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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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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簫樓 -【青山接流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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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0: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霧海

  聽她這句話說得傻到極致,孔瑄將環住她的雙手漸漸收緊,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

  「我應該早些和你到蒼山來。」

  「現在也不遲啊,你看,我們正好趕上今年第一場雪,孔瑄。」

  「嗯。」

  藍徽容卻不再說,孔瑄等了一陣,探頭過去看了她一眼,見她似正在羞澀地想著什麼,他的鼻息漸轉粗重,眼前的嬌軀似水一般融化了他,卻又似火一般燃燒了他,他扳過藍徽容的身子,柔聲道:「想說什麼?」

  藍徽容眼波如畫,微微一笑,低下頭去:「不說了。」

  孔瑄伸出手,輕輕抬起她的下顎,眼前的這面容煥發著異樣的光彩,她的眉梢髮間還掛著雪花,但眼神卻是那般熾熱。

  他似讀懂了她那眼波中的心事,心神蕩漾間,他慢慢俯下頭去,印上她那像一汪清泉般的紅唇。她的唇齒有一股清香,瞬間迷醉了他的身心,而他的氣息有著濃烈的醇厚,剎時佔領了她的靈魂。

  由輕柔到熱烈,宛轉承就間,藍徽容慢慢伸出手來,攀上他的脖頸,孔瑄腦中一熱,忽然將她打橫抱起,藍徽容雙眸緊閉,呼吸急促,右手緊緊攥住孔瑄的衣襟,說不出一句話來。

  孔瑄將她抱入內室,輕輕放於床上,撫摸著她滾燙的雙頰,終忍不住覆於她的溫柔身軀之上,再度吻上她鮮豔欲滴的紅唇和那嬌嫩的面頰。

  室內一片纏綿悱惻,焦渴與燃燒中,孔瑄的手已撫到了藍徽容的腰側,顫抖著解開了她的衣襟。可就於此時,他的腦中忽有一道閃電劃過,傷痛的感覺再度襲來。

  他的雙手忽然停住,心如刀絞般的疼痛,猛地抽身離開那令自己迷醉的溫軟的身體,額頭汗珠滾滾而下,他喘著氣看著床上緊閉雙眼面色緋紅的藍徽容,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奮力奔了出去。

  藍徽容本是腦中一片迷亂,感覺到他的手沿自己身軀而下,他的熱度灼燒著她,也熔化著她,正是慌亂中帶著一點點害怕,又隱有絲絲甜蜜之時,卻覺身上一輕,熱力散去,朦朧中聽到他的腳步聲遠去,全身無力躺於床上。

  半晌,她才覺心跳恢復正常,坐在床沿,待感覺到雙足不再疲軟,才慢慢繫好衣襟,走了出去。

  她安靜地收拾著外間桌上的碗筷,那絲絲甜蜜的感覺讓她嘴角含笑,他這般愛惜她的貞潔讓她心生感激,但她又隱隱有些悵然若失。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依然滾燙的面頰,看來,等過了這個冬天,得和孔瑄去他父母墓前正式拜祭,稟告二位老人家之後再正式成親了。

  門外,夜色下,山頭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雪,孔瑄手執長劍,快如閃電,動似光影,激起一團團雪霧在空中飛舞,飛雪於劍影間灑上他的面容,落入他的頸間,冰凍著他激情的心,熄滅著心頭那股騰騰烈火。

  身形騰挪間,他瞥見藍徽容立於室內的清麗身影,那嬌柔模樣更讓他為之心傷,他猛然一聲暴喝,長劍直射入屋旁雲杉之中。

  藍徽容聽得他的暴喝聲,從冥想中醒過來,擔憂於他,奔到門口,孔瑄不敢望向她,呆立半晌,輕聲道:「我去溫泉那裡泡個澡,你先歇息吧。」說著大步奔入黑暗之中。

  夜色深深,藍徽容躺於內室床上,聽得孔瑄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聽得他在外間榻上睡下,才合上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甜蜜的笑容沉沉睡去。

  後半夜,雪越下越大,待黎明初現,藍徽容聽得屋外『啪啪』的聲音,睜眼一看,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忙著好衣衫,奔出門外,忍不住『譁』的一聲驚呼,只見整個山頭,銀妝素裹,林間高大的雲杉層層疊疊,皆為白雪覆蓋,遠處,迷濛的雪霧縹縹渺渺,雖是寒風凜冽,她卻如同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的白色世界。

  孔瑄回頭含笑看著她:「容兒,我們倆比一下,看誰先堆出一個雪人!」

  藍徽容好勝心起,笑著奔了過去,猛地將他身前那已堆起的半個雪人踢散:「這個不算,我們得公平比試。」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奔了出去,孔瑄力運雙臂,一路將積雪堆積,藍徽容卻先奔到屋後,找來昨日造屋剩餘的一塊長木板,再奔回屋前,借木板推擋之力,不多久便積起了一大堆雪。

  她眼角瞥見孔瑄身前積雪不及自己的深厚,得意笑著將積雪堆實,造成雪人形狀,又找來兩塊碎石和一塊碎木條嵌入雪球當中,見孔瑄那邊雪人剛剛成形,她調皮心起,猛地取下孔瑄頭頂裘帽,覆於自己的雪人頭頂,拍掌大笑:「你輸了!」

  孔瑄無奈地直起腰來,望著她嬌憨的笑容,覺得自己若是能天天都輸給她,該有多好,他苦笑道:「輸就輸了,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藍徽容小小的得意過後,也知他是故意讓著自己,微笑著走了過去,二人合力將另一個雪人堆好,望著屋前這兩個並肩而立的雪人,孔瑄悄悄伸出手來,握住藍徽容的右手,過得一陣,二人同時喚道:「容兒!」「孔瑄!」,見對方都有話說,又同時收住話語。

  「容兒,你先說!」孔瑄笑道。

  「不,你輸了,你先說!」藍徽容俏皮笑道。

  孔瑄苦笑一聲,左手揉了揉鼻子,清了清嗓子,半天方輕聲道:「容兒,我想等到來年,一切平定下來了,再帶你去安州,拜祭一下我的父母。」

  藍徽容的臉慢慢紅了起來,心中隱有一絲驚喜,又有些害羞,低下頭去,輕『嗯』了一聲。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愧意,見她半天都不說話,俯身由下而上笑著望向她羞紅的面容:「你想和我說什麼?」

  藍徽容平定心神,抬起頭來,直望著孔瑄的眼睛,話語溫柔而又堅定:「我也想等一切平息下來了,和你回一趟容州,正式拜祭我的父母。」

  孔瑄輕輕地將她擁住,喃喃道:「好,容兒,等來年一切平息下來了,我們再下蒼山。」

  這個冬天,風雪不斷,高山嚴寒,木屋簡陋,但在藍徽容和孔瑄的心中,卻是有生以來過得最美最開心的一個冬季。

  孔瑄每隔十來日便下山採購一些食糧和日常用品,他又擅捕獵之術,制了一些弓箭和捕獸夾,藍徽容與他攜手游於翠姑峰連綿的山巒之巔,野豬、山雉等自是不在話下,有一回還獵了一隻老虎回來,眼見醃製的肉掛滿了屋簷之下,多餘的獵物又被孔瑄拿去山下集市上換回一應物品,藍徽容笑言這翠姑峰的飛禽走獸定是前世欠了孔瑄的,遭這無妄之災。

  孔瑄將虎皮剝下風乾,放於藍徽容床上,藍徽容則將山雉的灰翎慢慢收集起來,製成了一件灰翎大氅,披於孔瑄肩頭。

  兩人自那夜後,縱是親暱,也不再那般衝動,藍徽容時時暗自想起等明年一切平定下來,便可與孔瑄去他父母墓前拜祭後再正式成親,總是會泛起幸福而期待的笑容。

  而一段時日過後,兩人也不再諱及往事的話題,這時,他們才真正的將前塵舊事輕鬆的放下,而不是一味逃避。只是,孔瑄每當想起慕世琮時,便有些心情鬱鬱,倒是藍徽容勸解於他,畢竟他並沒有真正做過傷害慕世琮的事情,若是將來有機會時,再想辦法求得他的諒解吧。

  兩人也曾商量過,要不要想辦法傳個信給慕王爺和慕世琮,以免他們擔憂,但又恐簡南英和仇天行在慕王府中設了暗探,終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知不覺已是十二月中旬,雪停了三四天,孔瑄見天高雲朗,知近幾日內不會再有大風雪,便向藍徽容提議,趁著天氣較好,不如二人花幾日時間去看看霧海冰封的美景,順便購些過年的物事回來。

  藍徽容聽了自是極為興奮,二人施展輕功,艱難地下了被冰雪封住的翠姑峰,往霧海方向而去。

  一路行來,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世界,深冬季節的蒼山,有時行了整日都不見人影,所幸二人乾糧帶得較足,又帶上了禦寒的虎皮和大氅,倒也不虞忍饑挨餓。

  藍徽容以往的每個冬日,都是在容州城的藍家大院內,燃上一盆炭火,靜靜地守於院中看書習武,甚少見過這般空曠無垠的雪景,壯麗而又蒼涼,遠處的雪峰和近處的平川似融為了一體,白色的靜謐與博大瀰漫在廣袤的大地上,將一切世俗與塵埃濃濃蓋住。

  這日,二人在一座山峰下踏雪行進,藍徽容瞥見前方高山上有一塊巨石,如被斧頭劈砍過一般,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更是光滑如鏡,她興奮地拍上孔瑄的手臂:「霧海!我們到霧海了!」

  孔瑄帶著寵溺的微笑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那是開天石,攀上那座山峰,便可以見到霧海了!」藍徽容興奮地向前急奔,孔瑄忙跟了上去,牽住她的右手,二人運起輕功,在茫茫雪原中如兩隻雪鹿一般,飛縱跳躍。

  當二人大汗淋漓地站於那開天石側,視線投向前方,同時發出『譁』的驚嘆,只覺人生至此,死而無憾。

  只見前方山腰,一片無垠的白直延伸至天際,與湖邊的高山渾然一體,湖面的冰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彩,絢爛逼人,聖潔中帶著嫵媚;遠處的高山,閃爍著銀輝,峰巒如刀削斧砍,巍峨高聳,雄竣中飽含蒼涼;而湖邊的萬樹銀花,在冬風的吹拂下,潔白的雪浪此起彼伏,偶爾群飛的鳥恰似片片驚鴻,翩然而舞。

  大風捲起二人身上的大氅,誰都沒有感覺到寒冷,對望一眼,齊聲歡呼,奔向那夢想中的冰雪世界。

  當太陽西沉時,意猶未盡的孔瑄笑著摟過正在冰面上滑來滑去的藍徽容:「不早了,我們得趁著天未黑找個地方歇宿才行。」

  藍徽容揚頭一笑:「我知道有個好地方。」孔瑄知定又是她母親告訴過她的,二人攀上霧海西面與開天石正對著的一座山峰,藍徽容細細辨明方向,沿著山的東側一線巨石而行,找了數遍,才終於找到母親敍述中的那個石洞。

  此時天色已黑,孔瑄點燃一根枯枝,擎著火把彎腰鑽入那個石洞,經過一段長長的狹窄的石縫,步入了一個巨大的石洞之中。

  二人在石洞內看了一圈,找到一塊較平整的地方鋪上虎皮和大氅,點燃火堆,用過乾糧,絮絮叨叨地說了會話,正待安睡,藍徽容忽然拉住孔瑄的手臂:「你看!」

  孔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石洞上方一根垂下來的石柱上似隱隱刻著一些字,二人好奇心起,站起身來,無奈石柱較高,光線昏暗,看不清楚,藍徽容來了興致,靈機一動,笑道:「你用力把我拋上去,我去看看。」

  「好!」孔瑄摟上她的腰肢,右足在地上旋轉數圈,隨著急轉之勢,奮力將她拋上半空,藍徽容身子飛到那石柱前,可那石柱較為光滑,並無可攀援之處,恍然間看清了數個字,又落了下來。

  孔瑄笑道:「看來得多拋幾次!」正待再次將她拋上,卻見她俏臉煞白,怔怔無語。

  「怎麼了?」孔瑄這段時日來從未見過她這等神色,不禁有些擔憂。

  「簡—南—英!」藍徽容緩緩道:「上面的字,是簡南英刻下的。」

  孔瑄心一跳,忙拉過她:「我們不看了。」

  藍徽容最初的驚悚過後,反而慢慢坦然下來:「不怕,不看並不代表超脫,反正我們與那些往事再無糾葛,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到底刻了些什麼。」

  孔瑄爽朗一笑:「容兒此言甚合我意。」步上前來,再次將她拋上,數起數落後,藍徽容一聲長嘆,執起柴枝,在地上的塵土中緩緩書下一行字:「我簡南英立誓,若有負清娘,定遭天譴,永墮輪迴。」

  想起一生為情所苦,為愛人所負,背負國仇情恨,痛失結義兄長,武功盡廢的母親,藍徽容的眼眶漸漸濕潤,孔瑄明她心思,上前擁住她,柔聲道:「你母親際遇再坎坷,至少後來與你父親在一起的時光是幸福的,你們一家三口,相守的這麼多年,那種平淡的幸福是任何權勢都給不了的。」

  「是啊!」藍徽容依依嘆道:「母親曾說過,經歷過一切風雨之後的平淡才是真正的幸福,當時我不明白,現在才知道她是有感而發。」

  她依於孔瑄胸前,輕聲道:「自古權勢害人,簡南英負我母親,害人無數,就為了那個皇權寶座,只是不知他午夜夢迴時,可曾感到片刻的歡樂?」

  她忽然來了興致,仰頭望向孔瑄:「孔瑄,我們也在這處刻上一行字好不好?冥冥中羞死那簡南英。」

  孔瑄望著她興奮的雙眸,微笑道:「好,我拋,你刻!」

  火光跳動間,孔瑄不斷將執著匕首的藍徽容拋上半空,裙袂起舞,石屑飄飛,待二人精疲力盡時,那一行字終刻於石柱一側。

  二人靜靜躺於虎皮之上,孔瑄將藍徽容摟於肩頭,輕聲道:「告訴我,刻了句什麼話?」

  藍徽容合上雙目,緩緩吟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孔瑄心中又甜蜜又傷楚,喃喃道:「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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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0: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抉擇

  對潭州城的人們來說,今冬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這鋪天蓋地的大雪,便是那一早一晚,縱馬疾馳在潭州大街上,如冰山一般散發著冷冽氣息的慕小侯爺。

  潭州城的人們漸漸都知道,小侯爺自藍霞仙子被寧王帶走,與西狄賊子同歸於盡的消息傳來以後,便再也未曾笑過,加上他的好友孔郎將神秘失蹤,現在的小侯爺,無人敢靠近他的身邊,就是曾經被人們看成與他是天生一對的聶蕤聶小姐,也只能默默地在遠處看著他。

  小侯爺重建了虎翼營,早出晚歸,在城外訓練著新兵,他在校場上的聲音依然洪亮,卻從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他整日冷面注視著訓練的士兵,以近乎嚴酷的標準要求著這些從慕家軍各部抽調來的精兵。

  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誰也不敢去問他什麼,縱是慕王爺和一直纏綿病榻的慕王妃,也只能從每日的晨昏定省中得到他簡單的幾個「好」字而已。

  每日和小侯爺最親近的,朝夕相處的,便是他身下那匹駿馬,聽說那馬是藍霞仙子留下來的,小侯爺每日都是騎著這匹馬去軍營,每夜又騎著它回王府,他不准別人碰它一下,就是餵草洗涮等事都是他一手包攬。

  這日,慕世琮仍騎著青雲早早出了城,虎翼營的新兵們經過近兩個月的殘酷訓練,也基本能讓他感到滿意,只是,這震天的呼喝聲中,少了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眼前就是雄兵百萬,又怎敵得過心中的寂廖與痛苦?

  雪夜中,他緩緩策馬回到王府,到父王母妃處請安之後,慢慢向王府後的『靜廬』走去。

  自孔瑄留書離去之後,『靜廬』便由崔放居住,一來不致荒廢,二來也盼著孔瑄若有一日悄悄歸來,這園子能有點生氣。

  崔放見慕世琮進來,也不復以前的跳躍,他安靜地接過慕世琮手中的雪氅,到銅壺中倒了熱水,擰了熱巾遞給慕世琮。

  慕世琮將熱巾敷於面上,身子如玉柱傾倒,仰面躺於木榻之上,面上溫熱的感覺和心中冰寒的痛楚讓他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忍了許久方悶聲道:「阿放,你先出去吧。」

  聽得房門被輕輕帶上,崔放的腳步聲遠去,他緩緩將面上的熱巾取下,用力地攥在手中,水滴自指間滲下,浸濕了他的衣袍,他卻渾然不覺。

  濃冽的酒香中,慕世琮將院中石凳之上的積雪用力拂去,不顧那刺骨的冰寒,躺於其上,此刻,他不想再裝作一副冷靜鎮定的樣子,他只想借這烈酒、借這嚴寒來麻醉自己那顆痛楚的心。

  容兒,你到底還有沒有活在這個世上?如果死了,為什麼寧王的人還在明裡暗裡尋找於你?如果沒死,你又去了哪裡?你說想遊歷江湖,現在的你,到了哪裡?

  孔瑄,你到底去了哪裡?你是去救她了嗎?如果一切真是你安排好的,那些西狄人又算怎麼回事?

