞳孔猛地一縮。

    “什麼人,出來!”

    說出來便出來,不過眨眼工夫,窸窸窣窣的樹葉儿磨擦聲里,利索得奔出了數十名身穿北狄軍服的人,他們口中吆喝著“抓住這兩個南狗”,便斜刺里衝出來攔截馬匹。

    這個地方離北狄駐營地不遠。

    很顯然這些人把他們當成南晏人了。

    東方青玄不想多生事端,眉頭一蹙,用蒙語高聲道,“諸位同胞,我們並非南晏人,亂世求生,在南晏過不下去了,這才偷了這身衣服,求個活路回漠北……”

    他標准的蒙族話,讓那些人微微一怔。

    也就是在這一瞬,東方青玄右手突地探入懷里,再次揚起來時,一顆黑不溜啾的東西脫手而去,落地時發出“砰”的一聲炸響,緊跟著便升騰起一股股濃霧似的白色粉末……

    “咳咳咳——”

    那些人始料未及,揮手扇煙。

    “好好享受著,再會。”

    東方青玄帶著楚七,不想與這些人糾纏,打馬厲喝一聲,人與馬便疾風般奔馳出去。馬儿受驚,狂亂地“嘶”聲吼著,撒丫子跑得極快。

    “他娘的南狗,抓住他們!”

    后頭,傳來陣陣的喊殺聲。

    東方青玄低頭看一眼夏初七,緊了緊她的腰。

    “他們追上來了!抓緊我,小心些。”

    整個過程中,夏初七一直未動聲色。

    先前緊張時她都沒有怕,何況是這會儿?他們騎在馬上,而那些北狄人……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步行的。

    回頭看一眼東方青玄的目光,她突地一笑,“老實說,我真有些佩服你的學習能力了。你剛才甩的火霹靂,原本是我的專利,卻被你盜用去了,一兩銀子的技术支持費都沒給我。還有兀良汗的火炮與火銃,先進程度竟然與晉軍的相差無几。”

    目光冷一下,她視線冷颼颼定在他英俊的臉上,“我倒是很想知道,大都督當年借由職務之便,到底在晉軍里,或者說在我的兵工作坊里,安插了多少細作,方才能偷得那些圖紙……?”

    從那日看到兀良汗的火炮時,她便對此耿耿于懷。

    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莫名被盜用,她卻找不到源頭。要知道,事涉機密,那些火器的制造圖紙,除了兵工作坊里極少數的匠人和趙樽身邊几個親隨,旁人根本就沒有法子接觸得到。

    東方青玄到底怎樣得到的?

    默一下,她腦子一轉,突地恍然大悟。

    “是如風,對不對?”

    兀良汗如今的火器配置與北伐時她與元祐在開平府研發的程度相當。她記得,當時的如風,還是趙樽的人,是“十天干”的乙一,是乙字衛之首,而且與趙樽身邊的親隨都有結義之情,很容易獲得這些旁人接觸不到的高階軍事機密。

    除了他,她實在想不出旁人來了。

    想到此,看他不答,她自顧自苦笑一聲。

    “他對你倒是情深義重。背主、泄密、叛國,普天下男儿都不敢做的事,他都做齊活了,完全致自身性命與聲名于不顧……呵,我倒是沒有想明白,東方青玄,你何德何能讓他如此?”

    東方青玄抿緊唇,低頭掃她一眼,沒有回答。

    微微眯眼,夏初七戲謔的勾起唇。

    “莫不是他對你有斷袖之情?”

    東方青玄眉心蹙一下,正想說話,頭頂上突地傳來“砰”聲響,仿若火藥的爆炸之聲。他來不及抬頭確認,本能地抱住夏初七的腰身從馬上躍下,飛快地滾入了附近的荒草之中。

    “嘭——叭——”

    一前一后兩道沉悶的爆響聲里,他的坐騎凄厲地慘叫著,倒在了地上,痛苦的四肢抽搐。

    就在那電光火石的剎那,埋好的炸藥把泥土和滾石炸飛,鋪天蓋地的落下來,狠狠地砸在了馬身上。那匹馬儿成了可憐的犧牲品,前蹄在泥濘上刨了兩下,口中吐著白色的泡沫,慢慢沒了聲音。

    夏初七后背上冒出涔涔冷汗,濕了衣裳。

    “我的娘……”

    就差那麼一點,被砸死的人就是她們了。

    可這附近根本就沒有見到人啊?怎會有炸藥?

    她狐疑地看著東方青玄,他卻沒有看她,鳳眸淺眯著觀察地型,像是在審視什麼似的,一動也未動。良久,才莞爾一笑。

    “通天橋到了。”

    通天橋?夏初七順著他的目光,往草叢外面看,這才發現他們趴著的地方,是一個斜坡面,再往下便是兩座山峰間的溝壑。而離他們落腳地約摸十余丈的地方,有一座一米左右的木橋。橋身連接著南北兩座山巒,橋的兩側有几條粗鐵鏈,鐵鏈上套著木板,鐵繩的繩頭深深地嵌在橋邊的一塊巨石上。從周圍的環境觀察,似乎這是一條連通南北的必經之路。

    几乎下意識的,她反應了過來。

    這里便是兀良汗到居庸關的補給線,也是趙樽安排“甕中捉鱉”的戰略要地。

    紅刺!一定是紅刺特戰隊在這附近。

    來不及想那麼許多,她心里一喜,張開嘴便要喊,可還未出聲,腰上一緊,身子被他勒住,嘴也被他捂緊了。

    東方青玄低頭,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阿楚可真是粗心,難道你忘記那個傻貨了?不顧他的生命安全?”

    夏初七雙目一瞪,閉上了嘴。

    東方青玄嘴里那個傻貨指的是小二。從醫務營出來,她便沒有瞧見他,東方青玄也不與她細說,只告訴她小二暫時無性命之憂。也正是因為此,她不得不乖乖做了他的俘虜……

    嬌目一冷,她咬牙。

    “東方青玄,你別逼我太甚。我雖不想伯仁而我而死,但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小兵的安危罷了。逼得狠了,你即便殺了他,又與我何干?大不了往后我與他多燒几炷香……”

    “不,你不會。”東方青玄臉上笑意,溫和,淺淡,像是在與知己談天,極是輕松,“你若是不在意,又怎會隨我走這麼遠?”

    看她冷著臉不吭聲,他低頭,靠她更近,帶了一絲笑意,“在入晉軍營地時,我也有些擔憂,怕你會不管不顧……可實際上,不管過去多少年,阿楚,你還是當初那個阿楚,我所料不差。”

    “卑鄙!”夏初七怒目而視,恨不得咬死他。

    “呵”一聲,東方青玄只笑,並不辯解。

    “我是卑鄙,可你等會就會看到,你的趙十九,並不比我高尚多少……”

    他話音剛剛落下,他們來時的路上,便傳來一陣陣馬蹄聲,震天動地的響,像是大部隊在遷徙拔營,激得山谷里回音凜冽……

    很快,排列整齊的兀良汗人便出現在眼前。

    東方青玄右手緊緊一握,目光露出一抹復雜的情緒。只等那些將士走近時,他方才冷笑一聲,勒住夏初七的身子從草叢里爬起,睨著橋的方向,目光帶著刀鋒一般的銳利。

    “你們聽好了,放兀良汗的人安全過去。”

    一句簡單的話,隨風回蕩在山谷間。

    “大汗?”

    “大汗——!”

    從居庸關撤退的兀良汗先頭部隊看見東方青玄的身影,面上紛紛露出不敢置信的喜色,有的人,甚至嗚咽起來。

    誰都知道,他們這般灰溜溜的撤離居庸關有點灰頭土臉。被趙樽逼到那個份上,他們心里都憋著氣,但是上頭下了命令,他們卻不得不退。如今在這個地方見到首領,壓抑的火氣上來了,自是開始叫陣。

    “大汗沒事,太好了……”

    “大汗,我們打回去吧,那幫狗娘養的東西,太欺負人了!”

    “對!對,帶著弟兄們打回去。”

    一聲又一聲吶喊,響徹云霄。

    東方青玄看著他們,卻沒有動彈。靜靜立了一瞬,他那只沒有了左手的臂膀輕輕抬起,在胸口處捂了捂,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感覺一般,面色暗了暗,喉結往下一滑,然后輕輕擺手。

    “速度過橋!”

    “大汗!”兀良汗人顯然還不服氣。

    “過橋!”東方青玄加重了語氣。

    那言詞之間,冷厲十足。大抵是太過心急,又仿佛是憤怒之下導致氣血不穩,扯到了內腑,他聲音一落,一絲鮮血便從唇角溢出。

    “大汗——?”有人驚慌的喊叫起來。

    夏初七被東方青玄置于身前,背對著他,既看不到他唇角的鮮血,也聽不見兀良汗人撕心裂肺的喊聲。

    她目光靜靜地巡視著面前濃郁的山谷叢林,猜測著紅刺特戰隊的人馬,到底埋伏在什麼地方。老孟他們看到她被東方青玄脅持,會做什麼反應?

    東方青玄抬起袖子擦干唇角的血絲,半闔著帶著青痕的眸子,看著眼前的兵馬,雙眼有些迷離,聲音也顯得中氣不足,但命令聲仍是殺氣凜人。

    “傳我之令,迅速過橋。”

    過了這座橋,便是兀良汗的地盤了。

    兀良汗人總算意識到了什麼,緩緩看著殺機四伏的山谷,拉古拉走到隊列之前,看著東方青玄虛弱的面孔,眼圈一紅,率先拱手執禮。

    “屬下遵命!”

    回頭,他招手。

    “大汗有令,迅速過橋!”

    率先趕到的是兀良汗的先遣隊伍,並非居庸關撤退時的全部主力,他們一行行排列整齊地往那木橋行去。橋身在負重之下,搖搖晃晃,像是一個遲暮之年的老者,發出哮喘般的“咯吱”聲。

    夏初七脊背上涼了一下,突地明白東方青玄為什麼要把她弄到這里來了——若是趙樽在此處伏擊兀良汗,完全有辦法讓他們全軍覆沒。

    也就是說,若沒有她在這里,這些人可能都會死。

    但是……

    想到那可能性,她突地一笑,回頭看他。

    “都說世人最喜以己度人,果不其然。”

    東方青玄掃她一眼,“何意?”

    夏初七目光一眯,視線緩緩從他臉上挪開,望向了從橋上過去的兀良汗人,聲音很冷,“你的心思陰毒,換了是你一定會在這里打伏擊,致對方于死地。于是,你便料定趙十九也會這麼做。但是你猜錯他了。”

    東方青玄目光涼涼,輕嘲一笑。

    “你道先前的炮擊,由何而來?我的馬,又怎樣死的?”

    “肯定不是他。”夏初七迎著風,微微眯目,“東方青玄,虧你與他多年朋友,竟是這般不了解他的為人。我相信為了早日攻陷居庸關,他會在此埋汰,斷你后路補給,但那只是為了逼你撤兵,你若是誠心退離,他斷斷不會趕盡殺絕。”

    東方青玄嬌嬈的面孔,微微一變。

    “你就這般了解他?憑什麼?”

