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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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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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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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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4:21 |只看該作者
第289章 且喜,且悲,且怨,且愛

    突如其來的變化,看得人莫名其妙。

    不止夏初七調過頭去看,整個塔殿內的人,都吃驚地注視著東方青玄。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場的人許多都了解。他平素雖說永遠帶著如沐春風的笑容,但其實從來就沒有笑過。在他妖冶的笑容掩蓋之下,骨子里只有冷漠與疏離。而這個也是他與趙樽不同的地方——趙樽外冷,但內熱。他是外熱,內冷。

    那麼這樣的人,為何會跪了下去?

    而且還是對著几具干屍?

    不須多想,疑點便集中到了一處——那些屍体究竟是他什麼人?

    塔殿內,剎那間,寂靜一片。

    地宮的入口有冷風吹過,那大開的洞口,黑洞洞的像一只猛獸張開的大嘴,仿佛會吸人魂魄似的,看一眼,便心生怯意,不敢多靠近一步。

    靜,安靜。

    安靜中,活人一動不動,屍体更一動不動。

    過了好半晌儿,東方青玄終于動了。

    他慢慢地挪動膝蓋,從殿內的舍利塔處,跪了過去,跪到了地宮入口,跪到了台階之下,跪向那兩具相擁的干屍邊上,顫抖著手指,一點一點撫觸了上去,嘴皮顫動著,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大悲無淚,果然如此。

    “大汗……”如風跟過去,想要扶他。

    “大汗……”兀良汗無數侍衛低低呼喊。

    可東方青玄仿若沒有聽見,他喉結上下滑動著,沒有理會旁人,自顧自為那兩具屍体整理著衣物,樣子細心而恭孝,卻一聲也不吭,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

    兩具干屍擁抱得很緊,他似乎沒有辦法把他們分開。

    靜靜撫了片刻,他低低嘆息一聲,不再强行挪開他們,卻仍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卻緩緩調過了頭來,看向立在道常和尚邊上的瘋老頭儿,語氣帶著笑,卻可聽見尾音里的涼意。

    “夏公,你還要裝到何時?”

    一聲“夏公”,驚了眾人。

    那個瘋老頭儿……到底是誰?

    夏初七先前一直注視著東方青玄的所作所為,看見他這話也是驚得差一點跳起來。

    夏公?這世上能被人稱為夏公的人不多……

    先前對瘋老頭的熟悉感,親近感,讓她几乎下意識便想到了一個可能。

    果然,東方青玄看瘋老頭儿不答,又冷笑著看了看夏初七,方才補充。

    “在你女儿的面前,你還有必要裝?”

    瘋老頭儿看著他,似有不解,張口結舌地問,“女儿……女儿……?”

    東方青玄唇一勾,再次冷笑著,慢吞吞撐著身子站了起來。

    從地宮入口走向舍利塔,他逼近了瘋老頭。

    “夏公,這麼多年,你當真就沒有懷疑過我的身份?”

    瘋老頭儿樣子干瘦,衣裳不整,白胡子拉碴,樣子看上去也有些痴呆,但他個子與東方青玄相差不多高,平視著他蹙眉的樣子,卻並不顯半分低小,可以很容易看出……在他沒呆之前,一定不是一個普通男人。

    “你……你……不知,我不知。”

    瘋老頭儿似乎在努力回想什麼,可想來想去,他像是想不起來,便有些煩躁了。

    雙手緊緊抱著頭,他朝東方青玄一陣搖頭。

    “不知,不知……我什麼都不知。”

    “不知?”東方青玄笑著上前一步,逼視著他,“那我便告訴你好了。我是前朝開平王的儿子,元昭皇太后和太祖爺的嫡系子孫。”

    他的身世,在兀良汗知曉的人不少。

    故而,聽了這句話,塔殿里面真正吃驚的人並不多。

    這世上的皇子皇孫太多了,不管元昭皇太后與太祖爺有過多少豐功偉績,但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后之事,更無法管住自己的子孫后代。一個朝代在歷史的洪流中,被一浪打一浪,拍死在沙灘上,似乎也是亙古不變的天道,誰也阻止不了。

    瞥了一眼仍然懵懂的瘋老頭儿,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眯,幽幽的聲音,也不知在向誰訴說。

    “那一年,前朝敗退時,我剛出生不久,隨了父王和母妃退居漠北……我父王一慣不喜涉及政事,領了個閑職,半隱居在兀良汗……”

    “七年后,經過與南晏數次大規模鏖戰后的北狄,朝中已無可用之將。適逢魏國公你領兵北伐……末帝無奈之下,派我父王領兵二十万迎頭抗擊南晏……”

    “我父王素來只懂吟詩做賦,閑散慣了,哪里會帶兵打戰?又怎會是驍勇善戰的魏國公……你的對手?開戰不到一個月,我父王大敗,手中兵將死傷大半……他退于陰山,屯兵在此。豈知這時,憂心我父王的母妃,竟然帶著七歲的我和還在襁褓的阿木爾趕來看他。”

    “母妃到來之日,適逢魏國公你兵臨陰山……妻子儿女皆在身側,我父王進不知如何,退亦不知如何。為求保住妻儿性命,他堂堂丈夫,忍辱向你遞上降書。惟願夏公你網開一面,放過他妻儿部下,他願受降做你俘虜,隨你返回南晏交差……”

    “可那時的你,戰功彪炳,赫赫于世,也毫無同情之心……你當著來使的面,撕毀降書,辱我父王曰‘書生無用,亡國之相,隨后領著你的部隊進入陰山……非要把我父王剩下的殘兵和我們一家趕盡殺絕……”

    “那一日,在你的大軍到達陰山軍囤之前,我父王無奈之下,把我和阿木爾交給貼身侍衛和奶娘,掩護我們逃出了陰山。我母妃不肯走,誓與父王共存亡……”

    “可他們的誓言再美,他們夫妻兩個再恩愛,他們的儿女再可愛,在魏國公你的鐵蹄之下,也通通都只能化為灰燼……兵敗如山倒!正如你所說,一介書生,怎能是南晏將戰的對手?”

    “就在這時,你追我父王和母妃入了陰山軍囤,一行人便失去了蹤跡……數日后,你和你驚才絕艷的夫人李氏,好端端的出了軍囤,可我父王和母妃,從此卻再未現于人前,末帝發了訃文,謂之……亡故。”

    “……天下皆知,魏國公神勇,陰山一役,全殲敵寇,功勛卓著……可我父王和母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杳無音訊……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可事過多年,我除了確定他們消失在陰山軍囤,旁的一無所知……”

    說到此處,他的聲音已有哽咽。

    像是被回憶憂傷了情緒,他有些說不下去了。

    頓了良久,才在寂靜中,再冷冷問出一句。

    “夏公,你也有妻女,你也有家人……那時我父王已經向你求了饒,下了降書……他只希望你放過他的妻子儿女,放過那些無辜的兵卒,你為什麼……一定要斬草除根?”

    憶及當年,他聲聲冷厲,又聲聲帶寒。

    殿內一片寂靜,誰也沒有說話。

    瘋老頭儿也只是張著嘴巴,像是根本就沒有聽明白,一句話沒有說。目光里,分明只有惘然。

    “斬……不斬……不斬……”

    東方青玄眼眶通紅,眸底仿若被鮮血浸透。

    他哼一聲,再近一步,右手已撫上腰刀。

    “夏公,裝傻裝了這樣久,夠了!從入陵開始,你多次示警,這豈是傻子能做的事?如今我找到我父王和母妃遺骸,那筆血海深仇……也應當了結了。”

    大抵是感受到他眸子里的恨意,瘋老頭儿下意識退后一步。

    “你……你……不要殺我……不要……”

    他本能地搖著頭,目光盯著東方青玄的腰刀,樣子看上去有些驚恐。

    如果不是真的瘋了,依夏廷贛的為人,怎可能如此?

    無數人的心底都似乎有了定論,可東方青玄分明就不肯相信。他冷笑:“你讓我不要殺你,可當年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的父王和母妃?夏公,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在我父母的遺骸面前,你來告訴我,我做儿子的,應當如何?”

    他字字銳利,步步緊逼,瘋老頭儿則步步后退。

    殿上的情形很是詭異,卻無人動作。

    夏初七耳朵不好,反應便會比常人慢上半拍。琢磨了好久,他才大体了解了事情的經過。

    她雖然與夏廷贛並不熟識,但血緣是一種最為奇妙的東西。

    那是天性,是無論何時,都必須在外人面前維護的一層關系。

    看到東方青玄目光中熊熊燃燒的火苗,她心窩抽搐著,有些受不住了。

    那感覺就好像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親人被欺負一樣,臉燙,耳熱,心痛。

    她上前几步,猛地雙臂一展,橫在夏廷贛的面前,護住他,正面迎上面前那個被憤怒燒得紅了眼的男人,低低道,“東方青玄,他腦子壞了,根本不知你說的話。一個痴呆瘋癲,即便有過再大的罪過,法律也不能制裁他……”

    法律?法律是個什麼鬼?

    東方青玄目光沉沉,盯著她,“他是裝的。”

    夏初七眉頭緊蹙,雙臂仍然伸著,“東方青玄,我先前為他把過脈,現在我以一個醫生的職業道德向你保證,他的腦子是真的壞掉了。再說,你剛才說的這些事情,發生時,你几歲,你豈能全都知曉?夏公……不,我爹他到底有沒有逼迫你的父母,到底有沒有讓他們枉死在此,都未有定論。你做過錦衣衛的大都督,難道不知道審案子該是怎樣的?難道你不知道,就算是殺人犯,也得先過堂定罪?”

    “呵。”東方青玄眸底光芒閃爍,卻全是涼意,“難道你不知,東方青玄無惡不作?錦衣衛更是臭名昭著,專門為人羅織罪名的?錦衣衛定罪,又何時需要過堂?”

    “所以呢?”夏初七來自法制社會,對這種極端封建主義的論調極不贊同。她眉目一沉,聲音冷冷的,也沒什麼好氣,“你不要忘了,那原本就是在戰爭時期,戰爭是怎樣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且,你在根本就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便認定他殺了你的父母,囚禁了他?而且還是一囚多年?東方青玄,我真不知該說你什麼了。”

    “無須說什麼。”東方青玄冷笑,“我說過,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夏初七不怒反笑,眼神儿帶了一絲玩味,腦袋微微一歪,瞄著他的眼睛道,“不要告訴我,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中了毒,而且,正是那毒影響了他的腦子。”

    “知又如何?”東方青玄嘲弄的一笑。

    “明知他中了毒,還敢說他裝?你要不要臉?”夏初七眼儿半闔,微微抬著下巴,挑釁的問,“那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我又如何?”

    “卑鄙!”

    “卑鄙?”東方青玄狹長的鳳眸微微一眯,直視著她的眼睛,目光銳利得好似要透過這一扇心靈的窗戶看入他的心底一般,“我若是卑鄙,夏廷贛就不會好好的活到現在。”

    “哈,說得可真動聽,真高尚。”夏初七感覺到夏廷贛拉著她衣袖的手,在微微顫抖,安撫地側過眸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看著那只手……干瘦、皺褶、老態、蠟黃,像一截風干的枯枝,極是讓人心疼。

    她心里一凜,几乎不可忍受,冷冷看著東方青玄。

    “還有,你告訴我,這些年,他過的什麼日子?你的詔獄他沒有呆過?你的大刑他沒有受過?你的侮辱他有沒有挨過?就算你與他有仇有怨,也該報得差不多了吧?你說你沒有要他的命,那麼我且問你,你為什麼不要他的命?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為了那一批從他手上消失的金銀財寶。”

    她擲地有聲,字字如針。刺人,蜇心。

    東方青玄眼梢微微挑高,看著她,冷笑一下,沒有吭聲。

    夏廷贛抓住她袖子的手,緊了緊,狀若害怕。

    這些年來,大抵他沒有少受東方青玄的罪,也從來沒有人為他出過頭。如今有人擋在他的面前,他雖沒有了神智,可那天生的親近感,還是讓他與夏初七極為親近。

    “不……不怕……”

    他都怕成這樣了?還來安慰她不怕?

    心里一暖,夏初七安撫地握了握他的手,又不動聲色地看向東方青玄。

    “從我們入陰山,到額爾古開始,你步步算計,為的是什麼?你把我爹帶到皇陵來,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錢,為了銀子……為了你稱霸漠北,稱霸天下的宏圖大業?東方青玄,我說得不對?”

    她話多的毛病,又犯了。

    可塔殿內,近百人,聽完了,卻聲息全無。

    主子鬧騰,侍衛們是不敢說。趙樽抿著唇,冷冷注視著,是不想說。

    阿七的好强,人人皆知。

    有些事情,他可以為之。有些事情,他卻不會去干涉她,更不能代替她做。

    聽完她的質問,東方青玄沉寂片刻,緩緩笑開。

    “寶藏,金錢?”

    自嘲般重復一遍,他側頭看了一眼趙樽,才又把視線專注到夏初七的臉上。

    “夏楚,我是恨你父親,也恨你,恨你們夏氏的每一個人。在魏國公府被抄家之前,我便一直恨著你。可你太傻,你根本不知,還把我引為知己,對我知無不言……把我對趙綿澤的心思,換著花樣的在我面前說……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還得哄著你,你猜猜看,我是為了什麼?”

    他似笑非笑的眉眼,極是可惡。

    想到那時的夏楚,不僅被趙綿澤嫌棄,還被東方青玄欺騙,夏初七突的有些憤怒。

    那憤怒的感覺來得很快,也很詭異。夏楚分明不是自己,卻又像是她自己一般,疼痛感几乎切膚,令她有些受不了。

    腦子轉了一下,她冷冷一笑。

    “這還用猜?你不是就為了扳倒魏國公?”

    “沒錯。只可惜,以前的你,不如現在這般聰明。”東方青玄臉上笑意更濃,“趙綿澤、夏廷德、夏問秋……這些人,都曾被你當成仇人。你恨他們沒有錯,是他們直接導致了‘魏國公案’的事發……也導致了無數人的死亡。但你可知曉,魏國公案不僅是我親自審理的,還是我一手策划的?”

    有些事,若聽旁人說來,也許沒有那麼難受。

    聽東方青玄親自說出口,五髒六腑似乎都被人掏過一般,生生發顫。

    夏初七目光幽冷,定定看住他,嘲弄道,“你倒是總算說了實話。那麼……你告訴我是為了什麼?是想認罪?還是想求得我的原諒?若是前者,不必了。若是后者,我宰相肚里能撐船,不會與你計較的。”

    “都不是。”東方青玄牽開的唇角,弧度更大,“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有多麼愚蠢。”

    夏初七微微一怔,目光冰刺似的掃著他的唇。

    東方青玄迎上她的,笑道,“明白了吧?這事怪不得別人,只能怪你。怪你自己。”

    心里“咯噔”一聲,夏初七目光一凜,“哦”一聲,沉住氣問。

    “你不是不知我忘記了過往,要不然,又怎會不記得你干過的卑鄙事?”

    “忘記了?沒關系。”東方青玄唇一勾,笑得極涼,“你那會儿不是一直找人調查事情的前因后果麼?我這便告訴你。趙綿澤當年帶人從魏國公府搜到的那一封通敵叛國的信函,是你自己放在家里的。至于那兩個出入魏里公府的北狄人,則是我安排的。當然,我也只是得了洪泰帝的授意,而趙綿澤,他不喜歡你,也只是順水推舟……”

    頓一下,他眉目微沉,“夏楚,你說你這人……倒底是有多麼可悲?”

    可悲麼?聽他說來,那時的夏楚,確實夠可悲的。

    傻啊,傻得沒有了天理。

    夏初七為她扼腕一嘆,嘴上卻仍帶著笑。

    “洪泰爺殺功臣,固江山,這中間也沒有少了你的功勞吧?”

    東方青玄一笑,“自古帝王之心如此,如何怨得我?”

    或者說,洪泰帝原本就有那個意思,他只需要順著老皇帝的意思,時不時在他面前提點一下,魏國公勢大,又與韓國公互為姻親,與朝中權臣關系密切等等,皇帝自然會有寶奪。他與夏廷贛是一起打天下過來的,又怎會不知對方有多少斤兩?

    想了想,他突地笑著,轉向微蹙著眉頭的趙樽。

    “夏楚,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不恨他?是他那個爹……害了你。”

    “大汗倒真會盤算。”趙樽冷冷板著臉,視線上下打量東方青玄,忽而一笑,“我與阿七之間的感情,又豈是你三言兩語能夠挑撥的?”

    東方青玄但笑不語,眉梢眸底滿是諷刺。

    夏初七受不了他這般,冷冷一笑,也道:“趙十九的心理,沒有你那麼陰暗。他一是一,二是二,在御景苑,洪泰爺因我而傷,他亦未曾怪過我……東方青玄,在這些方面,你永遠比不過趙十九,你心胸狹隘,非大丈夫度量。”

    世上最傷之事,是什麼?便是所愛之人,愛的不是自己。

    而且,字字皆傷。

    東方青玄看著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儿,心里划過一抹涼意。

    “夏楚,你確定自己……真的看懂過他?”

    說罷他妖冶的臉上,帶著諷刺的笑意,緩緩看向趙樽,“晉王殿下,你有沒有告訴過她,其實你早就知道這個老頭儿是夏廷贛?你有沒有告訴過他,你早就知道我讓你入陵,根本就不是為了寶藏,只是為了尋找我的親生父母,一解當年之迷?你又有沒有告訴過她,即便我們僥幸闖過一千零八十局,也未必能拿得陰山皇陵的寶藏?實際上,在回光返照樓,那批寶藏到底去向何處,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晉王殿下,只有你一個人知曉。”

    說到此,他停頓一下,像是想到什麼,低低“哦”了一聲,突地瞥向不遠處靜靜而立的甲一,“還有你,你也知曉。”

    甲一微微一怔,抿著嘴,並不吭聲。

    趙樽波瀾不驚的面上,有一抹淡淡的嘲弄。

    “東方青玄,你瘋了!”

    東方青玄妖媚的唇一揚,眸底光芒乍現。

    “我是瘋了。瘋了很多年了。”

    看著趙樽冷氣森森的臉,他突然莞爾,竟是笑出了聲來。

    “當你在宮中飽受恩寵,無法無天,做那個洪泰帝最愛的么子的時候,我與阿木爾被奶娘和一群侍衛帶著,正在逃亡天涯,風刀霜劍。夏廷贛陰山大捷之后,還不肯死心……我那時只有七歲,妹妹還在襁褓之中……他卻連孤苦小儿都不肯放過……在我與阿木爾的身后,永遠有無數的追兵,永遠只能提心吊膽……”

    “那時,我從來不敢睡熟,因為我害怕睡著了,便睜不開眼。我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侍衛,一個又一個的人死去,為了我們而死去,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深深的記住,他們臨死前的眼睛與驚恐的面孔,還有他們的囑托……報仇!”

    “父王與我分別時說,讓我們逃到南晏去,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侍衛和奶娘便聽話的帶著我們一路逃往南晏。住還沒有入應天府,侍衛死光了,后來,奶娘也死了。我抱著襁褓中的阿木爾,討過飯,行過乞,下過跪,挨過打,餓了吃過泥,渴了啃過雪……好不容易到達應天府。”

    “輔國公東方文軒當年曾受過我父王之恩,他冒險收留了我們兄妹,為此,他把自己一個蒙族侍妾所生的一雙儿女送到了鄉下。從此不問不聞,只能成為路人,便是為了護住我兄妹二人……”

    夜明珠的光線,幽幽地閃在他的身上,他妖艷的唇,仿佛在滴血。

    無人知曉,當年只有七歲的他,抱著尚在襁褓的阿木爾……到底吃過多少苦。他說行過乞,討過飯,下過跪,挨過打,那只是一句云淡風輕的話……但沒有切身感受,又如何能真正体會,一個倉促的孩子,那份罪不僅受在身上,也刻在了心里。

    那些滿是鮮血的,無望的日子,在他的回憶里早已經結成了疤,結成了怎樣都不能痊愈的疤,不管經過了多久,不管任何時候掀開來,里面都是鮮血淋漓的傷口。

    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已困了他許多年。

    “難道我不該瘋嗎?”東方青玄身上的錦袍,經過三天的闖關,已不再鮮亮,可他站在夜明珠的光線中,那冷冷清笑的表情,卻仍舊像一個王孫公子,美艷不可方物。

    “天祿,若是你……又當如何?”

    趙樽冷冷凝著目,回憶拉到他的六歲。

    恍惚了一下,看著東方青玄,他的衣袂在微風中,輕輕翻動。

    “東方青玄,往事已矣。人得學著放過別人,才能放過自己。”

    “如何能放?如何放得下?”東方青玄冷冷反問。

    趙樽眉頭一蹙,“若是不放,你待怎樣?”

    東方青玄看著他,看他一襲黑袍威風凜凜的樣子,看他仿佛天崩地裂也不會變色的面孔,腦子里走馬燈似的晃過去的,是兩個人從相遇到現在的種種過往。

    突然地,他冷冷一笑,“天祿,我兩個再打一個賭如何?”

    “我們賭過很多次。”趙樽抿唇,“你都沒有贏過。”

    “是。我沒有贏過……”東方青玄輕輕擺了一下左手臂,那一只袖子因為沒有了左手,微微一蕩,令人心情格外沉重。可他卻以不在意,臉上一如既往擺著笑容,人人都看得見,卻從未入心,“這一次,我一定會贏。你說呢?”

    趙樽冷著臉,看著他,眸底突然肅殺一片。

    “東方青玄,你敢動她,我會讓你整個兀良汗來陪葬。”

    他突如其來的古怪,驚了夏初七。

    因為耳朵不方便,她一直來回注意著東方青玄與趙樽的對話,看著他們的嘴唇,心里還得思考和琢磨,神經始終處于一種高度集中的狀態,緊張得手心都攥住汗來,以至于她根本就沒有察覺,東方青玄手上的鋒利的腰刀,已不知何時出鞘,悄無聲息地抵在了她的腰上。

    腰刀未入肉,也抵得不太近。

    而她絲毫未覺的原因,一是東方青玄做特務頭子做慣了,武藝高强,拔刀無聲無息。二是她太過相信東方青玄的無害,相信他至少不會傷害她。所以她才敢半點防備都沒有的攔在夏廷贛的面前,為他擋住危險。

    看了趙樽的話,她冷不丁抬頭,迎上了東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眼。

    “你要做什麼?”

    東方青玄眉一揚,“你看不出來?”

    心里一窒,她呼吸微緊,“你要殺我?”

    東方青玄笑,“你該不會以為……我不會?”

    在這之前,如果讓夏初七回答,她一定會很自信的以為不會。

    可如今,看著他妖艷的面孔,她說不出這句話來。

    塔殿內氣壓很低,良久,沒有一個人說話。

    東方青玄對夏初七的心思,哪個人不曉得?

    所以,不僅是她,其實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這樣的巨變。

    想到過去種種,夏初七暗自一嘆,有一種浮生若夢的無奈。

    她笑著,調侃道:“你不是喜歡我嗎?你舍得殺我?”

    東方青玄眉目一沉,腰刀往前遞了遞,一雙鳳眸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冷漠。

    “夏七小姐,你還真能自以為是!實話告訴你,我從未有喜歡過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毀了你。”頓一下,他又道,“我親手毀了魏國公府,毀了韓國公府……毀了你的父母,毀了你的家……自然也想毀了你。喜歡?這種哄騙人的玩意儿,除了愚蠢的女人,誰會相信?”

    他淡淡說著,不看夏初七的表情,只側了下身子,把她拽過來扼在身前,瞥向趙樽的臉,“晉王殿下,賭是不賭?”

    趙樽冷冷的,目光微閃,“你要賭什麼?”

    東方青玄莞爾,腰刀在夏初七身上比划一下,“賭……她。”

    “她非可賭之物。”

    東方青玄笑哼一聲,“可你非賭不可。”

    趙樽眯眼,“如何賭?”

    “很簡單!”東方青玄努了努嘴,視線瞥向夏廷贛,“你幫我殺了他。”

    塔殿間,登時安靜一片。

    都說趙樽的心思難猜,可東方青玄的心思,也一樣難測。

    誰能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他明明恨死了夏廷贛,卻並不親自動手殺掉他,非得逼趙樽動手……可若是趙樽殺了夏廷贛,他與夏初七之間,往后他兩個又如何自處?若他不殺夏廷贛,又怎樣救得了在東方青玄刀下的女人?

    沒有人敢保證,東方青玄不會殺夏初七。

    尤其是趙樽,這樣的情況下,如何敢拿她性命去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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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都在演戲!

    塔殿內,眾人思量著,紛紛露出不解的表情。

    可由于夏初七被東方青玄箍在身前,他那几句話,她卻是一個字也沒有看見,甚至于都不知道他正在用自己來要挾趙樽殺了夏廷贛。

    她的世界里,一片靜謐與沉寂。

    她所能看見的,只有趙十九凝重的臉、肅殺的眸。

    ……還有,他冷冷的話。

    “東方青玄,兩年不見,你這手段愈發低劣了。拿人來要挾,似乎成了你慣用的伎倆?先是我的女儿,如今又是我的妻子……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你也不怕讓人失望?”

    “呵……”

    東方青玄唇角揚起,妖冶的目光,復雜,深邃。

    他與趙樽對視一眼,突地低下頭,盯著夏初七的發際,看了許久,方才緩緩抬頭,朝他一笑。

    “晉王殿上說得好生可笑。我原本便是狠毒狂戾之人,豈會在乎上不上得了台面?閑話休提,你選一個吧。”他緊了緊夏初七的腰,笑著補充,“到底要女人,還是要岳父?”

    這樣二選一的條件,其實極賦喜感。

    但此時,大殿之中,陰風慘慘,分明無人笑得出來。

    趙樽冷冷眯眸,與夏初七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的交接一瞬,目光微微一沉便挪了開,面色難辨地看著東方青玄,淡淡道:“可有些事……沒得選擇,只有命運。”說罷他突地轉身,面向一直緊抿著嘴巴的瘋老頭儿。

    “事到如今,夏公以為,本王應當如何選?”

    他竟然把問題丟給了夏廷贛?一個瘋子。

    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哦,命運。

    眾人錯愕不已,都望向瘋老頭儿。

    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一直神經不太正常的瘋子只微微愕了瞬,便抿住了嘴巴,似是思考了一下,方才捋一把花白的胡須,慢騰騰走上前去,與趙樽並肩而立,看向了東方青玄和他半擁在懷里的夏初七,渾濁的目光里,添了一些光芒。

    “選女儿……”

    一句極為嚴肅的話,他說得嗓子沙啞。

    一句極為嚴肅的話,也如同平地響起的一道驚雷,“劈啪”一聲擊在殿中眾人的頭上。他們紛紛呆住,怔怔望著他出神。

    他不是痴的麼,傻的麼,瘋的麼?

    為什麼突然之間就治愈了?

    旁人不懂,夏初七也有些不明白。

    她辨識著瘋老頭的嘴形,呆滯片刻,問:“爹,你的腦子……”怎會沒有問題了?

    話說了一半,她卻沒有問出口,似乎也沒有問得必要了。答案很明顯了,夏廷贛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瘋?他的瘋和傻,分明就是裝的。

    雖然她沒有想明白先前替老頭子把脈時,為什麼會發現他確實中毒影響了腦子,但是,一想到自己剛才還信誓旦旦地拿“醫德”出來做保證,便覺得臉上被打得“啪啪”作響。

    若非東方青玄的胳膊托著,她估計受此“打擊”,她能直接栽倒在地。吸一口氣,她定了定神,看向趙樽。

    “你要不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既然趙樽先前就知道瘋老頭儿是夏楚的爹,而且如今看來,他很明顯知道老頭儿是裝瘋的……那麼,夏初七堅信,趙狐狸絕對與此事脫不了干系。

    趙樽雙目微微眯起,朝夏廷贛輕輕頷首,像是孝順女婿在對老丈人表達敬意一般,唇角帶出一抹笑容,聲音也是難得的柔和。

    “我若不與岳父聯手,又如何能還願當年真相?”

    當年的真相?他是指讓東方青玄親口承認的,當年魏國公案的始末麼?這麼一想,這件事好像確實如此。

    可隱隱的,夏初七還是覺得哪里不對。

    這樣大的事,趙十九就不能提前支會一聲?