  你們兩個人,是生是死,身在何方,為什麼不給我一句明白話?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丟下?我的身邊若沒有了你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醉意朦朧間,輕柔的腳步聲響起,他莫名的覺得一陣煩燥,猛然坐起身來,也不看向正悽楚望著他的聶蕤,欲大步邁入房去。

  聶蕤將他右臂拉住,柔聲道:「侯爺,我有話想和你說。」

  慕世琮並不回頭,半晌後輕聲道:「蕤兒,時候不早,你還是回去歇息吧。」

  聶蕤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酒味,眼中閃過絕望的光芒,潔白的貝齒似要將紅唇咬出血來,她遲疑再三,終狠下心來,揚頭恨聲道:「侯爺,你別再想著她了,她已經死了。」

  這是三個月來,首次有人敢在慕世琮面前正面提起藍徽容的生死問題,慕世琮猛地將聶蕤的手甩開,轉過頭來,盯著她的如花面容,冷冷道:「她沒死!」

  「她若是沒死,為什麼不回來找你?」聶蕤迅速恢復了正常,面上反而露出甜美的微笑:「侯爺,你就面對現實吧,她要麼就是死了,要麼就是已經和阿瑄哥遠走高飛了,總而言之,她是不會再回到你的身邊的。」

  慕世琮將手中酒壺捏了又捏,面上卻深沉似水,漆墨似的眸子望向夜空,良久方低聲道:「蕤兒,我已經和母妃說好了,過幾天,她會正式收你為義女,並請求朝廷冊封你為郡主,我的心,沒辦法再給你,不能誤了你。」

  聶蕤身子一晃,俏臉慘白,緩緩向後退去,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愧意,終沒有再看向她,步入房中,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除夕,晨,翠姑峰。

  藍徽容數著在柱子上刻下的日痕,興奮地回頭道:「孔瑄,今天是除夕了!」

  孔瑄正坐於桌前刻著一個木雕,抬頭看了看藍徽容,微微一笑:「以往每年除夕,你是怎麼過的?」

  「也就是全族人在一起吃頓飯,我很不喜歡那種喧鬧的場合。只有吃完飯了,和父母回到我們自己的小院子,才能感到過年的溫馨氣氛。」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探頭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雕:「你到底在刻什麼?」

  孔瑄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我在刻方校尉勇奪軍旗!」

  藍徽容面上一紅,想起幾個月前的軍營生活,恍如隔世,笑道:「那改天我就刻一個孔郎將厚顏偷馬。」話音一落,她想起還在慕王府中的青雲,笑容就沒有那麼燦爛。

  孔瑄自是明她心思,道:「你放心,侯爺一定會照顧好青雲的,他本就是愛馬之人,更何況,還是青雲。」

  藍徽容撐住下巴,靜靜地看著孔瑄刻著木雕,半晌輕聲道:「孔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藍徽容奇道。

  孔瑄放下手中木雕,包住藍徽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面容,語氣帶上了幾分感激與疼憐:「容兒,我自幼父母死得早,在葉天鷹的非人訓練下長大,又過著多年的隱晦生活,我真的沒有奢望過,能得到你的傾心。」

  「侯爺喜歡你,我都看在眼裡,我也想過,若是你接受了侯爺,是不是比跟著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漂泊江湖要好很多。但我也看得清楚,慕王府並不適合你,再說,簡南英一直想向王爺下手,只怕將來會陡起風波,我實在是不想看到你陷入那種風波之中。」

  藍徽容隱有憂色:「孔瑄,我有些擔心王爺和侯爺,這心中,總是有些不踏實。」

  孔瑄嘆了口氣:「只希望王爺能早些準備好退路,該放棄的,希望他能及時放棄才好。」

  見孔瑄也甚是憂慮,藍徽容忙勸道:「也不用太擔心了,簡南英縱是想對王爺下手,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夠籌畫妥當的,明年,我們回安州時,再秘密去一下潭州,勸王爺激流勇退好了。」

  孔瑄也將擔憂放於一旁,湊到藍徽容面前笑道:「你已經把我這個郎將拐跑了,現在又要勸王爺放棄王位,你是不是天生和王侯將相有仇啊?」

  藍徽容右拳捶向他的肩頭,孔瑄大笑著閃開,二人由室內追到屋外,踏起雪浪,搖動雲杉,開心的笑聲中,藍徽容拽住孔瑄的衣襟:「孔瑄,你不用讓我,我想真正抓著你一次。」

  孔瑄笑道:「我可沒讓你,你是威風凜凜的方校尉,怎麼會要我讓呢?」

  「那你的輕功可退步了,看來這段時間有些偷懶,得多練練才是。」藍徽容鬆開他的衣襟,笑著向屋內走去。

  孔瑄腳步頓住,眼神漸漸暗淡,聽得藍徽容在屋內喚他,嘆了口氣,滿面笑容走了進去。

  時光流逝,冬去春來,當翠姑峰頂的積雪慢慢融化,當屋前屋後的雲杉脫掉素裝,山間某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悄然含苞待放,藍徽容站在屋外,感到迎面撲來的山風都帶上了絲絲春天的氣息。

  是啊,嚴冬過去,春天已經來了,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呢?

  見孔瑄脫掉灰氅,一身素袍,準備下山去買些米糧,藍徽容忽然閃上一個念頭,奔了過去:「孔瑄,我想和你一起下山!」

  「你還是呆在家裡吧,下山路途難走,要買的東西我一個人負得起,不用你再跑這一趟了。」

  藍徽容神秘一笑:「我想去買些東西,只能由我親自去買。」

  孔瑄見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一軟:「好吧,不過這是去集市,不是去冰天雪地的霧海,你換上男裝吧。」

  翠姑峰下幾十里外有一個較大的集市,方圓百里的人們每逢五、十便會在此集中進行貨物交易,這一日,集市上人頭攢集,十分熱鬧。

  藍徽容一身天青色長袍,帽簷壓得較低,與孔瑄並肩走在集市上,見要買的東西差不多齊了,又實在是有些口渴,二人便尋到一處茶肆,在角落坐了下來。

  正低頭飲茶時,一大群人湧入茶肆,見人多眼雜,藍徽容面裡而坐,並不抬頭。

  數人在二人身邊桌子坐下,其中一人重重的將數包東西頓於桌上,另一人驚道:「老于,你膽子也是包天了,居然敢用官府的告示包東西。」

  一個粗豪的聲音滿不在乎:「別的告示倒也罷了,這告示,一貼一個多月,天天換,到處貼,撕下來的滿大街都是,個個都看膩了,管他的呢。」

  另一人接口道:「老于說得是,除了這窮鄉僻壤的,整個東朝,誰沒見過這告示。」他壓低聲音道:「唉,你們說,皇上令全東朝都貼上這告示,一天一換,到底是啥意思?第一條我明白,也就是令小侯爺進京為質子,可這第二條,那容州藍氏一族,到底犯了什麼罪,要全族押解進京,還要這般日日昭告於天下?!」

  「咚」的一聲,藍徽容面色煞白,手中茶杯跌於桌上,『咕嚕』滾了幾圈,茶水沿桌面淌下,淋濕了她的青袍。

  孔瑄的心也往下沉去,他看著藍徽容失色的面容,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容兒,我們走吧。」

  藍徽容心亂如麻,良久方搖頭道:「孔瑄,我想看看那告示。」

  夜色深深,翠姑峰頂,小屋內。

  二人呆坐於桌前,眼神似悲涼似哀傷,望著桌上的那份官府告示。

  良久,藍徽容語調滯澀,苦笑道:「孔瑄,簡南英定是查出來我並沒有死,知我借死遠遁,他想將我逼出來。」

  「是。」

  「他知王爺和侯爺於我有情有義,所以令侯爺入京為質子,引我出來,又可威脅王爺。」

  「是。」

  「簡璟辰知我是容州人,定是已將容州所有人都徹底調查了一遍,找到了藍家。」

  「是。」

  「他們都是我的族人,以前再對我不好,也還是我的親人,是我的伯父、叔父、叔伯兄弟姐妹,縱有不成器的,可罪不至死,何況還有數個年幼的弟妹及侄兒,華容妹妹還有文容弟弟更是純善之人。」

  「容兒。」孔瑄見她語調哽咽,心中一陣難過,站起身來,將她的頭擁入胸前:「容兒,不管你如何決定,我們都在一起。」

  「我縱是不屑於藍家大多數人的為人,不想呆在那個家裡,可他們還是與我流著一樣的血,都是我的族人,我怎能看著他們因為我的原因,而遭受這滅族之災,如果藍氏滅族,我怎有面目去見九泉下的父親。」藍徽容眼中漸漸落下淚來。

  孔瑄一聲長嘆:「是,我們必須走這一趟,侯爺入京為質子,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們怎能置他於不顧。」

  藍徽容緊緊攥住孔瑄的衣襟,失聲痛哭:「可是孔瑄,我捨不得,我真的捨不得這裡,我真的不想離開這翠姑峰,為什麼我還是要去面對那一切,為什麼?!」

  孔瑄伸手撫上藍徽容的青絲,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劇烈戰慄,一股悲涼之意攫緊著他的心,難道,命運也要開始對她殘酷起來了嗎?為什麼,自己已經願意用一生來換取她的幸福,為什麼老天爺還是這樣的無情?!

  藍徽容哭得一陣,悲傷之意漸去,憤恨之情隱生,這一刻,她切齒地痛恨著那個高高皇座上的簡南英,他毀掉了母親的一生,難道,還要毀掉自己的一生嗎?

  她收住淚水,掙脫孔瑄的懷抱,只覺心頭似有一股烈火要噴湧而出,她取下壁上長劍,奔出屋外,身軀在那股憤恨之情的驅動下淩空疾舞,劍氣如奔雷閃電,如斧如斫,包著她青色的身影,如一片青雲,夾著暴風雨轟然而至。

  一股熾熱的勁力隨著她迴旋之勢從劍尖迸出,『啪』聲巨響,院中一根枯木斷成數截,藍徽容身形頓住,鬆開手中長劍,右手緩緩淌下血滴。

  孔瑄默默走了過來,撕下袍襟,蹲下身子,輕輕替她將震裂的虎口包紮好,握住她的手,仰頭望著她憤然的面容:「容兒,你已經決定好了嗎?」

  藍徽容緩緩點頭,決然道:「是,於情於義,我們躲不過這一劫,我們就去會一會那簡南英,看看他到底想要怎樣!」

  她眼中忽然閃爍著耀目的光彩,拉起孔瑄,凝望著他俊朗面容,輕咬下唇,彷彿在做著什麼重大的決斷。

  孔瑄似感應到她所想,心怦然劇跳,迷濛間,藍徽容撲入他的懷中,緊緊摟住他寬厚的胸膛,輕聲道:「孔瑄,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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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0: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出鞘

  孔瑄的手臂緊緊地將藍徽容鎖在懷裡,他的眼睛正好望上天邊的明月,這夜的月兒幾近全圓,皎潔如玉。

  清冷的風帶著一絲春夜的氣息,自孔瑄耳邊掠過,他的心中有兩個聲音在競相呼喊。

  「答應她吧,成親吧,你還有何求?是生是死,你的心都是她的,她的心也都是你的,人生本就短暫,前路艱難,何不抓住這片刻的歡愉,償她這一腔似海深情?!」

  「不行,孔瑄,你不能誤了她,她還有幾十年的人生,她還要過著子孫滿堂,舉案齊眉的幸福生活,而這些,是你給不了她的,你要做的,只能是陪著她過完這最後的幾個月,去化解這驚天的危難,你怎能讓她在日後的幾十年裡背著一個空名,夜夜獨守寒窗?!」

  他的心在糾結中劇痛,又在劇痛中糾結,縱是這般相愛,卻不能給她永恆。得她之愛是大喜,終要讓她傷苦卻是大悲;兩人攜手是大幸,命定之厄卻又是大難。大喜大悲,大幸大難,為何,要讓懷中這個純善溫柔的人兒經歷這一切?

  他長久地沈默著,欲哭無淚,欲訴無言,只能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緊緊地貼住她的如雲秀髮。

  藍徽容被他用力的抱住,良久不見他回答,他擁著她的力道讓她感受到如火般的激情,但他的沈默又讓她有一絲恐懼與不安。

  「孔瑄。」她的話語有著輕微的顫抖,卻也有著堅定的決心:「我怕,怕到了京城後被逼婚,怕入那深宮再也不得出來,怕終要以死去與他們抗爭,今生今世,我只能,只能做你的妻子。」

  她最後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如烙鐵般燙痛了孔瑄的心,擊得他站立不穩,他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方輕聲道:「容兒,我也怕,怕這一去京城,萬一我有什麼不測,誤了你的終身。」

  藍徽容未聽出他話中深意,仰起頭來,他的唇正好貼上她清涼的額頭,那馨柔的感覺讓他傷痛難禁,忍不住鬆開藍徽容,向後退了一步。

  藍徽容卻攥住他的手,面容似煥發著火焰的熱情:「那若是我有個不測呢?孔瑄,前面等著我們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危難,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中的一個就要離開,我不想帶著遺憾離去,也不想你帶著遺憾離去,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這句話如巨雷般在孔瑄頭頂炸響,在他耳邊反覆地轟鳴,她都這般說了,自己怎能,怎能再拒絕她,讓她失望?自己怎能辜負這驚天的情意?!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這一刻,他只想放縱自己的慾望,釋放心中的激情,像她這般敢愛敢恨,如她所說不要帶著遺憾離去。

  他心意激盪,劇烈的喘息著,終鼓起勇氣,猛然上前再度抱緊藍徽容:「好,容兒,我們------」

  可也就在這一刻,他的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張戴著面具的臉。他的心忍不住微微一抖,似在害怕著什麼,又似在躲避著什麼。

  「記住,我可以放過她,但你別給我耍心機,這藥吃下去以後,你如果想保自己的小命,就在一年之內,找齊寒山圖和鐵符,否則,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幼年的痛苦記憶接踵而至,殘酷的訓練,嚴森的教育,他視那人如父,再艱難,再痛苦,他也忍了下來,只想著藝成那日,就可以達成父親的遺願,也報那人的撫養之恩。

  可他萬萬料想不到,原來,自己的人生就是在錯誤和謊言中浸淫的人生,當真相得到證實的那一刻,當玄亦大師告訴他鐵符早已毀掉的那一刻,他頹然坐於禪房之中。

  玄亦大師悲憫的眼光看著他:「可憐的孩子,不管他是你的仇人,還是你的恩人,你憑著你的一顆善心去行事吧。」

  可不管那人是仇人,還是恩人,始終是撫養自己長大的人,自己再憑著一顆善心去行事,沒有了鐵符,更不可能從容兒那裡去騙出寒山圖,又怎能從那人手中拿到解藥?自己武功不如那人,怎能逼他給出解藥?即使武功勝過他,難道真要與撫養自己長大的人決一死戰嗎?

  他在痛苦與絕望中掙扎,眼前只有她的笑容,她的雙眸,罷罷罷,就與她一起走吧,躲開這一切是非恩怨,用這條殘命陪她去蒼山吧,陪她度過盡情歡笑的一年,償她一片情意吧。

  軍營的相處,點點滴滴,他的心中早已悄悄有了她的影子;安州城她恢復女裝那一日,他的心就徹底的交給了她;西狄軍營中的十日,他不願見到她受半點傷害,才在那夜毅然地吞下了那顆毒藥;得知真相後,他極力掙脫對那人的恐懼與負疚,設計將她從寧王手中救出,又被她深情所感,與她遠遁蒼山。

  他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這個冬天,帶給他的是從未有過的幸福,他也更不願意告訴她真相,怎能讓她為自己再踏入那個骯髒的世界,再去經歷危難與痛苦,更何況,要去面對的是對自己有撫育之恩、手狠手辣的那個人。

  他只想,讓她遠離那些恩怨情仇,靜靜地陪她度過這一年,守護著她,僅此而已。

  孔瑄的心反反復複,掙扎徬徨,痛苦糾結,現在,該怎麼辦呢?難道真要誤了她的終身嗎?他反覆地問著自己,反覆地捶打著自己那顆痛苦的心。

  藍徽容被他緊緊抱住,聽到他說出「好,容兒,我們------」時,有一剎那的喜悅,可等了半天,都不再見他說話,心慢慢下沉,他,到底怎麼了?

  他對自己的情意,自己看得明白,感覺得到,分明是比海深,比山高,可為何,自己以女兒羞澀之心,講出了那般驚世駭俗的話,他卻還不答應呢?

  藍徽容正在心神疑惑之時,孔瑄忽然溫柔地吻上她的額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我的心,你自是知道的,我也想與你成親,可我有些害怕。」

  藍徽容掙脫他的懷抱,抬頭望著他明亮的眼睛:「你害怕什麼?」

  孔瑄遲疑了一下,再度將她擁入懷中,不讓她看到自己臉上的痛苦與不忍:「我們現在成親,萬一,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

  藍徽容身軀一僵,面上通紅,但腦中卻漸漸清醒,是啊,成了親,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現在這個時候,難道要帶著腹中的胎兒一起去赴那生死之難嗎?難道要帶著孩子一起拚殺、逃亡嗎?若是被那些人逼至絕路,又該如何護得孩子的平安?!

  孔瑄暗嘆一聲,撫上她的秀髮,柔聲道:「容兒,此去京城,若有命歸來,我們再---」

  藍徽容漸漸平定著心頭的激情,柔柔地靠在他的胸前:「好,此去京城,若有命歸來,我們,我們再成親。」

  見她這般溫柔婉孌,孔瑄心中一陣難過,湧上如潮的愧疚,卻也在這一片愧疚與自責之中,他忽有一股決然的豪情湧上心頭,自己這般有愧於她,此去京城,不但要護住她的平安,更不能像以前那般逃避,總得想法子將身上之毒解了,陪她一生一世才好。

  仇天行再可怕,再對自己有撫養之恩,可為了償容兒這片深情,自己怎能這般輕視生命?!不管他願不願意給解藥,待救出容兒的族人之後,自己總要去試一試,總要和他做一個了斷。

  他忽然仰頭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陽光般凜冽的燦爛,更有著想通某事的喜悅,藍徽容抬頭望向他的面容,只覺此刻的他,臉上鋒稜盡出,如一座青山般堅實,又如一把隱隱跳躍、即將出鞘的寶劍。

  孔瑄握住藍徽容的雙肩,直望著她的雙眸:「容兒,此去京城,我和你,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一定要平安活著,等所有事情解決了,我,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娶你做我的妻子。」

  藍徽容望著他慨然神情,心中無限喜悅和敬慕,輕聲道:「是,不管遇到什麼事,我們一定要平安地活著。」

  兩人不再說話,相依相偎,聽著週遭的風聲、蟲鳴聲、偶爾的鳥叫聲,只覺得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平安喜樂,寧靜祥和,渾然忘卻了太陽再度升起後就要面對的危難。

  三月二十,京城,寧王府。

  當今皇四子,漸掌大權的寧王的府邸,自是壯麗華軒,飛簷斗栱,氣派非凡。

  簡璟辰一身便服,立於拾文齋窗前,窗側案幾的羊脂白玉瓶內插著數支淡白的梔子花,他望著窗外院內滿眼的春色,執起一支梔子花到鼻前輕嗅了一下,那雅淨的香,素淡的白,讓他心頭泛起一個倩影,自己為什麼越來越忘不了她呢?

  「王爺!」師爺左端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進來吧。」

  簡璟辰並不轉身,看著院內數隻雀兒在樹上縱躍:「什麼事?」

  「稟王爺,孟豪飛鴿傳書,藍小姐露面了。」左端成恭聲道。

  「哦?!」簡璟辰手一緊,梔子花花瓣在他手中迸出數縷花汁,他緩緩將花擲回瓶中,聞著手中的那抹花香,轉過身來:「她現在在哪裡?」

  「據孟豪上稟,藍小姐於這個月初二出現在容州城藍宅,未作任何掩飾,也未有躲避行蹤,孟豪依王爺吩咐,並未驚動於她,藍小姐在家中停留了半個時辰,其後一路往京城而來。孟豪他們一直跟著,傳書時已到了衛陽府。」

  「她是一個人還是另有人同行?」

  「藍小姐孤身一人,未見有人同行。」

  簡璟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容兒,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父皇說不用滿天下找你,只要查到你的族人,將他們請來,你就一定會出現,玉清娘的女兒,又豈是貪生怕死、不顧情義之輩!容兒,我等著你,等著你回到我的身邊!