    夏初七回視著他,一眨不眨。

    “就憑他是我男人。”

    東方青玄一怔,目光似有苦澀。

    頓了片刻,他正待說話,只見大軍行過的木橋邊上,突地冒出一股濃煙,接著便是“轟轟”的火藥炸響,正在撤離的兀良汗人始料未及,有好些人未及反應過來,腦袋和四肢便分了家,一些零碎的器官被炸得飛向天空。

    山地間,哀嚎四起。

    夏初七心髒一縮,“怎麼回事?”

    東方青玄妖艷的唇角,陰冷冷一哂,“看見了嗎?你不是說他不會?”他猛地扼緊她的腰,把她的身子往前推了一把,大聲對著山谷喊話。

    “晉軍聽好,你們王妃在此,不要輕舉妄動!”

    他的聲音,回響在山谷里。

    可四周除了兀良汗兵士的慘叫,沒有人回答。

    靜寂了片刻,東方青玄一愣,半摟著夏初七,笑了。

    “難道你們連你們王妃的命都不顧了?”

    “……王妃!”像是剛剛看清楚真的是夏初七本人,在通天橋側的至高處樹叢中,突地冒出一個腦袋來。

    夏初七聽不見他的聲音,卻從那人鋼盔上套著的一簇樹藤偽裝瞧出來,是紅刺的人。

    “讓他們過去吧!”她大聲喊。

    不管是為了什麼,她都不忍心這麼多的人,死在這通天橋上。戰爭已經夠殘酷了,少枉死一條性命,也算是為她和趙十九積德。

    那個從掩体里冒出來的腦袋,正是老孟。

    “王妃,你沒事吧?狗娘養的,好像中套了,有點不對啊。那炸藥並非我下的命令……”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通天橋頭,再次傳來“砰”的一道爆炸聲。

    老孟一驚,大吼。

    “誰他娘的干的?”

    不是兀良汗的人,也不是晉軍的人,那是誰?

    “哈哈哈——”

    就在這緊張的時刻,突地傳來另一道笑聲,陰辣異常。

    “這麼熱鬧的場面,怎能沒有本王在?”

    他“嗡嗡”的回音響在空谷,激是天際的孤鷹恐懼地凄聲叫著,飛快地掠了過去。夏初七雖然聽不見那人的聲音,卻順著東方青玄的視線,看見了從背后滾滾而來的北狄兵士,還有人群之中一個身穿北狄甲胄的男子。

    她不認識他。

    距離太遠,她也看不見他的話。

    北狄兵,為什麼會在此處布局?

    而且他們的動機,似乎是想把兀良汗與他們一網打盡?若是哈薩爾的命令,不至于連她的性命都不顧及的……他不怕李邈與他拼命嗎?

    一時間,她想不明白。

    東方青玄睨著那人和他身后的兵馬,目光里有惱意,也有笑意,“我道是誰,原來是六皇子殿下……等久了吧?只不知,殿下到底意欲何為?”

    六皇子正是哈薩爾的死對頭,北狄六王爺巴根。

    巴根笑道,“我八弟仁厚,屯兵在居庸關外,坐壁上觀,卻不想在好戲來時,被人擄去了,至今未歸,導致北狄失去戰機,讓你兀良汗白白撿了這個大便宜。弟無力,兄助之,既然我八弟無法回營備戰,本王自然要為北狄盡一份心的。”

    目光緩緩掃過來,他看了夏初七一眼,又看向東方青玄。

    “大汗這兩年來,在漠北沒少與北狄為難,新仇舊怨,今日就一並解決了吧。恐怕你們不知,此處不僅有晉軍的火器炸藥,也有北狄早早埋好的……哈哈哈,晉軍的王妃在此,他們投鼠忌器,無法作為,只能看本王發威了。”

    說罷,他高高揚手。

    “殺!把他們通通殺光——”

    這簡直就是現實版的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原本兀良汗與晉軍拼得你死我活,但一出“甕中捉鱉”的逼迫,倒底沒有變成血淋淋的廝殺,如今北狄摻與進來,戰爭直接升級。撤退的兀良汗人被北狄人攔腰一陣衝擊,頓時亂了陣腳。

    世上最好打的兵是什麼兵?便是撤退時的兵。

    北狄早有准備,殺聲起,士氣足,衝上去便是猛打猛追。而兀良汗的人馬一部分已經過了橋,另一部分正擠在橋上,還有一部分在橋的這頭,偏生橋身狹窄,道路不通,前面的人沒法回援后頭的人,捅擠不堪中被人衝下來,加上火藥的爆炸,不須多想,直接便見劣勢。

    眼看一群北狄人衝過來,東方青玄左臂勒住夏初七的腰,右手揚刀一劈,便把湊得最近的一個北狄兵的腦袋劈開了一半。

    “橋上的人,后退——”

    他的命令聲,與那北狄兵的慘叫聲混合在一起,肅殺而凄厲,喊聲里,那人的腦漿和鮮血,紅紅白白的一同濺出,飛過夏初七的面前,顯得極是猙獰恐怖。既然她早已見慣了慘烈的畫面,胃里也忍不住翻騰著,“嘔”了一聲。

    “殺啊!”

    “保護大汗!”

    “護駕——護駕——”

    “兄弟們,王妃在那狗日的手上,大家小心些……”

    “摸過去,救王妃!”

    三方人馬一起殺仗,就像滾水里煮雞蛋似的,“咕嚕咕嚕”嘈雜成一團。紅刺的人馬原本只是為了打伏擊,沒有想到北狄人會插上一腳,縱是有先進火器與强大的單兵作戰能力,但正如巴根所說,夏初七在人群之中,他們投鼠忌器,實在施展不開。

    喊殺聲連綿不絕。

    狹窄的通天橋頭,混雜一片。

    紅刺特戰隊在人群里游走,就想靠近夏初七,兀良汗人已經過橋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家兄弟被北狄人圍堵廝殺,卻擠不過來橋幫忙,怒吼聲和撕叫混成一片,北狄人目標明確,徑直殺向東方青玄。

    東方青玄早已殺紅了眼睛。

    但對方人多勢眾,他身邊的兵士越來越少。

    膽戰心驚的看著這一切,夏初七咬了咬嘴唇,雙目炯炯的觀察著,就想尋一個機會開溜。可目光所及之處,到底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黑壓壓的人頭。人擠著人,刀槍碰撞,根本就沒有離開的機會。

    “六皇子,太子殿下在往這邊趕。”

    巴根的馬側,一個人走近,低聲請示。

    “現在怎麼辦?”

    巴根冷笑,“他來了又如何?一樣回天乏力。”

    說罷他默了一瞬,睨向夏初七的位置,淺眯著眼,“看見那個女人沒有?”

    “那個女人怎麼了?”

    “殺掉!”巴根陰惻惻的笑道,“殺掉她,不論是趙樽還是阿木古郎……都會把帳算在北狄的頭上,算在哈薩爾的頭上……加上這次的事情,他這個太子之位,恐怕坐不牢了……”

    “得令!”

    一只孤鷹嗷叫著飛過天際。

    那人手上的弓箭也瞄准了夏初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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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3:15 |只看該作者
第316章 末路(二)

    夏初七並未察覺到危險,眼瞅著敵人扑過來,她嗚呼哀哉地感慨著自己悲催的命運,一只手緊張地攥緊,一只手扯著東方青玄的衣袖,隨著他的身軀,在風中一轉,又一轉。

    “東方青玄,你都自身難保了,不必再管我。你放開手,讓我自生自滅。”

    她喊得大義凜然,實際上,她真心覺得自己一個人逃命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她不想送死,更不想陪死。

    東方青玄玩笑般呵一聲。

    “我這般愛你,怎能不管你?”

    說罷他腰刀往下一叩,刀背重重擊向她的脊背。

    夏初七吃痛,偏開頭,大吼一聲。

    “你打我做甚,你有病?”

    話剛出口,“嗖!”一聲,一支箭從她的耳側飛過,那冷風撩起她的鬢發,嚇得她心髒一縮。

    娘也,就差一顆米。

    若不是東方青玄打她,她就死得妥妥的了。

    不敢去想自個儿腦袋開花是什麼樣子,她緊張的冒著冷汗,觀察著四周的動向,准備有機會就腳底抹油。

    可此時情形實在太糟。

    北狄兵占據著地形和人數的優勢,黑壓壓的壓過來,可憐的兀良汗人被擠在通天橋上,一排一排倒下,紅刺特種兵有的是單兵能力,然而在螞蟻一般的大范圍攻擊面前,措手無策,根本就擠不過來支援她……

    難道她的小命就要丟在這里?

    驚懼間,天地昏暗,山谷里霧薄冥冥。

    東方青玄揚刀,再次擊退一支射來的飛箭后,猛地倒退几步,身手利索地用殘臂夾著夏初七的身子,翻身騎上一匹駿馬,速度極快地往通天橋的高點衝了過去。

    夏初七大驚,“你做什麼?”

    東方青玄沒有看她,語氣凝重。

    “過了橋就安全了。”

    過橋?夏初七看著他騎馬的位置,再看看擠得人山人海的通天橋,心髒揪得死緊。

    她明白了!東方青玄想衝到橋頭的制高點,騎馬越過擁堵的人群,從通天橋上跑路?

    這倒是個好招儿……

    可不過“騎馬飛躍”什麼的,太考驗技术和心髒的承受能力了。想起那一次在嘎查村外被東方青玄逼到絕境時,趙十九帶著她騎在大鳥身上飛越深淵時驚險,她心肝儿扑騰著,由衷地祈禱胯下這匹馬能夠有大鳥一半的資質。

    “快,截住他!”

    “射,射那個女人……”

    “阿木古郎要逃,堵上去!”

    察覺到東方青玄的意圖,北狄兵大吼起來,蜂擁而至。而兀良汗將士高喊著“保護大汗”,也急切地上前為他斷后。兩批人馬肉夾餅似的攪在一起,廝纏,打殺……

    震天的狂吼中,東方青玄抿緊嘴巴,不回頭,不動容,抱著夏初七飛馬衝到高處,借著馬儿奔跑的慣性力量,在一聲長嘶中,一馬兩人凌空飛了出去……

    “啊!”夏初七條件反射的驚叫。

    耳朵的風刮得臉生痛,她抓緊了馬鬃。

    “嗵”一聲,馬儿落到橋中,橋身劇烈晃動。

    “安全了!”東方青玄低低說。

    夏初七往四周看看,怦怦直跳的心髒也從高懸處落了下來,只是駭出了一腦門儿的冷汗。再一次体會那從半空落下的驚險,她真佩服這些古人了……

    “嚇死我了。”

    抬起衣袖擦著汗,她松了口長氣。

    可她聽不見,也不只更危險的還在后頭——

    橋的那頭,巴根看到東方青玄帶她逃離,惱羞成怒地高聲嘶吼,“炸橋!給我炸了——”

    北狄兵得令,跟著喊,“快,炸橋!不要他們逃了。”

    兀良汗人擠在橋上,肉貼著肉,熱氣蒸騰間,驚懼不已,也在狂吼,“兄弟們,讓路,讓開路,護著大汗離開,咱們與北狄狗拼了!”

    “拼了!”

    “殺啊!”

