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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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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簫樓 -【青山接流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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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3: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華髮

  藍徽容出了藍宅,站在門口,望著門前一排綠柳,心緒紛亂。皇帝究竟是何用意?為何要派人去挖出母親的棺木?母親為何又似已事先預料到這一著,臨終前囑咐自己瞞著藍家人偷偷將她的棺木遷往會昭山煙雲谷?

  當時自己滿腹疑慮,不明母親為何要這般囑咐,卻也還是依她遺言,於某一夜將她的棺木遷往煙雲谷母親指定的地方,這才發現母親竟早已在那處準備好了墓室,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段時間以來,藍徽容總是想著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機,救出藍家人和侯爺,卻未曾靜下心來想過母親生前一些奇怪的舉動。今日得知皇帝竟派人追查母親棺木,這才覺疑雲重重,皇帝究竟是想得到母親的棺木還是想著通過這個來找到寒山圖呢?

  她立於垂柳之下,信手折下一根柳條,長久地思考著,眼前有一層迷霧,無法撥開,更有一團烏雲,濃濃地罩在心頭。

  極輕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心頭暗起警戒,猛然將手中柳條往後一甩,慕世琮的笑聲響起。藍徽容一喜,轉過身來,見他正立於身後,手中抓住自己甩過去的柳條,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嘴角依然是那稍帶冷傲的笑容,眼中卻滿是溫柔之色,似有話要說,卻又似有些躊躇與猶豫。

  「侯爺怎知我在這處?」藍徽容見他眼中溫柔之意,心中不禁湧上一絲淡淡的歉意。

  「你現在全城聞名,四哥帶著你們走了一圈,不到一個時辰,所有人都知道了,個個都等著看我二人如何爭你這個思清郡主。」想起自己與簡璟辰都是失意之人,卻還要在人前演戲,慕世琮不由有些心酸。

  與她重逢在河邊那一刻,他滿懷欣悅,覺得只要看到她活著,就於願足矣。可此後二人配合行事,前所未有的默契與暢快,此刻再見她清麗的面容,發覺再如何灑脫和克制,自己還是忍不住會心悸,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靠近。

  二人並肩而行,一人清俊挺秀,一人英颯脫俗,又都已成為京城知名人物,引來眾人紛紛注目。

  藍徽容見慕世琮帶著自己往城南而行,而不是去往城北的質子府,不由有些詫異,還有淡淡的失望。慕世琮將她面上神情看得清楚,心中閃過一絲酸楚,但瞬間又恢復正常。

  二人和梅濤等幾名親衛在城南轉了一圈,天色已黑,眾人步入一座酒樓,梅濤等人在走廊守候,慕世琮則帶著藍徽容推開一雅間的房門,雅間由屏風隔成內外兩間,藍徽容看著他略帶促狹的笑容,心跳加快,面上一紅,步入內間。

  此時夕陽已墮,皓月初升,一片清光,從窗格透進來。月色下,燭光裡,孔瑄微笑而坐,藍徽容雙眸一亮,心神飄蕩間,慕世琮已悄然退至屏風後的外間。

  四目相會,二人都如癡呆了一般,只是愣愣地看著對方,誰都沒有移動一下,也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二人的眼神中,卻似交流了千言萬語,透出了無盡的關懷與思念。

  她的眼中隱有倦怠與無助,他的面上也隱有奔波與辛勞,卻都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唇角的笑,傳遞著無限溫潤纏綿之意。

  十多日的相思與擔憂,盡在這默默的對望與微笑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各自於這對望之間找到了勇氣和希望。

  慕世琮坐於外間,猛然仰頭飲下一杯清酒,酸澀、傷感中又隱有欣慰。正心情複雜時,孔瑄將屏風移開,將他一把拉了過去:「侯爺怎麼將我們撇下,一人飲酒,可太不厚道。」

  藍徽容微笑著看著二人笑鬧,取過三個酒杯,執起酒壺,微青色的盞,玉白色的酒,美酒甘中帶烈,烈後餘香。三人執杯而浮,愉悅而笑,都暫時忘卻了虎狼環伺,危機重重的局面,也各自忘卻了心頭的執念與隱傷。

  正說笑間,藍徽容忽然輕聲道:「別動!」孔瑄一愣,她已將頭湊過來,細細地看了一下,溫柔的聲音中略帶疑惑:「孔瑄,你是不是這段時間太操勞了,怎麼有白髮了?!」

  孔瑄自服下毒藥後,又屢受重創,身體受損,前幾日便發覺鬢邊隱生白髮,知毒藥有提前發作跡像。慕世琮發覺後,也是大感焦慮,無奈風聲放出去不久,一時等不到仇天行前來,也無計可施。

  二人視線相交,慕世琮嘴唇微張,可上午與孔瑄的對話浮於腦海,他心中一凜,別過臉去,悶頭喝酒。

  「孔瑄,還是告訴容兒吧。」

  「現在還不是時候,仇天行若真的前來京城,不僅是容兒,你都不能直接出面。他身份敏感,萬一讓皇上和寧王的人發覺,只怕會扣王爺一個與西狄勾結的罪名,又會追查當年事情的真相。到時不但容兒和你脫不了身,恐怕還會引起滔天戰火。再說,不管他如何待我,總是我師傅,也是撫養了我十多年的人,我與他之間,尚有師徒之義、撫育之恩需得了結,你和容兒,切不能插手。」

  藍徽容一心看著那幾根白髮,未察覺到二人的異樣神情,雖覺慕世琮在旁,有些羞澀,還是伸出手來,想替孔瑄將他鬢邊白髮扯掉,孔瑄忙微微閃身,藍徽容以為他礙著慕世琮,便也未再執著,放下手來。

  孔瑄溫柔地看了藍徽容一眼,微笑道:「你們在人前演戲,我總要在後面做些什麼才行。不過,讓那些情報通過允王之手,不著痕跡地給皇上的人查到,還真是費了一番心思。」

  聽他此言,藍徽容心思轉回正事上,沉吟道:「現在我們只是做好了第一步,下一步如何行事,還得想周全一些。」

  「是,皇上雖初步消除了對侯爺的猜忌,但如何令他放了藍家人,放侯爺回去,還真是有些難辦。」孔瑄見她不再關注自己的白髮,暗暗鬆了一口氣。

  慕世琮道:「看來容兒得想辦法把寒山圖找出來才行,清姑姑定將寒山圖藏在了某處。」

  藍徽容搖了搖頭:「現在看來,皇上的心思不單是指向寒山圖,我還得再試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倒是寧王,現在被我們這麼一攪,為了戶部的事情,只怕他心中想的念的,就是要從我這裡得到寒山圖。」

  三人商議片刻,見時候不早,慕世琮道:「容兒,我先送你回宮,改日再來找你。我那侯府外滿是監視之人,怕引起皇上和寧王懷疑,孔瑄不便露面。他現在住在玉媚樓,那裡是父王早年設下的一處暗樁,若有緊急情況,你就去找玉媚樓的晴芳姑娘。」

  藍徽容站起身來,望著孔瑄,二人目光膠著在一起,難分難捨,慕世琮眼神一黯,走了出去。

  藍徽容靜靜地走到孔瑄身前,凝望著他略顯憔悴的面容,眼中儘是癡戀與不捨。孔瑄伸出手來,替她將鬢邊秀髮攏到耳後,見她眼中隱有淚花,手指輕輕勾了一下她的鼻尖,略帶調侃道:「虎翼營的規矩,不能掉眼淚的,忘記了?!」

  藍徽容側頭一笑,眼淚卻啪啪地掉下來,怕孔瑄看見,將臉埋在了他的肩頭。孔瑄將她緊緊抱住,感覺到她的淚水洇濕了自己的衣衫,她的心在勃勃跳動。想起她孤身一人在宮中與豺狼為伍,想起自己不知是否能順利拿到解藥,陪她一生一世,心中憂痛交纏,騰騰如沸。

  他將頭低下去,貼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容兒,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哭,要照顧好自己。」

  藍徽容覺自己的淚水就要控制不住,洶湧而出,但又不願讓孔瑄擔憂,低低地『嗯』了一聲,柔聲道:「你也不要太過操勞了,寧王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雖在暗處行事,也要萬事小心些。」

  她知寧王的人此時肯定在這酒樓外監視,又絕不能讓寧王知道孔瑄也來到京城,怕他狠下殺手,終勉力從孔瑄懷中退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然轉身出了房門。

  回到宮中,已是月掛高樓,藍徽容先去了正泰殿,見皇帝還在批閱奏摺,案邊桌上擺著一桌御膳,卻都涼了。

  經過十多天的相處,藍徽容知皇帝雖心狠手辣、薄情寡義,卻也不失為一個稱職的帝王,勤政克己,生活也頗為儉樸,而且聽宮女們背後議論,皇帝似是從幾年前便已少近女色。此時望著這清冷的正泰殿,望著燭光下這個孤獨的身影,縱是對他有著深刻的仇恨,卻也在心中湧上一絲憐憫之意。

  她輕聲命內侍將冷菜撤去,內侍有些猶豫,怕被皇帝責駡浪費,但見藍徽容堅持,便依言撤去。藍徽容親到御膳房弄了兩個熱菜和一樣點心,端入正泰殿。

  早有內侍過來用銀針試毒,皇帝聞到誘人的香氣,抬起頭來,望向沙漏,方知已到了定昏時分,他放下手中羊毫筆,站起身來,微笑道:「容兒今日去了哪裡遊玩?」

  藍徽容將菜式點心擺到紫檀桌上,柔聲道:「皇上再勤於政事,也得愛惜身體,還請皇上以後按時進膳。」

  皇帝聽她語出至誠,微微一愣,目光投向桌上菜餚,只覺胸口一陣空荒,定窯粉彩碟裡,一碟糟香三絲,一碟翡翠雞丁,一碟松花栗子糕,菜式極普通,卻都曾是他最愛的。當年的她那般聰慧,廚藝高超,卻為了他,讓蒼山的兄弟吃了整整半個月的翡翠雞丁。那時的情景浮上心頭,皇帝握著藍徽容奉上來的玉箸,忽然想道:若是自己沒有成為帝王,而是和她在蒼山過著平淡的生活,又有一個這般可心聰慧的女兒,會不會比現在要快樂許多?

  心情複雜地用罷晚膳,皇帝再度回到案後批閱奏摺,由於春獵,積累了大量的奏摺,直到子時末,他方停歇下來。抬頭一看,藍徽容已依在一旁的椅中,睡了過去,想是不忍打擾他看摺子,又沒得到他發話,不便離去。

  他站起身來,走到藍徽容身前,長久地凝望著她睡覺時恬淡的面容。不顧宮女們驚訝到極點的目光,抱過一床薄被輕輕蓋於藍徽容的身上,坐在她身邊,望著殿外蒼茫的夜色,目光深沉而悠遠。

  藍徽容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好像在一處深山中奔跑,母親的身影就在前面。依稀可見,自己彷彿還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被深山老林中的怪獸嚇得號啕大哭,拚命地向前跑著,想拉住母親的手,可無論她怎麼奔跑,怎麼呼喊,母親都不曾回頭。一陣迷霧湧來,母親的身影消失不見,山中傳來一聲虎嘯,她驚出一身大汗,猛然坐起。

  睜開眼來,正望上皇帝關懷的目光:「怎麼?做噩夢了?」

  藍徽容攝定心神,忙站了起來:「皇上,請恕容兒無禮。」

  「夢見你母親了?!一直在叫她。」皇帝站起身來。

  「是。」藍徽容垂下頭去,心思還有些飄搖不定:「父親在容兒十三歲那年就過世了,其後幾年,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朝夕不離,母親去年冬天走了之後,我整晚整晚都睡不著,後來才慢慢好些。」想起母親,藍徽容話語漸漸有些哽咽。

  皇帝負手在殿內長久地徘徊,這一刻,他真切的感覺到足下的沉重,也真切地感覺到這正泰殿的空曠。殿內白玉雕就的雲龍似在嘲笑著他,她至少過了二十多年的幸福時光,享受了天倫之樂。她死後,有這麼聰慧的女兒朝夕思念,而他呢,只怕那幾個兒子時刻盼著自己早日歸天吧。他生前寂寞,難道死後也要做一抹孤獨的遊魂嗎?

  一股憤然之情湧上心頭,皇帝忽然轉過身來,盯著藍徽容,緩緩問道:「容兒,你母親,葬在何處?!」

  藍徽容一陣激靈,鎮定心神,垂下眼去,輕聲道:「回皇上的話,母親自是葬在藍家祖墳。」

  皇帝冷冷一笑:「你母親就你一個女兒,你不會不知,藍氏祖墳你母親的墓內空空如也吧。」

  他行到她面前,淩厲的氣勢壓得藍徽容有些難受:「告訴朕,她葬在何處?!為什麼不與你父親葬在一起?!」

  藍徽容抬起頭來,言中憤恨之意甚濃:「皇上,您是九五至尊,為何要行這等掘人墳墓之事?!」

  皇帝冷哼一聲,袍袖一拂,一股勁氣讓藍徽容呼吸為之一窒。他盯著藍徽容緩緩道:「她是朕的妻子,朕要將她葬於皇陵,待朕歸天之後,要她日夜陪伴於朕。」

  藍徽容大驚,覺皇帝這話說得有些瘋狂,但被他如天風海雨般的氣場壓住,眼神不能移開半分。她又噩夢初醒,意志力正是薄弱之時,眼見就要被皇帝氣勢壓倒,心神即將崩潰,她用力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皇帝面色一變,疾伸出手,點上她的穴道,但藍徽容的嘴角已滲出血來。皇帝望著她慘澹中充滿倔強的神情,眼神中飽含的憤恨與鄙夷,終不忍再強逼於她,沈默良久,解開她的穴道,轉過身去,低聲道:「你先退下吧。」

  嘉福宮中,花香嫋嫋,薰煙細細,藍徽容摒退宮女,一人獨坐於窗前,心緒難寧。

  不多會,有宮女奉上皇帝派人送來的『九靈丹』,想是見她咬破舌尖,心神受驚,用來鎮定安神的。

  藍徽容服過九靈丹,覺心頭漸複清明,凝神思考:現在看來,皇帝執念頗深,竟是要將母親的棺木遷往皇陵,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其得逞的。可皇帝又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人,只怕不得到母親的棺木,藍家人始終不得釋放,現下又該如何是好?

  她原本想著先化解逼婚危機,消除皇帝對慕世琮的猜忌,再找出寒山圖來,換取藍家人和侯爺的平安,再另想計策脫身。可現在,皇帝的目的直指向母親棺木,而且根據蛛絲馬跡來判斷,皇帝似是猜到了自己身後有人。若是讓他知道了莫爺爺與無塵師太的存在,發現當年事情的真相,一路追查到玄亦大師,又會連累到慕王爺。到時,若是朝廷與藩鎮陡起戰火,自己豈不是罪孽深重?

  直到月兒西沉,黎明隱現,藍徽容都沒有想到萬全之策,只得悵然伏在榻上睡了過去。

  寧王府,東暖閣內。

  天空隱現一抹魚白色,閣外侍女們靜立廊下,寂肅無聲,閣內卻是一片風流溫存,暖玉生香。

  簡璟辰喘息著躺平身軀,片刻的歡愉之後卻感覺到有些空空的失落。他凝望著碧紗帳上隱現的蝴蝶蘭紋,腦中浮現那個清麗脫俗的面容,為何,她會離自己越來越遠呢?

  滑若凝脂的手撫上他的胸口,側妃鄭氏明媚鮮妍的臉上紅若朝霞:「王爺,是不是有心事?要不就是嫌妾身侍候得------」

  簡璟辰眼中閃過一絲厭倦之色,猛然將她的手拂開,鄭妃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想起昨日聽到的坊間傳言,心中酸澀,卻又懾於他的威嚴,只得默默地起身,披上衣衫,命侍女們進來侍奉簡璟辰洗漱,著上朝服。

  簡璟辰任侍女們替自己著上朝服,腦中卻儘是那個清麗的身影,正神思悵悵時,閣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左師爺惶恐喚道:「王爺!」

  簡璟辰心一緊,左端成跟著自己多年,為人向來穩重,從未有過如此驚慌的時候,何況又是在這個時辰出現在內院。他將侍女的手大力推開,冷聲道:「都出去!」

  左端成見閣內閣外再無旁人,湊到簡璟辰耳邊快速說了幾句話,簡璟辰瞬間失色,蹬蹬倒退幾步,腳一軟,坐於椅中。

  他額頭漸漸沁出汗來,唇乾舌燥,良久方低聲道:「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左端成輕聲道:「王爺,劉公公是昨夜才找到機會偷看到密摺的,根據密摺歸檔的時間來看,建陽島那邊暴露已有幾日了,皇上到現在不動聲色,暗中還不知做了什麼安排。恕屬下說句大膽的話,王爺原指望著與藍小姐成親後,便可被立為太子的想法,只怕已不可行。」

  簡璟辰漸漸恢復冷靜,思忖一陣,冷哼道:「父皇那日允了慕世琮那小子的請求,我便知事情不妙,現在想起來,建陽島的事只怕就是慕世琮在搗鬼。」

  左端成點頭道:「王爺說得不錯,慕世琮這回與您爭親,又恰恰是在這些事情被皇上的人查到之後,實在有些蹊蹺。」

  簡璟辰緩緩道:「父皇那裡既然沒有即刻發作,就還有轉圜餘地,畢竟現在適合繼承大統的人就只有我一個。趁父皇還沒下手,建陽島的人,馬上給我化整為零,散到各地的莊子裡去,到時就來個死不承認。現在怕就怕慕世琮和三哥繼續給我下藥,戶部那窟窿也得趕緊補上才行。」

  他停頓一下,續道:「對了,你備一份厚禮,悄悄送到劉公公那裡,日後關鍵時候,咱們還得倚仗他。」

  他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走動,想起慕世琮與藍徽容之間種種情狀,再憶起藍徽容詐死脫身前後諸事,腦中一道閃電劃過,猛然轉身:「你加派人手去日夜盯著慕世琮,我懷疑慕少顏在京中另有據點。還有,那個孔瑄,恐怕已在京城內,傳我的命令,一旦發現他的蹤跡,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一定要將他拿下,但記住要捉活的,我得用他去換一樣東西。」