  他沉聲道:「傳令府內之人,按迎娶正妃之禮準備好一切!」

  左端成應了一聲,又輕聲道:「王爺,還有一事。」

  「說。」

  左端成湊近簡璟辰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簡璟辰眉頭深皺:「怎麼會這樣子?現在父皇盯得緊,戶部那邊也挪不出這十幾萬兩來。」

  左端成垂下頭去:「可再拖下去,只怕會壞事。」

  簡璟辰沉吟半天,抬起頭來:「先將安平府那兩處莊子想辦法賣了,記著,得秘密地賣掉,待過了這一關,我自會想出辦法來的。」

  他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容兒,我現在,可真的放不開你了,你,只能做我的太子妃了。

  藍徽容一人一騎,行往京城,想起暗中跟隨的孔瑄,時常微微而笑。二人心意相通,自是都明瞭,誰也不會退縮,誰也不會獨行,若是能救出侯爺和藍家眾人,二人還能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了。

  但二人也清楚,此去京城實是險難重重,畢竟,要去面對的,是這萬里江山至高無上的君王,是號稱宇內第一高手的簡南英,兩人不可能憑一腔激情殺到京城,更不可能憑微薄之力將那麼多人救出來,還不受皇帝日後的追捕,這一去,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孔瑄與藍徽容細細商量,決定下蒼山後,兩人一明一暗,藍徽容在明處,獨自一人,自容州往悠州,經直望府,衛陽府,安平府,往京城而去,孔瑄則一路暗中相隨,到京城後先設法與質子府中的慕世琮取得聯繫,再決定如何行事。

  經過容州時,藍徽容回了一趟藍宅,也立即感覺到了被人盯梢跟蹤,她知定是簡南英派駐藍宅監視的人,她也坦然不懼,反正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逼上京城,索性在空寂無人的家中小憩了一陣,才飄然出城。

  這日正午行到衛陽府城外一處茶寮,藍徽容覺得有些口渴,入茶寮飲過一壺清茶,正待重新上路,眼角瞥見從容州一路跟蹤而來的那幾人正在茶寮不遠處裝作歇腳休息。

  她略覺好笑,又見自己從蒼山購來的那匹馬兒疲態盡顯,調皮心起,索性負手走了過去。

  跟蹤她的那五六人見她過來,互望一眼,紛紛站了起來,藍徽容嘴角微勾,悠悠道:「你們幾個人,誰是頭?」

  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知她已識破己方的身份,忙賠笑道:「寧王屬下孟豪見過藍小姐。」

  藍徽容冷冷一笑:「我那馬跑不動了,去給我找匹好馬來。」

  孟豪一愣,忙點頭道:「是,是!」迅速將自己的座騎牽過,藍徽容接過馬韁,不再看向他們,揚長而去。

  正是春光濃到極致之時,京城郊外,碧空的天襯著青山綠水,一片鵝黃翠綠,姹紫嫣紅,簡璟辰一襲素袍,坐於『遠望亭』中,目光悠遠地望著西邊的官道。

  亭外,早有王府侍衛隨從封路清道,繞路而過的百姓只知今日寧王爺要在此迎接一名貴客,不禁紛紛在心中揣測:能讓權傾朝野、極有可能是未來天子的寧王這般恭迎並早早等候的貴客,究竟是什麼人呢?

  眼見已是巳時,一名侍衛驅馬由西而來,大步奔入亭中,跪落稟道:「稟王爺,藍小姐已到三里之外,小的不慎被她發現行跡,藍小姐要小的回稟王爺,她馬上就到,請王爺稍安勿燥!」

  簡璟辰右手手指輕敲著亭中石桌的桌面,不可抑制地微笑,容兒,你這般聰明,這般惹人相思,我越來越放不下你了,可怎麼辦呢?

  藍徽容越近京城,心情反而越是輕鬆,這由蒼山至京城的遙遠路程,對她來說,好似一場心靈的磨煉,剛下翠姑峰時的不捨,對未知危難的恐懼,對強大對手的痛恨,皆於這一路明媚的春光中慢慢歸於平和。

  想這世上之人,或為名,或為利,熙熙攘攘,奔波一生,甚至爭權奪利,互相殘殺,又有幾人是為了情義二字而活。自己與孔瑄,心靈相通,情之一字,此生足矣,此去京城,為的是成全一個『義』字,若能求得其全,又何必在乎這副軀殼的生死榮辱?!

  她悠然策動座騎,算著此刻孔瑄應已悄悄入了京城,笑容中便帶上了一絲溫柔之意,飴蕩的春風拂過她的衣裙,如同他輕輕的擁抱,更給她添了幾分信心。

  她轉過一個彎道,視線盡頭,綠柳長亭,亭中一個白色身影,靜然而坐。

  藍徽容微微一笑,這一刻,覺得這簡璟辰是如此的可憐可嘆。相識之初,他溫文和雅,但又威嚴隱現,雖感其身份貴重,卻也覺平易近人,曾於危難時救過他,也與他相談甚歡,但她也清楚,以他之身份,終只能是在自己心頭偶爾掠過的一陣風,不可能為自己而停留。

  只是她也未料到,再見他,他竟成了自己的牢籠,而此時,他更如一個巨大的漩渦,將自己的一生捲入其中。

  但此刻,她也沒有了恐懼與仇視,她想著的,只是怎樣巧妙地化解這場危機,怎樣能從這些人的瘋狂中安然而退。

  藍徽容神色平靜,輕躍下馬,緩步步入『遠望亭』中,在簡璟辰對面坐下,執起茶杯,微啜幾口,淡淡而笑。

  簡璟辰長久地凝望著她,嘴邊勾起一絲欣慰而又疼惜的笑容,輕嘆道:「容兒,你瘦了!」

  藍徽容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王爺可還是風采如昔!」

  簡璟辰大笑著起身,聲極愉悅:「容兒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吧,府內一切都準備好了!」

  藍徽容冷冷一笑,猛然將茶杯反過來扣於桌上,緩緩道:「我的族人呢?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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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1: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今上

  京城的巍峨城牆透著一種赭石色,暗暗的紅,堅實厚重;京城的道路青磚鋪道,細細夯實,平整而黏實。道旁,青樓朱舍,行人商販,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

  東朝立國已有二十餘年,在今上的勵精圖治下,國力漸盛,這京城本就是六朝舊都,自是繁極一時。藍徽容與簡璟辰緩緩策騎於青石大道上,漠然看著前方開道的侍衛與路邊屋簷下跪落滿街的普通民眾,暗中嘆了口氣。

  簡璟辰卻心情極好,側頭望著藍徽容清冷的面容,笑道:「容兒,待我們大婚時,只怕這京城民眾會傾城而出,到時,可是難得的盛況。」

  藍徽容並不答話,眼光掠過街旁一座酒樓的二樓窗側,有一瞬間的停留,又飄然而過,面無表情的望著前方。

  她的心中卻在溫柔地笑著,她見到了孔瑄,他一頂笠帽,僅露出半邊臉來,還黏上了假鬚,但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他坐在那酒樓二樓的臨街窗邊,衣衫敝舊,卻身形朗朗,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卻能感應到他的眼神。

  眼見馬兒就要從那酒樓下經過,藍徽容忽道:「王爺!」

  簡璟辰見她主動呼喚自己,莫名的一陣欣喜,笑道:「容兒,何事?」

  藍徽容轉過頭來,微微而笑,她期待著樓上的孔瑄能看到自己笑容中的溫柔之意:「王爺,你為什麼就這麼篤定,我一定會嫁給你?!」

  簡璟辰一愣,笑容凝結在了臉上,藍徽容盈盈眼波再次掠過酒樓上方,策騎而去。

  孔瑄將二人對話收在耳中,望著藍徽容漸漸遠去的身影,陽光投在他的身上,如此溫暖,他終忍不住燦然而笑。

  簡璟辰帶著藍徽容在城東一處青簷瓦、白粉牆的屋舍前停了下來,藍徽容眯眼看著大門門匾上的『藍宅』二字及門前沿牆一排官兵,冷冷一笑:「王爺倒是費心了,不但替我族人建了這大宅子,還親派官兵來看家護院。」

  簡璟辰也不著惱,他本就是頗善隱忍之人,此刻還覺得與她說話頗有趣味,別具一番挑戰性,溫和笑道:「我這不是怕委屈了容兒的親人嗎?畢竟他們以後也算是我的親人。」

  藍徽容抬步邁過門檻,院中早黑壓壓的跪滿了一地的人,眼見那些身影都是自己從小到大朝夕相見的人,雖與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相處並不融洽,也看不慣他們的所作所為,可當此刻,這些族人跪於自己的面前,她還是難過不已。

  「草民等拜見王爺,王爺千歲千千歲!」領頭一老者顫抖著伏地呼道。

  藍徽容暗嘆一聲,上前將那老者扶起,輕聲喚道:「大伯!」

  藍大老爺抬起頭來,看清眼前之人,愣了一陣後,猛然又伏於地上,呼道:「草民等拜見王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藍徽容轉頭瞪了簡璟辰一眼,簡璟辰呵呵笑著走近:「我也沒說什麼,就是告訴他們你不日將歸來,到時還請他們出席婚禮。」他轉向院中之人:「都起來吧!」

  藍家眾人顫抖著站了起來,卻不敢抬頭看向簡璟辰,偶爾偷看一眼藍徽容,各自的心中,或震驚,或害怕,或驚奇,或暗喜,複雜莫名。

  三個多月前,年關將近時,藍氏一族,忽接聖旨,全族人悉數押解上京,誰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罪,要受到何種懲罰,戰戰兢兢來到京城,被軟禁在這所大宅內,生活用度一應不差,卻始終不能出這院門一步。

  正是舉族惶恐不安之時,威權赫赫的寧王卻忽然到來,還笑著說出一個令舉族震驚卻又狂喜的消息:藍家已故三老爺家那個失蹤的小姐被聖上冊為寧王妃了。

  一直以來,那個默默無言、體弱多病的藍徽容在眾人心中,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她的父親是個孱弱多病的書生,在家族中地位不高,她的母親來歷不明,沈默寡言,而她,似也是從小體弱多病,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質女子。

  藍大老爺一直想著,要將這位侄女草草打發出門,若能攀上一門好姻親,如給新州太守做個二房,便是燒香酬佛,心中更是盤算著將這侄女嫁出後,就能名正言順地將三弟留下來的田產和古董字畫佔為己有。

  不料大半年前,這侄女竟莫名失蹤,古董字畫也不翼而飛,是遭劫了還是被人拐跑了,誰也不知,藍家顧及名聲,也未向外張揚,反正田產還在,失蹤的又是一個外人誰也不知的深閨女子,過了數日,這事也就平息下去了。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家的這個深閨小姐,竟然就是民間傳說中的藍霞仙子,她不但武藝高強,救國於危難之中,更被寧王一見傾心,被聖上冊封為寧王正妃。

  震驚之餘也是狂喜,原來藍家竟出了個王妃娘娘,還極有可能是未來的皇后,原來藍家也成了皇親國戚,各大老爺們更是興奮得幾天幾夜都未曾安睡。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王妃侄女卻一直未曾露面,眾人聯想起被押解上京前一段時日,官府派人上門索要族中女子名冊,並曾將僕人一一傳去問話的事情,又想法子打聽,才知這位王妃侄女竟是拒婚而去,徹底失蹤了,才知這全族人成了寧王手中的人質,以求逼這位藍大小姐自動現身。

  他們心中暗自咒駡著這個不識大體、愚笨至極的侄女,同時也為自己的小命擔憂著,若是這個大小姐不顧族人性命,一直不出現,全族人豈不是要被她連累,命喪黃泉?

  今日,見到她淡然立於眾人面前,各人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慶倖小命得保的同時,也悄悄地、好奇地偷看著這位未來的寧王妃,都感覺她就是自家的那位藍徽容小姐,可又感覺不太像,那風姿、那氣度,是三老爺家的那位孤女嗎?

  藍徽容環顧宅院,倒比容州的藍家大院還要寬綽幾分,知簡璟辰並未虐待於自己的族人,由此可知,皇帝依然有著賜婚的想法,這是最令她感到頭疼的事情,如何才能讓皇帝放過藍家眾人,且不再為難於他們呢?

  自決定下山以後,她與孔瑄商量如何行事之時,都想著同一個問題:簡南英,為什麼一定要自己與簡璟辰成親呢?而且不惜答應授簡璟辰太子之位,他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若說是為寶藏,他已經富擁天下,寶藏再大,應該也還不在他的眼內。

  她的目光在院中假石山上掠過,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霧海邊那個石洞,想起與孔瑄作出的種種揣測,心中隱有所悟。

  一個纖瘦的身影慢慢靠近,怯弱弱的聲音響起:「姐姐!」

  藍徽容將藍華容摟在懷中,輕聲道:「好妹妹,是姐姐對不住你!」

  藍華容見這位王妃姐姐還如昔日一般與自己親近,輕吁了一口氣,與藍徽容有幾分相似的俏臉上露出如花笑容,偷偷瞄了簡璟辰一眼,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姐姐,你真要嫁給他嗎?」

  藍徽容牽住她的手,轉身正待說話,卻見一名侍衛匆匆步入院中,在簡璟辰耳邊以極輕的聲音說著什麼,簡璟辰眉頭微微一皺,又瞬間恢復正常神色。

  他微笑著望向藍徽容:「容兒,父皇要見你。」

  京城北面五六里地是皇家山林---玉泉山,山並不高,卻是濃蔭翠峰,飛泉流溪,山腰處的石燕湖,湖水清澈,碧波蕩漾,湖邊遍植翠竹垂柳,鵝雁翩躚,風景秀美。

  藍徽容隨著簡璟辰在玉泉山腳下了馬,沿濃蔭蔽天的山道蜿蜒而上,林間的鳥兒在春光下婉轉地歌唱,陽光透過參天古樹,一路灑在二人身上。

  藍徽容神色平靜,不發一言,簡璟辰不時側頭看看她恬淡的面容,偶爾陽光閃過她的睫羽,撲閃中灼痛了他的眼睛,心中似有些話要說,又只能收了回去。

  行至山腰處,視線豁然開朗,一片綿延的草地過去就是波光粼粼的石燕湖,數名侍衛從林間行出,給二人行禮後,束手立於一旁。

  簡璟辰遙望著湖邊巨石上的灰色身影,輕聲道:「容兒,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你自己過去吧。」

  藍徽容將腰間佩劍解下,遞給侍衛,也不看向簡璟辰,從容平靜地走向湖邊,走向那個巨石上的灰色身影。

  腳下的草地軟軟的,帶著盛春的清香,迎面撲來的湖風有著垂柳的委婉,湖面一片明亮的緋紅,滿眼皆是明媚的春光,卻在那個灰色身影的襯映下透出無限孤寂之意。

  她輕步踏上湖邊巨石,在那灰色身影後立住,他不曾回頭,她也沒有言語,只是平心靜氣地望著湖面。

  這位東朝帝國至高無上的君王一襲灰袍,坐於竹椅上,手執釣桿,似是在假寐,又似是在享受著拂面的湖風。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將魚食投入水中,鉤線落處,成堆的魚兒爭相搶食,他卻始終不曾起桿。

  他的背影,有著一種肅穆的威嚴,雖是隨意而坐,卻淵亭嶽峙,如高山般沉穩,更有一種天下在他足底有如塵埃的氣勢。

  他的身形似有一種無言的魔力,可以與天地抗衡,又似已融入到這天地之中,無處不在,讓萬物億民默然伏首在他的面前。

  藍徽容靜靜立於他的身後,春日下的石燕湖清澈動人,她卻想起了翠姑峰頂的小木屋,那白雪覆蓋下的木屋才是自己的天地和歸宿,這春光下的石燕湖再美,也終是別人的世界。

  「你母親喚你容兒?」當今皇帝簡南英的聲音並不似他的身形那般威嚴,反而清朗中帶著一絲淡漠。

  「是。」藍徽容輕聲道。

  「二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下蒼山。皆為意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容州。」他悠悠吟道,藍徽容稍稍有些訝異,這首詩,當初自己身份初顯時,慕王爺便曾吟過,有什麼典故嗎?

  皇帝似是感應到了藍徽容所想,嘆道:「這首詩是你母親所作,也就是那年一出容州,朕與她,終成陌路。」言語中隱有悔恨與惆悵之意。

  藍徽容越發證實了心中的揣測,想起下翠姑峰時與孔瑄商定的計策,心中漸漸有了主意,她靜默片刻,淡淡道:「母親與皇上之間的往事,容兒並不知曉。」

  皇帝將釣桿慢慢收起,藍徽容看得清楚,鉤線盡頭,竟沒有魚鉤,只是一根細直的鐵絲。

  皇帝並不回頭,悠悠道:「容兒,你說說,朕這是何釣魚之道?」

  藍徽容微微一笑,視線投向遠處燦麗的湖面:「皇上意不在釣魚,意在俯視眾生,為了這區區食鉺趨相爭奪罷了!」

  皇帝大笑著起身:「容兒倒是比朕的兒子還要瞭解朕的心意!」

  他舒展從容地轉過身來,灰袍在湖風的吹拂下微微而鼓,他淡淡地看著她,眼中有著威嚴與智慧,也有著滄桑與冷酷。

  藍徽容並不心驚,淡然地回望著他,他的五官,與簡璟辰有幾分相似,只是眉眼更為開闊,多了幾分豪飛之意,他的眼神,也比簡璟辰多了幾分威嚴肅殺之意。

  湖風吹得二人的衣衫簌簌作響,皇帝的眼神凝在藍徽容身上,良久,方呵呵一笑:「果然是清娘的女兒,這麼多年,再沒有人敢這樣與朕對望了!」

  藍徽容淡然一笑:「連個可以對望的人都沒有,那皇上這麼多年,豈不是十分寂寞?」

  皇帝步下巨石,負手而行,輕嘆道:「是啊,這麼多年,沒人敢和朕對望,沒人敢和朕並肩而行,更沒人敢和朕縱情歡笑,實是有些寂寞啊!」

  藍徽容步於他身側,悠悠嘆道:「誰讓皇上坐的是這個註定要稱孤道寡的寶座呢!」

  她這話說得十分踰矩,皇帝卻也不以為忤,反而似是極為開心,帶著她在湖邊慢慢走著,偶爾問問她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藍徽容一一詳答,二人倒似久未見面的親人,互敘寒暄,長輩表達對晚輩的關愛之情,而晚輩則恭敬地執禮相答。

  皇帝視線掠過遠處林邊相候的簡璟辰,和聲道:「容兒,你看我這個兒子怎麼樣?」

  「容兒對寧王殿下不太瞭解,不好回答皇上的這個問題。」藍徽容漠然道。

  「我?看來,你是鐵定心不願嫁給他了,為什麼?不是聽說你曾與辰兒相處甚歡嗎?」皇帝立住腳步,轉頭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與他對望片刻,望向西北方向碧藍的天空,輕聲道:「皇上,母親曾教過我一首歌,我唱給您聽,可好?」

  「女兒意,塞外約,千里心相繫;

     家國恨,英雄氣,烽火燃幾季;

     少時白衣勝雪,逐月追星,笑問春柳向誰依;

     到如今,驀然回首,紅塵寂寞,遠巒鐘聲長相憶;

     莫如乘風遠去,不問人間情與意,夢初醒,埋首不沾名與利。」

  春風中,藍徽容婉約的歌聲在石燕湖畔悠然飄揚,皇帝負手立於湖邊,垂柳依依,翠竹青青,滿眼春光,大好江山就在他的腳下。可此刻,聽著這歌聲,他只想卸掉這沉重的冠蓋,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青山綠水,回到那縱情歡歌的遊俠歲月,尋回這一生曾擁有過的,後來再也未曾得到過的的那一份癡情真意。