    她哼哼一聲,憋著一口氣看向趙樽,眼睛里滿是殺氣——

    可與他無辜的眸子一望,她心又軟了。

    趙十九這頭老狐狸,屬實讓她又愛又恨。恨他的時候,能恨得牙根儿癢癢。可他雖說總瞞著她,但這般也讓人極有安全感。當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危險也好,恐懼也罷,都不必自己擔心時,不得不說,那也是另一種變相的幸福。

    咽回一口老血,她朝趙樽發了一道無聲的唇語。

    “咱倆的賬,回頭再算,先解決眼前。”

    趙樽嘴唇一撇,淡淡掃她一眼,動了動嘴皮。

    “好。”

    他兩個人的聲音外人都聽不見。

    可他們一副“眉目傳情”的樣子,卻落入了旁人的眼睛。

    按理來說,再一次被趙樽算計了的東方青玄,作為一個實施犯罪行為的人,卻被“人質與解救人員”忽略的這麼徹底,應當惱羞成怒,或是氣急攻心才對。但他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看著,不僅沒有打斷他們,更沒有阻止的意思,更為甚者,他花瓣儿般妖艷的嘴角,竟反常地勾出一絲風情万種的笑意來。

    “果然是翁婿,配合默契,如魚得水……只是晉王殿下繞了這麼大個彎儿,不就想讓她知道嗎?”

    “哦”一聲,趙樽沉聲,“此話何意?”

    東方青玄微微眯眼,“這還用我說?晉王殿下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可是,你的女人待我……卻好得很。你這樣做的目的,不就是想讓我說出往事,徹底斷了我在她心里的那一點情分?”

    “聽上去,極是有理。”趙樽眉梢挑高,看了一眼因為位置關系,完全聽不見東方青玄說話的夏初七,淡淡一哼,“你要這般理解,也可。”

    男人之間的敵意,為了女人,似乎是天生的。

    看他云淡風輕,渾不在意,東方青玄頓一下,似笑非笑,“可此計雖妙,你又能如何?我既然敢把魏國公案的事情說出來,便不怕被她知道。反倒是你,她人在我手上,你賭是不賭?”

    “賭。”

    一個字,趙樽思考一瞬方才回答。那低沉的嗓音里,仿佛夾雜著一柄鋒利的尖刀,很淡,很快,卻讓被他的目光掃射到的人,下意識覺得骨頭發涼,就連夏初七也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噴嚏,無奈一嘆。

    “趙十九……這樣一點也不好玩。”

    尖刀抵在腰上,她卻說是“玩”。

    這世上除了她這般灑脫,恐再無旁人。

    趙樽輕松地低笑一聲,看著她時,眸子也變得柔和了些許,出口的話,也似乎在視東方青玄如無物。

    “若是不賭,就更不好玩。阿七,忍著些。”

    “忍?忍嘛……?”已經辯出前因后果的夏初七,回頭掃一眼身后的東方妖孽,又笑吟吟地衝趙樽丟了一個媚眼,“死就死唄,沒啥大不了。人橫豎都要死的,我若是現在死在你面前,你還能好好安葬我,這樣,挺好。”

    “……”趙樽抿唇不語,定定看她。

    “別這般看我,怪不得好意思的。”夏初七唇角彎彎地笑,“其實我也舍不得死,但我總不能拿老爹的命來換自己的命吧?趙十九,往后你照看好我爹,還有我們的閨女……懂了嗎?”

    “懂。”趙樽點頭,很是嚴肅。

    “懂了就好。”夏初七笑彎的眉眼上,弧線更大了几分,痴痴地看著自家男人,她想想又道:“好了,時間不多,你趕緊向我許下承諾……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跟我絕,下輩子還做夫妻什麼的……還有,我死了以后,你莫要再找旁的婦人,道常大師的慶壽寺還是不錯的,寬敞明亮,山青水綠,適合修行,你懂的啊?”

    趙樽看她眉眼生花,也是發笑。

    “好一個悍婦,死了還想綁著爺……”

    “知道我悍就好!”夏初七一樂,偏頭瞄了東方青玄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得了,有情之人,死何足惜?只是有些心理陰暗的人就慘了,什麼狗屁的大仇?爹娘的屍体在那里,好端端的又沒有傷口,也沒有斷胳膊少腿儿的……誰知道究竟怎麼死的?莫不要殺錯了人,報錯了仇,那才成笑話嘍!”

    她損起人來,嘴賊毒。

    東方青玄眉目一沉,卻沒有接話。

    殿中,無數人懷疑的目光都落在夏初七與趙樽兩個人的身上。總覺得他兩個的做法很不可思議。死到臨頭了,還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廢話,會不會太詭異了?

    ……南晏的侍衛們,偷偷為他兩個捏了一把汗。兀良汗的侍衛們,在莫名其妙之余,只覺得這晉王與晉王妃兩個人……都是瘋子,瘋到了一堆。

    與趙樽“你懂我懂”的侃了几句,夏初七大抵覺得脖子有些發酸,不輕不重地轉動一下,不太耐煩的拿手肘撞了撞身后的東方青玄。

    “東方青玄,松開一點。”

    她若無其事的樣子,惹得東方青玄唇一彎,笑出聲來。

    “松開你?要松你,我又何必抓你?”

    夏初七聽不見他的回答,她眼中的世界里,只有一個趙樽。與他的目光交流著,她一顆心都是溫暖的。

    不過,她的眼沒有看東方青玄,話卻是對他說的。

    “趕緊的,要動手就動手,別墨跡了……”

    “決定了?”東方青玄不理她,也看趙樽。

    “決定了。”趙樽沉沉一哼,“動手吧。”

    “呵”一聲,也不知東方青玄到底相沒相信趙樽會真的放棄夏初七,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看著趙樽的手慢慢伸向腰間的長劍……右臂猛地一緊,便把夏初七拉到自家懷里。一低頭,他的呼吸落在了她纖細白嫩的脖頸間。

    “好香。”他吸一口,贊。

    趙樽眸色一厲,視線像刀子。

    夏初七的身体也瞬間僵硬,几近咬牙,“東方青玄!”

    可任由她怒斥,東方青玄卻渾不在意,抬起頭來,還朝趙樽莞爾一笑,“好,那便動手!”

    人家說動手,他也說動手?

    既然大家都在說動手……好,動手便動手。

    只見殿中寒光一閃,趙樽手上的劍已然出鞘。

    他的劍尖,指向的不是夏初七,而是夏廷贛的方向。但他要殺的人,顯然不是夏廷贛,而是一名貌不驚人的兀良汗兵士。在此之前,他一直靜靜站在夏廷贛的身側。

    “啊!”一聲,慘叫起。

    那兵士胳膊中了一劍,手上的刀子應聲落地。倉皇之間,他條件反射地想要敗走。可趙樽豈會給他機會?或者說,在這樣的一間塔殿內,誰又能有逃跑的可能?

    不成功便成仁,應當是他出手前想好的。

    “殺了我吧!”看著趙樽掠來,他眼緊緊一閉。

    “噗”一聲,趙樽手腕一揮,在一道清脆的金鐵聲里,身形急掠過去,都沒見他怎麼出的手,那兀良汗兵士的胸口上,便被一柄長劍貫穿而入。

    血光飛濺而起,在夜明珠下閃爍著瘆人的光暈。

    那個人,至死都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

    他不明白,為什麼趙樽會發現他,並且殺了他。

    趙樽自然不會告訴他緣由。他慢慢抽回劍,看著那人頂著一張“冤死臉”重重地倒在地上,好半晌儿都沒有動彈。

    劍柄上的幽光,射入夏初七的眼中。

    她微微眯了眯眼,還沒有說話,東方青玄便出了口。

    “你應當留下活口的。”

    “不必要。”他的話,顯然是對趙樽說的,接話的人,自然也是趙樽,他道:“這種人,不會知曉太多事情,留著浪費糧食。”

    他淡定的眉眼,他淡定的話語,加上東方青玄的態度,以及剛才發生在塔殿內的古怪事情,讓眾人面面相覷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趙樽與東方青玄兩個人……究竟是敵?是友?是合作?

    就在此時,那個瘋老頭儿卻悶悶一笑,在眾人錯愕的目光注視下,走到道常和尚的身邊,朝他攤開了枯瘦的手。

    “……雞腿……要吃雞腿。”

    他那樣子,看著分明還是瘋子啊?

    由瘋到不瘋,他到底瘋不瘋?

    眾人都愣了,道常和尚卻一臉平靜。

    “阿彌陀佛!”他看著瘋老頭儿,無奈的一嘆,“夏公……等出了陵墓的時候,才有雞腿吃的。”

    瘋老頭很不滿意,“你個大和尚說好的,我那般學著說一句話,便有雞腿吃的。你哄人。”

    道常蹙眉,“……雞腿是有,在陵墓外。”

    瘋老頭儿又伸了伸手,“雞腿有,你就拿來。”

    道常有一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苦笑著,卻也沒有喊佛祖來解圍,只道:“在陵墓外,如何拿得來?”

    瘋老頭給了他一個看“傻瓜”的眼神儿,哼哼道:“自然是你自己去拿,未必我去麼?”

    “……”道常傻了,佛祖也救不了他。

    夏廷贛的腦子雖然有些不正常,但似乎還沒有到達完全不知曉事儿的程度。看道常如此,他耷拉下眉頭,瞪了一眼,哼道,“不講信用者,斬!”

    “……”

    原來瘋子還是瘋子,壓根儿就沒有清醒過。

    那一句“選女儿”的話,不過是道常和尚教的。

    怪不得先前一直在“搞基情”,原來如此。

    可趙樽與東方青玄兩個人的基情,又是什麼時候搞上的?從朋友到敵人,又從敵人到朋友,轉變得會不會太變了?

    夏初七左思右想不得解,默了默,抬高了眉梢。

    “哪個來解釋一下,到底怎麼回事?”

    趙樽抽回寶劍,看向她,“有人要殺夏公滅口。”

    夏初七不解,“為什麼要殺他,他瘋了?”

    趙樽道,“可他剛才好了,是裝瘋的,那人便沉不住氣了。”

    夏初七一愣,“那你咋發現那個暗樁子的?”

    趙樽眉目一沉,極為傲嬌的道:“這來自于智者的直覺,與你……很難說清。”

    一口老血噎在喉嚨,夏初七惡狠狠瞪他一眼,哼了哼,又斜睨看向東方青玄。

    “這麼說來,你們兩個人,是一早就說好的?還有,先前他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不待趙樽開口回答,東方青玄便是一笑,“你是想問,我是否喜歡你那一句,是真是假?”

    “……”夏初七無語。

    冷哼一聲,趙樽眸子一涼,掃向東方青玄,“不。他說的,都是真的。”

    “呃”一聲,夏初七似乎明白了。趙樽與東方青玄是發現隊伍里混入了異己,方才抓了她來做賭的。而夏廷贛突然好轉,是道常和尚教唆的。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揪出隊伍里的“間諜”,從而殺掉“間諜”。且不說趙樽還有沒有別的盤算,就說如今離一千零八十局的最后一關近了,有這樣一個“渣子”混在隊伍里,也太不安全了。

    可是……那是誰的人?

    仿佛看穿了她心里的疑問,趙樽淡淡道,“不知道。”

    “……”不知道還說?

    夏初七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儿,看他道,“那他為什麼要殺了我爹?”

    趙樽掃了一眼還在與道常糾纏雞腿的夏廷贛,語氣極淡,“你爹知道得太多。而這個人,顯然不想他把當年的真相說出來,讓大汗知曉。”

    “大汗”兩個字,他帶了一絲嘲弄。

    似乎在笑東方青玄先前那一番關于仇敵的論調。

    有人要殺夏廷贛滅口,便可能解釋為……當時的事情有貓膩。

    趙樽要讓這個人在此時顯形的目的,也是為了向東方青玄證實這一點,或說想為夏廷贛洗、白。

    當然,只要東方青玄不傻,長了眼睛就可以看得出來,有人要殺他,事情便遠遠沒有那麼簡單。

    可是,他心里雖然有了疑心,卻並不像趙樽那麼樂觀的全盤懷疑自己的判斷。

    唇角涼涼的,他冷笑一聲,睨了一眼夏廷贛。

    “晉王殿下,我留他一命,只是暫時。等搞清原委……他照樣得死無葬身之地。不論當年這事,是不是另有內幕,但把我父母逼入陰山軍屯的人,卻千真万確是他。”

    “呵”一聲,趙樽把染了鮮血的劍,丟給甲一,“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冷眸看向東方青玄,他眸底的火花“劈里啪啦”的在燃燒。

    “事情已了,大汗可以放手了。”

    虧他忍了這麼久,原來東方青玄的手,還攬著夏初七的腰。

    而夏初七因為對塔殿中突然發生的事儿,太過疑惑,注意力被吸引走了,也壓根儿就沒有注意到她與東方青玄的樣子……太過親密。

    不好意思的掙扎一下,她便要推他。

    可東方青玄涼笑著,手臂卻狠狠一收。

    “溫香軟玉……我若不放呢?”

    “哪只手抱的,我便砍哪只手。”趙樽的聲線儿像被嵌了冰,凍得掉渣。可東方青玄但笑不語,卻也不放。

    被他緊緊抱住的夏初七,聽他二人又“化友為敵”了,落下的心髒又提了回去,剛想出聲斥責,卻見塔殿內光線突變,眾人異口同聲的“呀”了一聲,驚愕地睜開了眼。

    塔殿的石壁上,出現了一塊石碑。

    與先前一模一樣的石碑。

    可電光石火之間,不等夏初七瞧清楚石碑上的字儿,塔殿的基座下方,便“嗖嗖”升騰出一陣陣的霧氣。霧氣白茫茫一片,鋪天蓋地的涌出來,蔓延在殿中,配上夜明珠的光線,仿若為此間添上了一抹神色的色彩,也阻止了眾人的視線。

    “咳咳!”

    夏初七咳嗽一聲,驚叫還未出口,腳下的地面便開始搖晃起來。有了兩年前皇陵前殿八局的經驗,几乎下意識的,她就知道,一定是某個機關被啟動了。

    可是,她聽不見那些震耳欲聾的聲響,在濃重的白霧之中,視線模糊著,也看不清別處的情形如何。

    “喂,地面下陷,大家小心!”

    千鈞一發之際,她提醒似的,高喊一聲。

    “下陷?”有人在問,像是不解。

    “我看不清!”有人在吼,像是闡述。

    “我也是,啥也看不見。”還有人在鬧嚷。

    “咦,什麼聲音,乒乓不止?”

    “我似乎也有聽見,但我看不見。”

    各種各樣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嘈雜不堪。可不論是哪一種聲音,都說明了一件事——那些人所處的地方,並沒有像夏初七這里一樣,發生地陷的情況,白霧茫茫中,夏初七雖聽不見機括動轉的聲音,卻能明顯的感覺到,身子正在極快的往下沉。

    說此遲,那此快。

    從頭到尾,也不過瞬息之間。

    與他一同沉下去的,還有東方青玄。

    這盜墓賊,似乎很喜歡鬧這一套?

    “趙十九!”

    視線穿不透煙霧,辯不了方向,她嘴卻沒停。

    “趙十九,你在哪儿?”

    她喊了,並沒有聽見回應。

    不!是她根本就聽不見他的聲音。

    也許是又聾又“瞎”的感受,讓她產生了强烈的恐懼意識,也許是白霧中的視線阻止給了她太過逼仄的心理壓力,她臉色緊張得宛如紙片儿,一雙手在白霧之中,拼命地揮動著。

    “腦袋低下來。”

    她的背后,東方青玄低吼。

    夏初七輕輕一顫,雖然聽不見,卻可以感受得到那人身子的緊張,還有后腦勺突然撞上硬物的刺痛,以及東方青玄的手抱上來摁住他的感受。如此一來,她大概猜測得到,這個陷阱的面積很小,要不然也不會撞到頭……

    莫不是東方青玄與她剛好站在了機關上?

    或者說,剛好觸動了機關?

    那麼下一關,是不是一千零八十局的最后一關。

    會不會還有一屋的黃金?

    她猜測不出來,又看不到趙十九,身子只能無力地僵硬著,迅速下落。惶惑間,束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似乎又緊了緊。但隔著白霧,她心里卻突地一酸。只因為,那不是趙樽。

    “趙十九——”

    她嘴里喊出來的,還是這個名字。

    “趙十九……”

    夏初七一句一句的喊著。

    雖然明知道自己聽不見他的回應,但她還是在喊。

    耳邊呼嘯的風聲,她聽不見,只能感覺。在整個人落下之前,她手上的衣角突地一緊,可袖子卻被重力撕拉著,猛地撕裂……

    她“啊”一聲,與東方青玄兩個人,急速下沉。

    一種仿若陷入深壑與死亡的情緒,緊鎖住她的心髒。到底會掉到何處,她不知道……只是與趙樽分開的難受,像鋼刀一樣在切割著她的身子。

    她想要掙扎,又掙扎不了……

    “趙十九!”

    “阿七……”趙樽在白霧之中,緊緊抓住一片撒碎的衣角。耳邊的“咣當”聲,刺耳,尖銳,一切的事情從發生到現在,不過只在轉瞬,他扑過來,已經撈不了她。

    很快,白霧散了,塔殿還是那個塔殿。

    有一絲絲風,有一絲絲霧,卻無一點聲音。

    剛才發生那令人恐懼的一幕似乎沒有發生過。

    但殿內,已經沒有了東方青玄與夏初七。

    趙樽面色冷沉,嘴角動了動,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殿下!”

    陳景反應很快,待白霧散開,眼睛適合了光線,便急切地扑了過去,想要扶住趙樽微晃的身形,可是他的手卻被趙樽的胳膊擋住了。

    “拿機關模型來!”他硬梆梆的一個字,滿是冷冽。

    陳景的手,僵在了半空。

    夏初七對趙樽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很清楚……可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儿,兩個大活人就這般眼睜睜地從他們面前消失了,他似乎並沒有太過緊張。

    或者,他的緊張與害怕,都在心底。

    他就是這樣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是在什麼時候,只要事情沒有最后一刻,就不會放棄……不要說是皇陵機關,便是龍潭虎穴,為了夏初七,他也會闖。

    看著他冷得沒有情緒的臉,陳景咽下了要出口的話。

    “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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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4:53 |只看該作者
第291章 能做的,便是恨。

    夏初七是在臉上的搔癢感中醒過來的。

    一連三日在陰山皇陵行走,沒吃好,沒喝好,沒睡好,她的身子其實已經極度疲乏,只不過因心中有事,始終强撐著,可地陷時那麼一暈,她倒是真真儿的睡了過去。

    只不過,睡得不安心,噩夢連連。

    臉上又是一癢,她眨了眨眼,想要睜開。

    “唔……”

    她含糊的發出一聲,只覺口中干澀無比。

    “趙十九……”

    出口就喊趙樽的名字,似乎已成習慣。可習慣卻沒有給她一個驚喜……她的面前沒有趙樽,而是一張似笑非笑的面孔。妖一樣的眉目,妖一樣的笑容,拿著她的一縷發絲正在搔撓她的臉,模樣儿美艷非常,卻讓夏初七生出一肚子怨氣。

    “你在做什麼?”

    東方青玄淺笑,說話極是惡毒。

    “撓撓你,看你是不是死了。”

    “哼!”夏初七覺著這般躺著與他說話極是不雅,骨碌碌爬起來,想要坐起。可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衣物也隨之往下一滑……

    肩膀上的清涼,讓她下意識低頭一看。

    除了小衣,她里頭什麼都沒有。

    外面搭著的袍子,竟然是東方青玄的。

    她呆了一呆,緩緩看他。

    “怎麼回事?”

    “你以為呢?”她防備的樣子與懷疑的語氣,令東方青玄冷笑不已,抿著的唇角上,也帶出了一抹嘲開來,“耳朵聽不見,莫不是連眼睛也看不清?”

    夏初七一怔,微眯著眼看他片刻,轉過頭。

    只瞅了一瞬,她便呆住了。

    這是一個怎樣的環境?

    她所在的地方,像是一個半弧型的“小山洞”,空間狹窄,矮小。橫在小山洞外間的是一個長方形的照壁,看不清它的材料,似乎是夜光石一類的東西,能發出一種昏暗而暖意的光芒,讓他們可以視物。

    照壁的四周,鋪滿了爬山虎一類的植物,密密麻麻的纏繞在一起,像一個綠色的裝飾相框,把正在發光的照壁圍在里頭,倒是好看。

    只是,植物潮濕的藤莖上,在滴水。

    一滴,又一滴,往下暈開,讓地面極為潮濕。

    這是什麼個地方?

    她頭皮麻了麻,慢慢走過去,想要繞過照壁走出去。可是,很快她便驚住了。照壁的外面,是一池清冽的潭水。潭水的深淺尚不可知,但借著照壁的光線,依稀可見潭水里頭倒插的尖刀……

    不是一把尖刀,而是無數把。

    那些尖刀上方,依稀還有人類殘留的骸骨。

    有人曾經也掉入過,還死在了潭水里?

    下意識咽了一口唾沫,她扶著照壁,抬頭望向潭水上方的空間,想曉得是怎樣掉下來的。

    可那一處,黑幽幽的看不太清。

    但依著常識,她與東方青玄從上面掉下來,應是會落在潭水里才對,怎麼都不可能直接掉入那一個半弧的小山洞。

    也便是說,是東方青玄把她挪過來的。

    那麼,她的衣服……是濕了,他脫掉的?

    不敢想那個畫面,她耳根子稍稍一熱,冷汗涼了脊背。攏了攏身上的男式錦袍,扯了一根照壁上的藤蔓系在腰上,束緊過大的外袍,把自個儿裹了一個緊緊實實,不再看那一池令人生恐的池水,退回了小山洞。

    “此處風景可美?”

    東方青玄的聲音略帶嘲意,夏初七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掃視了一遍這個連她這般身高都直不起身子的小山洞,問,“我的衣服呢?”

    “我丟了。”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丟了?”夏初七眉一橫,“憑什麼?”

    東方青玄鳳眸一眯,“對待你的救命恩人,你總是這般沒有禮數的?”

    “救命恩人?禮數?”夏初七喉嚨一梗,呵呵冷笑兩塊儿,掃著他的視線,宛如刀子,“我還從未聽過,小雞仔從黃鼠狼的嘴里逃出來,還得回頭感謝黃鼠狼的。東方青玄,若不是你扼住我,站在那個見鬼的地方,導致發生地陷……我會莫名其妙滑到這里來?還救命恩人呢,我沒殺了你,便是對得起你了。”

    “你殺不了我。”東方青玄陳述著事實,唇角淺淺彎著,似笑,又非笑,“你半途暈厥,差一點掉入池里,衣裳亦被尖刀滑破……若非我及時托住你,你已經見了閻王。”

    他說罷,夏初七下意識瞄了一眼照壁。

    腦子里卻是照壁的池水和密密麻麻的尖刀。

    換往常,夏初七定會與他理論。

    可大抵是因為趙樽不在身邊,她沒有那份心力,加上身子疲憊不堪,胃里也難受,只動了動嘴皮儿,竟是沒有反駁,黯淡了眸子,忍著身上的不適,默默抱著膝蓋發悶。

    她的反常,東方青玄自然察覺。

    “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撩眉看他一眼,夏初七懶洋洋的一哂,更是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但夏初七這個物種也是稀奇,在心里那個人的面前,她可以示弱,可以撒嬌,甚至會蠻不講理……但那個人不在,她便只是她自己——一個堅强得沒有半分柔情的女漢子。

    “無事,休息一會便好。”她答。

    “嗯”一下,東方青玄眉眼微沉。

    她這般的疏離,他明白是何意。

    靜默一會儿,看她沒有再出聲儿的意思,他勾了勾唇,笑著沒話找話說:“一定會有法子出去的,你不要緊張。”

    夏初七瞥著他,也笑,“你想多了,我根本就沒有擔心過。老天爺既然讓我繼續活下去,就一定有他的安排。”

    頓一下,也不知想到什麼,她一雙如水的眸子里,閃過一抹淡淡的霧氣,聲音卻是軟了不少。

    “更何況,趙十九他定會想法子找我。我也相信,他一定會找到我。”

    有些感覺,無法替代。

    她對趙樽完全的信任與依賴,像一把剔骨的刀子,划拉在東方青玄的心頭。因為刀子鋒利,刺得人很痛,也正因為刀子鋒利,疼痛不過一剎,便成麻木。

    只一瞬,東方青玄若有似無的哼一聲,妖嬈的面孔上,一如既往地帶著他招牌似的妖孽笑意。

    “如此,我們便靜待晉王殿下來解救吧!”

    ~

    夏初七對趙樽有信心,可事情卻不容樂觀。

    濕冷的角落里,她縮在一處,在壓抑得令人發瘋的等待中,不知換了几個姿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也沒有等到趙樽出現。

    東方青玄沒有再主動與她說話。

    當然,她也沒有。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一米,卻像完全感知不到對方存在的兩個陌生人,在她安靜得出奇的世界里,沒有產生半點交集。

    時間過得極慢,她迷迷糊糊間,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一次醒來,心底的擔憂便重上一分。

    不為自己,只為趙樽。

    當時塔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不知。

    如果趙十九有想到法子,一定會來找他。可他若是自身都難保了,又怎能找來?當年回光返照樓的情形,幻燈片似的在她腦子里閃現,終于逼得她發暈的腦子清醒起來。

    “不睡了?”

    看著她站起來,東方青玄淡淡問。

    夏初七沒有聽見,也不看他,只是躬著腰身,徑直往那忽明忽暗的照壁走去。

    之前她雖然一直假寐,但卻也發現,這個照壁的光芒,會不時的發生變化,由明到暗,又由暗到明,像是在記錄著什麼似的。

    潮濕的霧氣升起在空間里,雨點似的落下來。

    她半蹲在照壁的邊上,像淋著一場小雨。

    “東方青玄,我們在這里,有沒有一天了?”

    問完,她轉頭看向懶洋洋倚在壁上的男人。

    東方青玄只著白色的中衣,長長的黑發披散著,樣子慵懶無比,聲音更是漫不經心,“何止一天?照壁的光線徹底變暗的時候,便是十二個時辰過去。”

    也就是說已經一天多了?

    直愣愣看著面前的照壁,夏初七心里像在下雨,涼颼颼的,讓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渾身都在發軟。

    “怪不得我餓了。”

    她的身上沒有干糧,先前一直念著趙樽,加上不想與東方青玄說完,便懶得動彈,雖然也有些飢餓,倒還忍得住。如今想到滴水未進,加重了心理效用,越發覺得又餓又渴,恨不得跳入那潭水中……

    “我這里還有半張餅。”

    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半張餅什麼效果?

    夏初七咽了咽口水,很想沒骨氣的抓過來吃。

    但迎上東方青玄那一雙妖異的眸子,她又涼了心腸,張不開那嘴,“不必,你留著自己吃吧。”

    他一勾唇,“我不餓。”

    不餓?這麼久不吃東西,不餓才怪!

    勒了一下腰上那根怪異的藤蔓,夏初七不理會肚子一直在“咕嚕咕嚕”的唱大鼓,輕悠悠說一句“吃了我賠不起”,便轉過頭去,不理會他,一個人觀察起面前會發光的照壁來。

    “還是先自救吧。”

    她自言自語一句,慢吞吞的挪動著,試圖站直身子,“這一回,難不成要我去救他?趙十九,你千万等著我啊。”

    看著她旁若無人的自說自話,然后愣頭愣腦的在照壁四周轉來轉去,東方青玄緊抿的唇,勾出一抹無可奈何的苦笑來。

    他認識的夏初七是狡黠的、活潑的、也是樂觀的。可離開了趙樽的她,人還是那個人,分明少了一些靈氣。

    “不必找了,沒有機關,也沒有路。”

    他低低呵一聲,像是冷笑,更像是自嘲。

    夏初七沒有聽見,也沒有看他,摩挲了好一會儿,她猛地轉頭,眸子里閃過一抹驚喜。

    “喂,你來看,這是什麼?”

    她手指著的地方,是照壁的正中。

    那里有一個篆刻字,東方青玄先前便已經看過。不過別的,正是八卦之一的“艮”字。

    可是除去一個艮字之外,再沒有別的字。

    “我說的不是艮字,是這些東西……”

    夏初七又補充一句,手指飛快的揭著照壁上的青苔。那一層青苔不算太厚,但青苔揭開之后,方能發現,壁上有一些奇怪的符號,很小,很細,卻一行一行整齊的排列著。

    說它是符號,又像是文字。

    說它是文字,可夏初七從未見過。

    “這……像是什麼文字?”

    果然,東方青玄與她的看法一致。

    可是從他凝重的眉目看來,分明與她一樣,也識不得究竟是什麼。夏初七思量一瞬,瞥向東方青玄道,“會不會是漠北哪個部落的文字?”

