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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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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十四郎]銷魂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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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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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2:26 |只看該作者
不聽清歌也淚垂

  胡砂從一目峰毓華殿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

  芳准正獨自倚在白玉欄桿上等她。他腳下便是千仞懸崖,雲霧繚繞,下面深不可測。他的衣衫被風吹得捲起,長髮懶洋洋地搖晃著,單是看到這樣一個清臒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覺心頭像是被春風拂過,一陣暖意。可是想到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那麼多事,心裡又是一陣冰冷。

  想靠近他,卻又不敢靠近。她只有在後面躑躅默然。

  「如何,咒解開了麼?」芳准背後像是生了眼睛,沒回頭,低聲問她。

  胡砂默然片刻,低聲道:「祖師爺費了好大的功夫,還有好幾個大弟子幫忙擺陣,他們都說第一次見到這麼古怪的離魂咒,不過還好是解開了。」

  芳准笑了起來,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將上半身斜斜倚在欄桿上,歪著腦袋看她,兩顆眼珠像黑寶石似的,熠熠生輝。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他問得很有些調侃,還帶了一絲難得的輕佻,卻一點都不討厭。

  胡砂有一絲尷尬,紅著臉搖頭,忽然想起什麼,輕聲問道:「師父,祖師爺心情似乎很不好,幾乎不願看我。我給他磕頭,他卻說要我好好謝你,不可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這次……也是你求他幫我解咒的吧?」

  芳准還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來真像春風一樣。

  「師父他一直氣我心裡只有自己弟子,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實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幫你解咒。幫了你,卻要說一些難聽話,師父就是這樣的性子。」

  胡砂點了點頭。

  「師父,那天大師兄……打進你身體裡那個東西,取出來了嗎?沒事了嗎?」她問起了最關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芳准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樣子嗎?」

  就是不知道才問啊!胡砂急道:「師父,是怎麼取出來……」

  話未說完,他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攏著,像捧著兩朵蘭花,放在眼前仔細打量,翻來覆去的看。

  「我說沒事就沒事。」他淡淡說著,忽又展眉一笑:「我來替你看看,今後命運如何。」

  胡砂本能地要抽手,她不敢與他有任何肌膚上的觸碰,那種感覺,像是要灼傷她,灼傷這個已然骯髒碎裂的自己。

  他用力握住,不容她有一絲半點的退卻,隔了一會,忽然「嗯」一聲,將她雙手一合,與她十指緊緊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長壽相,一生平安喜樂,不知流年。」

  胡砂勉強笑了一下,那笑容都是苦澀的。

  正要不著痕跡地再把手抽回來,不妨他用上了勁,牽著她走下高臺,一面笑道:「走吧,小乖已經很久沒洗澡了,臭烘烘的,趁著今日天氣好,咱們帶它去湖邊轉轉。」

  因著天氣好,許多弟子都在湖邊給自己的靈獸洗澡。如今清遠上下謠言已破,弟子們見到芳准二人也不再竊竊私語,只是眼光難免要不同,行禮之後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後面看他倆牽在一起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師父與弟子名分禮儀極重,忤逆這個底線就是亂倫。更何況仙凡有別,再超越這個底線,就是褻瀆的大罪過。

  這兩人所作所為簡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師爺不發話,像默認了似的,芳字輩的那些師尊們也嚴令下來不許弟子討論此事,令人好生詫異。

  在岸上給小乖梳毛的時候,就有好幾個女弟子走來走去偷偷看了好幾遭,不光是胡砂,連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頭狠狠瞪她們一眼,倒是芳准還氣定神閒地,直把小乖梳成一個毛球。

  「這些女人真討厭!」小乖憋不住罵了一句。胡砂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冷靜。

  那幾個女弟子倒是興沖沖地跑遠了,一面跑一面還嘰嘰喳喳地說:「其實他們很配啊!誰規定的師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塗!光天化日的,人家還敢在一處呢,這才叫真愛!」

  這邊兩人一獸都是耳力很靈敏的,聽到這樣的言論也是哭笑不得。不過總好過被人罵不知廉恥。

  芳准輕輕一笑,胡砂垂著頭,只是看不到她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普通弟子入定時間到了,湖邊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冷清。

  芳准摘了岸邊一朵紅花,放在鼻前輕嗅,雙目似閉非閉,懶洋洋的,忽然低聲道:「胡砂,唱一首歌給我聽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裡唱的,很好聽。」

  胡砂僵硬地靠著樹,本能地想拒絕,卻又不忍,只得低聲問:「師父想聽哪首?」

  芳准像是快睡著一樣,鼻息輕微,隔了很久,才道:「隨便……只可惜沒帶銀霧茶出來,突然很想喝。」

  「我回芷煙齋拿。」胡砂鬆了口氣,趕緊站起來,忽覺後襟被他輕輕一拽,他張開眼,含笑道:「快點回來,我還要聽你唱歌。」

  她面上有些發燒,靦腆地點頭,飛快走了。

  陽光很好,芷煙齋那些遲遲不肯開花的杏花樹似乎冒出了花骨朵來,一顆顆粉嫩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過幾日,就能見到熟悉的紅雲鋪展,粉霧搖曳般的美景。

  芳准的茅屋門依然開著,他向來沒有關門的好習慣。

  胡砂望著門上掛著的「銷魂殿」三個大字,心裡似有暖流淌過,微微發澀,她曾經也擁有過幸福與甜蜜的。她直接進屋取茶葉,忽見屋內站著兩個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與芳淩,是芳准的師兄們。

  她不由一愣,下意識地行禮:「弟子見過兩位師伯……」

  芳凝是個急性子,不等她行禮完畢便叫道:「芳准呢?!」

  胡砂吃了一驚:「師父在……三目峰……」

  「這孩子是不要命了!還到處亂跑!」芳凝急得大罵一句,調頭就走。芳淩在後面,手裡提著個漆木食盒,嘆道:「師兄你別急,藥還在這裡……」

  芳凝一把搶過食盒,正要騰雲飛走,忽覺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聲道:「師伯,什麼藥?是治師父咳嗽的嗎?」

  「咳你娘的鬼!」芳凝見到她便大發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罵得胡砂又是一愣。

  芳淩搖頭嘆道:「師兄不要遷怒,與她無關。」

  芳凝怒道:「怎麼無關!所有事都是這丫頭進門後才鬧出來的!芳准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體向來不好……師父原本就嚴禁他收徒,這下可好,收了三個徒弟,都不是好東西!回頭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鳳狄那畜牲給宰了!」

  胡砂聽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淩的袖子,連聲問:「師伯!到底怎麼回事?!」

  芳淩喟然一嘆,看了看芳凝,他依然怒容滿面。他於是輕道:「當日鳳狄打入芳准體內的那個堯天環,是魔道中的一個刻印,附在心臟上,每日吸血,直到將人的血吸光。我們曾施法想取出,卻發現那是同殤印,取出之後芳准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能去此印。師父親自去了一趟逍遙山,奈何青靈真君早早就把逍遙草都連根拔除,一把火燒個精光。逍遙草也算天地間少見的靈藥,青靈真君為了私怨居然不惜將這味靈藥完全摧毀……師父一怒之下重傷了青靈真君,自己也因此受了傷,前幾日還時常咳血……」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愴然道:「其實我們知道,他是因為心中焦慮,芳准體內的那個印無法取出,根本沒幾日可活。送來這些湯藥,不過是拖延時間,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話未說完,芳凝早已暴躁地叫了起來:「所以我早說了!我去一趟聚窟洲!把返魂香偷來!憑他死千次百次,也不用在意!」

  「那是天神看守之物,去偷就是大罪。何況即使用了返魂香,那個印還在,豈不是延長他受苦的日子?那東西每日吸血,滋味會好受麼?」

  兩人正是爭執不休,忽聽「叮」地一聲,一個茶罐掉在了地上,咕嚕嚕滾老遠,茶葉也撒了一地。

  胡砂臉色煞白,茫然地看著一地茶葉,急忙蹲下去撿,抓了兩把,手腕卻忍不住發抖,什麼也抓不住,茶葉從指縫裡又落了下去。

  那兩人立即住嘴不說,芳凝瞪了她一眼,不甘不願地把食盒丟在桌上,調頭就走。

  芳淩走到她身邊,定定看著她慌亂地抓茶葉,抓一把掉兩把。隔了一會,他輕聲道:「你是芳准心愛之人,他離開之前,心裡最想見到的一定是你。這藥……你給他送去吧,其實喝不喝都沒什麼了……師父也是這個意思,希望你能陪著他,讓他活得……開心些。」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又站了一會,才緩緩走出去。

  胡砂慢慢站了起來,眼怔怔地看著那個漆木食盒。

  屋子裡靜悄悄的,窗外春鶯在歡快地啼鳴,吱吱吱吱,一陣一陣。陽光那麼好,杏花就要開了,可整個春天都死在她眼裡。

  芳准靜靜躺在湖邊花叢裡,頭頂身旁到處是紅花,映得他面白如雪,髮黑似墨。

  他手裡還捏著一朵紅花,懶洋洋地斜倚在臉旁,忽然聽見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他沒有睜眼,只輕笑:「來得好慢,花都謝了。」

  胡砂輕輕坐在他身後,他順勢把腦袋枕在她腿上,綢緞似的長髮披了一地。她再也沒有躲閃,更沒有抗拒,只是用手輕輕梳理著那一頭青絲。

  這種態度的突然轉變並沒有讓芳准有任何反應或者疑問,他是個琉璃腸子的人,什麼都知道的。

  「茶呢?」他問。

  胡砂立即從食盒裡取出剛泡好的銀霧茶,柔聲道:「很燙。我還是第一次給你泡茶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芳准接過瓷杯,輕輕嗅了嗅,跟著笑道:「還好,香味是有的。」