  左端成應聲退下,簡璟辰再在室內徘徊片刻,抬頭望向窗外明亮的朝陽,十指關節掐得喀喀作響。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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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3: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真假

  華燈悅目,香風拂人,美人巷紅袖紛招,珠翠亂搖,一片繁華奢靡景象。

  慕世琮從馬車上下來,玉媚樓老鴇琴香忙迎了上去,將他引至後院一座小閣樓前,掩嘴笑道:「侯爺去春獵,與寧王爺爭奪美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還以為侯爺再也不會到我們這玉媚樓來了呢。」

  慕世琮見樓下隱有人影來往,順手摘下琴香鬢邊簪花,軒眉輕揚:「人不風流枉少年,他寧王姬妾成群,也有資格與我爭奪美人,我就不能來看看晴芳嗎?」

  琴香抿嘴一笑,慕世琮已上樓而去。

  四月中旬的天氣已有些熱,慕世琮寬去外袍,斜睨著躺於榻上的孔瑄:「你倒是挺自在的,枉我為你擔著心。」

  身量豐腴,柳眉杏眼的晴芳接過慕世琮手中外袍,笑道:「侯爺倒是冤枉孔爺了,他可是剛剛才回來,茶都沒喝上一口。」

  慕世琮在孔瑄身邊坐下,細心地看了他幾眼,眼中閃過憂慮之色:「吃了冰露丹,有沒有好一點?我都不敢再帶容兒來見你了,怕她看出破綻。」

  孔瑄微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張信箋,慕世琮接過,展於燈下細閱,面色由輕鬆漸轉嚴竣,看到最後,猛然將信箋揉成一團,冷哼道:「就知道他不懷好意,父王也說過,這小子,比他老子更陰險。」

  孔瑄將他手中成團的信箋接過,放於燭上燒燬:「怕寧王查覺,他的原信我沒動,這是抄錄的,侯爺得通知王爺,早做防備的好。依此信中寧王與古汗王的約定,他若是登基,穩定局勢後,只怕我們慕藩西北面大半國土要淪於突厥之手了。」

  「那信使沒有察覺吧?」

  「應該沒有,我下的是無色無味的藥,他只會覺得自己打了一個盹而已。」孔瑄躺回榻上,閒閒道。

  晴芳在旁抿嘴一笑,正待說話,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撲楞』聲,她面上一喜,急奔過去,捧過落於窗臺上的鳥兒,取下鳥足上的竹管,交到慕世琮手上。

  慕世琮展開細看,一抹笑容展現,猛然向孔瑄撲了過去,孔瑄閃身滾下木榻,慕世琮笑著仰倒在榻上:「孔瑄,你有希望了!」

  孔瑄眼中喜憂參半:「仇天行真的過來了?」

  「是,老伍說,風聲放出去之後,仇天行便向西狄王上了丁憂表,西狄王依例奪情,只准了他半年的丁憂。當天他便已出發,往南而來,到現在已有十日了。估計以他的腳程,半個月後應該可以到京城,老伍在想辦法跟著他。」慕世琮十分得意:「孔瑄,你這些天養好精神,我再想法子弄幾粒冰露丹來,先讓你的毒發作速度緩一緩,等仇天行快到京城了,你再出面。」

  過得片刻,他搔了搔頭,有些煩惱:「只是容兒那裡,這樣子瞞著她,我都有些怕見她了。」

  孔瑄笑道:「明天萬壽節,你想不見都不行。」

  慕世琮向後一倒,哀嘆道:「又得做戲,老狐狸盯著我,小狐狸仇視我,真恨不得不做這個侯爺才好。」

  聽他此言,孔瑄沈默片刻,輕聲道:「侯爺,我有一言相勸。」

  慕世琮眼睛一瞪:「不用勸我,我心裡明白,這侯爺我也當得不勝其煩。若不是父王捨不得他那些部下,又恐失了兵權後皇上秋後算帳,我早勸他激流勇退了。」

  這日是萬壽節,城內燈火通明,城北月秀湖還燃放煙火,火樹銀花,十分熱鬧。

  皇宮內,人影憧憧,歌管細細。皇帝烏冠珠耀、龍袍奕奕,坐於長壽殿中央,接受過百官朝拜後,宴擺大殿,寧王與允王、成王陪於身側,父子一派雍雍睦睦、承歡膝下、兄友弟恭的溫馨景象。

  藍徽容自那夜被皇帝相逼之後,便很少與他說話,皇帝宣她過去,她便過去,皇帝問話,她便淡然相答,卻不肯多說一句話。皇帝覺這樣的她,越發顯得堅韌,恨不能即刻將她收伏,可又不忍對她下狠手。這幾日沒有了她的貼心服侍,更覺少了什麼東西似的,隱覺失落。

  藍徽容素妝淡容,坐於大殿一角,冷眼看著皇帝父子,只覺說不出的厭煩與疲倦,如何才能跳出這個骯髒的圈子,才能不用看這些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一道溫暖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她隱有所感,抬起頭來,望向大殿一角的慕世琮,二人皆是微微一笑。

  簫鼓之聲大作,《聖壽樂》響起,藍徽容聽著這阿諛奉承之曲,終忍受不了,趁無人注視自己,悄悄退出大殿。

  天上微雲渡月,星光點點,她站在殿前園中大樹之下,眼前浮現孔瑄的笑容,禁不住溫柔地嘆了口氣。

  慕世琮悄無聲息地行到她身後,本想嚇她一跳,但聽她這聲嘆息,溫柔中飽含思念與擔憂,有著說不盡的癡戀纏綿之意,一時竟呆立原地,再也挪不動腳步。

  藍徽容默立良久,聽身後殿內傳來的聲音,知大臣們正在退去,皇帝只怕轉眼就會發現自己不在殿內,遂轉過身來,剛邁出腳步,就撞在了慕世琮身上。

  慕世琮急退後兩步,眼角餘光掃見退出長壽殿的官員們正偷眼望著自己二人,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低聲道:「容兒,縱是演戲,你也不用這般投懷送抱吧。」

  藍徽容瞪了他一眼:「侯爺好的不學,和孔瑄學得油嘴滑舌。」

  慕世琮靠近她耳邊:「那你又怎麼看上孔瑄的油嘴滑舌了呢?」

  二人這般形態,看在不遠處的眾官員眼中,自是郎情妾意,私語綿綿,人人會心一笑。有些和慕世琮交好的官員更是一副『繼續繼續,不用管我們』的表情,竊笑著而過。

  藍徽容略覺有趣,瞥見簡璟辰步出殿門,而殿內皇帝深沉的目光正遙遙投向自己,索性仰頭向慕世琮溫柔而笑。慕世琮雖知她是假裝,也覺她笑中溫柔之意儘是為自己而發,心頭如遭鼓捶,忍不住退後一小步,喃喃道:「容兒,你別這樣,你再這樣,我會分不清真假的。」

  藍徽容心中一凜,也覺自己有些過份,湧上愧意。正待說話,腦中閃過慕世琮最後那句『我會分不清真假的』,眼睛一亮,猛地抓住慕世琮的手:「侯爺,我想到辦法了!」

  慕世琮還未答話,簡璟辰已走近二人身邊,看著藍徽容抓住慕世琮的手,眼中閃過忌恨之色。

  藍徽容微微一笑,暗暗掐了一下慕世琮的手,從簡璟辰身邊悠悠而過。

  簡璟辰望著她邁入殿中的背影,低聲道:「世琮,我想與你談一談。」

  漪瀾園在寧王府的西面,深深夜色的遮掩下,簡璟辰帶著慕世琮步入漪瀾園的西閣,二人默然對坐。

  簡璟辰斟了一杯茶,推至慕世琮面前,慕世琮嘴角輕勾:「四哥,你這樣,世琮可承受不起。」

  簡璟辰嘆了口氣:「世琮,我與你,又何必鬧到今日這種地步。」

  慕世琮心中冷笑,面上卻極鎮定:「四哥,不要怪我話說得直,容兒的性情,任何人都逼不來的。縱使皇上不收回賜婚旨意,她也必定不會嫁你,與其逼她走絕路,雞飛蛋打一場空,不如這樣放開。你我還可以在皇上面前形成不和的局面,四哥是做大事的人,又何必囿於兒女私情?」

  簡璟辰盯著慕世琮看了一陣,撣了撣身上長袍:「世琮,你不用和我這般耍心機。四哥我今日索性跟你把話挑明了,你若是助我,異日我心願得成,必將徽水東岸八州也劃歸你慕藩管轄!」

  閣內一時沉靜,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似的。慕世琮想起昨夜看到的簡璟辰寫予古汗王的密信,背脊骨湧上一股涼意,又瞬間恢復冷靜,沉聲道:「四哥提的條件倒是十分誘人,只是不知四哥要我如何助你?」

  簡璟辰聽慕世琮語氣稍有鬆動,微笑道:「我要世琮你助我從容兒那裡套出寒山圖中寶藏所在地,我自會想辦法讓父皇放你回去。異日若有變故,世琮在潭州與我相呼應,一旦大事得成,這徽水東岸八州便是世琮囊中之物!」

  慕世琮靜靜地望著簡璟辰,良久方低聲道:「那容兒呢?你打算怎樣待她?」

  簡璟辰緩步走到慕世琮身前,俯下身來:「世琮,你是明白人,是等著被撤藩還是要地盤,世琮你自己選。至於容兒,她若是肯嫁給我,我定會好好待她,她若是選擇了你,只要大業得成,我自會將她送到你的懷裡。」

  慕世琮面上波瀾不興,沈默片刻,輕拂紫袍,昂然起身:「四哥,蒙你坦誠相待,我定會好好考慮,幾日後,我再給四哥答覆吧。」

  「好,希望世琮不會讓四哥我失望。」

  城北月秀湖邊有一酒樓,名為『雙月閣』。若是每逢月圓之時,坐於二樓欄前,俯望湖心,月色搖曳,波光瀲豔,與天上明月遙相襯映,其情其景,嫋嫋然,朗朗然,素有『一湖雙月映清波』之譽。

  這夜,一貫熱鬧的雙月閣一樓的樓梯口處守上了幾個錦衣大漢,閒雜人等一概不能上樓,有那好事之徒打聽,才知今夜小侯爺在此樓會請思清郡主,對月吟詩,以顯其風雅之才。

  城中百姓早已對寧王與小侯爺爭思清郡主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聽得今夜二人在這雙月閣上相會,不免都想一睹究竟,只是礙於那幾個侍從,不得上樓,未免讓人掃興。

  藍徽容坐於竹簾後,嘴角含笑:「倒未料到侯爺這麼大陣仗,這不明擺著叫寧王難堪嗎?萬一引起他疑心───」

  慕世琮抬起臉,傲然一笑:「寧王那小子,想著登基後和突厥聯手滅了我藩,又假心假意來收買我,不讓他難堪一下,我心中不爽。再說了,他昨夜剛和我談了條件,正在等我的答覆,不會疑心什麼的。」

  孔瑄微笑著低頭飲茶,藍徽容望望他,再望望慕世琮,心頭說不出的滿足,更對自己昨夜想出的計畫多了幾分信心:「昨日我得侯爺一言啟發,倒是想好了後面該如何行事,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孔瑄取過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茶遞至藍徽容面前,藍徽容向他眨了眨眼睛,輕輕啜了一口,道:「我現在大概能摸清皇上的真實意圖,他一來想得到寒山圖,二來想找出我身後之人,三來,就是想將我母親的棺木遷往皇陵。」

  慕世琮前幾日曾聽藍徽容說過皇帝與其母親之間的舊事,冷冷一笑:「生前無情無義,死後來虛情假意,皇上未免太過好笑。」

  藍徽容喟然一嘆:「皇上派人去挖了藍家祖墳中我母親的墳墓,所幸母親似是早預料到此著,她去世後不久,我便將她的棺木遷到了會昭山。我一直想著的是怎麼不讓皇上得逞,其實倒沒想到,現在皇上想要的兩樣東西,他是分不出真假的。」

  「對啊。」慕世琮眼睛一亮,正容坐到了藍徽容身邊:「寒山圖是真是假,只怕這世上無人能知,依父王所述,皇上似是未見過真正的寒山圖。皇上想得到圖,更大的目的只怕是想將其毀掉,不讓它落於我父王或者寧王手中。只是清姑姑的棺木,皇上不派人親眼看著你啟出,是不會相信的。」

  孔瑄漸漸明白藍徽容的意思,沉吟道:「容兒莫非是想留在京城,將皇上穩一段時間。讓我先去容州,將伯母棺木先行遷出,弄一具假的進去,索性把假的寒山圖也放進去,再和皇上談妥條件,帶皇上的人前去啟墓?」

  慕世琮一拍桌面:「不錯!像簡氏父子這樣假心假意的人,我們就用假的來對付他們。」

  藍徽容從碟中夾了一塊牛肉放於孔瑄碗中,盈盈笑道:「所以,現在得勞煩郎將大人跑一趟容州了。」

  慕世琮笑道:「孔瑄這段時間倒是沒閒著,跑一趟容州也------」他話語猛然頓住,與孔瑄四目相會,二人皆想起仇天行半個月後便會到京城,還得依計從他手中奪取解藥。若是孔瑄這一去容州,沒有一個月的時間斷不能趕回京城,而這替清娘移遷棺木之事,又不能委於他人之手,該如何是好呢?

  藍徽容見二人半天都不說話,不由抬起頭來,左右看了一看,訝道:「怎麼了?都吃了啞巴藥似的。」

  孔瑄見她滿面茫然之色,心中湧上愧疚,不知該如何開口,揉了揉鼻子,垂下頭去。藍徽容知這是他有難解之事時的習慣性動作,不由盯著他,柔聲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慕世琮猛然拍了一下桌子,『啊』了一聲,藍徽容回過頭來,慕世琮的手在空中揮了幾下,迸出一句話來:「容兒,咱們得緩一緩。」

  「為什麼?」

  「因為,因為-----」慕世琮憋了半天,急中生智,道:「因為寧王昨夜和我大談條件,我總感覺他背後有什麼大動作,恐怕要對父王不利,所以我想讓孔瑄先查清這件事再去容州。」

  見藍徽容面上隱有疑惑之色,他續道:「容兒放心,大概只需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之後,把寧王這檔子事查清楚,孔瑄再去容州。」

  藍徽容側頭想了一下,微笑道:「倒也不急在這半個月,太快應承皇上了,也容易引起他的疑心。」她轉向孔瑄溫柔道:「你暗中行事,得千萬小心,寧王做的是謀位的大事,一旦發現你在查他,只怕會下殺手的。」

  孔瑄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頂,眼中滿是疼惜之色:「放心吧,我這條命,還得留著回翠姑峰,不會這麼輕易讓別人拿去的。」

  慕世琮呆望著二人片刻,猛然喝下一杯酒,愴然一笑:「是,容兒你放心,孔瑄這條命,沒那麼容易讓別人拿去的。」

  夜色深深,孔瑄隱身在圍樑上,透過竹簾縫隙望出去,見慕世琮與藍徽容的背影沿月秀湖遠去,放鬆身軀躺於樑上。待雙月閣燈火熄滅,複於一片寧靜,方飄身落地,趁著黑暗翻到閣後小巷中,正要穿出巷口,忽然腳步一頓。

  他自幼受著暗人的訓練,感覺原就比一般人為靈,此時前方巷口雖是漆黑一片,靜寂無聲,他卻已覺四周隱有殺機。他用心感受一瞬,知巷口和巷邊高牆上皆是埋伏之人,似只有後退回雙月閣才是唯一的活路。

  孔瑄心念急轉,身形忽然一閃,竟直往巷口撲去。圍擊之人本就是故意讓他發覺有埋伏,想將他逼退,雙月閣下自有埋伏在等著一舉將他擒獲,不料他突然衝向巷口,皆是愣了一瞬。就是這一瞬的空隙,孔瑄已衝出巷口,剎那間,刀光劍影,照破黑暗,齊齊向他襲來。

  孔瑄身形一弓,蹬上突襲之人的劍刃,借這一擊之力,急速往後飄飛。本在高牆上伏擊的人正攻向他原本立身之處,不料他竟斜飄,都不及收招,孔瑄已躍上右邊牆頭。手中長劍擊出,一道血水飛上半空,一人從牆頭栽落,孔瑄急提一口氣,掠向數米外的另一面院牆。

  堪堪踏上牆頭,一股勁風以雷霆之勢擊向他的胸前。孔瑄驚覺這迎面攻來之人武功極高,仰面避過這一劍之勢,翻身躍落院中。正待向院裡的屋後縱躍,火光大亮,數十人從黑暗中湧出,將他圍在了院子中央。

  孔瑄緩緩抬起頭,望著從牆頭躍下的那人,瞳孔陡然收縮,又即刻平靜下來。他受仇天行殘酷訓練,對於暗殺伏擊極為精通,知此時徒慌無益,真氣提至極致,腦中迅速思索著該如何脫身。

  簡璟辰由牆頭躍下,面上隱帶得意之色,盯著孔瑄看了一陣,笑道:「孔郎將,多時不見,別來無恙?」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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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追逐

  孔瑄面上帶笑,意態悠閒,向右踏了微微一小步,簡璟辰及圍攻之人不由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刃。眾人皆聽聞孔瑄為慕王軍第一高手,知他一旦突圍,將會是一場血戰,見他身形微動,都提聚起全身真氣,準備作雷霆一擊。

  孔瑄卻又穩住身形,朗笑一聲:「多時不見,王爺風采如昔,還這般客氣來迎接小人,實是折煞小人了。」

  圍攻之人本待出手,卻被他這一攪,氣勢為之一鬆。簡璟辰仰頭大笑:「孔郎將不愧為容兒心儀之人,本王從前倒是小覷你了。不如請郎將大人到本王府中暫作休息,讓本王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孔瑄面色一冷,身形再度微動,圍攻的數十人真氣湧動,眼見就要攻出。孔瑄左手卻忽然揉上自己的太陽穴,狀似極為煩惱,苦笑道:「王爺盛情難卻,看來小人不得不走這一趟了。」說著雙足踏踏,向簡璟辰走來。

