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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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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十四郎]銷魂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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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7:45 |只看該作者
杏花一樹人如削

  隔日一大早,胡砂便先去給芳准請安,順便為大師兄求兩句情,哄得他開心些來喝酒。

  誰知敲了好久的門,芳准才懨懨地來開了,她那聲「師父」還沒叫出口,他便沒精打采地說道:「為師今天很累,會客喝酒聊天調教一概不奉陪,對賠罪更沒興趣。」

  胡砂只好把一肚子話吞了回去,勉強笑道:「那……師父好好休息,弟子不打擾了。」

  轉身要走,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芳准也不關門,只倚在門框上 ,定定看著自己。那眼神令人心裡癢癢的,還有些發毛。

  胡砂於是使勁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惹得他用這種無奈又鬱悶的眼神瞪自己。

  實在想不出,只得過去俯首先自己認罪:「師父,是不是弟子言行上有什麼冒犯的地方,惹得您生氣了?弟子這就給您賠罪。」

  芳准淡道:「你們動不動就失言,一天失言個十次八次的,每次都來賠罪,我豈不是要累死。讓別人聽見,這般小題大做,還以為我是怎生苛責你們呢。」

  胡砂到底不傻,總算聽出點味道來了,斟酌一番:「那……我去和大師兄說下,讓他也放寬心胸?」

  豈料芳准反倒更生氣了,冷道:「為師累了,要休息。」跟著便把門一關。

  胡砂蹲在門口,把頭皮抓破也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憋不住,趴在視窗朝裡面輕輕喊:「師父,弟子到底說錯什麼了?這個……弟子愚笨,實在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窗戶裡伸出一隻手來,將她頭頂一根紅珊瑚的簪子輕輕拔下,滿頭青絲頓時鬆散開,遮住她半邊臉。胡砂哎呀一聲,趕緊抓住頭髮:「師父!我就這一根簪子了!」

  芳准靠在窗臺上,兩根手指捏著那色澤鮮豔欲滴的簪子,反覆看,低聲道:「太花哨,以後別用這個顏色。回頭師父幫你買個樸素些的,省得總有人看。」

  胡砂哭笑不得地抓著頭髮,喃喃道:「……誰看啊……師父,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我真的只有這根簪子能用,你拿走了怎麼辦?」

  芳准從懷裡掏出一根細銀簪,果然款式樸素多了,而且……分明是給男人用的。

  他朝她擺擺手:「轉過去。」

  胡砂一頭霧水,也不好違抗師命,只好乖乖轉身。

  忽覺他手指拂過髮間,微涼,卻又好像是滾燙的。她竟不由得戰慄起來,顫聲道:「師父……!」

  他沒有說話,只將她的頭髮用手指梳好,綰成一個小巧的髻,這才將銀簪細細插了進去。自己還很滿意似的,左右看看,露出一絲笑容來:「這樣便好了。」

  胡砂只覺一顆心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似的,臉上燙得嚇人,不敢回頭,生怕被他看出來。

  好在他也沒問她怎麼背對著自己,手指把玩著那銀簪上嵌著的一顆小珠子,一言不發。

  安靜,安靜。只有風聲細細穿梭過杏花林,捲起漫天飛紅。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忽然低聲道:「師父,大師兄他……」

  「誰也別提,別說。」他的聲音也很低,像是那陣風吹到了耳朵裡,熨帖進心裡。

  胡砂半是驚喜,半是茫然,輕輕地,又喚一聲:「師父……」

  他「嗯」了一下,表示回答。

  她再也說不出話,耳中只能聽見擂鼓般的心跳聲,怎樣也安靜不下來。

  鳳狄來找胡砂的時候,發現她雙頰緋紅,神情迷惘卻又充滿狂喜,像一朵馬上便要盛開的花。這種神情令人驚愕,也令人看得目不轉睛。

  他生怕驚了她似的,輕輕走過去,低聲道:「胡砂,怎麼了?」

  到底還是讓她驚了一下,急忙站起來,連連搖頭:「沒……沒什麼。大師兄,我們去買酒吧!」

  鳳狄心頭疑惑,回頭朝芳准的茅屋看了一眼,窗戶大開,隱約可見芳准寬大的衣袖,依偎在窗邊,低頭看書。

  胡砂做賊心虛,拉著他飛快下山,到了鎮子上,滿臉紅暈都沒完全褪去。

  鳳狄眼尖,見她頭上戴的不是平日裡的紅珊瑚簪子,反而換成了一根細銀簪,款式看著好像男人用的,心中更疑惑。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假借低頭與她一同挑選酒罈,一面隨意道:「胡砂,頭髮有些亂,是早上出來的太急了嗎?」

  她把臉垂了下去,看不清表情,但耳朵卻紅了,隔半天,才細聲道:「嗯、嗯,可能是沒弄好。我……我原來的簪子不知掉在什麼地方了,所以換了這根,用著不太順手,所以儀容不佳,大師兄別見怪。」

  鳳狄笑道:「我只是隨便一問,別緊張。這根簪子倒不如你以前的那根好看。」

  胡砂終於冷靜下來,抬手摸了摸那根銀簪,露出一絲笑容:「是麼?三錢銀子讓銀匠做的,我還挺偏愛。」

  鳳狄見她神態自然,於是不再多想,兩人挑了三壇芳准最愛的梨花釀,市集上剛好有新鮮大藕,包了兩根,再買些花生之類的素食下酒菜,便足夠了。

  胡砂摞起袖子,要抱酒罈,鳳狄搶先將三個酒罈都提了起來,用法力將其懸浮空中,手掌不過做個樣子拎著麻繩。胡砂只好提著鮮藕花生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從熱鬧的市集中穿梭而過。

  經過賣玉器的攤子,當中放著一隻錦盒,裡面用帕子半包住一支玉鐲子,正宗的羊脂白玉,極為溫潤。胡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鳳狄在前面催道:「胡砂,別走丟了,跟上。」

  她暗暗發笑,大師兄就是愛面子,明明是他自己認不得路,反倒要說她會走丟。她笑吟吟地追上去,說道:「大師兄,有我在,不會迷路的,你放心吧。」

  鳳狄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紅,故作自然地咳了兩聲,回頭望向她方才盯著看的玉器攤子,一眼就見到了那根鐲子。他心頭一動,轉過來再看看胡砂的手腕,因她提著東西,袖子摞了上去,露出雪白纖細的一截手腕來,上面光禿禿的,什麼裝飾都沒有。

  胡砂只怕他不認路,趕著在前面帶路,人群裡擠得夠嗆,一面又笑道:「大師兄,好久沒和你一起下山買東西啦。剛和師父出來的時候,你還經常陪我下山買東西呢,這兩年反而忙了起來,時常見不到你。如今你做了副長老,會不會更忙啊?」

  一連問了兩聲,沒人回答她,胡砂奇怪地回頭,卻發現方才一直跟在身後的大師兄不見了。

  「大師兄?」她慌了,他可是絕對的路癡!這裡人那麼多,他要是迷路的話,還不知幾天才能找回去!

  沒奈何,她只得抽身往回走,四處尋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這條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鳳狄卻像蒸發了一樣,連根頭髮也沒看見。胡砂只得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念訣騰雲飛起,手搭涼棚在空中四處張望。

  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沒見著鳳狄,倒是見芳准坐在杏花樹下看書,花瓣落了滿頭,一見她回來了,他將書一合,笑吟吟地望著她。

  胡砂趕緊提著東西過去,問:「師父,大師兄回來了嗎?」

  芳准一愣:「沒有——他走丟了?」

  她急得連連哀嘆,把東西往地上一放:「我還是回去找找他!大師兄真是的,讓他跟著我,怎麼會走丟!」

  芳准打開紙袋,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悠哉哉地說道:「別找了。鳳狄這孩子,不認路也罷,每次迷路了還喜歡亂走,你就是把市集翻過來也找不到他,這回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呢。放心,他過個一天半天的就自己回來了。」

  見胡砂還在焦急,他便笑道:「過來,喝酒。」

  胡砂嘆道:「酒在大師兄手裡呢……」

  芳准在杏花樹下輕輕一拍,鬆軟的泥土頓時裂開,兩隻烏黑的酒罈子自己鑽了出來。他扯下封口,望著目瞪口呆的胡砂,微微一笑:「要是把事情放心交給你們辦,才叫糟糕。想喝酒,何必下山去買。」

  胡砂走過去坐下,頓時嗅到一股清冽的香氣,果然是熟悉的梨花釀。她「啊」了一聲:「師父,原來你早就買好了酒,埋在樹下面!怎麼不早說,害我們下山白跑。」

  芳准將鮮藕輕輕一撫,兩截白嫩嫩的藕就變成了薄片,整齊地堆在盤子裡。

  「有願意跑腿買酒的,又不用我花錢,我幹嘛要說。」

  胡砂無言地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芳准斟了滿滿一杯遞給她:「來,看看五年過去了,你的酒量有沒有長進。」

  胡砂將杯子放在唇邊,還有些不敢喝,抬眼望他,他是酒沾唇就不見的好酒量,眨眼間一杯就喝乾了。

  見他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像是笑話她膽小,五年過去了反而不敢喝酒,胡砂面上又是一紅,一氣將杯中的酒乾掉。

  要她醉,其實很容易。

  一杯紅臉,二杯手抖,三杯四杯下去,就只會發呆了。不過呆歸呆,他繼續給她倒酒,她也不反抗,乖乖拿起酒杯,打算喝第五杯。

  芳准用袖子蓋住她的杯子,低聲道:「再喝就要傷身了,止住吧。」

  胡砂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地點頭,手一歪,酒杯就掉在了地上,她整個人也跟著歪下去,一頭撞在他肩上,被他輕輕攬住了肩膀。

  他忍不住要調笑:「五年過去,還是有些長進的,醉了不說胡話了。」

  她果然不說話,臉紅得像晚霞一般,雙眼似是要滴出水來,倚在他肩上,定定看著他。說不出那是什麼神情,哀婉的很,還帶著一絲幽怨,一絲期盼。

  芳准自斟一杯,由著她癡癡看自己,兩人靠在杏花樹下,落花掉了滿身。

  「師父。」她突然軟軟地叫了一聲。

  芳准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叫相公,怎的能認出我是師父了?」

  胡砂醉得什麼都聽不見,只能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還有在烏髮後若隱若現的晶亮雙眸。她又叫了一聲:「師父。」

  「嗯,我在。」他答應著。

  她還在叫:「師父……」

  「我在。」他不厭其煩笑吟吟地答應著。

  胡砂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細細摩挲,隔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回家了,那個相公也不打算要了,想留下來陪著師父。我會不會很壞?」

  芳准低頭看她,她嘴角還含著一絲笑,至今未退,充滿了驚喜與即將綻放的豔麗。

  這種神情令他吸了一口氣,胸口又泛起那感覺,一陣冰冷一陣沸騰,像是有東西要撞出來似的。他的手一緊,將她的手指攥住。

  將她留住,倘若能留住。他第一次有這種衝動。

  「嗯,不算很壞。師父也想你留下。」他柔聲說著,順著自己的心意。

  胡砂輕道:「可我又捨不得爹娘。」

  芳准低笑:「師父算你半個爹娘。」

  「其實……也有點捨不得相公,絕色的,還沒見一眼。」

  「……師父必然比他好看。」大概吧,芳准摸了摸下巴。

  胡砂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腦袋埋在他胸口,喃喃道:「師父……我肯定是在做夢……對不對?你說,這是夢吧?」

  不是夢。

  他撈起她的一綹長髮,忍不住送去唇邊親吻。唇上只覺冰冷柔軟,心底卻微微發痛,有一種不知名的情緒一滴一滴洩露出來。

  抱緊她!他這樣對自己說。

  雙臂漸漸收緊,將她纖細的身體要折斷似的。她的肌膚芬芳細膩,眼睛幽幽地看著他,這種眼神令人如癡如狂。

  湊近,想在她面上輕輕吻一下,最後卻停下了。

  這樣不好,她是醉著的。

  芳准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在她髮間細細印下一個吻。

  春風捲起無數花瓣,晃花了人的眼。

  最遠的那棵杏花樹下,人影如削,不知站了多久,最後終於一晃,消失無蹤。

  只留下三壇梨花釀,一隻錦盒,裡面是羊脂白玉的鐲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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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7:56 |只看該作者
無端天與娉婷

  鳳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或許他哪裡也不想去,只是這樣胡亂走著罷了。

  他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與畫面,胡亂紛雜,令他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最後那些雜亂的畫面靜止下來,變成了斑斕飛紅的杏花林。林中兩人,緊緊相擁,像是要融化在一起似的。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從沒注意過的小事。

  芳准什麼時候開始在胡砂面前不稱「為師」,開始稱「我」?在他心裡,什麼時候胡砂已經不等於自己的徒弟,而是一個要另眼看待的女人?

  他在自己和鳳儀面前,從來不用「我」。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像掉進冰水裡一樣,一下子打了個寒顫,忽然間不知怎麼辦才好。

  不能說出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要裝作不知道。

  那麼,就這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回去?

  不,他不能夠。

  鳳狄對自己搖了搖頭,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們是兩情相悅,日久生情,沒有任何錯,沒有任何罪。哪怕他是仙人她是凡人,哪怕他是她師父。

  都不打緊。

  可一方面卻又覺得悵然若失,心底生出一股恨來,只覺自己是做了五年的傻瓜。

  他一面告訴自己:師父當然有嫁娶的權力,選擇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容他一個弟子來插嘴。一面又在心裡覺得芳准是從高高的神壇上摔下來,摔了個粉碎,完全不值得他尊重。

  他再告訴自己:胡砂已經二十歲了,尋常女子在這個年紀早已出嫁,有了意中人。她喜歡上芳准當然很正常。心裡卻又想著她不顧廉恥,亂倫逆上,冒犯仙家尊嚴。

  他整個人快要被腦子裡沸騰的兩種聲音弄垮了。

  最後那兩種聲音都消失不見,只留給他澀然的傷心。剛剛發現的美好,還未來得及呵護,卻已經為旁人採走。

  為什麼,她要的是芳准?為什麼,他早點沒發現?