  跟著又喝了一口,眉頭一皺,很挑剔:「味道不好,看樣子得教你如何泡出好茶來。」

  胡砂將他的長髮眷戀地放在指間梳理,低聲道:「好啊,那你下次要好好教我。」

  嘴裡說不好,他卻一氣喝了大半杯,最後又像貓似的,躺回她腿上,拿一朵紅花轉來轉去,說:「胡砂,唱歌吧。我想聽你唱。」

  她點了點頭,啟唇便輕輕唱道:「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她面上有斑駁的水光,一顆顆落在胸前,無聲無息。

  可那聲音卻清脆婉轉,像是一隻小黃鸝似的,帶著盈盈的水汽,繞過大朵大朵火焰般的紅花,繞過他冰雪般的臉龐,繞過日光下金鱗點點的湖水,彷彿永遠也不會散開那樣。

  水琉琴安穩地待在她體內。金琵琶與御火笛也放在床頭,原本是打算交給金庭祖師的,他卻沒要,只吩咐要收好,估計是為了避嫌。

  胡砂換上一身夜行衣,對著鏡子用黑布蒙面。

  燭火昏黃,在案上簇簇跳躍,銅鏡裡那張臉模模糊糊的,像被紗罩住,只能看清兩隻死灰般毫無光彩的眼睛。

  十八鶯安靜地縮在她胳膊上,一動不動。打開腰間的小包袱,把裡面的東西清點一番,確定該帶的都帶了,她將包袱在腰上繫緊,一口吹了燭火。

  月黑風高,只餘暗沉。

  胡砂推開窗,朝茅屋那裡看了一眼,沒有燈光,想必他已經睡了。

  抬手在窗臺上一撐,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慢慢把手放進懷裡,掏出用了很久的半舊荷包來。

  荷包裡半個銅板也沒有,癟癟的,她手指一勾,勾出一綹烏黑的長髮,柔軟纖細。

  放在掌心輕輕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個晚上。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歲,以後也還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裡,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輪迴。凡人一輩子的癡嗔愛恨,與他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

  雖然知道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總是如此,喜歡了,不敢承認,把頭縮在沙子裡,偶爾也期盼奢望一下,他會發現自己的好。

  夢想成真,一切卻終究是泡影。蒼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許她半點幸福。

  回頭再看看銅鏡,恍惚間彷彿裡面站了兩個人。某個大雨的夜晚,她渾身濕淋淋地,全無儀態。他毫不在意,站在身邊,輕聲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偶爾會覺得變老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其實那裡面的意思如今看來不言而喻,可恨她當日卻戰戰兢兢,不曾發現。

  如今他再也不會老了,不會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胡砂將那卷長髮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貼近心口。

  深深吸一口氣——她要出發了,去聚窟洲,找尋眾神守護的返魂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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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2:47 |只看該作者
故人何處也?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嬌小輕盈,無聲無息地掠過杏花林。花快要開了,她要趕快,趕在花開之前回來,與他再一起飲酒賞花。

  直跑到冰湖邊,正要騰雲而起,忽聽後面一人柔聲喚她:「胡砂。」

  她驚得險些從雲頭上摔下來,回頭一看,卻見芳准披著頭髮站在不遠處看自己。她有些心虛,急忙跑過去:「師父……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芳准柔聲道:「你呢?這麼晚了是要去哪兒?」

  「我……」她不由語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氣……」

  話未說完,臉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著那塊黑布:「透氣?」

  胡砂沒說話。

  芳准捉住她的手腕,將那塊黑布塞回她袖口,低聲道:「別去,既然時間已經不多,更應當去珍惜。」

  胡砂渾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顫聲道:「我不怕受罰……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准笑了笑,在她額上屈指一彈:「傻孩子,生死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卻也消不了那個印。你難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沒有回答,他卻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麼責罰。從以前開始,她就是這樣執拗的性子。

  他嘆了一口氣,緊緊握住她的雙手,隔了一會,說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數個時辰,可它們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只覺心頭酸澀,實在無法抑制,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眼淚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濕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們都不是蜉蝣!」她的聲音抖得快要碎開。

  「在蜉蝣眼裡,我們就是天神一樣的存在了。」他笑起來,摸摸她的腦袋,「和蜉蝣比起來,我們的生命是無限長。不過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們豈不是也和蜉蝣一樣?」

  不,不一樣。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樣,朝生暮死,看得那樣開,又何來生離死別。因為心中的那個人一定得是特殊的,愛著他,仰慕他,寧願相信生命是無限長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獨一無二,所以,不一樣。

  芳准緊緊抱著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乾,輕聲道:「胡砂,如今只當我們是一對蜉蝣,一生的時間也不過是日出日落。太陽快出來了,你還要哭?笑一個給我看看吧。」

  她實在笑不出來,只能勉強勾了勾唇角。

  芳准「哎」了一聲,在她臉上揉兩下,揉出許多怪樣來,最後笑吟吟地在她額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紙小人一到十九號全部丟這裡,放他們一天假。咱們兩個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兩隻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搖頭,只好點頭。

  他體內的血越來越少,此時已經連騰雲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兩人立在雲頭。

  周圍還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涼風一陣陣撲打在身上。

  胡砂輕道:「冷嗎?」

  他搖了搖頭,將手搭在額上,仰頭望天:「烏雲快散了,明天應當是個好天氣。」

  胡砂望著一片漆黑的蒼穹,正如他所說,烏雲漸漸散開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來,一輪滿月自天頂露出輪廓,月華傾瀉,照亮兩人的臉。

  胡砂睫毛上還帶著淚,但嘴角已經笑開了。

  「走吧。」她說。

  誰也沒說要去哪裡,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麼地方。

  天快要亮的時候,胡砂扶著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澗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氣所護,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謝,漫天妖紅,分外華麗景緻。芳准倚在那塊青石上,轉頭望向不遠處奔騰轟鳴的五道瀑布,輕道:「久違了……這景色。」

  說罷又調頭,極目去望:「我能見到銷魂殿,還是老樣子。」

  胡砂踮起腳尖,凝神看了半天,只能看到遠方黑漆漆還沒亮堂起來的夜色,口中卻笑答:「是啊,還是老樣子。要去那裡坐一會嗎?」

  「就在這裡待著罷,景色多好。」他從袖中乾坤取出筆墨綢帕,抬頭一本正經地指揮她:「去,站在那裡。身子稍微歪一點……對,就是這樣,別動。」

  胡砂撚住一朵桃花,只覺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聲問他:「師父,好了沒?」

  芳准笑吟吟地在綢帕上揮毫,漫不經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齜牙咧嘴,耳邊忽又聽得他吩咐:「靠右邊一些,這樣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動,想起那天他也是這樣說的。不由抬眼望著他,他也注視著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卻只化作春風一笑。

  朝陽漸漸升起來了,五色澗水汽迷濛,在日光折射下像有無數道彩虹環繞。

  很美。

  這一切卻不及他一個笑容來得勾魂奪魄。

  胡砂眼怔怔看著他畫完了,將筆一丟,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著他把綢帕一展,上面卻沒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邊唱的那一首鷓鴣天的詞。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她喉中像是被什麼堵住一樣,痛得厲害,面上卻露出一個笑容,柔聲道:「你……還記得這首詞。」

  芳準將她被露水打濕的頭髮撥到耳後,笑:「以後別唱那麼哀傷的曲子,唱些歡快的。」

  胡砂垂下頭,睫毛微顫,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花氣酒香清廝釀。

  他不知從何處又挖出兩罈好酒,沒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壇,捧著喝。

  此人當真是個酒蟲,到處偷偷埋酒,到哪裡都不會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壇下肚,胸口像要燒起來一樣,酒氣卻半分也沒到臉上,喉嚨裡苦得翻江倒海,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臉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幾乎要哽咽,急忙把酒罈一丟,反身倒在他腿上,臉埋在他衣服下襬處,讓淚水被無聲無息吸走,不讓他發覺。

  「嗯……我頭有點暈。」她喃喃說謊。

  芳准摟住她的肩膀,輕道:「靠著我,睡一會吧。」

  胡砂搖了搖頭:「我不睡……師父,我們聊天吧。師父小時候是什麼樣的人?」

  芳准笑了一聲,歪頭仔細想想:「三百多年過去了,還真有些記不清。印象中師父常罵我,總歸不是個聽話的好弟子,還喜歡下山喝酒吃肉。讓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那後來什麼時候變得聽話了?」

  「嗯……大約是自己做了師父之後吧。」他又笑,「對著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小鬼頭,還真怕自己做什麼壞事被他學去。為人師表,大概就是這樣。」

  胡砂靜靜看著他,忍不住問:「師父……那你會不會怕自己做什麼壞事被我學去?」

  芳准把身體一歪,一手扶著下巴撐在青石上,空出來一隻手摩挲她柔軟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眼神卻是一汪可以見底的清泉。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軟,像天上的白雲,可雲裡卻藏著雷電。

  「我怕……我只怕你不夠壞。」

  聲音斷在交纏的四唇間,胡砂緊緊攀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像是要受不住傾倒下去一般,被他攔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為這親密的深吻,而是因為胸膛裡那顆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陣陣劇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樂地與他渡過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熱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樣。

  可她的心不願。

  自己也毫無辦法。

  濕潤的唇離開她的,漸漸游離,貼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著。

  他的聲音好輕,幾乎聽不見,那三個字,卻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進去似的。胡砂猛然抱住他,覺得他馬上就要消失,要怎麼才能留住他?就算將他的名字在嘴裡念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用。

  她沒有辦法將心愛的人留住,只有眼睜睜地陪著他渡過最後一天,眼睜睜地看著他消逝。

  他終於累了,慢慢地鬆開她,手卻不離開,攬著她的肩膀,兩人躺在冰涼的青石上,看晚霞滿天。

  「哎,胡砂。」他閉著眼睛,兩簇睫毛俏皮地顫動著,「你再唱一首歌給我聽吧。」

  胡砂點點頭,握住他冰冷的手,開始低聲唱:「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她唱無爭農家之樂,唱避世南山下,悠然採菊,再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風一樣拂過他的臉龐,要把他托起來,搖搖晃晃的,不用騰雲術都可以飛上去。青山綠水桃花林,都在腳底,無比逍遙,無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著他的臉頰,又溫柔又無奈。