  這一刻,他也終於面對那個事實:終其一生,再富擁四海,子民億萬,卻始終只有一個人,才是曾經對他真心真意的。那種真情,那種快樂,其後的漫長歲月裡,再也沒有人給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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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少年

  歌聲中,皇帝深遠的目光投向西北方的天際,那處的天碧藍,那方天空下的山雄偉壯麗,那山巒之間的湖泊迷濛縹緲,仿如年少輕狂時的自己,有著驚天的雄心壯志,也有著如歌的少年情懷。

  這二十五年來,他以為自己能夠忘掉她,卻於午夜夢迴時,總是呼喚著她的名字,妃嬪如雲,卻無一人能填滿心中的空虛與寂廖。

  初次相遇,十六七歲的她一襲紅裙,熱辣如火,策馬如風,臉上有著因劇烈運動後而泛起的紅暈,襯著白嫩圓潤的肌膚,宛如熟透的蘋果,其後的歲月裡,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哪個女子能煥發出那樣的光彩,能有那般的活力。

  她策騎疾馳而來,將火場中的牧民們一一救出,見到同樣在救人的他,朗聲而笑:「外鄉人,不錯嘛!」

  烈火將她的裙邊燒得焦黑,她用手抹去額頭的汗珠,卻留下一抹抹黑印,在那一剎那,他的心中,覺得她是自己平生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二人合力將火場中的一個孕婦救出,又親眼看著那新生命在廢墟上降生,她看著那新生的嬰兒,竟悄悄地落下淚來,表情是那般的豐富生動,或哭或笑,短短的時間內迷醉了他的心。

  直到她打馬離去,從牧民們的呼聲中,他才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天機子』的弟子,『蒼山三英』中的玉清娘。他狂抽身下駿馬,追了上去,那倩麗的身影進入眼簾,也同時聽到了歡快入雲的歌聲。

  她悠悠揚著馬鞭,秀髮在風中輕揚,歌聲如天上的雲雀在婉轉啼鳴,那般歡悅,哪像剛經過烈火的生死考驗,仿似剛從郊外踏青歸來的少女。

  他策馬追了上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默默地跟在後面,她發覺後策馬疾奔,他卻緊緊相隨,一灰一白,兩匹馬兒,在蒼山的草原上追逐了整整半日。

  她被他追了半日,似是十分羞惱,終於漫天星光下抽劍與他激鬥,當她怒駡 『登徒子』時,他發現她發怒的樣子也是如此可愛。她的身手並不及他,他期待著能看到更多更豐富的表情,總是在要勝出的那一剎那稍稍收招,待她大汗淋漓時,才輕輕點上她的穴道。

  她的淚水如珍珠般晶瑩,神情卻有著小牛犢一般的倔強,盡所知道的話語來罵他,罵聲都是那般嬌蠻可喜。

  他微笑著,嘴裡說著調侃的話掀開了她的裙裾,眼見她羞憤得要暈過去,卻從懷中掏出傷藥輕輕地替她敷上先前腿上被烈火灼燒的傷痕。

  她的罵聲漸漸低了下去,眼中也閃過感激的光芒。他又替她手臂的燒傷處敷上傷藥,眼見那脖頸處似也有燒傷的印跡,便待拉開那衣衫。

  葉天羽和慕少顏卻於那時趕到,以為他欲行不軌,三人展開了激烈的決戰,他以一敵二,自是落於下風,她穴道得解,笑吟吟地站於一旁,直到他狼狽不堪,屢受輕創,方才出言制止了兩位結義兄長的瘋狂攻擊。

  這一戰,他與『蒼山三英』惺惺相惜,結為知己,四人帶著一群少年,在蒼山縱橫馳騁,放馬青山,暢遊霧海,行俠仗義,劫富濟貧。

  長於武將世家,自幼受到嚴酷訓練,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他這才知道,原來也有這樣縱情歡歌的快意人生,原來青春歲月也可以這般激情飛揚。

  他漸漸感覺到,她看著自己的目光與看其他人的目光有些不同,她在別人的面前可以嬌縱野蠻,但唯獨在他的面前卻總是有些羞澀無語。

  他也漸漸感覺到,自己竟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想看到那或笑或哭或嗔或羞的種種表情,自己,真的是喜歡上她了嗎?

  但他始終都沒有忘記自己到蒼山的目的,自己的心,不可能永遠留在蒼山,他有驚天的理想與抱負,千瘡百孔、一分為二的國家在等著他,對他抱有極高期望的簡氏家族也在等著他。

  半年過去,他終取得葉天羽的信任,將『天機子』留下來的兵法諸策都細閱了一遍,並在心中暗自警惕:看來日後,若要得這天下,只怕葉天羽將是最強的對手,而蒼山這幫兄弟們如若放到戰場上,更是一員員猛將,若是齊心協力,定會天下無敵。

  他觀察了很久,巧妙地在葉天鷹與慕少顏等人之間製造著矛盾,埋下了日後令這些人決裂的種子。

  只有在與她相處時,他才能放下一切心機,二人徜徉在林間,馳騁在草原上,靜靜地聽她歌唱,默默地看著她情意日濃的雙眸。

  那年的四月,他終向葉天羽等人提出要辭別而去,她淒迷的淚水洇濕了面頰,身形奔入大雨之中,消失不見。

  弟兄們都不知道她為何這般,他的心中卻漸漸明白。大家分頭尋找,終讓他在霧海邊的那個石洞中找到了默默飲泣的她。

  四目相對,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他讀懂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他的情意,少女情懷,男兒血性,二人在那石洞中呆了三日,三日的海誓山盟,三日的繾綣癡纏,她把自己交給了他,他也憑著絕頂輕功,在那石柱上刻下了最重的誓言,還將祖母遺下的玉珮贈給了她。

  激情過後,她求他不要離去,留在蒼山,那目光是那般不捨,差點就動搖了他的心,可他,終選擇要轉身離去,只能給她一個諾言:待回家稟明父母后再回蒼山接她。

  她只得去求葉天羽,說想送他到容州,順道去看看容州風光。葉天羽對她極是寵愛,自是一口答應,就這樣,這群意氣風發的熱血男兒連袂下了蒼山,從此一入紅塵,再無一人能回到那青山綠水,回到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

  容州一行,葉天羽等人竟被和國皇帝看中,招入軍中,他知大事不妙,如不趁著葉天羽尚未掌控和國軍權,先行實施自己的大計,只怕會再無一統山河的機會。

  他決意早早離去,卻被她苦苦癡纏,萬般無奈下,二人在會昭山結廬亭對天而拜,結為夫婦,他好言勸慰於她,道家規森嚴,需先取得家中原諒後再來接她,方掙脫牽絆,趕回莊國。

  未料回到莊國,病重的父親就要他與趙氏聯姻,趙氏是與簡氏同掌莊國兵權的武將世家,只有與趙氏聯手,才有可能實現簡氏家族奪權的夢想。為了理想與抱負,為了一統山河,他終將她的身影壓下,迎娶了趙氏為妻。

  正在簡趙兩氏籌畫逼宮大計之時,她卻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也帶來了一個讓他欣喜萬分又頗覺為難的消息:她,有了他的骨肉。

  趙氏善妒,她又性格剛烈,他不敢說出自己已成婚的事情,只得將她安置在了另一處地方,不料被趙氏得知,帶著人馬逼上門來,他怕功虧一簣,不敢得罪趙氏,只得命人煎了一碗墮胎藥端到她的面前。

  他期盼著她能乖乖地將那藥喝下,因為那藥,並不是真正的墮胎藥,只是能令她流一點點血而已,他想著這樣能瞞天過海,先將趙氏哄走。

  但她的眼神是那般空洞絕望,竟不看向自己頻頻使出的眼色,她的嘴角滲出奪目的鮮血,那淒厲的叫聲讓他心驚膽顫,眼睜睜看著她血染青裙,殺出重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更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多日之後,他竟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個已近成形的死胎,她竟還在信中冷冷地告訴他,這個死胎就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是她用木棒生生擊打腹部流下來的。

  她怎能這般烈性?他再不對,她怎能這樣對待他的孩子?他幾近瘋狂,切齒地痛恨著她,卻也於這一刻,發現自己竟然是深深的愛著她。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光,他將愛與恨埋在了心底,奪權、逼宮、登基,終率領大軍向和國進發。

  他也知在這段時日,她逃回和國,回到葉天羽軍中,從軍、抗敵、激戰,在與西狄人的戰鬥中一劍守關,被和帝封為『霓裳將軍』,他聽到她的消息,總是冷冷一笑,只想著有朝一日能踏平和國,將她擒獲,問問她,為什麼要那般狠心對待他的孩子?!他還想著要將她永遠地鎖在自己身邊,為自己生兒育女。

  當成功逼反慕少顏,兵臨容州,她於烈火中出現在容州城頭,他卻發現,她好像已經忘掉了自己,她痛斥著自己,似在痛斥著一個毫無瓜葛的人,她的目光掠過自己,卻不起一絲波瀾,難道,她竟真的將自己忘記了嗎?

  他不甘心,立誓一定要將她抓住,問個明明白白,不料她竟突破重圍,帶著和國太子與公主逃走,他一怒之下,終屠城三日,血洗容州。

  當聽到她帶著昭惠公主前往龍城求援,他明知慕少顏可能有問題,仍置葉天羽大軍於不顧,親自帶著幾萬精兵去追捕於她。

  龍城一番血戰,她和昭惠公主被逼至絕路,她渾身是血,將那幅《寒山圖》投於烈火之中,並冷冷笑道她已參破畫中玄機,如想得到寶藏便來追她,她是想保昭惠公主吧。他自然是要追捕她的,昭惠算什麼,他的目標是她。昭惠,自有手下去追的。

  他親手將她擒獲,但她傲然不屈,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那般不屑與蔑視,這讓他怎能忍受?!他只想看到她向自己求饒,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怕她再次逃走,他終狠下心來,親手廢掉了她的武功。

  那一夜,她得知葉天羽死訊後,假裝暈厥,趁人不備,逃了出去,他追到懸崖邊上,眼見她決然要跳下去,恐懼萬分,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捨不得她,多麼的深愛著她,他苦苦地求她不要跳,求她原諒自己,還承諾要讓她做皇后,可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了一句:「你會遭天譴的。」便縱身跳落懸崖。

  黑夜裡,她的身影瞬間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從此,他永遠地失去了她,從此一個人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做著這個寂寞的帝王,用寂廖的眼神俯視著芸芸眾生。

  二十五年來,他做著他的帝王,平定局勢、開疆拓土、勵精圖治,終使這東朝帝國國力漸盛,他也經歷了數次政變與宮鬥的危難,將一個個潛在的謀逆者剷除殆盡,並最終將在心底痛恨著的趙氏連根拔起,雪了當年被逼之恨。

  將趙皇后賜死的那一夜,他仰望夜空,清娘,你看到了嗎?拆散我們的人,我終將她除掉了,為什麼,你要那樣決然離我而去?為什麼不再給我一次機會?

  趙氏已除,內政漸穩,他卻愈發覺得孤單與寂寞,後宮妃嬪,皇子公主,都是帶著諂媚的笑望著他,雖然都是他的親人,卻無一人似她那般真心待他,再無一人,帶給他如那段歲月的快樂與幸福。

  他也日漸感覺到自己正在老去,慕藩未撤,繼承人一事也猶豫不決,外憂西狄未除,他感覺有些厭煩和疲倦,這個寶座坐得這般的累而無趣,當初,為什麼要放棄那麼美好的東西來換取這個寶座呢?

  可再煩再累,他還得撐下去,自己總不能拱手將這片江山讓給別人,也不能在晚年再遭受政變與宮鬥,他冷眼看著慕藩與西狄決戰,冷眼看著辰兒費盡心機謀取那個太子之位。

  午夜夢迴,他也時時在想,若是時光倒流,歲月重來,自己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皇陵建成的那日,他站在紫極門前,忽然發現,原來人死後,不管貴為帝王,還是賤如草民,再無分別,都是躺在冰冷的地下,佔著那小小的一方土地。

  他也忽然很羨慕那些平民百姓,恩愛夫妻,死了之後還可同葬一穴,永世相伴,自己死後,會有誰相伴呢?在他心目中,她才是自己的結髮妻子,是真正願意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可是卻屍骨無存。自己生前寂寞,死後也是孤家寡人,難道這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嗎?

  直至那日,看到辰兒握著的那半方玉珮,問清一切來龍去脈,他才知,她竟得逃大難,她當年是如何活下來的,後來又去了哪裡,嫁給了怎樣的一個人?她現在是真的死了還是依然活著?她的女兒為什麼會出現在慕少顏軍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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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夜會

  藍徽容的歌聲嫋嫋散去,皇帝仍負手而立,目光悠遠,整個人如癡呆了一般,默然無語。

  良久,他方輕嘆一聲,轉過身來,凝望著藍徽容,和聲道:「只要你嫁給辰兒,以後將會是這東朝帝國的皇后,你還不願意嗎?」

  藍徽容直視皇帝面容,輕聲道:「皇上,也許皇后這個位子是世間許多女子嚮往和追求的,但絕不是容兒所想要的。」

  皇帝看著她面上堅定之意,忽然想起清娘跳落懸崖前那冷冷的一眼,這個孩子相貌只有三四分像她的母親,但骨子裡的那份剛強、性格中的那份倔強卻與她母親如出一轍。

  她與她的母親,竟都是這般不屑於這個皇后之位,自己辛苦謀來的萬里江山,在她們眼中都如糞土一般,皇帝忽然有些憤恨不平,緩緩逼近兩步,淩厲威嚴的眼神直逼向藍徽容:「朕這都是為了你好,你就這般不領情?!」

  他這兩步逼來,藍徽容頓覺如同巨浪濤天,狂風撲面,浩浩蕩蕩,沛然無匹。她早知皇帝武功傲視宇內,卻也只是聽說,這一刻,親自感受到他的內力如同無邊無際的巨網,將自己牢牢的罩住,毫無逃脫的可能,才知自己的武功與他相差太遠,就是慕王爺和莫爺爺,只怕也不及他。

  她索性放開心神,不去與這巨浪抗爭,豁了出去,話語平靜無波,卻直刺皇帝心窩:「皇上,容兒敢問您,不問過我的心意,強行賜婚,逼我上京,現又扣我藍氏族人,這就是為我好嗎?!皇上賜恩於人,就從不管那人是否願意接受這恩賜嗎?!」

  「皇上賜恩於人,就從不管那人是否願意接受這恩賜嗎?!」

  藍徽容這句話說得並不重,但皇帝卻感覺如同有把尖刀直刺心窩,他威嚴的面容漸漸有些失色,罩住藍徽容的內力也為之一鬆。

  那一年,她目光空洞絕望,看著那碗墮胎藥,淒厲的聲音令他心驚膽顫:「多謝你的恩賜啊!」

  那一夜,他親手廢掉她的武功時,她疼得在他懷中劇烈顫慄,面上卻只是冷冷笑著:「多謝你的恩賜!」

  一直以來,他有著顯赫的身份,卓絕的武功,驚世的才華,他傲視群雄,睥睨天下,除卻她,除卻葉天羽,再無一人能入他眼,他行事做人,只問己心,從不去管他人如何想,可今日被藍徽容這樣一問,他隱隱覺得,原來自己認為對的,並不一定就是對的。

  湖風依依吹拂,二人一片長久的沈默,一隻白鷺從湖邊掠過,皇帝袖中忽然發出一道勁氣,倏然不見,白鷺哀鳴一聲,落於湖面,撲騰掙扎幾下,垂頭倒於水波之上。

  藍徽容有些不忍,可也知此刻不可示弱,淡然一笑:「皇上好內力!」

  皇帝盯著她看了一陣,仰頭大笑:「有趣,有趣!朕可是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容兒,你就進宮陪陪朕吧,嫁不嫁辰兒,朕給你一段時間考慮!」

  藍徽容心念急轉,微笑道:「那還請皇上放了我的族人吧,容兒願意進宮陪伴皇上。」

  皇帝呵呵一笑:「朕看你的族人住在那裡倒是挺愜意的,只怕,你現在想讓他們回容州,他們還不一定願意回去。」說著向林邊走去。

  藍徽容跟在他身後,想起藍家眾人諂媚之相,略覺煩心,忍不住輕聲念了一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皇帝大笑著道:「朕倒是知道,這魚嘛,只要有餌,是一定會來上鉤的!」

  「皇上錯了。」藍徽容微笑道。

  「我?!」皇帝立住腳步,轉過頭來,頗覺有趣:「朕倒想聽聽,朕錯在何處?」

  藍徽容經過前面一番試探,心中有了計較,面上露出悵然思念的神情:「母親曾和容兒說過,魚兒縱是會被魚餌所誘,但只有水,才是它存活的根本,為了餌,而離開水,魚兒必會喪命。就像人,為了一時之利,而放棄根本的恩情道義,遲早會自食惡果,遭到天譴的。」說到最後一句,她緩緩而又有力地念出『天譴』二字。

  皇帝雙手微抖,藍徽容這話直擊他心靈最脆弱的一處,更何況這話,又是由清娘所說。

  他年輕時,從不相信違背誓言必遭天譴之類可笑荒唐的話,可年紀越大,在這孤獨的皇位上坐得越久,長夜寂廖時,凝望自己那雙沾滿血腥的手,他竟越來越有一種恐懼,害怕自己會受天譴。他夢中時常出現清娘跳落懸崖前那冷冷的一眼,那冷冷的一句『你會遭天譴的』,驚醒後,縱是內功精深如他,也要冒出一身大汗。

  所以,在得知清娘還有個女兒後,他就想著要讓她做太子妃,隱隱地,他也覺得這是在贖自己的罪孽,只是知道慕少顏可能不會放人,而清娘的女兒只怕也視自己為仇,所以才讓辰兒施計強行將她帶回京城。

  未料她竟借死脫身而去,他心中有許多疑問未解,自是不甘心,尋到藍氏一族,終將這孩子逼上京城,站在自己的面前,可這一刻,他又發覺,這孩子竟比當年的清娘還要難以收服。

  片刻的沈默之後,皇帝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一種寂寞高手尋到堪與自己過招的敵手的喜悅。

  他不再說話,笑容滿面,帶著藍徽容走到林邊,簡璟辰迎了上來:「父皇,容兒說了什麼,讓您這麼開心,讓兒臣也樂一樂。」

  「你們兄弟幾個,二十多年都沒讓朕這麼開心過。」皇帝瞥了他一眼:「聽說你在王府內為容兒準備好了住處?」

  「是,父皇,兒臣按正妃之制安排好了。」簡璟辰看了一眼漠然的藍徽容:「兒臣想著,容兒與兒臣之間似有些誤會,就近住著,也好讓容兒瞭解兒臣,消除誤會。」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容兒入宮陪朕,按公主禮制,住在嘉福宮。」