  路上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問到心力憔悴。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人站在清遠山大門前,守門弟子們紛紛給他行禮。

  鳳狄只覺荒謬,下意識地,居然沒有像以前一樣迷路,順順當當地回到了清遠。

  他臉色蒼白,腳不沾地地飄進大門,茫然四顧。回來了,可又無處可去,要回哪裡?芷煙齋?師父不在,鳳儀不在,胡砂不在,小乖不在,那裡還有什麼回去的意義?

  他漫無目的,在一目峰下的林子裡亂逛,孤魂野鬼一樣。一會忍不住要衝上峰頂,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師祖,一會又覺得不妥,咬牙使勁忍住。

  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林子裡有人在小聲說話,像是女子的聲音。

  「鳳狄師叔這次走了,下次可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他為什麼都不回芷煙齋住了,讓人心裡空落落的。」

  那聲音清甜嬌美,像是曼青的。

  另一個女聲笑吟吟地打趣她:「他來了也不理你,人家心裡都沒你,總唸著他做什麼?看你成天往芷煙齋跑,都快成笑話了。」

  鳳狄心中突然一抽。

  【人家心裡沒你,總唸著她做什麼?】

  是啊,他完成任務之後總心情愉快地往回趕,那時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如今才知道是因為那裡有個她。在他二人眼裡,他是否也是個笑話?

  曼青有點惱羞成怒,先抱怨了幾句,最後卻嘆了一口氣:「笑話就笑話吧,我喜歡他,又沒什麼錯。誰規定我喜歡他,他就必須得喜歡我?反正我高興,我見著他就歡喜,才不管誰笑話。」

  鳳狄心中又是一動,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巧巧踩碎一片枯葉,林中兩個女孩子頓時嚇得不說話了。

  過一會,林子裡探出一個腦袋來,四處看了半天,忽然見到鳳狄,腦袋立即縮了回去,笑道:「你朝思暮想的郎君就在外面呢,還不快出去找他!」

  跟著便是一陣笑鬧,那女孩將曼青用力推了出去,自己卻咯咯笑著跑了。

  曼青滿臉通紅地走到鳳狄面前,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臉色極白,映著漆黑的林子,磊落分明。

  「師……師叔……你別生氣,我就私下說說……沒別的意思……我也不會讓你為難……」曼青喃喃解釋著,抬頭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沒什麼表情,只定定看著自己,胸口頓時跳得厲害起來,臉上也忍不住飛紅了。

  「師叔,你這次回來的好早,下次……什麼時候再走?」

  鳳狄沒有回答這嬌羞少女的問題。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浪潮,無法阻擋的,要將他從頭到腳吞噬掉。

  他猛然將她抱住,低頭不顧一切地吻下去,恨不得將她吃掉一樣。她纖細,柔弱,有一雙漆黑的眼,和她真像。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鳳狄在唇間嘗到一絲血腥味,她的唇為他咬破了。他又猛然推開她,曼青渾身軟成了豆腐,站立不穩跪坐在地上,恍惚間只聽他匆匆說了聲:「抱歉!」

  再定睛去看,他已經消失了,像一個幻相,一場短暫的夢。

  ×××××

  胡砂醒來的時候,心情出奇的好,好的簡直離譜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白紙小人一號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頭,老氣橫秋地拿眼看她:「芳准有急事出門了,托我們幾個照顧你兩天。」

  胡砂慢吞吞坐起來,只覺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她摀住額頭喃喃道:「我……醉了?睡了多久?大師兄回來了嗎?」

  一號丫頭搖頭:「我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芳准抱著你進屋,還吩咐我照看你幾天,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胡砂心頭一陣猛跳,好像曾經發生過什麼重要的事,她卻偏偏想不起來,只是莫名其妙覺得很高興,很圓滿,雖然因為醉酒腦袋很疼,心裡卻幸福之極。

  「師父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嗎?」胡砂起身穿鞋,一面問著。

  一號丫頭給她端水過來洗臉,道:「我不知道,應當要過幾天。」

  她忙完自己該做的事,便「砰」地一下恢復成白紙小人的模樣,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胡砂只得把她折好放進懷裡,一面搖頭嘆氣白紙小人一號脾氣真古怪。

  因為芳准經常一聲招呼不打就出門,胡砂早已習慣,也不當一回事,稍稍梳洗一番,出來找了一圈,果然不見鳳狄,只有小乖無精打采地躺在屋頂上打盹。上次鳳儀的作為將它的粉紅少女心踐踏了個粉碎,它不肯吃東西,只是對花流淚對月長嘆。

  胡砂覺得自己不便去打擾它的傷感情緒,又因著頭疼欲裂,索性在杏花樹下一坐,入定凝思。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一幅畫面,她雙頰嫣紅似火,像柔軟的藤蔓,緊緊纏著芳准,仿若一隻剛成熟的小妖精,花朵般的嬌美可喜。

  芳准修長的手指順著她一頭烏髮眷戀地劃下來,最後挑起一綹,放去唇邊輕輕一吻。

  神魂顛倒。

  胡砂被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開眼,只覺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一般。

  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又站起來,在杏花林裡沒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只怕那是美夢一場,更怕那不是夢,是真的。

  繞了半天,抬頭一看,她竟下意識地走到了芳准的茅屋前。

  平日裡他是不鎖門的,如今出門在外,大門也不過虛掩著。

  她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催促她:快離開,快離開!師父的房間也是你能擅自進去的嗎?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像是被蠱惑一般,慢慢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一室陽光。

  他的屋子與他這個人一樣,乾淨清雅,沒有任何奢華富麗的裝飾。窗前放著一張書案,並紙墨筆硯,還有一隻土陶的花瓶,裡面插著幾支鮮豔杏花。

  另一面是他的床,蓮青色的被縟,沒疊好,枕頭也搭了半邊出來,他儼然是個懶仙。

  床頭放著藤箱,上面還支著一個衣架,上面掛著一件他常穿的外袍。

  胡砂放輕腳步,明明屋裡沒有人,整座山也沒人,只有她一個,她卻像做了壞事一樣的心虛,生怕為人發覺心中那秘密似的。

  躡手躡腳走到書案旁,上面用銅紙鎮壓著一疊玉版紙,有他的墨蹟。他的字跡與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一筆一劃像是刻上去的,極為剛硬。

  胡砂移開紙鎮,將那疊紙拿起來,一張一張慢慢抽看。紙上或是詩詞,或是隨筆作畫,撲面而來一陣悠閒仙家的味道。

  直翻到下面,忽然裡面掉出一遝粉色綢帕,落在地上,足有五六張。胡砂嚇了一跳,趕緊撿起來將塵土拍掉。

  忽見那綢帕上有墨蹟,忍不住展開細看,上面細細畫著一個少女,明眸善睞,布衣烏髮,正站在杏花樹下,抬手要去摘上面開得最好的那支。

  胡砂只覺整個人被天雷劈中了似的,手腕悚然一抖,險些又把綢帕丟在地上。

  是她。

  五六張綢帕,每一張上面都是她的小像,或綰髮,或靜坐,或含笑凝視,筆致風流婉轉,極為生動。

  最後一張帕子上畫的卻是她倚在樹下酣睡,雙頰嫣紅,眉梢含春,嘴角噙笑。畫下提了一行小字: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砂不敢再看下去,抖著雙手勉強將紙張和綢帕放回原地,整個人像是被人狠狠拋向空中,神魂飛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喉嚨裡發出一個類似呻吟的嘆息,她猛然驚醒似的,轉身一把抱住衣架上掛著的那件衣服,像是要尋求某種力量與安慰。她還不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某個遙不可及的奢望,突然為她握在手中。

  師父,師父……她在心裡念了幾萬遍,把臉深深埋在衣服裡,彷彿他就這樣抱著她。

  哪怕這一刻讓她立即去死,她都不會有任何遺憾。

  身後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胡砂驚得一把丟了芳准的衣服,無地自容地回頭,卻見門上倚著一人,眉目如畫,長髮像火焰一樣,正是鳳儀。

  「小胡砂。」他笑吟吟地歪頭看著她青紅交錯的臉,「背後偷偷做這種事可不好,否則像現在這樣被我撞破了,你該多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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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8:08 |只看該作者
風流暗斷腸

  胡砂臉色從白到紅,從紅到青,最後又變成了慘白慘白的。

  她一言不發,將水琉琴抱在懷中,袖子一甩,十八鶯立即呼嘯著朝他飛竄而去。

  鳳儀大抵也想不到她說動手就動手,先愣了一下,跟著身影忽閃,化作一道紅煙,十八鶯從其中一穿而過,發現找不到可以圍剿的物件,只得在屋頂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發出高昂的鳴聲。

  胡砂正要抬手召回,忽覺肩上被人輕輕一按,鳳儀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真是無情,打算把我殺掉滅口嗎?」

  她心中一凜,屋頂的十八鶯立即找到了鳳儀,掉頭朝下飛來,不防他突然伸手緊緊抱住她。十八鶯要刺傷他,必然也會把她自己刺傷。

  鳳儀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窩上,眼睜睜地看著十八鶯在兩人身周猶豫不決地飛舞,最後被她咬牙硬是收回了袖子裡,歡快的鳴聲頓時停止,屋子裡又陷入了寂靜。

  「我早說過,不會把水琉琴給你的。」胡砂渾身僵硬,像石頭一樣被他抱著,冷冰冰地說著。

  鳳儀笑著搖了搖頭:「別轉移話題,方才我看到的小胡砂可不是這樣的。」

  胡砂欲要掙扎,卻覺他雙臂抱得極緊,越掙扎兩人的身體越是擰在一起,感覺十分異樣。她只得停住,心中一陣羞憤,一陣懊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鳳儀從後面伸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在她唇邊來回摩挲,半晌,低聲道:「胡砂,你真的喜歡芳准?其實,我曾以為,你或許也會喜歡我,不是麼?」

  她冷道:「我不想和你說話。」

  他於是也不再說話,手掌慢慢往下滑,順著她的肩膀,眼看便要摸到水琉琴。

  胡砂道:「你就是把水琉琴搶走也沒用,早告訴你了,它還沒復原。」

  鳳儀的手指跳過水琉琴,繼續往下,按在她手上,分開她纖細的手指,與她五指交錯。

  「胡砂,回答我。」

  她頓了一下:「我沒必要回答你任何問題!」

  「胡砂。」他那種溫柔又帶著祈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想知道,對我很重要。」

  明明知道他是裝的,從來都是他把她耍得團團轉,從來也沒聽過他任何一句真心話,胡砂還是沈默了。

  「是的,我喜歡他。不,我愛他,全天下我只愛他,從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動心了。」

  胡砂用盡力氣一把掙脫開來,回頭直直看著他的眼睛。

  「而你,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誤會了。」

  她說的十分決絕,好像那樣就可以無視心底的一些些恐慌。她真的沒有喜歡過他?哪怕是一丁點?那大約只有天知道了。

  「你一次一次來,其實就是為了水琉琴。而你之所以如今能讓我對你無計可施,並不是你有什麼手段折服了我。」

  她吸了一口氣,又淡道:「而是因為我心中還顧唸著曾經的情分,不忍心放下。倘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我,逼得我將那一點情分都忘了,那你就是把我殺了,也別想從我嘴裡問到一個字。」

  鳳儀靜靜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又或者是剛剛才認識。良久,他不由哧地一笑。

  「你太絕情了,胡砂。」他搖了搖頭,像是回憶起什麼一樣,輕道:「你真讓我驚訝。從你把水琉琴砸碎開始,我覺得自己一直看錯了你。我本以為你是個笨蛋。」

  胡砂低聲道:「你以為我是笨蛋,所以刻意對我好,在我離開清遠的時候趕來誘惑我,好教我喜歡你,任你擺佈?倘若我是笨蛋,你就是天底下最卑劣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所以你不是最卑劣的,只是自以為聰明的混賬罷了。」

  話剛說完,她的胳膊就被他一把抓住,整個人似乎要被他提起來似的,骨頭在他手中吱吱作響,像是馬上要裂開一樣的疼。

  胡砂疼得臉色發白,袖中的十八鶯頓時開始呼嘯,立時便要破布而出。鳳儀一把將她拋開,冷冷看著她踉蹌幾步,扶住門站直身體。

  「胡砂,你惹怒我了。」他森然說道,「道歉。」

  胡砂按住劇痛無比的胳膊,毫不畏懼地瞪回去:「該道歉的是你!你早在五年前就將我惹怒了!」

  話未說完,只聽耳旁有熾熱的風颳過,緊跟著「砰」地一聲巨響,茅屋的門為他硬生生用法術震碎,碎片飛了一地。鳳儀在額角上揉了兩下,露出一抹冰冷的笑來:「我昨天說過,遲早會殺了你。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須得給你一個教訓,好好認清自己的身份。胡砂,給我道歉,否則馬上碎的就是你胳膊。」

  他的表情是如此可怕,胡砂不由抖了一下,緊跟著卻把心一橫,大聲道:「你把我整個人都震碎,我也不會道歉!」

  鳳儀陰森森地瞪著她,半晌都不說話。最後反而慢慢露出個溫柔笑容來,因為不合時宜,那笑容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胳膊一抱,索性靠坐在芳准的床上,倚在床頭,淡道:「也罷,既然如此,我也不管你了。今日我本是好心來替你解圍的,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便自食其果吧。」

  什麼意思?她警戒地盯著他。

  頭頂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你是水琉琴的養護人?」

  胡砂吃了一驚,急忙回頭,卻見半空浮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她在桃源山見過一次,彼時他一直跟在青靈真君身邊沒過來。當初與她說話,趕到石山舊殿的是另一個叫明文的道童,已被鳳儀殺了。