  她說:「就快過去了,馬上就好。你睡一會吧,慢慢去睡。」

  他將她的頭髮握在手裡,眷戀地打個卷,指尖努力去感覺那種溫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為他說不定要回來,與她相逢,在某個同樣風和日麗的下午,捏著她的指尖,與她相視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她在他臉上吻了一下,一顆眼淚落在他變冷的唇上。

  胡砂在銷魂殿坐了三天,未曾闔眼。

  不是不相信芳准已經仙逝,不留一點氣息。她只是捨不得離開,不忍心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裡,被塵土覆蓋。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軀。

  也或許,她心底終究是存了一絲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夠了,不管過十年還是百年,能醒過來。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著了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彷彿下一刻就要睜開眼。

  手指劃過他秀美的輪廓,好像怕把他驚動一樣,輕輕的,指尖觸到冰冷的皮膚立即就縮回來。

  如今,終於可以真正擁抱他了。

  胡砂蜷起雙膝,動了動酸澀的眼睛。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緊跟著大門被人猛然推開,幾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奔進,見到床上的芳准,都大吃一驚。

  「師弟!」有人叫了一聲,話沒說完,聲音卻哽咽了。

  胡砂一動不動,甚至沒有看他們。她只是握住芳准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師面色如雪,定定望著芳准的屍體,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走的痛苦嗎?」

  她慢慢搖頭。

  他眼眶泛紅:「是嗎?那就好……」

  胡砂沒有說話,還在沈默又溫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個人慢慢走到床邊,扶著床頭瑟瑟發抖,緩緩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乾裂的唇動了動,似是想說話,最後卻還是沒說出來。

  是鳳狄,他面上覆著一層黑紗,遮住眼睛,淚水順著黑紗的邊緣溢出來,他臉上濕漉漉的。

  事到如今,責怪他人或者責怪自己,都沒有意義了。

  胡砂將芳准最後一片指甲修好,眷戀地在他手上一吻,低聲道:「芳准,我走了,等著我。」

  他當然是不會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師一揖,輕道:「師祖,師父的身體,麻煩你們帶回清遠好好保管吧。放在這裡實在讓人不能放心。」

  金庭祖師剛一點頭,卻見她轉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裡?」

  她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金庭祖師的眉頭皺了起來,沉聲道:「別去找青靈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過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負芳准對你的一片庇護之心。」

  胡砂還是搖頭,忽而將袖子一甩,周身頓時被凜冽的寒氣籠罩,眨眼間人已落在門外。

  「我只是把神器送給他罷了!」

  話音一落,人已消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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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高城似天杳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雖然並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與平日截然不同。金庭祖師為著逍遙草的事情,與青靈真君鬥了一場,元氣亦是大傷,自知追不上去,只得回頭吩咐:「芳凝,你跟著她,別讓她做出什麼傻事來!」

  芳凝紅著眼眶答應一聲,回頭見鳳狄還跪在芳准床頭一動不動,他心中恨極,真想將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個長輩,豈可對小輩出手?當下將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這才轉身走了。

  鳳狄雙目已盲,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頭,登時裂了個口子。他艱難地扶著床頭起身,擦了擦血,倒讓旁邊的芳淩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嘆道:「唉,你這孩子……」

  他朝芳淩一揖,轉身摸索著,跪倒在金庭祖師面前,低聲道:「師祖,弟子犯下大錯,萬死不能辭其咎。懇求師祖將弟子放逐斷牙台,萬刀剮死以謝罪。」

  金庭祖師神情漠然,過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師父也活不過來,何苦再白白賠上一條命,還嫌最近清遠死的人不夠多麼?」

  鳳狄嘴唇翕動,還要再說,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又道:「你不必再說。今日起,去靈岩洞閉關一百年,若踏出洞門一步,就自行了斷吧!」

  鳳狄渾身發抖,到底壓不住哽咽,額頭重重撞在地上,卻感覺不到疼。

  金庭祖師將芳准的屍身抱起,飄然出屋,芳字輩的弟子們紛紛跟在他身後。這位清遠的開山祖師爺,素日最疼自己的關門小弟子,又憐他病弱,無論他做什麼都要讓上三分,真真是把他當作親生孩子一般。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白髮送黑髮,他素來穩健的腳步竟有些發虛,肩膀也隱約在發抖。

  芳淩走過去低聲道:「師父,還是讓我來抱師弟吧。」

  金庭祖師默然搖頭,過了良久,又道:「鳳狄,你須得知道,世上人總是會做錯事。可不是所有的錯事,你用死賠罪就能解決的。活著去贖罪,才是更為艱難。你的性命,應當拿來做點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難道也要繼續盲下去?」

  鳳狄沒有說話,只是慢慢站了起來,跟著眾人一起,騰雲飛回清遠山。

  ****

  玄洲逍遙山逍遙殿——這幾個字在胡砂心頭舌底,被反覆咀嚼,嚼爛了,冒出一股血腥氣來。

  腦門子裡似乎都充斥了那種血腥的味道,將嗡嗡亂響的雜音全部壓了下去。

  她腦子裡變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個人像是變成了一塊頑石,不聽,不看,不想。

  逍遙山下遍地香火,是當地的住戶崇敬仙人,自願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陣心煩,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在體內嗡鳴著,不一會天色便暗了下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飛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飛速凍結,幾個來進貢的人狂呼變天了,飛快跑走。

  沒一會,那座祠堂就給凍成了一坨,一萬年只怕也化不開。

  她哼了一聲,調頭朝山上飛去。

  逍遙殿的大門緊緊閉著,兩塊巨石橫亙在那裡,縱然來了千軍萬馬一時也難以撞開。

  地面開始轟隆震動,胡砂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體漆黑,上面有紋路繁複。

  是鳳儀留下的短刀。他整個人都化作青灰散開,什麼都沒留下,這把刀是神荼在廢墟中挖出來的,芳准一直帶在身邊,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懷裡妥善保存。

  胡砂緊緊捏住短刀,鏗地一聲,拔出鞘。

  砸碎這扇門——心裡有個聲音在狂呼。若是鳳儀在這裡,必然也這樣想。不要讓他的灰飛煙滅變得虛幻,也不要讓他的含笑臨終變得輕浮。沒有人應該去死,他們的死亡,不要像薄弱的蜉蝣那樣,無聲無息。

  地面似乎凹進去一個漆黑的大洞,旋轉著,等待著。

  胡砂手一鬆,那把出鞘短刀便鑽了進去。地面像是一瞬間被割裂一樣,無數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順著漫長的臺階,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後狠狠紮入山頂那座逍遙殿裡。

  天頂落下無數柄同樣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樣,將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個粉碎。這一條通往山頂的路,被分割得猶如數不清的獠牙,猙獰無比。

  逍遙殿,逍遙殿,今日便要破逍遙。

  黑洞瞬間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擲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嘯著砸向逍遙殿。

  她整個人也跟著騰身而起,穿過密密麻麻的鋼鐵武器森林,飛入被紮成刺蝟一樣的逍遙殿中。

  出乎意料,青靈真君並沒有事先躲起來,或者玩什麼詭計。

  他站在瘡痍的殿中,緇衣纖塵不染,雪白的拂塵搭在一邊胳膊上,目光灼灼地望著闖進來的胡砂。

  「神器似是都帶來了。」他說。

  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對滿目瘡痍的逍遙殿完全不在意,像是認定了她做不出什麼大事一樣。

  胡砂怒到了極致,反而想笑。

  她慢吞吞地從懷中取出御火笛與金琵琶,捧在掌心,並不說話,只定定看著他。

  「還不拿過來?」青靈真君雙眼發亮,「快!交給老夫,之前你所做一切,老夫再不計較。這便送你回家與家人團聚。」

  胡砂還是沒說話。

  有火焰從她腳底呼嘯而出,間中還夾雜著銳利的武器破土而出,青靈真君猝不及防,險些被火燒破衣裳,鞋子更是被武器劃了個大口子,露出光溜溜的腳尖來。

  他露出一絲怒色,厲聲道:「反了!老夫一再相讓,你卻好大的膽子!」

  胡砂不等他說完,袖中十八鶯呼哨著齊齊飛出,閃電一般繞在他身周,刷刷幾下,將他那件緇衣撕得粉碎,頭頂銅冠也斷開,花白的頭髮像下雪一樣飄落在地。

  他當即念動真言,要招天雷來劈她,奈何十八鶯糾纏不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青靈真君被迫得倒退數步,扶向腰間似是想找什麼,忽而臉色又是一變,索性放下雙手,大聲道:「等等!停下!且讓老夫說幾句!」

  十八鶯赫然停在他身前兩三寸的地方,不再動彈。

  他喘了一口氣,淡道:「我知你心中不平,以為是老夫利用你們為自身謀利。死了那麼多人,老夫心中亦是沉痛不已,但這是上天的旨意,縱然老夫貴為真君,也不得不服從,何況爾等凡人?老夫得道五百餘年,莫非還不知成天神需要經歷九十九道天雷之劫?竊取五行之力成神,本就是歪道,老夫從未有此打算。」

  他頓了一下,見胡砂沒有動,便又道:「百餘年前,天神帝女曾臨老夫夢中,言道天庭有瑤嘉天女為天帝奏樂,說起遺失的五件成套神器,甚是遺憾。故而天帝命她三月之內從凡間尋來,又因帝女雜務繁忙,不好親臨凡間搜尋,見老夫修行勤勉,便有意扶持,將此搜尋神器的任務交給老夫來辦,並特意囑咐,不得大張旗鼓,以免驚動世人。」

  「然而老夫身為真君,享受一方香火,一舉一動都為他人矚目,又如何能私底下搜尋神器不叫旁人發覺呢?此事要妥善辦成,憑老夫一己之力自然不夠,又不能驚動海內十洲的人……」

  話未說完,便被胡砂冷冰冰地打斷了:「所以你從海外拉來凡人,讓他們以為自己是罪人,為了恕罪,便幫你找尋神器?憑什麼我們要幫你找神器?你又憑什麼將我們呼來喚去?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獄來威脅。為了把功勞佔為己有,不惜下離魂咒。你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質特殊,會攻擊一切靠近的人,卻毫不在意,要旁人來送死。這種功績,你要了來,不怕以後遭報應麼?!」