    東方青玄道,“這天底下的文字,縱然我不全然識得,但定然都有見識過……這一種,我沒有見過。”

    說大話!拼音他不也沒見過?

    夏初七很想反駁他,想了想,又忍了。

    “我估計這上面的文字,與離開這個鬼地方有關系。但我們都不認識可怎麼辦?……唉!可惜趙十九不在。”

    東方青玄哼哼,“他在又能如何?”

    夏初七尖細的指頭,一下一下撫著那些像蝌蚪一般的符號,斜眼睨著他,“他若是在,一定會有法子想出來。”

    說罷她沒去看東方青玄的表情,自個儿琢磨了一會儿,還是沒有瞧明白那些符號代表的意思,不由沮喪地耷拉下眉頭,掃向東方青玄。

    他在笑,一直在笑。

    她緊緊抿抿唇,郁悶不已。

    “我說你這個人,困在這里,也不著急?”

    “我為何要著急?”東方青玄低笑一聲,懶懶地拂了拂身上沾濕的中衣,走向先前他坐的石墩,拿出一張巾絹墊在底下,示意她坐過去。

    “與你囚于一處,我求之不得。不出去也罷。”

    夏初七沒有坐過去,一揚眉,眸底掠過一抹黯色,“東方青玄,該不會是你故意的吧?”

    “故意?”東方青玄挑高了眉梢。

    “故意觸動機關,把我給弄下來。”

    “你太高估我了。”東方青玄見她不坐,又走了回來,一只白皙的手指,學著她的樣子,也在那些蝌蚪符號上撫著,“我若有打開機關的本事,又何苦想那樣多的法子,把晉王哄入皇陵?你想想,這般我即便得到金銀財寶,還得與他分一杯羹,若是不想分他,還得與他打一架,我還常常打不過他……又怎會自找罪受?”

    東方青玄不是一個肯服輸的人。

    當他用幽幽的語氣說起“我常常打不過他”的時候,一剎那划過的委屈感,卻是聽得夏初七一怔,沒有了諷刺他的心思。

    目光沉沉的瞥向他精美的五官,她眉頭一皺。

    遇上趙十九,這廝屬實也是倒霉。

    “既生瑜,何生亮?”東方青玄一嘆,進一步表態了他不平衡的狀態,模樣儿是說不出來的憋屈。

    夏初七抿了抿唇,搖頭,但笑不語。

    接下來差不多一個時辰的時間,借著照壁微弱的光線,她一直緊皺著眉,在照壁邊上繞來繞去,口中念念有詞,不管東方青玄說什麼,就是不肯停下來,一個人琢磨著那些文字。

    東方青玄忍無可忍,走過去扯扯她,不耐煩的低頭發問:“這般消耗体力,你不累?”

    夏初七下巴一抬,“不,這不是在消耗体力。”

    “嗯?”

    “我這是在消耗怒氣。”

    “……”

    看他不解,她滿不在乎地冷笑,“今日種種,都是受你逼迫,如今還不得不與你困于一窒,我若是不消耗怒氣,一定會忍不住宰了你。”

    “說過了,你宰不了我。”對她的態度似是毫不在意,東方青玄睨著她近乎自虐的行為,眸色一沉,猛一把將她扯過來,强行裹入懷里,回到石墩上坐了下來。

    “你做什麼?放開我!”

    夏初七身子受制于他,有些著惱。

    “我怕你累死。”東方青玄把她的身子夾在兩腿之間,雙臂死死扼住她的上半身,把她像捆粽子似的裹在懷里,冷冷道:“你不是對晉王有信心?你不是相信他一定會來救你?難道你不知道,等待救援,保存体力更為緊要?”

    他的力道很大,纏得緊緊實實。夏初七覺得身子都快要被他給拆散了。動彈不得,她的怒氣也是倍值。

    “滾蛋!我死我生,與你何干?”

    “你若死了,他會打我。”東方青玄看著她怨氣罩頂的臉蛋儿,眉頭緩緩打開,唇角一掀,竟是笑了,“我打不過他,你知道的。”

    又來了,又來了!

    難道他發現在她面前示弱有效?

    夏初七被他束縛得渾身不自在,掙扎几次掙扎不開,惡從膽邊生,張開嘴巴便劈頭蓋臉地朝他咬去。

    “呵,還真是一只小野貓。”

    東方青玄戲謔著,並不還手,甚至也不躲閃,任由著她在懷里擰來擰去,嘴巴在他肩膀上咬出一個又一個的齒印。

    咬他,咬他……

    可是這樣咬他,太過曖昧。

    不像是殺人,反倒像小情侶在鬧別扭。

    夏初七咬了几口,登時又無趣了。

    手腳被束,她不再徒勞的掙扎,只一偏頭,冷冷盯住他,“東方青玄,你到底要如何?”

    “讓你安靜一會。”

    她剛才出口,並沒有與他客氣,用了十足十的力氣,東方青玄的肩膀上,這會儿還火辣辣的疼痛著,不過,看她出了氣心情似是好了一些,他臉上的笑容也更為溫情起來。

    “你若有興趣,我可以與你敘敘話。”

    “我沒有興趣。”現在除了出去和見到趙十九,確認他平安無事,夏初七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阿楚——”東方青玄聲音突地一沉,目光定定地看著她,像是魔怔了一般,語氣更有些哽咽,“我能與你說話的機會,不多了。”

    “什麼意思?”夏初七沒好氣。

    他一笑,“若是出不去,我們很快便會餓死。”

    說罷,感受到她身子一僵,他雙臂緊了緊,把她抱得深深的,微低的頭,也几乎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聲音喃喃,“若是出去了,從此天南地北,再見亦不知何年何月……更有甚者,死生都不復相見。”

    這人狠毒無恥,但很少這般說話。

    夏初七眉稍緊,喉間稍熱,身子卻微微一軟。

    “你先放開我再說。”

    看她紅得仿若滴血的小臉儿,在照壁暖融融的光線下格外清麗,東方青玄心里一蕩,情難自禁地加重了雙臂的力道,把她緊緊摟在懷中,低低喚一聲“阿楚”,卻又趕在她生氣的罵人之前,松開她,笑出一抹玩味來。

    “開個玩笑,不要動怒。”

    夏初七猛地出手來,高高揚起。

    可那掌心揮到半空,又停了下來。

    與他幽暗的眸子對視一瞬,她終是放下手。

    “姑奶奶對登徒子,是從來不客氣的……這一回,看在你們同在一條船上,暫時先饒了你。”

    “你值得我做登徒子?”

    東方青玄那一只撫過她的手指,偷偷捏了一下,像是在感受手上余溫。可他嘴里的話,伴著冷笑聲,卻是說得毫不客氣。

    “我只是想試試,兩年不見,你這身子,倒底有沒有長出一絲婦人的線條來?能不能讓我有一點點興致。”

    夏初七眉梢揚起,眸底恨恨。

    可看著他,她並不吭聲儿。

    在男女之間說到曖昧的話題時,吃虧的總是女人,她懂。可她沒有想到,東方青玄這混蛋的嘴會有那麼毒。

    用眼風上下掃她一遍,他涼涼地道。

    “很顯然我想多了,你與以前沒有絲毫變化……還是那般的令人……下不去嘴,也不知晉王為何情有獨鐘。”

    一句“下不去嘴”,可以說是對女人最大限度的侮辱。夏初七也是一個正常女子,被男人這般鄙視,下意識便心火上升,恨不得撕了這廝。

    但是,她偏生又不同于一般女子,不等火氣發出來,便意識到了什麼,生生壓住那火,扭曲的面部表情慢慢平和,一臉無所謂的冷笑。

    “多謝你下不去嘴,若不然我還有活路麼?”

    東方青玄眉目稍稍一涼。

    他分明看見了她在生氣,可偏生她卻連一點點正常的情緒都不願意展露在他的面前,吝嗇得連真真正正的發怒都不肯給他。

    “你真是一個狠心的女人。”

    夏初七眉一沉,端正地坐在他對面,沉默好一會儿,方才無奈地閉了閉眼,皺著眉頭道,“你想與我敘的,便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從來不缺人打擊。”

    “阿楚……”他欲言又止。

    “你若沒有要緊的事,就閉目養神吧。”

    “不。”東方青玄眸子微沉,“我有一句話,很想問你。”

    “問吧。”夏初七懶洋洋的,極是無力。

    東方青玄看著她半開半合的眼,還有眸底的疏離之態,心里狠狠一窒,不知是酸是澀,是甜是苦。他很想把她摟入懷里,卻又不得不繃住臉面,保持著渾不在意的涼涼笑意。

    “你心里,到底有多恨我?”

    一字一字辨識著他的話,夏初七沉默了。

    這個問題,她其實也想不太透徹。

    或者說,她不怎麼樂意去仔細思考。

    如果在塔殿里用她來要挾夏廷贛的事,不是他與趙十九在演戲,只是為了揪出“暗樁子”,那麼她對他的所有看法,都將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至少她會看不上那樣的他……可事實卻與她開了一個玩笑,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說她是真正的夏楚,有魏國公府滿門的血仇,加上東方青玄對她的欺騙與誘哄,她會恨得把這廝大卸八塊也是有的。可她偏生不是夏楚,只是一抹來自異世的靈魂。感受這種東西,不是當事人,便會淡上許多。

    她恨東方青玄的偏執。

    但已經做了母親的她,也同情他有那樣的童年。

    看她沉默,東方青玄突地一笑。

    “你在可憐我?”

    夏初七瞅著他的眸子,微微一暗,“是。”

    眸色一暗,他輕笑一聲,“我最不需要的便是同情……尤其,是你的。”

    “所以我不會說出來。”

    看他不語,夏初七唇一彎,又道,“但有一句話,我卻必須說。怎樣選擇人生道路,與自身的命運無關……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原本你可以放下那一切,好好生活,但是你放不下,從此便只能生活在人間地獄,永遠也得不到快活。”

    東方青玄不說話,只是冷冷看著他。

    呵一聲,夏初七的笑容里,更添一抹諷意。

    “若你的父母泉下有知,必不會讓你如此。”

    東方青玄冷哼,“子非魚,豈知魚之苦?”

    看著他亂改的詞儿,夏初七輕聲一嘆,“我不是魚,我是一個母親。天下母親的心都是一樣。我想,你的母妃,想要的是儿女幸福,平安……而不是像你今日之般,為了報仇,為了尋找他們的遺骸,不惜犧牲無數人,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的表情,涼入骨髓,似有恨意。

    想到他們兩家的突仇,夏初七莞爾,搖了搖頭,一嘆,“我想說,你是錯的,一直都是錯的。”

    錯的?東方青玄微微一怔。

    從七歲時起,他便學會了把仇恨壓在心底。在南晏那些日子,哪怕他度日如年,也從來都不哭,他一直笑,只會笑,也只耐心的等待……等待將來有一日,可以手刃仇敵。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只是報仇而已,怎會是錯的?

    像是察覺到了他眸底的恨意,夏初七笑了。

    “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但你不願承認。”

    “我沒錯!”東方青玄微眯的鳳眸死死盯住她,白皙的手背上,一條條青筋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有一些猙獰。

    可夏初七卻不怕他,一點也不怕。

    “放不過別人,其實也是放不過你自己。”

    “你以為懲罰了別人,其實懲罰的也有你自己。”

    “東方青玄,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你快活嗎?在你笑容的掩飾下,可有一瞬是發自心底的快活?”

    “不,你沒有。你從來都沒有。”

    在她一句接一句的冷聲里,東方青玄的拳頭越捏越緊,心跳得也越來越快,有那麼一瞬,他覺得心窩里堵塞得仿佛要爆炸開來,情緒如同一團亂麻——理不順,斬不斷……以至于他恨極了這樣的她,這樣剝開他的傷口,在血淋淋的骨肉里再拿刀子狠狠地攪拌。

    “我沒錯!”

    “你就是錯了。”夏初七一動不動,目光執拗,“不剝開傷口,你便不會痊愈,不肯承認錯誤,你只會越來越偏執……你想一想,那些死去的人……”

    “夏楚!”

    東方青玄低吼一聲,猛地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

    “不要再說了。”

    夏初七唔一聲,嘴巴張不開,但一雙清若明渠的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他,仿佛會說話似的,極盡諷刺的笑著。

    四目相視,靜寂一片。

    好一會儿,東方青玄放松了手。

    仿佛就在這短短對視的時間內,他身上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似的。在這個昏暗的地方,他無力地看向照壁,仿若在看一副光怪陸離的畫卷,把他短短人生的一幕幕往事,走馬燈似的放映了一遍。

    “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這些話?”

    他的聲音嘶啞著,像是缺水一般。

    早一點,能有多早?

    夏初七一怔,抿唇看著他,不語。

    “很早以前,你便認得我。”東方青玄幽暗的眸,緊鎖在她的臉上,喃喃道:“你為什麼那時不告訴我?嗯?哦,那時你的心底只有趙綿澤,又如何看得見我?”

    去!那個時候,她還在后世愉快的做特種兵。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儿,正待說話,卻見東方青玄眸光一變,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也變得極為詭異。

    “既然恨我,那便再恨深一點。”

    “東方青玄……?”

    她喊了一聲,想要詢問,他卻野獸一般扑過來,猛地抱緊她,隨之便將她壓在身下,一只手扯去她腰間的藤蔓,將她身上的外袍往兩邊一撕,低下頭去,親她的脖子。

    “你要做什麼?”

    “嘶啦”一聲,夏初七的肩膀便裸露在外,涼涼的空氣,駭得她瞳孔放大,使勁掙扎著,心髒一陣怦怦亂跳。

    “我警告你,你敢碰我,我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東方青玄紅著眼睛,逼視著她。

    “呵,反正我兩個出不去了,橫豎都是要死,你何不成全我最后的心願?”

    夏初七一愣,猛地抬手,一巴掌扇向他的臉。

    “王八蛋!”

    她尖銳的聲音,混著水滴與風聲,傳了很遠。

    可她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聽不見外間響起的金鐵聲,也聽不見突然響起的“咣當”聲。

    于是。

    當趙樽從照壁外急掠而入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場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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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5:09 |只看該作者
第292章 關心則亂,愛則計較

    夏初七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流氓,卻沒想到會在這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會被東方青玄給耍了流氓。更沒有想到東方青玄的流氓行為會被趙樽給當場“逮”到。

    驚亂之中,她只顧著掙扎,反抗。

    由于耳朵聽不見,她是在看見夾著風聲襲來的冷拳時,才發現趙樽的。

    “趙十九——!”

    她驚愕地喊了一聲,又驚又喜。

    趙樽冷臉黑沉,目眥欲裂,手上青筋暴漲,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一個拳頭打過來,他揪住東方青玄的衣領將他掀翻在地,又把自家身上的袍子脫下來蓋在夏初七的身上,而后對准東方青玄漂亮的臉,便狠狠揍了下去。

    一個又一個老拳,雨點似的,密集而狠戾。

    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

    瞬間的變故,東方青玄似是並不意外。

    被趙樽側甩在地,他一個側翻便彈起身來,出手反擊。

    趙樽不言,他也不語。兩個男人目燃怒火,左突右衝,纏斗一處,卻沒有人理會從地上攏著衣服的夏初七。似是憤怒到了極點,趙樽眸露殺機,每一記拳頭都往東方青玄的要害招呼過去,那一雙幽冷幽冷的眸子,帶著狂亂的肅殺,似是恨不得把他戳穿。

    男人間的敵意與廝殺,是簡單粗暴的。二人你來我往之間,這個狹小逼仄的山洞便被他兩個堵得水泄不通。夏初七抿緊唇,眉頭蹙緊,不得不縮到角落,以免影響趙樽的發揮。

    東方青玄說過,他打不過趙樽。

    以前如是,這一次也如是。

    再者他似是有所保留,十來個回合下來,便成了一個移動活靶,只能由著趙樽收拾了。地上的泥土潮濕、松軟,有些打滑。兩個人這般打架的結果,便是東方青玄一襲白色的中衣上滿是泥濘,狼狽不堪,趙樽身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

    又一個勾拳出手,東方青玄“噗”一聲,鮮血從嘴里噴出。

    他猛一彎腰,一口鮮血便吐在了泥地上。

    “厲害——”

    像是笑了一下,他的身体無力癱軟下去。

    趙樽卻未解氣,不給他起身的機會,搶步上前,緊緊扼住他的咽管。

    “東方青玄,你該死!”

    他陰沉的眸,冷冽的面孔,肅殺而冷漠。

    東方青玄唇角的笑容卻擴大了,笑得那一抹鮮血似乎都帶著邪氣。

    “晉王殿下,你來得也太巧,你就不能再稍等片刻?”

    死到臨頭了,還敢激他?趙樽扼住他脖子的手緊了又緊,一雙如鷹隼般的眸子里殺氣越來越重。可兩個人對視許久,他卻沒有再掐下去,反倒陰沉著臉慢慢松開手,慢吞吞站起來,立在東方青玄面前。

    “起來!”

    東方青玄淺淺一笑,看著他森冷的面孔,一只手撫著地面,借著腰力慢慢站起,可大抵是身体吃痛,他忍不住“嘶”聲呼痛一下,方才顫歪歪站起,動作優雅地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漫不經心地笑。

    “不殺我了?”

    趙樽冷冷看著他,沒有說話。

    輕笑一聲,東方青玄瞥一下夏初七,又懶洋洋嘆息。

    “就知你會舍不得。”

    趙樽緊緊抿著唇,給他一個漠然的冷眼。與大多數男人一樣,趙樽也會有情緒化的時候。高興了言論幽默腹黑,不高興時寡言少語。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怒到極點的時候,其實是一句話都沒有。

    東方青玄自然是了解他的。

    看趙樽沉默,他眉眼一彎,笑道,“你別生氣嘛,我與阿楚兩個只是情到濃處…”

    “唰”一聲,不等他說完,趙樽猛地拔出腰上長劍。

    他頎長的身影在幽幽的光線下,仿佛染上了一層血色的光芒,身上沾了泥的黑袍吸了照壁上的光線,也像是添了一抹猙獰的戾氣。

    “拔刀!”

    短短兩個字,有力,短促,也冷漠,几乎是從他喉嚨口擠出來的……那是一種人類從原始社會便帶出來的,雄性動物之間爭奪配偶時最原始的殺氣與戾氣。

    刀尖,指著東方青玄的心髒。

    看他不動,趙樽又重復一句。

    “是男人的,就拔刀。”

    東方青玄呵一聲,攏了攏身上的白色中衣,又嫌棄地蹙了蹙眉,方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淺笑,“天祿,你說你這個人就是改不掉毛病?迂腐,講規矩,為何不一刀結果了我?現在怎的,讓我拔刀?是要與我公平決斗。”

    趙樽冷冷看他,刀尖向前送出几寸。

    “不是公平決斗,是給你一個垂死掙扎的機會。”

    看得出來,他在極力隱忍情緒,把狂風暴雨狠狠壓抑。沒有男人碰到這種事情能夠冷靜,趙樽也不例外。夏初七靜靜的看著他,什麼也沒有說。除了心疼,還是心疼。普通男人都不可容忍的事儿……何況他是趙十九,是驕傲如斯的趙十九?

    靜謐中,三個人都沒有聲息。

    東方青玄咳嗽一下,一只手撫著胸口,喉結上下一滑,像是把將要出口的鮮血咽了回去,卻沒有去拿放在石墩上的腰刀,唇角掛著一抹刺目的笑意,回視著趙樽,眸中光芒一閃。

    “不打,我不打過你。”

    這語氣,像一個賴皮的孩子。

    在情敵面前這般說,正常男人都會覺得顏面大掃。

    可東方青玄是正常人麼?顯然不是。

    看著他面上的笑,趙樽眸子幽幽閃爍,如深冷的潭水,探不見底。

    “你既然一心找死,我只能成全。”

    “怎會是找死?我才舍不得死!”東方青玄就像沒有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淺笑著迎上他黑幽的冷眸,語氣淡然,閑適而慵懶,就像調戲了他的女人只是一件喝茶吃飯的家常之事,“你看,我與阿楚兩個困在這個地底,未知天日,未知前路,我寂寞,她惶恐,大家都不安,我替你安慰安慰她……你應當感激我才是?”

    冷風幽幽拂過。

    說了這般無恥的話,東方青玄照樣笑得自在。

    可趙樽卻反常地沒有動氣,冷眸里染著赤紅的光,鋒利得半絲溫度都無。

    “東方青玄,自今日起……”

    說到此處,他頓住,嘴角緊緊一抿,陰冷的面上帶著肅殺之氣,握劍的手揚了起來……

    “想明白了?”

    東方青玄的聲音微微拔高。

    “想殺了我?”

    趙樽眯起眼睛,沒有回答他,只是揚劍手速度加快,揚起,落下,其勢凜冽如風,可落下時吹掉的卻不是東方青玄的腦袋,劍尖也也沒有直接捅入他的胸膛……而是切下了他自己袍角的下擺。

    割袍,便是斷義。

    東方青玄心里一窒。

    一種無端的涼意從脊背躥起。他皺了皺眉。

    這些年來不論他與趙樽有什麼恩怨,如何敵對,甚至無數次你生我死的交鋒,趙樽從未有過“割袍斷義”的舉動。他們兩個人曾經是朋友,他們之間,或許角度不同、政治立場不同,哪怕最終將成為敵人,但最初的那份情義還在,彼此雖然不說,心底也是看重和在乎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危險來臨時,兩個人可以不必多說便默契合作的原因。

    無疑,東方青玄的行為觸到了趙樽的底線。

    尤其在他明知那是他底線的情況下,還要觸碰……趙樽便是真的絕決了。

    割了袍,沒有捅他。東方青玄知道,這一次趙樽不會殺他。

    可是他的劍,切下的是袍角,其實比殺他更為銳利。

    東方青玄嘴角的笑意隱去了,默了許久,唇角才輕輕一揚。

    “天祿,我們都不再是孩童,更不再是打一架又可以握手言和的年紀。你我之間,早晚為敵。如此也好……”

    話音一落,他猛地一個轉身,只在眨眼之間,便抽出他放在邊上的腰刀。刀一出鞘,他卻不是像趙樽那般割向自家袍角,而是猛地划向自己的左手臂,在淋漓飛濺的鮮血中,他似是不知道疼痛,輕舔一下唇角,鳳眸里帶著一種嗜血般的瘋狂,笑得妖孽而狂肆。

    “你割袍,我歃血,從此你我,情義兩決絕。”

    他割的是那一只殘手,那殘手上面的鮮血,便顯得尤其刺目紅猩。

    趙樽一動未動,筆直地站著,目光涼涼凝視著他。

    過了良久,他一句話都沒有再說,似乎也沒有了再與他動手的打算。

    抿著唇,他不言不語地從東方青玄身側大步過去,伸手拉過怔怔發呆的夏初七,小心翼翼地為她索好外袍,裹緊她的身体,然后半摟著她,一聲未吭地轉身往照壁繞了出去,貼著那只可容半人的石壁行去……

    事情發生得很快,從東方青玄的突然發難,到趙樽掠入山洞,到他胖揍東方青玄,再到兩個人割袍斷義,歃血絕交,夏初七的腦子一直有點儿發懵。

    “趙十九?”

    她低低一喚,趙樽便側過眸來,撫了撫她的頭。

    然后,他沒看她臉,只把她的頭摁過來,置于胸前。

    “阿七,無事了。”

    “嗯”一聲,夏初七看著他抿緊的唇,不知如何啟齒。

    剛才發生的事情,她雖不明白東方青玄為什麼會突然“獸性大發”,卻很清楚,他一定是故意做給趙樽看的,很顯然的是趙樽也明白這一點。因為她雖然聽不見趙樽進來,可東方青玄一定會聽得見動靜儿。

    那麼他突然的變化,原本就是想要與趙樽從此划清界限?還是他另有所圖?

    她猜不到,心有疑惑,想問趙樽,卻不好開口。

    有些事情,不管是當真也好,做戲也好,都是男人的臉面。

    男人都害怕被人打臉,何況是趙十九這樣的男人?

    想一想万惡的封建制度,想想他是封建制度的一個王爺,夏初七更加心疼他,心疼他的隱忍。

    “趙十九……”

    她反扭去握他的手,帶著一種討好的小意。

    “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實我沒有被他怎麼樣的,他就是裝腔作勢……”

    她這樣講的目的,原本是想讓趙樽平衡一點,不會再覺得那麼委屈,可是聰明于她,卻忽略了愛情這種東西最原始的傷害屬性。假以時日,等事過境遷,她再才解釋,趙樽或者可以淡然一笑,但是眼下……分明不是時候。

    “沒有怎樣?你還要怎樣?或是你期待他怎樣?”冷冷打斷她,趙樽心里的酸味到達極點,一種大男人的威嚴被挑戰的錯覺,讓他有點儿壓不住火,盡管他知道沒有她並沒有錯。

    “我哪有這個意思?”夏初七眉梢一挑,也有些委屈。

    “阿七!”趙樽眸子一暗,放在她腰上的手一緊,“你對東方青玄如何,我清楚。他待你如何,我也清楚。事情過去了,不必再提。”

    夏初七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

    那種被誤解的感覺,棉花似的堵著她的喉管。

    想說,想解釋,自尊卻不允許。

    她根本就只是想安慰他,不想他覺得沒有面子,並非為了幫東方青玄說話。可他不僅不理解她的初衷,還這般的誤會,語意尖酸,讓她也有些受不住了。

    大概是兩個人長久以來建立的默契與信任,讓他們把神經都放得太松,稍稍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覺得對方的不信任是一種致命的打擊。代與古代,悶騷與明騷,根深蒂固的觀念與教育……讓兩個人的思想發生了碰撞。

    面頰微微一動,夏初七冷笑一聲。

    “那我這般不潔的婦人,是不是該被拉去浸豬籠?”

    趙樽身子一僵,低下頭來,看著她倔强的小臉儿上掩不住的委屈,心窩一塞,很有一種要把她攬在懷里,好好哄一哄的衝動。可先前那一幕,就像魔咒似的不停在他的腦子里閃現,想到她被東方青玄壓在身上,想到她白晃晃的肩膀和纖細的鎖骨……他氣便不打一處來。

    不為旁的,只是吃味,他也抹不下那面子。

    “浸豬籠對你有用?又非頭一次。”

    他原本是無心之舉,只不過把當初的夏楚“痴戀”著蘭秀才的事儿一並加入腦子里,再發酵,一句尖銳的話便衝口而出了。

    不管多麼睿智的男人,也逃不過一個“情”字。

    而且,用情越深,疼痛便越大,傷人也越狠。

    “趙樽!”往事被他翻出來,夏初七低吼一聲,死死咬住下唇,直到齒間嘗到一股子腥甜味儿,她才緩緩松開,涼涼一笑,“好吧,愛怎樣都成,隨你意。”

    俏目一片赤紅,她看著冷靜,可聲音卻有些哽咽。

    說罷,她狠狠甩開趙樽的手,便大步往前。可外間凶險,趙樽哪里容她獨自離去?他伸手扼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懷里狠狠一束,一言不發地摟住她的腰身,便將她整個儿的抱起來,冷冽的聲音里,尋不到一絲正常人的情緒。

    “不想死,就不要亂跑。”

    夏初七生著氣,掙扎几下掙扎不開,只一聲冷笑。

    “死與不死,都是我的事。”

    冷眸一掃,趙樽道,“你是本王的妻,你的事,何時由你做主?”

    他不再看她,極快地貼近從照壁出來的一處石壁。這個時候夏初七才發現,那原本長了青苔上的石壁上,從上到下鑿了一排小孔,小孔的外面,還有一條從上面垂下來的粗繩。極目望去,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繩子到底有多長……

    大家都是在皇陵里頭,趙樽要准備這樣的東西,不僅要鑿石壁,還要找繩子,那得多不容易?她知道趙樽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救她,心下意識便軟了,想說几句軟話緩和一下氣氛,可他分明不想理會她,看她張嘴便黑著臉扭開了。

    她沒了出口的勇氣。

    趙樽一只手拽著繩子,試了試承載力。

    “過來!”