    喊殺聲里,橋那頭的老孟,一雙精明的眼,几欲暴烈,“狗日的韃子!不要讓他們炸橋。”

    “你几個,隨我上橋,保護王妃——”

    他怒罵著,領著几名紅刺特種兵衝向通天橋,可是,不僅北狄人阻止,殺紅了眼的兀良汗人此時顯然也難分敵友,見人就砍,把他們團團圍住……

    東方青玄的坐騎此刻落至橋中,盡管兀良汗的將士想要給他騰出路來,但事發突然,橋身在激烈晃動,他們想要擠過去也很費力……

    好一鍋混亂的熱粥!

    夏初七聽不見震天的吶喊,她低著頭,蹙著眉,在猜測橋底的高度。可下頭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遮掩了橋底的景象,哪里看得到深淺?

    “阿楚!”東方青玄突地裹了裹她的腰,待她看來時,蹙眉道,“抱緊我,他們要炸橋!”

    “炸橋?”再看一眼橋下的濃霧,夏初七愕然一瞬,抬眼掃向還在瘋狂廝殺的人群,心尖一蜇。

    她很清楚,若是單單只東方青玄一個人,逃命會容易得多……說到底,她還是不願意他把生死搭在自己身上。

    瞄著他妖媚精致的面孔,她嗓子微微一啞。

    “你放開我!我可不願意陪你去死。”

    “我不會讓你死。”東方青玄妖嬈的笑了一聲,略顯凄艷,“當然,你若要陪我死,我會很欣慰——”

    “砰!”

    他話音落,爆炸聲響起。

    “砰砰砰——”

    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爆炸響過。

    人群在嘶吼,馬儿在哀號,就連掩于山谷中的蒼鷹也受驚般失措地尖嘯著,從濃密的樹林中掠入高空,遠飛逃命。

    火藥的爆炸聲,聲聲入耳。

    “啊!啊!”

    慘叫聲不絕,響徹了山谷!

    “啊呀!”

    大抵是炸響聲太烈,夏初七聽不清內容,耳朵卻“嗡嗡”不止,能感受到一股子若有似無的聲波衝擊。

    她的身子晃動著,晃動著……

    鼻間,腥味十足的血氣,鋪天蓋地的衝過來。橋身也在瘋狂扭動,腳下的橋板在一塊塊脫離,掉下去,那些為了活命的兀良汗人,條件反射地擁向可以站立的地方……

    人擠人,馬擠人,兵器也擠人。夏初七被人群緊擠著,胸悶,頭暈,呼吸不暢,想嘔吐……天眩地轉間,她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兀良汗人像下餃子似的被擠到橋下,心髒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橋板一旦松動掉落,就無法阻止。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一塊掉了,另一塊就會受力掉落,一塊接一塊……終于,夏初七腳下的橋板也在分裂。

    “東方青玄——”

    她大喊一聲,想要去抓鐵索。

    但鐵索處擠滿了驚慌的兀良汗人,她沒有機會。

    “啊”一聲,她的身子往下一墜,卻未落下去。

    “阿楚!”

    東方青玄原就與她站在一處,她下落時,他的身子也在下墜……電光火石間,他一只手費力的抱緊她的腰,一雙腳卻分別勾住橋上的鐵索。

    兩個人像蕩秋千似的,在空中晃動著。

    “阿楚……”他的聲音里露出了疚意,“是我害了你。”

    夏初七仰頭看他,嗚呼哀哉,無言。

    他低頭,與她對視著,眉間似有苦笑。

    “這一回,恐怕真得讓你陪我一同赴死了。”

    夏初七身子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眉頭緊蹙著,冷聲大吼,“你他娘的甭廢話了!”低頭看一眼不知深淺的茫茫白霧,她心髒蜷縮著,死亡的恐懼,鎖在了心上。可是,她雖然不想死,卻不願在明知無望的情況下,讓別人拿命來賠她。

    “東方青玄,你放手,自個儿逃命去!”

    “你舍不得我死?”東方青玄情緒很平穩,似乎根本就不是面臨死亡,而是與她同赴一場盛宴。

    夏初七欲哭無淚。

    她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操,只是會權衡。

    一個人死與兩個人死的區別而已,如果可以選擇,但凡是會算术的人,都會選擇留下一條命。

    “滾犢子吧!我不是舍不得你死,只是不想你下輩子還纏著我……你若是真覺得欠我,回頭不要再與趙十九為難,讓他腹背受敵……”

    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聽她遺言般交代的話里依然只有趙十九,東方青玄笑了,那一雙妖冶如火的鳳眸,像嵌了星光一般,微微閃動。

    “你要的,我偏不如你願。下輩子,我還會纏著你……還有,你若真敢死,我后半生必定也不會讓趙樽好過……”

    “……別過分啊!”夏初七氣急了眼。

    “我就這樣過分。”他還在笑。

    “……老子欠你的?”

    “是,你欠我的。”橋身晃動更加劇烈了,東方青玄勾著鐵索的腿有些發麻,裹著她身子的手臂也在發麻,而他的聲音,也帶著發麻似的顫意和啞意,“夏楚,你欠了我太多,你們夏家欠我更多。你的父母讓我家破人亡,害我被人千里追殺,害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在世上……還有你,那一日在皇家狩獵場,我那般救你,護你,為你甘願冒險……你卻狠心的全都忘記,忘記我的好,不要趙綿澤了,卻戀上趙樽,永遠看不見我……”

    “……”夏初七心懼不已,緊張時,分辨能力減弱,哪里看得清他的話?偶爾看一眼他開開合合的嘴,她低吼,“你不要講話了,趕緊放手。”

    東方青玄聽她對過往無所謂,心里不免一痛,輕呵一聲,笑了,“這輩子你和你家欠我的,沒有還我,下輩子記得來還……”

    這一句,夏初七看清了。

    她嗤吼,“還你個鏟鏟,放手!”

    “呵!”東方青玄笑嘆,“今日若是果真死在此處,于我而言,並無不好,甚至是極大的幸事……我什麼都沒有,一無所有,無牽無掛,也沒有人會在意我的生死,與其在永生永世無法排解的寂寞中苟活,不如與心愛的女人死在一處……只是你,恐有不甘,你有你的趙十九……還有寶音……”

    提到寶音,他眉頭微微一顫。

    “……希望她不要怪阿木古郎。”

    夏初七身子晃晃悠悠,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轉過頭,她的目光,看向那邊還未停止的廝殺。也看見了生死面前的恐懼、看見了人群里老孟等人的焦灼,看見了原本的橋板几乎已經掉光,而板橋上的兀良汗人也掉得差不多了,除了零星的几個將士,只剩懸掛的東方青玄與她兩個。

    橋頭上,兀良汗人與紅刺特種兵都在大喊。他們一邊與北狄人拼著老命,一邊想往鐵索上來——

    “弓箭手!”

    橋那邊,巴根瘋了一般大吼。

    “給本王射死他們——”

    先前他們放箭時,四周都是兀良汗士兵,加之東方青玄善于閃避,即便弓箭手的箭术超群,也很難射中目標,但是現在不一樣,懸在鐵索之上的兩個,與活靶子沒有什麼區別。

    “射!”

    冰冷的箭矢飛了過來——

    東方青玄眉梢一蹙,右手緊著夏初七,左臂揮了出去,袖口的護腕利落的格擋住箭身,那箭偏開,從他臂上擦過,有血花冒出來。

    “東方青玄——”

    夏初七身子左右晃悠著,見狀大吼。

    “你個混蛋,放開我。”

    東方青玄不答,聽辯著箭矢的方向,雙腳控制著鐵索,在又一支羽箭射來時,抱著她的身子突地凌空轉過,就像体操運動員玩單扛技巧似的,以一個絕對優美的動作,翻轉,再翻轉,避開箭矢,摟著她掛在了鐵索的另外一端。

    “吁……”橋身搖晃得越發劇烈,夏初七大口喘著氣,覺得這一招玩得實在驚險。再這樣下去,她沒有被射死,早晚也得被嚇死。

    “飯桶,都是飯桶!”

    屢射不中,巴根大吼著,有些惱怒了。

    “拿箭來!本王親自動手。”

    一名北狄兵戰戰兢兢的遞上弓箭,巴根騎在馬上,搭箭挽弓,微眯著一只眼,箭頭時而指向東方青玄,時而指向夏初七,像是猶豫不決,可最終,他指向了東方青玄……

    “嗖!”一聲!

    他的箭重重飛了出去,不料,卻在半空落下。

    “叮”的一聲,斜刺里飛出一只箭來,與他的箭身碰撞一處,同時偏離了方向,一只射入草叢,另外一只射中了一個正拿刀砍人的北狄兵。

    “啊”的慘叫著,他捂著胸口蜷縮在地。

    “六殿下,不好了——是趙樽。”

    “是趙樽,是趙樽——”

    趙樽之名,天下皆懼,尤其是北狄人。

    無數人循聲回頭,只見不遠處狹窄的叢林小道上,一群晉軍穿過薄霧如同潮水一般涌了過來,殺氣騰騰,逢人便砍……打馬衝在晉軍前面的人,正是面色鐵青的趙樽。

    他的手上,弓箭還在。

    顯然那擊落巴根的一箭,是他所射。

    巴根面色微微一變。

    “晉王殿下,你這是准備自投羅網……?”

    趙樽不答話,掃他一眼,便側目望向身側的甲一。

    “交給你了。”

    “是,殿下。”甲一冷著臉,臉沉如墨。

    趙樽不再哆嗦,丟掉弓箭,騎馬衝向通天橋,一邊奔跑,一邊低喝,“老孟,讓人拽緊鐵索!”

    老孟聞聲,這才發現,在經了北狄的几次火藥爆炸之后,緊纏著鐵索的巨石受到衝擊已碎裂出了一道道的細縫,鐵索也在開松動……

    驚出一身冷汗,他砍死面前一人,衝了過來。

    “屬下遵命!”

    趙樽來了,老孟等人精神登時一振,口中大聲吆喝著,十來個紅刺特戰隊的兵士,便齊刷刷往橋頭的巨石處衝去。

    “殺啊!”

    “殺掉韃子!”

    甲一帶著馳援的晉軍與北狄人殺在一處。

    “阿七,堅持住!”趙樽看一眼橋中的兩個人,額上青筋隱隱浮動著,滿身的怒氣似乎聚到了暴發的邊緣。

    一路砍殺著,他手上的佩劍似彙聚了戰神靈氣,遇人便砍,一劍必死,不過頃刻工夫,他便搶步到通天橋頭,翻身下馬,往鐵索扑去。

    “殿下!”

    老孟驚得拽著鐵索的手都在抖。

    “不要過去,危險!”

    “拽好!”趙樽冷冷掃他一眼,似是未覺驚險,手足並用的纏著沒了橋板的鐵索,往東方青玄與夏初七懸掛的地方而去。

    同時,他也把自己活生生暴露在了北狄人的視野里,成了一個活靶子。

    巴根陰笑著,哈哈不止。

    “自己找死,由不得我了。射!”