  青靈真君正色道:「仙凡本就有區別,何況你如今將神器送到,老夫答應也許你一個功績,不算虧待爾等。那些死去的,他日待老夫成神,自有福澤賞賜。你與天叫板,把自己淩駕其上,豈不是大逆不道?再退一萬步來說,老夫此舉當真有錯,那也不過是小錯,是爾等眼中的錯,在蒼天眼中,未必是錯。否則老夫頃刻間便要受罰,為何天罰不來?土堰鼓與木昊鈴老夫早已交予天神帝女,她只有嘉賞,沒有絲毫責怪,如你口中將老夫說得禽獸不如,她又怎會一字不提?」

  胡砂上前一步,定定看著他:「福澤就能換回人命?是了,在你眼裡,在你所謂的蒼天眼裡,我們根本就是螞蟻,要死就必須得去死,不然就必須苟延殘喘的活著!你心中覺得我也應當像你一樣,誠惶誠恐地跪下,向蒼天認罪,接受所謂的福澤與神威。你錯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青靈真君見她神色有異,自己如今神器交給了天神帝女,沒有旁物可以抵擋三件神器的威力,再來一下只怕自己當真老命不保,只得放緩了聲音,道:「你心中憤懣,出言不遜,老夫也不來怪你。但神器本是上天之物,物歸原主四個字你總應當聽說過。你且先將神器交出,誰是誰非,恩怨過錯,日後一起去天神處理論便是。」

  胡砂慢慢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今天來,就是要還神器的。你接好了!」

  話音一落,無數柄巨大的武器再次破土而出,青靈真君避無可避,腳背被硬生生穿透,血流了滿地,痛得慘聲大呼。

  忽聽她陰森森地又道:「兩條胳膊!」

  十八鶯歡快地呼哨著,驟然收緊,青靈真君只覺肩上一涼,咚地一聲,兩條膀子硬生生被卸了下來,血淋淋地落在地上。他又叫了一聲,掉頭就要跑,她在後面森然道:「兩條腿!」

  他膝下又是一涼,整個人站立不穩,狠狠摔倒在地上,膝蓋以下齊齊斷開,血流如注。還沒來得及呼號,只覺地底鑽出數根利刃,從肋下穿透,自背部突出,頂端倒勾,硬生生將他釘在地上。

  曾經風光無限的青靈真君,如今四肢被斬,被釘在地上,成了一個血人,情狀甚殘。

  他痛得臉色煞白,若不是有仙力所護,早已橫屍當場,眼見胡砂又要喚來業火焚燒,他只得顫聲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些要死的人,是老天早已定好的命數,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何苦遷怒在老夫身上?何況生生死死,不過是過眼雲煙,凡人一世不過百年,轉世之後誰也不認得誰,你如此執著又是何必!」

  胡砂搖了搖頭,只覺心中酸楚異常。

  師父以前說過,人這一生總要遇到一些不可抵抗的壓力,必須學會把腦袋低下去,順從地做人。

  她的人可以頂住壓力,學習青靈真君,把頭縮在沙子裡,隨便將旁人玩弄在掌心,就為了點化與功績,忘記以前的一切。

  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

  可他們不懂,其實都不懂。世上沒有過眼雲煙,那是無關之人的瀟灑之詞。她那樣深切的笑過,幸福過,落淚過,痛苦過。眼見了一個又一個人的逝去,默然送他們離開。

  這些,不會是過眼雲煙。

  她的心頂不住,忘不了。

  鳳儀說她活得像個恥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恥辱。

  莫名死了,鳳儀死了,芳准也死了。

  這條路走下去,她或許也會死。

  可就算是死路,也必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看到終點。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輕輕拂過琴面,手指蜷縮,五弦上迸發出簡單哀傷的曲子來。

  天旋地轉,逍遙殿被包圍在厚厚的冰層裡,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冰層一點一點吞噬著青靈真君的身體,他駭然慘呼起來,厲聲道:「撤走!快撤走……好!老夫答應你!把死去的人都復活過來!成魔的小子?芳准?你要誰活過來?沒有問題!快撤走這些冰!」

  胡砂手腕一顫,水琉琴險些落在地上。她眼怔怔看著他,低聲道:「你怎樣復活?」

  彼時冰層已經包裹住他的下半身,正朝胸口蔓延,青靈真君淒聲道:「老夫馬上去求天神帝女!只要將神器歸還,她必然會答應!」

  胡砂淡道:「好,你現在就去求她,求你的天神,讓她先來救你!也讓我看看,你的神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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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伴我白螺杯

  刺骨的寒意已經侵蝕到胸口,他的下半身早已沒有了感覺,此時卻也顧不得其他,尖聲大吼起來。

  空蕩蕩的逍遙殿,只有他淒然的聲音一遍一遍在廢墟中迴蕩,反覆叫著天神的名字,求他們眷顧。

  在他身後,數根石柱承受不住斷裂之力,轟然倒塌,砸入殿中的蓮花池內。池裡的水早已變成了冰塊,碎裂開來,又被御火笛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熊熊火光中,隱約可見池底繪著神像,一個華服盛裝的女子端坐蓮花台,垂睫入定,神態安詳,容貌美豔。

  她在清遠山沉星樓見過這位天神的畫像。

  天神帝女,象徵慈悲與憐憫。

  胡砂笑了一聲,回頭問他:「這就是你的神?她似乎沒有搭理你的打算。」

  青靈真君喊啞了喉嚨,心中已是一片絕望。

  胡砂再次捧起水琉琴,手指輕輕一撥,低聲道:「如今,是該為死去的人做點事了。」

  厚厚的冰層瞬間就將他凍住,他斷臂與斷腿處的鮮血染紅了裡面一層,稍稍抽搐兩下,跟著便再也不能動了。

  他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惡事,把他們的命恣意玩弄。

  可就是因為打著天神的招牌,是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蒼天不會收拾他,只會給他功績,讓他平步青雲。

  如今他被凍在千年寒冰裡,死不掉,也出不來,永遠這麼被凍著。

  蒼天依舊不問,不管,不理,不知。

  蒼天不公。

  胡砂猛然起身,將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地上,狠狠的砸,像是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一樣。

  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後將它們砸的粉碎。

  水琉琴碎裂的那一瞬間,似乎悲鳴了一聲,頃刻就裂成了兩三截。

  如今再也不會有人用血肉去養它了,也再不會有人會被它的寒光殺死。

  就讓這些神器靜悄悄地變成碎片,埋在這裡吧。

  胡砂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便走。

  天頂似有雷雲團聚,一瞬間暗了下來,像是要壓在她頭頂一樣。

  是了,她這次真正膽大包天,毀了三件神器,天罰來的真快。

  她騰雲飛出逍遙殿,落在階前一塊平臺上,襝衣坐下,安安靜靜地等著天雷來劈,天火來燒。

  頭頂轟鳴聲愈加響,「刺啦」一聲,數道天雷劈在她身周,像是在警告她。

  胡砂定定望著清遠的方向,隔了茫茫大海,千萬里之遙,又怎能見到清遠山頭的綠意?可她分明望見了芷煙齋前煙霞明媚的杏花。

  花都開好了,芳准何日能醒來?

  花會謝,可還會再開。

  但人一去,再也不會回。

  有滾燙的液體順著她的臉頰緩緩落下。

  一道巨大的天雷正劈中她頭頂,她渾身一震,只覺眼前光亮大盛,像是有無數虹彩流竄而過,絢麗多姿,莫可名狀。

  慢慢地,七彩虹光開始褪去,耳邊聽得一聲久違的敲擊銅缸的聲音,「噹」一聲脆響。

  胡砂猛然回神,茫然四顧,但見一間雪白香堂,架著神龕,上面供著三清,香爐裡青煙嫋嫋,無聲無息地往上飄。

  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房間。

  她只覺渾身無法抑制的發抖,慢慢走到窗邊,輕輕推開雕花木窗。「吱呀」一聲,院中一群人都驚愕地望過來。

  然後,五年不見的爹和娘驚呼著狂奔而來,一把抱住她,緊緊的抱住她。

  她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如今已是九十月的光景,庭中紅葉翩翩,飄落如雨。胡砂常常倚在自家欄桿上,靜靜看著那些火紅的葉片,眼前卻總現出芷煙齋前明媚的杏花。

  以後,是再也見不到了。

  熟悉又親切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緊跟著,一件暖和的小披風披在了她肩頭,娘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天涼了,怎還穿這麼少。生病了怎麼辦?」

  胡砂笑著點了點頭,她沒有告訴父母,自己修行了五年,早已不用吃飯,不懼寒暑,更能夠換來雲霧,日行千里也不在話下。

  曾經天天念叨著,想讓父母看一看的絕技,到如今她卻提也不想提。

  娘替她撥開腮上的碎髮,心疼地打量著她,目光裡到底還是含了些疑惑,隔了一會兒,問道:「胡砂,這幾個月你去什麼地方了?我和你爹急得每天往衙門跑,就差把整個嘉興翻過來了。你怎麼又突然出現在香堂裡?那身衣服……你這容貌……」

  她在海內十洲過了五年,容貌身材自然與十五歲離家的時候大異。

  只是千算萬算,怎麼也沒想到,海內十洲的五年,只是她原來世界的四五個月。她長大成人,經歷了無數辛酸,只是一個春天到秋天的時間。

  可她不想說,只低聲道:「娘,以後我一定告訴你們。現在別問我,好嗎?」

  娘點了點頭,欣喜地將她抱在懷裡,柔聲道:「等你想說再說,爹娘都不逼你。什麼都比不上你能回家!能回來就好啦!」

  起風了,有點涼,胡砂自己雖然不懼寒暑,爹娘可不行。

  她扶著母親進屋,母女倆說了好一會久別重逢的貼心話,娘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麼,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對了,你那門親事……」