    他說完,把繩子的底端纏在她的腰間。

    然后再把她拴在自己的背上,雙手覆著鑿出的小孔,一級一級像爬梯子似的,往上攀爬。

    兩個人的身体緊緊相觸,呼吸可聞,卻許久無言。

    作為后世的特種兵,夏初七其實沒有那麼弱,可到這個時代,一個崇尚武力的時代,加上不管到哪里,都有趙樽無微不至的柯護,她發現自己那點本事,似乎在慢慢退化……這個石壁很高,很陡,她抬頭都望不到頂,趙樽馱著她走得很穩,很慢,卻並不吃力。

    氣氛低壓,二人之間仿佛籠了一層煙云,令人窒息。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若非親身体驗,夏初七很難用言語表述。

    有尷尬,有無奈,也有賭氣……還有一種淡淡的傲嬌。

    壁虎似的,爬著,往上爬著,仿佛一個漫長的世紀,夏初七終于看見了上頭的火光。

    “殿下!是殿下上來了。”

    陳景、晴嵐、甲一等一群南晏的侍衛驚喜的叫喊著,興奮起來。可如風與拉古拉兩個互視一眼,等趙樽抱住夏初七躍上石壁頂上之時,趕緊往下一瞅。

    “殿下,可有見到大汗?”

    趙樽掃了如風一眼,一個字都無。

    原本還想再問的話,被如風咽了回去,他了解趙樽的為人,見狀心里一凜,便大抵知道他肯定與東方青玄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要不然趙樽不至于見死不救。如風不敢再問,與拉古拉兩個人低聲商量一下,便速度極快地順著那條繩子往下滑去……

    晴嵐看著沉默不語夏初七,愣了一下,扑過來拉住她的手,喜極而泣。

    “王妃,你沒事吧?”

    夏初七微微一笑,抿著唇搖頭。

    “沒事就好。”晴嵐揚起唇,看她臉色不對,又狐疑的皺眉,“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夏初七唇角一勾,重重握下她的手,“沒有什麼?你們呢,有沒有遇到危險?”

    她隨口問著,望四周看了看,發現這個地方已經不是先前困住他們的那個塔殿,而且根本就像在一處山頂。頭上也不再是陰山皇陵里面永遠的黑暗,有朗星,有繁星,還有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帶著潮濕的青草味儿……

    怎麼回事?她大吃一驚。

    “晴嵐,你們已經出了陵墓?”

    “是啊。”晴嵐看她不解,瞄了趙樽一眼,目光里滿是難掩的崇拜,“你與大都督從塔殿滑下之后,殿下便通過機關模型找到了法子解局……嗯,好像殿下說過,那是一個風水局。”

    “風水局?”

    “嗯。”晴嵐重重點頭,似懂非懂的揚眉想了想,“殿下好像說,你與大都督落下去的地方,是風水局里的艮位。在你們下陷之后,殿下為了尋你兩個,用了一天多的時間,九生一死,方才把風水局中剩下的乾、兌、離、震、巽、坎几個局破解掉……”

    晴嵐不懂得機關,說得很簡略。但夏初七雖然沒有親自參與,卻可以根據她的描述感受得出來,在她消失的這一段時間里,她在底下出不來雖然著急,卻遠遠不如趙樽在外面的緊張與急迫。

    晴嵐看她發怔,又道,“還有,殿下說后殿有一千零八十局,都是迷宮結構,困住我們的那個塔殿便是第一千零七十七……風水局。在這個局破解之后,元昭皇太后留了一個極為詭異的選擇題。”

    夏初七挑了挑眉,有不解,卻不意外。

    那個盜墓賊最喜歡給人出選擇題,而且也最喜歡讓人為難了。

    “什麼樣的選擇題?”

    晴嵐道:“若想要再一次開啟艮位入口,便得完全放棄一千零八十局的闖關……”

    也就是說,要麼選擇出局,放棄最后一關。要麼便放棄在艮位下陷的人,繼續進入一千零八十局,獲得大量的金銀財寶。在無數的錢財面前,估計很多人都會猶豫,但是趙樽最終還是放棄了起兵突然的大量寶藏,而選擇了再一次開啟艮位……

    心里一抽,夏初七撫著額。

    “想不到,我這麼值錢。”

    晴嵐是一個女人,有著女人天生的敏感。對她與趙樽之間古怪的相處氣氛,此時已有所察覺。瞥了遠處的趙樽一眼,她扯了扯夏初七的衣袖,壓著嗓子道,“王妃,殿下待你,你是曉得有多好的。我是一個丫頭,有些話不好說,但是這兩日來,找不到你,殿下沒吃一口,沒喝一口,眼睛都沒有閉一下,整個人就像瘋了一般,拼命讓人鑿石壁,搓長繩,更是不顧危險,親自下去尋你……你就不要與他置氣了。”

    一瞬間,像是被醋洗了眼睛,夏初七鼻子酸酸的,心窩也酸酸的。

    “傻姑娘,不是我生他的氣,是他在生我的氣。還有……”她頓一下,側目瞥向趙樽,卻只看見他英挺偉岸的身軀和半張情緒不明的側臉。

    暗嘆一聲,她抿了抿干澀的唇,“我與他之間,其實沒有誤會。若今日困于地下的人是他,我也一樣會這般做。”

    關心則亂,在乎則急,愛則計較……她與趙樽之間沒有不信任,甚至沒有任何問題,生氣只因太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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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5:26 |只看該作者
第293章 別扭的烽煙!

    不管多大的事情,不管掀起過多大的風雨,最歸都會歸于平淡。

    陰山皇陵里暗無天日的黑暗,與外頭蕭瑟的風,潮濕的草,咻咻不止的夏蟲比較起來,仿若兩個世界,讓人有做了一場夢的錯覺。那一千零八十局迷宮似的地底,只存在了記憶里。

    元昭皇太后的“陰險狡詐”,夏初七再一次領教到了。

    以前她覺得自個儿夠無恥了,可是那人比起她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總會給人希望,讓人帶著希望一關又一關的闖下去。她會在每一個關口給人提醒,忽悠得人團團轉,可卻在最后的關頭,給人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讓人的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卻又不會真正的要人性命,只會讓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怎麼進來的,再怎麼出去,除了一身的狼狽,別無收獲。

    想想,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都不知該說她是好人還是壞人。

    但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估計想拿她的錢,難!

    回去的路上,夏初七想到趙十九為她放棄的,好几次想問他關于東方青玄說的那個事……寶藏去向,到底他可知曉?可惜,從陰山北坡下來,他一直黑著一張臉,冷冰冰的臉上掛著“勿近、勿擾”几個大字,她完全沒法出口。

    他們是落晚時分回到嘎查村的。

    夕陽碎金似的光線下,牧民們正在三三兩兩趕羊入圈。

    在微醺的暖風中,一個精致的小人儿從遠處奔了過來。

    “阿娘——”

    這一道童稚的、嫩細的,長長的呼喊,便是世間最美的語音。

    “小郡主,你慢點!”

    二寶公公頂著個氈帳,跑在小丫頭的身后,白白胖胖臉上滿是汗水。看來這几日照顧寶音,他沒有少操勞,兩只眼圈都黑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很快近了。

    “寶音!”

    夏初七眼窩一酸,蹲身張開雙臂,把小跑過來的寶音納入了懷里。如同擁住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她緊緊擁住小丫頭,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嗅著她身上孩儿的淡淡奶香,只覺心里那些壓抑的不痛快都化為了烏有……

    陽光刺過來,她微微一眯眼,緩了一口氣。

    “寶音,怎的不喊你爹?”為免趙十九吃醋,她捏捏小丫頭的胳膊,提醒她。

    “爹?”寶音似是不解,“哪有爹?”

    “呵”一聲,夏初七以為小丫頭還在記仇,牽著她的手起身,便回頭看去,想讓寶音與趙十九親熱一下。可下一瞬,她卻愣住了。

    一群侍衛正扛著入陵時准備的器械,紛紛散去。

    而她想讓寶音喊的那個人,卻只留給了她一個冷漠的背影。

    心“嗖”的一涼,夏初七眼眶一濕。

    她的耳朵聽不見,對于背后的動靜完全不知。可她一直以為趙十九會像往常一樣,走在她的身后,默默保護著她的,哪怕兩個人之間沒有說話,但那份默契一定會在。

    可他竟是一言不發的離開了她,她的身邊只有默然無語的晴嵐。

    夏初七與趙十九相識七年,相愛七年,從來沒有像這般鬧個別扭。哪怕她再豁達,再沒心沒肺,心里也不免一塞,微微感嘆命運的無常與滑稽。

    “阿娘!”小寶音看她久久不動,拉了拉她的衣襟。

    “嗯?”夏初七低頭看她一眼,又蹲身下來,摟住她勉强一笑,“沒事,你爹可能有事,先去忙了,我們回帳去吧?等晚上他回來,再罰他好好親我們家寶音。”

    “我……不是問爹。”寶音的小臉儿上粉嘟嘟的,在陽光下更顯細白如瓷。

    “哦?那我家寶儿是怎麼了?”夏初七捏捏她的鼻頭,似笑非笑。

    “寶音想問……阿娘,你有沒有見到阿木古郎?”小寶音偷偷瞄著她的臉色,問得小心翼翼,似是怕觸怒了她。

    夏初七一怔,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見上。”

    她原本是想把事情糊弄過去,小孩子念叨一下也就過去了。可寶音明顯太過想念東方青玄,與她的感情也不是普通的好。聞言小嘴巴一撅,便有些不依不撓。

    “阿爹說了的,阿木古郎就要來了的,怎會沒有見到?”

    寶音這孩子不是父母寵大的,比同齡孩子更加早熟、智慧,而且還敏感。只要大人有一點點的情緒不對,她便可以感知得到。

    “阿娘,我要叫阿木古郎,你帶我去見阿木古郎。”

    撒嬌是孩子的天性,寶音似哭不哭的扁著嘴,不停搖著夏初七。

    看她執拗的眉目,還有那小表情,竟與趙十九一樣一樣的。夏初七眉頭一蹙,無奈地揉了揉額頭,覺得有些累,緊緊牽著女儿的手,强笑著哄她道:“寶音乖,娘這几日去打大魔王,身子有些乏了,等娘回頭休息好了,再與寶音說說,可以嗎?”

    “不可以!”寶音小眉頭一蹙,生氣地甩開她的手。可看她面色一變,估計又怕惹她生氣,哼哼一下,又小意的拉住她的手,再一次撒嬌,“那好麼……阿娘去休息,我去問阿爹……是阿爹說的,阿木古郎要來的,阿爹不會騙人!”

    小丫頭行動力極强,說完就跑,一陣風儿似的。

    “小郡主……”鄭二寶捏了一把汗,便要去追。

    “寶音!”夏初七趕在他面前,苦笑著把寶音小小的身子抱在懷里,揉了揉,低嘆,“你聽娘說,可好?!”

    “我不聽,我要找阿爹!”

    這丫頭不是強的,而是非常的強。

    夏初七頭都大了。在這樣的時候,讓寶音去找東方青玄,那無異于火上澆油。皇陵里頭發生的事儿,趙十九那性子,沒有直接把東方青玄生啖入口就算不錯了,怎麼可能再讓寶音去見他?

    ……更何況,在他們離開陰山之時,雖說如風已經把東方青玄弄了上來,但他那一身的傷和狼狽,又豈是寶音能見的?

    想了想,她道,“寶音,阿古木郎是來了的,但他有急事,又趕著回去了。”

    寶音扁了扁嘴巴,撅起小嘴,眼圈儿都紅了,“你撒謊!”

    “我……”夏初七的笑容明顯有些僵硬,“娘怎麼會撒謊?”抱住寶音軟軟的身子,她又誘哄道,“明儿娘給寶音做好吃的行不行?寶音想吃什麼?來,告訴娘,想吃什麼,娘就能做什麼!”

    娘倆相處的時間不長,夏初七卻知道寶音是個典型的吃貨。

    她原想轉移小姑娘的注意力,可很明顯,比起吃來,東方青玄在她心里更重。

    “不吃!”

    寶音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眨巴著,話題依舊圍繞著東方青玄,小聲里甚至添了一絲哽咽。

    “你在騙我……阿木古郎若是來了,不會不來看寶音的。他一定想寶音了……”

    “他沒有。”夏初七狠心道,“阿木古郎又不是你什麼人,他怎會一直把你放在心上?”

    寶音看她虎著臉,聽他這般說,“哇”一聲,淚珠子滾出來了。

    “嗚……我要阿木古郎,我要阿木古郎……”

    入陵那几日,夏初七與寶音相處得很好。

    她相信,女儿一定會慢慢忘記東方青玄的。

    看寶音提起他的時間少了,她還以為小丫頭對他已經淡了。

    可是那顯然只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寶音與東方青玄的感情,深得她甚至有一點小小的嫉妒了。這是她的女儿啊,怎麼不能更親娘呢?

    先前她為了不加深與趙樽之間的矛盾,不想女儿繼續提起東方青玄,但如今看到女儿傷心成這樣儿,淚珠子都成串了,心里一痛,又有些不舍了。

    “好了好了,我們寶音不哭了。”

    她把吸著鼻子抽泣的寶音抱起來,朝邊上的晴嵐使了一個眼神儿,示意她配合自己,然后一邊往氈帳走,一邊儿給女儿編故事。

    “娘剛才與你玩笑的,阿木古郎最喜歡寶音,他確實是來過的,她來看寶音的時候,寶音睡熟了,一直沒有醒過來……阿木古郎舍不得喚醒你,又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等著寶音。于是,他便托娘給寶音說,要寶音好好聽話,等你長到……”

    說到此處,她歪頭看著寶音濕漉漉的大眼睛,一副想聽下文的樣子,莞爾一笑,騰出一只手,抬起來,比了比自己的額頭,笑吟吟地道:“等寶音長到這麼高了,阿木古郎就會來看你了。”

    “真的嗎?”寶音扭著小臉儿,偷偷瞟她。

    “自然是真的。”

    “不騙人?”

    “呵,娘什麼時候撒過謊?”

    看她一本正經的撒謊還說不撒謊,晴嵐寒了一下,趕緊上前。

    “是的,小郡主,阿木古郎告訴王妃的時候,我也有聽見。”

    一個人的話,會讓人懷疑。可兩個人的話,便添加了說服力。

    寶音原本年紀就小,哪里有心眼?看晴嵐說得煞有介事,她相信了,一雙紅紅的眼眶里閃過一抹喜悅的光彩,撅著的小嘴巴也變成了一個含笑的彎彎弧度,小手伸出來便緊緊抱住夏初七的脖子,湊過去在她臉上“吧唧”一口。

    “阿娘,我要快快長大……”

    “嗯。”夏初七長松了一口氣。

    “等寶音長到阿娘那般高,便是阿木古郎不來找寶音,寶音也可找他。”

    “……”

    夏初七無奈地看著女儿信誓旦旦的豪言壯語,心里突突一下,冷不丁想起兩年前與東方青玄開過的玩笑。那時,她曾戲謔說,今后要把女儿許配給他……如今陰差陽錯,寶音出生后,被他撫養了兩年,還生出這般情感來,莫不要一語成讖吧?

    她的心肝儿,突地一涼。

    那樣的孽緣,玩笑一下可以,要成了真就不好玩了。

    “阿娘,寶音說得不對嗎?”寶音看著她忽明忽暗的臉,不解的仰著小臉。

    夏初七回過神來,“噗哧”一笑,暗嘲自己的杞人憂天。

    她的寶音只有兩歲。

    一個兩歲的孩子,記憶總歸會淡去。

    過一陣子,興許她會連阿木古郎是誰都忘了。

    ~

    回到嘎查村,他們這支“商隊”便開始准備返程的事了。

    這一回來陰山,他們耽擱的時間不短。在這些日子,南晏的事態發展也一日比一日嚴峻。就在他們進入陰山皇陵的前一天,趙樽才得到消息,趙綿澤派往遼東阻止李良驥的三十万大軍,正分兵三路往北平府進發,不日便可到達。而趙綿澤撤藩之心,隨著藩王們的一個接一個倒台,更是澎漲了不少。如今的天下,他的眼中釘只有一個,便是趙樽。

    他會不會借此機會,兵抵北平府向趙樽發難?

    誰也不敢保證他不會,而這也是全天下人都在關注的焦點。

    要知道,李良驥早已迫于高句國的壓力歸順了大晏。如今他突然與大晏為難,還與高句相厭……簡直不可思議。沒有人會讓自己腹背受敵,他的行為如今是真的,簡直就是在自取滅亡。李良驥不傻,這般行為,誰知是不是得了趙綿澤的授意?

    帝王之心不可猜,江山面前無小事。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

    嘎查村的牧民,生活還是那般悠閑。但南晏“商隊”,氣氛卻凝重起來。從回來開始,趙樽一直都在忙碌,片時工夫都沒有回到與夏初七居住的氈帳,甚至于,連寶音他都沒有回來瞧上一眼。

    夏初七知道他心里還在膈應。

    這一晚的夜飯,是夏初七親自下的灶房。為了討好丈夫和女儿,她費盡心機做了一桌子菜,結果趙樽只托了陳景過來說了一聲,說他還有要事安排,將就與將士們在大帳吃了,晚上就不過來了。

    這是要與她分居?

    夏初七咬牙切齒,末了,只剩無奈。

    這些年,兩個人熟悉得宛如左手與右手,她怎會不知趙十九的心思?

    看陳景閃爍的目光和支吾的聲音,她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便揮手讓他自去了。

    不過她也留了一手,派出了她的必殺技——晴嵐去打聽消息。

    結果沒想到,美人計都不管用。

    陳景這廝對趙樽那是一等一的忠誠。

    他只對晴嵐說,殿下無事,確實是在忙,走不開。

    男人當以大事為重,夏初七懂。在確認不是晴嵐被陳景反施了“美男計”之后,她把桌子上的飯菜用食盒盛了,讓鄭二寶帶著寶音過去給趙樽送過去。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鄭二寶又領著寶音回來了。

    鄭二寶一聲不吭,頭都不敢抬起看她,什麼也說不出。

    好在,寶音如今是她的貼心小棉襖。寶音說:阿爹抱了她坐在腿上,阿爹還親了她的臉,阿爹還握了她的手,阿爹還喂了她吃飯,阿爹還問了她的話。

    ……可是,她嘴里的阿爹確一句都沒有提到她的阿娘。

    丫狠心起來,可是真的狠啊?

    想想趙十九平素對她的寵與遷就,夏初七心肝脾胃腎都酸了。

    一個長期被男人捧到心尖尖上寵著的姑娘,對于突如其來的冷漠,最是受不得。

    夏初七趴在桌子上,看著涼掉的飯菜,覺得整個世界都灰暗了。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與腳似乎都不在靈活了,她以前的灑脫沒有了,以前的樂觀也沒有了,整個人像陷入了一種類似于“失戀”般的悵惘中,心髒就是落不到實處。長期以來的平靜生活被打破,她像是被人挖了心肝一般,不管做什麼,都沒有了情緒。

    桐油燈亮在氈帳的時候,她哄睡了寶音,趙樽果然沒有回來。

    獨自一人鋪了床,她窩在被子里,心思沉浮,不知何去睡去的。

    一個漫長的夜,帳外的夜蟲嘰嘰不已。

    深夜里,她反復醒了几次,迷迷糊糊中,仍是空枕。

    天亮時分,她冷不丁清醒過來,下意識摸向身側。

    身側沒有人,趙樽睡過的位置,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溫度。

    他竟是一夜未歸!

    從一開始鬧別扭時的篤定,到現在完全不確定,夏初七心里抽抽了。

    難道是她想錯了?她以為趙樽只是暫時的心里不舒坦,雖然他在意這件事,但一定是相信她的,也不會真正的不理她。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這一回,他竟然是玩真的。

    在時下的封建制度中,他貴為王爺,發生這種事,還是親眼看見,她估計換了平常的婦人,該被男人下堂了。他如今什麼都沒有做,也是仁至義盡了……

    她一直知道,趙十九是個骨子里迂腐的人,向來恪守封建禮教……

    看來這事儿,他一時半會儿,還真是看不開。

    丫不會真的休了她吧?

    擁被而起,她悶悶的想著,脊背上涼涼的。

    不對啊!她根本就不會“被下堂”,因為,她壓根儿就沒上過堂。

    說來說去,趙十九就根本沒有娶過她。

    苦逼地抿了抿嘴,夏初七使勁儿撓著滿頭的亂發,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想了許久,又猛地抬頭,對著帳門古怪的一笑,精神抖擻地伸了個懶腰,決定放棄“尊嚴”,好好發揮她一百二十八種美食的誘惑,收服老公與女儿。

    趙十九是愛她的,她很確定。

    她也是愛趙十九的,她更確實。

    既然兩個人彼此相愛,何苦這般折騰?

    不就是下軟麼,不就是裝孫子麼?她會。

    特地從箱籠里挑了一件水色好點的芙蓉花云錦交領小袍,她對著桃木鏡好好捯飭了一番,描了眉,點了唇,方才信心百倍的出了帳子。

    今日天晴,陽光極為燦爛。

    她左右看了看,沒有看到晴嵐,卻看見二寶公公屁滾尿流地過來了。

    “王妃,不好了——”

    夏初七皺眉看著他,在他說到第三遍“不好了”的時候,才意識到發生了事情。

    “怎麼了?二寶公公?是寶音又欺負你了?”

    她快步過去,想知道事情原委,可鄭二寶大概跑得太快,氣喘吁吁的捂著胸口,竟是好半晌儿都說不出話來。

    “王……王妃……是……是……”

    這個時候,已經不再需要他來說話了。夏初七順著他跑過來的方向,看見一群數十名北狄將士大剌剌地騎馬入了嘎查村,朝著他們的方向奔了過來。他們面色不太好看,似是帶著惱意,胯下戰馬的蹄子高高揚起,踩踏到村民的氈帳也渾不在意。

    天儿剛亮,就迎來這麼一群凶神惡煞的人,嘎查村的牧民嚇得騷亂起來。

    他們驚恐地四處奔走著,個個面如土色,躲著不敢冒頭。

    距離那些人越來越近,黑壓壓的甲胄帶著冷氣壓迫而來。

    夏初七聽不見牧民的驚呼,聽不見馬蹄的沉重,只能看見面面相覷的牧民們驚恐的眼神儿……還個走在北狄將士最前那人的面孔。

    “胡和魯?”

    夏初七面色一緩,認清了領頭之人,大喊了一聲。

    那人頭上戴著重盔,但五官清晰的露在外面,聽了她的聲音,他目光涼涼地望了過來,待看清是她,他速度極快地勒住了馬繩,“馭”了一聲。

    “……七小姐?”

    看他喚著舊時稱呼,夏初七也興奮起來。

    “好久不見了,你怎麼來了?”

    其實她這句話問得有點儿“廢”,在這個三不管的“陰山地區”,北狄人如此大張旗鼓的策馬而來,還帶著怒氣……除了與陰山皇陵枉死的一万多兵卒有關之外,還能因為什麼?

    果然,胡和魯面色一沉,似是很難回答,看著她嘴皮動了動,迂回的回答。

    “我是陪太子殿下來的!”

    哈薩爾?哈薩爾也來了?想到哈薩爾,夏初七腦子里首先閃出的几個標簽便是李邈、大耳環、還有那一雙與東方青玄類似的淡琥珀色的眸子。

    哈薩爾親自從哈拉和林來,只能證明一件事——事情大發了。

    北狄死了那麼多人,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如今這事儿,會不會被他全算在趙樽的頭上?

    她僵硬的一笑,“太子殿下人呢?”

    “太子殿下去了晉王的帳中,我也正准備趕去!”果然交情這東西,古往今來最是有用。胡和魯與她有些交情,說罷思考一下,又壓低了聲音,提醒道:“七小姐,陰山之事……太子殿下已然得知,如今陛下大怒,舉國上下嘩然……恐怕已是不能善了……”

    不能善了是什麼意思?自然是開戰。

    一開戰,便會是大混戰。

    熄滅了這麼久的烽火,看來終究要燃起來了。

    夏初七點點頭,習慣像男人那般向胡和魯作了一揖。

    “多謝告之。”

    胡和魯回禮一下,又道,“還有一事。”

    “嗯。”夏初七笑看著他,“何事?”

    左右看了看,胡和魯道,“南晏皇帝派出的遼東征討師,快到北平府了……”

    “這個我知。”所謂的遼東征討師,便是趙綿澤以征討在遼東“為非作歹”的李良驥為由,派往遼東的兵馬,而胡和魯這般說的意思,肯定是北狄人也知曉趙綿澤的真正目的了。

    當然,還有另外一層胡和魯不好明說的意思。

    趙綿澤有可能與哈薩爾接觸過,想把趙樽包成夾心餅干……

    這場戰,還沒有開始打,趙樽就已然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危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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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5:39 |只看該作者
第294章 趙樽心里的爪子。

    從胡和魯那里得到最新的消息,夏初七曉得了哈薩爾與趙樽在帳中議事,便沒有去打擾。告別了胡和魯,她從馬棚里牽出坐騎,把小寶音甩在馬背上,帶著晴嵐和非得一直跟在屁股后頭的鄭二寶,浩浩蕩蕩地出了村子。

    一路上,夏初七沉默不語。

    除了小寶音嘰嘰嘰喳喳,晴嵐與鄭二寶兩個也少了話。

    氣氛怪異地走了約摸半盞茶的工夫,夏初七方才牽著馬停了下來。

    “就這里了。”

    “王妃,我們到這里來做甚?”晴嵐走過來,踮著腳尖把小寶音從馬背上抱下來,順著夏初七的視線,看向不遠處靜靜流淌的小河,還有河床上一片嫩綠的色彩,不明所以地相詢。

    夏初七捏捏寶音的臉,笑吟吟回答,“遛馬。”

    “遛馬?”晴嵐眉頭微微一蹙,“跑這麼遠……就為遛馬?”

    夏初七伸了個懶腰,深吸一口完全無污染的新鮮空氣,輕輕一笑。

    “順便來找一些野菜,回頭給寶音和爺做野菜餃子。”

    由于地理的原因,草原人只重畜牧業,几乎全無耕種。因此蔬菜這種東西鮮少出現在牧民們的飯桌上。在嘎查村這麼久了,夏初七他們這個南晏“商隊”能吃到的蔬菜,也是屈指可數那几種利于儲藏的。

    她知道,趙樽是真的在忙。

    如今千頭万緒的事情都得他一人解決,做為他的女人,她如今能做的,便是為他准備一桌好菜。

    “哦”一聲,晴嵐悟了,心底卻不免嘆息。

    從陳景那里,她能得到第一手信息。昨儿晚上趙樽沒有回帳,而是一個人窩在大帳里的大班椅上將就睡了一個晚上。他們都知道,爺一直寵著王妃,寵到了骨子里,心尖上,而且都寵了這麼多年了,不管多大的風浪兩個人都闖過來了,從沒有見他們紅過臉,這一回從皇陵出來,為什麼就變得這般奇怪?

    她不能理解,甚至不敢相信。

    可主子的事儿,她也不好多問,只能默默跟隨……一起采野菜。

    這個季節陰山地區氣候炎熱,雨水也極為充沛,一片鮮綠鮮綠的野生植物,看著妖嬈而怡人。夏初七是古醫傳人,對草藥的識別比旁人厲害,對野菜也是一樣。有許多可以入藥的植物,其實也都可以吃的。尤其令她欣喜的是,河床上面潮濕的草叢里,還有一些可以食用的蘑菇菌類。

    她相信這種沒有污染,純天然的野生菌比她后世吃到那些人工培養出來的菌類味道會更鮮美,不管是煮湯還是剁碎了包餃子,味道都能不錯。

    草原上,遇不見人,一片空曠幽遠。

    一邊采著野菜,尋找著菌子,她一邊規划著午餐。

    小寶音出來玩耍,很是興奮,尋找野菜也像在草地上打滾,一不注意她便滾倒在草地上,或者隨便揪出一撮草,小嘴巴就興奮地叫“阿娘阿娘,我找到了”,結果等夏初七去看,根本就不是能吃的,只能哭笑不得。

    為了不打擊寶音的積極性,她采的野菜,也一並被放入了竹篾籃子里,讓晴嵐進行第二次甄別,寶音得了鼓勵,玩得更是不亦樂乎。整整一個上午,“三個女人”沿著河床邊走邊找,鄭二寶便在背后唉聲嘆氣地抹汗水。

    當太陽高高升起在天空時,夏初七看了看籃子里的戰利品,拿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打了個“OK”的手勢,慢慢拎著籃子與晴嵐一起走到河邊,蹲身下來,洗野菜和菌子。

    清冽的河水,嫩白的小手,碧綠的野菜,玩水的寶音、著急的鄭二寶,淺笑的晴嵐,邊上的景色把夏初七看得格外舒心,而把她一同入景的畫面,也落在了遠處斜坡上的男人眼中,變成了一副精致唯美的風景畫。

    “大汗!”看著怔怔而立的男人,如風小心翼翼地上前,手搭在馬鬃上,撫了撫,目光也順著他的視線,看著遠處的小河,低低勸慰:“太陽大了,回去吧!”