    北狄人也瘋狂的吼叫起來。

    “射!射死趙樽!為太子殿下報仇……”

    為太子殿下報仇?此事有些玄乎。

    很顯然,這些北狄人以為哈薩爾是被晉軍擄走的,恨死了趙樽。而巴根大抵也是利用了這樣的心理,暫時控制了哈薩爾的軍隊,以便為己所用。

    趙樽緊緊抿唇,並不回應他。

    他的目光,只專注著腳下。

    “趙十九——”

    夏初七見他險象環生的奔向自己,眼圈里熱流涌動,高仰著僵硬的腦袋,雪白的脖子上繃出了條條的筋絡來,沙啞著嗓子,撕心裂肺的喊。

    “你別過來,不要過來!趙十九,你先殺光他們。”

    趙樽目光冷凝,沒有吭聲儿。

    他一邊躲避著飛箭中,一邊儿攀附著鐵索,離她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夏初七驚恐地瞪大眼,目光隨他而動,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身子懸掛在橋下,只靠東方青玄一只手的力量續著生命。

    “你不要管我!”吼一聲,她又看向東方青玄,“還有你,你們都不要管我!”

    “趙十九,你快退回去!”

    “東方青玄,你他娘的放手啊!”

    冷颼颼的四周,無人回答他,或是回答了,她也聽不見,只能感受那呼呼的北風刮在臉上,吹著她臉上的汗水,或是淚水,潮濕一片。

    鐵索在兩個男人躲箭的搖晃中,苟延殘喘一般,顛簸得更加厲害,似乎無力支撐一般,“咯吱咯吱”的發出垂死的呻吟。

    無數的目光,聚于橋中。

    有興奮的,有擔憂的,有恐懼的。

    “殺了他!”

    “快!殺啊!”

    “殺了趙樽!殺了阿木古郎!”

    “誰殺了他們,誰就是北狄的驕傲,本王有重賞!”

    “北狄的勇士們,草原上高飛的雄鷹你們都可射殺,難道還射不死兩個無力抵抗的人?”

    “瞄准!”

    “飯桶啊,白養活你們了!”

    “上箭,全部上箭!”

    巴根已經瘋狂了,他用蒙語高聲吶喊著,指揮著——其實不必他喊,任何人都知道,在這個時刻,要殺趙樽和東方青玄都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聽本王命令,不管旁人,所有弓箭,一律指向橋心的人——”

    風聲,吼聲,嘶聲,混成一片。

    “住手!都給本宮住手!”

    正在這時,在滿是血腥味儿的薄霧外,又一道低沉的男聲傳了過來。他說的是蒙語,聲音也滿是力量。

    緊接著,兩人兩騎飛奔過來。

    一個是面色陰沉的哈薩爾,一個是冷著臉的李邈。

    巴根臉色微微一變,握弓的手一緊,射了出去。北狄人看見了太子殿下,歡呼一聲,動作也有遲疑……但是,哈薩爾與李邈到底遲了一步,就在趙樽離東方青玄與夏初七僅兩拳之隔的距離時,巴根指揮下的漫天的箭羽,殺氣騰騰地破空而來,射向了他們。

    “趙十九——”夏初七目赤欲裂。

    “東方青玄,護住她。”趙樽厲聲叫喊。

    看著他兩個在險境中那深情的一眼對視,東方青玄唇角一掀,裹緊初七的腰,微微眯眼,重重吸了一口氣。

    “天祿!抓好她!”

    大吼一聲,他卷住鐵索的長腿一翻,右手拼盡全部的力量把夏初七身子挽了起來,往趙樽的面前一送。然后,自己大袖一揮,身子騰空撞向那鋪天蓋地的箭雨——

    “你們過橋,我來掩護!”

    “你他娘的!”趙樽劍眉微蹙,爆粗了。

    他的聲音里滿是怒氣,身子也扑了出去。

    不論他兩個如何敵對,如何拼殺得你死我活,可是關鍵時候的默契,確非常人可比。就在夏初七的身子被東方青玄隔空拋來時,趙樽伸手將她摟住,另一只手上的劍也揮了出去,打落一支支擊向東方青玄的羽箭……那風中獵獵的身姿,受風鼓動的披風,宛若游龍一般神乎其技,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

    “東方青玄,我不會欠你。”

    側頭看著他冰霜般冷漠的面孔和閃著瑟瑟寒光的甲胄,東方青玄毫無血色的面孔上,滿是笑意。

    “你想大家死在一起?”

    “扑”!

    他聲落,一朵血花突地在眼前開放!

    到底是肉体凡身,即便二人拼力抵抗,一尾羽箭也終究射中了東方青玄的手臂。鮮血迎風飛濺,映紅了夏初七的眼睛。她雙眸大瞪著,無力地看著東方青玄往下墜落的身子,卻聽不見他在空中的吶喊。

    “天祿,為何總是你贏?……我失去了她,也失去了天下……”

    夏初七雙眼蒙著霧氣,張大著嘴,想喊,卻喊不出來。驚懼中,心髒緊縮,目光呆怔,眼睜睜看著東方青玄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白霧中,往橋下墜落,墜落……

    聽不見他的聲音,她也同樣聽不見趙樽的低呵。

    “東方青玄,你個死賤!你當真以為我不知橋下不足十丈,而且,還是一池深潭?”

    那樣的距離,還有深潭之水。

    他怎會不知,依東方青玄的本事,根本就死不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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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3:38 |只看該作者
第317章 解結:情得圓滿

    “死了?”

    夏初七發出的聲音是這樣。

    “死不了。”

    趙樽告訴她的事實是這樣。

    “不都說禍害留千年?”

    夏初七聽不見他的話,目光看著橋下濃霧,喃喃著,腦子里仍是做夢一般的感覺。那一種熟悉的人突然死亡時帶來的震撼,刺撓著她的頭腦。那種情緒很奇怪,在當時無法及理清,更說不出是痛快、是惋惜、還是傷感……

    “楚七!”

    看她發怔,趙樽騰出一只手扳過她的臉,面對自己。

    “嗯?”夏初七眨眨眼。

    趙樽臉有些黑,“爺好看嗎?”

    夏初七一頭霧水,完全跟上他的節奏,條件反射地點頭,“帥!”

    他又問:“我好看還是東方青玄好看?”

    “呃?”夏初七眯眼,“你。”

    趙樽滿意的唔一聲,摟緊她的腰,嚴肅著臉,“那便結了,長得丑的人,閻王也不會收。”

    夏初七目光怔了怔,未及反應,只見面前光影一晃,趙樽已托著她轉身,背靠鐵索,直立于通天橋上。

    “東方青玄若要死,定是我殺的。”

    前后兩句話,完全不搭調,但東方青玄的安危卻是交代清楚了。只是夏初七滿心古怪,看著他明明滅滅的眸子,總覺這廝是有一點小小的醋味儿,可仔細一辨,又似是沒有。

    “趙十九,你生氣麼?”

    一只烏鴉飛來,“呱”一聲,從她的頭頂掠過,又扑騰著翅膀飛走。趙樽瞄一眼烏鴉,又瞄向她,深邃的眼底波光閃過,如橋下潭水升騰的霧氣。

    “氣。”

    “哦。”夏初七垂下頭,“是我不好,讓你擔心。”

    趙樽探手,把她的下巴抬起,定定看她,“氣你不懂自私。”

    她眸有水霧,“爺……”

    趙樽抿唇,“這世上,不會有你比更重要的人。你要善待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得以自己安危為先。”

    心底驀地一抽,夏初七怔怔看他。

    “放心吧,我不會死,也死不成。我有丈夫有孩儿,還有那樣多的錢,要是我死了,你便會為寶音納后娘,便會有別的女人住我房子用我銀子睡我男人還揍我孩子……”

    “……”趙樽眸底一深。

    “只是,趙十九……”夏初七嘆口氣,臉上又恢復了放松的情緒,“這次戰爭比我預想的殘酷了許多。我雖沒有死,但每天,每一天,都會看見許多無辜的生命離開這個世界。尤其今天,看到那些人死去,我……”

    趙樽托著她,慢慢往橋頭走,“生死有命,你不必想太多。如此這般也好,與北狄、與兀良汗的恩怨,可一並在通天橋解決。”

    “還有,從古至今,任何與利益和權力相關的斗爭,都是用無數的鮮血和白骨堆砌……阿七,你要習慣。”

    要習慣。

    只要仗還得打,她就得習慣。

    窄細的鐵索在他腳下“咯吱”作響,山谷里幽冷的風拂得他黑色的披風“扑扑”不停,他袖口上精致的繡線在夏初七的眼中被不斷放大,放大……直到慢慢模糊,她才發現自己眼眶濕潤了。

    “一將功成万骨枯嗎?”

    趙樽眉一蹙,沒有回答。夏初七只覺托著她身子的那只手,力量更重,她緊緊依靠著的那個人,身子也更加溫暖,就連這逼仄狹窄的山谷,也瞬間開闊……

    “殿下,仔細腳下。”

    橋頭上,傳來老孟擔憂的聲音。

    “是啊,殿下小心。”

    拉拽著鐵索的兵士們也在低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此時的通天橋頭,局勢與先頭已經完全不一樣。

    隨著哈薩爾與晉軍的到來,瘋狂的北狄人安靜了下來;兀良汗群龍無首,東方青玄的親信拉古拉也顧不得與人干仗,正在組織人下去營救,晉軍則是關注著趙樽與夏初七的安危……

    三方人馬,停止了廝殺。

    只是現場的氣氛,仍是低壓,凝重。

    看著趙樽摟著夏初七從鐵索上緩緩過來,巴根身不由己的后退了一步,喉嚨似是被人扼住,恐懼感莫名抓住了他的心。雖然趙樽到現在也沒有說什麼,但他卻仿佛正在被野獸逼近。

    那個男人,很有可能會要他的命……

    這項認知,涼了他的心髒,讓他本能的想要逃離,想要找到庇護……于是,一退再退,這個一刻鐘前還聲嘶力竭地喊著要殺人滅口的六皇子,褪去了囂張的氣勢,小心翼翼的靠近哈薩爾。

    “八弟……”他目露請求之意,“此番趙樽攻我盟友,還擄你以脅,六哥實是看不過眼,這才在此攔截,想要為你報仇雪恨……”

    哈薩爾冷冷看他,不吭聲。

    一個人生氣發怒時不可怕,畢竟那時還有情緒可查,當他不言不語讓人琢磨不透心思時,對人造成的心理壓力才是巨大的——更何況,如今巴根有死亡的威脅。若是哈薩爾不護他,趙樽必定會要他命。

    不能死,他不想死。

    巴根看一眼周圍的人,審視著哈薩爾的臉色,又近了一步,試圖游說:“八弟,晉軍人數不多,兀良汗人這會自顧不暇,只要你一聲令下,便可將他們全殲在此……趙樽一死,當今之世,誰還是你的對手,南晏又有何人能抵擋你的鐵騎?”

    不得不說,巴根不傻。不僅不傻,還相當有頭腦。至少他懂得把握人性。任何一個手握兵權,且有政治報負的男人,都不會錯失這樣大好的良機。

    可哈薩爾陰冷的臉上,卻只有一抹嘲意。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落井下石,非我本性。”

    巴根眉梢一沉,“八弟!”

    哈薩爾離巴根很近,個頭也比他高。審視著他驚亂的臉,他略一偏頭,了然的一笑,“巴根,你自求多福吧。”

    巴根神色一凜,目光下意識望向趙樽。

    就在片刻工夫,鐵索橋上的趙樽,離橋頭越來越近——

    十丈!

    八丈!

    五丈!

    三丈!