  胡砂心頭本能地一凜,張口就想拒絕,卻聽她又道:「爹娘到前幾日才曉得,為啥那元家公子長得如此俊俏,家世又好,卻願意和咱們這種小戶人家結親。原來他家公子生下來就是個癡子,二十多年啦,連床都不能下,完全是個廢人。知道他家情況的人家,都不願與他家結親,就你爹傻,被人家給套住了。要不是前幾天隔壁張大嬸告訴我這事兒,咱們豈不是做了冤大頭?把個好好的女兒推火坑裡去。你爹這兩天忙著和他家商量退親的事,回頭咱們再給你安排個好相公,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胡砂難免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那個紙上的絕色相公,多少次讓她唸唸不忘,喝醉酒了拿出來在芳准面前賣弄,還經常被她拿來提醒自己要注意婦德婦德,誰知道最後是這樣的結果。

  世事變幻無常,真令人無語。

  隔了幾日,爹娘再也沒提與元家訂親的事,估計是辦妥了。

  胡砂的一顆心稍稍落下,每日只是躲在房裡看書撫琴,偶爾午夜夢迴,睜開眼望著漆黑的屋內,還覺得自己是躺在芷煙齋的瓦屋裡,窗外杏花紛然如雪。

  她想念那個笑若春風的男子,每夜每夜,想得刻骨銘心,心口像是被挖了一個洞,怎麼也無法痊癒。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再也摸不到他的臉頰,手指。沒有她在身邊,他一個人躺在芷煙齋,會不會孤零零的?希望小乖會好好陪著他,別讓他孤單寂寞。

  好在,她荷包裡還留著他的一卷長髮,時常拿出來摩挲,貼著心口,像是他還在身邊。

  他不是假的,不是一個幻影,他真的存在過。

  平靜無波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嘉興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那天早上,胡砂正和以往一樣,在屋子裡看書,火盆子把屋裡燒得暖洋洋的,她有點昏昏欲睡。

  窗外忽然傳來爹娘的爭執聲,胡砂如今耳力與以往大有不同,雖然他們極力壓低了聲音,卻還是讓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娘在怪爹:「都是你!年紀都大把了,還會被人下套!怎麼訂親之前不把人家家裡的情況問個清楚?惹了一屁股麻煩!上回不是說親事已經退了嗎?真要退了,怎麼人家又找上門來?這事兒鬧大了,你讓咱家閨女的臉往哪裡擱?她以後一輩子就伺候那個廢人去?」

  她爹很委屈:「好好,都是我錯!行了吧?你念叨了這幾個月,也該夠了。如今倒是想個法子推脫了才是,總怪我有什麼用?」

  「你去推脫!那元家來的都是大幫男人,我們女人家怎好出面!」

  他倆正吵個沒完,忽聽窗戶被人推開,胡砂笑吟吟的臉露了出來。

  「讓我去吧,我和他們說。」

  她娘嚇了一跳,急道:「胡鬧!你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怎麼能隨便拋頭露面!」

  話還沒說完,胡砂已經飄然飛出窗戶,腳不沾地,在雪地上滑了老遠,雪地上連半個腳印也沒留下。

  爹娘看得眼睛有點發直。

  胡砂回頭笑道:「就是這樣了,等我回來,好好說給你們聽是怎麼回事。」

  她如今也算是個半仙大人,要對付那些仗勢欺人的傢伙,還不是輕輕鬆鬆。

  昂首挺胸地飄過院子,果然在大門處見到一群家丁,中間圍著一個穿白衣的男子,看著身量修長,一把烏黑的青絲垂在肩上。

  看門的吳伯衝她直搖手,叫她趕緊回去,胡砂搖了搖頭,輕輕走過去,正要開口說話,忽見那白衣男子轉過身來,寶石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

  胡砂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中了胸口,渾身的血都在瞬間凍結,動也不能動。

  彼時雪下得大了,撕棉扯絮一般,他秀美的輪廓隱隱約約,不知是被雪遮住,還是被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遮住。

  那人看了她很久,最後微微一笑,像春風拂過臉龐似的,他柔聲道:「胡砂,找到你了。」

  她吸了一口氣,只覺雙手被他握住,他的手溫暖而且有力,像捧著兩朵蘭花一樣,輕柔卻不容拒絕地捧著她的手。

  周圍的人說什麼,做什麼,她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

  他將她兩隻手掌攤開,看了一陣,才笑道:「我看你是長壽相,能嫁得一個好夫婿,一生平安喜樂,不知流年。」

  胡砂的睫毛猛然一顫,兩顆淚水滾了下來。

  爹娘在後面急急說著什麼,他帶來的家丁們也吵吵嚷嚷的,一刻不得安靜。

  她卻張開雙手,撲進了他懷裡。

  --------------------            出書修改版結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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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門子裡似乎都充斥了那種血腥的味道,將嗡嗡亂響的雜音全部壓了下去。

  她腦子裡變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個人像是變成了一塊頑石,不聽,不看,不想。

  逍遙山下遍地香火,是當地的住戶崇敬仙人,自願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陣心煩,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在體內嗡鳴著,不一會天色便暗了下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飛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飛速凍結,幾個來進貢的人狂呼變天了,飛快跑走。

  沒一會,那座祠堂就給凍成了一坨,一萬年只怕也化不開。

  她哼了一聲,調頭朝山上飛去。

  逍遙殿的大門緊緊閉著,兩塊巨石橫亙在那裡,縱然來了千軍萬馬一時也難以撞開。

  地面開始轟隆震動,胡砂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體漆黑,上面有紋路繁複。

  是鳳儀留下的短刀。他整個人都化作青灰散開,什麼都沒留下,這把刀是神荼在廢墟中挖出來的,芳准一直帶在身邊,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懷裡妥善保存。

  胡砂緊緊捏住短刀,鏗地一聲,拔出鞘。

  砸碎這扇門——心裡有個聲音在狂呼。若是鳳儀在這裡,必然也這樣想。不要讓他的灰飛煙滅變得虛幻,也不要讓他的含笑臨終變得輕浮。沒有人應該去死,他們的死亡,不要像薄弱的蜉蝣那樣,無聲無息。

  地面似乎凹進去一個漆黑的大洞,旋轉著,等待著。

  胡砂手一鬆,那把出鞘短刀便鑽了進去。地面像是一瞬間被割裂一樣,無數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順著漫長的臺階,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後狠狠紮入山頂那座逍遙殿裡。

  天頂落下無數柄同樣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樣,將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個粉碎。這一條通往山頂的路,被分割得猶如數不清的獠牙,猙獰無比。

  逍遙殿,逍遙殿,今日便要破逍遙。

  黑洞瞬間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擲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嘯著砸向逍遙殿。

  她整個人也跟著騰身而起,穿過密密麻麻的鋼鐵武器森林,飛入被紮成刺蝟一樣的逍遙殿中。

  青靈真君一身緇衣,正臉色鐵青地站在大殿正中。他身後有一座蓮花池,似是有一個人影顫巍巍地懸浮在粉色蓮花上,被他擋去大半,看不清面容身形。

  他見到胡砂,好像一點也不意外,開口說道:「你來……」

  話未說完,只覺眼前竄起漫天火焰,鋪天蓋地的燒過來,他急急念動避火訣,好險閃過那些火焰,任由它們從身子兩旁擦過,帶著恐怖的熱度。

  胡砂沒有說一個字,她也實在沒什麼必要說話。

  這個人想要神器,她這就給他,全給他!

  密密麻麻的武器再一次從地下鑽出,青靈真君臉色劇變,知道金之力無比霸道,自己眼下絕無可能抵擋。

  他立即轉身奔向蓮花池,急道:「帝女大人!剩下三件神器也到了!只是如今為黃口小兒所執,鄙人無法抵擋!」

  那顫巍巍懸浮在蓮花上的嬌小人影沒有說話,只是身下的蓮花忽然長高了數倍,輕輕柔柔地擋在他身前。

  蓮葉荷花是何等柔軟的物事,普通剪刀也能一下剪斷了,可蠻橫霸道的金之力居然刺不過去,像是面前有一座高牆,叮叮噹當撞了一陣,又重新縮回地底。

  胡砂喚出水琉琴,正要招來冰雪,忽聽青靈真君大吼一聲:「放肆!見到帝女還不下跪?!」

  她像沒聽見一樣,抬手在琴絃上一撥,數丈見方的蓮花池刷地一下被凍住,那些青翠粉紅的蓮葉蓮花也變成了冰雕,輕輕碎開。

  蓮花上那人「咦」了一聲,忽然開口道:「青靈真君,你先前告訴本座,說水琉琴為賊人偷走,不知所蹤,當真如此?」

  那聲音珠翠清麗,卻又無比冷漠,高高在上的,聽得人心頭不由一顫。

  胡砂緩緩把手放下,到如今混亂的視線才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凝聚,最後看清了蓮花上那個嬌小的人影。

  是個女人,大約只有十寸來高,像是用玉精心雕琢出來那樣,晶瑩剔透,面容端莊。她端坐在一片蓮花上,雖然小的像個娃娃,卻華服盛裝,貴不可言。

  她身上有一種氣息,令人不由自主臣服敬畏的氣息——與水琉琴一樣的氣息,來自遙遠蒼穹之上的,天神的氣息。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紊亂的心神好像也慢慢穩定下來。

  她沒說話。

  青靈真君垂手恭恭敬敬地說道:「回帝女大人,水琉琴正是為此女所偷。昔日大人吩咐鄙人靜悄悄的收集天神遺物,不可驚動任何人,所以鄙人思來想去,只怕自己身為真君,一舉一動都不能隨心所欲,故而從海外拉來犯下褻瀆罪狀的凡人,令他們四處搜尋五件神器,若能成功,一來大人交代的事情可以順利完成,二來也是為這些罪人脫罪,給他們一個新生的機會。誰想此女頑劣不化,藐視天地,竟私下偷走數件神器歸為己用,如今更是大逆不道前來騷擾鄙人。天地朗朗,自有公道,鄙人此舉絕無私心,望帝女大人明鑑。」