    東方青玄臉上蒙了一層面紗,只露出一雙深邃噙笑的眸子,卻看不清臉上的情緒。

    “再等等。”

    “唉!”如風似是幽幽一嘆。

    兩個人靜靜地站立了許久,一直沒有動彈。

    東方青玄的目光膠著在河邊,一會挑眉,一會沉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了……過了好久好久,他才突地出聲,“如風,寶音是不是長高了?”

    如風微微一愣,抿緊唇角古怪地看他。

    從額爾古分開不過數日,還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小寶音哪里能長高,他又哪里能看得出來寶音長高了?如風不能理解心中有惦念的人是什麼感受,但是卻不忍心打破他的幻想。

    “是,大汗,小郡主好像是高了一點點。”

    “這般小的孩子,長勢是最快的,跟小豬崽一樣,見風就長。”

    “……”如風唇角微微抽搐一下,點頭,“是。”

    得到他的回應,東方青玄目光稍稍凝重,視線卻沒有挪開。

    他看著河床上那一棵高大的樹,看著往樹上飛去的那几只覓食的鳥儿,看著寶音偷偷挪過去,想要滑入河水,看著夏初七不管不顧地脫了鞋襪,撩起裙擺便去逮人,看著她母女兩個打鬧成一團,看著她們沒心沒肺的歡笑……慢吞吞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哈薩爾還在趙樽帳中?”

    從家事到國事,從私事到公事,他轉變得太快,如風差一點跟不上節奏。

    愣一下,他才回答,“是。”

    “北狄方面的意思,可有探明?”

    如風遲疑一下,方才道:“北狄自然知道,趙綿澤的撤藩搞得如火如荼,但他真正豈憚的人卻只有趙樽一個。此次李良驥在遼東的事情發生的太突然,趙綿澤集結那奔著李良驥去的遼東征討師三十万人,分明就是奔著趙樽去的。南晏內亂,北狄正是求之不得。若不是發生了陰山皇陵之事,北狄應當會坐山觀虎斗,靜待時機,一逸待勞。但皇陵之事傳到哈拉和林,不管為了北狄臣民還是堵上天下人的口舌,北狄都不能再坐視不理……戰事不可避免,晉王腹背受敵,情況很不好。”

    低呵一聲,東方青玄摸了摸腫脹的面頰,微微一笑。

    “依你之見,亂局當前,我兀良汗當如何做?”

    這個問題若是問及旁人,不需要過多考量,只需要直言便可。但東方青玄問到如風,他便得好好斟酌了。一來趙樽是他舊主,二來東方青玄知道他對趙樽的敬重一如既往。三來從皇陵回來,東方青玄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可他身上的傷騙不了人,如風知道他一定與趙樽之間發生了不愉快,而且還是相當的不愉快。

    不敢問究竟,但他回答更謹慎了。

    “趙綿澤為了穩妥起見,一定會聯絡盟友北狄,等遼東征討師過北平之時,借由陰山皇陵之事向晉王發難。從大勢上看,北平府南有趙綿澤,北有哈薩爾,實為危局,換了旁人此戰必輸無疑。”

    頓一下,他睨著東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眼,聲音突地一沉。

    “但是,晉王那頂大將軍王的帽子不是白來的,他這一生歷經的大小危局多不勝數,戰場上更是至今未嘗敗局,既然他明知入皇陵會引起這番禍事,定然已有謀划……說到底,誰能知曉,他是不是故意給趙綿澤一個借口,然后機會起兵?依我之見,大汗當袖手旁觀,保存實力,等鷸蚌相爭,做漁翁得利……這也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長篇大論如風不擅長,但為表忠心,他還是說了。

    東方青玄側眸看他,唇上微微一翹,“真心話?”

    “是,從大汗的角度考量,這樣自然最好。”如風眉梢一沉,又突地苦澀一笑,“可從個人情感來考慮,我自然是希望大汗能與晉王聯手,助他化解危局,從今而后,你與他一南一北,各治一方……”

    一南一北,各治一方?

    這真是一個美妙的幻想。

    東方青玄看著如風瘦削的面頰上,那隱隱的期待,低笑一聲,白皙的右手慢慢抬起,撫上馬儿油光亮滑的鬃毛,那指甲蓋上泛著溫潤和晶瑩的色澤,沒有點蔻丹,卻比點了蔻丹的指甲更為妖嬈。

    “不,這般熱鬧的局面,本汗如何能袖手旁觀?”

    “大汗的意思是……”如風心里一喜,面上帶著久違的笑意,“要與晉王……”

    “不!”東方青玄鳳眸一掃,笑著打斷他的話,“二打一的局面,我與其讓它變成二打二,亂成一鍋粥,膠著數年戰事也無法結束,何不三打一,速戰速決?”

    三打一?

    如風心里一凜,倒抽了一口涼氣。

    落井下石的事,東方青玄不可能對趙樽做得出來。可看著他面上的篤定的情緒,卻分明不像倚做假……他兩個之間,怎會突然恨得這般深了?

    如風呆怔著,好半晌儿說不出話。

    ~

    夏初七把從河岸上采回來的野菜用清水再浸泡了半個時辰,撈出來擇淨,瀝干水又放入沸水里焯了一下,切成菜末,放入碗中,把能准備出來的調料都搞了出來。什麼姜末,鹽,米酒,醬和剁碎的羊肉末混在一起攪拌……野菜與佐料壓住了羊肉的膻味,隱隱便有清香的味道傳入鼻間。

    早上她沒有心情吃飯,肚子原本就有些餓,看著那肉菜餡子的顏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阿娘……”寶音的腦袋伸過來,摸了摸肚皮,“餓了。”

    兩歲的小丫頭哪懂得食物的生與熟?她說著肚肚餓了,曉得碗里的東西是吃的,伸手便去抓,夏初七見狀,好笑地“哧”一聲,拍在她的手背上。

    “……傻丫,這個吃不得。”

    “嗚!”寶音眉頭蹙著,小嘴儿一扁,縮回手委屈不已。

    “嗚,是寶音……千辛万苦采的……”

    千辛万苦?是她千辛万苦?

    想到她搞破壞扯的雜草,不僅夏初七差點笑抽了,向來穩重的晴嵐也噴笑出來。

    這小東西,就是一個開心果儿,有她在,煩惱全無。

    “是,小郡主辛苦了,一會儿咱們讓小郡主多吃一點……不過,這個肉餡還是生的,得把它包入這個餃子皮里,下鍋煮熟,才能吃。”晴嵐擀餃子皮是拿手一絕,所以夏初七為了揚長避短,便把這個辛苦的工作交給了她。

    一張張厚薄均勻的餃子皮從她手上溜出來,她嘴里的話也沒有停。

    可等她苦口婆心的說完,寶音的小嘴巴卻撅得更高了。

    “晴姨,我若不搶,阿娘便不會給我吃。”

    “為啥?”晴嵐微微一愣,一邊擀餃子皮,一邊笑問。

    “因為阿爹生阿娘的氣,阿娘要哄阿爹吃……”寶音哼哼,像是在吃醋。

    “……”晴嵐無語地抿緊了嘴巴,不敢去看夏初七的臉色,只希望她沒有看見。可夏初七在寶音伸頭過來時,注意力便全在女儿的身上,那句話她自然瞧見了。

    心里生生一扯,她攪拌肉餡的手,微微頓住了。

    難道她壓抑的情緒連女儿都看出來了?

    為什麼連寶音都看得出來她在討好趙十九,他自己卻絲毫不查?

    不,睿智如他,不是不查,而是故意不理。

    被人忽略的感覺不好過,但夏初七並不是一個喜歡被人長久忽略的人。

    為了不繼續做趙十九面前的“空氣”,她花了整整一個時辰,做了葷餡和素餡兩種味儿的野菜餃子和蘑菇餃子,差鄭二寶先去問了一下,聽說爺還在帳中與哈薩爾太子敘話,沒有吃東西,她想了想,便用食盒把剛出鍋的餃子盛了,拿了碗筷和蘸料,讓晴嵐和鄭二寶拎著,自個儿則牽著小寶音的手,一同往議事帳而去。

    諸葛亮那麼牛逼的人物,劉備也能三顧茅廬請他出山。

    她還真就不信,趙十九便心硬如鐵,怎麼都哄不好。

    時值晌午,天氣炎熱,牧民們都在各自帳中吃午膳,“商隊”的隨從們也在大灶上端了自家的一份伙食,或蹲帳門口吹涼風,或坐在門口拴馬的石墩上就地而食。回北平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可原本明儿一早便要拔營回北平,哈薩爾卻突然帶兵入了嘎查,大家心下惶惶,吃飯時難免小聲議論。

    看到夏初七過去,侍從們紛紛起身。

    “王妃好!”

    夏初七左右看看,微笑著示意他們繼續,然后往趙樽的大帳而去。

    “王妃——”又是一聲低喊,來自立在帳門的甲一。

    他一臉為難的樣子,落入了夏初七的眼睛。

    眸子半眯著,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晴嵐手上的食盒。

    “我給爺送吃的來!也給你留了一份,你一會去那邊吃。”

    “我……”甲一眉頭皺成了“川”字,似是欲言又止。

    “你什麼你?不要客氣,去吃便是。”假裝沒有察覺這是一碗閉門羹,夏初七嘴上噙著笑,說著便要往帳里闖。可甲一只稍稍一愣,手臂便橫在了他的面前。

    “王妃,爺吩咐過,他與哈薩爾太子有要事相議,誰也不能進。”

    “哦?”夏初七微笑,目光微黠,“連我也不行?”

    “不行。”

    甲一的話,一如既往的簡潔,直白,沒有絲毫的委婉。

    可夏初七聽過他無數次的冷言冷語,卻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覺得那麼刺耳。

    冷笑一聲,她牽著寶音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緊。大概寶音感受到了阿娘的情緒,緊張地仰起小臉儿來,死死揪住她的手,低低喊了一聲“阿娘”。夏初七心里一酸,安撫地瞥了女儿一眼,方才冷靜地凝著眸,正視甲一略帶歉意的眸子。

    “那麼麻煩甲老板,進去通傳一下,可好?”

    “王妃,這……”甲一的臉上,再一次露出為難的神色。

    “你就說,我給他送吃的,帶著女儿一起來的。”

    她拔高了聲音,但神色平靜,臉上並無明顯的不快。但甲一跟了她那麼久,怎會不了解她的脾氣與性子?,先禮后兵是夏初七一慣的處世原則,她這會子看上去好說話,但很有可能下一瞬便放火燒氈帳。

    除了晉王殿下,他很難想出這世上還有誰能夠治得住這姑奶奶。

    迎上她帶著冷嘲的笑眸,甲一喉結微微一滑。

    “那您稍等……”

    這般的客套,令夏初七心窩一塞。

    若是沒有趙樽的吩咐,甲一怎會如此?

    都說世上的男人變起心來,比變臉還快……今儿她算是領教了。

    可她這個人向來不喜歡冷戰模式,不管結果如何,都必須與他面對面說話。

    頂著炎炎烈日,她站在帳外,那感受可想而知。

    沒有想到,甲一緊跟著出來時,還沒有說話,便衝她搖了搖頭。

    “他不見我?”她冷笑著問。

    “不是不見。”甲一似乎想要安慰她,躊躇道:“是爺確實有要務在忙。”

    “天大的要務,連飯都不吃了?”夏初七唇角的弧度拉得更大。

    “不是不吃……”甲一清咳一聲,還想解釋什麼,可不等他把話說完,夏初七唇角一揚,冷哼著便大步欺了上去。

    她一只手牽著寶音,一只手直接推向甲一的胸膛,走得利索而矯健,那動作和那氣勢不像是進去送吃的,倒想是去找趙樽打架的。

    “王妃……”甲一被推退兩步,上去又要阻擋。

    “讓開!”夏初七眉梢一豎,聲色俱厲。

    “不能讓。”甲一硬著頭皮,愣是像堵牆似的堵在那里,“王妃莫要讓屬下為難……”

    他話音剛落,這時,帳里卻傳來趙樽辯不清情緒的聲音。

    “甲一,讓她進來。”

    到底是王爺待遇,即便是在陰山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沒有人會慢待了趙樽,氈帳里有人打著蒲扇,不比外面的暑氣熏天。也不知是坐在主位上那個人身上的冷氣太重,還是那案几下的冷藏冰塊真的能發揮那麼大的作用……夏初七一入帳,冷不丁便打了一個噴嚏。

    “有事?”

    趙樽眸子涼涼地看了過來,面色沉沉,情緒難辨。

    夏初七身子僵硬著,瞥一眼坐在他身側的哈薩爾,莞爾一笑。

    “聽說表姐夫今儿到了嘎查,我特地在河邊挖了一些鮮嫩的野菜和蘑菇,做了些餃子送過來,讓表姐夫嘗嘗鮮。”

    一句表姐夫她喊得很甜,也是經過仔細斟酌的。

    哈薩爾在北狄的位置已經與兩年前不可同日而語,如今趙樽腹背受敵,她若是能拉攏了與哈薩爾之間的關系,也暫時能為北狄與趙樽之間緊張的局勢做個緩解。另外一個方面,這句話也能為她的“自作多情”找一個相對合理的台階下,以免在趙樽的冷漠之后,丟掉自己最后一絲尊嚴。

    果然,“表姐夫”一出口,便逗笑了哈薩爾。

    他原本緊繃冷漠的臉,頃刻化成了万千風華。

    “表妹有心了,這許久不見,我都沒帶禮物,實在汗顏。”

    “瞧你說的?都是自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夏初七落落大方地衝他行了一禮,然后沒有看趙樽什麼臉色,直接把裝餃子的食盒放在哈薩爾的案頭,笑眯眯地道:“惦念你好久了,便是曉得你來了,這才特地做的……權當借表姐招待你的?”

    扯出李邈來,他給了哈薩爾一個福利,說罷又拉了拉小寶音的手,熱絡地說道,“寶音,這個是你表姨父!快叫人呀?”

    小寶音似懂非懂,小腦袋歪了歪,像是故意氣她爹似的,一眼不看他,倒是喚哈薩爾喚得極甜,“表姨父好,表姨父……你長得好帥!”

    整天跟在夏初七的身邊儿,小丫頭連“帥”都學會了。

    女儿這般乖巧,做娘的人自然樂得呵呵直笑。

    可邊上被冷落的晉王殿下,那一張臉卻黑得堪比鍋底粉了。

    尤其是在夏初七揭開食盒,把里頭的餃子盛在碗里,端到哈薩爾面前的時候……聞著那香味儿,他心里的爪子都快要伸出喉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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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5:56 |只看該作者
第295章 想干壞事。

    熱騰騰的餃子,笑吟吟的女子……

    哈薩爾看著這兩樣東西,頓覺周身籠罩了一層無形的壓力。

    他的邊上,趙樽正襟危坐,一只胳膊肘放在案几上,一只手輕輕托著茶盞吹著水,像是壓根儿沒有看見這邊的動靜,可憑著男人的直覺,他分明覺得今儿這一頓不是吃餃子,而是瞪眼子。

    脊背汗涔涔一涼,他瞄向趙樽一眼,把盛餃子的碗往兩個人中間一推。

    “晉王殿下,你也嘗嘗。”

    “表姐夫!”夏初七微微眯眼,不等趙樽吭聲儿,便把話搶了過去,把餃子碗再一次移到哈薩爾的面前,“這餃子是我專程給你做的,我們家寶音也出了力……你這是不肯賞臉?”

    賞臉?哈薩爾覺得若是就這般賞了臉,他的臉能被趙樽那兩只銳利的招子給戳穿。隨口打了一個哈哈,他看得出來這夫妻兩個在斗法,“和稀泥”道。

    “古人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的東西,大家分食方能得享個中滋味儿……”

    “那……便依了表姐夫。”夏初七狀似為難的考慮一下,輕輕一笑,說得極為“大方”,“殿下若是不嫌棄,也吃几口?”

    趙樽的牙齒都快要被酸掉了。

    他們兩個是夫妻,平素里睡一個被窩里的“自己人”,她精心烹飪的食物也應當是先給他吃才對……怎的現在他想要吃個餃子,還得沾哈薩爾的光?

    喉嚨一鯁,仿若含了一口老血。趙樽被夏初七“施舍”了餃子,哪里吃得下去?

    冷著一張臉,他陰惻惻瞥她一眼。

    “本王不餓。不用了。”

    說罷他轉向哈薩爾,淡淡道:“太子殿下慢用。”

    “那本宮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哈薩爾推辭不掉,只能無端地將餃子碗端起來,只見上面浮著的餃子,皮儿薄脆,白嫩晶寶,聞之生香,確實很有食欲。

    夏初七坐下,把蘸料也推到他面前。

    “表姐夫,餃子再蘸一下這個好吃。”

    “嗯。”感受到趙樽冷颼颼的冷水,哈薩爾無辜地嘆口氣,把餃子裹入嘴里,“哧溜”一聲,都沒有怎麼咬,便吞了下去。

    “小心燙著……”夏初七緊張得趕緊遞巾子。

    “哼!”趙樽見狀,若有似無的冷嘲一聲。

    這是作的什麼孽?傲嬌給誰看呢?夏初七與趙樽在一起這麼久,雖說如今兩個鬧著別扭,可她怎會不了解他的脾氣?分明就是不爽,還要强裝不在意。

    想到這兩日來的膈應,她心里的火氣沒有退下,看著哈薩爾,笑得更是開懷,聲音也極為親昵,像是隨意拉家常一般,長長一嘆。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經過這些事,我算是看明白了,只有血緣親情才是永恒不變的東西,比如我和表姐兩個,哪怕多少年不見面,再見面也是親的,血濃于水。至于夫妻麼……”

    時不時扯出李邈,她是為了拉同伙。

    但哈薩爾卻只能呵呵發笑,不置可否。

    夏初七眼風掃向趙樽,卻在他看過來時,偏開頭去,不與他正視,只冷颼颼嘲笑。

    “一旦雞飛蛋打,不過陌生人。”

    “……”趙樽黑著的臉,結成了冰。

    “表妹說笑了。”哈薩爾頭有些大。

    他今儿的身份極是尷尬,一方面是北狄前來洽談的太子爺,另一方面又是他很樂意成為的角色——夏初七的表姐夫。可如今橫在他們夫妻兩個之間,左右都不是,吃著那碗餃子,便如那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好吃嗎?表姐夫?”

    夏初七笑眯眯問著,服務態度極好。

    “嗯,口味上佳。”哈薩爾額頭冒著汗,被她提醒了這麼一句,方才覺得口中的餃子確實是美味……美味得他思緒一飄,想得便遠了。

    在漠北這些年,他沒有吃過餃子。

    而他記憶里最后一次餃子,還是在穹窿山的冬至,李邈親自包了餃子,翻牆給他送到寧邦寺里來。那個時候,還是小姑娘的李邈,紅扑扑的臉,粉嘟嘟的唇,樂呵呵的笑……都曾醉了他的眼,如今想來,那一切,仿若還在眼前。

    回到哈拉和林好些年了,貴為太子的他吃過無數精致的美食,住過無數華麗的宮殿,卻再無那一種餃子下肚,便會產生的歸屬感……一種心的歸屬感。

    只因為沒有她在身邊,不管吃什麼,都沒有了那家的味儿。不管住在哪里,都好像住在別人家。對衣著,對食物,再也提不起半分熱情,吃好吃歹也都渾不在意。

    有些人的名字刻在了骨頭上,想起便是痛。

    吃著吃著,他的眼圈便有些赤紅。

    夏初七察覺到了他的情緒不對勁儿。

    “怎麼了?表姐夫,餃子不好吃?”

    哈薩爾自覺失態,沒好抬頭,只是僵硬著笑了笑,“哪里哪里,這餃子不僅做得賞心悅目,吃著也是口齒留香,即便是鳳髓龍肝也不可比。”

    這般贊美,他說得誠心,可聽在趙樽的耳朵里,便如針尖一般蜇耳,更覺腹中空空,差一點忍不住“咕嚕”起來。

    清咳一聲,他喝茶掩飾。

    小寶音在餃子出鍋時,便已經讓晴嵐伺候著吃了几個,小肚子都圓了。可如今看著哈薩爾吃得興起的樣子,她摸著肚皮,又可憐巴巴地撅上了嘴巴。

    “表姨父,寶音餓餓。”

    她那可憐的小表情,簡直就像是一個被人虐待的儿童,對食物充滿了欲望。長得漂亮的小姑娘,要求最是讓人無數拒絕。哈薩爾也是一樣,寵愛的輕笑著,親自動手拿了一個碗,把食盒里的餃子盛了三四個,遞到寶音的面前,

    “來來來,寶音和表姨父一起吃。”

    “嗯……好……”小吃貨眼睛都亮了。

    兩個人一起吃,兩個人一起承擔吃餃子的壓力,哈薩爾甚為滿意,只是他這般作為,壓根儿就沒有想過自己讓一個兩歲的小姑娘一起來承擔趙樽的“劈風眼”有沒有什麼問題。

    “表姨父,好吃……餃餃好吃……”寶音大抵真是一個小吃貨,根本就沒有看見她爹的黑臉,也不可能多考慮什麼,她的小腦瓜子里,只有一個字……吃。

    “呼……餃餃……好吃……”

    贊美了一次,又一次,寶音對夏初七的崇拜都在嘴上,“阿娘好棒!”

    “這孩子,真乖!”

    哈薩爾由衷的贊著,不知想到什麼,語意里有一抹細微的嘆息。夏初七聽罷,唇角往上一揚,“表姐夫,往后你與表姐兩個的孩子,會比她更可愛的。”

    今儿她想方設法地拍哈薩爾的馬屁,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為了趙十九。可她這馬屁拍得……雖然沒有拍到馬腿上,卻是拍到了馬心上。

    哈薩爾無奈一笑。

    “不知這輩子還能否有那一日。”

    夏初七到了北平府以后,與李邈雖一直有聯系,可李邈是一個十足的怪人。她在夏初七的面前什麼都可以說,偏生就是不喜談論與哈薩爾之間的感情。所以夏初七對他們的發展知之不詳。

    思量一下,她問:“你與表姐兩個怎樣了?”

    “還那樣。”

    “哦?”

    “一言難盡。”

    與李邈一樣,哈薩爾似乎也是不願多提。更何況,作為男人,傾訴的渴望比女人少。他面有憂色地抿了抿唇角,笑一下,便試圖插開話題。

    “表妹,你覺著小寶音長的像誰?”

    孩子像誰,是每個家庭最熱衷于討論的話題。先前夏初七與趙樽兩個自然也沒有少為此爭論。但是,兩個人都覺得孩子應當像自己多一些,各執一詞,爭論了几次,仍是沒有得出結論……

    在這樣的爭論中,下頭的人大多都笑逐言開的說,嘴像王妃,鼻子像王爺,眉毛像王妃,耳朵像王爺,反正都是中立派,誰也不敢有半點偏向。

    “我覺著像……”哈薩爾看著寶音白嫩俊俏的小臉儿,又看看趙樽與夏初七,正待說話,不曾想,正在吃餃子的小寶音卻接了嘴。

    “表姨父,寶音像……阿古木郎!”

    像阿古木郎?

    低“呃”一聲,帳里有人抽冷氣。

    夏初七心里也“咯噔”一下,生怕觸了某人的逆鱗。而顯然已經被觸了逆鱗的某人,那一張冷肅的面孔上,黑沉沉一片,宛如暴風雨前的天空,不見半絲光亮。

    好一會儿,沒有人敢說話。

    但小寶音不同,她才不管她爹什麼表情。大抵說完了像阿木古郎,又想去安慰她娘,寶音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便握在夏初七的手上,又道,“阿娘,我雖像阿木古郎……也有一些像阿娘的……”

    不補充還好,一補充就捅蔞子了。

    她長得又像東方青玄又像夏初七,這說明了什麼,這不是誠心要把她爹給活生生氣死麼?夏初七輕輕咳嗽著,看著寶音一本正經的眉眼,突地有些嘆息。

    這閨女其實真的像趙十九。

    她這腹黑簡直是天生的,而且腹黑得無聲無息。

    若不是寶音只有兩歲,若不是她的小表情是那樣的認真,她真的會覺得這小丫頭是故意在氣趙樽。

    不過,她分明不是。

    一個人說完沒看別人反應,她把小臉偏向趙樽。

    “阿爹,寶音說得可對?”

    火上澆油是什麼?寶音便是了。

    趙樽看著女儿認真嚴肅的眉眼,臉孔便涼出几分冬風瑟瑟來。可是,當著哈薩爾和下屬的面,他若是當場發飆,顯得太過小家子氣……可若是不發飆,他一直在沸騰的心頭血,又如何咽得下去?

    看著女儿,他僵持的面孔上情緒不明,仿若暴風雨前的陰霾,看得鄭二寶几個熟悉他的人都夾緊了尾巴,生怕發生大戰,燒到自己的眉頭……

    可小寶音絲毫未查氣氛的僵持,又發話了。

    “阿爹,你生氣了麼?”

    趙樽再大的氣,也不能對女儿發。

    拉著寶音的手,他淡淡哼了一句。

    “沒有,阿爹怎會生氣?”

    “哦。”寶音恍然大悟,仰著小腦袋,笑得甜甜的,“寶音長得不像你,你也不生氣,便是乖阿爹……這樣,讓阿娘再給你生一個,長得像你的吧?”

    她先前說了几句話,就沒有這一句話這般中聽。

    趙樽滿肚子的怒氣,都被女儿給治愈了。

    “好,回頭讓阿娘再生一個。”

    說這句話時,他的眼風是掃著夏初七的。

    只可惜,夏初七並沒有看他。或者說,她壓根儿就沒有注意過他與寶音兩個人的互動。只笑眯眯地坐在哈薩爾的邊上,高高興興地伺候“表姐夫”吃餃子,順便與她拉家常,談閑話,心情似乎特別好,一點儿也沒有受到“冷戰”的影響。

    看著她小臉儿微紅,桃腮輕亮,嬌態十足的樣子,看著食盒里的餃子越來越少,看著哈薩爾臉上越來越滿意的紅光,趙樽胃都酸了,肚子也在喊餓。

    但他是個大男人,豈會在這時服軟?

    輕咳一下,他再一次喝茶充飢,淡定的道。

    “太子殿下,明日一早本王便要啟程北平府。”

    哈薩爾抬頭,“嗯?”

    從他的表情看,分明不理解趙樽話里的意思。

    趙樽冷冷瞥著他,“先談正事吧。”

    這是不喜歡他吃餃子了?哈薩爾尷尬地一哂,接過侍從遞上的巾子擦了擦嘴,正色道:“原本與晉王是有要事相談,卻在這吃了一餐美味的餃子,本宮失態了。不過,難得表妹一番心意,這……還剩三個餃子,等本宮一並吃了吧。”

    有人飽了,還在硬撐著往肚里塞東西。

    有人餓了,卻不好意思開口喊餓。

    趙樽看著哈薩爾把最后一個餃子塞入嘴里,臉黑得更沉了几分。

    “無妨。殿下慢慢吃,別噎著。”

    口是心非的人……活該挨餓。

    夏初七瞥著他淡定的面孔,心里有些好笑。

    哈薩爾吃完,打了一個飽嗝,衝夏初七感激地一瞥,方才對趙樽道,“就衝阿七這一聲表姐夫,我與晉王殿下之間,情分便是不同。這世上,自家人都得幫自家人的,故而陛下那邊,我會繼續斡旋,盡量不與殿下為難……”

    “不過,北次皇陵之事,即便是北狄皇帝有意,也很難堵出悠悠眾口,情況恐是不妙。再且,南晏皇帝三十万人兵抵北平,就算北狄不插手,恐怕也是危局……”

    “晉王殿下,自古英雄霸主,無不審時度勢,興利除害……不如你索性與我北狄為盟,同退南晏?”

    哈薩爾定然是深思熟慮過的,可“與北狄為盟,同退南晏”這句話,聽上去似乎並無不妥,但認真咀嚼,又有別話。

    他的意思,豈非讓趙樽投誠北狄?

    哈薩爾的態度,便代表了北狄。

    也就是說,在趙綿澤與趙樽之間選擇時,若是趙樽投誠,北狄便會利用趙樽來對付南晏。若是趙樽不肯投誠,對于他這樣的敵人,北狄自然很樂意,借了趙綿澤的手,一並除之。

    趙樽微微眯眼,看著哈薩爾冷笑一聲。

    “太子殿下,若是北狄皇帝懂得收手,那是他的福氣。至于趙綿澤……三十万人,一鍋餃子而已。”

    這話太狂妄,太張揚。

    一句即出,滿帳皆靜。

    南晏侍衛們暗喜晉王的霸氣側漏,至于北狄人……這句話,確實不太好聽。什麼叫“北狄皇帝懂得收手,是他的福氣”?趙樽的威名他們早已耳熟能詳,可趙樽的霸道,他們卻是第一次親見,屬實讓人恨得牙根癢癢。

    當然,夏初七知道,若不是因為那几個餃子,趙樽即便心里有氣,也不會這般狂妄的說道,分明不給哈薩爾面子。

    唉!