    不足兩丈……

    看著趙樽穩穩落地,巴根陰冷冷的臉上,蒼白一片,心里的焦灼與恐慌也到達了極點。

    這里有三國的將士,人數眾多,

    可除了几名親隨,他再無旁人。

    歸根結底,他能求助的人,只有哈薩爾。

    “八弟,你我是同胞兄弟。”他低喊著,嗓音略顫。

    可不待哈薩爾回答,一直不言不語的李邈,卻冷不丁冒出一句,“有他沒我。”

    這句話有些突兀,除了哈薩爾估計也沒有人能夠聽懂。這句話也有些任性,當今世上除了李邈,估計任何人在哈薩爾面前說來,都會被人當成一個笑話——鐵血無情的哈薩爾,豈會怕一個女人威脅?

    哈薩爾微微一愣。

    在這麼多北狄人的面前,在這樣的形勢面前,即便他與巴根是數年政敵,在北狄斗得你死我敵,他還真不能把巴根怎樣,甚至為了掩天下人的耳目,還得違心地護他安危。

    可李邈難得對他提出要求,他不想拒絕。

    他遲疑那一瞬,眼看李邈臉色不好,夏初七從趙樽懷里掙脫出來,搓了搓毫無血色的面頰,怪異地擠出一抹微笑來。

    “表姐,不是我說你,你做人怎能這樣霸道?”

    李邈眉頭一蹙,不解地看她。

    可夏初七的臉上,除了微笑什麼都沒有。

    夏初七這個人的性子,李邈多少還是知曉一些。她不喜歡巴根是一定的,一般情況下,她若是肯為自己討厭的人說好話,只有一個可能——她要整他。

    抿了抿唇角,她只看著夏初七,不吭聲。

    夏初七環顧著四周,又朝她莞爾一笑,“表姐,你與我表姐夫兩個人有情有義,這里誰不知曉?沒錯,我表姐夫愛你寵你,可你也不能讓我表姐夫難做不是?不管怎麼說,六殿下也是表姐夫的親生哥哥……”

    李邈不曉得她葫蘆里賣什麼藥,眼儿一眯,斜睨著她,“楚儿你別管這事,反正我見不得這些糟亂的東西……惹不起,躲得起。”

    “糟亂什麼呀?”夏初七眼珠子一轉,當著無數人的面,竟是莫名其妙的規勸了起來,“雖說當年在汝寧,六殿下做了一些對不住你的事,但做人留一線,為了我表姐夫,你好歹得為他留一條生路嘛。”

    汝寧?李邈心頭一沉。

    那年那月的汝寧之行,汝寧那個客棧,是她此生永遠的痛。

    就是在那個客棧,她深愛的男人睡了她的親生妹妹。而且,就在她的隔壁,在她熟睡之時,從此讓她錯失姻緣,一輩子遺憾……

    心里揪痛一下,她越發不懂夏初七了。

    冷著臉,她索性不回答,繼續聽下文。

    她在看夏初七,夏初七卻沒有看她。

    在眾人同樣驚愕的目光中,她定定地看著巴根,也沒有錯過他臉上一晃而過的慌亂。

    “唉,這事儿鬧得,真是難辦了。”清咳一聲,夏初七一個人唱著大戲,唇角挑過一抹壞壞的笑,瞥向趙十九,笑問,“趙十九,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趙樽向來曉得他阿七的古靈精怪。

    她的問題,他能不答?

    “講!”

    一個字,語氣有些涼,夏初七不由偷偷豎拇指。

    “真酷!”

    她嘆一句,繼續清嗓子,咳道:“我問你,若是你的親生哥哥睡了你的女人……”看趙樽面色一變,她嘻嘻一笑,擺手,“不對不對,是睡了你女人的妹妹,卻把這事儿賴在你的頭上,害得你女人誤會你,離開你,一別數年,你說你會怎樣對待那個親生哥哥?”

    她若有所指的話,驚住的不是趙樽。

    而是巴根、李邈和哈薩爾,以及無數一頭霧水的人……

    這樣的可能,李邈和哈薩爾在私心里不是沒有想過,甚至于這樣盼望過。但他們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哈薩爾對汝寧的事,深入的調查過,那晚上巴根並未在客棧出現。

    巴根面色也是一變,狠狠指著她。

    “你,一派胡言!”

    夏初七“咦”了一聲,怪異地看他,“我說什麼話,關你啥事儿?我有說六殿下你嗎?難不成這種事儿,你曾經干過?干嗎反應這麼大?”

    巴根此時唯一的生存指望就是哈薩爾,故而看見哈薩爾臉色極是難看,目光甚至隱隱浮現出殺氣,他登時急紅了眼,想要解釋。

    “我沒有睡過那個女人。”

    夏初七饒有興趣的看著他。

    “六殿下,這種丑事儿我原本不想說,可你非得冒頭,那我索性就把你一刀切了。當年汝寧之事,你真當誰不曉得呢?李嬌分明就是你睡的,你卻把這事儿賴在我表姐夫的頭上,害得他與我表姐勞燕分飛,天涯各路,一生痛苦,你說你這樣的人渣……”

    頓一下,她側頭,笑吟吟看趙樽。

    “趙十九,這樣的人渣該不該殺?”

    趙樽冷眼,“該!”

    夏初七擠眉弄眼,朝他點頭,“說得好。”續而,她又看向巴根,“聽見沒有,我家爺說了,你這樣的人渣就該殺了……”

    她退開一步,瞄向趙樽。

    “爺,交給你了。”

    趙樽哪會不曉得她長著什麼鬼心眼子?遠遠地與哈薩爾對視一眼,他微微眯眼,側頭看向甲一,冷冷道,“此人截路于此,殺我之人,污我之譽,還要陷我于不義……殺!”

    “屬下遵命。”

    聽見甲一與老孟等人異口同聲的沉喝,再看哈薩爾沒有表情的冷臉,巴根心髒抽搐著,急紅了眼圈儿。他往樹叢退后一步,示意几個親信過來助他。

    可樹倒猢猻散是古今不變的真理。

    人都是自私的,真正心甘情願地為他人殞己命的忠義之人,並不多。此地,晉軍、兀良汗人、北狄人……人人都不待見巴根,他那几個親隨又怎敢輕易上前,丟掉自己的性命?

    看到那些人裝死,只當看不見自己,巴根臉都綠了。堂堂六皇子,在晉軍舉弓瞄來時,踩著濕漉漉的草地一滑,竟是差點摔倒,樣子狼狽之極。

    平時作威作福慣了的人,最是受不得大風大浪,看著晉軍越逼越近,他腿腳一陣發軟,几近哀求地看向哈薩爾。

    “八弟,你聽我說,那個女人在胡說八道。我沒有做過,我真的沒有睡過李嬌,更沒有想過要把此事栽到你的頭上……”

    哈薩爾不答,只冷眼看他。

    巴根緊張的咽一口唾沫,磨了磨牙,又瞄了一眼哈薩爾身邊默然而立的李邈,討好地道,“當年之事,我也知曉一些,我便說了吧……”

    “等等等等等……”

    看著他陰惻惻的面孔,夏初七突地叫停。

    “誰喜歡聽你說什麼?趙十九,動手。”

    李邈、哈薩爾、還有几個知情人都有些發愣。她這般逼迫巴根,不就是心存僥幸,想從他嘴里探聽些什麼嗎?為什麼事到臨頭,他卻不讓巴根說了?

    “我要說!”生死面前,無人淡定,巴根白著臉,更急切了几分。

    “不必你說。”夏初七聲色俱厲,“哼,我心里明鏡儿似的,就知道是你——”

    “不,八弟,不是我,你聽我說……”巴根急切地望住哈薩爾,像是在望向一個保命靈符,眼切切的樣子,憋得夏初七差一點破功。

    她阻止他,自有深意。

    開始他急著要說,未必肯說真相。

    激他一下,他應當不會再說謊了。

    哼一下,見巴根狠狠看過來,她卻板著臉瞥向趙樽,使眼神儿道,“趙十九,這種人奸猾得緊,你切記住,但凡他有一言不實,你便讓人動手。”

    趙樽俊臉緊繃,樣子比她還要嚴肅。

    “我殺人,你放心。”

    “呃……”夏初七垂下了眼皮。

    她不敢再與趙樽一本正經的眼神對視了,若不然,她一定會忍不住笑場……不得不說,趙十九這廝是天生的影帝,比她的表演本事强多了。

    眾人皆不語,聚點成了巴根。后者心髒怦怦跳動著,看向一支支瞄准了自己腦袋的弓箭,絕望地閉了閉眼,顫著嘴唇看著哈薩爾開了口。

    “那一年在汝寧,你為了把這個女人帶回哈拉和林,聯絡舊部,被我知曉,便故意前來會你。你我兄弟多年未見,卻一言不和,差點動手,你可還記得?”

    “那時,我忌憚你,從知曉你進入汝寧開始,便暗中派人一路尾隨你……”

    “那一日,我的人親眼看見那女人買通了店小二去醉陰樓買藥,也親眼看見小二在你的酒中下藥……我雖未沒有阻止,可確實也未有參與。更沒有睡過李嬌那個女人……”

    夏初七冷哼一聲,“你還在撒謊!”

    她打斷巴根的話,寒著臉上前一步。

    “前因后果如何,在阿巴嘎時,李嬌都告訴我了。分明就是你與她通奸,合著伙儿來陷害我表姐夫。我且問你,李嬌若不是你睡的,那床上的血跡哪來的?……六殿下,事到臨頭了,你還想狡辯,我可就幫不了你了。”

    說罷她轉頭看趙樽,“該你了。”

    看她一個婦道人家,大喇喇在人前說什麼“床上血跡”,趙樽臉頰微微一抽,黑著臉偏頭。

    “甲一!”

    “是。”甲一也是腹黑主儿,抬高弓箭便要射,“殿下,我殺人,你放心。”

    “……”夏初七很想笑,但不得不裝高冷范儿,冷冷瞥著巴根。

    “不,不要啊,真的不是我。”巴根嚇得腳一軟,求助地看著面上變幻不停的哈薩爾,“八弟,你信我,我真的沒有與那李嬌通奸……床上那血跡都是她自己搞出來的。我的人看見店小二把你扶入她的房間,驚詫之下,偷偷捅破窗戶紙窺視,看見你醉得不省人事,李嬌那婦人搖你不醒,一咬牙,便自己用手破了身……”

    “吁”一聲,夏初七抽了口涼氣。

    那時十四歲的李嬌,竟然這麼有膽儿?