  那玲瓏的天神帝女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轉頭望向胡砂,道:「他說的可屬實?你身為一介凡人,不可褻瀆神器,速速將神器歸還給本座。本座饒你不死,將你送回原處,保你一世平安。」

  胡砂還是沒說話,袖中的十八鶯呼嘯而起,將猝不及防的青靈真君圍在當中,寒光繚繞,只聽「卒卒」幾聲,他身上的緇衣被撕得粉碎,若不是有仙力護身,只怕身體也要被撕得粉碎。饒是如此,他還是被劃得滿身血痕,狼狽不堪地跪倒在地,疾呼那位帝女大人的名字。

  那天神帝女面不改色,張口正要說話,忽見胡砂一步步朝前走,她沒有看她,只看著跪在地上的青靈真君。

  良久,她開口道:「因為有天神在這裡,所以你不還手,要做出無辜的樣子。你覺得我也應當像你一樣,誠惶誠恐地跪下,向她認罪。你錯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十八鶯更加歡快地呼嘯起來,繞著青靈真君一直轉,她厲聲道:「兩條胳膊!」

  話音一落,只聽他慘呼一聲,兩條胳膊血淋淋地被削了下來,咚地一聲砸在地上。

  「兩條腿。」她又說。

  十八鶯又聚在他腿上,青靈真君再也忍不得,口中急唸咒語,「刺啦」一下,一道巨雷劈下,正中胡砂肩頭,將她打得一偏,肩上登時血肉模糊。

  胡砂毫無感覺,正要繼續操控十八鶯將他雙腿卸下,忽覺喉嚨與嘴巴都是一緊,發不出半點聲音——她又被下了禁言咒。

  十八鶯失去咒言控制,呼嘯著飛回來,縮在她袖子裡,偃旗息鼓。

  青靈真君渾身是血,強忍疼痛,急道:「帝女大人,您也見到了,她何等頑劣!」

  天神帝女點了點頭,抬手一晃,道:「本座見她滿面憤懣,想必另有隱情。你來,說給本座聽聽,這三件神器你是如何收集到的?」

  胡砂喉中又是一鬆,禁言咒被她解開了。她還想唸咒喚出十八鶯,卻發現喚不出來,想必是被這個天神封住了。

  天神帝女道:「昔日瑤嘉天女為天帝演奏樂器,說起這五件神器流落凡間不知所蹤,故天帝命本座三月之內尋找得來。奈何本座要務纏身,不得空閒,故而吩咐青靈真君替本座收集。神器遺失多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番滄海桑田,找尋起來不是易事,要大規模搜尋,必然驚動世人,反而不美,故而本座特意囑咐不可大張旗鼓。如今三月之期已到,神器也收集完畢,其中有何隱情,你但說無妨,本座必然主持公道。」

      公道。

  胡砂忽然想笑。

  她將三件神器放在手上仔細端詳。

  天神遺物,蘊含了無上的五行之力,據說得其三件便能成神成魔。可是對天神們來說,卻只是喝茶消遣的一件小玩意。多少人死在上面,他們不知道。為了找到神器,流了多少血淚,他們更不知道。

  他們只有一句:必然主持公道。

  胡砂輕聲道:「公道也換不回人命,沒有人應當幫你找神器,這是你的事。」

  天神帝女的臉色有些難看,大抵是沒被人這樣當面說過。

  青靈真君低聲道:「尋找神器只是一個普通過程,每個人走的路不一樣,下場也不一樣。原本是一件妙事,卻被你們搞得烏煙瘴氣,成魔的成魔,頑劣的頑劣。早知如此,乖乖將神器收集了交給老夫,豈不輕鬆?」

  胡砂蔑然看著他,半晌,輕聲道:「憑什麼我們要幫你找神器?你又憑什麼將我們呼來喚去?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獄來威脅。為了把功勞佔為己有,不惜下離魂咒。你們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質特殊,會攻擊一切靠近的人,卻毫不在意,要旁人來送死,選擇其中能觸摸的幸運兒,為你們完成一項功績。隱情?什麼隱情,沒有隱情!公道?可笑,現在還說什麼公道!想要神器,我給你們!」

  她將那柄短刀狠狠丟在地上,青靈真君只覺腳下有什麼東西鑽出來,穿透腳面,登時痛得慘呼,再也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上。

  天神帝女急道:「昔日亦有天神委託凡人做事,算作點化,你怎能如此冥頑不靈?今日找到神器,本座算是你的功績,舊日裡諸多恩怨,只當過眼雲煙。枉死之人本座自然降下福澤,絕不虧待。何況昔日因,今日果,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把一腔怨氣發洩在仙人身上,豈不是大不敬?」

  胡砂搖了搖頭,淒然道:「我以前就是太尊敬了。」

  沒有什麼好說的,其實。

  她的人可以頂住壓力,學習青靈真君,把頭縮在沙子裡,隨便將旁人玩弄在掌心,就為了點化與功績,忘記以前的一切。

  正如天神帝女所說的那樣: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

  可他們不懂,其實都不懂。世上沒有過眼雲煙,那是無關之人的瀟灑之詞。她那樣深切的笑過,幸福過,落淚過,痛苦過。眼見了一個又一個人的逝去,默然送他們離開。

  這些,不會是過眼雲煙。

  她的心頂不住,忘不了。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輕輕拂過琴面,手指蜷縮,五弦上迸發出簡單哀傷的曲子來。

  天旋地轉,逍遙殿被包圍在厚厚的冰層裡,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一曲很快彈完,胡砂緩緩放下水琉琴,舉目去看,四下裡只有無邊無際的冰,晶瑩剔透,她端坐其上,低下頭,青靈真君的身影清晰可見,他被凍在下面,再有什麼本事,也逃不出去了。

  他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惡事,把他們的命恣意玩弄。

  可就是因為打著天神的招牌,是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蒼天不會收拾他,只會給他功績,讓他平步青雲。

  蒼天不問,不管,不理,不知。

  胡砂笑了一聲,將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冰面上,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後砸的粉碎。

  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天神帝女臉色青白,在後面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藐視天地?」

  胡砂回身,看了她一會,搖頭道:「不,我只是為死去的人做點事而已。」

  天神帝女默然片刻,又道:「毀壞神器當有天罰。」

  胡砂沒有回答,只對她笑了笑,一點也不在乎。

  天神帝女雙手一揮,神器的碎片立即飛起,鑽入她的袖中乾坤。

  她心神不寧,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丟在地上,低聲道:「你走吧,我會求情,不讓天罰降下……此事,請你不要傳出去,不要讓糾察神得知。這東西……是他方才獻給我的寶物,你拿去,或許有用。」

  大約她從未做過這等懇求凡人的丟臉事,臊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眨眼就消失了。

  胡砂撈起那個錦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把碧油油的青草,葉片寬厚肥大,撲鼻而來是一股清香。

  她不知是什麼東西,隨手往懷裡一塞,騰雲便從厚厚的冰層上飛遠了。

  ****

  因為先前青靈真君與桃源山諸人來清遠尋事,所以大門處前幾日都緊緊閉著,不收任何人入門。

  大門那裡怨聲載道,囤積了無數人不肯走,守門弟子不堪其擾,剛好金庭祖師吩咐下來,可以恢復收徒,到了今日,才剛剛打開大門。

  白婷正給前來拜師的眾人出第一道題,發給每人一個罐子,告訴他們裡面裝的是清遠寶物,要他們不能看,猜出到底是什麼。

  眾人正在那裡努力用手摸,也有人偷偷把裡面的東西偷出來裝懷裡,正吵吵嚷嚷的,忽聽後面有個少女笑道:「是河裡撈出來的石頭,對不對?」

  白婷驚喜交加地抬頭去望第一個過關的人,卻見一個布衣少女盈盈走了上來,把手裡的罐子往桌上一放,朝她一笑:「師姐。」

  正是胡砂。

  白婷哭笑不得,正要稍稍責備她幾句不該來打擾試煉入門,忽見胡砂臉色一白,一頭栽倒在她懷裡暈了過去。

  她驚得張口便叫人來扶她,忽聽後面一人說道:「你留著,繼續做入門試煉。」

  是芳凝師伯的聲音,他將胡砂一提,眨眼就消失在大門處,留下一片莫名其妙的感慨聲。

  ****

  胡砂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只覺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有些不自主,像是睡過頭那樣。

  窗邊忽然響起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你睡了三天三夜,如今覺得如何?」

  她吃了一驚,趕緊坐起來,果然見金庭祖師坐在窗邊,手裡拿著天神帝女給她的那個錦盒。

  「師祖……」她喃喃喚了一聲。

  金庭祖師淡道:「你中了離魂咒,一直未能入眠,這幾日又情緒波動極大,造成不小的損耗,所以突然暈死過去。以後不可這樣,對修為有損無益。」

  胡砂怔了一會,低聲道:「我……修行也沒什麼用了,也沒什麼資質。」

  曾經答應芳准要努力修行,成為仙人之後與他攜手鴛鴦,如今也已成了泡影,她要修仙還有何用?成為仙人,壽命會很長很長,在長久的歲月裡一個人孤寂地面對這個世界,那是比死亡還要痛苦的事。

  金庭祖師敲了敲手裡的錦盒,道:「你要加緊修行,爭取早日得道成仙,否則他日芳准醒來,要他面對你的白骨嗎?」

  胡砂不由一呆。

  他笑了笑,眼角密密麻麻的皺紋好像都在一瞬間舒展開,極欣喜極欣慰。

  「這逍遙草,是從何處得到的?」

  逍遙草?這是逍遙草?!胡砂更呆了,心頭被這個巨大而震撼的消息震得晃蕩不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金庭祖師把錦盒放回桌上,嘆道:「本尊讓芳凝跟在你後面,只怕你激動下做出傻事。不過他趕到逍遙山的時候,那裡已經都被凍住,沒有人影,想必是你做的。逍遙山發生了什麼事,你說給本尊聽聽。」

  胡砂沈默半晌,搖了搖頭:「不……沒什麼好說的。總之,青靈真君被凍在冰裡,再也出不來,神器已經還給了天神……逍遙草也是天神……給我的。」

  「哦?!」金庭祖師面露驚喜的神色,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東方作揖三次,道:「蒼天有眼!終於將曲直公道做的明白!」

  曲直公道……胡砂想苦笑,可她的嘴角只能稍稍抽搐兩下。

  金庭祖師笑道:「芳准死不滿五日,這逍遙草方才本尊已為他用過,心口那個同殤印是消失了。只要尚有一絲魂魄留在體內,他日必然能醒來。你不必再擔心,他已成仙,魂魄不會很快散去……」

  話還沒說完,胡砂已經跳下床,鞋子都來不及穿,朝芳准的茅屋飛奔而去。

  能醒過來,他能醒過來!