  他面上帶笑,身形舒展,灑然前行,渾不似被重重包圍的樣子。簡璟辰與圍攻之人被他兩度牽動氣機,已是稍有鬆懈,見他施然前行又都有一瞬間的遲疑。

  孔瑄知時機稍縱即逝,暴喝一聲,身形陡然拔起,一閃一晃,人如飄飛一般向右側院牆躍去。簡璟辰眼中暴出一道精光,劍隨身動,鏗然射向孔瑄身影。

  這一道刃芒映月,如石火飛濺。孔瑄中毒之後,功力逐步衰退,若是去年此時,尚能閃過這招,再掠上那道高牆。可當此際,他堪堪避開簡璟辰這招,距離牆頭僅一尺之遙,真氣已不夠綿長,身形下墜,只得雙足在牆上急點,再度攀上,可其餘的圍攻之人已攻了上來。

  他暗嘆一聲,借足尖在牆上一點之力,身形急轉,手中長劍在空中攪出如雨劍圈,鏗鏘之聲不斷響起,血雨紛飛,數人中劍後倒。孔瑄雙足落地,正要再度躍起,簡璟辰已撲了上來,劍勢如潮,牢牢將他鎖住。

  兩人激鬥數十招,其餘圍攻之人知主子有意將孔瑄活捉,又見二人身形飛閃,插不進招,索性圍在院子四周,防著孔瑄逃逸。

  孔瑄與簡璟辰激戰片刻,知他武功與自己從前相差無幾。自己功力衰退之後,想要在他手中逃走只怕極為困難,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數十人。他心思急轉,手中長劍架住簡璟辰橫削過來的一招,身形一晃,向牆邊退出一小步。

  簡璟辰再度攻上,孔瑄似是架得極為吃力,步步後退。

  自慕世琮公開爭親,簡璟辰不是沒有懷疑過他與藍徽容的真實關係。他也早查出孔瑄自去年九月辭去軍職後便人間蒸發,隱隱覺得孔瑄才是真正將藍徽容救走,並和她雙宿雙棲的人。可藍徽容自露面後,孔瑄始終不見蹤影,慕世琮又一力相爭,才讓他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建陽島一事暴露,讓他心中陡起警戒。慕世琮十餘日來一直隨聖駕春獵,如要在背後動作必是得力手下而為,而梅濤等人又一直守在慕世琮身邊,未曾離開,這讓他不由想起孔瑄來。將種種線索和跡像一一分析,他已能確定諸事皆由孔瑄所為。

  他命手下時刻監視慕世琮,並不見慕世琮與孔瑄相會。轉而想到藍徽容若要與孔瑄相會,必得通過慕世琮。故昨夜與慕世琮談判,其實是真中帶假,以求放鬆慕世琮的警惕。

  今夜聽得手下稟報慕世琮與藍徽容在雙月閣會面,他便猜到孔瑄必在其中,這才在雙月閣後設下埋伏,以求將孔瑄生擒,來迫使藍徽容交出寶藏,並嫁給自己。

  他既知藍徽容已與孔瑄雙宿雙棲,便知自己要想奪得她的心已是癡心妄想。可愈是如此,他愈是放不下她,明知她心有所屬,明知她恨己入骨,卻還是想著能夠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只是這想法究竟是真心愛她還是只是為了得到她,他也說不清楚。

  激戰中,簡璟辰想起眼前這人才是容兒真正心儀之人,而他又在背後行事,讓自己吃了大虧,失去眼將到手的太子之位,恨意橫生,面上戾色一閃,劍勢加密。孔瑄似是一劍用得太過,不及收招,被簡璟辰長劍掃過左腿,鮮血迸濺,痛哼一聲,單膝跪落於地。

  簡璟辰停下身形,眼光凝聚如針,盯著按住傷口的孔瑄冷冷道:「本王一片好意相請,孔郎將卻不領情,真是得罪了。」

  見孔瑄只是垂著頭劇烈喘息,簡璟辰將手一揮,數名手下緩步上前,便待將孔瑄擒下。

  孔瑄微微搖晃了幾下,圍攻之人不由都頓住腳步,防他暴起傷人,可等得一陣,見他搖晃著倒於牆根之下,便又都慢慢圍了上去。

  院中一時靜極,時間都似有剎那的停頓。待眾人圍上,厲芒忽作,孔瑄手中長劍如九天瀑布般由上而下轟出。眾人皆後退一步,手中兵刃或斬或削或擋,攔住他這一招,孔瑄已借兵刃撞擊之力,如壁虎般遊上牆頭,翻牆而過。

  簡璟辰一聲怒喝,身形拔起,一撲而上,也於瞬間閃過牆頭。眼見孔瑄已逸出數丈之遠,就要投入黑暗之中,急怒下一招『沃野流星』,長劍寒光一閃,擲向孔瑄。

  孔瑄正是全力飛逸之時,聽得風聲,真氣急轉,身形向右微移,長劍自他左肩呼嘯而過。只是他這一移,真氣不繼,雙足落地,再待提氣急奔,簡璟辰已追了上來。

  孔瑄知已無法脫出簡璟辰真氣範圍,心念電轉下急速轉身,手中長劍橫上了自己的脖頸。

  簡璟辰本能下頓住腳步,他的目的是要生擒孔瑄,用來暗地脅迫藍徽容。若是將孔瑄逼死,不但拿不到寶藏,得不到藍徽容,還勢必要和她及慕世琮徹底決裂,再無挽回餘地。藍徽容現在正受皇帝寵愛,慕世琮又身繫慕藩十餘萬大軍,這兩人,都是他所不能輕動的。

  此時碧月溶溶,清風習習,長街上卻再無行人,一片死般的沉寂。

  孔瑄面色蒼白,嘴角卻仍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望著面沉似水的簡璟辰,悠悠道:「王爺,實在是不好意思,小人得先到侯爺那處作客,再到王府給您請安。」

  簡璟辰冷冷道:「如果我一定要請孔郎將過府一敘呢?」

  孔瑄心中暗暗測算了一下,緩緩向左移了兩步,手中長劍卻始終不離脖頸,微笑道:「王爺,不知我犯了何罪,要勞動王爺親來捉拿於我?還望王爺明示。」

  簡璟辰面色鐵青,無言以對,他縱是猜到諸事是由孔瑄在背後搗鬼,偏又不能宣之於口,更無半分理由和證據來問罪於孔瑄。

  正沈默間,那數十名手下已趕了上來,圍在他的身邊,其中一人貼近他耳邊輕聲道:「王爺,得快些決斷,若讓禁軍巡夜的人撞見了,傳到皇上那,可就------」

  孔瑄見簡璟辰眉頭微皺,知他正稍有分神,身子再向左邊移動一點,臉卻向右邊望去,露出驚喜的神色,喚道:「侯爺!」

  簡璟辰心中一驚,猛然扭頭,手下之人皆受他影響,齊齊向左邊望去,在這瞬間,孔瑄已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躍上左邊民宅的屋頂,沿著屋脊向西急掠。

  簡璟辰向左邊望去,只見漆黑一片,頓時醒悟上當,拔身而起,也隨後躍上屋脊,手下之人齊齊跟上。

  數十人如飛鳥般在城中接踵的屋脊上掠過,孔瑄在前左移右閃。簡璟辰追得一陣,猛然醒悟又中了孔瑄之計,自己這數十人在京城之頂這般追逐,只怕巡夜的禁軍即刻就會發現。雖說禁軍礙於自己不會追究什麼,但若是傳到父皇耳中,那就說不清楚了,萬一孔瑄借勢一鬧,還會後患無窮。

  想到此,他奔勢不減,將手一擺:「你們都留下,我一個人去追。」說著將內息運至頂點,追向孔瑄。

  孔瑄沿城中屋脊向西急奔,左腿劍傷劇痛,內息漸亂,毒藥引起的筋脈痙攣症狀在此刻竟隱有發作跡像。

  風聲呼嘯過耳邊,茫茫黑夜之中,奔逃之時,他忽然想起與藍徽容相識以來的種種情景,也想起與慕世琮這麼多年的朋友之義,隱隱地,童年艱難的記憶也浮了上來。生死之戀,朋友之義,撫育之恩,欺騙之恨,種種情緒糾纏在他的心頭,胸口如有巨鼓擂響:孔瑄,你一定不能夠倒下,更不能讓寧王擒住。與仇天行的恩怨得了結,與侯爺的情義得成全,與容兒的相守,更不能放棄!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與容兒,就好像大海中的兩葉扁舟,一路上驚濤駭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下未到彼岸,絕不能拋下另一個獨自漂泊,更不能因為自己而讓另一個遭受滅頂之災。

  念及此點,他心中一暖,筋脈似也有些暢通,腦中也漸達到極度的清醒與聰靈。他辨明方位,思忖一瞬,聽得簡璟辰越追越近,靈機一動,身形忽然向右折去,不多時便踏上一處院落後牆牆頭,從容地轉過身來,望著隨後而來立於牆頭的簡璟辰。

  簡璟辰冷眼望著淡定自若、嘴角含笑的孔瑄,忽有一種感覺:眼前這人雖身份低微,此時又身負有傷,面色蒼白,卻如高山大海,深邃無邊,讓自己無法興起輕視之念。

  孔瑄朗朗一笑:「王爺,以您之能,估計要多少招可以拿下小人?」

  簡璟辰心中一凜,眼光逡巡一圈,臉色微寒,並不作答。

  孔瑄笑意更濃:「王爺,您素來與我們侯爺交好,小人實不願與您對決,但王爺若是執意相逼,小人接上那麼二三百招還是可以的,只是若是驚動了這處的主人,小人可不負責。」

  簡璟辰雙拳緊握,恨不得即刻撲上去將這人擊倒,但也知孔瑄所說屬實。沒有二三百招,他無法將其擒獲,而一旦孔瑄鬧將起來,驚動了這院子的主人───監察司御使秦如海,可就後果堪虞。

  秦如海其人,向來以英明剛直、鐵面無私著稱於世,他從不趨炎附勢,即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直言不諱,屢屢冒死進諫。偏偏他之言行,讓人抓不到一點把柄,縱是皇帝,經常被他氣得惱怒至極,卻也拿他沒轍,事後還得誇他乃朝之棟樑,國之柱石。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半夜被打鬥聲驚醒,起來發現當朝寧王殿下竟在大半夜與人在自家牆頭展開生死博鬥,他不出面制止、查個水落石出、直奏天顏是絕不會甘休的。想到這個後果,簡璟辰面寒如鐵,心中明白自被孔瑄使詐由雙月閣後巷逃脫,便已失去了擒拿他的最佳時機。

  孔瑄看著簡璟辰面色,哈哈一笑:「王爺,小人失陪,改日再到王府作客,後會有期了!」說著縱身跳入秦如海宅院之中,迅速隱入秦宅之內。簡璟辰身形如被定住,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之中,眼神如寒冬一般沈鬱,良久方轉身離去。

  慕世琮身為質子,並無每日上朝議政的資格。但其又是有著朝廷封爵的侯爺,逢初一、十五的大朝會,他還是必須前往太極殿,給皇帝三叩九拜後方可退出。

  這日辰時三刻,慕世琮散朝後從正華門出來,梅濤等人牽過馬車。慕世琮彎腰而上,放下車簾,馬車緩緩前行。他閉上眼,想起仇天行半個月後就要到達京城,該如何才能暗助孔瑄從他手中拿到解藥呢?

  正思慮間,車底忽然傳來輕輕的叩擊聲,慕世琮面色一變,用心聽來,竟是虎翼營的慣用暗號。他面色恢復正常,用足跟在車底輕叩了幾下。

  馬車一路前行,到得質子府門前,慕世琮掀開車簾,低聲道:「把車趕到後院去。」

  梅濤一愣,迅速反應過來,馬車繞入質子府後巷,由後門駛入院中,梅濤等人訓練有素,關上院門,確定再無監視之人,方掀開車簾。

  慕世琮跳落於地,俯身鑽到車底,將面色慘白的孔瑄抱出,急奔入房中,梅濤見孔瑄左腿血跡斑斑,忙取了傷藥過來。

  孔瑄昨夜隱入秦御史宅中,知寧王必不甘心,定會在秦宅外設下重重埋伏。他知自己行跡已露,不宜回玉媚樓,免得那處的暗樁被寧王得知,連累晴芳。眼下情形,寧王已知一切,只有回到質子府,索性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慕世琮身邊,寧王可能還不敢公然下手。

  清晨秦御史上朝,孔瑄便隱身在了他的官轎下,到得正華門側官員的轎子和馬車集體停放的地方,他又找到慕世琮的馬車,隱於車下,這才得以順利回到質子府。

  只是他左腿處劍傷失血較多,熬得這一夜,已是面色煞白,昏昏欲墜。

  慕世琮面色冷峻,看著梅濤替孔瑄清理傷口、上藥包紮,恨聲道:「是寧王下的手?!」

  「是,看來他早已有所察覺,昨夜才在雙月閣後設伏。咱們這下子沒辦法再繼續揭他的底了。」孔瑄覺梅濤包紮的手法有些重,眉頭輕皺了一下。

  慕世琮將梅濤推開,蹲下身來,解開紮帶,看了一下傷口,又輕手替他包好,悶聲道:「那小子,還假心假意找我談判,實在是太陰險!都怪我太大意!」

  孔瑄在榻上躺了下來:「寧王既知是我們在行事,暫時是不能查他的了,反正已造成他們父子不和,希望能給王爺一段緩衝時間。眼下之計,只有依容兒所說,以假亂真,只是這半個月───」

  慕世琮坐於他身邊:「這半個月你不能離我左右,寧王再怎樣,也不敢公然拿你。真要鬧起來,皇上那一關,他過不了的。」

  孔瑄的劍傷並不是太重,只是失血稍多,以他之體質,本應迅速好轉,但過得三日,傷口處仍不見明顯好轉,鬢邊也再度隱現白髮。

  慕世琮看在眼裡,知孔瑄體內毒發勢頭越來越快,只怕拖不到一年之期。他心中焦慮,卻也無計可施,每日陰沈著臉,憂沸交煎。

  倒是孔瑄,知多想無益,只有等仇天行到來方能解決此事。見慕世琮臉色不佳,還強打精神,屢屢和他嘻鬧,分解他的憂思。過得幾日,慕世琮被孔瑄逗得不勝其煩,也轉過念來,丟開心中煩憂,二人如同回到在軍營中的時光,嘻笑怒駡,調侃打鬧。倒讓慕世琮覺得這幾日是自去年孔瑄和藍徽容離開之後,過得最舒暢的時光。

  慕世琮恐藍徽容不知寧王已看破三人的行動,被他矇騙,自己又不好丟下有傷的孔瑄去與她見面。只得命慕王爺早年設在宮內的暗線偷偷傳信予藍徽容,告訴她寧王已知一切,著她提防寧王,這半個月內最好不要與寧王見面。為免她擔憂和傷心,便沒有告訴她孔瑄被伏擊和受傷一事。

  這日辰時,二人正在房內下棋,孔瑄見慕世琮苦思棋路,等得不耐,一時酒癮發作,跛著腳取來一壺酒,欲待淺飲慢酌。慕世琮見他傷口未好,自是不喜,便欲伸手奪過。

  孔瑄上半身後仰,持著酒壺的右手在空中一個迴旋,一股酒箭直入喉中。慕世琮有些氣惱,手底用上內勁,直擊壺底。孔瑄未料他如此氣惱,不及收手,酒壺迸裂,醇酒化出大團細密水霧,一時屋內酒香四溢。

  正打鬧間,屋外廊下隱約傳來梅濤的聲音:「藍小姐,侯爺他───」

  二人同時色變,對望一眼,慕世琮將孔瑄用力一推,孔瑄單足躍到床上,慕世琮順手放下紗帳,剛及轉身,藍徽容已步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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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決裂

  藍徽容得一內侍暗中傳信,這幾日便一直呆在宮中。說也奇怪,不但慕世琮不見人影,連簡璟辰也未曾來找過她,她日日在正泰殿陪著皇帝,頗覺無聊。

  這日皇帝召了幾位重臣入內閣密議,藍徽容便退出正泰殿,想起多日未見孔瑄,濃郁的思念之情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又不好直接去玉媚樓,便出宮來到質子府。

  她踏入房來,被濃烈的酒氣薰得一窒,嗔道:「侯爺,大清早的,弄得一屋子酒氣做什麼?!」

  慕世琮站在床前,尷尬一笑:「心裡悶,喝酒解解悶。」

  聽他這話,藍徽容只當他是因為被迫呆在京城作質子而心中憋悶,她早把慕世琮當成自家兄弟一般看待,不由柔聲道:「侯爺,您再忍忍,聽皇上口風,似是有意放你回去,用來牽制寧王。」

  見地上滿是酒壺碎片,她以為是慕世琮煩悶時摔了酒壺,心中暗嘆,蹲下身撿起那些碎片。

  慕世琮忙蹲下來,拉住她的手便往外走:「不用管,會有人收拾的,我們出去說。」

  藍徽容被他拉得一個踉蹌,右足大力踩在一塊碎瓷片上,『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慕世琮急道:「怎麼了,有沒割著?!」

  孔瑄在帳內聽得清楚,忍不住要衝出帳外,聽得藍徽容道:「沒事。」又定了下來。

  藍徽容正彎腰取出鞋底碎瓷片,聽得床上輕微一響,不由抬起頭望向床邊,慕世琮情急之下攔在了她的面前。

  藍徽容有些詫異,愣了一下,面泛微紅,嘴角帶笑,輕聲道:「侯爺,是我魯莽了。」說著便欲退出房去。

  眼見她就要邁出房門,慕世琮猛然醒悟,她竟是誤會自己室藏有美,禁不住『啊』的大叫一聲,藍徽容回過頭來。

  慕世琮不願藍徽容知道孔瑄受傷而傷心擔憂,本想瞞著她,直至孔瑄傷好,這才本能下要孔瑄藏起來。可當此際,被藍徽容這般誤會,他又焦慮萬分,望著藍徽容略帶笑意的眼神,急擺手道:「容兒,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藍徽容嘴角笑意更濃:「侯爺,我下次一定會記得先讓梅濤通傳的。」

  慕世琮手足無措,愣得一陣,煩道:「我不管了,你們自己說清楚吧。」說著甩手出門,還將房門重重關上。

  藍徽容心中漸起疑雲,慢慢走到床前,帳簾掀開,孔瑄苦笑著下床,伸手擁住她:「容兒。」

  藍徽容乍見他俊朗面容,心頭一跳,腦中一片迷糊,也忘了問他怎麼會出現在質子府中。相思得償,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慢慢偎入他的懷中。