  那他一定就是明武了。

  胡砂正要說話,忽覺他揚起手中的拂塵,朝自己當頭打來。

  她心中不由大駭,本能地護住頭臉,誰知那拂塵是柔軟之物,在她面前虛晃一招,忽而往下,準準擊中她腰腹之間,將她打得倒飛出去,摔在門外,半天也爬不起來。

  明武面無表情地用拂塵一勾,將摔在地上的水琉琴勾起。

  剛要放進袖中,那琴居然感覺到此番靠近的人不是胡砂,它雖然尚未完全修復,但也已有了四根弦,當下立即射出寒光。明武躲閃不及,一條胳膊霎時變得鮮血淋漓,也不知被刺了多少個窟窿。

  他實在拿捏不住,只得輕輕拋出,讓琴落在胡砂身上。

  看他臉上的表情,大約是在納悶尚未復原的水琉琴也有殺傷力,惹得鳳儀連連發笑。

  明武將拂塵一收,回頭冷冷看他一眼,森然道:「是你。你殺了明文,我本該立即取你狗命,奈何今日要事在身,暫且容你多活幾日。你最好乖乖的別動,否則後果自負。」

  鳳儀沒說話,他抱著胳膊靠在床頭,一付看好戲的表情,竟真的不打算起來了。

  明武臉色鐵青地出門,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她被方才那一下打得極重,還躺著不能動,肋間劇痛無比,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手指稍稍動一下都覺得快要窒息似的。

  她痛苦地喘息著,倔強地不肯屈服,瞪圓了眼睛毫不示弱地看著他,張口要念訣,喚出袖中的十八鶯。

  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麼,他立即曲起手指在她喉間一點,胡砂頓時發不出半點聲音,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行。

  明武抬腳在她肩上踢了一下:「道爺在山下守了幾個月,好歹等到芳准老賊出門的日子。識相的,快帶著水琉琴跟道爺走,將來真君大功告成,或許還能饒你個不死。」

  她雙眼像要噴出火來似的,雖然喉嚨被法術封住了不能說話,但白癡也能看出她眼神的不屑。

  她用眼神告訴他:有本事就自己把水琉琴帶走。

  明武還真沒本事獨自帶走水琉琴,再說,神器尚未修復,他帶走了也沒用。他脾氣比起明文來還要暴躁,怒極之下揚起拂塵又要敲她一下子,突然又想起她還只是個凡人,再來一下子只怕就要一命嗚呼,水琉琴失去養護人才是大大的不妙。

  無奈何,他揚起的拂塵中途改道,呼地一下砸向前面的杏花林,勁風霎時吹斷了無數棵靠得比較近的杏花樹。隱約還傳來小乖的哀嚎,原來它早早發現鳳儀上山,嚇得縮在杏花林裡不敢動彈,結果被明武的拂塵給掃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更不敢出來了。

  明武彎腰打算把胡砂與水琉琴一起抱走,突然歪頭想了想,將手放在唇邊念了幾聲訣,只聽「轟」地一聲,芳准所住的茅屋頓時烈烈焚燒起來,那火是如此兇猛,前所未見,幾乎是一瞬間,小茅屋就被燒得支離破碎,吱吱呀呀地倒塌下來。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茅屋被燒成了灰燼,那一疊粉色羅帕,只怕也化成了灰。鳳儀……鳳儀他也還在裡面沒出來。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肋間頓時痛得令她滿頭冷汗。

  明武露出一絲得意的表情,背過身子,面朝東方作揖三下,道:「師弟,做哥哥的為你報了仇,你九泉之下得知,可以欣慰矣。可惜此人成魔,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迴,否則你二人同在地府,每日折辱他,必是一大快慰!」

  胡砂聽他話語裡充滿了陰毒之意,心中不由發寒。此次被他擄走,還不知要怎麼被折磨。

  明武彎腰來抱她,忽聽身後一人淡道:「你報了什麼仇?」

  他渾身一僵,緊跟著脖子被人從後面輕輕捏住了,五根熾熱的手指,用的力氣明明不大,他卻覺得動也不能動。

  鳳儀慢條斯理地掐著他的脖子,輕聲道:「那麼一點小小的火,來燒菜都不夠,還想燒人?」

  明武背部僵直,聲音也僵硬:「大膽!你要做什麼?」

  鳳儀嘆了一口氣:「本來我不打算插手,但你畫蛇添足對我擺上一道,不還給你豈不顯得我小氣。不如我來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御火。」

  他突然將明武的脖子鬆開,明武反手便揮出拂塵,卻擊了個空,不由一愣,忽覺臉上被什麼東西燒灼著,劇痛無比,他不由大吼一聲,拂塵撲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胡砂渾身寒毛倒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滿頭滿臉的火焰,在地上痛苦地滾來滾去,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鳳儀笑吟吟地抱著胳膊看他滾,最後在他背上踢了一腳,明武奄奄一息地被他踢下了山崖,只怕是活不成了。

  胡砂躺在地上,驚恐地看他擦了擦手,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掉頭朝自己走過來。

  快站起來!她在心底對自己狂喊,可是肋間劇痛無比,她連動一動脖子都不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面前,蹲下來看著她。

  「骨頭斷了?」鳳儀一面柔聲問她,一面用手在她傷處用力按著,彷彿見到胡砂痛得死去活來的模樣,他便很歡喜。

  「還不向我道歉麼?」他露出很奇怪的神情,像是可惜,像是憐憫,「向我道歉,求我帶你走,為你療傷。不然你這斷骨戳進內臟裡,可是會死人的。」

  胡砂疼得臉色發青,滿頭冷汗涔涔,卻倔強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拒絕他。

  鳳儀突然想起什麼,笑道:「我忘了,你被那個道童用了法術,不能說話。」

  他低下頭,似是要替她解開法術,忽又停下,湊近她的臉,與她四目相對,兩人定定互望了良久。他慢慢抬手,替她把額角的汗溫柔擦去,輕道:「還是別替你解開法術了,你的嘴只怕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嗯,你仗著我想要水琉琴,不能殺你,所以故意惹我發怒,果然不聽話的很。」

  他順著她肩膀摸下去,一直摸到傷處,又是狠狠一按,胡砂痛得眼前金星亂蹦,幾欲暈厥,在地上縮成一團。

  鳳儀再靠近她一些,鼻尖甚至都要與她相碰,像是要把她殺了那樣緊緊看著她。

  「我可以讓你一隻腳踏進鬼門關,再把你拉回來。反正只要保持你不死,能繼續養著水琉琴就行。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他用手指在傷處兜圈,卻不再按了,只怕再按一下她便要暈過去,沒意思的很。

  一定很疼,她的呼吸那麼急促,像快要喘不過氣一樣。頭上的汗水比黃豆還大,一顆顆滾下來,像是眼淚,可其實並不是。

  她為什麼不哭?

  鳳儀忍不住捧住她的臉,仔細打量,從眉毛到嘴巴,每一處都不放過。

  他真是恨她,自己都不知道幹嘛那麼恨,真想馬上把她殺掉。

  可是這恨和以前的不同。

  起初他覺著她活在世上是一種恥辱,看她天真無邪的模樣,便想到曾經愚蠢的自己,她走的每一步都和自己相同。

  他想把這個人抹煞掉,最好別在自己面前晃,不然他每天都要面對曾經恥辱的自己,活得一點也不光彩。

  後來那種恨卻慢慢變了味道,變成了一種新的,十分另類的恥辱。

  她說的,從來沒喜歡過他,只是他的誤會。

  單是聽了這一句,他就恨不得將她揉碎在面前。

  他只是利用她而已,只是計謀失敗了而已,軟的不行就用硬的,總有一招可以讓她屈服。

  可為什麼這句話讓他聽著那麼不舒服,像是自尊受損了一樣。

  真的一點也沒有喜歡過嗎?

  他輕輕柔柔地摸著她的臉頰,她的肌膚冰冷而且濕潤,嘴唇因為疼痛變得蒼白。

  他心裡有一種慾望,想就這樣把她淩虐,最好弄成一片一片的,再燒成灰,於是所有的恥辱都沒了。

  可是他卻低頭,抵住她的額頭,心底有一絲悲傷。

  「唉,胡砂……」他嘆了一口氣,在她冰冷顫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覺得不夠,忍不住再吻一下。

  一直吻了十幾下,他終於一把將她抱起來:「跟我走吧。這下你再也說不出不肯把水琉琴給我的話了。」

  鳳儀忍不住笑了一聲,心裡不知怎的,有些雀躍,不光是因為得到了水琉琴。

  再低頭看看,她早就因為疼痛而暈過去了,半點反應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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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8:21 |只看該作者
多謝月相憐

  他將黏在她額上的一綹亂髮撥開,正要騰雲飛起,忽聽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定睛一看,正是芳准。

  鳳儀心知不好,腦子裡一瞬間也不知轉了多少念頭,沒一個計謀能讓他帶著胡砂全身而退。他索性停下來,將胡砂摟得緊一些,笑吟吟地說道:「師父……」

  話音未落,忽見芳准箭步上前,一道寒光劈頭而至,鳳儀不由大駭,急急閃過,只聽「噹」的一聲巨響,寒光劈在岩石上,竟將堅硬無比的岩石劈成了兩半。

  直到此時,他才看清那道寒光根本不是什麼光,而是一把巨大無比的長刀。

  這長刀,他曾見過。

  鳳儀抱著胡砂,緩緩回頭,定定看著對面的「芳准」,他渾身上下有金光纏繞,面無表情,與平日裡的芳准大異。

  他恍然大悟:「……你不是師父,你到底是誰?」

  「芳准」一把提起大刀,再轉頭時,面容身段已然不同,赫然是那個金甲神人,胡砂口中的白紙小人二號。

  二號先生冷道:「把小姑娘放下。」

  鳳儀如同不聞,笑道:「你怎麼變成他的模樣,是想出其不意將我殺了麼?可惜沒成功。」

  二號先生再不說話,沉重的長刀在他手裡猶如游龍走鳳一般,輕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時而上挑、時而橫砍、時而豎劈、時而斜鋸,鳳儀就算不帶著胡砂也招架不過來,更何況他還抱著她。

  他背後被劃了一道,血花四濺,眼看那金甲神人又是一刀劈來,要將他劈成兩截,他突然將胡砂舉起朝刀鋒迎了上去,金甲神人只得將刀硬生生一拖,讓過胡砂。

  鳳儀笑嘻嘻地在胡砂臉上抹了一把,將她用力丟出去,笑道:「接好了!可別摔壞,我還要來取的!」

  金甲神人見胡砂直直朝自己飛來,不得不丟了大刀,抬手將她抱個滿懷,這時再看,鳳儀早已化作一道紅煙,嫋嫋消失了。

  他不由皺眉暗咒一聲,急忙將胡砂小心放在地上,仔細檢查她的傷勢,忽見她半邊臉上全是血,他大吃一驚,趕緊扯了袖子去擦,一擦之下才發現並不是她的血,只怕是方才鳳儀用手抹上去的。

  他心中直念冤孽,暗暗埋怨芳准五年前不該心軟,將這個禍害放走,如今攪得不得安生。倘若他來遲一步,小姑娘就要落入魔道手中了。

  他將胡砂的傷勢粗粗看了一遍,搖了搖頭,受傷太重,只怕他治不好,還得去找芳准。他將胡砂一抱,掉臉就要下山,忽聽杏花林中傳來一陣陣嗚咽的聲音,緊跟著一個雪白的身影爬了出來,卻是嚇軟了的小乖。

  金甲神人眉頭一皺:「你好歹是靈獸狻猊,遇到強人來襲,怎麼能躲在林中看別人送死?」

  小乖眼淚汪汪地走過去,用嘴咬住他的衣服,委屈得一個勁嘰嘰。

  金甲神人眉頭皺得更深:「你應當早就能說話了,做什麼還學貓叫?也不知芳准怎麼把你養成這種德性!」

  小乖大約也覺得自己做錯了,背著耳朵垂頭默默流眼淚。

  「……罷了。」金甲神人嘆了一口氣,「走吧,去找芳准,小姑娘的傷只有他能治。」

  胡砂只覺初時渾身上下劇痛無比,連呼吸都讓她痛楚不堪。

  她以為自己會死,一路昏昏沉沉,肋間的傷折磨得死去活來,只覺是有人抱著自己,有風吹在臉上。

  她半邊臉冰冷的,另半邊臉卻是火熱,像燒灼一般。這種燒灼感令她感到暈眩,慢慢地,身體好像變得輕飄飄,先前折磨人的痛楚也減輕了不少,心底不知為什麼,居然有一種十分放肆的愉悅鑽了出來,像是忍不住要脫去衣裳,或者馬上醒來飛奔下山,殺幾個人才能緩解。

  她像是被包裹在一團漆黑的暖水裡,從頭到腳說不出的舒暢服帖,用不完的精力。

  耳邊有個溫柔誘惑的聲音在對她說話:去啊,去啊,順著你的慾望,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有什麼不可以?為什麼不可以?