  胡砂一把推開大門,吱呀一聲,滿室陽光。

  芳准靜靜躺在床上,蓋著蓮青的被子,青絲散了滿床,像是在熟睡。

  她渾身都在發抖,一頭撲到床邊,不敢用力,輕輕把手覆蓋在他臉上。

  他不再是冰冷僵硬的,手下肌膚的觸感分明溫暖而且柔軟。

  他的胸口有極輕微的起伏,鼻息噴在她手心,癢得令她想落淚。

  「芳准……」她喚了一聲,眼前一片模糊,彷彿他馬上就會睜眼,用那雙寶石般的眼睛含笑看著她。

  門口似乎有人在走動,要進來,卻都被人勸走。

  金庭祖師背著雙手,笑吟吟地看著屋外幾畦剛剛盛開的杏花,如火如荼的紅,心中只覺快慰,生平第一次心滿意足。

  回頭看一眼屋內,他決定不去打擾,帶著一絲笑,走出了杏花林。

  杏花樹下埋著芳准藏的好酒。

  胡砂挖了一罈子出來,他屋內抽屜裡放著大小各異的成套酒杯。

  取兩個白螺杯子,自己一隻,在他床頭一隻,都斟滿了清澈的美酒。

  胡砂在床頭那隻杯子上輕輕一碰,輕笑:「芳准,先敬你。」

  她一口喝乾,冰冷的酒水在肚中化作一團火,一直燒到眼前。眼前是漫無邊際,亂紅繁華的杏花林,像火在燒。

  眼前忽然浮現出鳳儀的臉,似笑非笑,帶著涼薄又溫柔的神態。

  她把眼睛閉上,再睜開。他消失了。

  再斟一杯,把酒水撒在窗下。願他走好,從此再沒有痛苦徬徨。

  最後一杯,她放在唇邊,捨不得喝。

  怔怔望著窗外的美景,她不由拍了拍芳准的肩膀,柔聲道:「起來吧,花都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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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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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4:3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章: 從前……

  那日芳准偷偷下山喝酒,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十幾個酒罈子,手上還提著一個死人。

  看門弟子見到便忍不住驚訝:「師叔!怎麼帶個死人回來?」

  他拽著那人的頭髮,把他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臉一亮,道:「哪裡像死人?分明還有氣。」

  這動作大了,那人發出一個哼聲,稍稍一動——果然不是死人。

  鳳狄那孩子正在芷煙齋裡練入定,聽到師父回來的聲響,便沒精打采地出去迎接。

  「師父,您回來了……」話沒說完,一個臭烘烘的東西就朝他丟來。鳳狄急忙用手接住——沉甸甸的,是個人,比叫花子還髒還臭的人。

  他嚇得急忙要丟出去,卻聽芳准吩咐道:「把他洗洗乾淨,找件衣服換上,醒了就帶他來見為師。」

  鳳狄為難又嫌棄地看著手上那個叫花子一樣的人,隔了半天,只能說個是。

  好容易打來熱水,把那人一身髒衣服脫了,狠狠擦洗個乾淨,連洗了三遍,這時再把他濕漉漉的頭髮撥開,仔細一看,居然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似是病得很嚴重,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嘴唇也裂得不成樣子。

  他取了點棉花,蘸水朝他唇上輕點,見他眼皮顫動,似是要醒過來的模樣,便低聲道:「你覺得如何?哪裡難受嗎?」

  少年忽然睜開眼來,雙目漆黑,竟猶如寒冰幽谷一般,上下將他打量一番,並不說話。

  鳳狄被他看得一愣,這個人,有著與狼狽模樣絕不相同的眼神。

  「這裡是仙山清遠,我師父是仙人,是他將你帶回來的,你不用怕。」

  他輕聲安撫,一面取了一套自己的衣物給他換上,手指不小心觸到他赤裸的肩膀,那少年反應奇大,劇烈地一縮,露出警戒並著痛恨的神情。

  鳳狄又被他嚇一跳,到底忍不住脾氣,急道:「你幹嘛!我又不是要吃人!」

  少年沒說話,自己飛快把衣服穿好。他身量修長,卻比鳳狄瘦許多,那衣服十分寬大,鬆垮垮的,越發顯得他清臒如削。濕漉漉的長髮是散開的,斜斜攏在一邊,露出一個雪白的側面,鼻樑挺秀,睫毛秀長,俊秀得像個女孩子。

  鳳狄先是翻了個白眼,但見他長得漂亮,心裡又忍不住想與他親近些,正要說話,忽聽他低聲開口道:「你不是說是你師父帶我來的麼?你師父在哪裡?」

  聲音略有些沙啞,卻帶了一絲慵懶,撩人的很。

  鳳狄在肚子裡抱怨一聲,不太喜歡他這種不客氣的態度,嘴裡卻道:「你……你跟我來。」

  芳准正在屋裡看書,見鳳狄帶著那少年來了,放下書便微微一笑。

  「醒了?你身上受了許多傷,我替你治了一下,現在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麼?」

  少年還是不說話,雙目亮得驚人,定定看著他,過了一會,忽然上前一步,道:「你就是青靈真君?」

  芳准一愣:「不,我是……」

  「我師父是芳准真人!你亂說什麼?」鳳狄向來護師,趕緊跳出來澄清。

  少年眸光微動,垂下頭,又道:「那……請問真人知道青靈真君在何處嗎?」

  芳准摸著下巴,將他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一陣,道:「青靈真君雖然設殿玄洲逍遙山,不過很少待在那裡,他向來是居無定所四處雲遊的。我看你的樣子,似乎並不認得他,找他何事?」

  因著彼時海內十洲有邪教盛行,號稱屠神殺仙,專門埋伏在散仙聚集處作亂,有那些沒什麼道行的小散仙很容易就丟了命。厲害的散仙雖然不怕這些作亂者,卻也嫌麻煩。

  這位少年來歷不明渾身是傷,那傷像是妖獸撕咬抓撓出來的,也有鋤頭鐵鏟之類的工具砍出來的傷勢,只怕不是什麼善類。

  到底還是小心為上。

  少年垂頭不語,開始裝啞巴。鳳狄急道:「喂,我師父在和你說話呢!」

  他像沒聽見一樣,低著頭,睫毛像濃密的小扇子,微微顫抖。

  芳准笑道:「你既然不肯說,也沒關係。先住下來吧,你受了傷,雖然用法術治癒了,但對身體仍是個不小的消耗。鳳狄,你帶他去後面,收拾一間瓦屋給他暫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沈默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忘了。」

  芳准也不在意:「鳳狄,安頓好了之後再去山下買些吃的。你……餓了吧?」

  少年依舊沈默。

  芳准不再多說,揮手讓二人出去了。

  鳳狄對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很不滿意,路上一個接一個的白眼丟過去。待幫他收拾好房間,正要推門出去,忽聽他在後面低低說了一句:「謝謝你。」

  ……其實他人也不壞吧。

  鳳狄再次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了許多好吃的。

  少年就這樣住下來了。

  他很虛弱,根本不能出芷煙齋,外面的風雪會把他打折。他也很安靜,能兩三天不說一句話。

  可誰也不能忽視他的存在,就算他不說話,像個影子。

  他的眼睛太美,也太亮,總是沈默而且專注地打量這裡的一切,帶著一絲少年人的好奇,還有一絲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謹慎與滄桑。

  他對自己的一切都閉口不談,芳准也不問,倒苦了鳳狄,想問不敢問。

  少年住了大約有十天左右的時間,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不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好像折一下就會斷。

  他總喜歡倚在窗下,將落在窗臺上的杏花拿在手裡把玩。

  外面的杏花林如火如荼,他穿了一件洗的發白的袍子,肌膚晶瑩,在陽光下像是一尊玉像。

  鳳狄原本專心聽芳准講咒語,眼神卻始終忍不住要往那裡飄。

  若不是那天脫了他衣服給他擦洗,他真不敢相信這人是個男的。他們都說芳冶師伯的女兒白如師姐長得好看,是少見的美人,不過鳳狄覺得她連這位神秘少年的一半都不如。

  正想的出神,忽聽芳准說道:「……如何,記住了嗎?」

  鳳狄登時一陣尷尬,張口說不出話來。他根本沒在聽師父講咒語!

  芳准向來不責備弟子,他不專心聽講,他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種神情是很折磨人的,鳳狄的臉羞愧的紅了。

  後面那個少年忽然說道:「好像沒什麼難的,可以背。」

  他嘰裡咕嚕地背了老長一串,都是拗口生硬之極的咒語,居然一個字也沒錯。鳳狄聽見自己下巴脫臼的聲音,就連芳准也有些驚訝,奇道:「不簡單,你居然聽兩遍就能背了。那這段呢?」

  他又說了更長的一串咒語,第一遍說得比較慢,第二遍快了一些。

  那少年立即重複了出來,跟著笑了笑,眉頭舒展開:「怪有意思的,是咒文嗎?」

  鳳狄說不出話,芳准眼睛倒是一亮,走過去笑道:「真是不錯。如何,想做我徒弟嗎?」

  師父!鳳狄大吃一驚,他怎麼能收一個才見面又來歷不明的人做徒弟?