  她覺自己一投入這個溫暖的懷抱,多日來緊繃的神經立刻得到放鬆,心中無比安寧。聽著他怦怦的劇烈心跳,感受著他漸漸轉熱的體溫,想到終是在這質子府中,面上一紅,撐著從孔瑄懷中退出,抬起頭來。

  孔瑄正待說話,藍徽容右手撫上他的鬢邊,輕聲道:「怎麼又長出白頭髮了?」說著將孔瑄按在床邊坐下,孔瑄牽動左腿傷口,差點就痛哼出聲。

  藍徽容將他髮髻打散,默默地替他將數十根白髮一一扯落,又默默地替他將髮髻攏好。蹲到孔瑄身前,望著他明亮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孔瑄,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孔瑄沈默片刻,握住藍徽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微笑道:「寧王知道了一切事情是我們在與他作對,那晚從雙月閣回去,他帶人設伏,想擒住我來威脅你。我受了點傷,怕你擔憂,沒讓侯爺告訴你。」

  藍徽容一驚,忙俯身過來仔細看著他:「哪裡受傷了?!」

  「沒有大礙,就是這裡被劍割了一道小口子。」孔瑄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腿。

  「快讓我看看。」藍徽容伸手過來,便欲撩開孔瑄的長袍下襬。

  孔瑄的傷口在大腿處,自是覺得不便讓藍徽容看到,忙往旁移了一下,尷尬道:「容兒。」

  藍徽容明白過來,面上飛起彤雲,可又覺得不親眼看看那傷口,總是放不下心。她沈默一瞬,微微側過頭去,聲如蚊蚋:「你去年受傷昏迷那段時間,我都───,我,心中早已視你如夫君───」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輕不可聞。

  孔瑄腦中『轟』的一聲,這時他方想起去年自己將藍徽容救出之後重傷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帶著自己逃亡,替自己處理傷口,運氣療傷,只怕那等難於啟齒的貼身服侍等事也是她一力所為。

  他正在發愣間,藍徽容已蹲下身來,掀開他的長袍下襬,將內裡長褲輕輕捋上,解開紮帶看了一下,皺眉道:「傷得這麼深,還說沒有大礙。這藥也得勤換才是,傷口好像有點膿腫。」她環顧室內,見架上擺著傷藥,忙取了過來,重新上藥,又找來乾淨的紮帶輕柔地替孔瑄紮好。

  她輕垂著頭,手上動作不停,柔聲道:「為什麼要瞞著我?這樣我不喜歡。縱是怕我擔憂,也不應該。我希望你以後事事都與我說,不管什麼事情,我們一起面對。」

  孔瑄只是愣愣地坐著,任她而為,慢慢伸出手,撫上她的秀髮,心神激動:容兒,不是我不願意和你一起面對,你在宮中與豺狼為伍,步步艱辛,我怎能再讓你負荷纍纍的心壓此重擔?你若是知道了我是為你而中毒,我又怎能再看到你明媚的笑容?

  藍徽容將傷口包紮好,站了起來,肅容道:「孔瑄,我要去一個地方,做一件事情,你在這裡等我。」

  孔瑄從傷感中驚醒,見藍徽容面上隱有決然之色,忙將她拉住:「容兒,你要去哪裡?」

  藍徽容竟難得地湧現一絲傲氣:「你和侯爺瞞了我這一次,我也瞞你們一次,打個平手。從今以後,我們不得再互有隱瞞。」說著甩開孔瑄的手,往門外走去。

  孔瑄急追上來,藍徽容聽得他腳步聲一輕一重,忙轉過身,嗔道:「你給我老實待著,否則我,我───」

  孔瑄等了半晌,見她終說不出狠話,那咬唇輕嗔的模樣還格外可愛,不由哈哈大笑,攬她入懷,伸手在她鼻尖輕輕一彈。又微微低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道:「我若是不老實待著,你會怎樣?」講完這句,他忍不住悶聲而笑。

  二人氣息糾纏,藍徽容漸覺心神迷醉,站立不穩,一時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麼。見孔瑄悶笑,不甘心被他這般調侃,偏又說不出狠話來,面上羞惱、微嗔種種神情展露無遺。

  孔瑄看得清楚,倒也不忍心再調笑於她,雙手捧住她滾燙的面頰,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容兒,你放心,我會老老實實待在你的身邊,絕不會亂跑的。」頓了一下又笑道:「若是你不放心,就把我綁在你的裙帶上好了。」

  藍徽容聽他前一句深情款款,正自情思湧湧,聽得他後一句話,不禁又有些羞惱,一拳擊出。孔瑄大笑著往後一閃,拉動左腿劍傷,一個踉蹌,藍徽容忙將他扶住。

  經此一鬧,藍徽容一時忘記了因孔瑄白髮而引起的些許疑慮。二人相依相偎絮絮地說了會話,藍徽容囑他多加靜養,又去前廳見過慕世琮,方依依不捨地離開了質子府。

  四月下旬的正午,麗陽和煦中帶上了一絲炎意,春末夏初的風,也有了幾分濕熱的氣息。

  寧王府拾文齋是簡璟辰養神靜思的地方,齋外園中亭台精緻,錯落舒緩,繁花濃蔭,靜日生香。

  簡璟辰負手立於窗前,神情漠然。自那夜被孔瑄逃脫,他知與慕世琮和藍徽容之間終徹底決裂,惱怒之餘更多的是心傷,為什麼,會與她有緣無份,甚至要成為仇敵呢?這一切,究竟是他的錯還是她的錯呢?

  稍帶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他的沉思,他眉頭微皺,侍從肖正垂手道:「王爺,思清郡主在府門口,說請您出去見她。」

  簡璟辰心情複雜的步出王府大門,只見麗日彩輝下,藍徽容從容而立,微風拂過她的衣裙,衣上繡的墨菊脈脈流動。

  簡璟辰幾日不見藍徽容,忽然見到她,心頭不免一跳,愛之輾轉、求之不得的情緒充塞胸臆,立在藍徽容面前,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府門前,本就是繁華熱鬧所在,聽得思清郡主在王府門前指名要寧王爺出來見她,百姓們大感好奇,雖礙於王府侍衛之嚴不敢上來圍觀,都散在街道四周遠遠地注視著藍徽容與簡璟辰。

  兩人默默地對望片刻,終是簡璟辰輕咳一聲,輕聲道:「容兒───」

  鏘的一聲,藍徽容抽出鞘中長劍,光芒一閃,劍尖指向簡璟辰前胸,圍觀眾人一片驚呼,王府侍衛齊齊踏步上前。

  簡璟辰右手輕擺,止住侍衛們圍攻之勢。他神色未有絲毫改變,只是靜靜地望著藍徽容,不發一言。

  藍徽容冷冷一笑:「王爺,時至今日,你我之間不必再強顏作戲,您若再執意相逼,我們定如此劍,誓死不從。」說著力貫劍身,寒芒暴起。簡璟辰眉頭一皺,侍衛們齊擁上前,卻聽得『嗆啷』之聲,藍徽容手中長劍斷為數截。她傲然抬頭,將劍柄擲落於地,不再看向簡璟辰,轉身而去。

  簡璟辰長久地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眼中閃過悲傷絕望之意。他慢慢俯身拾起一截斷刃,清冷的手指撫過劍刃,殷紅的血珠由指尖如珍珠般滾落,他心中有個聲音在哀嘆:無可挽回了!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簡璟辰仍呆立原地,腦中一片迷茫之際,一匹駿馬由北面長街疾馳而來,馬上之人滾落於地:「王爺,公主有加急信到!」

  簡璟辰面色一變,劈手奪過那人手中信函,抽出信箋細閱,雙手劇烈顫抖,瞳孔隱見赤紅,躍身上馬,勁叱一聲,向皇宮馳去。

  藍徽容見孔瑄受傷,心痛之餘對簡璟辰恨之入骨,一時激憤,尋上門去,與他公開決裂。

  以她之清冷穩重性情,本不是這般行事之人。但她心痛孔瑄之傷,又知簡璟辰已看破己方行動,也不願與他再強顏作戲,索性撕破面皮,出了一口多日來積在胸口的悶氣。

  她心情稍好,剛走到正華門口,聽得馬蹄聲急響,轉過頭來。見簡璟辰滿面倉惶之色,也不理宮門口的侍衛,打馬狂奔入正華門。不由大為訝異:寧王他怎麼了?!

  她好奇心起,又恐寧王再起什麼歹念來對付自己三人,忙提起真氣,急奔向正泰殿。

  堪堪行到殿門口,隱身在殿外大柱之後,聽得殿內傳來額頭觸地和簡璟辰帶著哭腔的聲音:「父皇,求您了,兒臣求您了!」

  皇帝冷峻的聲音響起:「你不必多說,常寧既嫁到突厥,便當依從當地風俗。古汗王若是駕崩,她依俗改嫁於其長子,也沒什麼不好的,還可照樣當她的閼氏,照樣為我朝與突厥的和平盡她之力。」

  簡璟辰似是磕頭不已,泣道:「父皇,皇姐她深受我東朝禮教教儀,似這等父死子襲其妻的蠻夷風俗,她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古汗王現在病重,皇姐憂心如焚,已告知兒臣『若改嫁,毋寧死』,若是真的要她改嫁給古汗王的長子,以皇姐的性情,只怕真會走上絕路。現在只有父皇您出面,才能將皇姐接回來,兒臣求父皇了!」

  皇帝冷哼一聲:「別說小孩子的話!因為常寧和親突厥,我朝才能借突厥之力來牽制西狄與慕藩,保得這麼多年的安寧。若是將常寧接回來了,與突厥交惡,你想到這個後果了嗎?」

  簡璟辰泣道:「父皇,您就另在宗室中選取郡主嫁與突厥好了。皇姐她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已為我朝社稷安危犧牲了她自己的青春。現在既然古汗王因病重即將離世,正是接她回來的時候,求父皇看在兒臣面上,接皇姐回來吧!您若不接她回來,她會死的!」

  「死?!朕倒要看看她如何個死法!朝廷錦衣玉食養了她十幾年,別說只是要她改嫁,就是要她的性命,也沒什麼過份。朕倒是想看看她是不是這等薄倖寡情之人!」

  「父皇!」簡璟辰話語中帶上了幾分驚怒:「父皇,皇姐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啊!難道您忍心將她逼上絕路嗎?您,您這樣,怎能做一個父親?!」

  皇帝似是勃然大怒,幾本摺子帶著風聲擲向簡璟辰:「父親?!你們一個個又何嘗把朕當成你們的父親了!你們一個個巴不得朕早日歸天,璟文謀逆,你也要學他那等行徑嗎?!」

  簡璟辰癱坐於地,良久方急速爬到皇帝身前,抱住他的雙腿大聲哭泣:「父皇,兒臣絕不敢有謀逆之心。兒臣不要做太子了,兒臣什麼都不要,兒臣這個王爺也不做了。只求父皇,求父皇將皇姐接回來,父皇,兒臣求求您了!」

  皇帝將簡璟辰輕輕震開:「不用多說了,朕還沒死,由不得你作主。皇室子女,生當為江山生,死也應為社稷而死。常寧她也不能怪朕,怪只怪,她自己命苦,生在了帝王之家!」

  「父皇!」

  「休得再說,朕意已決,你退下吧!」

  正泰殿內一片死般的沉寂,簡璟辰雙足發軟,撐著站起身來,踉蹌著步出大殿,又踉蹌著走出幾步,抬起頭,正好對上藍徽容略帶憐憫的眼神。他沈默一瞬,忽然冷冷一笑,眼神漠然掃過藍徽容,投向西北方遙遠的天際,喃喃道:「你們都逼我,一個一個的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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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4: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故人

  藍徽容默默望著簡璟辰踉蹌著遠去,良久方轉身入殿。

  皇帝正負手立於窗前,聽得她的腳步聲響,轉過身來,見她面上神情,心中明白她已聽到自己父子間的對話。他正是傷心無奈之時,不由嘆了口氣:「容兒,你說,朕這個父親,是不是當得很不好?」

  藍徽容默然片刻,單膝跪落於地:「皇上,常寧公主是您的親生女兒,現下只有您能救她,請皇上三思。」

  皇帝嘆道:「是朕對不住她,可她既然生為朕的女兒,是這東朝的公主,生下來註定就是這樣的命運。」他走到藍徽容面前,將她拉起:「朕七個女兒,三個早夭,常寧和親突厥,兩個嫁給邊關守將,還有一個尚未成年,常佳若是成年,也得一樣為這江山社稷而犧牲。」

  藍徽容心中傷感,柔聲道:「皇上,您不僅是一個帝王,也是一個父親,還是將常寧公主接回來吧。寧王殿下只有這一個親姐,公主若是能回來,一來可以全他姐弟之情,二來可以全皇上父女之情,更可全皇上父子之情。」

  皇帝被她最後一句觸動心事,他雖對簡璟辰起了警戒之心,但諸子之中,始終只有他才是最適合繼續大統的人選,也只有他才是最似自己的。這也是他縱知簡璟辰有謀逆之心卻一直沒有下狠手的原因。

  他未給過子女父愛,自然也未能從子女身上得到過真正的敬慕孝悌之情,倒是藍徽容進宮的這段日子,還能讓他隱隱然體會到一絲天倫之樂。也讓他開始反思,作為一個父親,他是不是有些地方做錯了?

  藍徽容見皇帝沈默,也覺有些難過,低低道:「子欲養而親不在,容兒現在,不知多想回到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日子,多想父親母親能夠活轉來。這種感情放在父母的身上也是一樣,若是常寧公主真有個不測,容兒怕皇上有一日會後悔的。」

  她悠悠嘆了口氣:「母親以前和容兒說過,任何人和事,千萬不要等到失去了再來後悔,容兒還請皇上三思。」

  皇帝十指隱隱顫抖,良久方低聲道:「真的要把常寧接回來嗎?容朕想想,再想想。」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這日清晨,藍徽容聽得宮女說起今日是五月初一,一時愣住。想起去年的今日,一日之內得見簡璟辰、慕世琮與孔瑄,當時的自己,怎麼都未料到其後的一年裡竟會與這三人愛恨交纏,風波迭起,更未料到一年之後的今天會站在這皇宮,面對這重重的艱難困苦。

  她愣得一陣,忽然有些興奮,換過一套勁裝就出了宮門,直奔質子府。

  孔瑄這幾日傷勢漸漸好轉,正與慕世琮在後院練劍,見藍徽容興沖沖地跑進來,不由收住劍勢,笑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藍徽容衝他笑了笑,轉向慕世琮道:「侯爺,這京城可有劃船的地方?」

  「劃船?月秀湖就可以啊,容兒問這個做什麼?」

  藍徽容腦中浮現二人去年賽舟節上的風采,莫名的臉上一紅,抿嘴笑道:「我想去劃船,紀念一下去年今日大發神威的某些人。」

  慕世琮與孔瑄同時一愣,又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慕世琮笑道:「原來容兒去年賽舟節上就見過我們了。」

  藍徽容見孔瑄額頭隱有汗珠,忙掏出絲巾替他擦去,輕笑道:「我是坐在乘風閣上看的,還與侯爺擦肩而過呢。」

  慕世琮怔住,轉而指著藍徽容大叫:「啊,原來是你!在乘風閣上灑清酒致祭的是你!」

  藍徽容也是一愣,二人同時醒悟過來,當年葉天羽等人就是因為在賽舟節上拔得頭籌,才被和末帝看中,收入軍中,也導致這些人走上了不歸之路。清娘或是慕王爺,只怕想起來都是心有慼慼焉,這才會於賽舟節這日命兒子或者帶著女兒到乘風閣上灑下一杯清酒,以祭故人吧。

  二人不由都有些唏噓,慕世琮也來了興致:「好,我們去劃船,就去月───」話未說完,梅濤奔了過來,見藍徽容在場,躊躇了一下,湊到慕世琮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慕世琮眉頭一皺:「這麼快,就到了?!」

  孔瑄眼皮一跳,與慕世琮對望一眼,慕世琮『啊』了一聲,向藍徽容苦笑道:「容兒,我們今日不能去劃船了。」

  「出什麼事了嗎?」

  「啊,也沒什麼大事,我和孔瑄需得去拜訪一個故人,你還是先回宮吧。」慕世琮不敢望向藍徽容清澈的眼神,假借將劍擺在兵刃架上,轉過頭去。

  藍徽容怏怏地回到宮中,總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侯爺和孔瑄似有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到底是什麼事呢?