  她忍不住便要照做,可腦子裡突然有一絲清明瞬間掠過,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

  正是恍惚的時候,忽然聽見芳准的聲音,道:「怎會變成這樣,不是讓你守在山上麼?」

  胡砂心頭猛然大震,諸般幻相也在瞬間潮水般褪去,她又感到徹骨的痛楚,委實撐不住,暈死過去。

  金甲神人將胡砂小心放在床上,然後反身跪倒在芳准面前,低聲道:「是我的錯,因守了大半日,見沒有任何事發生,一時犯了酒癮,便化作你的模樣下山買酒。倘若能早些回去,小姑娘也不會弄得這般慘,你儘管責罰我吧。」

  芳准搖了搖頭,淡道:「你先下去,明日再說。」

  金甲神人知道他向來內斂,若是當場大發雷霆,還不會太嚴重,倘若這般淡淡的神態,倒是動了真怒。他自知理虧,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立即鑽進影子裡,再也不出來了。

  芳准長長吸了一口氣,坐在床邊低頭看胡砂。

  她臉上全無一絲血色,額髮被汗水弄得黏膩不堪,神情中還帶著一絲痛楚。

  他忍不住用手將亂髮撥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頰,緊跟著將她衣帶解開,露出牙白抹胸。他將手輕輕平放在她腰腹間,略一試探便知道傷在何處。

  斷了三根肋骨,沒傷到內臟簡直是萬幸。

  芳准立即用法術替她治療,力量緩緩吐送,只怕用得太急她受不得。

  送了半日,忽覺她體內有一股古怪的力量在排斥他,芳准不由一愣,慢慢將手收了回來,低頭仔細打量她。

  胡砂靜靜闔眼躺在床上,上衣被他脫得只剩抹胸,肌膚異常瑩白,像白瓷一樣沒有任何瑕疵。

  她神情中那一絲痛楚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勾起的嘴角。臉頰還浮現出紅暈來,長長的睫毛,俏皮又豐潤的嘴唇。這樣可愛的臉蛋,還掛著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

  芳准卻皺起了眉頭,手撫上她的臉頰,細細摸索,不知在找什麼。

  他的手突然被一隻柔膩的小手按住了。

  胡砂慢慢睜開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張開,雙眸泛出暗紅色的光芒,五官像是突然長開了似的,變得極嬌媚。

  她甜甜地對他笑,突然歪頭,在他手指上輕輕咬了一口。

  芳准輕輕推開,鍥而不捨地在她臉上撫摸,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胡砂的胳膊忽然纏了上來,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臉上,近乎赤裸的身體像小鹿一樣顫抖著。她張口輕輕咬住他的耳朵,舌尖細密地舔舐他。

  芳准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抬手,握住她纖細的肩膀,像是馬上要將她揉進懷裡。

  胡砂順著他的臉頰吻下去,一直吻到喉結那裡,跟著便去解他的衣帶。他一手撐著她的後頸項,另一手在她面上輕輕撫摸,像是鼓勵她的動作一般,任由她將外衣解開,雙手摸索著探進中衣,抵上他溫熱的胸膛。

  芳准突然蓋上她的額頭,將她用力一推,按倒在床上。掌心仙力吞吐,從她額上輸了進去,耳邊頓時聽見她痛苦的抽氣聲。

  是入魔,有人在她傷口處撒了魔道之人的血,所幸入魔不深,她心地又澄澈,還來得驅除。

  芳准緊緊按住她,毫不留情地將仙力送入她額頭裡,只覺她在掌下不停地扭曲蠕動,兩手亂抓,帳子都被她撕爛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只是哭,沒有聲音的哭,眼淚沁在他掌心,濕淋淋的,睫毛擦刮在上面,癢得令人發麻。

  因著半邊臉被他手掌蓋住,他只能見到她不停開合的嘴唇,像是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芳准在她喉嚨上一摸,立即瞭然:有人對她下了禁言咒,十二個時辰之內說不了話。

  他替她解開法術,貼著耳朵低聲道:「胡砂,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對我說話,隨便說點什麼。」

  她在他手底下動也不動,還在哭,隔了半晌,才哽咽道:「師父……師父你把我殺了吧!我疼得受不了了……」

  芳准摸了摸她的頭頂:「乖,再忍忍。馬上就好。」

  因著下面還要放出更多仙力,他緊緊壓制住她,手掌按的地方只覺柔軟嬌嫩,他不由微微分神,低頭去看。

  月亮攀上了枝頭,將屋內照的雪亮,胡砂先前一番劇烈掙扎,將抹胸的帶子也掙斷了,花朵般的胸脯就這樣呈現在他眼前。肌膚像珍珠一樣,在月光下看來令人忍不住要摸一摸,親一親。

  芳准心中禁不住怦然而動,急忙扯了被縟將她的身體罩住,不敢多看。

  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分神。他一手捧住她的腦袋,一手將最後的仙力輸送去她顱中。

  胡砂渾身都因為痛楚而蜷縮起來,忽而尖聲大叫,沒命的叫。

  她只覺疼,說不出哪裡疼,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五臟六腑都被放在鐵板上烤炙,翻來覆去,偏又死不掉。

  暈眩中覺得有人將她緊緊抱住,跟著兩片溫潤的嘴唇用力吻在她唇上,輾轉反覆,生澀卻又熾熱,尖叫聲一下子就斷開了。她張口便去咬,只覺咬住什麼東西才行,否則她會痛得發瘋。

  一隻手緊緊捏住她的下頜,令她不能咬合,緊跟著有什麼東西鑽進了口中,滑膩靈活的,捲住她的舌頭,細細摩挲。最後張口在她嘴唇上輕輕一咬,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胡砂……」

  天旋地轉,痛楚的感覺漸漸消失,她臉上有水汩汩而出,帶著腥氣。

  是血。

  芳准撐起身體,看著她半邊臉突然湧出大片的鮮血,顏色紅中帶黑。他急忙伸手一抹,將那魔血盡數吸在掌心,再去看胡砂,才發現她那半邊臉上有些許擦傷,可能是摔倒的時候弄的,鳳儀將自己的血抹在裡面,誘她入魔。

  他施法將她面上的擦傷治好,再檢查一遍,確定她身上不再有任何傷勢,這才下床,將手上的血跡洗乾淨。

  回頭再看,胡砂已經累極,沉沉睡死過去,露出半截晶瑩的肩膀在外面,墳起的可愛胸脯也能看得清晰。

  芳准屏住呼吸,坐在床邊,抬手抓住被縟,不知是要拉下來,還是遮回去。

  大抵是經過一番殘酷的天人交戰,他終於選擇將被子掖緊,整理好帳子,將她好生罩住,這才踱步到門外。

  彼時月上中天,四下裡亮若白晝。門前不遠有潺潺流水聲,溪水內五色神光璀璨斑斕,在夜色中閃爍。

  五色澗,他此行的目的,終於等到神光放出的日子。

  可他的心思此刻卻全然不在那裡。

  他抬手,在唇上輕輕抹了一下,像是還眷戀著某種溫軟粉嫩的滋味。

  像醉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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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8:33 |只看該作者
夭桃似火

  天剛亮,胡砂就醒了,入目卻是陌生的帳頂房間。

  床頭傳來嗚嗚的哭聲,她吃力地轉頭,就見小乖趴在床前,眼裡全是豆大的淚水,淒悽慘慘地看著自己,好像她馬上就要死掉似的。

  胡砂被它哭得無可奈何,只得抬手摸摸它的腦袋:「小乖,我還沒死,你別這樣哭。對了,這是什麼地方?」

  小乖使勁搖頭,就是不肯說話。記得他們剛搬出去那年,某個夏天的夜晚,她清楚地聽見小乖叫師父和大師兄,可惜後來就再也不肯開口,連芳准去逗它也不行。

  胡砂只得自己坐起,渾身上下像虛脫了一般,半點力氣都使不出。

  門口傳來一號丫頭老氣橫秋的聲音:「你別亂動,昨天花了一晚上給你療傷呢,剛把魔血洗淨都是這樣,要過三天才能恢復。快躺回去。」

  說著她就衝進來,把胡砂粗魯地推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她牢牢蓋住。

  胡砂努力從被子裡把腦袋探出來,奇道:「魔血?什麼魔血?」

  「你都不記得啦?」一號丫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那個入了魔道的人用自己的血來玷污你,芳准花了一晚上幫你洗淨,你叫得和殺豬似的,怎麼才過幾個時辰就忘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胡砂腦海裡就浮現出一些片段,她記得心底那個誘惑自己的聲音,也記得那種放縱慾望不受任何物事牽制的的快感。

  只是……她好像還引誘了芳准?

  胡砂本能地低頭朝自己身上看去,果然只穿著抹胸,還是皺巴巴的。肩膀上指印分明,正是療傷的時候,怕她亂動,被芳准捏出來的。

  還記得嘴唇上那種熾熱又新奇的感覺,為了不讓她尖叫,所以……吻她了?

  她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恨不得馬上鑽到床底下永遠別出來,別見到他。

  一號丫頭奇怪地看著她滿臉飛霞:「你臉怎麼那麼紅?不舒服麼?你等等,我去叫芳准。」

  她真把芳准叫來,才叫乖乖不得了。胡砂沒命地拉住她:「我沒事!沒事!你別打擾他!師父……昨晚幫我療傷,眼下還早,讓他多睡一會吧!」

  「他根本沒睡,在五色澗那邊靜坐了一晚上。」一號丫頭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搞得大家都沒休息好,他向來自私。」

  「五色澗?」胡砂立即抓住了主要辭彙,忽然又想起什麼,一時顧不得害羞,連聲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不是山上?誰把我帶到師父身邊的?」

  一號丫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五色澗就是元洲的五色澗,傳說中天神造水琉琴的地方。每年只有幾天澗水放出神光,可以起死回生。那個水琉琴,不是最後一根弦總長不出來麼?芳准就先去找語幽元君請教,得知你身上的活人生氣雖然足夠,但水琉琴畢竟是神器,還需要沾點五色澗的仙氣才能完全復原,所以他先過來探路。本來嘛,打算直接取了五色澗的水回去,誰想到二號那傢伙假公濟私,沒看好你,讓你傷得差點死掉,他沒本事治,只得把你帶來元洲找芳准。事情就是這樣啦。」

  「二號先生?」胡砂想了半天,才想起白紙小人二號是那個金甲神人,「可我沒見到二號先生啊。」

  一號丫頭露出個諷刺的笑容來:「他犯了錯,自然是要受罰。縱然他身份與我們完全不同,亦不能避免。你倒不用擔心,只要芳准不死,我們是死不掉的,最多受點皮肉苦,沒兩天就好了。」

  說完她轉身便走了。

  胡砂卻再也坐不住。

  她抱住小乖的脖子,輕道:「小乖,咱們去找師父吧。給二號先生求情,好不好?」

  小乖繼續搖頭,因著它先前膽小躲在杏花林裡,眼睜睜看胡砂送死,所以這次被芳准狠狠說了一頓,他還是第一次沖它發脾氣,說得它又羞又愧,哪裡還敢再去觸霉頭。

  胡砂只得起身披衣穿鞋:「那我一個人去。」

  小乖在後面委屈地咬住她衣服,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好半天,突然開口道:「我、我不敢見師父,他要罵我。」聲音細細軟軟,像個小孩兒。

  胡砂驚喜交加,一把捧起它毛茸茸的臉,大叫:「你能說話了?!啊啊!不對,你以前就能說話!為什麼後來又不說了?小乖你別怕,你到師父面前說兩句話,就像現在一樣,保準他不會再罵你了!」

  小乖默默搖頭,低聲道:「我不想說話,二師兄走了,說話也沒人理我。」

  它突然提到鳳儀,胡砂也無話可說。

  還記得他臉上那奇異的笑容,像是把她恨到了骨子裡,那種恨如此深沉,令人心悸。他從前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

  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麼蔑視,稍稍花點小心思小手段,就可以讓她感動得不行,用幾件漂亮衣服,幾根簪子,甚至幾隻燒雞就可以收買過去,全然交出自己的信任,毫不懷疑。

  他以為也可以這樣輕易得到她的愛,令她苦苦癡纏。

  可是他錯了。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只因他從未真正試著去瞭解她。

  胡砂可以被別人的善意輕易打動,可是絕不會因為別人的惡意而畏縮。

  爹曾經說,做人要坦蕩,無愧於心。別人對你好一分,你還他三分,這是感恩。別人欺你一分,你要比他硬三分,這是骨氣。

  所以,如今應該輪到他嘗嘗挫敗的滋味。

  胡砂摸摸小乖的腦袋,輕道:「二師兄走啦,只怕以後也不會回來。不過有我在,我陪你說話。」

  小乖沒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你才活了多少年,和你沒什麼可說的。」

  它掉頭朝門口走,忽然又道:「你要去找師父,我可以背你去,不過我不敢見他。」

  五色澗就在門外不遠的山溝裡。

  這裡一看便知是那種深山老林,幾十年也未必有一個人能過來,茅屋被縟什麼的,都是芳准用法術臨時幻化而出。出門便是大片竹林,胡砂伏在小乖背上,任由它輕輕躍起,風拂過臉頰,帶著濕氣。

  周圍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因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林中甚是陰涼。

  遠遠的,只望見大片大片的嫣紅明媚,像柔軟的織錦,鋪在霧氣下面,原來那是一片桃花林。

  小乖緩緩從雲頭降下,離得近了,才發現桃花林中間陷進去一大塊,五道澗水自林中流淌到這裡,飛濺而下,聲勢驚人。因朝陽初升,日光映在澗水上,那五道澗水泛出的色澤竟各自不同,或赤或綠,或青或紫,奇異瑰麗,令人瞠目。

  小乖落在桃花林中,將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發地自己飛走了,讓她連道謝的話都沒說出口。

  胡砂只得扶著桃樹慢慢朝水聲處前行。

  兩隻腳還有點使不上勁,軟綿綿的,走多一點就吃力的不行。一大清早的,明明很陰涼,胡砂卻出了一層薄汗,氣喘吁吁,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桃樹上休息。

  桃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鳳凰啼鳴一般,音色極美,像是與林中風聲水聲交融在一處,又如夭桃繽紛似雨,繁花萬千,聞者頓時大暢,忘卻心底無數煩惱事。

  胡砂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去聽,一時也不覺得累了,順著那簫聲的來處尋找而去。

  不知走過多少株桃樹,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對面便是方才在雲上見到的凹地,五面澗水奔騰而來,傾入凹地之中,飛珠濺玉,虹彩妖嬈,聲勢之浩大,景觀之綺麗,比在上面看有過之而無不及。

  胡砂看得呆住,沒注意簫聲不知何時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斜上方有人在看自己,她急忙抬頭,卻見芳准白衣磊落,正倚在一塊大青石上,石上還放著一隻竹簫,方才的簫聲果然是他吹的。