  少年低頭道:「不,我也該告辭了,我得去找青靈真君。多謝仙人這些天的照顧,我感激不盡。」

  芳准目光柔和,輕道:「你這樣子離開,還會被人欺負的吧?我在林中見到你的時候,那幾個男人是要……」

  「別說!」少年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芳准不再說下去,將聲音放柔,道:「學點防身的功夫,日後也好不再被人欺負。似你這般性情的孩子,應當懂這個道理才對。」

  少年深深吸了幾口氣,激動的神情才漸漸平復,他跨出窗戶,對著芳准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弟子參見師父。」

  他居然真的拜師了。

  鳳狄忍不住低聲道:「師父,他的來歷……」

  芳准搖手打斷他,溫言道:「我可以不問你的來歷與姓名,但你得告訴我找青靈真君做什麼?我聽你的口音,似乎也不是這裡的人,莫非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少年低頭想了一會,小聲道:「好,我說。但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請你過來。」

  「師父,小心有詐!」鳳狄見芳准毫不懷疑走過去,趕緊提醒他。

  不過好像他的提醒沒人當回事,他家師父藝高人膽大,因此反而活得分外坦蕩誠實,萬事只能讓他這個苦命的徒弟來扮黑臉,真真鬱悶。

  兩人在杏花樹下說了很久,最後那少年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掉頭走到了鳳狄身邊。

  芳准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他說道:「鳳狄,你先教鳳儀如何入定,為師有事要出去。回來驗收成果。」

  鳳儀?鳳狄又是一愣,緊跟著便反應過來是師父給這位師弟取的道號。他儀容俊秀,果然當得起「儀」這個字,但這可不代表自己得接納他。此人神神秘秘,又高傲的緊,脾氣很不對他胃口。

  當然,最關鍵的理由,是他居然聽了兩遍就能記得那麼拗口的咒文。

  鳳狄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鳳儀面帶笑容的走過來,朝他作揖,口中恭恭敬敬地稱道:「師兄。」

  鳳狄心裡那絲反感突然又沒了,做師兄的感覺並不壞。他咳了一聲,擺出正經嚴肅的臉來,正色道:「師父叫我教你入定,現在就開始吧?」

  無論如何,做鳳儀的師父一定是件輕鬆愉快的事情。

  不管教他什麼,他都學得極快,鳳狄一直覺得自家師父是世上第一聰明的仙人,那麼鳳儀在他心裡就是世上第一聰明的凡人了。

  那個下午,他教得非常痛快。又痛快,又煩惱。偶爾想起他這麼聰明,只怕不出幾年所學就要超越自己,他便想當真落到這種地步可不行,自己好歹是師兄,比師弟還差勁豈不成了笑話。

  眼見鳳儀入定成功,一聲不吭,他也索性盤腿同坐,與他一起凝神,陷入大暢快的入定境界。

  那天下午師父去做了什麼事,他先時不知道,後來還是從別的弟子口中聽說的。

  為了收鳳儀做弟子的事情,師父與師祖大吵一架。據說師祖堅決不同意鳳儀入門,師父卻堅持,兩人最後鬧得不歡而散。師父回來的時候,罕見地帶著一絲怒容,整整兩天,除了教導他們修行,一句閒話也不說。

  那個時候,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過了很多很多年,他才明白師父與師祖當年的爭執到底為了什麼,只是明白得卻太晚了。

  在師父的堅持下,鳳儀成為了真正的清遠弟子,從此同門兩個師兄弟展開了彼此間的良性競爭。

  今天你入定了兩個時辰,那我就來三個時辰。你背了兩種口訣,我就背四種。

  芳准顯然對這種良性競爭感到滿意,又因著他倆進度特別快,他教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清遠弟子提到芳准師叔家裡兩個弟子,都要吐舌頭嘖嘖讚嘆,私底下給兩人取個綽號,叫修行狂人,一個月學的東西抵得上別人學一年。

  十年的時光像流水一樣嘩啦啦流過,原先那個蒼白俊秀,像女孩子一樣柔弱的少年人也長成了長身玉立的青年。

  鳳狄時常迷路,不自覺就跑回芷煙齋,每次都能見到不同的女弟子來找鳳儀聊天說笑。他人生得美,又愛笑,說話還特別好聽,年輕的女弟子們都喜歡他。

  待女弟子們走了之後,鳳狄難免要擔憂地拉他說話:「鳳儀,你我如今修行方是首要根本的,那些兒女私情,最好不要沾染,省得誤了修為。」

  鳳儀於是笑得特別無辜:「哪裡,師兄說笑了。都是她們來找我說話,難不成讓人家乾站著麼?」

  他說的也對,鳳狄只好說:「總之,與女弟子,特別是那些小輩的,最好注意一下言行。」

  鳳儀淡道:「師兄是說我輕佻了,我明白。以後再不與她們說笑便是。」

  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十年相處,他對鳳儀的性子也算摸得清楚。他平日裡看著一團和氣,笑眯眯的,實際上心裡是極傲氣的,不容任何謬誤,包括他自己。也不容任何輕視,哪怕只是師父的一句玩笑話。

  鳳狄嘆道:「我是為你好,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鳳儀笑了笑,幸好,他還知道誰是真對他好。

  「我知道的,多謝師兄。」

  鳳狄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

  後來清遠的名聲越來越大,每天上山拜師的人多得像螞蟻,可收進門的徒弟卻越來越少了。

  有一天芳凝師伯領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上門,說自家弟子已經收得太多,這個小丫頭就讓芳准暫時收下。

  芳准在外面與芳凝說話,他倆就躲在門口偷看,見那小姑娘長得明媚秀麗,鳳儀不由輕聲笑道:「多個這樣的小師妹也不錯。」

  鳳狄壓不住好奇,探了大半個腦袋去看,剛好那姑娘也轉頭過來,兩人打了個照面,鳳狄有點尷尬,對她友好一笑,那女孩子的臉卻紅了,慢慢垂下頭去。

  鳳儀說:「師兄,她好像看上你了。」

  鳳狄斥責道:「別胡說!」他自己的耳朵也有點發紅,自覺這樣偷看很不好,索性站直了身體要走。

  剛好芳准在裡面說話:「我已收了兩個弟子,只怕忙不過來。還是等這兩個孩子能獨當一面再說吧,辜負了師兄一番好意,過意不去。」

  芳凝只得帶著那小丫頭走了,鳳儀見鳳狄悵然若失的神色,便笑道:「不如去求師父,把她留下?」

  鳳狄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後來那女孩子拜師芳冶師伯的一個弟子,取了個道號叫曼青。又因為當日芷煙齋的驚鴻一瞥,她竟纏上了鳳狄,搞得他躲避不及,這就是後話了。

  只是經過這事,鳳狄偶爾也會想,如果真多個小師妹,也並不是一件壞事。

  那時候他修行時間不長,難免有心浮氣躁的時候,曼青那事讓他有些想入非非,自己知道不對,偏又排解不了,只好去找鳳儀聊天。

  走進杏花林,遠遠地便見鳳儀倚在一棵樹下打坐入定。只是姿勢有點不對,背靠在樹上——這傢伙居然在入定的時候偷懶睡覺!他發笑一陣,快步走過去要嚇他一嚇,剛走到面前,鳳儀整個身體猛然一顫,像是遇到什麼極可怖的事情一般,忽地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臉色煞白,大口喘氣。

  鳳狄自己反倒被嚇了一跳,急道:「怎麼了?」

  鳳儀倏地轉過頭來,怔怔看著他,像是在看什麼妖魔鬼怪。過了很久,他的神情才漸漸平靜,疲憊地揉了揉額角,低聲道:「不……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

  鳳狄笑道:「這晴天大白日的,做什麼噩夢。鳳儀,你還記得那個曼青嗎?」

  他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自己出了一會神,聽他連聲叫自己的名字,才急忙轉頭說道:「什麼……什麼曼青?」

  說罷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似的,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師兄你還唸著她,既然對她有意思,索性稟明師父,成全你二人就是了。」

  這話說得不太好聽,鳳狄原本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跟他說,反倒被堵得說不出來,板著臉走了。

  自那之後,他不由自省,警覺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從此見到曼青更是要擺出一張冷面,半個字也不肯多說。慢慢的,那煩躁的心事好像也漸漸沉澱下去,恢復到了往日的平和。

  鳳儀卻漸漸有點不對勁,時常精神恍惚,幾個月而已,原本豐潤的雙頰便凹了下去,臉色又變成了初來時的那種蒼白。

  他常常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

  鳳狄因著上回自己想找他談心事,反而被一句難聽話堵了回去,很是介懷,這次只當他也遇到了什麼難以啟齒的心事,於是故意當作不知道,也不問他。

  師父芳准更是個馬大哈,他能顧好自己就很不錯了,哪裡能體會到徒弟們纖細敏感的心情變化。

  某日接了破軍部的一個除妖任務,師父帶著他二人出門,權當練習降妖除魔之術。

  鳳儀一路上都神情恍惚,很不在狀態,結果在除妖的時候果然出了問題,只顧著面前的妖,卻忘了身後的,若不是芳准出手及時,他險些便要被那虎妖一口把身體給咬斷。

  事後芳准責備了他一頓,鳳儀只是低頭不語,心不在焉的模樣。

  芳准於是有些惱,說:「你若不願在這個修行上花心思,索性早些與為師說。也省得白白出一趟門,真當是遊山玩水麼?」

  說得鳳儀猛然抬頭,定定看著他。

  很多年之後,鳳狄回憶起他那時的眼神,心中竟忍不住酸楚。像是有無數話語要說,卻被人告知拒絕傾聽的眼神。

  鳳儀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後來……他似乎變了許多,又似乎沒變,依然愛笑,依然會說很多甜言蜜語。

  再後來……胡砂來了。

  再再後來……他們又都離開了。

  最後……鳳儀成魔了。

  某天,他用那雙血色的雙眸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時候,鳳狄終於醒悟到,曾經那個能與自己分享心事,歡暢說笑的師弟,再也回不來。

  「你們什麼也不懂。」鳳儀是這樣說的。

  是的,他真的什麼也不懂,親手把一個人推進了火坑。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他願意去聽,去問,去關心,一切還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然而,就算他一遍一遍在心裡問自己,也沒有人給他答案。

  他的一生,註定活在悔恨中,永世不得翻身。

  (番外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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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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