    都是餃子惹的禍。

    她眉眼微彎,呵呵笑道,“表姐夫,我們家殿下就是喜歡開玩笑,尤其喜歡把玩笑開得……不像玩笑。呵呵呵呵,都是自家人,你別介意。”

    她想為趙樽圓場,哈薩爾又怎會不知?

    得了個台階,哈薩爾面色稍稍緩和了一點。他道:“晉王殿下驚世之才,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不把北狄放在眼里也是應當的。不過,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即便是三頭六臂之人,也保不住前后夾擊,也無法孤身獨戰……晉王殿下,還是考慮仔細些好。”

    “前后夾擊?”趙樽冷冷一笑,風輕云淡的面色微微一沉,一臉陰鷙,“這一回,你們分明就是想……包餃子。”

    “嗯?”哈薩爾眉梢一揚。

    趙樽把案几上的三只餃子碗擺成品字形,將他的茶盞圍在中間。然后,他低低一笑,修長的手指了指茶盞,目光爍爍地泛著涼。

    “趙綿澤、北狄、兀良汗……不就是要把本王做成這一鍋餃子餡?”

    ~

    哈薩爾是晚飯之后走的。

    他這一次來到陰山,顯然沒有做好與趙樽直接硬碰撞的打算。但是,他背負著北狄的使命,即便不想與趙樽為敵,也不好表現得與他太過“親密”。

    哈薩爾的北狄兵馬,再次入駐陰山皇陵。

    在臨走之前,他得到了趙樽的承諾——一定會就陰山皇陵之事,給北狄朝廷一個說法。不過,若是北狄不想要說法,他趙樽也隨時奉陪。

    他的態度,冷硬得夏初七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不過,讓她覺得詫異的是,從吃餃子時的閑談,她很清楚,現目前北狄方面把盜掘皇陵之事,全部都算到了趙樽的頭上,絲毫沒有東方青玄的干系。而且,看趙樽的意思,似乎也沒有辯解的意圖,言語之間,更是只字不提東方青玄參與了此事。

    當時,她非常不解。

    晚些時候一個人睡在榻上,她考慮了許久之后,方才反應過來……她家爺是一個純種的老爺們儿啊。

    情雖絕,但義還在。

    不管東方青玄進入皇陵的目的是為了藏寶還是尋找他的親生父母,陰山皇陵里頭葬著的人都是他家的老祖宗。他這般做法,于時下的禮節來說,那是會遭天譴,會受盡世人唾棄的。

    趙十九是在保全東方青玄的名聲。

    他兩個……真是相愛相殺的一對啊。

    在床上滾了一圈,夏初七想到這點,不由嘆氣。

    沒有把餃子給趙樽吃,她從他的帳中離開時,也沒有多看他一眼,把“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得風車斗轉。只可惜,似乎沒有效果——天又入黑了,趙樽還是沒有回來睡。

    “我靠!”她暗嗔一句,抓過被子蒙住頭。

    丫太能憋了,到底要置氣到何時啊?

    不對,可能明早拔營,他今天晚上確實很忙也不定?這麼一想,她的信心又回來了。

    山不來就我,我還不能去就山麼?

    打扮了一番,她出得氈帳,外頭已是一片黑燈瞎火。只有南晏商隊的氈帳里隱隱有忙碌的動靜儿。大抵是明儿就要離開陰山這個鬼地方了,大家伙儿這晚都興奮得很。

    夏初七走到趙樽的帳外,輕咳兩聲。

    “殿下睡了麼?”

    連稱呼都生分了,她自己也有些無奈。

    “沒有。”回答她的人,正是趙樽自己。而且,這一回,再也沒有甲一做攔路虎,他接著便沉聲道,“進來吧。”

    小樣儿的,繃不住了吧?夏初七强壓住心底的雀躍,扯了扯衣裳,板著臉撩開簾子進去,盡量不露出臉上的情緒來。

    “殿下,我有些事想與你商量。”

    在她入帳之前,趙樽似乎正在看書,聽了她的聲音,才冷冷淡淡地從書上抬起頭來,一板一眼地問,“何事?說。”

    裝裝裝!讓你裝。

    夏初七黑著臉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

    “你們明日便要拔營回北平了,可我卻不想這麼早回去,還想帶著我爹和寶音兩個,在陰山多待几日。你曉得的,我爹娘與陰山有些淵源,我為他治療,也想在舊地,會有助益。”

    陰山皇陵里塔殿出事之后,由于東方青玄與夏初七兩個一同失去蹤跡,趙樽便順理成章地把他老丈人給接管了。而東方青玄至今也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趙樽為他遮掩,他便把夏廷贛還給他,兩個人又達成了一樁秘密的買賣。

    不過,這兩日,夏初七對夏廷贛並沒有過分的熱絡。一來夏廷贛的腦子確實有些糊涂,父女兩個沒法子搭得上話;二來因為夏初七不是真正的夏楚,對于這個便宜爹,到底也少了一份相處的感情;三來她從來就沒有過爹,壓根儿就不知道該怎樣與爹相處,稍稍有些窘迫與尷尬。

    這些趙樽自然是知道的。

    可她卻冷不丁提出要為了夏廷贛留在陰山,是為哪般?

    趙樽自個儿琢磨著緣由,喉結一滑,臉色稍稍難看了几分,“大戰將起,陰山地區更不安全。本王如何能放心留你下來?”

    本王?夏初七斜眼橫他。

    “殿下似乎沒有權力阻止我?”

    趙樽微微闔眼,看向斜坐的夏初七。

    她穿了一件水草紋的綢褲子,但她怕熱,不像尋常婦人那般褲腿裹得嚴嚴實實,而是把褲管裁短,留出一截白皙的腳腕子來,在氤氳的燈火下,那一截肌膚,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光潔質感。

    心里一緊,趙樽有些心猿意馬。

    打從寶音來到身邊,兩個人這些日子親熱的次數越來越少。加上入皇陵,鬧別扭,這些天來他更是沒有法子對她恣意憐愛。如今看著那白生生的一截,心里的貓爪子更長了。

    “阿七……”

    他的聲音,略而沙啞。

    “嗯?”夏初七注視著他的表情,心里樂得開了花儿,可臉上卻沒有半分表現。像是為了看清他的話,她身子往前面一湊,把個嬌好的腰身,用一個最能勾人的角度展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在說什麼?晉王殿下,你懂得我的意思,我這般跟著你,說白了,非妻非妾非通房,什麼都不是,還白給你生了個女儿,你憑啥限制我?”

    “我……”趙樽目光冷沉,有些說不出口。

    “瞧你的意思,便是默許了?”夏初七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想笑,卻知道笑不得。她趕緊借著巾子的遮掩,揉了揉憋笑憋得難受的面頰。

    “行,那好吧,就這樣說定了,我這便回去收拾東西,明儿天一亮,我便帶著我爹和寶音離開嘎查村,四處走走。”

    她表情很嚴肅,一副要帶著老爹和女儿離家出走的樣子,說罷便鎮定地起身,往帳外走去,走了兩步,她想了想,又回頭。

    “對了,還有一件事。”

    趙樽面色涼颼颼的,黑臉看著她,似是慍怒。

    “阿七,本王說准了嗎?”

    “……你不准?”夏初七微微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瞄著他,“理由?”

    “我是你男人。”趙樽“啪”的拍桌子,衝口而出,“生氣是為了什麼,你也清楚。”

    夏初七看了看他,眨眨眼,搖頭。

    “我不清楚。”

    趙樽一言不發的看著她。

    “呵呵!”夏初七扯著唇笑了笑,回頭又湊了過去,伸手捏他手指頭,“趙十九,你猜我在想什麼?”

    “……”趙樽還在傲嬌。

    “我想干壞事!”她笑。

    趙樽一愣,眯起眼看她水蔥似的水。

    “阿七……?”

    夏初七心里一陣悶笑,面上卻是深情万種,一雙烏黑的眼定定盯住他,慢悠悠低頭,越湊越近,仿佛是要親吻他的樣子。

    趙樽俊臉清越,眸子一片深邃。

    可就在他伸手要去抱她的時候,夏初七卻淡淡一笑,手指突地從他腰間滑落,拿起他放在腿上的《火龍經》,似笑非笑的撩起唇角。

    “我只是想告訴你,殿下,你的書,拿反了。反著看書……傷眼啦!”

    看著腿上的書,趙樽面色一沉。

    “還有。”夏初七笑著轉身,“我很生氣,恕不奉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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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6:13 |只看該作者
第296章 禮物

    天還未大亮,趙樽的“商隊”便出發了。

    除了海日古老人前來相送,牧民們都還在酣睡。凌晨時的嘎查村,沉浸在一片薄霧之中,偶有几只狗儿在“汪汪”吠個不停,也不知哪一家氈帳里的小儿,在扯著嗓子哭鬧。

    新的一天開始了。

    新的人生之旅也拉開了序幕。

    夏初七要帶著老爹和女儿留在陰山治療自然是假的,她要治的,是趙樽的“酸病”。當然,不論她怎樣說,趙樽也不可能真把他們三人單獨留在陰山,所以,她早上還沒有睡醒,就被晴嵐從被子里拽了起來。等梳洗好了出帳時,發現寶音已經興高采烈地坐在了趙樽的馬上,而她那個便宜老爹正與道常一起,坐在趙樽特地准備的馬車里,撩開的簾子露出的臉上,是一副興奮的表情。

    老爹和女儿都被搞掂,她還如何矯情?

    看著趙樽云淡風輕的面孔,她打個哈欠,二話不說便鑽入了馬車里。

    迷迷糊糊地又打了個盹,等她再次醒來時,外間已是日頭高照,小寶音小小的身子正靠在她的身上,隨著馬車一顛一顛的節奏睡得香甜。

    天氣太熱,她靠在馬車襦子上的后背,汗涔涔極是難受。

    咂巴一下嘴,她口渴。

    一口渴,便想念起后世的冰淇淋來。

    沒有冷氣的時代,夏天的火熱就是受罪。

    夏初七小心翼翼把寶音挪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撩開簾子來,想為女儿借來一絲移動時的涼風。可悶熱的天儿,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哪里來的涼風?

    問晴嵐拿了個扇子,她有一搭沒一搭的為女儿搖著,眼睛卻看著車窗外的“商隊”。他們規規矩矩地騎馬頂著烈日,額頭上都是汗水,但隊伍一點都沒有亂——她暗道:趙樽麾下“十天干”果然不可小覷,單從紀律這一點看,比后世的特種兵已是不差分毫。

    陽光下,一行行的人影拉得長長,密集在一處。

    趙樽沒有坐馬車,也沒享受任何特殊待遇,腰懸長劍,背影挺直,凜烈的姿態在陽光下仿佛閃動著某一種刺目的光華。几個小時的烈日奔走,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疲乏,就連大鳥也時不時甩動一下它長長的尾巴,表示不滿與抗議,可趙樽眸色沉靜,卻無半絲波瀾。

    “報——”

    一道長聲的吆喝划破烈日。

    遠處,一名斥候的影子越拉越近。

    小伙子年紀不大,是個俊俏的后生。他走過過來,勒住馬匹,瞄了一眼車簾處伸頭觀望的夏初七,那一張原本便被烈日曬得通紅的臉,似是又紅了几分,見夏初七不解地看來,他不敢再直視王妃,挪開眸子,往趙樽馬前單膝一跪,拱著手,看趙樽。

    “啟稟殿下,情況有異。”

    趙樽嘴唇一抿,抬手讓他起來。

    “北平府可有變數?”

    斥候點了點頭,“遼東征討軍三十万兵馬,分三路從北平往遼東,五日前在河間府彙合。據斥侯營的兄弟探知,新任北平布政使王卓之,率北平府屬臣一行,前往河間府與遼東征討軍主帥秘密會晤……河間府、保定府、天津衛一帶官員也前往議事……”

    趙樽微微眯眼,身子一動不動,姿勢稍稍僵硬。

    洪泰帝時屢興大獄,誅殺功臣,國之良將已不多。后來,洪泰帝設立藩王,便給予藩王一定的軍事指揮權,這實際上也是對皇帝權利的一種變相蠶食。

    當然,洪泰帝是想他的子孫后代都蒙受蔭庇。但對于任何一個君王來說,這樣的形勢都是緊張的,充滿了不安定因素的。趙綿澤撤藩之舉說來也是帝王常情。因為,在此之前,朝廷除了對京畿地區的軍隊擁有絕對的軍事指揮權外,對地方,尤其是藩屬地的軍隊,很難調動。可從斥侯的反饋來看,這一次,這些人還不等朝廷下明旨要撤掉“晉王”,便率先站隊,前往河間府面見遼東征討軍主帥,他們的意思很明顯,為了向趙綿澤表忠心,便與趙樽划清界限。

    看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這一杆秤,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也就是說,趙綿澤、北狄和兀良汗三方要一起“撕掉”趙樽的事情,已經從不同的渠道傳揚開來。人人都曉得,這一番,晉王趙樽恐怕時日無多了。哪怕這些人前一陣子還在往晉王府跑,送錢送物送美酒送美人,想要與趙樽拉近關系,這一刻也必然會臨場倒戈,先保住自個儿的身家性命。

    冷冷一笑,趙樽沉了聲音。

    “遼東征討軍主帥是誰?”

    斥侯道,“鄔成坤。”

    鄔成坤是趙綿澤心腹,趙樽自是知情。

    看他微微皺眉,斥候又道:“鄔成坤的軍隊駐扎在河間府阜城縣,便沒有繼續往北推進,而是屯兵于此,從各地招了許多歌舞伎入營,每日里尋歡作樂……這一點,倒是讓屬下等心生怪異。”

    趙樽淡淡看他一眼,沉沉的聲音里添了一抹嘲弄。

    “有何怪異?”

    “不管劍指遼東還是北平,怎會按兵不動?”

    趙樽輕哼一聲,“因為他還在等京師旨意。”

    在沒有等到趙綿澤的明旨之前,鄔成坤又如何敢動趙樽?

    一個帝王,不僅要統治當下,還想要名垂千古,讓后世之人都來稱頌于他。在此之前,趙綿澤每撤一個藩王,都會找一個可以服眾的理由。對趙樽,自然更得如此。

    尤其趙樽的威望之高,不同于別的藩王,趙綿澤想要徹底扳倒趙樽,不僅得考慮軍事上的勝負,還得考慮民間的輿論、朝廷臣工們的看法,以及后世對此事的認定,這需要一個過程。

    ~

    忍耐了几個時辰的高溫炙烤之后,落晚時分,“商隊”出了陰山山脈,到達歸化以北的西河子。天色漸晚,夕陽收回血盆大口,氣溫有所下降,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綠波蕩漾,涂抹得山林郁郁蔥蔥,蒼穹下的景色,美麗多姿,令人充滿了愜意。

    “休息!駐營!”

    在鄭二寶尖細的喊聲里,隊伍停了下來。

    這里叫著老溝山,山不算高,面積不算廣,但一個連著一個,連綿起伏,看上去像極南晏西南部的丘陵地型。此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離最近的城池都得走上四五個時辰,商隊拖老帶幼,不便夜間行走,便准備在此露宿了。

    商隊的侍衛們很有露營的經驗,尋了一處避風的坡凹,把車隊的馬車用鐵鏈串起來,圍成一個大圓圈,上面用棚布一檔,下面鋪上干草,他們便可以在地上將就一夜。

    一些侍衛在扎棚子,一些侍衛則從馬車上搬下糧食,撿石頭、挖土坑,砌成一個個的簡易灶,開始生火做飯……

    這種類似于后世野炊的活動,夏初七開初的時候還有些新奇,但見得多了,便習以為常了,不覺得有什麼。可寶音與她不一樣,小丫頭眼珠子骨碌碌的轉著,看啥都新鮮得緊。

    “阿娘,我要去撿柴……”

    “阿娘!我要去燒火……”

    “阿娘,我要去玩耍嘛……”

    不得不說,寶音是一個夏初七與趙樽的綜合体。興奮起來沒心沒肺的小勁儿確實像極了夏初七。可一旦憋了氣儿,高冷起來對人愛搭不理的傲嬌樣儿,又活脫脫是趙樽的翻版。

    看著女儿一個又一個要求,夏初七不停翻白眼。

    “不行!”

    “不行!”

    “寶音,咱就別去添亂了。”

    “阿娘!”小寶音已經懂得撒嬌的妙處。

    不管是對夏初七還是對趙樽,她都屢試不爽。

    果然,夏初七被她搖著胳膊,很快便妥協了。

    “娘服了你!”

    熱天的夜晚,暑氣還未散盡,生著火的土灶邊上熱量可想而知,人一靠近,便像挨著火爐似的,熱得恨不得扒光衣裳。“燒火”是一個夏天人人都不想干的差事儿,可小寶音卻偏生往里湊。

    “我來,我來燒……”

    她一湊近,侍衛便沒轍儿。

    “小郡主哩……您別來干這腌臜活儿,陰涼地上歇著去,莫要中了暑,一會可就要喝苦湯藥,難受得很呢。”

    燒火的小侍衛還很年輕,手足無措的勸著。

    可寶音哪里聽勸的主儿?

    “太陽公公入了云朵,沒暑了。”

    哼哼著辯解,小丫頭蹲身便去撿柴火,往大肚子的灶膛里塞……

    因為商隊有一大群人要吃飯,架在灶膛上的是一口大黑鍋。這會子鍋里盛滿了水,寶音人小,手腳也不利落,塞向肚膛的柴火把鍋蓋掀開,有一些生生塞到了鍋里。

    小侍衛苦著臉,頭都大了。

    “小郡主,讓我來……我來。”

    “我來……我來。”寶音玩性正起,如何能停?

    夏初七看那侍衛急得快哭了,心生歉疚,正准備把寶音强行抱走,不讓她在這搗亂,一個拾柴的侍衛又奔了過來。

    他從背上卸下柴火,丟在地上,便興奮地揚聲道,“狗剩儿,張鐵蛋……你几個拿上弓箭,跟我去那林子里,我看見有野兔,咱去搞几只來,給大家伙儿加菜,烤兔肉吃……”

    奔波在外面,烤野兔多大的誘惑力?

    聽了他的話,營地上休整的兵卒霎時熱鬧起來。

    拿弓搭箭,好几個人躍躍欲試。

    小寶音原本想要燒火,一聽有野兔,還能受得住?

    “阿娘,我也要去……捉兔兔。”

    夏初七頭上三條黑線划過,想要拒絕,卻見那燒火的小伙頭兵目光里流露出一抹請求的情緒來……有人能把小魔女帶走,便是對他的救贖。

    夏初七好笑地呵了一聲。

    “走吧,去看看。”

    看見她娘倆要去,原本脫了濕透的上衣,光著膀子要入林的几名侍衛,嘿嘿笑著,又趕緊把衣裳穿好,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自在來。夏初七很想讓他們放松一點,不必介意,可想想小寶音還小,又沒有出口阻止。

    一行約摸十來人,往不遠處的山林走去。

    天悶熱,男人尤其容易出汗。几個男人又熱又緊張,不時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很快便花了臉。小寶音是一個高冷娃娃,冷眼瞥著那些侍衛大哥,無辜地偏了偏頭。

    “兔兔在哪里?”

    “天黑了,兔兔要回去找兔爹和兔娘了。寶音,咱們回去吧?要是抓到兔兔,她可就要和爹娘分離了,你忍心麼?”夏初七環抱著女儿,看著雜草叢生的樹林子,頓住步子不再往里走,准備把寶音哄回去。

    “阿娘……不嘛。”

    寶音奶聲奶氣地請求著,就是不肯合作。

    這時,不遠處的樹叢中,突地閃現出一個白色的影子,像一團白白的毛球似的,身形一晃而去,便沒了蹤跡,卻偏生禍害了小魔女的眼睛。

    她一把勒住夏初七的脖子,牽引著她往那處看,小手指著。

    “阿娘,快看快看,是狗狗,是狗狗在跑……”

    小丫頭眼神儿倒好?夏初七看見了那白生生的小東西,卻沒有看清寶音在喊什麼,她眯了眯眼,問,“寶音在說什麼?”

    “阿娘,我要,我要狗狗,是狗狗。”

    “狗?”夏初七很懷疑山木里怎會有狗,搖了搖頭,“寶音,狗狗已經跑了,咱們回營地去,你阿爹該著急了。”

    她發誓,自己真的阻止了。

    可小郡主不僅是晉王的寶,還是“十天干”全体侍衛的寶。

    聽見寶音憋屈的撒嬌,侍衛們換了方向,大喊。

    “追!”

    “追追追!”

    “拿弓來!射它——”

    “不!不行。”聽見侍衛要射那東西,寶音著急了,抓住夏初七的脖子,死命的吊著,小腦袋猛搖,“不要殺狗狗,不要狗狗死!”

    “……寶音!”

    夏初七低低呵斥一聲,凝目看她。

    “不許任性。”

    在這樣的叢林里頭,開弓獵殺尚且不易,何況是抓活的動物,這不是强人所難麼?可寶音小郡主的“寶貝效應”再一次得到驗證,夏初七的拒絕根本就沒有作用,侍衛們心肝情願地受寶音奴役,不待夏初七的話說完,他們已經收起屠殺之心,追了上去。

    “要活口。”

    “……噗,活口?”一個侍衛噴笑。

    “抓活的。”喊活口的侍衛趕緊改口。

    夏初七看著他們忙碌,不願驕縱女儿,卻又無法阻止他們寵著她。眼看大家都圍攏上去,她思考著當趙十九知曉他苦心訓練出來的“十天干”竟然聽命于他的女儿時,會有什麼感覺,無奈的一嘆,抱著寶音便快步跟了上去。

    “阿娘,快快快……”

    “阿娘,你快些走。”

    寶音“抱著說話不腰疼”,看侍衛們越走越遠,有些嫌棄夏初七的速度,不停的搖著她,小嘴巴都嘟了起來。

    “阿娘沒用……跑不快。”

    夏初七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差點儿吐出來。

    “老娘這是抱著個人,怎麼快?”

    “哦。”寶音似懂非懂,伸長脖子看著侍衛們矯健的背影,“老娘……是什麼?”

    “……”

    “是阿娘很老的意思嗎?”

    “……”

    夏初七氣喘吁吁地跟著侍衛奔跑,一句話也沒有看見,自然沒有被女儿打擊到。寶音見她不言不語,扁了扁嘴巴,總算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冷不丁歪下脖子,把頭伸到夏初七的面前。

    “阿娘?”

    夏初七盯著冷不丁冒出來的小腦袋,嚇了一跳。

    “做什麼?”

    “你聽不見寶音嗎?”

    夏初七眉頭一挑,“你說了什麼?”

    “我說,老娘是阿娘很老嗎?”

    “……”咽回一口唾沫,夏初七翻個白眼儿。

    “老娘是阿娘很美麗的意思!”

    “哦。”

    騙完了小孩子,夏初七全力奔跑著,將她久不活動的老胳膊老腿儿的功能發揮到了極限,總算追了上去。

    “圍住它……”

    “快快!圍住,不要它跑了。”

    侍衛們吆喝著捉狗,玩得很是興起。

    可那條狗與尋常的狗似乎不太一樣,它速度奇快,動作靈敏,飛一快地在侍衛們中間左突右奔,繞來繞去……可“十天干”絕非浪得虛名,雖說他們不能殺它,但還是把那家伙摁住了。

    當夏初七氣喘吁吁的抱著寶音從那半人高的草叢里踩過去的時候,便見一只渾身白毛的小狗被侍衛們團團圍住。那狗崽子年齡尚幼,睜著一雙無辜的眼,滴溜溜看著一群人,樣子似是有些害怕。

    “哇!”

    寶音掙扎著,就要下去。

    “阿娘……我要狗狗。”

    夏初七走近一些,把寶音放在地上。小丫頭不等站穩,便跌跌撞撞過去摸那狗身上的白毛。那狗儿看到小寶音,露出一抹好奇的神色來。大抵是絕境中遇到“友好”,它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寶音的小手,水汪汪的眸子看上去極是可愛。

    “咯咯”一笑,寶音手心癢癢。

    “阿娘……”她嫩著嗓子喚夏初七,“狗狗喜歡我。”

    “呃”一聲,夏初七無法與她解釋動物本能,只看著她與狗玩耍的興奮勁儿,微微一笑。突地,她眉梢一沉,覺得有些不對。那狗……雖然長得像白色的博美犬似的,卻與狗有些不一樣。

    “王妃,這不是狗!”

    有侍衛一喊,夏初七心里便是一沉。

    看著那“狗”,怔了怔,她問,“是什麼?”

    “好像是狐狸,白色的狐狸……”

    這一帶並不是白狐的生長之地,怎會出現白狐?

    夏初七皺著眉頭,一時想不明白。

    不過,狐狸素來以陰險奸詐聞名于世,而且有著食肉動物的天性,也有野性,一旦感之危險,它也是會咬人的。雖然這只狐狸還小,看著也挺乖巧,但她如何能放心?

    她一把將寶音抱了起來,不讓她與狐狸再接觸。

    可寶音才不管它是狐狸還是狗,吵著嚷著要把它帶回去……

    母女倆正在僵持,她面前不遠處突地寒光一閃。

    一只羽箭飛射過來,被侍衛眼明手快的一擋,失了准頭,射在了面前的樹杆上。

    “何人偷襲?”

    侍衛嚇得一身冷汗,大喊一聲。

    “狗剩儿,你兩個去追。”

    有兩三個侍衛追了出去。

    可山林里靜寂一片,半點聲音都無。

    “娘也!”侍衛們警惕的拔了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若是敵人誠心要偷襲殺人,他們如何保得住王妃與小郡主?

    可想而知,來人武藝極為高强。

    夏初七並沒有聽見羽箭撞擊的金鐵聲,只是順著侍衛們的目光看過去,然后抱著寶音走近,取下羽箭上插著的一張紙條——

    “小心夜襲”。

    ~

    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受到警示,只有說明一個道理——有人跟蹤他們。

    不管示警之人是何人,提高警惕總是好的。

    回到營地,夏初七把紙條交給了趙樽,可趙樽看一眼便放到火上燒成了灰燼,一句話也沒有多說。不過,他卻聽從了夏初七的建議,把原本依山而靠的“駐地”換到了坡下的平地上。

    平地四周沒有山勢可做依托,旁人靠近時,也就很難隱藏,想要不被值守的侍衛發現,就更難。如此一來,若有夜襲,他們便有了准備的時間。

    這晚上的食物,有了几只野味做陪襯,屬實豐富了不少。

    繁星做燈,夜蟲為鄰,几堆篝火,几十人席地而坐,原本應是浪漫的燭光晚餐,但因了夜襲之事,吃著東西,心思卻稍顯沉重——只寶音除外。

    有了小白狐,她快活得很。

    此時,小白狐像一只家狗似的,乖乖地偎在小丫頭的身邊,看上去格外乖巧……狐狸是一種警惕性很高的動物,由于膽小,也不容易與人親近,但大概離開了媽媽,這只小狐狸很喜歡親近寶音,卻又排斥寶音之外的任何人。只要旁人靠近它,小身子便瑟瑟發抖,發出一種“嘶嘶”的哀鳴。

    “阿娘……”寶音撫著小狐狸的頭,“我要它做我妹妹。”

    “……”夏初七受不了狐狸了,瞥著她,“不許瞎說。”

    “阿爹說了的,讓阿娘生一個長得像他的妹妹。”

    “……”

    “阿娘你看,狐儿長得多像阿爹?”

    “……”看著女儿正經的臉孔,夏初七恨不得鑽入地縫。

    “噗”一聲,無數人在低低地憋笑。

    那是一種想笑,又不敢笑出來的狀態,搞得氣氛登時輕松了不少。夏初七一口老血噎在喉嚨,側過眸子去偷看趙樽,卻見他黑沉沉的臉上,冷肅,刻板,對于自家長得與狐狸很像的問題,似是毫不在意。

    丫的果然比她段位高!

    她哼哼一聲,又側開了臉去。

    營地的四周布置了好几個暗哨,斥侯也在遠處打探,隔一會儿便會回來向趙樽報告一次所見所聞。但時間一點點流走,夜深了,哪里有夜襲?