  此刻他手中拿著毛筆,在一塊絹布上細細描畫,時不時還低頭看看她,見她望過來,他便微微一笑,將手擺了擺:「朝右站些,這樣很美。」

  胡砂本能地朝右挪了一步,忽然想到什麼,她的臉刷地一下又紅了,手足無措地輕喊他:「師父……那個……我……」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會再說,站著別動。」

  胡砂渾身好像都是僵硬的,僵硬中還帶著一絲發軟的意思。她定定站在那裡,像一尊石像,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眨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很美的。

  芳准用柔軟的筆尖,緩緩沿著她飽滿柔美的臉龐勾勒下來,鼻子是小巧而挺直的,嘴唇是嫣紅柔軟的。

  青絲散落身後,沒有束起,估計是忘了,她在這方面向來散漫,不必計較。

  因出來的時候匆匆忙忙,沒有換洗衣裳,所以身上套的是他寬大的白袍,露出一截皎白纖細的頸項。再往下,純欣賞地掠過花朵般的胸脯,是纖細柔軟的腰身,她雪白的手指露出半截在袖子外面,因為緊張,正無意識地攥著衣帶,想必手心全是汗。

  身後夭桃似火,身前水汽瀰漫,她看上去分明更像剛剛闖入紅塵的謫仙,連一根眼睫毛都純潔無比。

  芳准終於將最後一筆勾勒完美,把毛筆隨手一丟,跳下青石,朝她走去。

  胡砂用一種天災即將降臨的眼神,怔怔看著他靠近,將那塊綢帕輕輕展開攤在眼前。畫上依然是她,長髮蜿蜒,輪廓清麗。下方只有兩個小字:胡砂。

  她的臉像被霞光籠罩一樣,紅得厲害,猛然垂下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芳准將她的手腕抓起,把綢帕輕輕塞進她的袖袋裡,柔聲道:「送你吧。只可惜了先前的那些好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胡砂還是不說話,只是眼睫微微顫抖,儼然心神不寧之極。

  他抬手,將她耳邊一綹長髮挽去後面,溫柔喚她:「胡砂,留下來,只當為了我。」

  胡砂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你……你是師父……是仙人。我是凡人……」

  芳准輕笑著打斷她:「那又如何?厲害又漂亮的女仙人多了去,三百多年來我見得還少麼?」

  胡砂搖了搖頭,忽然覺得想哭,不知是因為太過幸福,還是因為太過恐懼,只怕這種幸福在手中稍稍停留就要消失,她甚至不敢握住。

  「我不該冒犯仙人。」她顫聲道,「我……會努力修行,爭取早日成仙……這樣、這樣的話……」

  芳准攬住她的肩頭,讓她的額頭抵在自己胸前,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他望著灼灼繁華的桃花,低聲道:「不必強求成仙。你不做仙人,我便陪你做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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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魂殿

  凹地那裡突然傳來一聲大吼:「芳准!叫老子在下面淋瀑布受罰,你卻在上面膩歪地談情說愛!要把老子牙都酸掉!」

  胡砂吃了一驚,聽那聲音,像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的。

  她立即抬頭疑惑地看著芳准,他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也罷,今天心情好,你上來吧。」

  說罷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不守職責,差點犯下大錯,這點責罰還是要的。」

  胡砂恍然大悟,原來他罰二號先生站在下面淋瀑布,完全是肉體折磨啊。她用一種惡魔主人的眼神看他,芳准卻不以為然,在她鼻子上一捏:「因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向來不嚴苛要求。鳳狄鳳儀兩小子犯了錯都要受罰的,自小他倆淋的瀑布可不比他少。」

  胡砂頓時哭笑不得。

  說話間,就見凹地那裡飛上來一個金光閃閃的人,身姿英武,正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只是平日裡穿著的金甲如今捏在手上,光著上身,從頭到腳都是水淋淋的。

  他帶著滿臉疲憊的神色,還有些忿忿不平,走到芳准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沒什麼誠意地說道:「多謝主子教誨,賜予靈泉洗刷,教我功力大增。」

  芳准更沒誠意地擺擺手:「好了沒你事了,快下去吧,別留著礙事。」

  二號先生怨念地站起來看看他,再看看滿面紅暈的胡砂,到底還是忍不住,猶豫著說道:「芳准,作為部下我自然沒立場說你什麼。但作為朋友,這話我不得不說,你與小姑娘仙凡有別,雖然仙人不禁嫁娶,指的卻是仙人之間。你們這番作法,要教旁人知道,只怕不好。何況你名分上還是她師父。就當為了小姑娘著想,不如等她成仙之後,去了師徒名分,才好光明正大相守。」

  芳准淡道:「誰規定師徒不能在一起,我怎麼沒聽說過。我愛與誰一起便一起,這也要旁人同意麼?」

  二號先生急道:「你總是這般任性!此事與你自然無損,你怎麼不為她想想?再說了,你要做凡人,也得看看眼下的情形。多少人眼紅水琉琴?又多少人是顧忌你在才不敢下手搶奪?你這般恣意妄為做了什麼凡人,還要命不不要?自己的命不要也罷,小姑娘的命你也跟著丟了?」

  芳准一時倒也無話可說。

  二號先生繼續苦口婆心:「你向來清心寡慾,過了三百年,到如今怎麼反而變得衝動起來。你愛與誰一起,當然可以,因為你是仙。小姑娘可以嗎?她目前還只是個凡人吧。」

  確實,胡砂尚未成仙,與仙人苟合便是大罪,即使將來得道,做了仙人,此事也是一個污點,必然被地府記錄在案,死後要送去地獄贖罪的。

  念及此,芳准不由想嘆氣。低頭去看她,她臉色有些發白,嬌滴滴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哪裡都十分可愛,他要一時貪歡,不過落下個風流倜儻的美名,這像花朵般的小姑娘卻要為此下地獄呢。

  二號先生見終於把他說動了,心下頓時一鬆,再接再厲地補了一句:「要長相廝守也簡單,忍忍吧。你繼續做她師父,繼續做你的仙人。都做了這麼多年仙人,還差幾年麼?等小姑娘成了仙,自己有本事對付那幫邪魔外道的傢伙,再不怕有人來搶水琉琴。你倆愛怎麼怎麼,誰也管不著。」

  對面兩人都沒反應,二號先生覺著自己的口才十分了得,終於心滿意足地回影子裡睡覺了。

  芳准扶著胡砂的肩膀,靜靜看著對面飛珠濺玉的五道瀑布,良久,他終於慢慢放開胡砂,背著手,不看她。

  「胡砂,說過的話可以吃回去嗎?」他低聲問她,沒有回頭。

  胡砂臉色蒼白,睫毛不安地顫抖著,輕道:「……可以,只要聽的那個人別當真就行。」

  「那——我們繼續做師徒,方才的那些,就當沒發生過,好麼?」

  她沒說話。

  芳准輕輕一笑:「就算聽的人不當真,說話那人卻也忘不掉,更不打算把說出口的話吃回去。蒙著眼睛繼續過日子,卻不是我的風格。胡砂,你怕不怕下地獄?」

  她默默搖頭,他雖然看不見,卻分明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不怕。」他背著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樣緊,像是要將她捏碎在掌心似的,「最壞不過再將水琉琴毀了,回頭師父就陪你做凡人,一起下地獄,那裡肯定比這裡好玩。」

  胡砂眨了眨眼睛,兩顆老大的眼淚嗖地一下就滾在了衣服上。

  她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背心,只覺這人像是整個世界的依靠一般,真的可以把所有一切都託付給他,不用擔心。她是如此愛慕他,敬仰他,不想失去他。

  「我們……都不要下地獄。你等著我,我一定努力成仙,一定努力!」

  胡砂喃喃說著。

  芳准含笑道:「成仙可沒那麼容易。」

  他轉過身,低頭端詳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了,柔聲又道:「不過你怎樣決定,我都尊重。」

  胡砂滿心感慨,揉著眼睛,正要說點應情應景的感性話,忽聽他把手一拍,道:「好吧,為了成仙,今日起我便要做鐵血師父了。你且下去,坐瀑布下面入定,兩個時辰之後再上來。」

  她分明聽見下巴掉地上的聲音。

  芳准仔細看著她,忽而又嘆了一聲,在她紅通通的臉蛋上輕輕捏了一把。

  「凡人要成仙,何止上百年,縱然我是師父口中的天才,也花了百餘年才得道。如你這般資質普通的丫頭,大約還要再多個百年。兩百年的功夫,便是神仙,也要憋成石頭了。」

  胡砂先因為他說自己資質普通,立即把嘴巴撅起來了,後面聽他說要憋成石頭,又忍俊不禁要笑,低聲道:「我哪裡都普通,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師父為什麼要喜歡我?」

  芳准為難地摸著下巴,想了半天:「這個麼……要說漂亮,確實不夠標準。琴棋書畫也不行,以前還很聽話,如今卻變頑劣了。至於洗衣服打掃,想來鳳狄做的也比你好。要說善解人意,我早已放棄你這顆榆木腦袋了。」

  這麼說來,豈不是完全不合標準?胡砂的下巴又要掉下去。

  見她神情鬱悶古怪,芳准不由笑了起來,抬手像是想抱抱她,不知想到什麼,又忍住,將手慢慢背到身後,轉過身,不去看她。

  「倘若世間眾生一早便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什麼樣的人,只怕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曠男怨女了。我要美貌與聰慧來做什麼?這兩樣我都不缺。」

  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聰明的,愚笨的,癡情的,涼薄的,狡猾的,無邪的。比胡砂好的有太多,可那些他並不想要,因為不想要,所以都是浮雲般的存在。

  喜歡一個人,一定要理由嗎?一定要仔細剖開,細細分析,從何時動心,何時心痛,何時茫然?這樣的喜歡,教人疲憊。

  「胡砂,你令我喜悅,便已足夠。」

  他撫上她的臉頰,手指沾到肌膚,便眷戀地捨不得離開。指尖只覺滾燙,面前的少女面紅如灼,星眸含醉,他情不自禁便要靠近她。

  昨晚的吻太敷衍,結束得太快,還未能品嚐到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他的心忽然便激烈跳動起來,有一種衝動,想緊緊抱住她,低頭去吻她。

  胡砂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芳准硬生生停在那裡,半晌,只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揉了兩下,微微一笑:「好了,去入定吧。」

  到底還是理智打贏了感性,胡砂乖乖地坐在瀑布下入定(其實就是和激烈的水流做鬥爭,而且慘敗),芳准倚在青石上看書,估摸著大約有兩個時辰了(其實一個時辰還沒到),他把書一丟,將濕漉漉的胡砂從水裡提了上來。

  胡砂很悲觀地想,照這樣下去,只怕再過兩百年,自己也成不了仙。

  不過坐了那麼久,她沒覺得有什麼幫助,懷裡的水琉琴反應卻十分大,一時發出嗡嗡的鳴聲,隱隱放出光來,像是要活了一般。

  她想起一號丫頭說的五色澗,不由問道:「師父,你出來就是為了尋找這五色澗?真的能讓第五根弦長出來麼?」

  芳准點了點頭:「時機還未到,再等兩天。」

  從五色澗回到竹林的小屋,如果用騰雲或者縮地,眨眼功夫就到了,不過彼時兩人好像都不想用法術,手牽著手,就用兩條腿硬走回去。

  胡砂明明很累,她體內的魔血剛被洗乾淨,加上在瀑布底下頑強鬥爭了一個時辰,兩條腿都在打顫,可心裡卻一點也感覺不到。

  遠遠地,望見竹林裡一座簡陋的小茅屋,居然覺得親切無比,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靜打量夕陽餘暉中的竹林,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安喜樂。

  芳准捏了捏她的手,低頭笑道:「走吧,回家。」

  回家。他不用問都能猜到她心底的話,當真是個水晶琉璃人。

  胡砂朝他微微一笑,忽聽他又道:「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個真人,住的地方也得起個氣派點的名字才好。你看桃源清遠,這個殿那個峰,就連青靈真君住的地方都叫逍遙殿,咱們不能被比下去。」

  她頓時一愣:「不是有芷煙齋了嗎?不好聽麼?」

  芳准連連搖頭:「太不氣派,小家子氣。」

  胡砂瞪圓了一雙眼睛看他,他分明是在開玩笑,漆黑的眼睛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很美,但經過五年多的相處,她很清楚他一露出這種表情,就是在算計。

  果然聽他道:「有了個逍遙殿,索性咱們也起名什麼殿。嗯,這裡美人美景美酒一樣不缺,獨缺銷魂二字。我便取名銷魂殿。」

  胡砂的臉又紅了,想甩開他的手,他卻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與你一起,已足夠銷魂。」芳準將她的手握住,放在唇邊細細一吻,「放心,我等得。」

  胡砂又是一笑,與他十指交纏,抬頭去看他,那黃昏諸般美景,彩霞縱橫,卻都不及他眼底光彩來得奪目。

  你才是真正令人銷魂。胡砂在心中想著。

  走吧,回家。

  家裡小乖還垂耳等著,想必心中是惶恐的。還有一號丫頭,想必已是燒好水,泡了茶,輕煙嫋嫋。到了夜裡,二號先生睡足了出來,一併品嚐美酒,暢談於星空下。

  迷路的大師兄遲早也會找來,一面黑著臉勸他們少喝點,一面被芳准強迫灌酒,最後黑臉變成紅臉。

  倘若……倘若鳳儀沒有成魔,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依然會提著燒雞每天過來誘惑她,漫不經心地調笑她,然後與芳准拼酒,兩人不分勝負。

  這裡是她的家,就這樣住著,不回去也行。

  不回去,真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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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根弦

  過了五日,下了一場小雨。

  芳准起的很早,將窗戶推開,遠方五色澗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兩日那麼五彩斑斕,似是有所收斂,繽紛的色澤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時候到了。

  他揭開裡屋的門簾,喚了一聲:「胡砂,起來了沒?」

  過了好久,胡砂才在裡面懶懶地「嗯」了一聲,顯然還迷迷糊糊地沉醉在夢鄉裡。

  芳准探頭進去看,見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來,好像整個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滾到地上。