  她剛走到嘉福宮門口,皇帝的貼身太監劉內侍匆匆跑了過來,喘氣道:「郡主,您總算回來了,皇上找您半天了!」

  藍徽容步入正泰殿,見簡璟辰正站在皇帝身邊,二人在細心看著案上擺著的似是畫像的東西。皇帝面上神情似喜似悲,簡璟辰則在一旁帶著恭順的微笑,渾不見幾日前劇烈衝突後的不快。

  皇帝抬頭見藍徽容進來,忙招手道:「容兒,快過來!」

  藍徽容行了一禮,步到皇帝身邊,目光投向案上並排展開的兩幅畫,忍不住『啊』的一聲掩嘴驚呼,淚水奪眶而出。

  左邊的一幅畫上,一中年女子倚欄而立,眉目極秀麗卻較瘦削,身上一襲綠羅裙,腰肢不盈一握,裙袂飄飛,似就要乘風而去,整個人溫婉中透著一股纖弱之態。

  藍徽容的眼淚直掉下來,緩緩伸出手,輕撫著畫像上的中年女子,喃喃喚道:「母親!」

  皇帝身形一晃,右手撐住案頭,閉上雙眼。良久方睜開眼來,低聲道:「容兒,你再看看這幅。」

  藍徽容淚眼朦朧望向右邊的那幅畫,只見畫中一位紅衣少女,輕揚馬鞭,爽朗而笑,她雙頰飽滿,星眸生輝,身材矯健中帶著如許豐潤,整個人洋溢著青春燦爛的氣息。

  藍徽容看了良久,不禁掩唇泣道:「這是───」

  「是,這是你母親年輕的時候,朕當年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子。」皇帝顫抖著伸出手撫上清娘年輕時的畫像。

  藍徽容看看母親年輕時的畫像,再看看她中年時的畫像,都有些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同一個人。但仔細看來,兩幅畫中的人五官絲毫不差,只是一個比另一個看上去瘦了二十來斤,面容也刻上了二十多年的滄桑。

  藍徽容想起母親坎坷的一生,又想起自己懂事以來這十餘年,她孱弱的身體,溫婉的笑容,低沉而壓抑的咳嗽之聲,淚水洶湧而出。這一刻,她對身邊的這個皇帝湧上如潮恨意,但轉頭看著他也是滿面悲慼,憤然的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皇帝卻似激動傷悲之情不可抑制,猛然攥住藍徽容的手,逼近她的面前:「容兒,快告訴朕,你母親到底葬在何處?是朕對不住她,朕要將她遷到皇陵,朕要她回來做朕的皇后!」

  藍徽容含淚帶泣,怒道:「皇上,您傷害我母親還不夠嗎?還要讓她死了以後也不得安寧,我是絕不會告訴你的!」

  皇帝如受重擊,愣愣地鬆開手,又轉身望向那兩幅畫,慢慢坐於椅中,一時撫摸著左邊那幅,一時又輕撫著右邊那幅,神情木然。

  簡璟辰上前扶住皇帝的右臂,恭聲道:「父皇,請父皇保重龍體,莫要太過憂傷。兒臣找來楊大師畫這兩幅畫,本是一片孝心,若惹得父皇傷心,倒是兒臣之過了。」

  皇帝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辰兒,你做得很好,好好打賞那位楊大師吧。」

  藍徽容淚水漸止,欲向皇帝討要這兩幅畫,見皇帝神情,知他必不會允,猶豫片刻,也不行禮,默默步出正泰殿。

  她神思恍惚,剛步下正泰殿的白玉石臺階,簡璟辰追了上來:「容兒!」

  藍徽容不想理他,腳步不停,簡璟辰拉住她的衣袖:「容兒!」

  「你放手!」藍徽容本就心情不快,轉頭怒道。

  簡璟辰鬆開手,見藍徽容又轉身前行,忙道:「容兒,你別傷心,你若是思念母親,我讓楊大師再給你畫過一幅好了。」

  藍徽容頓住腳步,沈默一陣,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會畫。我不像皇上,在痛悔中活著,母親在我心中,自有她的模樣。」

  簡璟辰輕嘆一聲,也不說話,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藍徽容隱隱覺他今日行為有些怪異,但她此刻剛憶起亡母,心神激盪,便未放在心上。

  嘉福宮在望,藍徽容腦中漸漸清醒,想起一事,猛然轉過身來:「楊大師沒見過我母親,怎麼會畫出這兩幅畫來?」

  簡璟辰微微一笑:「楊大師有項專長,能根據別人的描述,畫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自是聽父皇所述。至於她後來的模樣,是聽藍家人描述的。」

  「藍家的人?是誰?!」

  簡璟辰眼神閃爍,遲疑了一下方答道:「是華容妹妹。」

  初夏的京城郊外,天空中雲彩微微帶些雨意,卻不太濃,只是空氣中的濕熱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京城北郊樂霞山腳,是一處小小的集鎮,鎮上有一家宋家客棧,略顯鄙舊,但也算是齊整。由於這集鎮位於京城北郊官道上,來往人員較多,帶得這家客棧十分熱鬧,車馬不絕。

  這日巳時,客棧的宋掌櫃正縮於櫃檯後盤點帳冊,隱覺有人步入客棧,忙抬起頭來:「客官───」

  一身形修長,頭戴竹笠的人立於櫃檯前,左手手指在櫃檯上輕敲了幾下,宋掌櫃面色一變,瞬即點頭笑道:「客官是住店啊,快快樓上請!」

  宋掌櫃帶著這人步入二樓天字型大小房間,探頭見廊外無人,迅速將房門關上,跪於那人身後:「宋六見過主子,主子怎麼親自來了?」

  仇天行解下竹笠,露出死氣沈沈的臉,聲音低沉:「我命你查清孔瑄那小子的近況,怎麼樣了?」他說話之時,面上肌肉似都不曾扯動,原來竟是戴了張人皮面具。

  宋六垂頭道:「小的查清楚了,孔瑄一直在慕世琮身邊,而藍小姐基本上每日都要去一趟質子府。」

  仇天行呵呵一笑:「這小子,還真不愧我在他身上花了那麼多心思。」

  宋六站起身,替仇天行斟了一杯茶,仇天行忖思片刻,道:「你想辦法傳個信給孔瑄,讓他來見我。還有,那人有沒有回音?」

  宋六點頭道:「有,小的正想和主子說這事。」

  宋家客棧後有片紅柳林,入暮時分,最後一縷殘陽鋪在林間,林梢雁兒低迴,東首星月隱出。

  孔瑄立於斜陽餘暉下,衣衫和神情都顯得有些落寞。他望著林前坡下尚未掌燈的宋家客棧,眉間三分躊躇、三分隱忍、三分決然,還有一絲苦痛。

  黃昏的風吹來一份平和的氣息,孔瑄輕嘆了口氣,撫上鬢邊白髮,容兒,你再等我幾日,霧海邊的誓言我不敢忘,這一生,唯有與你不離不棄,才對得住你如海情意。容兒,給我勇氣吧。

  他將短劍籠入袖中,輕輕撣了一下長衫上的草屑,終抬起頭直視著宋家客棧二樓那扇輕開著的窗戶,緩步向坡下行去。

  宋六將孔瑄引到二樓,輕叩房門,仇天行嚴竣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孔瑄眉梢輕皺了一下,本能地想往後退,卻又定住心神,慢慢伸出手來,推門而入。

  房門輕輕關上,仇天行戴著人皮面具的臉轉過來,孔瑄心中血氣一湧。眼前這人,在父親離世之後,攜著年幼的自己北上西狄,戴著的就是這樣一張人皮面具。那時的自己,沉浸在喪父之痛中,是他,夜夜抱著自己入睡。如果,他永遠像那時那樣慈愛,而不是像後來那般嚴酷;如果,他從來不曾做下那些事情,該有多好。

  仇天行銳利的目光投過來,孔瑄並不迴避,這時他的神情,因為想起了往事,有敬畏,有孺慕。仇天行看得分明,眼中也多了一絲溫和之意。

  孔瑄跪落於地:「師父!」

  「你倒是還記得我是你師父!」仇天行冷冷一笑,步至桌前坐下。

  孔瑄垂下頭,沈默不語,仇天行飲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在我面前總是這麼不愛說話,現在師父命你說,想看看你如何解釋?!」

  孔瑄望著膝下微微泛黃的松木地板,不發一言。仇天行望著他垂頭的模樣,也不由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這孩子的資質是他見過的最好的一個,所以他才將他帶到西狄,對他進行嚴酷的訓練,又怕他知道真相,多年來一直遮掩著自己的身份。他也不負自己的期望,成為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一個,正因為他不明真相,自己才會將他派到慕少顏身邊,去求取那令自己念念不忘的東西。

  不料安州相逢,自己卻再也看不懂這個弟子了,更未料到的是,他竟還置生死於不顧,除掉了自己多年來設在慕藩的內應,帶著清娘的女兒離世避隱。愛情,真的可以讓他不顧性命嗎?

  孔瑄長久地沈默著,仇天行眼神掃過他鬢邊白髮,冷笑道:「我還當你是唸著師父的撫養之恩才回轉心意,原來,還是愛惜你這條小命啊!」

  孔瑄默然片刻,磕下頭去:「師父撫養之恩,徒兒並不敢忘,容兒一片癡心,徒兒也無法相負。徒兒這大半年來,也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深感有負師父重恩。現下徒兒命在頃刻,只求師父放過徒兒,師父想要的東西,眼下都在這京城內,徒兒必當為師父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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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4: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對錯

  藍徽容一整日心緒不寧,孔瑄與慕世琮顯是有事瞞著她,皇帝那也不便前往,她便呆在嘉福宮中,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重事的事情。心中千回百轉地想著,深夜都無法入睡。

  次日正午,用過午飯,藍徽容倚於木榻上小憩,窗外蟬棲樹梢,斷續嘶鳴,她更覺心煩,終按捺不住,出宮來到質子府。

  質子府中寂廖無聲,不但慕世琮與孔瑄不見人影,連梅濤等人都不在府中,只餘兩名看門的親衛,對於眾人去了何處,皆搖頭不知。

  藍徽容悵然若失,孔瑄和侯爺究竟去了哪裡?現下寧王盯得這麼緊,又看破了己方行動,他們會不會有危險?為什麼要瞞著自己呢?

  她在府門口呆立半晌,見時候尚早,想起多日未去看望藍家人,便向城東走去。

  藍家眾人慌不迭地齊聚大廳,一番紛擾之後,藍徽容四顧未見藍華容身影,望向藍二夫人:「華容妹妹呢?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我去看她。」

  二夫人偷看了藍大夫人一眼,似是有些尷尬,大夫人忙賠笑道:「華容她,她───」

  藍徽容漸感不安,面色一冷:「華容到底怎麼了?!」

  「前幾日,王爺到來,將華容帶走了,至今尚未將她送回來。」大夫人話音漸低,眾人皆垂下頭去。

  藍徽容短瞬的一怔後,頭腦一片空白,迷糊中記起昨日簡璟辰所說,母親中年時的畫像是據華容妹妹所述來畫。當時她並未放在心上,這時想起簡璟辰當時的神色,覺事情不妙,她呆立原地,手腳一片冰涼,氣得嘴唇直顫。

  大夫人賠笑上前,扶住藍徽容的右臂:「三小姐切莫氣惱,若真是如此,也算是藍家有幸,出個正妃娘娘,再出個側妃娘娘,將來東宮西宮,姐妹共譜一段佳話,也未嘗───」

  藍徽容急怒下『啪』地一聲用力扇上大夫人面頰,運起輕功,便往屋外奔去。

  初夏的正午已有些炎熱,簡璟辰一襲月白色綢衫,溫潤的嘴唇輕抿著,帶著一絲和悅的笑容,望著滿面彤紅的藍華容。他緩步走到她身後,環住她的身子,輕輕握住她執筆的右手,和聲道:「你的字是極不錯的,但缺了一點力度,所謂鐵劃銀鉤,你雖是女子,也得練習一下手勁。」

  他的頭慢慢低下來,貼近藍華容的面頰,藍華容唇乾舌燥,哪還有心思練字,身子一軟,向後倒去。簡璟辰輕笑一聲,左手摟上她的纖腰,低頭含上了她的耳垂。

  正是一片旑旎風光之時,閣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打鬥聲。

  「郡主,郡主,讓小的先通傳啊!」

  「滾開!」

  刀劍之聲響起,簡璟辰先是面色微變,瞬間恢復正常,嘴角還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藍華容卻俏臉慘白,惶恐不安的揪上簡璟辰胸前衣襟:「王爺,姐姐她,她───」

  簡璟辰輕輕將她的手扳開,將衣衫扯平,柔聲道:「不妨,你在此等著,我去與她說。」

  他正要邁出房門,一道寒光如蛇信般向他咽喉襲來,簡璟辰腳定如松,身形後仰,右手一推一送,藍徽容手中長劍一個迴旋,借勢從腰後遞至左手,橫削向簡璟辰右肋。

  簡璟辰左腳足尖勁點,身形拔起,落於藍徽容身側,右手疾拍向她左臂。藍徽容此時左手執劍,劍勢未收,只得右掌擊出,『膨膨』連聲,藍徽容向後退出兩步。簡璟辰右手橫於胸前,微笑道:「容兒,大熱天的,消消火,氣壞了身子,可不值得。」

  藍徽容面色雪白,手中長劍隱見顫抖,她盯著簡璟辰看了片刻,再緩緩轉頭望向瑟瑟縮於一旁的藍華容。傷痛、後悔、自責種種情緒糾結於心頭,身形微晃,眼前的人影漸感模糊,急怒下內息漸岔,嘴唇一張,吐出一口血來。

  簡璟辰笑容凝住,縱身上前扶住藍徽容搖晃的身軀:「容兒!」藍華容早已嚇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撲上來:「姐姐!」

  藍徽容緩緩抬起頭,用力推開簡璟辰的手,聲音淒然中帶著憤恨:「王爺,你就真的不能收手嗎?為何要累及無辜?!」

  簡璟辰對上她淒冷的目光,胸口一窒,轉而微笑道:「容兒,你這話我可聽不明白。」

  他步至椅中坐下,悠悠道:「是容兒你自己拒絕與我成婚,你既不是我的正妃,難道我收個姬妾也要得你同意不成?再說了,我們做不成夫妻,做做姻親也是好的。」

  藍華容早已哭得小臉煞白,見藍徽容嘴角隱有血絲滲出,急切下跪落於地,抱住藍徽容的雙腿泣道:「姐姐,姐姐你怪我吧,不關王爺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做錯了。」

  藍徽容又是一陣眩暈,心中絞痛,俯身將藍華容扶起,喃喃道:「妹妹,是我對不住你。」

  藍華容哭泣漸止,緊咬嘴唇,回頭看了鎮定自若的簡璟辰一眼,猛然仰起頭來,大聲道:「姐姐,你不用這麼說,是我對不住你。我是自願的,我是真心喜歡王爺,為奴為婢,我都心甘情願。」

  藍徽容看著滿面激動決然之色的藍華容,如遭重擊,胸口氣血翻湧,一時說不出話來。

  簡璟辰微微一笑,走了過來,向藍華容輕聲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幾句話說。」

  藍華容猶豫片刻,終低頭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簡璟辰見藍徽容似吐息都有些艱難,眼中閃過疼惜與不忍,伸出手來。藍徽容眸中寒光一閃,長劍橫在胸前,冷冷地注視著他。

  簡璟辰悻悻地收回手,沈默片刻,輕聲道:「容兒,正如你那日所說,時至今日,你我不必再強顏作戲,你既不願與我走同一條路,也就沒有資格來指責我無情無義。」

  藍徽容左手撫胸,倚在牆上,神情木然,不發一言。

  「容兒,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可沒有強迫華容。華容她也沒有錯,她真心喜歡我,願意和我在一起,難道有錯嗎?我身為皇子,追求皇位是理所當然的,我皇姐在塞外受苦受逼,我要將她接回來,這也有錯嗎?!」

  簡璟辰慢慢靠近藍徽容的耳邊:「容兒,你不要認為你自己做的就是對的,不要總是以正義的姿態來指責我!你們合力毀了我的太子之位,我收你一個妹妹,又有何錯?不要怪我心狠,是你們逼我這樣做的。從今天起,本該屬於我簡璟辰的東西,我要一樣一樣的拿回來,包括你!遲早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回到我的身邊!」

  他越講越是激動,額頭青筋突突暴起,猛然仰頭得意大笑:「不過容兒你放心,華容她甚合我意,只要你不再與我作對,我自會待她好的。」

  藍徽容手中長劍鬆落於地,她呆望著有些瘋狂的簡璟辰,緩緩搖了搖頭,踉蹌著步出房去。

  簡璟辰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臉上笑容漸收,眼中卻浮起得意的光芒:「容兒,你們不要再枉費心機了。你逃不掉的,孔瑄命在頃刻,慕世琮也逃不脫的。總有一天,我要讓你乖乖地做我的皇后!」

  藍徽容雙足無力,緩緩步出寧王府,立於王府的石獅子前,雙手還在劇烈顫抖。熱辣辣的陽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眯起眼,望向亮得發炫的天空,孤寂無依的感覺襲上心頭,默默轉身向質子府走去。

  庭院寂寂,屋舍靜靜,仍不見孔瑄和慕世琮歸來。藍徽容坐於質子府後院的地上,終忍不住將臉埋在膝間,痛哭失聲。

  真的是自己做錯了嗎?自己一心想護著藍家人的平安,卻未料親手將華容推上這條道路。自己想讓皇帝放侯爺回去,卻又將寧王逼上絕路。現在的事態,與她之前想的已經大不相同。是非對錯,究竟誰能說得清楚?

  她心中也明白,華容未必不是真心喜歡寧王,也應是心甘情願跟著他,到今天這步田地,也不可能再將華容從寧王手中接回來。

  但她一想到華容的柔弱性格,便無法不替華容擔憂。她那纖弱如水的妹妹,怎能在王府或是皇宮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生存?寧王本就是利用她來報復自己,她癡心一片,將來如何面對被利用被矇騙的真相?!