    果然狠得下心對付自己的人,才是厲害主儿。

    但不管怎樣,到底是明白了真相。她興奮地眨了眨眼,看向李邈……可李邈眼睫毛輕輕顫著,面色蒼白,表情呆滯,眸光一時陰,一時陽,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是不是真的釋懷了。倒是哈薩爾,雨過天晴一般,眸底的驚喜,根本掩飾不了。

    “六哥,謝謝你。”

    這聲“六哥”喊得很真誠。

    這一聲“謝”也一樣真誠。

    雖然他很清楚是夏初七玩弄手段詐了巴根,但人的心在被事情逼至絕境時,但凡有一絲曙光,都會心存感激——至少,巴根今日的釋疑,解去了可能會困擾他與李邈一生的難題。

    然而,巴根卻沒機會接受他的謝意了。

    他話音一落,便見一支冷箭從晉軍中間疾射過來,正中巴根起伏不停的胸膛……

    “六哥?”哈薩爾搶步過去,想要扶他。

    巴根回頭,臉上帶著死亡的懼色,一眨不眨地盯著哈薩爾的面孔,喉嚨“咕嚕”一聲,“砰”地栽倒地上,嘴里的鮮血“噗”地噴灑出來,濺了一地。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

    痛苦讓巴根的面孔扭曲變形,但一雙怒目卻大睜著,仿若噴火似地看向了趙樽面無表情的臉。似是不解,似是仇恨,似是無辜,又似是不敢置信……

    “你們……言而無信。”

    “不。”甲一手執弓箭,嚴肅道:“這叫過河拆橋。”

    是的,那致命的一箭,是甲一射的。

    寂靜中,他的臉上一本正經,仿佛不是剛殺了人,而是做了一件什麼治病救人的好事儿,弓箭放出去了,還“好心”的與人解釋。

    末了,他收弓,看趙樽。

    “我說過,我殺人,你放心。”

    趙樽目光爍爍,眉梢微微一跳,像是想笑,卻未笑,身上嗜殺的氣息慢慢收斂,目光冷冷瞥一眼垂死掙扎的巴根,大袖一擺,涼涼看向哈薩爾。

    “太子殿下,實在抱歉。在本王這里,不論情分,只有快意恩仇。不管對方是誰,但凡辱我之婦,便是與我為敵,我必不容他。”

    他每一個字,都帶著生生的威壓。

    盡管晉軍的人數並不比北狄人多,卻讓北狄人脊背一陣陣泛寒。

    威嚴這種東西,可帶來絕對的震懾力。即便他話不多,卻似乎天生便有那王者般的霸道。即便他話不多,那懾人的氣場卻無人可比……普天下,也惟有趙樽一人,即便獨立于敵人的千軍万馬之前,也從不輸一分顏色。

    “晉王殿下……”

    哈薩爾與他對視著,兩個同樣驕傲的男人,眼波流轉間,似是完成了某種交易和對話。頓一下,他方才蹙眉看向巴根沒了呼吸的屍体,眼神里似是百感交集。

    “你這般做,讓我很為難。”

    趙樽冷漠的神色不變,唇角不著痕跡的一勾,慢悠悠望向目瞪口呆,似是隨時准備作戰的北狄人。

    “聽好了,巴根是我殺。要報仇,找趙樽。”

    說罷他伸出手臂,習慣性把夏初七的腰身往臂彎一摟,托起她來便放在大鳥的背上,隨即掃了甲一一眼,自己也翻身坐在她身后,雙腿夾一下馬肚子,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回居庸關!”

    晉軍看他離開了,但與北狄和兀良汗似乎沒有要再干一架的意思,也迅速組織人馬撤離通天橋。

    事情很詭異。

    但真的發生了。

    人數眾多的北狄人與兀良汗人,都目不轉睛的看著他趾高氣揚地帶著女人離去,沒有去攔,更沒有追殺。

    一方面,正在組織營救東方青玄的兀良汗人顧不得他,不可能去追。另一方面,哈薩爾不下令,北狄人也不想動……

    ~

    整個過程,李邈的情緒都是滯后的。

    靜靜地站在哈薩爾的身邊,她聽見了巴根的話,看見了巴根的死,也看見了飛奔而去的趙樽與夏初七還有陸續撤離通天橋的晉軍人馬……

    她想有一點反應。

    比如微笑著與楚儿道個別。

    比如說几句知曉事實真相的看法。

    比如緊緊擁抱一下被誤會了多年的哈薩爾。

    但她什麼都做不了,手腳與口舌都仿佛僵硬了一般。直到哈薩爾低下頭,熟悉溫和的面孔慢慢靠近她的臉,呼吸暖暖的噴在她的臉上,她方才回過神儿,猛地抬頭看他。

    “我……沙漠,我不知道原來……”

    哈薩爾摟了摟她的肩膀。

    “乖,什麼都不必再說。”

    “沙漠……”李邈喉嚨哽咽,“原來都是李嬌做下的惡事,她是我妹妹,是我沒有管教好她,我替她害臊,是我……害得你這些年一直負疚……”

    哈薩爾認真聽著,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表達懊喪,一直沒有插話。等她說完,他才微微笑著,輕柔地理了理她身上的青布男直身。

    “從明儿起,可否換成女裝?”

    李邈不解地“嗯”一聲,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這樣的要求,在這件嚴肅的事情面前,似乎有些突兀。但仔細一想,又恰如其分。

    別了情,她換上了男裝。

    釋了懷,不該再著紅妝嗎?

    可不過,這般的親昵,在弄清前塵舊事后,讓她有些不太適應。這些年來,她早已忘了如何笑,也忘了如何向心愛的男子表達愛意,這些對正常人來說很簡單情緒,對她來說,因為陌生,所以僵硬。

    “好。”

    哽咽著,她只吐出這一個字。

    哈薩爾理解地握緊她的手,像握著稀世珍寶,“抱歉的話,不必說,蹉跎的歲月,也不必提。走了這麼遠的路,彎了這麼多的彎,等了這麼多年,我還活著,你也活著,我們都沒有重病,沒有大災,還可以擁抱,便是上蒼垂憐。”

    “嗯。”她重重點頭。

    他笑,“世上無大事,只要心相許。”

    世上無大事,只要心相許?

    李邈嘴唇微微一顫,說不出話來。

    “乖!”哈薩爾順勢擁緊她,一邊使眼神儿讓胡和魯等看熱鬧的北狄兵准備撤離通天橋,一邊儿慢悠悠把她抱上馬背,低低道:“你情緒不穩,不要說話了。回去好好睡一覺,等一覺醒來,天便晴了。”

    李邈面色凄凄,艱難地咽唾沫。

    “沙漠,這件事……都是我,這樣的結果,讓我迷茫……我是錯的,想到這些年的誤會,我便喘不過氣來……我竟是錯的……原來我竟是錯的……”

    看她仍舊語無倫次,面帶陰郁之色,哈薩爾不動聲色地彎腰,取下馬鞍上面放置的羊皮袋,拔開塞子遞給她,“喝口水。”

    “沙漠……”她喉嚨一啞。

    “喝水。”他堅持。

    李邈無奈,被他握住手,灌了一肚子水,腦子昏乎乎的,做夢般被他抱在懷里,頭靠在他手臂上,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光錯位感。

    “我們去哪儿?”她微闔著眼,不敢面對他。

    “回家。”他在她耳邊低語。

    “沙漠……這些年我對你,是不是很不好?”李邈身子軟綿綿的,半趴在他的懷里,想到她的冷漠,她的無視,她一次又一次的推開他,他一次比一次更為失望的眼神儿,還有他一次次從煎熬與絕望中爬起來,仍舊義無反顧的等她,心便抽痛。

    紅塵熙熙,難得一心人。

    紅塵攘攘,更難得空等侯。

    但這些,哈薩爾他都做到了。

    愧疚之心,深深剜痛了她的心。

    看他不答話,目光沉沉地望向天際,她又弱弱地補充,“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待你很不好,是不是很可恨?”

    “是。”哈薩爾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放手?”她幽幽問。

    “有。”哈薩爾的下巴擱在了她肩上。

    “可為什麼,你最終還是在原地等候?”她眼圈酸澀,几乎泣不成聲。不敢抬頭,也不敢看他。

    “邈儿……”他喟嘆一聲,把她的頭從懷里抬起,讓她面對著自己,看著她的眼睛道:“因為你曾說過,若是我們有一天走散了,找不到對方了,便在原地多等一等。只要等下去,走失的一方,定會回來尋找他的伴侶。”

    李邈眼圈紅紅,嘴唇下耷著,眸底滾動著濕意。

    “沙漠……”

    他的指腹移向她的眼角。

    摩挲著,沙啞的聲音,宛如嘆息。

    “這些年,你並未離開,只是走散。”

    “沙漠……”她有了哭音。

    他道:“每當我想放棄時,我便會想,你只是與我走散了,終究會回來的,一定會的……因為你說過的,我們不僅是愛人,還是彼此的生命與信仰。為了你,即便孤寂一生,即便這個死結永生永世也解不開,我也會等你,這世上,也只有你,讓我心甘情願等待。”

    一滴淚,從李邈眼角滑落。

    多少年了,她從來沒有哭過。

    曾經,流淚讓她覺得可恥,懦弱。但是此時此刻,她想哭,想要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用以哀悼她與哈薩爾痛失的青春,還有那些再也補不回來的歲月。

    “嗚……嗚沙漠……嗚……”

    想哭,她便再也忍不住。

    像個孩子似的,她趴在他懷里痛哭不止。

    “哭吧,我喜歡聽你哭。”

    看慣了她僵屍般的臉,此時的哈薩爾,輕輕順著她的脊背,臉上帶著快活的笑意……他是真的喜歡這般,喜歡聽她哭得沙啞的嗓音,喜歡看她因為悲傷而一抖一抖的肩膀。

    “嗚……我傷心,你還笑?”

    他輕笑一聲,低頭去吻她的鬢發,吻她流淚的面頰,一點一點吻起,舌尖在淚水淡淡的苦澀味儿里流連,不舍離開。

    “邈儿,吃的是淚,為何卻像酒?”

    “嗯?”李邈抽泣著,不知何意。

    “我想,我是醉了。”他緊緊環住她溫軟的身子,寬厚的掌心在她瘦削的后背輕撫著,臉上的笑意,有著夢境一般的不真切感。

    “可是沙漠,我不能原諒自己……正如我那塊玉……其實分開了,便不再圓滿了,不管怎麼合,都沒有用了。”

    她還在抽泣。哈薩爾看著她蒼白的面上,點點垂下的淚滴,還有,眨動的睫毛間被濕意蘊染得朦朧的眸色,心里暖融融的,一種微妙的喜悅,微妙的快活,微妙的幸福感,襲擊了他的心髒,以至于過往種種,傷悲也好,痛苦也罷,都如一陣輕風,一拂而過,再無痕跡。

    嘆一聲,他拍著她笑。

    “邈儿,這世上並無真正的圓滿。難道你忘了,那塊玉,合在一起,是‘緣’字?”

    ~

    通天橋的烽煙散去了。

    北風呼嘯中,夏初七撐著腰澀的腰,嘆息不止。

    “趙十九,你不該把我弄走的,我感覺我會錯過些什麼……比如我表姐臉上的精彩,可惜了可惜。”

    趙樽低頭,睨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

    “你的樣子,比她精彩。”

    “呃”一聲,夏初七微挑的唇角上,噙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漫不經心地理了理他披風的系帶。

    “不,精彩的不是我,是人生。”

    “……這樣多感觸?”

    “必須的,我最喜歡思考人生和理想。”

    夏初七笑著說完,目光望向遠處的山影,山與山之間繚繞的霧氣,還有被北風卷起的樹葉,在舞蹈似的搖搖擺擺,仿若名家筆下的一副明媚山水畫,很美。

    趙樽不答,天地間一片寂靜。

    這個畫面,便顯得有些詭異。

    夏初七側頭,看他披風獵獵翻飛,看他俊朗的下巴比山巒更為深邃美好,眨了眨眼,輕輕撫摸了一下大鳥的后背,嫣然一笑,冷不丁跨過一只腿,從馬背上轉身,正面與趙樽對坐著,在他懷里吸一口氣,緊緊摟向他的腰。

    “趙十九,我有話對你講。”

    這麼深情?趙樽手臂一緊,抱住她,“嗯?”