    夏初七打了個哈欠。

    “看來那人是虛張聲勢,故意唬人的。”

    “小心駛得万年船。”趙樽冷冷說罷,又偏頭看向陳景,“去,讓人在營地周圍的夜草上,都系上死結,暗哨也不許懈怠。”

    “是。”陳景領命下去了。

    夏初七看著趙樽嚴肅的臉,心里一凜。

    “趙十九,你是不是曉得是誰在示警?”

    “嗯”一聲,趙樽目光沉沉,望向夜晚的天空。

    夏初七追問,“是誰?”

    趙樽沒有回答這一個問題,卻是回答了另一個問題。

    “不僅如此,我還知道,是誰送的白狐。”

    送的白狐,四個字簡單,也明了。

    夏初七突地悟了——示警的人,是東方青玄。

    他與趙樽之間,雖然敵對,但趙樽卻知曉東方青玄不會隨便說謊,他說有夜襲,就必定會有夜襲,所以格外謹慎。而那一只憨態可掬的白狐,根本就不是無意之中在山林里獵到的,而是東方青玄原本就要送給寶音的禮物。只不過,他似乎為了顧及一些東西,方才用了這樣的方式。

    夏初七吁了一口氣,舔了舔干澀的下唇,微眯著眸子想對他說一點什麼,可不待她的話出口,趙樽卻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我去巡視一下。”

    夏初七看著他的背影,抿緊了嘴巴。

    ~

    趙樽相信東方青玄的話。

    可東方青玄卻似乎估算失誤了。

    一夜的緊張戒備,卻沒有等到夜襲。

    不知是因為東方青玄的示警被發現,還是營地的戒備讓敵人打消了念頭,天亮時,夏初七從馬車里醒過來,周圍仍然安靜一片。小白狐蜷縮著小小的身子,睡在小小的寶音腳邊上。粉嫩嫩的小人儿,白生生小狐狸,在晨曦的光線下,竟生出一絲難言的美好來。

    夏初七從一人一狐身上收回視線,看向天際泛著的魚肚白,慢悠悠松了一口長氣。沒有夜襲總歸是好事,女儿在身邊,她不願真的有什麼的血腥讓她看見。

    漫長的一夜緊張,總歸過去了。

    她睡眼惺忪地抱過寶音來,繼續打盹儿。

    ~

    趙樽回到北平府那一日,車隊還未入城,整個北平府都沸騰了。

    不論外間的輿論如何,北平府的老百姓們卻是愛戴著趙樽。他們自發地夾道兩側,從城門口一直擁堵到晉王府。但凡晉王的車隊所到之處,歡聲笑語,請安道吉,有人高呼著“大將軍王”,有人低喊著“晉王殿下安好”,就像在迎接凱旋而歸的英雄,聲聲都是崇敬之意。

    北平府的官員也來了,面上稍稍有一些尷尬。

    在久負盛名的趙樽面前,無人敢造次。

    可受到這般擁戴,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趙樽,唇角卻噙著冷笑。

    這般大張旗鼓,豈非人人都知晉王私離了北平府?

    這般愛戴朝賀,豈非讓他受到了皇帝似的待遇?

    趙綿澤在陰山皇陵那件事上尋不到他的借口,大抵也會尋了“擅離藩地、不臣之心”這事來興師問罪。而這些熱情又善良的無辜百姓,正被人當成刀子,捅向他的心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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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6:29 |只看該作者
第297章 烽煙起,暗潮生

    趙樽一行從体仁門入晉王府,卻見王府大門洞開。

    連北平的老百姓都傾城相迎了,為何本該出門迎接的晉王府屬官卻一個都不見,更別提北平府地方行政大員。

    可該在的人不在,不該在的卻來了。只見王府大門兩側排列著兩行護軍,個個披甲佩刀,凜然偉岸,汗水濕透了額際,卻站在烈日下不聲不響。

    恢宏大氣的府邸門口,無人說話。

    熱鬧的晉王府,像是人去樓空。

    趙樽騎在馬上,冷冷一掃,“怎麼回事?”

    沉默的護軍沒有回答他,可洞開的大門里,卻傳來一道沉沉的低笑。那人一襲烏黑盔甲,面容清秀,身姿風流,一派芝蘭玉樹的公子哥派頭,隨意、從容,可目光里分明帶著一股子不太正經的殺氣。

    對!不太正經的……也是殺氣。

    這几乎成了元小公爺的獨有標簽。

    他邁著輕松的步子,從兩列護軍中間走出,似笑非笑地朝趙樽拱手,“末將恭迎晉王回府。”

    “少鴻,搞什麼鬼?”趙樽壓沉聲音,目光驟冷。

    聽了趙樽的詢問,元祐挺直胸膛,含著笑意掃視了一圈,方才走到他的馬前,微微欠身,一邊梳理著馬鬃毛,一邊壓著嗓子道,“你都看見了,你晉王府里的屬官被人帶走了。”

    “何時的事?”趙樽眉頭一沉。

    “一刻鐘前。”元祐抬手摸摸鼻子,大抵想到摸過馬鬃,又嫌棄地甩了甩手,“那會儿你大抵還在永定門,接受北平府的万民恭迎……”

    明知他回來,再來帶人?

    說到晉王府屬官,趙樽不可避免想到兩年前乾清宮門口的血案。目光一沉,他打斷元祐的話,冷著聲追問。

    “何人所為?”

    “你不是猜到了?”元祐微一勾唇,看著他冰窟窿似的眸子,忽而又是一笑,補充:“北平布政使王卓之,說是奉命行事,要找晉王府屬官了解情況。”

    了解情況?

    夏初七默默立在邊上,辨別著元祐的話,腦子里突地便迸出一個詞儿來——雙規。

    在這個時候,北平布政使帶走了晉王府屬官,除了替此調查趙樽,或者說找一個理由為趙樽定罪,還能有什麼旁的企圖?

    不過,趙樽到北平府就藩近兩年,這些王府屬官跟隨他的時間也就兩年。其中,從長史到門正都有誰的人,趙樽並不十分清楚,又怎會讓那些人抓住他把柄?所以,王卓之帶走屬官的目的,分明就是“莫須有”定罪,把架在趙樽脖子上的刀壓得更狠一些。

    明目張膽的這麼做,證明撤藩之事,已迫在眉睫。

    一場惡戰,也即將開啟。

    可元祐從山海關趕過來,已是為趙樽著急不已,他本人卻不急。瞥一眼夏初七瓷玉般的俏臉儿上擔憂的神色,他翻身下馬,拍了拍元祐的肩膀。

    “里頭說。”

    一張案几,一壺清茶,兩人對坐。從支摘窗外拂入的微風,輕盈盈地撩動一下窗戶上的簾子,轉瞬間,又消失了蹤跡。

    靜默許久——

    元祐桃花眼微微一眯,看著冷肅淡定的趙樽,越發有些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天祿,此時猶豫不得了。”

    趙樽抬頭,淡淡剜他,輕輕喝茶,“此事你怎麼看?”

    “北狄、兀良汗、趙綿澤,三方圍攻,兵力至少達到六十万,北平府能夠保住几時?更何況,趙綿澤釜底抽薪,早就換掉北平府行省官吏和軍隊衛所的將領,如今更是連王府屬臣都帶走……你的左膀右臂都被人卸了,再不打主意,這仗怎麼打?”

    “誰說我要打?”趙樽淡淡一哼,“我不打。”

    “不打?”他的反應,不僅完全出乎元祐的意料之外,也讓他大失所望。

    要知道這兩年以來,元祐其實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可以借由趙樽之力打回京師去……至于打回了京師,他要做什麼,腦子里只有一抹模糊的俏麗人影。他想念著,想念著,一想便是兩年,撓心撓肺地想,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可如今,趙樽說……他不打?

    “天祿,你沒說笑罷?難不成你想坐以待斃?”

    哼一聲,趙樽只喝茶,不回答。

    元祐低呵了一聲,突地沉了聲音,“三條。”

    一個長隨模樣的小廝低頭走了進來,拱手恭順應道,“小公爺。”

    元祐桃花眼一眯,努嘴看了趙樽一眼。

    “把東西拿給晉王看。”

    “是。”三條低眉順目的應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綢緞錦盒呈了上去。錦盒的蓋子一翻開,里面便出現了一道黃澄澄的聖旨。

    看趙樽一動不動,顯然沒有要拿起聖旨的意思,三條緊張地看了元祐一眼,得了他的指令,又咽一口唾沫,把聖旨展開,擺開在趙樽面前,硬著頭皮道,“請殿下過目。”

    趙樽漫不經心地瞄一眼聖旨。

    “讓你去治水,不是很好?”

    什麼?元祐“噌”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怒目而視。

    “天祿,你腦子燒壞了吧?”

    趙樽緊緊抿唇,不理會他。

    咬牙瞪他一眼,元祐急眼了,“看來真是壞了。不行,我得去找表妹來為你治治!”

    莫怪元祐生氣,屬實是那道聖旨太重要了。

    在聖旨上,趙綿澤說得極為坦然。他說元祐戍守山海關兩載,邊關冷月,孤清寂寞,打算讓他回京述職,便許以婚配,成家立業。但時值夏季,江淮一帶水患嚴重,讓他從山海關徑直前往江淮治水,而爾再返京。

    大戰即起,烽火將燃,趙綿澤卻要把元祐調去治水,其居心如何,根本就不必細究——很顯然,他是要孤立趙樽,不僅砍掉他的左膀右臂,連腳指頭都要給他切干淨。

    大將軍王本事再大,再能打戰,一個人如何戰天下?

    趙綿澤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可元祐憋了近兩年的氣,豈是輕易服從之人?他在山海關罵了一通人,把聖旨摔得“啪啪”作響。緊接著,把關防事務交代給營中參將,便帶著一隊人馬到了北平,適逢北平布政使王卓之“請”走晉王府屬臣。

    見此情形,元祐越發不能忍,胸中熱血躥到腦門儿,只需趙樽登高一呼,他便要劍指京師,一路南下……如今看趙樽興致缺缺的樣子,可想而知,他的氣有多大?

    看他氣咻咻要去找楚七,趙樽揉一下太陽穴。

    “去罷!去了回頭莫怪我不認你。”

    還興這樣威脅的?低“呵”一聲,元祐腳步頓住。

    回頭看著趙樽孤冷的面孔,他摁在腰刀上的手一緊,咬牙切齒的冷笑起來,“喲喂,你也曉得怕啊?想不到咱們威風凜凜的晉王殿下,竟然怕一個婦道人家。真是讓人又嘆又憐……看來,我的想法還真是錯的,干嘛要叫你領兵打戰啊?你就一娘們儿,我該讓我表妹披甲上陣,重振大將軍王的威風才對嘛……”

    這廝像吃了火藥,“劈里啪啦”便是一串嘲諷。

    趙樽神色冷冽,卻一言不發,似無不介意。

    待元祐好不容易說完,他側目吩咐鄭二寶。

    “給小公爺續水。”

    鄭二寶依言照做,看他兩人的僵持,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元祐靜了片刻,哼一聲大步回去,氣鼓鼓地坐下來喝完了茶盞里的水,看著趙樽冷冰冰的眼睛,一嘆,氣又消了不少。

    “說吧!”

    “說甚?”趙樽眉一挑。

    “你叫我……說甚?”

    恍然大悟般點點頭,趙樽道,“你還要喝?”

    “……”

    元祐瞪他一眼,喉嚨快要鯁死人了。

    敢情他慷慨激昂地陳述了那麼長一串,他壓根儿就沒往心里去?受不了他對這麼嚴肅的事反應這麼冷淡,元祐沉著臉把茶盞往下一拍,恨聲不已。

    “天祿,趙綿澤步步緊逼,北狄和兀良汗也虎視眈眈,南有虎,北有狼……你是真的忍得下去?行,就算你能忍,他們哪一個又是省油的燈,能由著你龜縮在北平?你可曉得再不作為的結果是什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

    “冷靜。”趙樽再使眼色讓鄭二寶為他續水。

    “天祿!”元祐惱了。

    “喝水!”趙樽語氣淡然。

    “……”

    如今三番兩次,元祐規勸的話雖然說了一堆,但肚子也被他灌滿了茶水,恨得牙根咬咬,“你到底要做什麼?”

    趙樽神情自若地瞟他一眼,“繼續說。”

    “……還說什麼?”元祐肺都快氣炸了,再次起身,“我先去方便一下,回頭再與你扯。”

    “等等!”趙樽止住他,“不許方便。”

    “啥?”元祐以為自家耳朵聽岔了,“天祿,你啥意思?”

    “字面意思。”趙樽說罷,一本正經地朝屋外喊了一聲,“甲一,讓人攔住小公爺,不許他去方便。”

    不讓他方便,這不是整人麼?趙樽不是這麼不靠譜儿的人,元祐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直視是他與夏初七相處太久,腦子也變得不正常,恨得牙根儿都有些癢癢、

    “行行行,不打便不打,故意整我算怎麼回事吧?”

    趙樽不答反問,“少鴻,什麼感受?”

    恨恨瞪著他,元祐從牙縫儿里擠出一句話來。

    “憋得受不住,想殺了你。”

    “想殺人?那就對了。”趙樽手輕輕托茶盞,淺淺啜一口,懶洋洋地一嘆,牛頭不對馬嘴地繼續道:“兩軍對壘,敵多我少,敵强我弱,內無蓄糧,外無援兵,以少于敵人數倍的兵力去與整個天下抗衡……少衡,你真當我是神仙麼?”

    看他說得嚴肅,也扯上了正題,元祐來勁了。

    “那你准備如何?”

    趙樽眉頭一沉,“投降。”

    投降?“啊”一聲,元祐尿都被驚嚇回去了。

    “天祿,你可知曉你在說什麼?”

    輕唔一聲,趙樽表情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他淡淡地看著元祐,語氣沉沉地道:“明知不敵,不可為之;示敵以弱,只求自保。”

    元祐倒抽一口涼氣,瞥著他熟悉的臉,真有些糊涂了。

    思量片刻,他眸子突地一沉,“是因為貢妃?”

    趙樽眉頭一蹙,“不全是。”

    “那去你娘的!”元祐像是被他的態度徹底激怒了,再上憋尿憋得受不住,猛地一下拍案而起,驚得茶水四濺,怒不可遏地逼問:“看來晉王這兩年溫香軟玉抱多了,雄風已然殆盡。好,小爺只問你一句……尚能戰否?!”

    絲毫不介意他的怒火,趙樽風淡風輕的一哂。

    “快去方便!”

    “不便了!”元祐恨聲。

    趙樽勾了勾唇,眸色沉沉。

    “你若憋出病來,還如何去江淮治水?”

    ~

    晉王府的屬官被帶走了,一直沒有放回來,趙樽似乎也無所謂,一直沒有前往北平布政司詢問此事。

    很快,便有傳言出來。

    據說晉王府的屬官里有人經不住嚴刑拷問,已然畫押招供,供出兩年來晉王謀逆的罪名若干,其供詞已快馬加鞭上陳朝廷。

    人人都道皇帝這般逼迫,晉王不反也得反。

    可誰也沒有想到,建章二年四月底,趙樽向皇帝上疏奏章,稱“頭風益重,身染沉痾,不欲再操勞藩地政務,想歸隱田園,躬行鄉里。”

    大抵的意思是這個藩王他已經不想做了,只想回去操勞農耕,半點都沒有染指軍務的意思,更不要說什麼“謀逆之心”。當然,奏疏更深層的意思,也是向趙綿澤表達臣服之心。

    趙樽的示弱之態,令天下人嘩然。

    如此一來,昔日那些巴結他的人,通通銷聲匿跡了。

    百姓私底下也議論紛紛,覺得這般軟弱的晉王在裁撤之時,肯定保不住北平府。而屯兵在河間府的京畿三十万大軍,隨時可能扑向北平,戰爭一觸即發,一些膽小的市井百姓,甚至舉家搬遷。

    整個北平府都陷入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唯有晉王府里依舊平靜無波。

    這些日子,夏初七領著寶音這個小吃貨……還有白狐那個小小吃貨,一門心思在鑽研吃的,另外,便是為夏廷贛配藥,想要解去他的身体頑毒。

    有爹有女的日子,她很充實。

    與趙樽之間,雖說有一些小小膈應,但在老人和孩子面前,兩人几乎不約而同的保持著一種“相敬如賓”的平靜狀態。盡管她心里多少有些不適,也知道在目前的緊要關頭,若再顧及儿女情長便真的小家子氣了。故而,除了盡心盡力地照顧趙樽,她不問任何。

    只是,趙樽回府的時間卻極少。

    每有閑暇之時,他便去了漷陰鎮。

    外間只道晉王殿下果然一心扑在農耕上,再無爭霸天下之心。但夏初七卻很清楚,他只是在靜待時機——

    這些日子,漷陰鎮的兵工作坊增添了大量人手。元祐與她近兩年來研制的各類火器也終于擺脫了實驗的環節,開始投入大量生產。

    為了配合趙樽,她每每與他同往。

    在她去兵工作坊時,寶音便在晴嵐的帶領下與村里的小魚儿几個孩子一道玩耍。如此一來,晴嵐成了一個孩子王,寶音成了村子里的小霸王,而一直被人當成一條狗的狐儿,與寶音的關系也越來越親密,一人一狐簡直到了寸步不離的程度。

    火器的生產,需要時間……還有金錢。

    夏初七覺得自家爺便沒有金山銀山,可兵工作坊投入這麼大,卻沒有見他喊窮,不由錯愕不已。

    難不成這廝一直背著他藏了私房錢?

    几日下來,她心里的古怪感越來越甚,可瞧著趙樽成日里“種田插殃”極為忙碌的樣子,又把想出口話的給生生憋了回去。

    趙十九若要告訴她,早就說了。

    他既然不說,在這樣的關頭,她少為他添一些麻煩就好。

    除了一頭扎在兵工作坊里凡事親力親為,她把剩下的時間,全都交給了廚房。今儿清蒸蜜棗糕,明儿蛋黃蔬菜面,大人小孩儿皆宜,把寶音養得個白白嫩嫩,儼然一個全職母親的勤勞形象……讓她自個儿都有些佩服自個儿。

    只可惜,趙樽太忙了。

    陰云密布的北平府,人人的目光都看著他。

    身上系著無數人的性命,他也顧及不上那麼多。

    男人的累,女人有時不明白。

    女人的苦,男人有時也不理解。

    好在,他們相愛。相愛,便可包容。

    ~

    暴風雨之前,天空一片寧靜。

    可表面上的平靜,卻不能掩飾風起云涌的到來。

    烽煙起,暗潮生。

    建章二年五月初五,端陽。

    就在老百姓懸掛菖蒲艾草,吃著粽子咸蛋,祭奠屈原之際,北狄太子哈薩爾領兵十五万,從哈拉和林一路南下,劍指北平府以北的居庸關。

    兀良汗隨之而動,由新任大汗阿木古郎親自掛帥,于五月初十領兵到達居庸關外,與哈薩爾遙遙相對,對居庸關形成包圍之勢。

    看上去兩者目的一樣,但卻有不同。

    北狄與南晏結有盟約,哈薩爾屯兵于此,勒令將士不得胡亂滋事。但兀良汗十二聯盟自建立大汗國開始,便是“以戰養戰”。他們物資匱乏,需要從戰爭中獲取物力和財力,方能繼續作戰。所以,居庸關一線的騷擾,一直未絕。

    在北狄與兀良汗蠢蠢欲動之際,山海關守將元祐被建章帝趙綿澤派往江淮治水。但臨行之前,元將軍突染惡疾,臥床不起。據說此病來勢洶洶,人一旦輕易移動,便會有生命危險。元小公爺痛哭流涕,寫上陳情書一份,八百里加急回京,請皇帝派御醫一名,前往山海關,或可挽救于他,再多活几日。

    ……

    北邊的情況于五月底到抵京師。

    這一日,京師万里碧空無云,甚晴。

    在皇城里御花園的北面,有一座用假山石堆砌而成的小山。在高高的假山上有一塊約摸數丈的空曠平地,平地的中間,建有一座“望北亭”。這一年多來,趙綿澤除了在奉天殿和正心殿署理政務,待得最多的不是他的寢宮,也不是姹紫嫣紅的后宮,而是這座亭子。

    望北亭,顧名思義,是因為它面向正北方。

    而且由于地勢的原因,它也是整個皇城里最高的建筑物,站在望北亭上,可以俯瞰巍峨庄嚴的大殿,層層疊疊的紅牆碧瓦,白玉欄杆,深宮禁苑……

    一陣微風只過,送來爽意。

    望北亭中的欄杆前,年輕的帝王負手而立,一襲緙絲織造明亮袍子在風中袂袂翻飛,栩栩如生的金龍眥目而視,與他目光一道,冷睨著北方,帶著一抹描不出的凄清之意。

    “四哈!”

    聽見皇帝的吩咐,邊上打扇的小太監躬著身子上前。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趙綿澤沒有轉頭,只冷冷道:“宣蘭子安來見朕。”

    兵部尚書蘭子安,在一個沒有中書行省的朝廷中,已是大權在握的人物,不僅在朝中黨羽眾多,更緊要的是,他是趙綿澤一手培養起來的心腹之人。

    在這緊要關頭被皇帝召見,蘭子安自是知道緣由。

    入得望北亭,蘭子安對著趙綿澤的背影,先行施禮。

    “微臣參見陛下。”

    “愛卿免禮——”趙綿澤眉頭一蹙,轉過頭來時,眸子里的紅血絲極為清楚,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眠,“蘭愛卿,朕准備派你做監軍,前往北平府,務必督促好鄔成坤。他雖能打戰,兵力又比趙樽多出數倍,仍是不可大意。尤其鄔成坤性躁又護短,容易得意忘形,你且記得時時警醒于他。大局上面,還得你拿主意。”

    監軍在戰爭中的作用,相當于皇帝的耳目。

    可對于主帥來說,他便是懸在腦袋上的一把刀。

    蘭子安清楚趙綿澤的意思。

    可考慮一下,他卻問道:“殿下,晉王上奏疏稱無意帶領軍政之權,並是在向陛下示弱。此時,陛下若是再行出兵,恐怕會落人話柄。”

    不管是蘭子安還是趙綿澤,他們無人相信趙樽會真的臣服,甚至放棄北平府藩王的身份。心里也都清楚,趙樽那樣的做法,是為了以退為進的掌握主動權,從而制衡趙綿澤,也拖延時間。

    “他不動,我便不能動?”

    趙綿澤冷哼一聲,目光再一次調向北邊。

    “朕已經等得夠久了。不能再等!”

    最后一句話,他加重了語氣。

    而他也屬實等得太久,久得他都快要記不清那婦人的容顏了。久得他心里發虛,怕她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哪怕一絲絲恨都沒有了。

    蘭子安垂手立于一側,眉心微皺

    “陛下,依為臣之見,此事還得三思而后行……”

    “朕意已決,愛卿無須多言。”不待蘭子安說完,趙綿澤便抬手阻止了他,續而看向張四哈。

    “文房四寶!朕要擬旨!”

    ~

    建章二年五月底,京師飛出的聖旨,從軍驛快速奔向河間府。聖旨一共兩道,第一道旨意的意思,大抵是希望晉王能主動撤藩,並且由北平布政使王卓之帶入京師就“謀逆之事”進行審訊。

    想當然,晉王必然不允。

    于是,這才有了同時到達的第二道聖旨。

    趙綿澤在聖旨中,對天下百姓宣稱“晉王趙樽身在藩地,卻不思皇恩,違背祖訓,擅離職守,有不臣之心,有謀逆之實等數宗罪……並嚴令遼東征討軍大將軍鄔成坤在河間府集中優勢兵力,分進三路北上,合擊北平,務必將晉軍一舉圍殲。若遇抵抗,格殺勿論。”

    建章二年六月初。

    遼東征討軍兵分完畢,由三路從河間府出發,舉兵誅討晉王趙樽。沿途北上,京軍几乎未遇抵抗,所到之處,橫戈直掃,晉軍或慌亂退讓,或緊閉不出,或緊急逃離,毫無抗擊之力。

    京軍原就驕橫,一次又一次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讓他們產生了“冷面閻王只是紙老虎”的錯覺。士氣大漲之余,戾氣也在狂增。每到一處城鎮村落,猶如蝗蟲掠過,燒、殺、搶、奪,奸……惡事不絕,似乎完全忘了這里是南晏土地,這些百姓與他們同為南晏人。

    內戰之禍,勝于外戰。

    內有京師胡亂砍殺,外有强敵伺機而動。

    兵燹之亂,勝于猛虎。

    老百姓叫苦連天,每有城池陷落,紛紛閉門不出。

    恐慌、害怕、死亡的陰影……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在北平府。

    建間二年六月底,京軍長驅直入,兵抵北平府霸縣。

    此一役,晉軍死守城門不出。京軍叫陣三天后,遂攻,卻久攻不破,圍霸縣城半月,由于糧草問題,再一次在霸縣四鄰搶奪,百姓怨聲載道。有青壯年者,紛紛前往投靠晉軍,天下百姓嘩然,聲討連天,亦有臣工趕緊上書朝廷,要求皇帝嚴懲治軍不嚴的鄔成坤。

    戰前換將,不是明君之舉。

    趙綿澤痛恨鄔成坤的不爭氣,卻拿他無法。

    經過洪泰朝的政策性消滅,如今趙綿澤手下可用之將並不多。梁國公徐文龍、誠國公元洪疇、定安侯陳大牛,大將軍李青……基本都與趙樽有染,他不放心。而鄔成坤縱有千般不是,卻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從洪泰朝打到建章朝,戰場經驗極為豐富……更緊要的是,他是趙綿澤的自己人。

    建章二年七月,北邊大捷的奏疏還在雪片一般飛往京師,趙綿澤不得不裝聾作啞,不僅沒有懲罰為非作歹的京軍。反倒就鄔成坤的“屢立奇功”,加食祿,許爵位,賞金銀,賜馬匹……

    縱兵作惡,與民為憂。自此,趙綿澤長久以來經營的“仁厚之君”形象便大打折扣……尤其是在晉王示弱的情況之下,他的咄咄逼人更顯不堪。同情趙樽捐物捐糧者比比皆是,尤其几個懼怕“唇亡齒寒”的藩王,紛紛舉兵要響應趙樽。

    建章二年八月,鄔成坤兵抵北平。

    這一座“物阜民豐,賊盜奄息”古老城池,遭受到了極大的考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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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6:51 |只看該作者
第298章 血的代價!

    夕陽落入地平線,秋季的風,入袖催涼。

    連續陰沉了几日之后,就在鄔成坤兵抵北平府當天,天空便反常地下起了滂沱大雨。仿佛為了映襯即將到來的一場鮮血與殺戮,雨幕與天際連成一線,不過申時,天色已昏暗得如同暗夜。

    “轟隆隆!”

    “轟隆隆——!”

    一個個巨大的雷聲滾過耳際,帶著低悶和壓抑的嘶孔,震懾著北平府。“劈啪”聲里,刺目的閃電也毫不示弱,把濃墨似的天空撕開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仿佛一只只猙獰的猛獸張開著它們的血盆大口,凶相畢露地盯著受到兵禍威脅的人們,要伺機攫取他們的性命。

    京軍到達北平府,一改先前的强勢,只是包圍城池,卻未强行進攻。貪功自大的鄔成坤似乎也謹慎了許多,在明知晉軍不過几万人,無法與數十万之眾的京軍扛衡的情況下,也沒有“恃强凌弱”,反倒遣了使者向晉王遞上了拜帖。

    在拜帖中,他除了細說對晉王的仰慕之情外,還表示不論是京軍還是晉軍,大家都是“一家人”,能不動武便不動武,和平解釋才是最好的方案。若不然,戰事一開,百姓受苦,生靈涂炭,北平這座千年名都也將毀于一旦,那實在是誰都不願意看見的結果。當然,他也有條件——趙樽大開城門,同意撤藩,與他一同前往京師受審,則戰事可免。

    信末,鄔成坤表示給趙樽兩天時間考慮。

    兩天后若是北平城門不開,京軍將强行攻城。

    凌然如箭的暴雨,下了一夜,始終未停。

    到了次日晌午,雨點儿終于變小,風也歇了氣儿。夏初七牽著寶音的小手,踏著地面的積水走向書房。從昨夜回府開始,趙樽便一直待在書房里,吃飯睡覺都沒有離開,期間除了與几個軍事主官商討對策,聽鄭二寶說,他只是一個人待著出神。

    “王妃,仔細些……”

    晴嵐撐著一把大雨傘,走在她的身邊儿,顧著她,還得顧著寶音。

    “我沒事,哪有那麼脆?”