  想到終是因為自己而將華容推上了這條道路,藍徽容心痛難言。想起下翠姑峰來經歷的一切,她疲倦不堪,一直緊繃著的心弦似就要斷裂,胸口一陣陣絞痛。此時此刻,她只想依在孔瑄肩頭痛哭一場,發洩心頭的傷痛之情,她只想縮於他的懷中,閉上眼,再也不要看到這個骯髒的世界。

  孔瑄,你到底去了哪裡?藍徽容在心底默默呼喚,陽光一寸寸西移,時光一分分流逝。胸口絞痛漸漸加劇,呼吸都似有些不暢,她雖處於迷糊之中,也漸覺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掙扎著站起,眼前發黑,暈倒在地。

  城郊,宋家客棧。

  孔瑄拿起酒罈,垂著眼慢慢斟滿眼前的杯子,仇天行坐於對面,默默地注視著他。

  孔瑄將酒杯奉至仇天行面前,沈默一瞬,端起自己面前酒杯,低聲道:「師父,多日未見,弟子先敬您一杯,謝過您多年的養育之恩。」仰頭一飲而盡。

  仇天行呵呵一笑,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悠悠嘆道:「阿瑄,你不要怪師父心狠,你是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師父怎都不忍心將你置於死地!當年那麼多孩子,能熬過來,活下來的不多,每一個師父都捨不得,尤其是你!」

  「弟子知道。」孔瑄垂下頭,話語似有些哽咽。

  仇天行將杯中酒飲乾,隱隱有些傷感:「師父承認,當初對你們是狠了一些,讓你吃了很多苦,也未享受過童年之樂。但是阿瑄,師父要做的是大事,如果不把你們訓練成出眾的人才,師父怎麼去實現平生的理想!」

  孔瑄再度替仇天行將酒杯注滿,輕聲道:「師父,以前,你從未對徒兒說過這樣的話。」

  仇天行似是被他一言觸及心事,站了起來,負手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夜色,嘆道:「阿瑄,時至今日,你既選擇了回到師父身邊,我也沒必要再瞞你,相信你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當年之事,一切皆是師父在暗中所為,慕少顏是我配合簡南英逼反的,我,也背叛了自己的兄長。」

  孔瑄手一抖,酒水濺到桌面,仇天行並不回頭:「師父之所以做下這種種事情,是因為師父心中有個宏偉的志願。師父在蒼山之時,就想著,要一統南方河山,踏平西狄,收服突厥,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就像後來的簡南英一樣。

  只是我空有這等抱負,卻一直不得實現,和國已是窮途末路,我那死腦筋的兄長卻不肯聽我相勸,逼宮奪位。簡南英才是明智之人,抓住機會得以登基。他既找上我來,願與我協作,又答應劃一片江山給我,我怎能不抓住那等機會?!」

  孔瑄默默地聽著,再飲數杯,口中苦澀難言。縱是他已聽慕世琮講過當年真相,但此時得仇天行親口承認,才消除了殘存在心底深處的最後一絲疑慮。他想起抱憾而逝的父親,想起自己多年來受到的欺騙,心神激盪,從胸腔中迸出一串劇烈的咳嗽。

  仇天行面上仍是僵硬無比,轉過身來,抓起孔瑄右腕,片刻後略帶關切道:「阿瑄,你這毒可不能再拖了,比師父想的發作得要快一些。師父也不忍看著你死,你既答應師父找齊寒山圖和鐵符,就儘快吧,只要這兩樣東西到手,師父一定會給你解藥的。」

  孔瑄再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抬起頭望著仇天行,雙眼通紅:「師父,這寶藏,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

  仇天行鬆開他的手腕,湊近他的面前,冷聲道:「當然重要。阿瑄,師父歷盡千辛萬苦,方坐到今日這個左都司的位子上。西狄國主昏庸,我已漸漸掌控了西狄國內局勢,終有一天,我會登上那個王位。但西狄國國力較弱,財力不足,若是能尋到趙國大寶藏,充實國庫,以師父之能,定可以訓出一支踏平東朝的精銳之師來。到時,慕藩便是我囊中之物,東朝,我也終有一日要將他滅掉。這是關係到師父我平生抱負能否實現的關鍵,阿瑄,你說,師父怎能放手?!」

  孔瑄與他對望片刻,面上神情木然,緩緩舉起酒杯。仇天行伸手接過,仰頭飲盡,盯著孔瑄道:「阿瑄,你毒解之後,也呆在師父身邊吧,做我的得力助手,與我一起打下這片江山。師父沒有後人,若是你全心協助,將來大業得成,師父定會將這片江山傳予你的!至於容兒,你一樣的可以和她在一起,她要是能做你的媳婦,師父只會替你高興的。」

  聽仇天行說起藍徽容,孔瑄眼中浮起溫柔之色,望向仇天行:「師父,今日蒙您與徒兒推心置腹,徒兒不甚感激。徒兒也不圖日後之功名,只要能與容兒平安度過後半生,便於願足矣。」

  仇天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阿瑄倒真是個深情種!罷,以後之事現在言之過早,眼下救你性命要緊,你還是快些將寒山圖和鐵符拿回來吧!」

  孔瑄默默飲下杯中之酒,抬起頭來:「師父,寒山圖不是問題,只要我開口,容兒自會給我,眼下主要是要拿到鐵符。」

  「嗯,鐵符是在慕世琮手中嗎?」

  「是,據我所知,因慕世琮上京為質子,慕少顏為保他的周全,將鐵符放在了京城一個秘密所在。萬一皇帝有意對慕世琮下殺手,便讓慕世琮用鐵符來交換其性命。」

  「哼,慕少顏只這一個寶貝兒子,自是要緊。」

  「徒兒這段時間在旁觀察,可以斷定鐵符並不在質子府中,而是在慕少顏早年在京城置下的一處秘宅中。」

  仇天行眼中閃過得意之色:「阿瑄定是已知這秘宅所在了?」

  「是,徒兒暗中探過幾次,但那宅中隱有五行八卦之術,而且守衛森嚴,都是慕少顏一手訓練出來的暗衛。徒兒不敢冒然下手,只想著等師父前來,和徒兒合力,方能將鐵符拿出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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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5: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師徒

  京城紅杏巷與流沙井交彙之處,有幾處宅院,居住的大多是年老退致的翰林院翰林。此時三更已過,城中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傳來的梆鼓聲和間或的狗吠聲。

  孔瑄與仇天行靜靜伏在一處宅院的西首廂房上,望著對面那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  仇天行細心觀察了一陣,冷冷一笑:「慕少顏設這陣式唬唬外人還差不多,想攔我,除非我兄長再生!」

  孔瑄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師父,弟子多日觀察,看上去似是正屋中守衛最為森嚴,但弟子有種奇怪的感覺,西廂房中才是殺氣最濃的地方。」

  仇天行眼中精光閃爍,凝目細看:「嗯,阿瑄說得對,那處氣息有異,雖看似沒什麼埋伏,但實是深不可測,鐵符定在西廂房中。」

  他思忖一陣,道:「瑄兒,你去將守衛之人引開,我去破西廂房的陣式。記住,東邊那棵槐樹才是整個陣法的活眼,你將人引到那處,借那些假山樹石,可抵得一陣。我若得手,會長嘯一聲,你從那道月門脫身,我們再回宋家客棧會合。」

  孔瑄取出黑巾蒙上面容,點頭道:「師父,我去了!」背脊一挺,如狸貓般輕靈地落於前方院中。

  他甫一落地,陣式便已發動,殺勢叢生,數個黑影撲了上來,其中一人厲聲喝道:「什麼人?!」

  孔瑄也不答話,往東邊槐樹旁退去,守衛之人齊齊逼上,孔瑄身形一晃一迷,已隱入假山之後,瞬間又出現在樹木旁邊,守衛人等左追右逐,一時鬥得十分熱鬧。

  仇天行看得片刻,冷冷笑了一笑,身形如鬼魅般自屋頂飄落,全無聲息,直撲向西廂房。

  一陣簌簌聲響,地上塵土似被什麼捲起,仇天行的身軀左撲右閃,落如鴻雁,飄如沙鷗,頃刻間數個起落,終到了西廂房門前。

  他手震上房門,輕微的『喀』聲後,房門洞開,一股帶著漩渦的風撲面而來,仇天行身子如旋風般順著這股力道隱入黑暗中去。

  此時星光忽亮,院中如有大風颳過,孔瑄身形飄飛,立足於假山之上,耳聽得西廂房內喀喀連響,手中長劍緩緩垂下,輕嘆一聲:「師父,房中的機關陣式是葉元帥臨終前傳給王爺的,你今日就擒於你兄長陣下,他在天之靈,也當安息了!」

  他擰身而下,扯下蒙面黑巾,梅濤等人扮演的守衛之人笑著迎了上來:「郎將大人,大功告成!」早有人將院中燭火點亮。

  孔瑄望著西廂房,沈默片刻,擺手道:「你們都趕快離開,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情,萬一寧王或是皇上發覺,後患無窮。」

  梅濤躊躇了一下,轉過頭,望向身後一人,孔瑄驚道:「侯爺,你怎麼也來了?!」

  慕世琮大笑著從黑暗中走出:「這等好戲,我不親自來看看,怎能放心?!我從正午起就在這裡守候了!」

  孔瑄將臉一沉:「侯爺快走,寧王現在盯我們盯得緊,你切不能出現在這裡。他已陷入機關之中,數個時辰後我便可和他了結恩怨,侯爺還是不要插手其中。」

  慕世琮並不理他,轉頭向梅濤道:「你們先撤,分頭回侯府,注意不要暴露了行蹤。」梅濤等人齊聲應是,迅速分頭撤出宅院。

  孔瑄正待張口再勸,慕世琮走至院中石凳上坐下,拍了拍石凳:「孔瑄,來,反正要等上兩三個時辰,我們喝兩口,說說話。」

  孔瑄知現在仇天行已陷入機關之中,機關內設的特製迷藥正在無聲無息滲出,但以仇天行的功力,也得兩三個時辰後方會見效。他將長劍插回鞘中,在慕世琮身邊坐下:「侯爺還是速速離開吧,我一人在這裡守著就是。我總覺得,寧王這幾日有些反常,居然沒有派人再跟蹤我們和容兒,會不會另有什麼陰謀詭計?」

  慕世琮並不理他,取過酒壺仰頭猛灌了幾口,擦去嘴角酒漬,輕聲道:「孔瑄,若是能拿到解藥,你,馬上就要去容州了吧?」

  「是。」孔瑄漸明他的心思,接過他手中酒壺,喝了一口。

  「即使能以假的寒山圖和棺木令皇上放我回去,放了藍家人,你和容兒,又該如何脫身?!」慕世琮轉過頭來:「只怕皇上,不會輕易放了容兒吧?若是他發現破綻,又該怎麼辦?!」

  孔瑄微微一笑:「我們會再想辦法的,當務之急,是侯爺你必須回到潭州。王爺經過這段時間的佈置,皇上又得利用你來牽制寧王,應該不敢再輕易動藩的。藍家人回到容州,將來也得靠侯爺庇護於他們。」

  「我是問你們,你們怎麼辦?!」慕世琮不依不饒,盯著孔瑄道。

  孔瑄移開眼神,望向漆黑的夜空,半晌方輕聲道:「容兒想好了,若是皇上執意不放她,她便在宮中呆上幾年,她呆多久,我便等她多久。皇上既執意要將伯母棺木遷入皇陵,以皇后之禮葬之,總不會害容兒性命的。」

  「那如果皇上一直不放她呢?」

  「一直不放,我們就一直等。」孔瑄見慕世琮面色漸轉沈鬱,笑著捶上慕世琮的右肩:「你放心好了,以容兒的聰慧,總有一天會讓皇上放了她的。」

  慕世琮冷冷道:「你們想得倒美,變著法把我支回潭州去。我不管,我也要留在這裡,你們不走,我也不走!」

  孔瑄哭笑不得,心知他是說氣話,也不理他,身形一翻,躺落於院中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遙望星空,還哼起小曲來。

  慕世琮惱得一陣,知事情已成定局,縱是萬般無奈也別無他法。索性不再想,撲了過來,按住孔瑄胸口就往他嘴裡灌酒。孔瑄笑著躲閃,直至被灌得劇烈咳嗽,慕世琮方才罷手。

  二人得順利擒住仇天行,心懷舒暢,飲完酒又小憩了一會。待天空隱現晨光,估算時辰,迷藥應已發揮作用,慕世琮與孔瑄站起身,緩緩步至西廂房門前。

  慕世琮左手撫上窗臺下第三塊青磚,向下運力一按,屋內傳出『喀喀』聲響。二人相視一笑,孔瑄道:「還好這一個月,工匠們沒偷懶。」

  慕世琮得意道:「也幸虧父王有先見之明,早傳了我這機關之法。」

  二人推開房門,此時屋內光線已夠明亮,孔瑄望向癱倒於屋角的仇天行,神情漸轉複雜,似有些不忍。但轉念想起這人才是一切前塵恩怨的罪魁禍首,縱是他有恩於自己,也抵不過殺葉元帥之仇、欺騙父親及傷害自己之恨,終平定心情,緩緩走至仇天行身邊,蹲落下來,點上了仇天行的數處穴道。

  望著仇天行那張人皮面具,孔瑄心中百味雜拜,半晌都不再動彈。

  慕世琮見他只是呆呆地蹲在那裡,心中不耐,衝了過來。他蹲下身在仇天行身上摸了一陣,掏出數個瓷瓶,回頭道:「孔瑄,你看看,哪個是解藥?」

  孔瑄伸手接過瓷瓶,一一拔開細聞了一下,皺眉道:「好像都不是,沒有七葉花的香氣。」

  慕世琮有些著急,一扯仇天行的衣襟,口中道:「他應該是將解藥隨身帶著才是。」

  孔瑄正拔開最後一個瓷瓶的瓶塞,忽然背後寒毛一豎,莫名的覺得一陣恐慌,感覺到身周有種危險的氣息在流動。本能下,他身如星火,疾撲向慕世琮,堪堪將他推出一尺多遠,『嘭』聲響起,仇天行重重的一掌擊在了他的左肋。

  孔瑄眼前一黑,心知到了生死危急時刻,他雙臂下意識揮出,趁仇天行未挺腰而起,迫住他的起勢。右足急勾尚未反應過來的慕世琮,向房門口大力甩出,慕世琮身如飛雁,待到屋外,他也反應過來,挺身立住。

  孔瑄暴喝一聲:「你快走!」拼著雙足受傷,雙拳猛力擊出,一力壓住仇天行挺身之勢。

  慕世琮卻無絲毫猶豫,再度掠入房中。眼見仇天行右足蹬向孔瑄腹部,慕世琮順勢抄起先前放落於地的長劍,寒光凜冽。仇天行怪嘯一聲,一股真氣湧起,身形如陀螺般在地上旋轉,激起一股勁風。孔瑄與慕世琮齊齊退後一步,仇天行已飛起身來。

  慕世琮知孔瑄已中一掌,手中又無兵刃,飛身撲上。孔瑄則知仇天行武功高強,得合自己二人之力才能贏得生機,也是強壓下左肋劇痛,猱身向前。

  三人片刻間便已過了上百招,仇天行被他二人聯手招式逼住,固是無法取勝,孔瑄與慕世琮也一時脫不出他的掌風。

  只是三人交手之間,都控制著不發出太大聲響,而且都不出房門一步。孔瑄越鬥越是憂心,自己能不能逃脫仇天行之手尚是其次,他唯恐激鬥聲引起左鄰右舍的注意,給慕世琮惹來殺身之禍。

  正憂切間,仇天行忽桀桀一笑:「阿瑄,小侯爺,我有幾句話說。」

  孔瑄與慕世琮心意相通,慕世琮手中長劍劃出一道銀圈,護住赤手空拳的孔瑄,二人齊齊後退一步,身形一凝定,一剛勇,冷冷望著仇天行。

  仇天行眼神深晦,在慕世琮與孔瑄面上看了一陣,又環顧屋內,笑道:「沒想到我兄長還留下這一手,倒是讓你們算計了一回。只是可惜你們不知,我早預料到你們可能會下迷藥,所以帶了這樣東西。」說著他從腰間掏出一塊玉珮模樣的東西來。

  慕世琮面色微變,寒聲道:「貎龍佩?!」

  仇天行梭摩著那塊貎龍佩,得意笑道:「不怕告訴你們,這可以辟百毒的貎龍佩是西狄國君送與我的,那昏君雖不甚合我意,送的東西倒是不錯。」

  孔瑄左肋越來越痛,呼吸也有些不順暢,知不能讓仇天行看破自己傷勢,強自忍住。

  仇天行瞄了他一眼,笑道:「我們現在徒鬥無益,我現在給你們兩個選擇,若是合了我的意,我自有解藥拿出來。」

  慕世琮劍橫胸前,冷冷道:「什麼選擇?!」

  仇天行意態從容,悠悠道:「第一個是小侯爺交出鐵符,容兒找出寶藏所在地,我便給出解藥。」

  慕世琮一愣:「寶藏所在地?!」

  仇天行仰頭而笑:「看樣子,你們還真是不知,寒山圖早被清娘燒燬了。所以阿瑄昨夜說寒山圖在容兒手中,我便知有詐。只是以清娘的聰慧,她既早已參透寒山圖的秘密,也必定會將寶藏所在地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留下來。現在能不能救阿瑄的性命,就要看容兒夠不夠聰明,能不能找到她母親留下的線索了。」

  慕世琮心漸往下沉,冷聲道:「那第二個選擇呢?」

  「第二個是給阿瑄的。」仇天行銳利的眼神投向面色蒼白的孔瑄:「阿瑄,你雖然屢次背叛於我,但師父我還是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孔瑄默然片刻,忽然一笑:「師父,你不用多說,我是不會答應你的。」

  「我?!」仇天行注目於慕世琮臉上,嘆道:「這人,就值得你用生命來維護他?」

  「是,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我絕不會讓你傷害他分毫。」 孔瑄避開慕世琮清澈的眼神,聲音略帶乾澀,卻極堅定:「更何況,你要害他,目的是挑起王爺與朝廷之間的戰爭,好讓西狄漁翁得利,連累萬千無辜之人死於戰火,來實現你所謂的抱負。我,是寧死也不會讓你得逞的。」

  他心神激動下一陣咳嗽,慕世琮心中百感交集,伸出手來相扶。孔瑄卻猛然奪過他手中長劍,踏步上前,護住他身形,眼神如月光一般寒冷投向仇天行:「師父,我也最後稱您一聲師父,你引狼入室,顛覆舊國;你殺害我父親的恩人、自己的親兄長葉元帥;你欺騙我的父親,欺瞞我多年;你讓我過了那麼多年殘酷的生活,又逼我服下毒藥。這種種惡行,已讓我無法再認你為師父!」

  他眉鋒一挑,臉上充滿決然之色,劍意騰騰,劍刃輕彈,割下鬢邊一綹長髮,拋落於地。平時清朗的聲音此時銳利如刀劍:「你撫養授業之恩,我自用性命來還,解藥你不給也罷。但寶藏,我決不會讓它落在你的手中,侯爺,我也決不會讓你傷害他一分一毫。」

  仇天行良久地與孔瑄對視,昔年那個天真幼稚的孩童的記憶終完全褪去,立於自己眼前的,是這個鐵骨錚錚、卓然朗潔的熱血男兒。曾幾何時,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幫手足兄弟,一起馳騁,一起高歌,卻都在殘酷的歷史中化成了過眼雲煙。

  仇天行本就戴了人皮面具,此時更看不出是何神色,他沈默許久,方呵呵一笑:「看來今日,我們只能如此罷手。你們固留不下我,我也拿不下你們,雙方都投鼠忌器。不如這樣吧:阿瑄,小侯爺,我再給你們三日時間考慮,三日之後,我在宋家客棧等你們的答覆。」說完他不再看向二人,飄然出門,由後牆縱身而去。

  宅內恢復可怕的寧靜,慕世琮自孔瑄說出那番話後,便一直面無表情,呆立原地,眼前一時是與孔瑄初識時的場面,一時是多年來的生死與共,一時又是容兒恬淡的笑容。

  他的心頭似壓得滿滿噹噹,卻又似是極為空荒,去年藍徽容『死亡』噩耗傳來時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湧上。正在極度茫然之時,人影一閃,他的手本能下伸出,將昏倒的孔瑄抱入懷中。

  藍徽容悠悠醒轉,被窗外明亮的陽光照得眼睛一眯,強烈的光線下,一個高大的身影俯到她的面前:「你醒了?」

  她眯眼半晌,腦中方恢復幾分清醒,『騰』地坐了起來,又覺一陣眩暈,撫上額頭,強自忍住,低聲道:「皇上!」

  皇帝探上她的脈搏,眉頭微皺:「好像厲害了一些。」

  藍徽容不明他言中之意,努力回想昏倒前的事,這才憶起自己因華容一事,在質子府後院中痛哭,終至昏厥。又想起孔瑄與慕世琮整整一日沒有歸來,不由湧上濃烈的憂慮之情。

  正思忖時,皇帝站起身來:「看來朕得給你派幾個貼身侍從才行,你昏倒在質子府後院,直到晚上那些蠢驢才發現。世琮去了哪裡?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質子府?!」

  藍徽容這才醒覺自己竟昏迷了一整夜,難道孔瑄他們晚上都沒有回來嗎?她恨不得即刻飛到質子府,又怕皇帝察覺到什麼,淡淡道:「不怪侯爺,我前日說好了,這兩日不去他那處的,他可能出去遊玩了吧。」

  皇帝靜靜望了她片刻,和聲道:「容兒可是受了什麼刺激?」

  藍徽容心一驚,抬起頭來,皇帝面上隱有疼惜之色:「朕上次探你脈搏,就覺你心脈似是幼年未長齊全,後被人以高深內力和極罕見的靈藥接續起來,你又修習了蒼山內家心法,才得保這麼多年的健康。但現在又隱有病發之勢,得再尋靈丹妙藥才行。」

  藍徽容一時怔住,怎麼自己從未聽母親提起過此事呢?