  簡璟辰一愣,皇帝已拂袖而去,藍徽容也不看向他,跟了上去,簡璟辰凝望著二人的背影,袖中十指隱隱作響。

  京城城西有座歸鶴橋,沿歸鶴橋南面而行是有名的『美人巷』,顧名思義,這裡便是年輕子弟們尋歡作樂的冶遊之所。

  這夜月掛高樓,美人巷朱樓高閣,暗香浮動,浮光虛粉,迎來送往。

  一片嘰喳歡笑聲中,一人踉蹌著從『玉媚樓』中步出,眼見他就要跌倒在地,門口的老鴇龜奴忙上前將他扶住:「侯爺!」

  慕世琮醉眼朦朧,將老鴇龜奴的手甩開,早有隨從過來,將他扶上馬車,輕喝聲中,馬車消失在巷口。

  玉媚樓門口,人來人往,喧囂熱鬧,眾人自是將這一幕收在眼內。

  「唉,小侯爺成了質子後,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啊,京城現在誰不知道他夜夜泡在這玉媚樓,什麼文才武功,孤標絕世,都是過去的事嘍!」

  「看小侯爺這個頹廢樣,皇上是不是真的要撤藩了?」一人壓低聲音道。

  「噓,莫談國事,還是快進去吧,小玉鳳還在等著咱哥倆呢!」笑駡聲中,玉媚樓恢復了正常的熱鬧場景。

  馬車內,慕世琮靠於椅背上,雙眸緊閉,感覺心中說不出的空茫難受,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這一刻,他是這般痛恨著自己的身份,若是自己不是侯爺,不在這個污濁的圈子裡掙扎,縱是流落江湖,只怕也比現在快活許多。

  馬車緩緩停住,「侯爺。」隨從梅濤在車外小心翼翼地呼道。

  慕世琮俊眉微皺,暗嘆一聲,仍舊醉眼醺醺地下了馬車,在梅濤的攙扶下步入侯府內。

  侯府並不大,是皇帝臨時撥給慕世琮居住的,作為質子,他除了不能輕易離開京城外,行動倒也未受限制。

  進門後順迴廊穿過正院,便是內院正房,踉蹌著入了正房,慕世琮推開梅濤的手,沉聲道:「吩咐廚房弄碗醒酒湯,就說我喝醉了,確定那些人離開了,回稟一聲。」

  「是,侯爺。」梅濤恭聲退了出去。

  慕世琮在臨窗的一張木榻上躺下,感覺先前雖是裝醉,但畢竟也當著眾人之面飲了那麼多杯,不免有些頭暈,拿起本書翻了兩頁,便感支撐不住,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聽得梅濤輕輕推門進來,稟道監視之人已經撤走,慕世琮到院中洗了個冷水臉,稍稍清醒,步至案前,將這段時間以來京城的動態用藏頭文的形式寫於信箋上,正書寫時,梅濤匆匆推門進來,急奔至案前:「侯爺,藍小姐今日午間隨寧王進了城!」

  慕世琮手一抖,墨蹟成團掉落信箋上,他騰地站了起來,酒意全消,急問道:「可曾探聽真切了?!」

  「確實,剛才老遊過來稟報,藍小姐是被寧王接進城來的,先是去了藍家人被軟禁的地方,後又隨寧王去了玉泉山,聽說今日皇上去了玉泉山,應是去見皇上了,後來,皇上聖駕又回了宮。老遊本急著回稟侯爺,無奈脫不開身,此時方才偷溜出來的。」

  「那容兒呢?現在是在寧王府還是入了宮?!」慕世琮得到藍徽容確實還活著的消息,巨大的喜悅湧上心頭,這半年來的徬徨和痛苦一掃而光,懸著的心放落於地,臉上慢慢綻出俊美的笑容。

  「應是入了宮,寧王府中咱們的人未曾見著藍小姐。」梅濤是久隨慕世琮之人,見他喜悅神情,不由也替他感到高興。

  「容兒已入宮了?!」慕世琮愣了一會,心中又喜又憂,原來她真的沒死,可她又真的被逼了出來,容兒,你怎麼這麼傻呢?!

  梅濤退出,輕輕帶上房門,慕世琮心情複雜,負手在室內走來走去,喜悅、憂慮、失落種種情緒讓他再無半星酒意,正在極度亢奮與不安之時,忽然面色一變,身形疾閃,躍至榻上,酣然而臥。

  二更鐘鼓於此時響起,一個黑衣人從屋脊悄然無聲的落於院中,緩步行到正室門口,似是有些遲疑,聽得室內傳來慕世琮醉酒之後的酣睡聲,方輕輕推開房門,寂然立於榻前。

  室內案上燭火仍隱隱跳躍,慕世琮面帶酡紅,鼻中發出深沉的呼吸聲,黑衣人默立良久,輕嘆一聲,轉身從床上抱起一床薄被,輕柔地蓋於慕世琮身上。

  黑衣人步至花黃梨木椅中坐下,從身後拿出一個酒壺,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醇冽的酒香溢滿室內,慕世琮嘟囔著翻了個身,似在說著夢話,轉向牆面繼續酣睡。

  黑衣人嘴角勾起一絲笑容,斜靠在椅背之上,翹著二郎腿,足尖還閒適地一抖一抖,再飲數口,輕嘆道:「唉,好不容易偷來的『玉泉液』,卻無人陪飲,真是一大憾事。」

  慕世琮心情複雜,恨不得即刻跳起來,揪住他問個明明白白,卻又隱隱有些害怕他說出真相後自己無法承受,正在極度猶豫之時,黑衣人施施然站了起來,走至榻前,悠悠道:「侯爺,酒我給你留下了,此次一別,不知何年方能相見,你善自珍重吧!」說著轉身向屋外走去。

  慕世琮急縱起身,躍向黑衣人身軀,將他撲倒在地,恨聲道:「少給我來這一套,今天你不把話說明了,休想走!」

  孔瑄笑著反轉身來,慕世琮咬牙再度撲上,扼住他的咽喉:「聽著,我問,你答,不許說廢話!」

  孔瑄倒於地上,仰面向天,喘氣笑道:「只要侯爺不對我用十八種酷刑,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慕世琮鬆開扼住他的雙手,寒著臉站了起來,步至桌前坐下,孔瑄拍拍身上灰塵,到架上取了兩個酒杯,坐到慕世琮對面,斟滿酒杯,苦笑道:「侯爺開審,若是覺得小人的回答令您滿意,就賞小人一杯酒好了。」

  慕世琮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和容兒一起進京的?」

  「是。」

  「你為什麼不攔著她?你就忍心看著她進宮,不怕寧王對她,對她------」慕世琮想起藍徽容此刻身處險地,看著孔瑄面上平靜的神情,不由有些憤恨不平,心底深處,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自接到聖旨上京為質子,又得知容州藍氏一族被押進京,慕世琮便知藍徽容十有八九還在人世,更隱隱猜到是孔瑄將她救出,想到容兒能逃離皇帝之手他從心底感到高興,可一想到她終是選擇了孔瑄,又有著無法啟齒的酸楚和傷心,而且這麼多事情後隱藏著的真相,更讓他有著恐懼與不安。

  孔瑄見他神情複雜,心中湧上愧疚,面上卻仍是掛著微笑:「托侯爺那夜相救,讓容兒得知了寧王有逼宮謀位之心,適當時候,她會適當地提醒寧王,以寧王之隱忍性格,當不會因小失大的。」

  「那皇上呢?皇上若是相逼,又該怎麼辦?!」

  孔瑄平靜道:「如果我和容兒猜測不錯,皇上那處,反倒沒有太緊迫的威脅,以容兒之聰慧,當能拖上一段時日。」

  慕世琮斜著眼看了他一會,面無表情地將酒杯推到他面前,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賞酒!」執起酒杯一飲而盡。

  慕世琮雙拳在袖中捏了又捏,終放鬆下來,斟上一杯酒,緩緩道:「那夜是你將容兒救走的?」

  「是。」

  「容兒假死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話語中慢慢帶上一絲淩厲。

  「是。」

  「那些西狄人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抬頭盯著孔瑄冷冷問道。

  孔瑄心跳稍稍加快,眼神有些黯淡,遲疑一下,點頭道:「是。」

  慕世琮耳中『轟』的一聲,四肢漸漸冰涼,半天方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激恨與憤怒,冷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孔瑄望著慕世琮眼中漸濃的憤恨之意,沈默片刻,苦笑道:「我,是仇天行的弟子。」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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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1: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逼鬥

  慕世琮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跳了幾下,身軀卻如僵硬了一般,眼色深沉,死死地盯著孔瑄,室內雀寂無聲,半晌,他的呼吸由急促慢慢轉為平和,冷冷一笑,將酒杯推到孔瑄面前,寒聲道:「看在你坦白的份上,賞你一杯酒。」

  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仰頭飲盡。

  他放下酒杯,輕聲道:「侯爺,我---」

  「你別說!」慕世琮忽然打斷他的話,轉過身去,俊臉側面輪廓如刀劈斧削般犀利:「我來問你,當年,你與我小歲坡相遇,為爭『驚雷』大鬥一場,可是你精心安排的?」

  「我為接近您,跟了您很長一段時間,爭『驚雷』是覺得時機已到,適時出現,並非精心安排。」孔瑄低頭斂目,聲音極輕。

  慕世琮劍眉微挑,略帶自嘲地輕笑一聲,手指撫過杯口,隱見顫抖,孔瑄心中愧疚難過,垂眼望著杯中醇酒,也不知如何開口。

  慕世琮心中如墮冰窟,又如熱油火煎,忍了又忍,終將白瓷酒盅一頓,身形拔起,如鶴沖九天,直撲向孔瑄。

  孔瑄本能下身形微仰,又停頓住,電光火石之間,已被慕世琮右拳擊中面頰,坐立不穩,往後一倒,慕世琮將他緊緊壓在身下,揚起拳來,見他全無抵擋之意,越發憤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怒喝道:「為什麼不還手?!像當年那樣打一架,將我打敗啊,你打啊!」

  孔瑄眼前發黑,卻仍嘴角含笑:「這一次,是我欠侯爺的,欠了這麼多年,欠得我自己也難受,還請侯爺成全。」

  慕世琮方才一拳帶著滿腔的憤懣擊出,實是含了九成內力,眼見孔瑄面頰瞬間高高腫起,嘴角鮮血直流,這一刻,想起那年小歲坡兩人初識,大鬥一場,又大醉一場,從此結為知交,引為莫逆,這些年來形影不離,情同手足,他伴著自己度過了最激揚的青春歲月,也陪著自己走過戰場的血腥風雲,點點滴滴,於這刻湧上心頭,被欺騙被愚弄的憤恨佔據了他的頭腦,更覺滿腔怒火,大叫一聲,將孔瑄拎起,狠狠地甩過肩頭。

  孔瑄被他甩於地上,骨頭喀喀作響,背心劇痛,噴出一口鮮血,朦朧中見慕世琮又撲了上來,勁風襲面,知他這一拳傾盡全力,如再不躲閃只怕性命難保,縱是有心讓他發洩怒火,也不得不急速翻滾,慕世琮的一拳便擊在了青石地磚上,『轟』的一聲,青磚斷裂,地面凹下去一個大坑。

  慕世琮大吼道:「有種的就打啊,躲著算什麼男子漢!」雙拳疾揮如風,再度撲向孔瑄。

  孔瑄見他此時似獵豹般憤怒懾人,傾盡全力向自己攻來,眼前浮現藍徽容的微笑,只得暗嘆一聲,竭力躲閃,慕世琮正在暴怒之中,內力如酷陽烈日,如影隨形,逼得孔瑄步步後退,室內人影翻動,桌椅橫飛。

  「侯爺!」梅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想是聽到動靜趕過來的:「侯爺,出什麼事了嗎?」

  慕世琮手上招式不減,面容抽搐,大喝道:「沒你們的事!沒我吩咐不要再過來!」

  梅濤略帶疑惑地應了一聲,腳步聲遠去,慕世琮一套掌法大開大合,將孔瑄身形牢牢罩住,眼中恨意橫生,咬牙道:「你有種就不要躲,和我打一架!」

  孔瑄見突不出他的掌風,只得壓下喉頭血腥,提起內力,雙掌自肋下翻出,插入慕世琮連綿掌影之中,架住他的攻擊,腳下猛退一步,喚道:「侯爺!」

  慕世琮卻不答話,再度撲上,掌風四起,孔瑄不得不十招內接上他三四招,方能保住不被他淩厲的掌風擊中。

  數十招過去,慕世琮越打越是激烈,孔瑄縱是提起全部內力,也屢被他擊中,腑臟猶如千針亂刺,心血翻騰,說不出的難受,卻也只能強自撐住。

  眼見慕世琮身形迴旋中右肘橫擊過來,孔瑄欲提氣閃開,忽覺全身經脈一陣收縮,真氣稍岔,腳下一個踉蹌,慕世琮右肘擊在他肩頭,肩胛骨暴裂之聲響起,孔瑄再噴一口鮮血,蹬蹬退後幾步,仰面倒於地上。

  慕世琮被孔瑄噴出的那口鮮血閃迷了雙眼,愣了一瞬,耳聽得孔瑄躺於地上劇烈咳嗽,眼中恨意漸消,神色卻依然冷漠陰寒,轉過身來盯著孔瑄:「我不要你讓,你今日既然敢來見我,就和我打一架。你好好和我打一架,我就聽你解釋,你若再有退讓,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孔瑄越咳越是厲害,身形彎曲,彷彿全身被什麼巨大的力量在拉扯著,他的額頭滲出一顆顆黃豆大小的汗珠,慕世琮漸露疑惑神色,正待緩步上前,孔瑄已掙扎著爬了起來。

  他按住胸口,笑道:「侯爺既然這樣說,小人就不客氣了!」抬手飛身,如一片黑雲向慕世琮當頭罩下。

  慕世琮冷冷一笑,身形一閃,迅忽之間,二人已交手數招,孔瑄飄忽的身影似秋天的落葉,慕世琮卻如巍峨的青山,任秋風拂過山巒,渾厚凝重,不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

  二人再鬥數十招,孔瑄的動作慢慢有些緩滯,慕世琮於此時身形一閃,如驚風暴雨般的拳勢將孔瑄的雙拳牢牢鎖住,四拳不停相擊,孔瑄如被重鎚狠狠敲打,喉頭發甜,眼見又要噴出血來。

  慕世琮心中疑雲更重,身形交錯間托上孔瑄下巴,孔瑄口中鮮血便又嚥了回去,他眼前一陣眩暈,隱見慕世琮右手揮來,無力地抬起左手,已被慕世琮點中胸前穴道,仰面而倒。

  慕世琮默默立於孔瑄身前,凝望著他慘白的面容,胸前衣襟上成團的血跡,眼神閃爍,複雜莫名,良久方緩緩蹲落於孔瑄身邊。

  孔瑄正是意識有些模糊之時,隱隱覺得慕世琮的手探上自己的脈搏,內力直鑽入自己的奇經八脈,心頭一驚,拚力掙扎,慕世琮右手卻死死扣住他腕間穴道,面上神色由冷竣漸轉驚疑。

  孔瑄心呼不妙,面色一冷,話中便帶上了幾分諷刺之意:「侯爺,你不是要我和你打一架嗎?點我穴道做什麼?是不是怕打不贏我?我欺騙了你,你還是和我決一死戰吧。」

  慕世琮寒著臉看著孔瑄,忽然伸出左手,點上了他的啞穴。

  室內恢復一片寧靜,僅聞孔瑄粗重的呼吸聲,慕世琮鬆開扣住他的手,走到床後,取出一個白玉匣子,打開匣蓋,從裡面取出一根數寸長的銀針和一個細白瓷瓶子。

  孔瑄瞥見慕世琮手中拿著銀針向自己走來,無奈穴道被點,爬不起來,又說不出話,眼中閃過自傷之意,心中暗嘆一聲,索性閉上了雙眼。

  慕世琮嘴唇抿成如鐵一般堅硬的線條,神情嚴肅,將銀針狠狠地紮入孔瑄右臂,又抽了出來,將銀針放入那細白瓷瓶中,眼神卻是一直冷冷地盯著他。

  孔瑄再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慕世琮望著他的側面,望著他頸間因劇烈咳嗽而暴起的青筋,還有那額頭上滾滾而下的汗珠,只覺先前的滿腔怒火漸漸消去,一種強烈的不安悄然襲上心頭。

  片刻後,慕世琮緩緩抽出那根銀針,凝目細看,手一抖,銀針從手中落下,他怔怔地跌坐於地,呆望著孔瑄,良久,方伸手解開了孔瑄的啞穴。

  孔瑄睜開眼來,輕聲道:「侯爺,我此次前來,是想把話和您說清楚,我------」

  「誰下的毒?!」慕世琮忽然打斷了孔瑄的話,他望著孔瑄咳嗽後眼中泛起的一層水霧,心中一陣絞痛,忽然想起有一年,自己遭人行刺,身中毒箭,就是眼前這人,毫不猶豫地替自己吸出毒液,又背著自己疾行數十里趕回潭州,方救下自己這條命來。

  孔瑄知他性子執拗,迴避不了,沈默片刻,低聲道:「是仇天行。」

  「可有解藥?!」

  「有。」

  「為何不服解藥?你不是他的弟子嗎?你這毒,已滲入經脈之中,你的內力已開始受損,不能再拖。」慕世琮聲音漸漸有些顫抖。

  孔瑄將他言中憂切之意聽得真切,心中愴然,只覺胸口殘留的那口氣悠悠蕩蕩,若斷若續,強自撐著喘道:「仇天行要我拿鐵符和寒山圖換解藥,我去見過玄亦大師,鐵符早已毀掉,聽容兒口氣,她也不知寒山圖究竟在何處。」

  慕世琮呆望著他,聽他說起『容兒』二字,整顆心忽然痠軟了一下,沈默良久,慢慢伸出雙手,將孔瑄上半身緊緊地抱入懷中。這一瞬間,他的心滾燙得如岩漿一般,無法平息,卻又於這灼烈的火焰中,猛然發覺,自己再怎麼受騙,再如何蒙欺,都不願眼前這人就這樣死去。

  他的眼中逐漸濕潤,低吼道:「你說,統統給我說出來,你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要你把一切都說清楚!」

  東朝皇宮佔地極廣,重重朱門,深深宮闕,飛簷雕龍,鎏金寶頂,金碧輝煌,瑰麗無匹。

  藍徽容隨皇帝聖駕回到皇宮,便被安置在了離正泰殿最近的嘉福宮內,直至入夜,方有太監過來宣她過正泰殿陪皇帝用膳。

  正泰殿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除卻每日早朝在太極殿外,其餘議政、批折、召見臣子諸事皆於此殿內進行。皇帝數年之前便已不再納妃,趙皇后被廢之後,也未冊封新后,這正泰殿便成了他每夜歇宿的地方。

  藍徽容邁過高高的門檻,見皇帝正負手立於東首窗前,似在遠眺浩瀚夜幕,又似在默默佇立。

  藍徽容行到他身後,皇帝轉過身來,見她行禮之姿落落大方,微笑道:「以後沒有外臣,容兒可以不用行禮。」

  二人靜靜用過晚膳,皇帝埋頭批閱奏摺,藍徽容未得他發話,不便離去,慢慢飲著手中清茶,低頭望著盞中氤氳茶氣,思緒飄至遙遠的翠姑峰,過去的這個冬季,生活艱苦,與孔瑄總是飲粗茶清水,也甘之如飴,此刻,飲著這極品梅雪清露銀尖茶,卻如嚥著黃連,苦澀難當。