    “謝謝你!”她唇上露出一抹甜笑。

    “謝我做甚?”他臉色一沉,並不好看。

    這姑娘說謝,必有詐!他懸起了心髒。

    夏初七知他心意,莞爾一笑,像只乖順的小貓儿似的把臉貼過去,在他堅硬的胸膛上蹭了蹭,帶著討好的小表情,抬頭輕笑。

    “有很多的謝,一直想說,卻沒有說。謝謝你屬于我,謝謝你無論何時都會給我最大的尊重,謝謝你對我永遠的不離不棄,謝謝你容許我的胡鬧,謝謝你包容我的情感,謝謝你替我表姐夫除去他最大的勁敵,謝謝你……謝謝你雖然從來不說什麼,卻始終在我身邊,默默愛我,顧我,寵我,憐惜我,給我最自由的空間與呼吸,讓我活得像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可以屬于自己的女人……”

    “嘶!”趙樽肌肉有些發麻。

    “嚏——”正在奔跑的大鳥,像是不小心踢到了石頭,打了一個響鼻,使勁儿甩了甩它的大腦袋,那樣子,像是也聽不下去這麼肉麻的話了。

    連馬都在嘲笑她?夏初七扁著嘴,敲了敲大鳥的腦袋。

    “喂,我說的是真的!”

    “嚏!”大鳥又打一個響鼻。

    夏初七惱羞成怒,“大鳥,你一定是母的。”

    “……”趙樽無奈地看著她,一張冰封的俊臉,慢慢融化,終于,忍不住低笑一聲,拍拍她的頭,把她按在自己肩膀上,對著她額頭的絨發說了一句。

    “你是我趙樽的婦人,自然是要寵的。”

    夏初七只覺得額頭上有溫熱的氣流在涌動,但看不見他的嘴唇,不曉得他說了什麼,不由著急的掙扎出他的魔爪,蹙眉瞅他。

    “趙十九,你剛才說什麼了?”

    “你猜?”他笑。

    “一定罵我,才不敢讓我看見。”她也笑。

    趙樽眉梢一挑,點頭,“爺說,不必感謝了。爺收了你,權當為民除害,也算功德無量。”

    夏初七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先是淺笑,然后雙手輕輕搭著他的肩膀,垂著頭低低悶笑,再然后,雙臂蛇一般纏過去,緊緊勾住他的脖子,纏上去,吻在他的耳垂上。

    “趙十九,我愛你。”

    趙樽臉一燙,有些燒,“后面有人。”

    夏初七聽不見他,只不管不顧地緊緊抱住,不容他掙脫,一個淺淺的吻慢慢加深,舌尖調皮的往他耳窩探去,一點一點舔、吻,激得他身子哆嗦一下,僵硬著,最終無奈地扯過披風來,把她整個人覆蓋,反手抱緊她。

    “禍水啊!”

    “哈哈哈……”

    “還笑,爺在罵你。”

    “算你有眼光!我就要做你的禍水。”

    “……阿七臉皮之厚,天下無敵。”

    “哈哈哈哈……”

    笑聲回蕩在居庸關的山巒之間,伴著裊裊的霧氣,像山上暖暖的溪流,在撫慰它們亙古的寂寞……

    直到多年之后,夏初七都忘不掉那一日的歡樂,不僅僅因為她與趙十九,還因為解開了李邈與哈薩爾的結,促了一樁姻緣,便是積了一次福。

    而且,從那一日起,隨著居庸關大捷,北平地區的全域占領,她的生命,或說她與趙十九的愛情,也終于駛向了下一個階段。

    是結束,又是新的開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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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4:08 |只看該作者
第318章 收服:趙樽之德

    居庸關。

    秋已深,一片荒涼色。漫天卷起的黃沙壓沉了天際。兀良汗撤離,高懸城牆上的晉軍纛旗,迎風“扑扑”直響。

    有風聲,卻無人聲。整個居庸關城池,死寂一片。若不是城門還未洗盡的鮮血,几乎看不出來,就在不久前這里才發生過兩軍將士生與死的較量。

    趙樽帶著夏初七騎馬到達時,天已擦黑。

    二人還未入城,便見到站立在城門外不遠的一人一騎。他身著兀良汗的將校甲胄,瘦削的身形挺拔、堅毅,穩重得如同像那城牆的夯土,似乎已然站了一千年之久,在風中定成了一尊雕像。

    城牆上,城門處到處都是晉軍哨兵。

    他一個兀良汗人立在那里,便顯得有些突兀,畫風也極為不搭。但几名晉軍士兵只偶爾瞅他一眼,卻無人上前過問。

    因為他在這里等,是丙一同意的。

    也因為,他要等的人是趙樽。

    兀良汗大軍都撤退了,只有他一個人留下來。

    趙樽遠遠睨著他,放緩馬度,慢慢踱了過去,一直停在離他三尺左右,方才停下。昏暗的光線中,二人對視,片刻之后,如風先開口。

    “殿下……可還安康?”

    他話里的后面几個字,略有遲疑。

    “他沒事。”趙樽回答得風馬牛不相及,幽深的眸凝視著如風,目光卻似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望向他身后厚實的城牆上刀砍槍戳的斑駁痕跡。

    “本王還有要事待辦,有話直說。”

    如風身子微僵,怔了怔,瞄向他身前的夏初七,眉頭一蹙,似是有些猶豫,“殿下,我此番留下來,確是有事告之。”

    他的眼神儿表達得很明白,接下來說的內容,不想讓除了他之外的第二個人聽見,包括夏初七都不能。

    唇一彎,夏初七笑了。

    “如風大哥啥時候對我這麼見外了?”

    對她的調侃,如風略有窘意,低頭拱手告罪。

    “望王妃海涵,實有不得已。”

    “呵”一聲,夏初七飛他一眼,懂事儿的跳下馬,拍了拍大鳥的背,嚴肅臉看趙樽,“北平那邊儿一直沒有確切消息傳來,你且快著些。”

    知她擔心女儿和北平城里的人了,趙樽點點頭,側眸瞥向不遠處靜靜而立的甲一,吩咐道,“帶王妃入城休息片刻,你先去營中點兵,准備出發北平,我稍后到。”

    “是!殿下。”

    甲一默然垂首領命。

    退下時,他似乎不經意抬頭,看了如風一眼。

    如風的目光,也不偏不倚的看著他。

    可,二人的目光僅在空中交集一瞬,便各自岔開,沒有人一句話的交流,臉上也沒有半分不妥的情緒。但是他們彼此都知道,曾經歃血為盟的兄弟之情,到底還是生分了。甚至……結束了。

    “丙一膽很大,敢留下你。”看夏初七與甲一身影入了城門,趙樽才回過頭來,冷冷看向如風,“說罷,到底何事?”

    如風微闔的眼神從甲一與夏初七的背影上收回,一雙布滿血絲的眼即便在這樣的光線下,也可見憔悴與疲憊,那頭頂紅纓在風中擺動著,比他的聲音更為蒼涼。

    “是我請求丙一的,殿下勿要責罰他。”

    看趙樽不動聲色,他微微垂目,似是難以啟齒。

    “有件事殿下恐怕不知,大汗他……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趙樽瞳孔微微一縮,眸底深邃了几分,卻未插言。如風撩他一眼,繼續道:“兩年前在京師浦口碼頭,他中毒落江,傷及內腑,雖終年服藥,卻一直余毒未清,無法康愈,尤其大汗性子倔,常常不聽屬下之言,拒絕吃藥……前些日子,大夫說,再這般拖下去,恐怕活不過三年。”

    三年……

    趙樽淺淺牽唇,“他的死與活,與我何干?”

    對他冷漠的話,如風並不意外。

    到底以前是他的主子,趙樽性子如何,如風還是了解的,典型的外冷內熱,俠義心腸。而且他眼下說這些事,原本也沒有想過要趙樽有什麼表態。他要說,想說,只是憋得太久,要找一個合適的人,可以傾訴。

    “殿下明鑒,一個陽壽不久的人,對天下不會有太大的野心。他派兵駐扎居庸關外,本意也非與你為難。若不然,他也不會輕易受點要挾,便撤兵居庸關……”

    輕哼一聲,趙樽但笑不語。

    如風瞄一眼,便知他的意思。

    誰都知道東方青玄是受了趙樽要挾才撤兵的。

    而且,既然他無心占領,又為何搶關?

    如風一嘆,解釋道:“他這般做的目的有二。其一,兀良汗成立大汗國時日不長,內政疲軟,外政羸弱,他若故去,恐會四分五裂,他欲借此機會練兵馬樹武行,讓人不敢相欺,也為汗國培養人才。其二,殿下若領兵南下,后方便會空虛,居庸關的安危也是晉軍根基的重要保障。可北狄虎視眈眈,你守?如何守?又有多少兵力來守?”

    緩了緩,他凝目注視趙樽的冷臉。

    “殿下,據我所知,晉軍兵力總共不過十來万,若耗在北邊防線上了,還能有多少人隨你南下抗衡趙綿澤?要知道,南晏朝廷可有上百万兵力。若你不管北邊防線,那無異于搶玉米丟芝麻,打一個地方,丟一個地方,難有建樹!”

    趙樽冷笑,握著馬韁的食指,漫不經心的敲擊著,懶洋洋問,“他告訴你的?占領居庸關是為我守后方?”

    如風搖頭,面有澀意。

    “他沒有說過,但我就是知曉。”

    “唔!”一聲,趙樽緩緩牽開嘴角,冷硬的面孔上,是淡然,是從容,也是疏離,“看來你還不了解東方青玄,至少不如我了解……他私心里,還是肖想著我的婦人。”

    如風微微一愣。

    他嗅到從趙樽的方向吹來的微風里,依稀夾雜著一股子淡淡的醋酸味儿,心里便明白了……

    這些年來,東方青玄與趙樽兩個對楚七的情義,他都了若指掌。身為男人,自然也理解東方青玄“求而不得”的心結。他不說,是因為不便說。

    說到底,他只是下屬,是外人。

    微微嘆一口氣,如風不便久留,勒馬往前一步,垂首道,“今日我等在此,不僅是為了告訴殿下這些事,也算是……與您正式道別。還有,麻煩殿下幫我給兄弟們帶個話。是乙一對不住您,也對不住他們……從今往后,請他們當我死了。”

    趙樽眸子一涼,睨著他蒼涼的面孔。

    “你早就死了。”

    說罷他不再看如風僵硬的表情,重重拍一下馬背,從他身側疾馳而過,穿過城門守衛持刀挽箭的森嚴戒備,徑直入城,一襲黑色大氅在北風中高高揚起,翻飛出一種冷肅且不可接近的弧線。

    召見看著他的背影,一顆心,由內而外涼透。

    與趙樽相熟之人,他外表冷漠,但極好相處。

    而被他排斥在外的人,他一句話都不樂意說。

    很顯然,從此,趙樽不再當他是自己人了。

    ~

    與城門外的冷寂不同,城中一片嘈雜。

    剛拿下的城池,百廢待興。

    今夜回防北平的晉軍先鋒營已在甲一的指揮下出發了,居庸關的防務,丙一還在處理。瑟瑟發涼的北風中,處處都在備戰狀態。

    “殺了我吧!老夫赤膽忠心,不怕死。”

    “乳毛小儿,你若膽敢放走老夫,來日老夫定當替皇上領兵討伐!你們這些逆賊,逆賊——”

    趙樽高高騎在馬上,遠遠地便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聲嘶力竭的大吼。他微微蹙眉,只見丙一正在與一個老儿理論。

    他們的面前,圍了一群晉軍將士。

    除此,還有一大群沒法子跟隨兀良汗撤離,不得不第二次做俘虜的南軍將士。

    “哈哈哈,殺啊,你們這些孬種!”