  皇帝和聲道:「容兒不用擔憂,朕自會命人配方尋藥,再難求的,即使是『九闕丹』,朕也要想法子給你找來。」

  藍徽容垂下頭,低聲道:「謝皇上!」

  皇帝見藍徽容醒來,放下心,便起駕離開了嘉福宮,藍徽容也未將他說的自己病情的話放在心上,沒有洗漱換衣便直奔質子府。

  剛邁入府門,繞過影壁,梅濤迎了上來,大聲道:「藍小姐!」又急問道:「藍小姐昨天怎麼昏倒了?守門的小子們直到晚上不見您出來,去了後院才發現的,現在沒大礙了吧?!」

  藍徽容正容道:「梅濤,侯爺和孔瑄回來了嗎?」

  梅濤撓了撓頭,為難道:「還沒。」

  「你告訴我實話,他們到底去了哪裡?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麼?!」藍徽容盯著梅濤,帶上了一絲央求的口氣。

  梅濤心中極度為難,但面上仍是鎮定自若:「我也不清楚,藍小姐還是親自問侯爺吧,他們等會應該就會回來了。」

  藍徽容怔怔地步入孔瑄房中,坐於床邊,心神難寧,一種強烈的不安攫緊了她的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何,自己會有一種隱隱的恐慌,會不安至難以呼吸?!

  發愣間,她的視線凝在了枕上,心尖驀然一痛,一股無端的寒意自那痛處湧上來,瀰漫她的全身,五臟六腑皆似被針紮一般,又似被無數的剉子在不停的挫著。她眼中泛起血絲,慢慢地、顫抖著伸出手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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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掙扎

  流沙井旁的宅院內,東廂房。

  孔瑄坐於榻上,調運內息,漸感左肋處疼痛減輕,睜開眼來。見慕世琮呆呆坐於一旁,臉卻不望向自己,只是向另一側擰著,輕笑道:「侯爺,脖子這樣擰久了,會變成歪脖子,可有損你東朝第一美男子的形像。」

  慕世琮心中難受,不忍與他辯言,轉過頭來,低聲道:「現在該怎麼辦?」說話間,他的視線落在孔瑄身上,不由一聲驚呼。

  孔瑄見他異樣神色,心微微一沉。他伸手將自己髮髻解散,握起一把長髮看了片刻,輕嘆一聲:「每受一次傷,這毒發作便快些,又白了這麼多頭髮,看來我真的拖不了多久了,也不能再見容兒了。」

  慕世琮覺孔瑄鬢邊的白髮似刀子一般在剜著自己的心,他猛然攥住孔瑄的手:「孔瑄,我們告訴容兒吧,現在只有找出寶藏,才能救你了!」

  孔瑄看著手中那黑白間雜的頭髮,面上表情波瀾不興,沈默許久,低聲道:「侯爺,您先出去一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慕世琮漸感恐懼,看著孔瑄那從未有過的漠然神情,口張了幾下,終緩步退出東廂房。

  他覺自己的腳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再無以前的意興飛揚。他默默地坐在院中的槐樹下,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響起,他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淚痕滿面。

  孔瑄默默地看著慕世琮,慕世琮覺他眼神竟是這段時間從未有過的平靜無波,心中漸湧不安的感覺,囁嚅道:「孔瑄,你───」

  孔瑄在他身邊坐下來,低聲道:「侯爺,你想過沒有,仇天行當日是在棋子坡重傷墜崖的,後來也一直是要我找寒山圖,今天他怎麼又會改口說寒山圖早被伯母給燒燬了?」

  慕世琮一愣,好半天腦中才恢復素日的冷靜,想了想,『啊』了一聲:「難道皇上也───」

  「仇天行具體從誰口中知道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想來必定是事實,當年最後追捕伯母的是皇上,那麼,皇上也必定知道這件事情。」

  慕世琮一顆心如墜入了冰窖之中,雖是夏日,也覺如有冰寒沁骨的風雪撲面而來。

  孔瑄嘆了口氣:「也幸好容兒現在還沒有去與皇上提用寒山圖和棺木換人一事,否則皇上一聽,便知有假。」

  慕世琮忽然靈光一閃,大叫道:「是寧王,一定是寧王告訴仇天行的!」

  孔瑄覺左肋火燙,四肢冰冷,咳得幾聲,點頭道:「是,我也估著是寧王,寧王應是從皇上口中得知此事的。他顯然已知我們與仇天行之間諸事,又想利用仇天行來要脅我們找出寶藏,好漁翁得利,所以這幾天都沒派人跟蹤我們。現在東南三州水患嚴重,只怕皇上那處,也是等著容兒提出條件,尋到寶藏,才會放了您和藍家人。」

  慕世琮的手放在膝間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嘴唇輕輕顫抖,半天方冷笑一聲:「原來這些人,都是在冷眼看著我們苦苦掙扎。」

  孔瑄一陣咳嗽,慕世琮忙扶住他,孔瑄微微一笑:「沒事,這回傷得不重,我與仇天行內息相同,能化掉他一部分掌力。」

  他閉目運氣,待內息稍穩,方重新睜開眼睛:「先不說寶藏能否順利找到,即使找到了,還有寧王和皇上在旁邊虎視眈眈。更何況,這寶藏還得───」他柔和的眼神望著慕世琮,不再說下去。

  慕世琮心頭如被刀紮,猛然間站了起來,揮手吼道:「我不回潭州了!我早說過,你們不走,我也不走,寶藏就讓仇天行得到好了,只要他拿出解藥來!皇上要撤藩,由他撤去!」

  「那藍家人呢?他們都是容兒的親人。」

  「藍家人自有藍家人的造化,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那兩國的百姓呢?我慕家軍的兄弟呢?!」

  慕世琮一窒,揮著的手停在了半空。

  孔瑄咳道:「仇天行若是得到寶藏,西狄國有力南侵,首當其衝的便還是我慕藩,死傷的還是我慕家軍。」他的眼中閃過悲慼之色:「侯爺,我自從知道自己的師父就是害死虎翼營數千兄弟的元兇,這大半年來,一直原諒不了自己。現在若為我一人之故,再讓仇天行的狼子野心得逞,我───」

  慕世琮手在半空停了許久,卻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連吸了幾口氣,頹然坐於地上,垂頭掩面道:「我不管,我管不了這麼多,我只要你活著,只要你能活下來!」

  孔瑄心中一熱,喉間湧起火辣辣的苦澀。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團曾熊熊燃燒的烈火,即將熄滅,只餘一堆灰燼,再也無法照亮眼前這人和那個在宮中的深愛之人。

  他靜靜地看著慕世琮,顫抖著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慕世琮被他指間的寒意刺得一哆嗦,強自將哭泣聲壓在了喉間。

  他反過手來,緊緊握住孔瑄冰冷的手,絕望的眼神望向孔瑄:「那容兒呢?你若是死了,容兒怎麼辦?!」

  孔瑄面色漸轉蒼白,想起容兒,想起那霧海邊的誓言,翠姑峰的小屋,過去的那個如夢一般的冬季,他的胸口便疼痛至難以呼吸。  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容兒,我終要負了你,終要將你一個人拋下,終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

  恍惚中,這一年來的往事,悉數湧上他的心頭。

  麗陽下,他奪了她的青雲,回頭向男子裝扮的她送上一個笑容和一個響指,那一回頭,就是他與她緣份的開始;

  戰場上,他將手持大旗的她從戰場中救出,她落在他的身後,他回頭向她朗朗而笑,那一回頭,他與她,再也無法分離;

  軍營同營共宿,朝夕相處,他雖開始沒有看破她的女兒身份,卻也覺她與眾不同,她清冷的眼神總是那樣安靜地望著他,平和的話語中總是透著錚錚傲骨。

  察探地形,讓他發現了她的女兒身,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欽佩,原來,世間真有如玉清娘一般的女子,真有這般不輸於任何男兒的巾幗英豪。

  他的心暗暗的,不自覺的向她靠攏,為她遮掩,為她守護,照顧生病的她。不為別的,只為能繼續看到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似也能給糾結在恩與義之間的他一絲勇氣和希望。

  當她女裝出現在安州城頭的那一刻,他發覺,自己的心徹底地交給了她,交給了這個如青菊一般美麗綻放的女子,再無半分猶豫,再無保留的空間。

  他是多麼幸運,能得到她如太陽一般熾熱的愛,與她同生共死,與她度過如詩如夢般的那個冬季。但他又是何其不幸,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不能再為她擋住風風雨雨。

  為何,命運要這樣殘酷的對待自己,對待那麼善良、純淨的她。自己是多麼的想為她而活下去,可如果活下去的代價是付出千萬人的性命,那活著豈不是比死了更痛苦千萬倍?

  可如果自己真的在她面前死去,又讓她情何以堪?讓她如何面對愛人因己而死的真相?!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鬢邊的白髮,容兒,我怎能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模樣?!我寧可一個人孤獨的離去,也不願讓你看到這樣的我,不願你的餘生活在自責與痛悔之中。

  孔瑄平靜地望向滿面淚痕的慕世琮,緩緩道:「侯爺,我想求你一事。」

  慕世琮的心在無邊的黑暗中沉沉浮浮,看不到一絲光明,他不敢望向孔瑄,顫抖著搖頭:「不,你不要求我,我不會答應你的,我只要你活下去。」

  孔瑄微笑著搭上他的右肩,輕輕搖晃了幾下,嘆道:「侯爺,我們認識幾年了?」

  聽不到慕世琮回答,他仍是微笑著沉入回憶之中:「我們認識有六年多了吧。那時,我們都還是意氣少年,你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我呢,雖是有目的地接近你,卻也總是被你激怒。我們倆,打過多少回架,怕是誰也記不清的了。」

  慕世琮悶聲道:「那是你總讓著我,我心裡清楚的。」

  「是我不好,不該讓著你,我心懷不軌,有負於你的情義。」

  「別說了!」

  「不,侯爺,你聽我說,一直以來,是我對不住你,能得到你的原諒,是我孔瑄三生有幸。但我今天,還是想求你這件事,望侯爺看在我是將死之人的份上,答應我。」

  慕世琮五內堵塞,硬生生把淚逼回心口,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塵土,不發一言。

  「侯爺,我走之後,容兒,就拜託給你了。我相信,侯爺一定能護得她的平安。」孔瑄的聲音如在半空中飄浮:「我求侯爺,不要告訴她真相。你就說,說我在海州的舅舅找上門來,我隨他去辦一件很緊要的事情。等一切風波平息,她重獲自由了,求侯爺到安州城郊象形山南的三顆並排的松樹下,我的墳前告知一聲。那處是我父母的墳墓,我會想法子和他們葬在一起的。」

  慕世琮喉間痠痛難言,猛地用力甩掉孔瑄的手,吼道:「你不要和我說這些,我死都不會答應你的!」

  孔瑄微笑道:「侯爺,我還有一言相勸,我藩兵力不足,終不能與朝廷對抗,撤藩是遲早的事。如果王爺能夠緩一段時間後,安排好退路,還是勸王爺激流勇退吧。侯爺您的性子,實在不宜與皇帝或是寧王這樣的人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什麼風險。」

  他淡淡地笑著,站起身來。慕世琮雙目圓睜,緊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裡?!你不許走!你讓我如何去見容兒,你為什麼不親自去和她說?!」

  孔瑄輕嘆一聲:「侯爺,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見她嗎?」

  慕世琮急道:「那我這樣去說,她會相信嗎?她,她那般癡心,怎麼可能被這漏洞百出的謊言瞞過?!」

  「她不相信也罷,滿天下找我也罷,但總比看著我為了她頭髮全白、面容枯竭、在她面前呻吟著死去要好。如果我真在她面前死去,只怕她會隨我而去,但我若只是失蹤,她為了找到我,便還有活下去的希望。更何況,她現在還要救她的族人,她那麼堅強,會熬過去的。」

  慕世琮緊抿著嘴唇,卻始終不放手。孔瑄看著他如雕刻般的額頭,輕聲道:「侯爺,若是現在,你是我這般處境,你會怎麼做?」

  慕世琮的面色漸轉慘澹,本能下想跳起來將孔瑄死死拖住,但孔瑄的這句問話又將他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燦爛炙熱的陽光從樹枝間灑下,樹梢,鳥兒撲愣著閃過,街道上車馬的喧囂聲和小孩子的打鬧聲隱隱飄來。慕世琮與孔瑄對望良久,終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握著他的手。

  他狂笑著雙手掩上面頰,淚水由指縫淌落,孔瑄慢慢跪落於地,將他緊緊抱住,低聲道:「侯爺,你多保重!我們來世,再做兄弟吧!」

  五月下午的陽光曬得人有些昏昏沉沉,藍徽容坐在質子府後院廊下,望著空曠的院落,怔怔出神。心尖處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是自己真的病了,還是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她呆呆地望向手中的十幾根白髮,這是她從孔瑄枕上發現的。他,到底是怎麼了?他肯定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梅濤等人都有些怕見到她似的,遠遠的躲在前廳。院中靜寂無聲,這無言的寂靜中卻又有股暗流,每隔一刻,便讓藍徽容湧起恐懼與不安。

  慕世琮面無表情的踏入府門,梅濤如逢大赦,迎上前低聲道:「侯爺,藍小姐在後院,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又望了望門口,疑道:「孔郎將呢?」

  慕世琮眼皮一跳,輕輕的話語中疲倦不堪:「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若是容兒日後問起孔瑄,你們記住,就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慕世琮在院門口默立良久,低聲一嘆,修眉俊目,終在極度的痛苦後平靜若水。落日餘暉下,他腳步輕鬆地步入院中。

  藍徽容猛然抬起頭,驚喜一瞬後又有著掩不住的失望,慕世琮含笑道:「容兒怎麼這個時辰還在這裡?」

  藍徽容跳了起來:「孔瑄呢?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慕世琮步到院中水井前,猛力拽拉井繩,打出一桶水,借冰涼的井水平息心頭激湧的痛苦。邊擦臉邊笑道:「容兒與孔瑄可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這麼凶巴巴的問我要人。」

  藍徽容攥緊了手中的白髮,緩步走到慕世琮面前,直盯著他水珠流淌的面容:「告訴我,孔瑄在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慕世琮面色不變,將面上水珠抹乾,走至廊下竹椅中坐下,微笑道:「孔瑄在海州有個舅舅,不知從何處知曉他的消息,昨日找上門來,似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孔瑄隨他去了,說辦完那事後,就會回來。讓我轉告一聲,免得你擔心。」

  「海州的舅舅?」藍徽容眉頭輕蹙,依稀記得孔瑄似是說過他母親是海州人,但他母親嫁得遠,又去世得早,似與娘家親戚沒有什麼來往,怎麼突然冒出一個舅舅來了?而且還在這個時候,竟然不與自己說一聲,就隨那人去了?