  他,此刻應該要去見侯爺了吧,侯爺會諒解他嗎?這幾個月來,他似是有些心事,定是想著愧對侯爺,心中積鬱,看來這幾日,自己探得皇帝的真實想法後,總得想辦法出去一趟,見見侯爺才好。

  皇帝抬起頭來,視線凝在藍徽容身上,此時她身邊的宮燈正好將她低頭沉思的樣子照得纖毫畢現,她有著清娘沒有的沉靜秀美,是像她的父親吧,皇帝心中一酸,這奏摺便再也看不下去,將筆一丟,站起身來,緩步走至窗前。

  不知何時,外面已下起濛濛細雨,雨氣撲在窗櫺之上,殿前白玉石臺階在燈光下反射著一種濕潤的米色,有太監和宮女過來,欲關上窗戶,皇帝揮手令他們退去,凝望著黑蒙的蒼穹,那一夜,也是下著這樣的細雨,她的秀髮濕成一縷縷,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她縱身跳落懸崖時頭髮揚起的那一蓬白色的水花,二十多年,一直閃現在他的眼前,令他無法忘懷。

  雨越下越大,皇帝默立良久,轉過身來,見藍徽容正神情恭敬地立於身後,心中縱有許多疑問要解,也知不能強逼於她,反正她已入宮,有的是時間慢慢誘她說出來,遂恢復了一貫的威嚴與冷靜,淡淡道:「你先退下吧,明日隨朕去圍場行獵。」

  人皆道春雨綿綿,這夜的雨卻是越下越大,夾著東風,鋪天蓋地席捲整個京城,雨水打在屋簷上,順著簷溝淌下,雨大時如瀑布傾洩,雨細時如泉水淙淙,和著春夜的溫暖氣息,本是一片詩情畫意,但此刻,聽在慕世琮的耳中,卻是那般的揪心和難受。

  他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身前的孔瑄,那慘白高腫的面容,不復從前的俊朗,唇邊雖竭力保持一抹笑容,也不再是那般雋爽,他的胸口如同被什麼碾軋了一般,疼痛如絞。

  屋外一陣春雷滾過,方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將孔瑄抱至床上,撕開他肩頭衣衫,用手摸了摸那處,知肩胛骨已被自己一肘擊裂,神思一陣恍惚,猛然伸出左手,擊了一下自己的右腕,孔瑄微笑道:「侯爺打它做什麼,我倒還要感謝它。」

  慕世琮沈默一瞬,也泛起笑容,只是這笑容中略帶一些苦澀:「我打它,是讓它們都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能再打了。」

  孔瑄心中感動,低聲道:「侯爺,你就這般相信我說的?」

  慕世琮傲然一笑,側過頭去:「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我自己,這幾年,我相信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

  他的心底還有一句話,卻不能說出口:我也相信容兒,你若真是西狄奸細,容兒怎會願意隨你遠走蒼山,你若真是奸邪小人,她怎會捨我而取你!

  他怕孔瑄看到自己逐漸濕潤的眼角,轉過身去,到架上取過傷藥,一切包紮妥當,又將梅濤喚過來,命人煎了一碗藥,待孔瑄服過藥躺下,已是後半夜,雨漸漸的小了,屋外的滴水聲也漸漸轉緩,似一曲悠揚的琵琶曲。

  慕世琮坐於床前,握住孔瑄的左手,不停向他體內輸入真氣,孔瑄知他性情,掙得兩下,索性便隨他去。

  直至感覺到孔瑄體內真氣充盈,慕世琮方停住內息,但依然緊握著孔瑄的手,低頭沈默一陣,終艱難開口道:「你中毒的事,容兒她知不知道?」

  孔瑄微笑道:「她不知,侯爺若是見到她,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

  孔瑄仰望著帳頂,輕聲道:「她現在要救她的族人,我們必須把皇上拖上一段時間,總不可能現在讓她為了我,去找仇天行。更何況,關鍵時候,可能還需要找出寒山圖來救藍家人。得把藍家人的事情解決了,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慕世琮一股怒氣上衝,猛地將他的手一甩:「那如果藍家人一直被皇上扣著,就讓容兒看著你死不成?!」

  他越想越是氣悶,心中還有一股難言的酸意,終忍不住揪住孔瑄胸前衣襟,將他拎起,恨聲道:「你既然帶她走了,就不要再讓她回來,既然回來,為什麼不告訴她實情,你讓她回到這骯髒的地方,又要讓她失去你,你不覺得,對她太殘忍了嗎?!」

  他的嘴角微有抽搐,還有一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她既選擇了你,你就得為她好好活著,你若是讓她傷心難過,我絕不會放過你!

  孔瑄忍住肩頭疼痛,直望著慕世琮憤怒中帶著酸楚的面容,平靜道:「所以,我們需要侯爺您的幫助,只有我們三個人合力,才有希望儘快解決藍家人和侯爺您的問題,然後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帶著春雨清新氣息的夜風自窗外撲進來,冰鮹紗帳被捲得高高揚起,藍徽容久久不能入睡,索性坐了起來,披上衣衫,步至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濛濛細雨,想起孔瑄此刻應已與慕世琮會面,他們,還能像從前那樣嗎?

  她靠在窗邊,憶起一年之前,自己還在藍家大院內,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而這一年之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先是莫爺爺的失蹤,無塵師太的出現,自己入慕王軍,經歷這種種磨難,現在竟然站在了皇宮之中,這就是上天給自己的命運嗎?為何,要在讓自己剛剛品嚐幸福的滋味時,又要面對痛苦與磨難?!

  她忽然覺得一陣軟弱與無助,這一刻,她是如此渴望孔瑄就在身邊,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安慰,只需要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裡,汲取一些力量,來面對這危機重重的局面。

  曾幾何時,自己練功很累很煩時,總是希望擁住母親瘦弱的肩膀,看著她寵溺的微笑,聽著她平靜的話語,便能安下心來,恢復勇氣和信心。

  母親和他,都是自己的精神支柱,母親已經不在了,他,會一生一世都陪著自己嗎?藍徽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彷彿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要從自己的指間悄然流逝,縱是面對威嚴的皇帝,她都未曾這樣不安過,到底是怎麼了?!

  慕世琮眉頭微蹙,陷入沉思之中,院外傳來梆鼓更聲,雨漸漸的止了,他站起身來,關上窗戶,又將屋內打鬥過後橫七豎八的桌椅扶正,眼見孔瑄帶來的那壺酒滾落於地,俯身撿了起來。

  他坐回床前,將手中酒壺拋上半空,又輕輕接住,孔瑄知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也不說話,平靜地看著他。

  良久,慕世琮接住酒壺,轉過頭來,沉聲道:「你和容兒所想的,應該八九不離十,法子雖然險了些,也無十分把握,但現在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他漸漸有些興奮:「不管怎樣,先給寧王下幾劑猛藥再說,這小子,陰險得很,要是真當了皇帝,只怕父王的日子更不好過。」

  孔瑄微笑道:「飛鴿組以前蒐集到的那些密報現在都可以派上用場了。不過再下一步的行動,如何令皇上消除對侯爺的戒心,放您回去,得等容兒探過皇上的真實心意之後再行開展。」

  「嗯,我覺得你們猜的應該不差,臨來京城時,父王也同我說過了,皇上對容兒,應該不會下狠手。」

  「是,容兒會盡力試探皇上的真實想法,所以過幾天,她一定會想法子和侯爺您見上一面,告知結果。」

  慕世琮彷彿回到了在軍營中與孔瑄形影不離、萬事有商有量的日子,滿心舒暢,笑道:「倒也不用過幾天,明日皇上會去春獵,定會讓容兒相隨,我可遞摺子請求參加春獵,想法子與她見上一面。若是------」

  他忽然停住話語,眼睛盯著地面,似是愣愣出神,孔瑄等了很久,忍不住喚道:「侯爺!」

  慕世琮『啊』的一聲回過神來,腦內忽然靈光一閃,拍了一下大腿,手中酒壺眼見就要滾落於地,他彎腰一抄,將酒壺抄在手中,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笑著看向孔瑄:「孔瑄,反正是要大幹一場,不如我們同時把你的問題給解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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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暗流

  每年的三月底至四月初,是皇族春獵的日子,簡氏以武立國,極重騎射,春獵是一年一度僅次於春節祭祀的隆重節日,皇帝、眾皇子、再加上宗室、重臣侍從及隨行者數千人,浩浩蕩盪開往京城以北四百餘里地的寶鼎山圍場。

  這一日,皇帝命身有殘疾的成王留守京城,旌旗招展,車扈接天,往寶鼎山而去。藍徽容奉旨伴於皇帝身側,自是坐在了龍輦之中。

  皇帝是輦駕離開城門後才宣藍徽容過來的,侍衛稟奏後掀開車簾,藍徽容躬腰入龍輦時,他正接過跪於地氈之上的宮女手中的茶盅。車簾一掀一放,一道青影令他猛然抬頭,瞳孔瞬間收縮,手中茶盅竟未端穩,滾落於地氈上,嚇得宮女全身顫慄,跪伏於地。

  藍徽容今日刻意挑了一件青色勁裝,窄袖長靴,顯得英氣勃勃,神采精華,腰間流蘇和鬢邊一支小小玉釵又為她添了幾分嫵媚,妝容上她也花了一番心思,雖看上去極為素淡,卻將原本稍彎的秀眉微微上挑,腮邊淡勻地抹上一些胭脂,顯得清秀的面龐豐潤了不少。

  她這般打扮自是有一番想法,看在皇帝眼中卻是如同利錐鑽心,眼前的這個孩子,容貌本不似其母親,可這襲青色勁裝,這逼人的英氣,又是一個活生生的清娘立於面前。

  藍徽容盈盈跪於地氈之上:「容兒叩見皇上!」

  皇帝半晌方回過神來,揮手令宮女下輦,低聲道:「容兒起來吧。」

  藍徽容微微一笑,起身坐於皇帝側面,見輦內物事一應俱全,站起身來,重新將小銅壺架在茶爐上,待壺中清水沸騰,溫了紫砂茶具,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中,緩緩注入沸水,過了初道,手姿輕柔持重,銅壺以鳳凰三點頭之勢注水入茶盅之中,少停片刻,方雙手奉於皇帝面前。

  皇帝目光複雜地接過茶盅,她又轉過身去,取過一個織錦靠枕,微笑著墊於皇帝身後,輕聲道:「路途煩悶,容兒斗膽,想與皇上下幾局棋。」

  皇帝昨日初見藍徽容,覺她從容鎮定,隱有傲骨,不由起了要將她收服之心,今日再見,先是覺她英姿颯爽,恍若故人,此刻又溫婉如水,似比親生女兒還要貼心百倍。

  他自失去與清娘的孩子之後,於子息之事極為淡漠,四子七女,都未享受過他的父愛,他還隱有一種恐懼,每次見到繈褓之中的子女,清娘送來的那個『死胎』便浮現眼前,令他多年來始終不曾親手抱過自己的孩子。

  那些皇子公主們,懾於他的威嚴,在他面前不是卑躬強顏,便是戰戰兢兢,何曾像藍徽容這般平靜中帶著體貼,溫柔中又不失風骨,他本是寂廖之人,忽得藍徽容伴於身側,竟是莫名的愉悅,欣然與她對弈,十局中倒也還能輸上那麼三四局,更是十分開心,不知不覺中,便是黃昏時分,到達了預定紮營的三和鎮。

  待大隊人馬紮營妥當,皇帝進駐皇帳,寧王簡璟辰和允王簡璟睿已守於帳內,跪地請安。

  藍徽容立於一旁,因早存了心思,便細心的打量了那允王一番,允王以性格懦弱聞名在外,但身形容貌上卻不比簡璟辰差多少,只是略顯單薄一些,舉止之間也稍嫌陰柔。

  待二人給皇帝請安完畢,藍徽容上前向二人行了一禮,眼神卻不望向簡璟辰,在允王身上停留了一下,復又站於皇帝身側。

  簡璟辰自皇帝命藍徽容入宮,以公主禮制居於嘉福宮後,便有些煩憂,隱隱覺得事情正向自己控制不住的方向發展,此時卻也只得壓下這煩憂,面上保持恭謹溫和的笑容:「父皇有些偏心,只令容兒相陪,兒臣本想時刻陪於父皇身邊,也好替父皇解解悶,不過容兒替兒臣盡孝,也是一樣的。」

  皇帝取過快馬送來的各地摺子,邊看邊悠悠道:「朕看你並不是想陪朕,倒是怪朕不該霸了你的容兒,也罷,你不用陪朕了,你們小倆口出去說說貼心話吧。睿兒留下。」

  藍徽容寒著臉出了皇帳,簡璟辰緊跟在她身側,見她似是有些氣惱,柔聲道:「容兒,我------」

  藍徽容猛然轉過身來,面帶薄怒:「寧王殿下,我來問你,你究竟是真心真意待我,還是只想謀那太子之位?!」

  簡璟辰一愣,不過他也是久經風浪之人,瞬間恢復正常,直望藍徽容冷冽的眼神,誠聲道:「容兒,我自是真心待你,你我相識之時,你不知我是寧王,我也不知你是父皇故人之女,不也相處甚歡嗎?」

  藍徽容似是被他此言觸動,沈默片刻,輕聲道:「王爺心意,容兒不敢有忘,只是,王爺以族人性命相逼,此事令我難以釋懷。」

  簡璟辰踏前一步:「容兒,你聽我說,我並不想這樣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還平安活著,便於願足矣,但父皇他,他一心要找到你,要冊你為太子妃,他還有很多話要問你,所以才出此下策,還望容兒諒解。」

  「皇上有話要問我?」藍徽容秀眉微蹙,疑道:「可今日這一路上,皇上並未與我提及別的事情啊。」

  簡璟辰微微一笑:「日子長著呢,父皇自是不急在一時,但他是真心想冊你為太子妃,也算是稍補對故人的一番歉疚之情。」

  藍徽容似是平和了許多,柔聲道:「看來皇上對我倒是一番好意。」她如水星眸帶著懇切的目光望向簡璟辰:「王爺,我對我母親與皇上之間的往事一無所知,王爺可知一二?」

  「去潭州前,聽父皇提過一些。」簡璟辰猶豫了一下,終抵不過藍徽容的懇切神色,輕聲道。

  藍徽容盈盈下跪行禮,簡璟辰忙將她扶起,手中托住的柔荑溫潤秀美,令他一時不願放手,藍徽容也不掙脫,柔聲道:「王爺,不知您可否將往事告知容兒,也好打開容兒的心結。」

  自二人潭州再見以來,藍徽容從未這樣柔聲與簡璟辰說過話,簡璟辰縱是疑心於她態度的轉變,也抵不住這番溫柔給自己帶來的衝擊,腦中一陣迷糊,心神悠悠蕩蕩,牽住藍徽容的手走到小河邊,二人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父皇是在蒼山遊歷時認識你母親的,二人情投意合,便私訂了終身,對了,當初我弄壞你的那塊玉珮便是父皇贈給你母親的定情之物。父皇本想回家取得父母的同意後再與你母親正式成親,恰逢我祖父病重,嚴命他娶趙氏為妻,父皇不忍讓他帶著遺憾離世,便娶了趙氏,卻被你母親誤會,離我父皇而去,似是,也失去了當時腹中的孩兒。」

  「後來父皇登基,想一統江山,自是要攻打和國,而你母親的結義兄長葉天羽又是和國的兵馬大元帥,戰場再遇,便成了敵人,他心痛不已,一心想與你母親重歸於好,還想立她為后。無奈戰爭殘酷,你母親不聽父皇解釋,一心逃跑,失足掉落懸崖,生死不明。父皇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尋找她,也想求得她的諒解,所以得知你是她的女兒,便想著要立你為太子妃,他想對你好的心是真的,只是方法可能欠妥了些,還望容兒理解。」

  天色漸暗,藍徽容的心中洶湧如大海狂濤,面上卻鎮定如水,簡璟辰雖是儘量挑著為其父皇開脫的話來敍述他所知道的有限往事,她卻也能將整件事情還原成本來面目,她覺得自己的雙手在隱隱顫抖,強自抑住,見簡璟辰正眼神灼灼地望著自己,微笑道:「多謝王爺相告,我既知當年之事是一場誤會,皇上對我又是一片好意,便不會再視您為仇人。」

  簡璟辰滿面誠摯,握住藍徽容的雙手:「容兒,我對你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鑑,只希望你能給我一次機會。」

  藍徽容低下頭去,慢慢抽出雙手,輕聲道:「王爺,我的性子,向來是不喜受人強逼,所以上次皇上強行賜婚,我才會那般牴觸。你若真心待我,便不要逼我,我若是感受到了你的真心,自也會真心待你。」

  簡璟辰聽她這樣說,心中滿是歡暢,看這夜色下的小河清澈動人,天邊的一彎新月鮮明透亮,微笑道:「容兒,我絕不會逼你,我不是早就答應過世琮嗎?」

  他腦中慢慢清醒,似是想起一事:「對了,我還要找世琮算帳,我既答應了他,他怎麼還不信任我,還要弄那些圈套將你帶走,又裝模作樣說與他無關。」

  藍徽容淡淡一笑:「不關侯爺的事,那晚西狄人不知為何起了內訌,我趁機將他們都殺了,正好西狄人中有個女子,我就想了那個脫身之計,不料還是被你們看破了。」

  簡璟辰微笑道:「容兒真是聰慧,害我還傷心了好一陣子。」

  一名侍衛匆匆奔了過來:「王爺,皇上宣您過去。」

  藍徽容望著簡璟辰的身影遠去,坐於河邊,癡癡地望著夜色下幽幽的河面,想起母親跌宕起伏的一生,想起自己現在面對的勾心鬥角,滾滾暗流,只覺心頭千回百轉,無法寧靜。

  正是神思恍惚之時,唏律律的馬聲響起,藍徽容心一驚,猛然站了起來,只見星月光輝下,一人沿河邊疾馳而來,蹄音如雨,頃刻間便到了藍徽容面前,馬蹄高高揚起,嘶鳴聲中卻是充滿了歡悅。

  藍徽容疑入夢中,緩緩伸出手去,將歡快刨著蹄子的青雲抱住,淚眼朦朧地望著跳落於地的慕世琮,無語凝噎。

  慕世琮俊臉含笑,雙眸深邃,手中馬鞭輕輕揚起,朗眉一挑:「我可是幫你養了半年的青雲,這筆帳,該如何算?」

  藍徽容『卟哧』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依侯爺意思,又該如何算?」

  慕世琮這半年內,積了千言萬語,可此時見到藍徽容含淚帶笑,立於面前,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抬眼見數名侍衛束手立於不遠處,知是皇帝命令時刻監視藍徽容的,面上不由閃過憤恨之意。