  「胡砂。」他又叫了一聲。

  床上那個軟軟的身體又蠕動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結果沒撐好,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著摔了下來,沒受傷。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滾一圈,抱著被子還要睡。

  芳准手指一勾,整片被子就飛了起來,飄回床頭,胡砂到底是被凍醒了,打個噴嚏不甘不願地站起來,揉著眼睛看窗外天色,跟著就怪叫:「天還沒亮啊,師父!」

  「遲了就來不及了。」芳准手指又是一勾,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被抓到臉盆架子前,被動地洗臉。

  好容易梳洗完畢,胡砂打著寒顫和呵欠一路茫然地跟著他騰雲朝五色澗飛。

  懷裡的水琉琴有點古怪。自從來到五色澗之後,它便一直很高興,徹夜嗡鳴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卻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裡面那一抹血色,也不動彈了,頗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師父,今天就可以讓水琉琴完全復原了嗎?」胡砂比較關心這個。

  芳准沒說話,只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只是水琉琴要再不復原,第二道天罰只怕也不遠了,此等關鍵時刻,再讓他被天火燒上一回,有害無益。

  他見胡砂神情緊張又侷促,想必是自己的態度影響到了她,便展顏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師父在。」

  說罷將她耳邊一綹亂髮撥開,失笑:「弄得這麼亂糟糟。」

  胡砂很慚愧地低頭看看自己,因為被他催著出門,她的衣服帶子都繫的歪七扭八,頭髮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來,和只蓬頭鬼似的。

  芳准停在雲端,低頭慢慢替她重新結衣帶,一根一根,解開了再對準重新繫好。

  他的手指長而且白皙,每一個動作都細緻並且緩慢,因垂著頭,只能見到他一截烏亮的額髮,兩扇長睫毛俏皮地微顫著。

  幾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開視線,都不能夠。胡砂的眼神最後總是會膠結在其上,看得出神。

  一隻手蓋在她眼皮上,芳准的聲音含笑:「眼神不老實的小傢伙。轉過身去,把簪子給我。」

  胡砂的臉噌地一下紅了,很是不好意思,訕訕地把簪子拔下來遞過去,轉身再也不敢看他。

  芳准將她的頭髮細細梳理一番,綰了髮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見她一直垂著頭,一截酥白的後頸項露出來,令人想輕輕咬一口。

  到底忍不得,輕輕抱住她,在她頭髮上印下一吻,低聲道:「什麼也別怕,有我在這裡。」

  五色澗之上水霧奔騰,昔日裡五種顏色的澗水全部變成了透明的,凹地裡深不可測,望不到盡頭。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頭朝芳准看了一眼,他微微點頭。

  她抬手便將水琉琴輕輕丟進了凹地裡,奔騰的澗水瞬間就吞沒了琴身,再也看不見。

  過了許久,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現,胡砂額上不由出了一層薄汗,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一塊深不見底的凹地,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天色將要亮,初升的太陽自山那面緩緩爬起,刺破了重重霧氣。

  第一綹陽光照到五色澗上的時候,澗水彷彿突然停止了流動,只有一瞬間,緊跟著奔騰聲又起,透明的澗水泛起陣陣浪濤,白沫盡去,又露出各自原先的五色來。

  五道顏色不同的澗水彙聚在凹地中,那裡面原本深不可測,如今卻像即將裝滿水的杯子,快要滿溢出來。水面波動不休,像是下面有一隻巨手在翻攪。

  忽然之間,水面像被利刃割開一樣,一分為二,一隻渾身漆黑的巨大神獸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現出來,像是一隻魚,又像龍,說不出是什麼怪樣,但胡砂卻是認得的,以前在老爹的書上見過許多關於此神獸的畫像。

  龍生九子,這是第九子——螭吻,性屬水。

  此刻它嘴裡含著一個物事,寶光流轉,莊嚴肅穆,正是水琉琴。

  螭吻抬頭見了胡砂與芳准二人,微微點頭,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將水琉琴取走。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准輕輕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是……她的了?

  胡砂還不太敢相信,慢慢騰雲飛到螭吻面前,從它口中將水琉琴取出,細細端詳。卻見原本空著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最後一根弦。整個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樣,與她起初在石山舊殿見到的沒有任何二樣,通體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懼。

  不同的只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撫摸,如今卻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不會放出寒光刺傷她。

  螭吻又朝她點了點頭,龐大的身軀很快便沉下水,凹地裡快要滿溢出來的澗水一瞬間便落了下去,再不見蹤影。只有四面五道澗水,還在奔騰不休地傾入其中。

  胡砂怔怔地捧著水琉琴,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第五根弦,就這麼長好了。苦守了五年,擔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終還是完整地被覆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氣。

  在那美麗的冰藍色中心,還存著一點血色,心臟一樣輕輕跳躍。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養活的神器。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語來說明,胡砂手一擺,水琉琴瞬間便化作一道寒光鑽入掌心,不見蹤影。

  做完這個動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嚇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飛回芳准身邊,把手攤開給他看。

  「師父!它……它不見了!」她神情慌亂。

  芳准卻很高興,在她手心作勢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復活之後怎可能還會讓你抱在手裡,自然幻化無形,在你需要的時候隨心而動再出現。」

  胡砂盯著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歡喜過了頭,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頭,定定看著他。

  「師父早知五色澗內藏著神獸螭吻?」

  芳准搖了搖頭:「我只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澗處打造,想必這螭吻原本是用來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麼因緣巧合,讓水琉琴流落到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所幸你以血肉供養水琉琴,令其復原,螭吻亦放心將琴託付與你,如今世間能操縱水琉琴的,只有你一人。」

  只有她一人?胡砂頓時受寵若驚,驚歸驚,到底還是有些付出千辛萬苦後收穫豐盛的得意。

  鳳儀與青靈真君費盡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後卻落在她這個砸壞神器的人手裡,他們若是得知這結果,不知會不會悔得臉色發青。

  芳准見胡砂臉上神情怪異,一會紅一會青,一會笑一會皺眉。他何等聰明,自然知道胡砂轉著什麼心思,當即微微一笑:「一樁心事已了,無關緊要的人就別想了。回家吧。」

  胡砂直到這時才切實地感受到無上的喜悅,點了點頭,與他雙手緊握,兩人掉頭飛回「銷魂殿」。

  剛到竹林外,便聽見小乖嗚嗚的低吼,很不客氣。胡砂疑惑地看了一眼芳准,他卻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牽著她走進去,卻見茅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青年,身挎長劍,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門外。

  而小乖正站在屋頂,氣勢洶洶地瞪他,一見到芳准回來,它威脅的低吼頓時變成了討好的嘰嘰叫,歡快地跳到他面前,由著他撫摸自己的腦袋,十分愜意。

  門外的青年這時也轉過身來,胡砂看著面生,但他腰繫月白色長帛,劍上有四合雲紋,應當是清遠弟子。

  見到芳准與胡砂緊緊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間露出一絲「原來果真如此」的神情來,看向胡砂的眼神,難免有些怪異。

  芳准不說話,牽著胡砂便要進屋,像是門口沒有這個人一般。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遠拜見芳准師叔祖,胡砂師叔。」

  平字輩,是曼青那一輩的男弟子。

  芳准沒有回頭,淡道:「入門之後,沒人教過你見到師長不可直視麼?」

  平遠頓時漲紅了臉,神情尷尬,急忙把頭垂下,不敢再看。

  「弟子魯莽,請師叔祖寬恕!」

  芳准將門推開,閃身入內,道:「有話進來說。」

  那個平遠還算比較乖覺的人,進來之後再也不敢打量屋內佈置,只跪在芳准面前,道:「祖師爺有話讓弟子帶給師叔祖,說如今五年期限快過,水琉琴倘若還未修復好,第二道天罰便要降臨。倘若師叔祖以一己之力強接,勢必要損傷修行,故而請您帶著胡砂師叔回清遠,第二道天罰便由清遠上下一力承擔。」

  此話一出,胡砂頓時訝異無比,芳准卻依然風輕雲淡地,面不改色地從一號丫頭手裡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你回去轉告師父,水琉琴已經完全修復,第二道天罰不會降臨,可以安心了。」

  平遠大吃一驚:「已經修復了?!什麼時候?」

  胡砂很好心地告訴他:「就是剛才,第五根弦已經接好了,所以不會再有天罰。」

  她將手一攤,水琉琴瞬間便從掌心鑽了出來,隔空飄浮在她手掌中,神光萬道,令人不可逼視。

  平遠是小輩弟子,一見到神器頓時心生敬畏,跪下連磕三個頭,再抬頭時,只見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鑽進了她掌心,不見蹤影。

  他肅然道:「不愧是師叔,弟子萬分敬佩。祖師爺還有一句話讓弟子轉告,倘若神器已經復原,便應當將它送回樂正石山舊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與散仙沒有資格褻瀆。還望師叔能及早令神器歸還原位,如此才是功德無量。」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話,青靈真君還是會從海外不斷拉人過來搶奪,到時候只會害死更多無辜的人。」

  平遠正色道:「師叔此話差矣,青靈真君是有道真君,怎會覬覦神器?祖師爺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師叔與師叔祖手裡,並非由青靈真君執拿,搶奪一說實在荒謬。倘若不肯將神器歸還,此等行為,豈不更類似搶奪……」

  話未說完,卻聽芳准的茶杯發出「喀」地一聲輕響,原來他將蓋子蓋上了。平遠自知失言,只得垂頭不語。

  「你且回去吧,將我方才說的轉告給師父。」

  芳准淡淡說著,將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一號丫頭立即打開門,大眼睛瞪著平遠,盼他快些出去,她好關門。

  平遠忍氣吞聲,輕道:「師叔祖,祖師爺每日都盼著您回去,您當真要滯留在外,再也不回清遠麼?」

  芳准道:「我自會回去,因有要事纏身,歸期未定。你轉告師父,待雜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遠。」

  平遠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但見他神色冷淡,再說下去只怕要惹惱這位脾氣古怪的師叔祖,只得垂頭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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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春色二分愁

  平遠離開後,芳准便不再說話,神色冷淡,不知想些什麼。

  胡砂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開頭:「師父……你離開清遠也有五年了,不如回去看看吧?反正水琉琴已經修復,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像是沒聽清,抬頭略帶疑惑地看她,分明是想著心事,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是說……」胡砂打算再委婉些,說服他回清遠看看。畢竟他已經離開了五年,而且是為了她離開五年,就算旁人不說,她自己都有種紅顏禍水的感覺,難怪平遠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芳准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說下去,自己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接下來一整天,胡砂都沒有再看見芳准的身影,不知他又跑什麼地方去了。

  她一直等到三更半夜,還不見芳准回來,最後連平日裡最冷淡的一號丫頭都忍不住要來勸她:「你就趕緊睡覺去吧,芳准又不是三歲小孩,要你來給他操心。」

  胡砂倒也覺得有些道理,其實芳准的能耐是非常大的,只不過她先入為主地認定他身體不好,病弱文秀,故而總擔心他出點什麼事。仔細想想,他向來瀟灑不羈,三百年來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從來也沒出過什麼意外,與其擔心他,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顧好。

  想通這一節,她索性自己洗洗臉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外屋有說笑聲,胡砂迷迷糊糊地翻個身,吸了一口氣——好像還有酒味。誰大半夜的在外面喝酒?

  她披了外衣,端著燭臺把門簾一掀,卻見芳准與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外面喝酒正喝得開心,臉上笑吟吟地,一見到她,便招招手:「是吵醒你了?要不要也來一杯?」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只本能地點了點頭,慢吞吞走過去坐下,芳准果然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那黑衣男子忽然轉過頭來,平凡無奇的五官,偏生一雙眼精光四溢,嫵媚之極,胡砂又是一愣——這人怎麼有點眼熟,在哪裡見過?

  「呵,我只道屋裡藏著佳人,原來佳人竟是這位小姑娘,真教人吃驚。五年不見,似乎長大不少。」他含笑說著,聲音低沉,身後的衣襟忽然揚起,嗖地一聲鑽出三根狐狸尾巴來,毛茸茸的。

  胡砂「啊」地一聲,差點跳起來:「是你!開書店的狐狸精先生!」

  狐狸先生笑得更開心:「居然還記得我,真是榮幸。今日我來,一是告辭,二是既然要走了,索性把多年珍藏的幾個孤本送給芳准,順便過來討杯酒吃,打擾了姑娘休息,真真過意不去。」

  要走?她還不太明白,芳准在旁邊很好心地解釋:「他已經得道成仙了,如今與我一樣位屬散仙,脫離了妖獸的身份。所以關了書店,打算回老家娶媳婦。」

  原來狐狸精也能成仙。胡砂感慨地看著他,由衷說道:「恭喜你了,也祝你與妻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狐狸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多謝,我也希望你能與心上人早日結合,攜手到老。」

  這話剛好說中胡砂心中一塊隱痛,只得乾笑兩聲。

  狐狸先生喝了兩杯酒,忽然生了興致,把手往胡砂面前一攤:「小姑娘,五年不見,不如我再替你看一看手相?」

  胡砂點點頭,把兩隻手都放到他面前。這狐狸一面看一面點頭,嘴裡還嗯嗯地唸唸有詞。

  芳准笑道:「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那隻狐狸卻不搭腔,看了半晌,將胡砂的手掌一合,微微一笑:「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關鍵就是這幾天吧,小姑娘運氣總還是不錯的。」

  說了等於沒說,胡砂無言地把手縮回來,卻聽他又道:「世上錢債血債諸多劫數,卻都不及情債來得可怕。你要小心風月。」

  到底什麼意思?他又不解釋,只與芳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頭上狐狸耳朵都鑽出來了。