    夏初七抱著寶音,几步衝出雨幕,跳過書房門口的檐溝,拿袖子為孩子撞了撞頭上的霧氣,偏頭看向書房門口像個雕塑般站立的陳景。

    “陳大哥,今儿是你在?”

    往常都是甲一守著的,她是有些奇怪。

    陳景點點頭,並未多言,只眸色暗沉,“王妃來找爺的?”

    夏初七唇角一揚,瞥了晴嵐一眼,晴嵐便了然地上前,站在陳景的面前。

    “爺在里頭。”

    “嗯。”陳景回避著她的眼光。

    晴嵐眼風掃著夏初七的臉色,不敢“重色輕主”,沉下了臉。

    “爺沒有說過不許王妃和小郡主進去吧?”

    陳景看著她,有些頭大。

    可“重色輕主”的事儿似乎都不想干。

    他含含糊糊地“喔”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

    “下著大雨,你們先回去吧,小心著了涼……”

    “陳大哥!”晴嵐低低喊了他一聲,突地抓住他的胳膊。

    “我有几句話與你說。”

    “什麼?”

    晴嵐抿了抿嘴,眼睛笑彎成了月儿。

    “你過來便曉得了。”

    陳景一愣,明知此時不能擅離職守,可女子溫潤如蘭的馨香飄入鼻端,竟是生生扼殺了他的抗拒……夏初七給了晴嵐一個贊賞的表情,睜著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淡然一笑。

    “回頭你倆成婚,我定會備上大禮。”

    她把寶音的手交給晴嵐,走到書房門口。

    “王妃……”陳景略微皺眉。

    就在他遲疑這一瞬,夏初七哼一聲,推門而入。

    紫檀木的巨大案几上,擺著一局殘棋,棋秤的邊上,放著鄔成坤呈上的拜帖。封緘處已經剪開,口子剪得極為平整,看得出來剪他的人情緒淡然。紫檀木案几后的大班椅上,趙樽一個人靜靜而坐,身上衣裳整潔,頭發半絲不亂,除了面孔略顯憔悴之外,神色隨意而從容。

    書房里光線很暗,點著一盞燭火,只趙樽一個人,顯得有些冷清。冷空氣和熏香的氣味儿纏繞在一起鑽入她的鼻端,迅速鑽入心髒,往全身蔓延……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書房這麼冷,你怎的不回屋?”

    趙樽看著她走近案几。

    “陳景放你進來的?”

    他問得淡定,聲音也很平靜。只一句,夏初七先前得知北平府被圍的消息時產生的壓抑感與緊張感,便消散了不少。可想到他目前的處境,她鼻子一酸,差一點憋不住心底的情緒,想要扑入他的懷里,抱著他痛哭一場。順便問問他累不累、煩不煩、苦不苦……

    但她終究沒有,浸濕的眼睛帶著笑,看向他平靜的面孔。

    “我不能進來?怎麼的?你書房里藏了美人儿?”

    “呵!”趙樽一揚眉,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可不是來了美人儿?”

    “嘖,殿下可真會說話。”夏初七原本想要與他抬扛,可看著他黑眸里與她相同的血絲,又說不出來了。頓一下,她微微一笑,徑直走到他的身后,雙手輕柔地放在他兩側的太陽穴上,一下一下,極賦節奏地為他揉捏。

    “你莫惱陳大哥,是我用了美人計,强行闖進來的。”

    趙樽似是很享受,慢騰騰閉上了眼睛。

    夏初七斜過腦袋,看他嘴唇沒動,又嚴肅了臉。

    “若是妾身惹了殿下不高興,甘受責罰……”

    她一般不自謙,更不用敬語,“妾身”這詞一出口,趙樽便睜開了眼。

    看著她,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阿七許久不曾為爺按摩過了。”

    遙憶兩人在清崗初識時,她簽了那張不平等的賣身契,然后便總是這般被趙樽壓迫著為奴為婢,為他按摩推拿。后來的北伐戰爭,她也一直隨他左右,每每在他疲乏之時,為他松松筋骨,調節情緒……而這一回,他實則面臨的壓力比之北伐,比之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艱難。可由于兩個人關系一直別扭著,她卻沒有這麼做。

    或者說,從陰山那一夜開始,兩個人竟然生疏了。

    再深的情感,也需要維系。愛情更不是永恒不變的一個死物。它是活的,是一株嫩嫩的幼苗,需要男女兩個共同栽培,細細呵護,免它被成長中的風雨所摧毀……一旦有一方放手不加管理,它便有可能枯萎、死亡。

    夏初七咬著唇自省一瞬,抿了抿唇。

    “是我小性了,婦人心性。趙十九,你宰相肚里能撐船,就不要與我這小婦人計較了。”

    換了往常,這姑娘是不會隨便道歉的。她雖然生成了婦人之身,卻有一顆爺們儿的心,必要之時,牙齒都可以生生咬斷,又何懼與他的冷戰?說到底,還是因為戰爭在際。

    趙樽微微一怔,抬高手,頓了片刻,方才輕輕握住她放在自家額上的手,順勢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腿上,神色溫和地看著她。

    “阿七過來,便是專程向爺告歉的?”

    當然不是。夏初七心里頭在吶喊,可是看著他深幽的眸,涼涼的臉,她卻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唇角微微一扯,她笑了笑,戲謔道,“你若是喜歡聽,那便是吧。趙十九,我對不住你,我不守婦德,我不敬夫婿,我……”

    趙樽目光專注,沒有從她臉上挪動一分。

    夏初七被他看得不自在,未等說完,就把話咽了回去。

    “這般看我做甚?我臉上長花了,還是又美了?”

    毫無節操的自戀著,她想逗樂趙樽。

    可他的目光比先前更為暗沉,“若是北平城破,阿七可會害怕?”

    撇了撇嘴巴,夏初七眉梢往上一揚,“怕什麼我怕?不過麼……”拖長了嗓音,她微微一笑,把手輕輕搭在趙樽的肩膀上,湊近臉去,逼視著他的眼,“只是我不忍看北平生靈涂炭的模樣。趙十九,北平是你的大本營,百姓敬你、重你,都指著你來護他們周全,若是你保不住北平,丟的也許不是命……丟的是民心,是信任。”

    她自認為說得大義凜然。

    可趙樽聽了,面上毫無變化。

    靜了一瞬,他又驢唇不對馬嘴的問:“我若是那般無用之人,阿七可會離開?”

    離開?夏初七下意識眯了眯眼。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也那樣面對著她,靜靜地看著她,目光里有審視、有憐惜……也有一抹復雜的無奈。大抵是這些日子他沒有休息好,眼角處竟然出現了一道淺淺的紋路,在書房陰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冷,憔悴,那樣子好像從來便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在扛。

    夏初七心里狠狠一酸。

    “趙十九……”

    她記得自己曾說過的,即便全天下人都要對付趙十九,全天下的人都要他的命,她也會站在他的身邊。如今……可不正應了那句話麼?趙綿澤舉全國之力來對付他,北狄、兀良汗也虎視眈眈,誰都恨不得扑上來咬他一口……如今的北平府儼然成了孤島,而趙樽便是孤島中昂然佇立的一個孤家寡人。

    她其實是了解他的,一直了解。

    這几年來,兩人一起生活,一起成長,一起經歷……那麼多的風風雨雨過來,他性格里的缺陷她一清二楚。他並非健談之人,有一些冷漠,有一些傲氣,有一些孤獨,甚至于有一些內向……他從來不喜對人說委屈,道心酸,即便他相信她與東方青玄之間並無男女曖昧,也有可能會因為她的不解釋而陷入糾結。

    也許……是她太任性了,男人也需要溫暖。

    心里一塞,她的淚腺仿若開閘。

    但只一瞬,又被她收了回去。

    微笑著,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字說得極為堅毅,“趙十九,你聽好了。我對你,珍而重之!不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你若不離,我便不棄。刀山火海、天涯海角,必與你生死相隨!”

    趙樽眼皮儿微微一跳,沉默著,仍是那般看她。

    四目對視著,好一會儿,他突地重重一嘆,把她緊緊擁入懷里。

    “路轉了個彎,還是那條路。”

    夏初七仰著頭,唇角牽開,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花儿。

    “嗯,我們一直是同路。過去、現在、將來!”

    趙樽看她一眼,眸子微微暗沉。

    “阿七……”啞著嗓子喚她一聲,他忽地一低頭,狠狠吻住她的唇。

    “喔……趙十九……”

    他的熱情似火,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吻,雨點似的落下,她應接不暇,嘴里嗚嗚有聲,呼吸都几乎停止,雙手不停捶著他的胸口,他低低一笑,輕輕咬著她的唇片儿。

    “乖,好久不曾親熱過,爺想你好久……”

    “喔喔……”

    趙十九瘋狂起來,那炙熱的情潮,可以讓夏初七主動推翻她先前對他的一切判斷……他不內向,不冷漠,不傲氣,甚至就像一團火,燃燒著他,也燃燒著她。

    除了承受,她別無他法。

    窩在他的懷里,她雙手纏上他的脖子,身子軟了下來,乖乖地由他抱著,吻著,也不知怎的,兩個人突地便調換了位置,她躺在了大椅上,而他雙手撐著椅子扶手,黑眸里像潛伏了兩只野狼,目光爍爍地看著她,寫滿了欲望。

    “阿七……爺的積分,夠多了,快溢出來了。”

    “……”夏初七一愣,也不知怎的就想歪了,臉上臊紅一片。

    書房里的燈火害羞的閃爍著,微光下的兩個人越纏越緊,他吻著她,從唇移到耳側,掌心膜拜一般隔著一層單薄的秋裳包裹著她動人的曲線,鼻端的呼吸加重,帶著雄性荷爾蒙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間,撩得她身子酸麻一片,聲音如同嗚咽。

    “趙十九,敵人打進來了!”

    “不管。”趙樽低笑一聲,撩向她的裙擺。

    “趙十九!”

    夏初七驚呼一聲,臊紅的臉蛋儿像貼著爐火,熱得發燙……她很想吐槽都兵臨城下了,晉王殿下還有心情搞這個……但久旱逢甘露,她與趙十九屬實許久不曾親熱,便也有些情難自禁,緊緊攀在他的懷里,抽不得身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叩門聲。

    “砰——砰——砰——!”

    這般有節奏的聲音,趙樽一聽便知是甲一。

    問了几句情況,他長吁一口氣,低頭看一眼渾然未覺的夏初七。

    她臉上淺淺的紅暈,半闔著眸子,一副狐媚小模樣儿,根本就沒有聽見他與甲一的對話。趙樽漆黑的目光微微一暗,喟嘆一聲,淺笑把她的裙子輕輕放下去,衣領拉好撫平,突然喊她,“阿七。”

    夏初七抬頭,霧蒙蒙的眼儿盯視著他,似是意猶未盡,又似是不解他為什麼停下。

    他笑,寵愛地拎她鼻子,“急了?”

    “誰急了?”夏初七紅著臉,瞪他。

    “不急就好,大敵當前,爺回頭再來愛你。”

    “……”她有那個意思咩?

    看她一臉羞澀與窘迫,趙樽似乎心情很好,拍拍她的頭,不待她辯解,整理好自個儿的衣物,牽著他的手,大步往門口而去。

    “阿七隨我去罷。”

    夏初七心里一喜,小跑著跟上他的步子出門。

    左右看了看,只見包括陳景在內的几個軍事主官都在。

    “殿下!”他們齊齊行禮,目光似乎有些閃躲。

    像到先前書房里的事儿,夏初七雙頰像著了火,也不敢與他們對視。

    趙樽的臉皮顯然比她厚得多,牽著她的手,他一直沒有松開。

    “王妃不是外人,直言便是。”

    也就是說,他不會再丟下她了,不論做什麼。

    夏初七心髒被塞得滿滿的,沒有說話,只是緊緊跟著他。

    甲一略一遲疑,沉聲稟報:“鄔成坤拜帖上說兩日期限,可就在一刻鐘前,他卻突然領兵扑向永定門,綁了百十個南逃的百姓……要求我們打開城門,接受朝廷的撤藩旨意……這會儿晉王府門口,圍滿了那些百姓的親眷。他們請求殿下,給他們的親人一條生路。”

    人都是自私的。

    不管他們多愛戴趙樽,親人受難,想保的還是自己人。

    趙樽嗯了一聲,冷冷瞥他一眼。

    “原本以為鄔成坤學聰明了,沒想到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看他不著急,夏初七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似笑非笑道,“這一招比先前彬彬有禮的拜帖看上去狠得多,可明顯更無腦,一點都不像同一個人的手法啊?我先就奇怪了,能寫出那樣拜帖的人,又怎會放縱下屬,滋事擾民?”

    甲一看著她,“據我得到的消息,先前的拜帖是蘭子安所為。”

    “蘭子安到北平了?”

    “是。”甲一道,“昨日才到達京軍大營。”

    夏初七“咦”一聲,“從京師到北平,他倒是花了不少時間。”

    身為兵部尚書,又被皇帝委以重任,為了討伐軍的監軍,蘭子安擁有絕對的權利,可他卻偏生拖了這麼久才到達北平,在他中途耽擱的時間里,鄔成坤一切縱容下屬的行為,他似乎都視而不見,也沒有阻止,到了這個時候,突然想要力挽狂瀾,但鄔成坤似乎卻不賣他帳……

    “蘭子安,倒是個人物。”

    夏初七看見趙樽說這話的時候,眉梢微微皺了一下。只一個小動作,她便知道,在他的心里,把蘭子安當成個對手了。但就她自己來說,對蘭子安的印象還停留在數年之前,鎏年村里皂角樹下那一瞥,那個酸腐的蘭秀才。

    嘴角輕輕一扯,她笑道:“如今怎辦?”

    趙樽冷笑一聲,看她:“可喜歡刺激一點的?”

    “刺激一點?”夏初七愣了愣,也笑,“如何刺激?”

    趙樽深幽如墨的眼微微一眯,在看著她時,眸底轉瞬而過的光芒,令人心生涼意,可他分明卻是笑著的,“走!”

    ~

    “京軍來了!敵人來了!”

    北平府的長街深巷里,老百姓在哭喊奔走。盡管昨儿晚上蘭子安還在城外喊話安撫,但在老百姓的嘴里,那些從京師來的人,已經不再是他們信任的朝廷兵馬,更不再是皇帝的兵馬,只是敵人了。

    “大家快躲起來。”

    “阿娘,我們逃吧!”

    “逃?兵荒馬亂的,我們孤儿寡母,能逃往何處?”

    “大嬸子,若不然我們與他們拼了!”

    “拼不得啊!拼不得。富貴,咱們都是老百姓,他們不會殺的。”

    “哼,你們還肯相信狗皇帝的話?”

    鄔成坤兵臨天下,城里嘈雜不堪,各種言論都有。

    從晉王府后門出來,趙樽避開那些請願的人,領著夏初七與陳景、甲一等人一道到達永定門時,暴雨剛停,四處都是震天的吶喊與恐懼的嗚咽。暴雨洗過的街道上,到處充斥著髒亂的泥濘,永定門兩扇鎏金銅釘的門上,淌著一道道雨水衝刷的痕跡。隔了一道城牆傳來的叫陣聲,尖銳得如同絕境中發出的最后嘶吼。

    “打開城門!”

    “晉王出來受降!”

    “受降不殺!”

    外面的京軍還在叫囂。

    里面的人看到趙樽過來,仿若看見了曙光,紛紛閉上嘴,目露期待。

    大地在震動,細雨在哭泣。

    可永定門里,人群卻靜靜的,死一般的寂靜。

    趙樽冷冷一掃,面無表情地看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准備迎敵!”

    他並沒有說太多的豪言壯語與勵志雞湯,可强敵兵臨城下,百姓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只需要這樣几個字,便是一種訊號,自然是能夠震奮人心的。人群沸騰了,熱血激蕩了,不過霎時之間,城垛上,城門里,成千上万的晉軍興奮的同時吶喊,狂呼。

    “誓死效忠晉王殿下!”

    “晉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戰馬在嘶鳴,戰刀在顫抖,晉軍兵士的血液在燃燒……

    灰暗了几日的天空,似乎也亮出了一絲光線。

    “報——”

    正在這時,一個兵士從垛口的台階上奔了下來。

    “殿下……”喚了一聲,他的話還沒有出口,聲音已然哽咽。堂堂七尺男儿,趴伏在地上的身子竟然也在微微顫抖。

    趙樽神色一凜,“到底何事?”

    那兵士抬頭,年輕的面孔上帶著一絲痛恨的光芒,“鄔成坤把抓到的南逃百姓帶到了城門外,剛才他們喊話說,若是晉王不開城門,不去受降,他們每隔半個時辰就殺一個,殺完了再去抓,一直到殺光為止……”

    拿老百姓來做人質?這也太無恥了。

    夏初七眉頭狠狠一跳,瞥向趙樽。見他一言不發地往城樓上走,她稍稍一頓,也跟上了他的步伐。從門口到城牆上的台階不多,僅僅几十而已,她卻覺得走了很久,步子也十分的沉重。

    城牆上的風很大,吹在身上有些涼。

    可是,卻不如她看見城牆下那一幕時的心涼。

    由于城牆上有晉軍埋伏的弓箭手,鄔成坤的人馬堵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層層疊疊的京軍拿著盾牌,把鄔成坤護在中間。在第一排拿盾的兵士前面,有一群老百姓模樣儿的人,他們的脖子和雙手被粗麻繩拴著,像狗一般被京軍兵士牽著,雙膝跪在地上,排列得整整齊齊。

    看見趙樽的身影出現在城頭,便有人痛哭。

    “晉王殿下,救命……”

    “晉王殿下,救救我的孩子吧……”

    此起彼伏的哭喊聲里,一個京軍校尉著裝的人哈哈一笑,猛地一腳踢在一個老者的脊背上,哼哼道:“你還指望晉王救你,你們家晉王都自身難保了,不曉得哩?嗤!算你們狗命大,我們大將軍說了,只要晉王打開城門,跪著出來,給我們大將軍磕頭認錯,便不與你們小老百姓為難。”

    一席話,他音調放得很大。

    話音一落,場上便響起一陣陣的吸氣聲。

    讓趙樽跪著出去,磕頭認錯,鄔成坤也真敢想啊?

    “太過分了!”

    “他們太過分了!”

    有人在低低鳴不平,卻無人看清趙樽的面色。

    一直打勝仗的京軍,自我膨脹的情緒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一個小兵調侃道,“哈哈,晉王這輩子都沒有做過狗吧?真想看看晉王搖尾乞憐的樣子。”

    又一個輕松的笑著,又踢了一腳,接著道:“晉王殿下高高在上慣了,豈會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人,自降身份?你們記得啊,若是被砍殺了,都去找晉王算帳,哈哈哈!”

    “晉王殿下……!”

    那陣前,嗚咽聲聲。

    這時,鄔成坤看趙樽沒有動靜,似是不耐煩了。

    他高坐馬上,大聲吼道:“我數十聲,晉王再開城門,我便開始殺第一個。”

    從京師打到北平,一戰未敗的勝利已經衝昏了鄔成坤的頭腦,兵士們一句又一句的叫囂完,他看趙樽都沒有反應,心里更是瞧不上這個大將軍王,鄙夷地冷笑一聲,他看著城樓上的趙樽,低低一喝。

    “王貴,數!”

    “是!”叫王貴的兵士沉聲一喝,“一!”

    “二!”

    “三!”

    在王貴的報數聲里,第一個兵卒手上的大刀已經對准了一個少女的腦袋。那姑娘穿了一身帶著補丁衣裳,蠟黃的小臉,尖尖的下巴,瘦弱的肩膀,一看便是營養不良的樣子,年紀約摸才十一二歲,被刀頂著脖子,身子便抖糠似的顫抖起來,一雙無辜的眼睛巴巴的看著城牆上趙樽,青紫的嘴唇卻發不出半句聲音。

    “五!”

    王貴的聲音還在繼續。

    看趙樽仍然沒有動靜,鄔成坤的大笑也穿透清晨的薄霧傳來,滿帶嘲弄。

    “晉王殿下,早知你南征北伐,功勛卓越,戰無不勝,老夫一直佩服得緊,如今看來,你也不過徒有虛名而已,什麼冷面戰神?狗屁!除了做烏龜,老子欺到你頭上了,你又能如何?你不是愛惜子民,悲憫蒼生嗎?怎的,眼睜睜看著你北平的屬民被殺,都不肯冒頭?”

    老匹夫聲音一落,便有晉軍大喊。

    “鄔成坤,你瘋了?晉王殿下是何等人?你敢讓他為你下跪?莫說是你,即便是皇帝在此,也不會讓他受此侮辱。你可曉得,侮辱晉王,便是侮辱皇室,你該當何罪?”

    “罪?”鄔成坤狂笑不已,“哈哈哈,等你們有命去京師再說。”

    “六!”

    “七!”

    王貴聲音沙啞,似乎也緊張起來。

    整個永定們,無人不心跳加速,夏初七也攥緊了拳頭。

    只有趙樽黑眸灼灼,一動不動,身上的披風被冷風一灌,高高揚起。

    “慢著!”

    王貴數到“九”時,他像是考慮好了,突地暴喝一聲。

    “本王這便開城門,跪出去。”

    “殿下——”無數人在悲憤的高呼。

    趙樽冷笑一聲,宛若未覺,一字一頓冷冽如霜,“本王這一生,從不輕易向人下跪。若是今日必用一雙膝蓋來換得百姓的性命。那麼,我跪。”

    “殿下!”

    他聲音剛落,又是一陣陣異口同聲的嗚咽和阻止。

    “殿下不可啊!”

    “殿下,不可啊!”

    “嗚……殿下……”

    看見趙樽服了軟,鄔成坤得意到了極點。他哈哈大笑著,猛地揚手舉起鋼刀,指向城樓,“老夫時間有限,立馬跪著出來!”

    “哈哈哈!”

    在他的吼聲里,無數的京軍一同狂笑著。

    他們在嘲笑趙樽的軟弱,在嘲笑他們曾經示為英雄的人,竟是如此不如堪。

    可是,在他們的笑聲里,晉軍的悲憤卻達到了極點。看著趙樽受到羞辱,對他們而言,就如同被人扇了耳光,個個都恨不得上去與京軍拼命。但有趙樽的嚴令在,他未下令,他們敢怒不敢言,更不敢阻止。

    圍觀的北平百姓私下騷動著,也在竊竊私語。

    不忍,同情,卻無人敢出聲。

    在眾人的注目中,趙樽低頭,淡淡看向夏初七。

    “阿七,我若下跪,你可會看不起我?”

    夏初七仰著頭,目光柔和的看他,莞爾一笑。

    “不會,我會陪著你跪。”

    “不必。”趙樽粗糙的掌心撫了一下她的臉,捋順她被風吹亂的頭發,“做這種事,我一人足矣。大家記住,下跪不是恥辱,草菅人命,禍害百姓才是恥辱。”

    趙樽沉聲說罷,丟開夏初七的手,調頭轉身。

    “開城門——”

    “不要啊,殿下!”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他聲音落下時,城外一個被粗繩拴著的壯漢,突地大喊一聲,猛地朝那個被人持刀脅迫的少女扑了過去。他重重呼吸著,緊緊壓在少女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大喊。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我北平百姓,受了晉王殿下的恩惠,方才得享這兩年的太平與溫飽日子,眼下晉王有難,我等如何能讓晉王受辱?老子不怕死,狗日的京軍,狗日的皇帝,來吧,殺了我,老子不怕,老子的女儿也不怕死……啊……”

    短促的一聲悶響后,他話未說完,雙目猛地一瞪,只聽得“扑”一聲,一口鮮血便順著唇角溢了出來。緊接著,他無力地倒在了少女的身上,至死也沒有合上雙眼。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人措手不及。

    無數人都驚在了當場,看著他匍匐的背上,那一柄帶血的鋼刀。

    誰也沒有想到,已經做了俘虜的老百姓里竟然會有人反抗,還反抗得這麼悲壯,這麼徹底,這麼煽動人心。那名條件反彈殺了人的京軍也呆愣住了,他忘了拔刀,也忘了反應,身子僵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爹——”

    良久,道凄厲的慘叫聲,打破了寂靜。

    那名瘦弱的少女,先前還嚇得渾身發顫,可看到父親慘死刀下,卻突地怒了。她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母獅子,掙扎著推開了父親的身子,顫歪歪站起來,齜目欲裂地瞪著那名兵士,然后衝他撞了過去,張開嘴巴,便死死咬住他的胳膊……

    “啊!”那兵士大聲慘叫起來。

    “放,放開!”

    他痛呼不已,可那個少女顯然已經瘋了。

    她怪異地露出一抹笑容,越咬越狠,哪里有松口的意思?

    一抹猩紅刺目的血,從那名兵士的胳膊上流了下來,也從少女的嘴里,流入了她的脖子,流遍了她單薄的身子……不過也只一瞬,她便松開了嘴,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她的胸前,也插著一把同樣的鋼刀。

    為求自保,那名兵士的刀插入了她的胸口。

    如此,她也成了繼她爹之后的第二具屍体。

    “京軍殺人啦!”一名被拴住的年輕后生血氣方剛,見此情形,便不管不顧地衝上了上去,試圖與京軍拼命,可百姓之力,如何對抗國家機器?“鐙”的一聲,從拔刀到入肉也不過短短一瞬,鋼刀便砍穿了他的頭顱。

    鮮血與殺戮,可以讓人瘋狂。

    鮮血與殺戮,也可以激起反抗。

    先前一直沒有吭聲的老百姓,吼了起來。

    “狗皇帝屠戮百姓,天理不容!”

    “畜生啊,他們是畜生啊,是畜生。”

    這時,人群里突地暴出一道堅毅的喊聲。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一道聲音剛落,另外一道又接踵而至。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再一道聲音落下,無數道聲音同時響起。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情,極為突然,不管是殺人者,還是反抗者,事先都沒有料到這樣的變化。不過剎那,那些原本跪在地上不敢反抗的老百姓,紛紛站了起來,他們尖叫著,憤怒著,吶喊著,像一只只被激怒的厲鬼,披頭散發地衝向京軍兵卒。

    一個個活人變成了屍体。

    一顆顆頭顱滾在了泥濘中。

    猙獰,恐怖,蔓延到了骨髓里……

    戰爭終于以鮮血和死亡為代價,拉開了它的序幕。

    “殿下!嗚……”

    城牆上的晉軍,大聲吶喊和嗚咽起來。

    “反了吧!反了他娘的!與狗皇帝干!”

    “晉王殿下!反了吧。”

    “天道不允,民心所向,晉王殿下,反了吧。”

    一道比一道高昂的聲聲如同獵鷹的嘶鳴,響徹了北平府的上空。趙樽挺直了脊背,緊緊抿著雙唇,一臉的悲痛、凜然里,帶著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氣,卻許久沒有吭聲。

    “反了!反了!”

    “殺回去,報仇……報仇!”

    老百姓們也被鮮血刺激了眼球,胸中的憤怒到達了極點。他們與受辱的晉軍一樣,從看熱鬧的圍觀到義憤填膺的想要報復,也不過短短的時間。無數人沸騰著,朝永定門擠了過去,他們的激動已不可收拾。

    “殿下!”陳景單膝跪在地上,高仰著頭,聲音悲憤且沉重,都說男儿有淚不輕彈,他的淚水分明在眼眶里打轉,“末將願出門迎戰,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屬下也願前往,不破京軍,死不回城。”甲一跪了下來。

    “屬下願前往,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一個人跪了下來,一排人跪了下來,一群群人都跪了下來。

    “我們都願意前往。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北平城里,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齊刷刷的跪了下來。

    “我們都不怕死,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趙樽涼涼的目光里,一片冰冷。那一百多人的死亡,像一束憤怒的火種,燃燒在他的心上,他其實早就該毫不猶豫地拿起戰刀,但他知道,還缺一個火候。那個時候殺出去,將會死更多的人。

    哀兵必勝,悲憤可以讓人無懼。

    “唰”一聲,趙樽猛地拔出腰間長劍。

    一步步走向垛牆邊上,他面向著京軍,聲色俱厲。

    “要破北平,便從我的屍体上踏過去。”

    “誓死追隨晉王殿下,要破北平,便從我們的屍体上踏過去!”早已做好准備的晉軍,沸騰的熱血被燒到極限,他們赤紅著雙眼,帶著滿腔恨意,化成復仇的力量,一聲高過一聲的吶喊,穿透蒼穹,直貫長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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