  藍徽容回頭看了看,醒覺過來,忙道:「侯爺怎麼過來了?可有旨意?」

  「我雖是質子,可也還是有著朝廷封爵的侯爺,隨皇上春獵的資格還是有的。」慕世琮傲然一笑:「今早我就入宮遞了摺子,皇上也准我隨駕參加圍獵,想著要見你一面,可你老是在御輦之中,陪著那老狐狸,不覺悶得慌嗎?」說到最後兩句,他的聲音極輕,湊到了藍徽容耳邊。

  藍徽容放下心來,側頭笑著輕聲道:「在御輦中是陪老狐狸,要是出了御輦,又得陪那隻小狐狸,反正是入了狐狸窩了,不如先將老狐狸馴服了再說。」

  慕世琮放聲大笑,意態張揚,這半年來,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愉悅,原來,自己只要看到她活著,看到她如從前般清麗灑脫,便是如此滿足。

  藍徽容感激地望著他,柔聲道:「侯爺,多謝您了!」

  慕世琮明她言中之意,礙於侍衛在旁,只得拍上青雲頭頸:「你這匹馬雖然開始有些不聽話,不過後來倒是挺馴服的,我已將它視為自己的手足一般,片刻離不得它,要將它還給你,可是有些捨不得。」

  藍徽容心中喜悅,眼波流轉:「侯爺若是喜歡它,還是將它騎去,它能得侯爺一片真心,容兒無以為報。」說著正容行了一禮。

  慕世琮忙將她扶起,四目相視,都明瞭對方言中深意,微微而笑,聽得侍衛的腳步聲漸近,藍徽容眨了眨眼睛,道:「侯爺,皇上待我極好,與我之前想的一樣,自會有好馬賜我,青雲我就贈給侯爺,還望侯爺多加照拂。」

  慕世琮笑道:「好,我來本是想將青雲歸還故主,你既如此說,我就不客氣了,你若是想它了,就來我府中探望吧。」

  「得侯爺相邀,我一定會過府探望青雲的,只是青雲自幼便有一套特別的馴養之法,不知侯爺可知道?」

  慕世琮拍了拍青雲的頭:「自是知道,你的馴養之法非常好,放心吧,我定會依照你的法子,不會虧待青雲的。今日我就弄了你以前說過的那種草料給它食用。」

  藍徽容笑道:「多謝侯爺了!」

  慕世琮縱身上馬,朗笑道:「好了,青雲的事交代清楚了,我先告辭,咱們春獵時再見!」

  簡璟辰喜慮參半,踏入皇帳,迎面卻擲來一本摺子,帶著風聲砸在他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他心呼不妙,忙趨前幾步,跪落於地:「父皇!」

  皇帝眉目間隱有衝天怒意,卻冷冷一笑:「朕生的好兒子!朕還沒死呢,你就急著敗朕的家當了!」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撿起地上摺子快速看了一遍,面色青白,汗如雨下,叩頭下去:「父皇,兒臣冤枉!」

  皇帝冷笑一聲:「冤枉?!朕來問你,戶部這上千萬兩的銀子難道自己會飛不成?朕將戶部交給你整治,怎麼你越整治,這銀子倒越來越少了。」

  簡璟辰咬緊牙根,只是一個勁磕頭,揚頭間掃見允王立於一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這個素來懦弱的兄長也要與自己來爭這太子之位不成?

  皇帝將他眼神看得清楚,氣不打一處來,手中茶盞向他飛了過來,簡璟辰不敢躲避,茶盞正中額頭,鮮血直流,所幸皇帝並未使上內力,不曾震裂骨頭。

  皇帝見他額頭鮮血汩汩而下,心中一軟,怒火便洩了幾分,又見旁邊允王一副惶恐神色,想起留守京城的成王,不由生出幾分無力之感,廢太子早已流放海州,成王身有殘疾,允王又難當大任,只有寧王尚有幾分才幹,他在心中暗嘆一聲,平緩了語氣道:「朕再給你一段時間,將戶部虧空給朕理清了,該追的追,該繳的繳,你若再令朕失望,小心朕將你發到海州去陪你的兄長!」

  藍徽容得從寧王口中套出皇帝的真實想法,又見到了慕世琮,暗通了訊息,知他終原諒了孔瑄,也已開始依計畫行事,滿心歡暢,挑簾進來,正見這一幕,心思急轉,也不說話,重新沏了一杯茶,端至皇帝案前。

  皇帝看了她一眼,心情頓時平和了許多,靠上椅背,道:「你們兄弟倆,都出去吧。」

  簡璟辰與允王應了一聲,恭謹行了一禮,退出皇帳,皇帝看著帳簾放下,禁不住輕嘆了一聲,這一瞬間,他忽然想道,若是與清娘的那個兒子能存活於世,是否自己就不會有現在這般煩惱?

  藍徽容替皇帝整理著案頭淩亂的奏摺,輕聲道:「皇上切莫煩憂,寧王殿下縱是做錯了事情,也終是您的兒子,也還得由您來慢慢訓導於他。」

  皇帝此刻滿心無奈,也未想到與一女子談論國事實為不妥,嘆道:「朝廷財政本就緊張,他還給朕鬧出上千萬兩銀子的虧空,萬一有個戰事或者天災,叫朕如何應對。」

  藍徽容微微一笑:「容兒在民間只聽說所謂敗家子,定是吃喝嫖賭才敗了家業,沒想到連堂堂皇子,也可以敗家,容兒還以為身為皇子,不管做什麼事,想用就用,從不愁沒銀子花呢。」

  皇帝眼中神光一閃,看了藍徽容一眼,見她神色平靜無波,毫無異色,又收回目光,靠於椅背,陷入沉思之中。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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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2: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相爭

  藍徽容見皇帝面上隱有煩憂之色,輕聲命宮女取過香餅,投到薰爐之中,不多時,帳內散發著帶著藥草清芳的淡淡薰香。她又取過五絃琴,弦起低音,漸轉悠揚,琴音清澄明淨,皇帝眯著眼靠於椅背上,漸覺心神如洗,眉宇也慢慢舒展。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散去,皇帝睜開眼來,悠悠道:「容兒,你的琴藝,是你母親教你的吧。」

  「是,容兒一切技藝,皆是母親所授。」藍徽容接過宮女手中的木叩,坐於皇帝身邊的小凳上,輕輕地替他捶腿。

  皇帝眼中閃過精光:「你的武功也是你母親所授?!」

  藍徽容心中一跳,想起自己初識簡璟辰時,曾對他說過莫爺爺授藝一事,但當此際,她也不能坦承,手上動作不停,點頭道:「是。」

  皇帝猛地俯過身來,扣住藍徽容手腕,藍徽容覺他的內力渾厚凝重,瞬間已從自己脈間滲入,在體內探查一圈,又收了回去。

  她知皇帝在查探自己的內力武功,但知躲他不過,索性直視著皇帝威嚴的目光,坦然無懼。

  皇帝本是猛然間想起一事,來查探藍徽容內功的,卻似發現了什麼令他疑惑的事情,輕『咦』了一聲,再查一番,看了藍徽容一陣,鬆開扣住她的手,肅然道:「容兒幼年曾遭大病嗎?」

  藍徽容不知他是何用意,想了想,搖頭道:「未曾聽母親提過。」

  皇帝站起身來,負手在帳內走了幾圈,又回過頭來盯著藍徽容看了許久,眼神閃爍,藍徽容漸感不安,帳內流動著沉滯的氣息。

  這時,內侍進帳稟道晚膳已備好,皇帝方收回目光,藍徽容相陪,用過晚膳,才歸帳休息。

  次日藍徽容依然在龍輦中陪著皇帝,皇帝與她對弈,言談甚歡,似是對她極為關懷,屢屢問及她小時候的事情,藍徽容小心回答,總感覺皇帝在套自己的話,難道,是為了莫爺爺不成?

  一局棋罷,皇帝勝了三手,見藍徽容將棋子拈回盒中,端起茶盅,悠悠道:「容兒昨日與世琮見面了?」

  藍徽容面色平靜道:「是,我的馬兒青雲一直留在潭州,侯爺將它帶至京城,本想還給我,我又入了宮,索性便將青雲贈給侯爺了。」

  「青雲?!」皇帝低聲念道:「是你母親給那馬取的名字吧。」

  「皇上怎麼知道?」藍徽容微笑道。

  「你母親以前在蒼山的座騎,就叫青雲。」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往事,茶盅便停在了半空。

  半晌,皇帝回過神來,緩緩道:「容兒,朕有一事問你。」

  藍徽容見他正容問話,忙跪落於地氈之上,聽得皇帝威嚴的聲音響起:「聽藍家人說,你母親是去年冬天過世的,之後你便是個孤女,是誰,讓你去慕王軍中的?」

  藍徽容早知皇帝一定要弄清此事,而自己為什麼會去慕王軍中,牽扯到無塵師太,是斷不能讓皇帝查出來的。

  她早已想好說辭,垂頭輕聲道:「沒有人派容兒去慕王軍,只是母親臨終前,說起慕王妃是她的金蘭姐妹,情義極深,可惜命運捉弄,不得相見,是平生一大憾事,又說起,說起曾與慕王妃有過約定,願結為兒女親家。容兒在賽舟節上得見侯爺,便,便動了好奇之念,跟到潭州,恰逢侯爺往前線作戰,容兒便女扮男裝入了軍營。」說著面上飛起兩團紅雲。

  「哦?!」皇帝飲了口茶,悠悠道:「看來,容兒的意中人是世琮了?」

  藍徽容垂下頭去,並不作答,皇帝呵呵一笑:「世琮年輕才俊,容兒眼光倒是不差,難怪要拒絕朕的賜婚,只是,辰兒也不會比世琮差吧,他是堂堂皇子,又是朕心目中的太子人選,你為何看他不上?」

  藍徽容遲疑片刻,抬起頭來,滿面彤紅,眼中卻煥發著堅定的神彩:「皇上,情之一字,並不是以一個人的身份或地位來決定的,寧王殿下胸懷大志,他的心中裝的是江山和萬民。而容兒此生,只想求一知心人,白首不離,容兒的性子,實在不適合當皇后,主理後宮。」

  皇帝眼神閃爍,似是被藍徽容話語觸動,想起了什麼,也未再提這個話題,過得一陣,依舊與她對弈歡談。

  這一日御駕行得較快,申時初便到了寶鼎山行宮,隨駕而來的幾千禁軍,早已將行宮附近細細搜了一遍,休整一晚後,春獵於翌日正式開始。

  淄河兩岸沃野千里,河邊的寶鼎山群山連綿,丘巒層疊,密林眾多,森森莽莽。

  皇帝於辰時在淄河邊主持了開獵祭典,祭典過後,皇帝親披銀甲,帶著藍徽容及諸皇子和宗室親貴,號角齊鳴。早有侍衛從四處將獸禽逐步趕入圍場,眾人縱馬追逐,彎弓搭箭,頓時萬箭齊飛,喝聲震天。

  皇帝內力深厚,直到兩個多時辰後才罷獵,清點收穫,自是他獵得最多,寧王居次,藍徽容只是伴在皇帝身側,未曾出手,其餘宗室親貴也都有斬獲,倒是允王,空手而歸。

  皇帝看著允王一副怯懦樣子,不禁有些氣惱,斥道:「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哪一點像簡氏子孫!」

  眾臣見皇帝著惱,皆屏氣斂神,不敢出聲,允王瑟縮了兩下,話都不敢答。藍徽容眼光掃見慕世琮立於諸臣之中,微微點了點頭,上前溫柔笑道:「皇上,允王殿下也是一片仁心,不忍殺生,容兒看寧王殿下善武,允王殿下又善文,皇上文武雙全,豈不美滿?」

  皇帝被她說得一笑,也就丟開了這事,允王看向藍徽容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感激之色。諸臣子見藍徽容竟能將一貫威嚴肅穆的聖上說動,這兩日又見她一直陪伴聖駕,不由紛紛打聽她的來歷。有知道的,便說她就是安州城一劍退敵的藍霞仙子,是聖上為寧王親選的正妃,但又有人傳出內幕消息,說她是聖上欲收為公主的義女,已按公主禮制賜住嘉福宮,一時紛紛擾擾,遍起疑雲。

  三日的山獵過後,需休整幾日,再進行田獵。這幾日,藍徽容伴著皇帝居於行宮之中,每日與他說話解悶,彈琴下棋,相處越來越是融洽,皇帝除去宿寢時間,竟是片刻都離不得她。

  只是這幾日,皇帝似是為著什麼事情,情緒極為不佳,與眾臣議事時更是面色冷竣,動輒喝斥,嚇得眾人惶恐不安,唯獨在見到藍徽容時,他才能稍稍露出一絲和顏悅色來。

  這日黃昏時分,藍徽容沐浴過後,換過一襲青裙,身姿婀娜,往皇帝所居正閣行來,剛一邁入門檻,聽得內間嘩啦一陣巨響。藍徽容奔了進去,只見跪落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屋中桌椅被掀翻在地,皇帝正氣得面色發青,負著手在屋內快速來回走著,手上還攥著一本似是密報之類的摺子。

  眾宮女內侍見藍徽容進來,都鬆了一口氣,藍徽容揮手叫她們退出去,盈盈行了過來,扶住皇帝的右手,勸道:「皇上,再大的事,都比不上您龍體安康重要,切莫氣壞了身子。」

  皇帝怒極反笑:「朕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藍徽容心下明白,知慕世琮與孔瑄已有所行動,將以前飛鴿組秘查出來的一些關於寧王隱密行為的線索,通過允王之手揭了出來,而這些線索涉及到寧王挪用戶部庫銀,與突厥秘密往來,更有跡象顯示其私自豢養軍隊。皇帝這一知曉,只怕立寧王為太子的念頭得放一放了。

  她一臉淡靜,將被掀翻的桌椅扶起,柔聲道:「皇上的家事即是國事,容兒不便插嘴,還請皇上保重龍體,這天下萬民,可還都仰仗著皇上。」

  皇帝最初的怒氣過後,也迅速恢復了冷靜,他本是靠奪權逼宮才登基為帝,對謀逆之事極為在行,也自是最為忌諱,當初除掉趙氏一族和廢太子,就是忌憚趙氏挾太子逼宮。自戶部庫銀虧空一案曝露後,他便上了心思,命人密查寧王,竟查出寧王在海島上豢養軍隊,與突厥古汗王一直密信往來等事,雖說尚不成氣候,可若不及早設防,只怕自己老邁之後,會落個淒涼的下場。

  他再沉思片刻,知此事不宜宣揚,也不宜操之過急,只是宣了幾位重臣進來,不著痕跡地佈置了一番,晚膳後,寧王和允王進來請安,他還和顏悅色,誇讚了幾句寧王辦事得力、深得朕心之類的話。

  待眾人退去,已是夜色深沉,藍徽容接過宮女奉上的熱巾,侍候完皇帝洗漱,正待行禮退去,忽聞皇帝喚道:「容兒!」

  「是,皇上。」

  皇帝揮手令宮女退出,走至藍徽容面前,長久地凝望著她秀麗的面容,和聲道:「容兒,你真的不願嫁給辰兒嗎?」

  藍徽容心思急轉,知時機已到,裝作皇帝逼得太近,微微後退兩步,身形搖動間,裙邊掉下一樣東西來。

  皇帝看得清楚,面容一變,俯身將從藍徽容身上掉下來的半邊玉珮撿起,緩緩從懷中取出另半邊玉珮,合在一起,往事一一湧上心頭,眼中漸露哀傷之意。

  皇帝望向藍徽容,顫聲道:「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給你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

  藍徽容面上露出惆悵悲傷的神情:「回皇上,這是母親臨終前給我的,說是她珍愛之物,叫我好生帶在身邊,見珮便如見她,切莫遺失。」

  皇帝聽了這話,再也抑制不住,閉上雙眼,將玉珮緊緊地攥在手中,無力地後退兩步,身軀隱見顫慄。

  藍徽容看在眼內,知機不可失,跪落於地:「容兒斗膽,想求皇上一事。」

  「說吧。」皇帝沈默片刻,睜開眼來,柔聲道。

  「容兒知道皇上是一片好意,容兒也不是一定不願嫁給寧王殿下,但實不願意在被逼的情況下無奈而嫁,容兒只求皇上,給侯爺一次機會,給容兒一段時間,若是寧王殿下和侯爺能公平競爭,容兒願意重新作出選擇,求皇上成全。」藍徽容言中充滿懇切之意,說到最後一句,抬起頭來,眼中帶著淚花,望向皇帝。

  皇帝看著藍徽容,不發一言,手中的玉珮如同一把匕首,戳向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良久,他方閉上雙眼,低聲道:「朕知道了,看看再說吧。」

  經過幾日的休息,這一日便是田獵,田獵需在野外紮營,並不以獵獸為主,而是主要考較諸皇子、宗室子弟及武將們的騎射之術,最後勝出者由皇帝親賜寶珠金冠,有那等武將欲出人頭地,便會在這種場合內展示技藝,以求一鳴驚人,引起皇帝的注意。

  淄水東岸營帳連綿,旌旗似海,皇帝的皇帳位於中央,其餘諸臣的營帳如眾星環月,作其屏衛,更有數千禁軍,在周圍設營,遙護著整個營地,頗似戍邊放哨。

  這日辰時末,田獵較藝正式開始,皇帝坐於營地的高臺上,望著前方設有馬欄的場地,看著眾人比拚騎術,射箭練劍,又有藍徽容陪在一旁,倒也興致盎然。

  經過數輪比試,最後勝出的十人被帶到了台前,藍徽容抬眼望去,正見簡璟辰和慕世琮都在其列。慕世琮此時身著軟甲,一襲白色披風,更襯得面如冠玉,英姿挺拔。

  慕世琮見藍徽容目光掃過自己,眼睛眨了三下,不由嘴角微勾,二人皆在心底微微一笑。

  皇帝和聲表揚了眾人一番,令他們再分組比試,再過數輪,場上便只剩下了簡璟辰和慕世琮二人。

  眾人見要進行最後對決的竟是寧王和小侯爺,這二人,一人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天子,另一人則是向來以文才武功傲視東朝的侯爺,兩人聲震朝野,卻未直接交鋒過。想起能看到他二人的對決,群情激動,縱是礙於皇帝威嚴,也都慢慢向校場中央靠攏。

  皇帝也來了興致,凝目看了簡璟辰和慕世琮一陣,和聲道:「世琮是首次參加春獵,若是能贏得寶珠金冠,倒也能慰你父王之心,也好全朕與他兄弟之義。」

  慕世琮心中冷笑,面上卻是隱帶擔憂之色,恭聲道:「稟皇上,臣蒙聖恩,能參與此次春獵,無限榮幸,寧王殿下千金之軀,身份尊貴,臣萬萬不敢與他對決。」

  簡璟辰微笑道:「世琮這麼說可是瞧四哥不起了,四哥久仰世琮威名,一直無緣討教,今日難得有機會,世琮可不能退讓。」

  皇帝呵呵一笑:「辰兒說得是,世琮只管放手一鬥,更不必相讓,朕眼睛還沒瞎,瞧得出誰優誰劣。」

  慕世琮面上露出躊躇之色,望望皇帝,又望望簡璟辰,咬咬牙,一撩披風,跪落於地,朗聲道:「皇上聖恩,微臣定當全力以赴,但微臣斗膽,若是微臣今日勝出,並不要那寶珠金冠,只想求皇上一事。」