  眼看東方發白,這一夜將要過去,胡砂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肩上蓋著芳准的外衣。

  狐狸先生終於起身告辭。

  芳准一直送到門外,看著他醉紅的臉,含笑不語。

  狐狸雙手攏在袖子裡,卻不看他,只定定望著遠方微薄的晨曦。

  良久,他方道:「你的脾性,多年了還是沒有改掉,總是不合時宜的任性,還容易心軟。如今那位接替我來照顧你的小仙,只怕也十分吃力吧?」

  芳准輕笑道:「哪裡,你說笑了。」

  話音剛落,影子裡便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那狐狸說的不錯,此人可惡的很。」

  狐狸嘻嘻笑了兩聲:「可幸,我早一步脫離苦海。這位兄台卻要多吃一段日子的苦了。」

  他見芳准笑容淡淡的,一派風輕雲淡沒心沒肺的模樣,不由勾起唇角。

  「我這便要去了,日後山高水遠,不知何時能再與你像今日這般暢飲。」頓了頓,又道:「那小姑娘……」話終究沒能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

  「該說的,能說的,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切莫再任性下去,要保重。」

  芳准又笑道:「好生囉嗦,如今怎變得這麼婆媽了?」

  狐狸果然不再說,只彎腰朝他一揖,轉身便走,因用了縮地之法,眨眼就變成一個小黑點,很快便看不見了。

  芳准靜靜站了一會,影子裡又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我看,你還是聽他的話,回去一趟吧。別叫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他沒說話,過了好久,才露出個淡然的笑容來:「我只是不願相信……」

  話斷了開來,他不想再說下去。

  胡砂打著呵欠走出來,肩上還披著他的外套,手裡抓著幾本書,一面翻一面奇道:「師父,他給你的什麼孤本,怎麼又是白字天書……都是空白的。」

  芳准啞然失笑,回身一把將書搶過來,自己翻了兩下,道:「早就告訴你了,是好孩子不能看的絕世孤本。」

  胡砂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喃喃道:「還是你上次說的什麼情仇愛恨男歡女愛的故事?為什麼我不能看?」

  芳准把書塞進袖子裡,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等你再大些吧。」

  聽著總感覺那什麼孤本不是好東西。胡砂懷疑地看了他兩眼,懶得問他,反正從他那裡是問不出什麼東西的,她索性伸個懶腰往回走。

  「我好睏,師父,容我睡幾個時辰再修行好不好?」

  芳准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胡砂,陪師父下一盤棋可好?」

  胡砂愣了一下,見他似乎很有興致的樣子,便欣然而允。

  胡砂的棋藝很好,這點曾讓芳准出乎意料。

  還記得五年前,因為窮極無聊,強拉胡砂陪自己下棋,因著她不斷推脫,他以為她不會下,還讓了她四子,結果第一盤就慘敗在她手上。

  其後他就再也沒讓過她半子,大抵是為了挽回第一盤的面子,第二盤他殺得毫不留情,盞茶功夫便吞了她半壁江山,然後便發現胡砂下棋的一個規矩。

  旁人若是不相逼,她也溫吞水一般,謙卑恭順,輸贏都不在乎。但倘若對她下了狠手,她還擊起來卻是招招狠毒,而且還有條不紊地,吃她半壁江山她都面不改色。

  最後第二盤還是輸在她手上。

  從此芳准便不願與她下棋,陪著她溫吞水,一點也不過癮,陪著她發狠,卻又狠不過她。他寧可欺負白紙小人們,用圍棋殺得他們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痛快之極。

  隔了五年,今日他又要她陪他下棋,是十分難得的事。

  雙方執了黑白,分坐一邊,殺了不到片刻,胡砂的白子便被他吃了許多,他此番既不相讓,也不下狠手,只陪她慢慢磨,一點一點把她的白子都吃掉。

  胡砂果然猶豫了,捏著一顆白子思索到底要怎麼走。

  因很久棋面未動,芳准不由抬頭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聲細細,他的目光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滑下來,看著她的臉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澤,耳旁還有幾綹柔絲,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的手撐在臉龐,眉頭微蹙,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把棋子轉來轉去,顯然為難之極。

  最後似是想通了,眉頭活躍地一跳,舒展開來,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放,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芳准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盤上,只低頭粗粗看了一眼,跟著笑道:「你輸了。」

  胡砂不由一怔,眼見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個一個按步驟走下去,輕道:「我下一步走這裡,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塊。因我不會步步緊逼,所以你對我吃掉你上方幾塊地也不甚在意,自覺守好下方便已足夠。但倘若我這樣走呢?」

  他又放了一顆子,正在中心,胡砂臉色果然變了。

  芳准笑了笑,揮手將棋盤打亂,起身道:「你的棋路與你性子一樣,若沒有被人逼到走投無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過是青靈真君逼你逼得緊,你尚可從容面對,倘若他日有人與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進兩步,你進兩步他退一步,最終令你退無可退,只有乖乖落在他手裡,你要如何?」

  胡砂呆了片刻,低聲道:「除死無大事。」

  芳准輕輕搖頭,握住她的手,輕道:「你的命在我心裡,比天地要重,不可輕易言死。胡砂,下棋雖是消遣,與人生卻也並無分別,不過都是一場廝殺而已。只是棋盤上輸了,還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卻永遠沒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謹慎,千萬謹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著他:「師父你也在下棋?和誰下?」

  芳准垂下眼睫,將棋子放回盒內,淡道:「只可惜我棋藝不精,遲早要輸的。」

  話音一落,他轉頭朝門口望去,低聲道:「既然已經來了,何不進來?在門口幹站著做什麼?」

  門口有人?

  胡砂驚疑不定地轉身,果然見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走進來,臉色像冰雪一樣蒼白,雙眸卻黑的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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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亂

  鳳狄回到清遠沒幾天,一直出門在外的芳冶師伯也回來了。

  不知他在外面聽說了什麼,一時間清遠上下到處都是謠言,比以往流傳的師徒亂倫還要嚴重許多。

  但鳳狄沒有關心這些,他的心思始終處於茫然又自責的狀態,把自己關在芷煙齋裡,不敢出去見任何人。

  又過了沒兩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煙齋找他,卻也不知說什麼,只紅著臉低頭看自己的鞋子。

  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兩天的美夢中無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澀喜悅,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覺幸福。

  「那個……鳳狄師叔……」因鳳狄始終不說話,她只得自己開口,羞得脖子都紅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心裡只有你一個。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沒告訴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樣對我……我真的明白了……」

  鳳狄臉色蒼白,目光在她紅透的臉上掃了一下,像是被燙傷似的,急忙縮回來,轉過頭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師叔……」曼青斟酌著,不知怎樣說才不會顯得自己太過熱情,「她說……如果兩情相悅,我們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師祖求情……」

  說到這裡,真的說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卻沒有半點反應,隔了半天,只低聲道:「我對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為什麼抱歉?我……你那樣對我,我沒生氣啊。」

  鳳狄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抱歉,我……不能。是我對不起你,隨你出氣。」

  曼青怔怔看著他,臉色慢慢變得慘白。

  「你不喜歡我?」她低聲問。

  鳳狄咬緊牙:「不喜歡。」

  曼青像是不認識他一樣:「那你……那你為什麼那天、那天要對我……」

  鳳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將她腰上繫著的寶劍抽出,劍柄對著她,劍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聲道:「是我冒犯了你,隨你處置。」

  曼青沒有接劍,她只是眼怔怔看著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甚至連這個世界都不認識一般。

  過了很久,她將劍柄一握,卻沒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劍鞘。

  從頭到尾,沒有再說一個字,她轉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落淚,她就這樣沈默地離開了芷煙齋,離開清遠。

  第二天就傳來曼青自出師門,回自己家鄉的消息。

  他再也沒見過曼青,此後長久的一生,直到盡頭,都沒有再見過這個他愧對的女孩。

  鳳狄覺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牲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發覺自己活得十分失敗,幾乎沒有什麼事成功過。論到資質,他不如已經成魔的鳳儀,論到感情,他發現的太遲。

  他活了七十年,大夢一場,自以為是大師兄,旁人口中的師叔,師祖對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麼也不是,做什麼都失敗。

  鳳狄頹廢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別叫旁人看見自己,尤其不要叫師父與胡砂見到。

  他甚至對他倆產生了恐懼,只要一想到,心裡就像被鉤子狠狠鉤了一下,心臟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煙齋,也不想再待在清遠,他想離開,去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他一個人茫茫然地離開了芷煙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亂走動,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個林子,卻像最大的迷宮,怎麼都繞不出來。

  最後不知走到何處,忽然聽見林子裡有幾個弟子在說話,隱約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頓時一驚,本能地掉臉就要走。

  「……中午從芳冶師伯祖那裡聽到的,師祖為此發了好大火,差點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師叔祖抓回來。聽說是為了什麼水琉琴,那個鳳儀成魔了,需要水琉琴來輔助……」

  話未說完,旁邊一個清脆的女聲便打斷道:「啊,這個早就聽說過啦!前兩天還聽有人在傳呢,鳳儀現在成了魔,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據說是芳准師叔祖的授意,因著他想成天神,卻沒有足夠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鳳儀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結果師徒倆分贓不均鬧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謬!鳳狄閉上眼,想大聲呵斥這些無聊傳流言的人。

  可是那一瞬間,突然又想到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他剛剛趕回去,聽見鳳儀說的那兩句話。胡砂說那是挑撥離間,可事實誰也不知道。所謂無風不起浪,清遠的流言蜚語到了可怕的地步,總不會是人瞎編出來的,必然有一兩個當日的知情者。

  說不定,真的是師父……鳳狄緊緊皺起眉頭,不願繼續去想。

  他轉身要走,卻聽林子裡那兩人又道:「說起來,胡砂那人也古怪的很,突然入門,突然又被逐出師門。按理說,她一介凡人,半點基礎也沒有,芳准師叔祖到底看上她哪一點?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為著她能養水琉琴。當時聽說胡砂去拿水琉琴,芳准師叔祖不是一下子就衝出去了嗎?把祖師爺氣得臉色都變了,回頭還真讓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師爺擔心她的安危,派了鳳狄師叔去勸說,她也不知被芳准怎麼蠱惑,居然不肯回來,心甘情願替他養水琉琴。鳳狄師叔鬥不過自己師父,所以師叔祖便將他安排到芳准身邊,隨時監視。真不愧是師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樣,心機原來這麼深,我倒有些可憐起胡砂了。」

  鳳狄越發聽不下去,忍不住張口怒喝:「什麼人在這裡妄談謠言?!」

  林中那幾個弟子唬得紛紛噤聲,掉頭就跑,眨眼就如鳥獸散,鳳狄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複雜,他又天生不認路,追了半天一個也沒追上,只氣得臉色發青,抬手去捶旁邊的一株松樹,松枝松葉被他捶得嘩啦啦往下掉。

  師父怎會是這樣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告訴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可這告誡自己的聲音分明顯得色厲內荏,他的心好像破了個洞,洞的名字叫「懷疑」。

  或許……或許真是這樣?師父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為什麼獨對胡砂情有獨鍾?若不是為了水琉琴,他何必執意滯留在外,就連師祖跌軟,同意讓胡砂回歸師門,他還是不肯回清遠?

  若不是為了水琉琴,向來聰敏乖覺的鳳儀怎會成魔?那天怎會與師父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是相信師父做的都有道理,還是相信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誨,遵循清遠的正義?

  鳳狄完全混亂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猛然轉身,厲聲道:「停下!方才那些謠言你們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那人似是被他一驚,立即停了下來,皺眉道:「鳳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麼?」

  鳳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卻見此人白衫清須,正是芳冶師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魯莽……請師伯責罰。」

  芳冶眉頭又皺了一下:「你方才……說什麼謠言?」

  鳳狄心亂如麻,搖頭道:「不……弟子……弟子沒有……」

  芳冶淡道:「不必抵賴,其實你便不說,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並非你等小輩弟子所能過問,今日的事,只當沒聽見便好。我會即刻傳令廉貞部,命清遠上下不許再提此事。你如沒有他務,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亂竄。」

  鳳狄怔了半晌,只得垂頭稱是,掉頭便要離開。

  可是想想還是不甘心,停在那裡,低聲道:「師伯……求您告訴我,這些……是真的嗎?」

  芳冶嘆了一聲:「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准是你師父,感情自然與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沒甚益處。回去吧,別想了。」

  鳳狄輕道:「師伯,弟子求您。」

  芳冶背著雙手,嘆息著望向遠方高聳入雲的三目峰,良久,才道:「我也算看著芳准長大,這孩子向來聰明伶俐,怎會在此事上想不開……」

  話未說完,鳳狄掉頭便跑,像是發瘋了一樣,踉蹌著也不知撞了多少棵樹,最後騰雲而起,眨眼便不見了。

  芳冶在林中站了許久,慢慢回過頭來,雙目在暗沉的林中看來是血一般的紅。

  他忽而輕笑一聲,袖子一展,化作一道紅煙便要消失,忽聽林中一人驚呼一聲,緊跟著「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他慢慢停下動作,回頭望去,卻見一個不知輩分的小弟子軟在地上,惶恐地看著他,喃喃道:「芳冶師伯祖?你……你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緩緩走過去,笑容譏誚裡還帶著一絲涼薄,柔聲問他:「我的眼睛如何了?」

  那個小弟子什麼也說不出來,臉色忽青忽白。

  芳冶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輕嘆:「你的運氣真不好。」

  話音一落,「喀」地一聲,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了,一聲也沒吭便死在當場。

  芳冶摸了摸他的臉,指尖像是帶著流竄的火焰一般,瞬間便將那人點燃,不出半刻,就燒成了灰燼,被風給吹散,再也不見一點痕跡。

  鳳狄覺得自己整個人快要裂開,碎成片片粉末。

  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叫,喉嚨裡卻只有粗嘎的喘息聲,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一直往前飛,一直飛。

  腦子裡只有一些零碎的畫面,從他拜入師門,芳准悉心教誨,到芳准將胡砂擁入懷內,最後變成了芳冶的背影。

  真的嗎?真是這樣?師父是為了收集神器?是他害得鳳儀成魔?是他引誘胡砂,令她尋找水琉琴?