    “還有你們,你們這些懦夫,堂堂天朝將士,食君之祿,先降兀良汗,再降反軍……恥辱啊恥辱!愧對父母,愧對君上啊!”

    那廝一句比一句高昂,視死如歸的樣子,看上去凜冽異常。丙一先得了趙樽的命令,不能慢待居庸關投誠的南軍將士,所以入城便是安撫。可好端端的,遇上這麼一個難搞的老頭子,他頭皮都快炸了。

    “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來人啦,給老子拉下去,狠狠的揍,看他的君上會不會來救他。愚蠢!”

    丙一惱了,那老儿笑得更厲害。

    “哈哈哈哈,南軍將士們,你們都看清了嗎?這才是晉軍的真面目,他們頂著仁厚之名,誆你們投誠,用你們的血肉之軀與朝廷抗衡,一旦你們死去,不僅要背上反賊的罵名,父老妻儿也無人來管,甚至這些忤逆的反賊回頭就有可能把你們斬草除根,一個不留……哈哈哈,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啦……”

    這老頭子的煽動能力挺强!

    看到為數眾多的南軍變了臉,似有反抗之意,丙一恨不得咬死他。

    “還愣著干甚,拖下去,打!”

    “慢著!”火把的盡頭,趙樽冷著臉騎馬過來,不疾不徐地瞄了那老儿一眼,問,“可是居庸關把總尚弘圖尚將軍?”

    那老儿白著臉,被兩名晉軍反剪著手,看到趙樽過來,審視一下,“啐”的吐出一口痰。

    “老夫正是,居庸關把總尚弘圖,你個小儿,有種殺了老夫,來啊,老夫不怕你們。”

    把總,南晏正七品武官。

    一個七品官吏對整個朝廷的官員系統來說,確實太小太低層,他們平素根本就沒有機會見到上峰大員,更別提王爺。故而,即便趙樽先前到過居庸關陣前,但此時身著將軍甲胄,那尚弘圖又在氣憤之中,根本就認不出來他就是趙樽。

    重重的掙扎,他還在大肆辱罵。

    “反賊,你們這些反賊。”

    “蒼天啊,你睜開眼看看,趙樽逆臣賊子,枉顧天道,起兵造反……為何不誅他,為何不誅他啊!”

    靜靜的,除了他的吼聲,只有風聲。

    那些認得趙樽的晉軍,都為尚老頭捏了一把汗,心里襯度道:死是要死的,只是不曉得該是扒皮還是抽筋了。

    然而,趙樽卻面無表情。

    等他罵得口干舌躁,重重喘氣時,才慢悠悠過去。

    “罵舒坦了?”

    “哼”一聲,尚弘圖雖是一介武夫,也多少有點見識,只看面前這男子尊貴雍容的氣度和那不聲不響卻似能殺人于無形的煞氣,便知他不簡單。

    但一顆愛國心,讓他高高昂起了頭。

    “舒坦了,來吧!”

    趙樽朝丙一使個眼神儿。

    “放開他。”

    “殿下!”丙一急眼了。

    “本王說放開他。”趙樽聲音更冷。

    一句“本王”,震住了丙一,也驚住了尚弘圖。几乎同一時刻,那些躍躍欲試的南軍氣焰落了下去,而晉軍為了護他,也慢慢圍攏過來。

    趙樽微微一笑,視線掃過尚弘圖的臉,又望向他背后成千上万的南軍將士,聲音很淺,卻自有一股威懾之力。

    “諸位,從現在起,要走之人,自去庫房領一貫錢離去,從此好自為之,若再回南軍,下次戰場相見,刀槍無眼,生死與人無憂。不走的人,留下便是兄弟,喝酒吃肉,少不了你們,但誰若再敢蓄意鬧事,一律殺無赦。”

    他恩威並用,尺度精准。

    那些南軍先前能投降兀良汗,自是不想死。從兀良汗的俘虜,變成了晉軍的俘虜,相比之下,待遇分明好了許多。

    更何況,跟著趙樽豈不是比兀良汗好?

    銀子拿著,走不走得出門,有沒有命花都不知道,誰又敢去拿?南軍眾人對視一眼,齊刷刷的跪了一地。

    “我等誓死效忠晉王殿下。”

    尚弘圖從呆怔中緩過勁儿來,腦子有些亂。不得不說,趙樽的反應大出他的意料,在這之前,他以為趙樽是滿臉橫肉,殺戮奸戾之人,如今一看,不僅是翩翩美男,且心胸寬廣,對辱罵一笑置之,對將士也極好,不由有些懷疑自己的看法了。

    但人都活一張臉,他也不肯認輸。

    哼一聲,他橫眼看著趙樽。

    “逆賊,不必假惺惺的了,你籠絡得了他們,卻騙不了老夫。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誰說本王要殺你?”趙樽沒有下馬,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隨之又掃了一眼高高插在城頭的“晉”字旗,淡淡道,“你也領錢走人吧。”

    尚弘圖一愣,怒視著他,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我呸,亂臣賊子!誰要你的臭錢?”

    趙樽微微眯眼,騎馬走到他面前,停下。

    “本王身為皇子,自問忠君愛國,事父至孝,多年來,南征北戰,未敢半分懈怠。可朝廷如何待我?飛鳥未盡,便藏良弓。狡兔未盡,要烹走狗…尚將軍,我敬你有忠義之心,既往不咎。但你若逼我太甚,我亦留不得你。”

    給了一顆糖,他又揮上了鞭子。

    一軟一硬,讓人心生怯意。

    尚弘圖下意識退一步,“老夫不怕死。”

    趙樽冷冷看他,“不,沒有人不怕死。若非無奈,你為何敢死?同理,若非逼于無奈,本王又何苦冒著生死之險,擔這大逆之罪?”

    “老夫……”

    尚弘圖看著他冷肅的面孔,雙膝突地有些發軟,眼圈也有些紅,語氣更是淡下不少。

    “老夫不管你那許多,總歸老夫是本地人士,在居庸關做把總十五年之久了……生死存亡,都要在居庸關的,你看著辦吧!”

    這老頭儿!

    趙樽眉梢微皺,唇角揚起。

    “即如此,本王到有一個另外的好法子,讓你永留居庸關。”

    尚弘圖不解地看他。

    趙樽道,“你既然熟悉居庸關防務,又心甘情願留下,那便繼續在居庸關任職吧。”說罷他緩緩掃一圈眾人,在他們狐疑的目光注視下,又出一言,“朝廷當初不會識人,讓傅宗源那種奸商做了居庸關守將,尚將軍如此人物,卻只是一名把總。本王以為,實在可惜,以你之才,之德,當得主將之職。”

    “啊”一聲,現場無數人抽氣。

    尚弘圖也是大驚,嘴巴都合不上!

    “晉王殿下……”

    不知不覺換了的稱呼,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從一心尋死的階下囚,到居庸關守將,他根本沒有回過神儿來。實際上,尚弘圖此人有抱負,有膽實,也習文善武,卻偏生不會走關系,不會討好上司,混了一輩子,都這把歲數了,還只是一名七品芝麻官,本就有些不得志。

    如今大好機會在面前,一面是死,為了那個一輩子都見不到面儿的皇帝,將失去所有。一面是生,從此將榮華富貴,大展宏圖。

    他雖然不敢肯定趙樽一定會勝,但憑著他這把年紀的經驗,就是覺得京師那個年輕的帝王,一定不可能是趙樽的對手。一個關于人生決擇的命題擺在他面前,任何一個思路清晰的人都懂得選擇。

    尚弘圖嘴唇顫抖著,重重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老臣多謝殿下不殺之恩,提攜之德……從此,這居庸關,有老臣在一日,就無人敢踏足一步。除非,他們從老臣的屍体上踏過去。”

    趙樽雙眸微微一眯。

    “好。交給你了。”

    淡淡一句話說完,他騎馬從尚弘圖身側掠過。

    留在當場的,除了呼呼的北風,還有無數人對趙樽的深深拜服。趙樽之能,有目同賭,而趙樽任賢任能的德行,也由今日得以体現,並通過他們的嘴巴,傳揚出去,傳遍天下,以至于從此的南下之路,順當了許多。至少,沒有任何一個投降的南軍將領會擔心他過河拆橋。

    趙樽沒有在居庸關久留。

    北平城,連營的烽火未滅,他擔心的事情,也一直沒有收到消息,更沒有得到結果。故而,稍事修整,他再次帶著夏初七踏上了前往北平之路。

    建章二年九月初八。

    夏初七隨趙樽到達北平城。

    然而,這座千古名都與她走時已經大不一樣,飽受戰火摧殘的城牆,依舊高高聳立,猶如威猛的雄獅猛獸,用堅硬的臂膀護衛著北平城的百姓。但是,城牆的青磚與夯土滲入的血跡卻再也洗刷不掉,那些被刀槍砍過的痕跡,被火器炸過的殘垣,也無一處不是在訴著說它經過的滄桑巨變。

    他們到達時,戰爭已經結束了。

    城門口的廣場上,停放著無數的屍体。

    他們用簡單的粗布裹著,一具又一具,有專門的兵士在清理和核對身份。那些屍体密密麻麻地緊挨著,有南軍的人,也有晉軍的人,還有北平城的老百姓……就在不久之前,他們或者還曾經你死我活的廝殺,如今卻靜靜躺在一起,並且將永遠躺在一起。

    正如趙樽所說,每一件權力和斗爭的結果,都是用鮮血和白骨堆砌而就的。戰爭、政治、皇權本身與他們無關,可他們卻用自己的鮮血與生命,為一段傳奇之路書寫了一頁篇章。

    “參見晉王殿下!”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陳景領著排列整齊的北平守軍候在城門口,跪迎趙樽的到來。此時,離戰爭結束不過一個時辰,鮮血還有,滄桑未解,陳景的眼圈烏黑,胡子拉碴,身上的戰袍又破又髒,在夜晚的冷風中,渾身上身都泛著疲憊之色。

    “辛苦了。”趙樽眉頭緊蹙。

    “不辛苦了。”陳景使勁儿拂了拂戰袍的下擺,率先站起,指揮將士們各司其職,散場離去。

    接著,他迎上趙樽欣慰的目光,拱手稟報。

    “殿下,這次北平城能在九死一生中得已保存,實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多虧我們守城將士和北平城的老百姓,不畏生死,與敵抗衡……還有,真是多虧了夏公啊。”說罷他側過頭去,尋找先前還站在他身邊儿看熱鬧的夏廷贛。

    可這會子哪里還有人?

    敞開的城門處,只有一個微駝的背影在默默地往里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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