  皇帝眯起眼來,悠悠道:「世琮有什麼請求,就說吧。」

  慕世琮遲疑了一下,抬起頭來,大聲道:「微臣若是勝了,想求皇上收回將容兒賜婚給寧王殿下的旨意,由容兒在寧王殿下和微臣之間自主擇婿。」

  他這句話一出,場地內一片肅靜,眾人皆張大嘴看著他和簡璟辰,目光又齊齊投向臺上的皇帝和他身邊的藍徽容。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他做夢也未料到,慕世琮竟然選擇在這個場合提出這等請求,不由踏前一步,怒道:「世琮,你太大膽!」

  慕世琮傲然道:「四哥不顧容兒心意,世琮怎能相讓!莫非,四哥是怕比不過世琮不成?!」

  簡璟辰心念急轉,不明白原本進京後一直頹廢度日,與自己有著秘密協定的慕世琮怎麼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目光掃過臺上的藍徽容,見她正含情脈脈地望著慕世琮,一股酸意直衝心頭,大聲道:「好,我就與你鬥上一鬥,定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接過藍徽容遞上來的茶盅,正好望上她懇求的目光,胸前的玉珮喀得他心中一軟,又見台下簡璟辰與慕世琮怒目相視,如仇人一般,觸動那件時時梗在心頭、頗為忌憚的大事,眼中閃過玩味之色,大笑道:「好,世琮,朕很欣賞你這點膽色,朕就允你,只要你今日能勝出,就先收回賜婚旨意,但容兒能不能嫁你,可得看你和辰兒日後的表現再定。」

  慕世琮大喜,朗聲道:「微臣謝皇上聖恩!」他站起身來,將肩上披風一解一扔,傲氣衝天:「四哥,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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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3: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龍虎

  長風拂來,旌旗獵獵作響,校場四周圍滿了前來觀戰的王公貴族,重臣侍從。若不是軍規森嚴,只怕營地四周戍守的禁軍皆會蜂湧而至,來觀看這一場難得的龍爭虎鬥。

  簡氏以武立國,軍功尤盛,二人比試自是先比騎射,寧王為尊,便先行上陣。

  簡璟辰縱是被慕世琮突然之舉攻了個措手不及,卻也迅速平定了心神,解去軟甲,露出裡面一身皂色勁裝,腰繫織錦武士巾,金冠束髮,越發顯得身形高大挺拔。他躍身上馬,場邊寧王府中的侍從親衛們一陣歡呼,氣勢逼人。

  他勁喝一聲,一挾馬肚,駿馬沿場地邊沿疾馳,奔動間,吐氣拉弓,『颼』聲連響,三支勁箭連珠迸發,正中二百步外箭靶紅心處。圍觀的數千人,爆起一陣喝采聲。

  簡璟辰面色依然沉靜肅穆,駿馬奔馳間,再喝一聲,取過三支長箭,夾在指隙處,三支勁箭,有先有後,向箭靶流星逐月般電射而去。當第一支箭命中紅心時,另兩支箭又分別命中前一箭的尾端處。全場短暫的一瞬沈默後,采聲雷動,久久不竭,連向來威嚴肅穆的皇帝都露出了一絲讚許的笑容。

  簡璟辰淡淡一笑,策馬奔回台前,俯視著慕世琮,悠悠道:「世琮,你久經沙場,自是箭術極精,可得讓四哥我開開眼界才行。」

  慕世琮雙眸奕奕生輝,越發襯得他笑容俊朗無雙,他向皇帝行了一禮:「皇上,容兒曾是微臣虎翼營中一員,與微臣素來配合無間,微臣想請容兒助一臂之力。」

  皇帝早聽說過藍徽容軍中風采,卻未曾親眼見過,不由笑著轉向藍徽容:「容兒,你就去吧。」

  藍徽容行了一禮,解下外袍,露出裡面青色勁裝,悠然而又迅捷地飄落台下,身姿綽約中不失英爽。她接過侍衛遞過來的勁弓,躍上馬鞍,向慕世琮盈盈一笑:「侯爺,是『三星逐月』嗎?」

  『三星逐月』是虎翼營中箭法達到最高境界的一種射箭之法,旁人卻未曾聽過,不由都大感好奇,不知這『三星逐月』究竟是何路數,又為何需要二人相配合,一時場內鴉雀無聲。

  慕世琮朗聲笑道:「不錯!正是三星逐月,方校尉,請吧!」

  二人相視一笑,同時驅動身下駿馬,馳往場地不同方向,又同時撥轉馬頭,向回疾奔。身形交錯間,藍徽容一聲嬌喝,三支利箭如同一彎新月,向箭靶電射而去。

  她手中箭矢剛剛射出,正好與慕世琮錯身而過,慕世琮於她身影閃過的一瞬間,閃電般出手。三支長箭如流星一閃,恰在藍徽容的三支利箭將要射中箭靶紅心時追上,『叮』聲之後又是『噗』聲,慕世琮射出的三支白翎利羽恰好破羽而入,釘在紅心之內,而藍徽容射出的三支黑翎利箭都破成兩半,掉落於草地之上。

  全場一片肅靜,眾人瞠目結舌。凡是習過武,射過箭的人都知道,像簡璟辰那般一支破一支的射箭之法已是箭技之極至,極為難練,但像慕世琮與藍徽容這等射箭之法,卻是聞所未聞。

  要知道,掌握自己的力度和手法,破自己的箭勢,只要練得得法,應該還比較容易掌控。但像慕藍二人這般,疾馳間還要掌握到別人的力度和箭勢,一一破羽,可就是神乎其技,難如登天了。

  良久,全場方爆出一陣如雷的喝采聲,縱是有人想到此時喝采未免有得罪寧王之嫌,可當此驚駭與歎服的情緒驅動下,加上群情激動,便也未顧及這些了。

  簡璟辰面無表情,控制住心中如潮的憤怒,冷冷一笑:「世琮果然是久經沙場,四哥佩服!」

  慕世琮拱手微笑道:「四哥,承讓!」

  藍徽容喜孜孜地向慕世琮笑了一笑,下馬躍回高臺之上,立於皇帝身邊,星眸再望向慕世琮,竟是一瞬都不離開。

  簡璟辰瞧在眼內,雖也知可能是他二人故意這般形態,激怒自己,卻也抑制不住滿腔的憤懣,抽出馬旁長劍,身形拔起,落至場地中央,喝道:「世琮,來吧!」

  皇帝將簡璟辰憤怒之態收在眼內,嘴角慢慢勾起,意態悠閒地向藍徽容道:「容兒,你與他二人都交過手,你看誰勝算大些?」

  藍徽容見皇帝龍袍束帶有些歪斜,彎腰替他輕輕理正,柔聲道:「寧王殿下武功乃皇上親授,自是高出一籌。但他畢竟是千金之軀,吃虧在實戰經驗不足,定不及侯爺狡詐多變,誰勝誰負,還真是不好說。」

  皇帝忍不住笑道:「容兒說得透徹,這兩小子,從前交情不錯,現在為了你,倒成了仇人了。容兒,你這可真是讓朕為難啊。」

  兩人正說話間,場中二人已激戰起來。簡璟辰所學武功,乃皇帝親授,而皇帝的武功,走的是剛猛一路,自是仗劍搶攻。

  自璟文太子被廢之後,由於皇帝有意立簡璟辰為太子,這大半年來,便用心授了其武藝,簡璟辰武功一日千里,竟隱隱有壓倒慕世琮之勢。慕世琮由於沒有使用慣用的威猛長槍,劍法承襲了慕王爺的輕靈飄忽,便以迅捷的身法靈動閃躲,避開簡璟辰的第一波搶攻。

  到簡璟辰換過一口氣,再度攻上時,慕世琮才猛喝一聲,仍是只守不攻,但劍勢已漸密集,撥開簡璟辰如狂風暴雨般的劍招。

  簡璟辰幾輪攻罷,心中怒火慢慢消去,恢復了一貫的冷靜,知慕世琮是在消耗自己的體力,遂漸收攻勢,稍稍改變打法,長劍如排空巨浪,不停湧向慕世琮。慕世琮則採取遊斗方式,在場內繞著圈子,步法穩重,絲毫不懼。

  場邊眾人看到精彩之處,目眩神迷,如癡如醉,齊聲喝采。

  再鬥得數十招,慕世琮身法瀟灑從容,劍走奇招,劍人合一,猱入簡璟辰的劍圈內。簡璟辰見他竟是這等不要命的打法,有一剎那的猶豫,畢竟他曾與慕世琮有著秘密協定,心底的那件隱密之事若要實施,如果沒有慕藩的配合,只怕局勢難定,與慕世琮翻臉爭奪藍徽容本不在他計畫之內,在眾目睽睽之下傷他性命更非明智之舉。

  就是這一剎那的猶豫,慕世琮已突到他的身前。簡璟辰心念電轉,知再不下狠手,只怕敗在頃刻,他心中狠狠道:世琮,休怪四哥手辣,只怪你逼人太甚!

  他身形如閃電般後飄,長劍化作一團幻影,罩住如影隨形的慕世琮。眼見他劍勢大盛,劍尖已近慕世琮前胸,慕世琮卻突然以極輕的聲音說道:「裝作不和。」

  簡璟辰不禁一愣,想起曾與他約定在父皇面前裝成不和,他到底是真心與自己搶奪容兒還是藉機假裝不和呢?可他即刻又反應過來,慕世琮只怕是借假裝不和之名來行奪容兒之實。

  然而就是這一剎那的猶豫,慕世琮手中利劍已順勢撩上,簡璟辰急運內力於劍刃上,二人長劍相擊,『嗆』的一聲,齊齊折斷,斷劍掉落於地。

  二人皆是反應迅猛之人,長劍落地瞬間,左手同時伸出,又同時按上對方前胸。一聲悶哼後,二人身形不移,依舊保持著互按對方前胸的姿勢,嘴角卻都溢出一縷鮮血來。

  他二人由比劍瞬間轉為比拚內力,就是一眨眼間的事情,眾人驚呼聲中,已見他們各自受傷,但還在拚死搏鬥,這當口,實是已到了生死關頭。

  皇帝一聲冷哼,身形如大鵬展翅,瞬間飛落高臺,袍袖一拂,從簡璟辰與慕世琮之間拂過,一陣狂風捲起,簡璟辰與慕世琮齊齊倒退十餘步,方穩住身形,各自再吐出一口血來。

  皇帝肅然看著如鬥雞般怒目而視的二人,怒道:「荒唐!胡鬧!」

  慕世琮狠狠地瞪了簡璟辰一眼,手撫胸口,跪落於地:「皇上恕罪!微臣斷不能將容兒相讓,四哥若是不能收手,就讓他將微臣殺了好了!」

  簡璟辰踏前一步,又在皇帝冷竣的目光下停住腳步,皇帝負手在場內走了幾步,悠悠道:「這一場比武,算你二人平手,世琮先前騎射勝出,朕就准了你的請求,收回賜婚旨意,容兒花落誰家,你二人日後各憑本事,各顯神通吧!」

  慕世琮俊臉天朗風清,向躍下臺來的藍徽容眨了眨眼睛,大聲道:「微臣謝聖上隆恩!」

  簡璟辰面沉似水,眼中閃過痛恨之色,知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不發一言。

  皇帝轉過身來,正好對上藍徽容感激的目光,這段時日以來,藍徽容縱是在他面前恭謹溫柔,他也知她心中對自己頗有怨恨。但這一刻,他在她的眼內看到的是自然流露的感激,發自真心,毫不虛假,他心情大好,感覺如同為清娘做了一件令她喜悅的事情一般,十分歡暢。

  只是他這歡暢背後竟出奇地浮上一絲愧疚,畢竟他這番旨意的主要目的卻還不是為了藍徽容著想,自知寧王隱有謀逆之心後,他時刻想著的便是如何令寧王與慕藩決裂,慕世琮出面爭親正中他下懷,而讓這二人為藍徽容反目,爭鬥不休,更是他預防寧王聯合慕藩及突厥逼宮的最佳手段。

  這絲愧疚之情湧上,皇帝微笑道:「傳朕旨意,封藍徽容為思清郡主,按公主禮制,賜住嘉福宮。「他頓了頓道:「並准其自由出入禁宮之權。」

  這番風雲變幻的比試,看得場邊數千人心潮起伏,瞠目結舌,各自感嘆開了眼界的同時,也不由都在背後悄悄議論,小侯爺與寧王因美結仇,這梁子可是結大了。眾人也不免感嘆聖上對那思清郡主寵愛之情溢於言表,自是削尖了腦袋打探她的來歷。

  藍徽容見今日這一戰之後,得解逼婚危機,消除了皇帝對寧王與慕藩聯手謀逆的顧慮,為皇帝放慕世琮回去走好了第一步,心情實是無比歡暢,陪著皇帝回到皇帳內,笑意盈盈。

  皇帝望著她如花笑靨,腦中浮現另一張嬌美笑容,忽覺無比失落空虛。原來,自己真是親手扼殺了那般美好的真情,親手將自己置於無邊無際的寂廖之中。

  三日之後,聖駕春獵一行起程還京,成王率留守臣子於城門伏地迎接天子迴鑾。皇帝回京後,自有一番紛擾,他又掛著數件大事,便未再宣藍徽容隨侍。藍徽容早得聖旨,可以自由出入皇宮,見皇帝未再約束自己的行動,便出了禁宮,往慕世琮居住的質子府而去。

  剛出皇宮不遠,她便感覺到了有人在跟蹤自己,皇帝有藍家人在手,又收回了逼婚旨意,應該不怕自己溜掉,而他若要派人跟蹤,便不必賜自己自由行走之權,看來,定是寧王的人。

  藍徽容想了一想,覺慕世琮也是剛剛回來,只怕孔瑄也未在府中,便轉頭向城東走去,不多時便到了藍族人居住的宅子。

  藍家眾人見她前來,慌做了一團,叩頭的叩頭,請安的請安,藍家大夫人更是一副諂媚之相,拉住她的手嘮叨個不停。藍徽容頗覺心煩,想起現在逼婚危機雖解,但如何讓皇帝放了藍家人,且日後不再追究,卻還未想出萬全之策。她將臉一寒,撇開眾人的糾纏,帶著藍華容獨自進了後花園。

  兩姐妹清清靜靜地說了會話,藍徽容撫上藍華容秀氣的額頭,看著她那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俏麗面容,柔聲道:「妹妹,你想不想回容州?」

  藍華容靦腆地笑了一笑:「姐姐,在我看來,回容州和在京城倒是差不多,說不上哪兒更好。」

  「哦?為什麼?」

  「我不像姐姐,有一身武藝,能自由行走江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即使是在容州,也是被關在深宅大院內,在京城,也是在這宅內,都是沒有自由,過著這枯燥的生活,看不到自己的幸福在哪裡。」藍華容微仰起頭,眯眼望著藍天白雲,悠悠說道。

  藍徽容將她攬入懷中,嘆了口氣:「是啊,身為女子,有著太多的約束,多少人一生都困於這深宅之中。」

  藍華容靜靜依於她懷中,片刻後,似是想起了什麼,面上一紅,輕聲道:「姐姐,你什麼時候與王爺成親?」

  藍徽容苦笑一聲:「妹妹,不瞞你,我是死也不會嫁給他的。」

  「為什麼?!」藍華容面上露出詫異和不解之色,坐正身軀:「寧王殿下,他,他很好啊。姐姐是不是怪他把我們押到京城來,其實他,一直對我們很好的,經常過來看看我們住得好不好,還帶過文容他們出去遊玩。」

  藍徽容眼光望向滿園盛開的玉蘭花,嘆了口氣:「妹妹,看人不能看表面,有時人家對你好,是別有目的的。」

  藍華容抿嘴一笑:「他當然是有目的的,就是想著姐姐能嫁給他啊,看來他對姐姐倒真是情深似海。」

  藍徽容略覺煩心,但知與她多說無益,遂岔開話題,笑道:「妹妹,我帶你出去遊覽一下京城,如何?」

  藍華容喜上眉梢,藍徽容帶著她出了大門,監守的士兵見她只帶了一個弱質女子出來,又懾於她的威名,倒也未上前阻攔。

  這也是藍徽容進京後首次上街遊玩,一路上行人接踵,店舖林立,一派繁華景象,兩姐妹游得興起,不知不覺中便是正午時分。

  見前方有一酒樓,樓前一帶夾竹桃開得正豔,綠樹紅花,襯著酒樓的雕花木欄,頗顯雅緻。二人拾級上樓,坐於窗前,命小二沏上香茗,點了兩碟點心,又叫了幾份素菜,感受著窗外吹來的清風。二人說說笑笑,藍徽容也暫時丟開了先前的煩憂。

  正在說笑之時,腳步聲輕響,藍華容面向樓梯口,看得清楚,面容一驚,復又一紅,站起身來。藍徽容轉過頭去,見簡璟辰正含笑走到二人桌前。

  藍徽容站起來,微笑道:「王爺怎麼這麼有空,也學我們閒逛?」

  簡璟辰笑道:「我想起你們是首次逛京城,總得盡盡地主之誼,也稍補將你強請進京的愧疚之情。」他轉向跪落於地的藍華容道:「起來吧,不必如此多禮,你姐姐可從來不與我講這般禮數。」

  藍徽容見他依然是一副溫和模樣,絲毫不因前幾日輸於慕世琮之手而有怨懟情緒,知他心機愈發深沉,只怕背後的手段也會愈加厲害,淡淡一笑:「多謝王爺美意,我還正愁無人指引,不能令我妹妹見識京城的繁華之處。」

  簡璟辰自輸於慕世琮之手,皇帝收回賜婚旨意之後,便知事情不妙,總感覺在某些環節上出了問題,可又想不出問題究竟出在何處。皇帝對於戶部虧空一案又追得緊,讓他焦頭爛額,愈發惦記著那件事情,心裡明白還得從藍徽容身上下手,聽得屬下稟報她帶著妹妹在街上遊玩,便跟了過來。

  二人皆是面帶笑容,卻各懷心機。唯有藍華容一片天真純善,覺姐姐風姿卓然,這未來的王爺姐夫溫文爾雅、和煦可親,又是首次在外遊玩,實是有些興奮。

  用過午飯,簡璟辰帶著二人在京城四周遊玩了兩個時辰。藍徽容倒沒有什麼,藍華容本是深閨女子,走了這麼久,又屢被眾人注目,便覺有些吃不消。藍徽容見她面色不好,忙向簡璟辰道別,將她送了回去。

  她將藍華容送入內室,正要轉身離開,藍華容卻突然想起一事,喚道:「姐姐!」

  藍徽容回過頭來:「妹妹,何事?」

  藍華容揉著痠痛的雙腿,抬頭道:「姐姐,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們上京前一日,大伯被官兵押著去了藍家祖墳,指認嬸嬸墳墓,但後來聽大伯回來說,官兵們挖開墳墓,嬸嬸墓中空空如也,姐姐可知是何緣故?」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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