  他不能再想下去,怕自己真的要碎開。

  慌亂地,不知找了個什麼地方,他猛然落在地上,一拳一拳狠命砸在石頭上,砸的手上鮮血橫溢,卻完全不覺得疼。

  身後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卻聽不清,也不想搭理。

  直到那人突然用了傳音法,將聲音直接送到他耳內:「鳳狄!」

  是師祖的聲音。鳳狄茫然地轉身,雙目無神地四處打量,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跑到一目峰頂,這裡是師祖金庭祖師的寢宮。

  金庭祖師面沉如水,定定看著他,半晌,才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鳳狄張開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撲倒在地,跪在他面前,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渾身抖得像一片瑟縮的落葉。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本尊問你,你相信麼?帶了你七十五年的師父,你相信他是這樣的人嗎?」

  鳳狄只是流淚,然後用力搖頭。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金庭祖師淡道:「鳳狄,方才平遠回來了,說芳准依然拒絕回清遠,但水琉琴卻已修復。本尊派給你一個任務,無論如何,你要將你師父勸回來。至於那姑娘,她願意回便回,不願回,本尊亦不勉強,更不會將水琉琴要來。你——可能辦到?」

  鳳狄怔了良久,最後擦去眼淚,叩首於地:「……弟子便是死,也要勸得師父回清遠!」

  ×××××

  胡砂看清進來的那人是鳳狄,頓時喜得跳了起來,笑道:「大師兄!你總算找到這裡了!那天你到底跑去了什麼地方?我怎麼都找不到你!」

  鳳狄卻沒有看她,他隻眼怔怔地看著芳准,然後慢慢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了下來。

  「師父,請您隨弟子回清遠!以消清遠上下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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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恩似海

  芳准沒說話。

  鳳狄緩緩用膝蓋行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低聲道:「師父,這次請您無論如何要與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寧可馬上死在您手裡!」

  胡砂被眼前的情況搞得有些發懵,喃喃叫了一聲:「大師兄……」

  芳准抬手止住她,緩緩搖頭。

  他垂睫看著鳳狄,半晌,道:「你起來,我不記得曾教過如此卑微的弟子。」

  鳳狄搖搖頭,還是那句話:「請師父與弟子一起回清遠!否則就請讓弟子死在您手上!」

  芳准嘆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窗邊,外面斑斕的春光卻沒有一絲落入他眼底。

  他的聲音低沉柔緩,卻令人感到無法抗拒的威嚴:「還記得當年我是怎樣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鳳狄沈默片刻,終於答道:「跪天跪地跪師尊跪恩人。不畏強權不畏謬錯不畏淫邪。」

  「你如今來找我,必然是因為心中覺得我錯,所以你來。我既然在你心中是錯,為何要跪?放低姿態,以柔語哀求憐憫,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於扭曲如此?」

  他語氣並不嚴苛,甚至很溫柔,卻足以令鳳狄啞口無言。

  他又笑了笑,輕道:「大凡成仙者,追求的是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如今這般錙銖必較,小心翼翼,惟恐錯了一步,惟恐得罪高位者。這樣的仙,成來又有什麼意義?」

  鳳狄終於還是站起來了,走到芳准身邊,像小時候一樣,緊緊攥住芳准的袖子,彷彿不抓緊一些他就會飛走似的。

  他苦笑起來:「師父,我總是說不過你。從我剛入門開始,我就一直很聽你的話,師父在我心裡就是天。你照顧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無數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讓弟子任性最後一次吧。」

  芳准轉頭定定看著他。

  鳳狄已經比他還要高,完全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俊美青年。他看著他的眼神,卻沒有變,彷彿面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師清遠,因思念家鄉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那麼,」芳准慢慢說道,「倘若我堅持不回去,你師祖便會責罰你?」

  鳳狄猛然搖頭:「不是!弟子並不畏懼任何責罰!只是如今清遠上下謠言紛紛,弟子已是忍無可忍。師父,他們傳誰的流言,甚至笑我無用也好,那都沒有關係。可他們說你……!師祖也希望此事你能自己回去說明。我知道師父向來灑脫,不畏人言,但就算為了清遠上下考慮,不要鬧得小輩們人心惶惶,對清遠失去信心才好。」

  芳准很久沒有說話。

  鳳狄遲遲等不到他表態,登時心急如焚,幾乎要將手掌攥破。

  忽聽芳准笑了一聲,淡然道:「他們說得沒錯,我總是避免不了心軟。」

  說罷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鳳狄慢慢鬆開他的袖子,一顆心像是終於落定塵埃似的,安定裡卻透出一層死氣。自己雖是一力強求他回去清遠,心願已了,卻彷彿在不經意間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連他自己也想不出的東西。

  他退了兩步,重重跪在地上,給芳准磕了一個頭,沉聲道:「……多謝師父!」

  芳准只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最後一夜胡砂沒有睡好,聽著窗外泠泠的風聲,全無睡意。

  鳳狄像是怕芳准不履行承諾似的,守在門口盤坐,不懼夜露深重。胡砂有幾次忍不住想與他說話,見到他的神情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其實只過了幾天,但大師兄像是變了一個人,從進來到現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講話。

  胡砂輕輕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小乖在外面歡天喜地地纏著鳳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頓舔。奈何佳獸多情,英雄無情,鳳狄一遍一遍輕輕把它推開,它再一遍遍纏上去,一人一獸重複做無用功。

  她又走到門簾邊,透過縫隙往外看。

  芳准住在外間,沒有點燈,沒有聲音,是睡了。

  胡砂把腦袋伸出去一點點,想趁機偷窺一番師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亂轉,立即聽到芳准低柔的聲音:「這麼晚了,不睡覺亂看什麼?」

  她立即把腦袋縮回去,門簾子擦在腦門上,癢癢的。

  「……我、嗯,我是想大師兄坐在外面會不會冷啊?」她總算找到個藉口可以搪塞。

  黑暗裡,芳准的聲音聽起來是含笑的:「你撒謊。」

  好吧,她確實在撒謊。胡砂臉紅了一下。

  「胡砂,你怕麼?又要回清遠了。」他低聲問她。

  胡砂合上簾子,默默搖頭:「……有師父在,我什麼也不怕。」

  他似乎是輕笑一聲,笑聲鑽進耳朵裡,令人心癢癢。

  胡砂臉紅得更厲害了,周圍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斑駁。很慶倖,不用與他面對面,否則叫他見到燒紅的臉,一股窘態,要如何是好。

  他忽然又在外屋說道:「胡砂,替我倒杯茶過來,好麼?」

  她慌忙答應著,揭開門簾便大步往外走,不防一頭撞進某人懷裡,立即被兩條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氣,抬頭去看。黑暗裡只見到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緊跟著唇上一熱,是他吻了下來。

  四下裡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間沸騰開,胡砂從頭到腳似乎都變得像麵條一樣軟綿綿,氣也喘不過來似的,喉嚨中發出一個似愉悅似痛楚的呻吟,他的雙臂立即收緊,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胸前。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濃密冰涼的髮中,心中忽然有千萬般感慨。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瑩瑩絮絮,從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癡癡想著相差三百年也沒什麼大不了,其實不過自欺欺人,滿心的無奈。

  如今她卻覺得命運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雙手在為她安排,要與他相遇一場,可以將他這樣擁在懷裡。三百年,她或許不斷的修行轉世,就是為了見到他。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以為自己要這樣甜蜜地窒息而死,交纏的四唇終於稍稍分開一些。

  芳准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她的臉頰,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面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這樣一樁心事就了結了……」他喃喃說著,「早就想這樣做了。」

  窗外還隱約傳來小乖委屈的嘰嘰聲,風過竹林的颯颯聲,以及鳳狄平緩冰冷的呼吸聲。

  胡砂卻什麼也聽不見,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一個人蓋上被子睡覺的。

  與全天下所有陷入愛戀中無法自拔的少女一樣,她的世界裡除了芳准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無數美夢,口角噙笑,甜蜜滲入眉梢。

  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

  清遠山五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大門那處依舊擠滿了求仙問道的凡人,守在門前的依然是那幾個人。五年的時光對他們來說,像是只過了五天。

  只是守在門前的那些清遠弟子,一見到胡砂與芳准,臉色都有微妙的變化,氣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准三人一獸一言不發,朝門內走去。胡砂跟在最後,忽覺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輕輕抓住自己的袖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師妹,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可不要任性行事了吧?」

  胡砂見她滿臉關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准,又低聲道:「那些下三濫的謠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許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無聊之人在傳罷了。」

  胡砂感激她純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聲:「師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師爺應當在一目峰等著你們呢,知道你們要回來,他十分開心。」

  他怎可能開心,胡砂在心裡想。金庭祖師只希望芳准回去罷了,不見得希望她跟著來,如今她身上裝著水琉琴,到哪裡都被有心之徒覬覦,回來一趟,等於是給清遠找麻煩。估計他巴不得她趕緊離開,滾得越遠越好。

  芳准在前面喚了她一聲:「胡砂,跟上。」跟著便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把牽住她的手,帶到身前,攬住了肩膀。

  後面果然傳來一陣陣倒抽氣的聲音,胡砂懷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准低聲道:「你跟著我,一步也別離開。」

  胡砂點了點頭,此刻再也不敢回頭去看白婷的臉色,埋頭進了大門。

  金庭祖師還是那麼金光閃閃,端坐在一目峰毓華殿中,面無表情。

  鳳狄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沉聲道:「拜見師祖,弟子已將師父帶回清遠。」

  金庭祖師微微點頭,朝四週一掃視,守在殿中的八個大弟子立即垂手退下,沉重的殿門被關上,殿中陰暗寂靜,只有柱上幾顆明珠發出薄弱的光芒。

  芳准緩緩放開胡砂,在他面前跪下,低聲道:「弟子拜見師父。」

  金庭祖師沒有說話,只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忽而又抬頭望向胡砂,說不出是什麼樣的眼神,令她心中陣陣發顫,忍不住想跪下求饒。

  然而想到昔日他在杏花林中無情地驅逐自己,導致後來的慘痛經歷,胡砂心中不由又興起一股倔強的意思來,咬牙僵在那裡,只朝他拱手拜了一拜,態度極勉強。

  金庭祖師沒有與她計較,他將雙目闔上,良久,才輕道:「芳准,你起來。」

  芳准從善如流地起身,立即握住胡砂的手,攥得死緊,像是生怕她馬上要消失一般。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望著他,目光中沉痛愛憐失望猶豫交錯而過,道:「芳准,知道我為何要叫你回來麼?」

  他第一次沒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准淡道:「師父,您既然已經派了鳳狄那般懇求我,我又怎能不回。無論叫我回來的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這裡,師父有何責罰,弟子絕不推脫。」

  金庭祖師從臺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走到石柱那裡,不去看他,說道:「有人見到你與成魔的鳳儀交涉,令他為你竊取五件神器。說你妄圖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誘自己的女弟子,叫她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這些作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萬次?」

  芳准慨然一笑:「原來如此,師父是聽信了謠言。那麼弟子自當領罰,沒有任何異議。」

  金庭祖師倏地轉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眾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帶了三百年的弟子會如此恣意妄為,不顧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會有這般惡毒的心胸,膽敢在我眼皮下做這等齷齪之事!我眼看著他長大,成仙,逍遙懶散,我更知他並非面上看來那麼沒心沒肺,我知他實際上有一腔熱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與自己的師父翻臉。這樣的弟子,有人卻告訴我他自私惡毒,我會相信麼?」

  芳准禁不住動容,靜靜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金庭祖師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因為我不信,所以我必須把他叫回來,我不能讓謠言玷污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著謠言來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現在站在這裡,這裡是清遠!」

  芳准將衣角一甩,緩緩跪了下來,叩首於地,輕道:「師父。」

  金庭祖師不再看他,逕自踱步回去坐在臺上,道:「今後你二人便留在清遠,兩百年之內不許擅自離開。」

  兩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這麼久。

  胡砂垂下頭,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濕了。她終於彎下身體,緩緩跪了下去,自始至終,一個字也沒說。

  芳准輕聲道:「師父,弟子向來任性妄為。」

  金庭祖師笑一聲,似有無限感慨,點頭道:「不錯,你自小便任性的很,說走就走,總是強迫師父來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師父,為了自己的弟子寧可回來,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師父。」

  師恩似海。

  芳准恭恭敬敬地對他叩首三下,這才領著胡砂鳳狄飄然離開,回到闊別已久的芷煙齋。

  三人離開後,金庭祖師面上卻現出一絲愁容來,扶著臺上的鎏金鳳頭,緩緩坐下去。

  一抹白衫自殿門處閃現,輕輕走到他面前,低聲喚道:「師父。」

  金庭祖師神情疲憊,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謠言是從哪裡傳出,將那亂說話的弟子即刻趕出清遠。」

  白面微鬚的芳冶含笑道:「師父,謠言都是無風不起浪,雖然弟子也不信芳准師弟會做出那種事,然而人言畢竟可畏,要這般嚴厲排查,只怕反而冷了弟子們的心。」

  「荒謬。」金庭祖師眉頭皺了起來,「謠言就是謠言,何來無風不起浪之說,你莫非連自己師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頭:「弟子不敢。」

  金庭祖師注視著他,到底忍不住又嘆了一聲:「只可惜芳冷芳淨都已不在人世……如今為師身邊,亦只剩親傳弟子五人……你辦事最為穩重,與芳准向來處的好。為師事務繁雜,不能專心照料他師徒三人,你替為師多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動,輕道:「師父說的是青靈真君那裡傳話過來的事情嗎?」

  金庭祖師冷冷哼了一聲:「我清遠向來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為無論對錯,清遠亦不做任何評價,更不願插手。這並非懼怕於他——如今他卻要壓到清遠頭上來,清遠莫非就白白給他做踏腳石麼?」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後必然照看好芷煙齋,不令任何閒雜人等前去打擾師弟清修。」

  金庭祖師微微頷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陰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爍,一閃即逝,面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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