  她正愣神間,慕世琮輕唉一聲帶著竹椅向後一倒,靠上牆壁,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唉,累死我了,今天陪劉相的二公子打了一天的馬球。容兒,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宮吧。」說著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綠影一閃,藍徽容攔在了他的面前,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嚴肅:「侯爺,我要你和我說實話,孔瑄到底去了哪裡?」

  慕世琮閃身擠入房門,笑道:「容兒怎麼不相信我說的話,孔瑄忙完那事就會回來的。」說著便待將房門關上。

  藍徽容用力將房門一推,跟了進來,慕世琮瞪眼道:「容兒,你已和孔瑄有了婚姻之約,我和他是兄弟,你可得注意一下我的清譽。」

  見藍徽容只是靜靜地望著自己,慕世琮漸漸有些慌神,心氣浮動,不忍看她的眼眸,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央求:「容兒,你先回宮吧。」

  藍徽容雙目灼灼,盯著慕世琮:「侯爺,你也知道我與孔瑄有婚姻之約是吧?」

  慕世琮將心一橫,寬去外袍,露出僅著短褂的上身來,藍徽容本能下閉上眼睛。慕世琮強笑道:「我當然知道,所以你現在速速給我出去,乖乖地回宮,免得壞了你我的清譽。」

  藍徽容羞惱下漲得滿臉通紅,卻又睜開眼來,一步步向慕世琮逼近。

  慕世琮手足無措,一步步後退,被她逼到桌前,退無可退,急道:「容兒,你這樣,可不像話。」

  「侯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藍徽容仰起臉,聲音極低極沉靜,卻讓慕世琮覺得有著一股自己承受不住的力量:「侯爺,我想告訴你,孔瑄若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走了,我在這世上,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慕世琮心一沉,雙腳一軟,癱坐於凳上。藍徽容將手伸至他的面前,那十幾根白髮如飄飛的柳絮,從她指間悠悠落下,她一字一句道:「侯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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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16-4-15 22:25: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星光

  天色慢慢的黑下去,屋內卻無人掌燈,只窗間透下些斜陽餘暉,靜,十二分的靜。

  慕世琮腦中轟轟作響,耳邊似清楚地迴響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將諸事細述完畢,他再也沒有勇氣望向坐於對面的藍徽容。

  藍徽容顫抖著伸出手,拈起先前飄落在桌上的一根白髮,纖長的指尖血色褪盡。那根白髮像一把利刃,一刀刀地在她心頭割著,血從心尖處湧出來,又結成寒冰,再湧出來,再結成寒冰,凍得她瑟瑟發抖。

  慕世琮良久聽不到藍徽容的動靜,不由抬起頭來:「容兒!」

  藍徽容只是不停地將那根白髮在指間纏繞著,平日清澈明淨的眸子,再無半分神采,木然地轉動著。

  風自敞開著的窗子徐徐吹進來,慕世琮極度恐懼,抓住藍徽容的手。那手指涼得瘮人,讓他一哆嗦,再對上她虛無的眼神,心中如沸水翻騰,又唯恐刺激了她,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響。

  藍徽容覺那根白髮將自己的心割得血肉模糊,以往的一幕幕,孔瑄一個個奇怪的舉動,他一句句飽含深意的話語,皆從那傷口處呼嘯著湧出來。夾著血腥,夾著絕望,夾著痛悔,直湧上喉間,她『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慕世琮大驚失色,搶上來扶住她的身子:「容兒!」

  殷紅的血自藍徽容嘴角滑落,如白雪覆蓋下的一株紅梅,紅得炫目,耀得驚心。她低弱地一笑,話音極慢,幽幽地,如從黑夜中飄來:「他,現在去了哪裡?」

  慕世琮的胸口脹痛難忍,側過頭,輕聲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他說,要葬在他父母墳邊,想來───」

  藍徽容的五指攸然間張開,纏在指間的那根白髮斷裂開來。她縱身而起,卻又雙足麻痺,腳一歪,跌了一跤,慕世琮衝過來扶住她左臂,她又跳起來,衝出房去。

  慕世琮手中一空,呆蹲在地上,空虛後輕鬆的感覺蔓延到全身,他忽然苦笑一聲:放下了,終於可以放下了。

  最後一縷金色斂入西邊的厚雲,微風拂過,暑氣漸消,藍徽容狂抽青雲,馳出京城北門。

  弦月漸升,馬蹄疾響,風呼嘯過耳邊,揚起她的長髮。眼前的官道在黑暗中如同通向天堂或地獄的路途,只是前方等著她的,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她也無法得知。

  她的心如同她的身子,騰在馬背上,騰在半空,沒有著落。青雲被她手中的鞭子抽得奮力向前奔跑。她的眼中無淚,心底卻在大聲哭泣:孔瑄,你等等我!你怎能這樣走掉?你怎能把我一人拋下?!

  週遭的一切漸漸淹沒在黑沉的夜色中,天空如洗,繁星點點,弦月如鉤。

  勁風中不知馳了多久,藍徽容這才發覺已到了京城西北面百餘里處的楓葉坡。官道在這裡延向三個方向,兩條是陸路,皆可通往安州,另一條是去往楓葉渡,在那裡乘船沿湲水北上也可到達安州。從侯爺所述時間來推算,他若是騎馬,應早已過了這處路口,但他,走的會是哪條路?他若是真的躲著自己,茫茫人海,自己又怎能找到他?!自己即使真能找到安州城他父母的墳墓,可如果等來的是他的───

  青雲不安地刨著蹄子,似是不明白先前還狂抽自己的主人為何此刻安靜如水,再無聲息。

  藍徽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三條道路,條條都如巨蟒般,盤旋於她的心頭,天黑得沉了,前方的道路和身旁的青山潑墨似的,靜謐而又透著些陰森。

  她的淚水終洶湧而出,發瘋似地跳下馬,仰面向天,淚水滑入頸中,手中的鞭索將地上的塵土抽得漫天而起,淒厲的聲音衝破層層黑暗:「孔瑄!孔瑄!」

  天空中漸漸有了些流雲,時近半夜,星光燦爛,月色熹微。徐徐的山風中,藍徽容全身麻木,任青雲馱著自己由右邊的一條道路往前走。

  她的心似一直在向深不見底的崖下墜落,又似一直在飄渺無際的空中飄浮。茫茫然中也不知走了多久,一陣輕風拂過,帶來滿面花香,藍徽容猛然想起在翠姑峰時與孔瑄的一段對話。

  「孔瑄,你看,這處我們可以開一個花圃。等明年春天,去買些花種來,月季、海棠、青蘿、玉鍾花、雪梅,我們每樣都種一些。這樣,一年四季,我們的屋子都可以聞到花香了,好不好?」

  他從後面擁住她,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好,當然好,明年春天我們撒下花種,以後年年季季,我們都能聞到花香。」

  藍徽容淚流滿面,跳落馬來,踉蹌著步下路邊的山坡。在花香的指引下,穿過一片小樹林,站在了一片盛開著不知名的野花的田野中。

  她緩緩跪落於地,草香花香撲鼻,盈騰於她的周身。她掩面而泣:「孔瑄,孔瑄,你別丟下我,你說過的,要陪我一生一世,你為何說話不算數?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

  身後林間傳來鳥兒『吱吱』的叫聲,藍徽容哭得雙肩顫抖,宛如夜風中瑟瑟綻放的一朵野花。

  風自原野吹過,一片花瓣似不堪風的侵襲,捲著撲上藍徽容的面頰。藍徽容一驚,猛然抬起頭,眼中光芒一閃,淚水漸止,慢慢站了起來。

  她默立片刻,忽然轉過身,身後,還是那片小樹林,和無垠的夜色。

  她心頭激憤傷痛難言,向著那樹林,向著那夜色,大聲道:「孔瑄,我知道你跟著我,你一定在跟著我,你出來!」

  她的聲音在原野中遠遠地傳開去,回答她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沉靜。

  藍徽容向前行出幾步,憤然道:「你不要再躲了,我知道你在這裡。你,怎麼可能不見我一面再走?!你再絕情,再如何殘忍,也不可能不遠遠見上我一面再走的!」

  「你出來吧,孔瑄,我求求你,你再不出來,我,會恨死我自己的。」

  她的淚水再度滑落:「孔瑄,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我太天真,太幼稚,我竟然會相信你,相信仇天行當初會那麼輕易地放過你。是我不對,是我將人心想得太簡單,我從沒有用心去瞭解你的苦痛,你的掙扎,是我對不起你。孔瑄,都是我的錯,我恨我自己,你如果就這樣走了,我會將我自己恨死的!」

  先前還飄浮著的流雲似也被她悲傷的話語驚走,夜空如黑琉璃般空淨。藍徽容望著滿眼星光,心頭的火焰騰騰而起:「孔瑄,你這個膽小鬼,我恨你,你給我出來!你怎麼能夠這樣丟下我,你膽小,你不守承諾,你違背誓言,我恨你,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她的身子在田野中慢慢地轉著,聲音漸轉淒厲:「你出來啊!你答應過我什麼?答應要陪我一生一世的,答應要做我的夫君的!你這個騙子,你欺騙了我這麼久,你從不曾把我當成你的妻子看待,你這個大騙子,你出來啊!出來給我說清楚啊!」

  她的聲音漸漸嘶啞,回答她的卻仍然只有無邊的沈默。藍徽容心尖疼痛,一口氣接不上來,無力地再度跪落於地。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跳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藥丸,顫抖著大聲道:「孔瑄,你聽著,我手上的是斷情丹。你也知道,這藥服下去一個時辰後必當喪命,無藥可救。你,若是再不出來見我,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反正你也是死,要死,我死在你前面好了!」

  「我數三下,你再不出來,我不會猶豫的!你聽著,一,二,三───」藍徽容眼中閃過濃烈的絕望之色,她閉上雙眼,仰起頭來,顫抖著將那藥丸送至唇邊。

  低沉的嘆息聲若有若無,飄飄渺渺,藍徽容的手停在了唇邊,睜開眼,望向從林中緩緩步出的那個身影。

  孔瑄在她身前十餘步處停住,低嘆道:「容兒,你這是何苦?」

  藍徽容身子瑟瑟發抖,猛然彎腰拾起先前丟落於地的鞭索,衝了過去。孔瑄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手中的鞭子夾雜著憤怒與瘋狂,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身邊,一下,一下,鞭打著他本已痛苦不堪的心。

  藍徽容不停抽向孔瑄身邊的花草,怒道:「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鬼,我恨你!恨你!」

  孔瑄默默地看著她渲洩著心中的憤怒與傷痛,待她筋疲力盡,方緩步上前,將她輕輕地擁入懷中,柔聲道:「容兒!是我對不住你!」

  藍徽容無力地鬆開手中的鞭索,揪上孔瑄的衣襟,放聲大哭:「你這個騙子,你是個大騙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殘忍?!我恨你,恨你!」

  孔瑄撫著她的秀髮,哽咽道:「是,容兒,我是騙子,都是我的錯,從一開始,就是我欺騙了你,你,放了我吧。」

  藍徽容一個激靈,發瘋似地將孔瑄一把推開,冷冷而笑:「你這算什麼?騙了我就想逃?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想死是吧,好啊,我們一起死吧!」她冷冷地看著孔瑄,忽然仰頭,將左手中的藥丸送入口中。

  孔瑄腦中轟的一聲,疾撲了過來,雙手顫抖著掐住藍徽容的下頷,急得聲音強烈變調:「快吐出來,容兒,求求你,快吐出來啊!」

  藍徽容卻忽然溫柔而淒然一笑,淚水和著這淒美的笑滴落下來。她雙手迅速攀上了孔瑄的脖子,重重地、發瘋似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孔瑄情急下想將她口中的藥丸吮吸出來,她卻只是堵住他的嘴唇,片刻後,他終於叩開她的唇齒,卻被她的柔舌闖入了他的口中,而那藥丸已不見了蹤影。

  那絕望的淚水,流淌在眉間眼底的無限深情,瘋狂的唇齒相叩、舌底糾纏,還有她這般不顧生死的決然,讓孔瑄瞬間陷入極度的歡愉和迷茫之中。

  他的心中一陣迷糊,雙臂漸漸用力擁住她,她也緊緊地抱住他,糾纏中呢喃道:「我死都不會放了你的,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吧。」

  「我死都不會放了你的,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吧。」

  「我死都不會放了你的,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吧。」

  孔瑄天旋地轉,心跳似都已停頓,體中熱血『騰』的一聲燃燒,燒得他腦中漸漸一片空白。懷中人兒的身子滾燙似火,她的手插入他的髮間,她的唇舌帶著溫柔與癡纏,摧毀了他的一切防線,他脆弱的偽裝於一瞬之間轟然坍塌。

  他抱著她的身體倒落於草地之上,泥土和著草的清新、花的甜美,還有,她特有的女子沁香,徹底瓦解了他的意志。風兒吹過田野,滿地花海泛起層層漣漪,如同他小腹處那股熱流,燃燒,蔓延------

  星空下,花香中,二人糾纏著,翻滾著。她的身子在他漸漸瘋狂的吻中如水般融化,而他的身子卻在她越來越激烈的喘息中堅硬如鐵,將她灼得無處可去,也讓他再也無從逃避。

  二人的喘息聲越來越重,生死、恩怨、禮教,這一瞬間都已悄然消失。剩下的只有漫天的星光,滿懷的花香,只有這原始的慾望。如混沌初開的世界,如洶湧而起的快樂,極度絕望之後湧起的真正的快樂。

  她的衣衫漸漸散落在原野之中,她的目光迷離如夢,整個人都在輕輕顫慄。他也逐漸釋放了自己的焦渴,多日以來的渴念與壓抑都化作了一波又一波溫柔中略帶粗暴的侵入。她用力的撕抓著他的後背,在這一波一波的侵入中,在這飽含絕望和痛楚的快樂中一次次揚起,又一次次落下。

  這一夜,如流星一瞬,又似一生般悠長。星光漸暖,兩顆心在這星光的默默注視下,在無限的繾綣纏綿中,終融合在了一起,再無一絲縫隙,再無一分距離。

  在激情的巔峰,他們緊緊相擁。她的手顫慄著撫過身下的花兒,抬起眼,看見幽藍的天幕上星光閃爍,如母親溫柔的注視,雖然隔著天,隔著夜,依然投撒著溫暖的光輝。藍徽容不禁含淚微笑,淚水從眼角滑落,落入他和她糾纏的髮間,滲進花間,滲入泥土。

  整個世界漸漸遠去,餘下的,是徹底融合之後的無盡滿足,是交頸相歡之後的無限溫柔------

  「容兒。」

  「嗯。」

  「你騙我,那不是斷情丹。」

  「是,我騙你,可你也騙了我,我們,扯平了。」

  她的手撫上他的鬢邊,星光下,她的髮黑如漆墨,他的髮夾雜著點點雪色。她躺於他的臂彎中,輕柔地將二人的長髮在胸前纏結起來,握在手中,再也不願鬆開。

  「容兒。」

  「嗯。」

  「是我錯了。我───」他的唇瞬間已被她堵住,她手中的髮絲拂過他的耳邊,麻癢的感覺令他再度洶湧,猛然用力將她壓在身下。

  她無力地抬起雙手,攀住他的身軀,眼神溫柔而專註:「孔瑄,以後,不准你再騙我,不准丟下我,不准───」

  他又封上了她的嘴唇,這一吻讓她窒息,卻又於這窒息中安下心來。這一吻,超越了所有山盟海誓,勝過了一切甜言蜜語。

  在她滿面通紅,喘不過氣時,他放開了她,又輕柔地吻上了她的眼,低聲道:「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們再也不分開。」

  她滿足的輕嘆一聲,忘卻了曾有的和仍將要面對的一切磨難,任他以保護和佔有的狂熱再度融入她的生命之中。

  星光漸淡,天色漸青,田野上吹來的風帶上了露珠的清新氣息。藍徽容靜靜地替孔瑄將髮髻攏好,看著手中那黑白雜間的長髮,眼眶逐漸濕潤。

  孔瑄沒有回頭,反手將藍徽容按到他的背上:「容兒,我來背你!」

  藍徽容眼角有淚珠輕輕滑落,卻緊緊環住他的脖子,放聲而笑:「好,你背我,我要你背我回去!」

  孔瑄直起身來,背著她在原野上慢慢地走著,走出幾步,笑道:「容兒,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藍徽容依在他的頸邊,聽著他爽朗的歌聲,感受著他堅定的腳步聲,一種難以言述的安適感包裹著她的全身。多好的感覺,他就在她身邊,他會一輩子這樣背著自己,再也不會丟下自己,再也不會分開。

  她在心中微笑:真好,孔瑄,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將我們分開了。

  歌聲悠然散去,她貼近孔瑄的耳邊:「孔瑄,我要你以後,天天背著我,天天唱歌給我聽。」

  「好,娘子有命,夫君我一定遵從。」

  「若是做不到怎麼辦?」

  「若有違背,任娘子處置。」孔瑄輕笑道。

  「你哪天沒做到,我就咬你一口。」藍徽容笑著咬上他的頸間。

  孔瑄朗聲大笑,卻帶起一波咳嗽。藍徽容心中一痛,卻別無他法,只是緊緊地環住他的脖子,待他咳嗽平息,低低道:「孔瑄,帶我去見仇天行。」

  孔瑄頓住腳步,藍徽容輕聲道:「孔瑄,我想到了,一直以來,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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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6: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周旋

  孔瑄將她放下來,轉過身執住她的雙手:「誰?」

  「我母親。」藍徽容輕聲道。

  孔瑄默想了片刻,握住她的右手,二人慢慢地在原野上走著。

  「孔瑄,昨天,皇上和我說了件事情。」

  「什麼事?」

  「他把過我的脈,說我幼年時曾遭大病,似是心脈未長齊全,後來被人用高深的內力和極罕見的靈藥接續起來,又修習了蒼山內功心法,才保得了這麼多年的健康。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聽母親提起過。」

  「也許伯母是覺得你病已經好了,沒有必要再告訴你。」

  「不。」藍徽容頓住腳步,望著孔瑄:「我的病,現在有復發的跡像。」

  孔瑄手一緊,心跳到半空,又輕輕落了下來。藍徽容知他所想,依到他的懷中,抱住他堅韌的身軀,輕聲道:「母親醫術頗精,她不會不知,我這病成年後會有復發的可能,但她從未和我提過這事,我覺得很奇怪。聯想起以前很多事,才覺得我們一直忽略了母親的存在。」

  「孔瑄,一直以來,我們只是想著如何化解眼前的困境,卻沒想過這些困境是因何而起的。如果沒有母親的遺命,沒有無塵師太的吩咐,我不會踏入這個漩渦之中,那麼,就不可能發生今日這麼多的風波。現在,我及我身後的寶藏,成為了各方勢力爭奪角鬥的目標,也隱隱激化了各方的矛盾。」

  孔瑄漸漸有些明白,點頭道:「是,以伯母的聰慧,及她對這些故人的瞭解,她既然給你留下那樣一封遺書,不可能不預見到你要面對的這一切。」

  「是,母親深愛著我,肯定是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才將我置於今日這種地步,但我相信,也有這種感覺,她應該做了相應的安排。」

  「你是說───」

  「相信我,孔瑄,我們先回容州,再去新州見無塵師太,那裡一定會有答案的,也一定能找到辦法,解決這一切問題的。最壞的結局大不了一個死字,反正現在你中毒,我病發,如果真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就死在一起好了。」

  孔瑄緊緊地抱住她:「好,容兒,從今天起,我們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他聞著藍徽容身上傳來的縷縷清香,想起剛剛過去的這一夜,宛如再世為人,頭腦忽然極度清醒,竟是自去年中毒以來從未有過的清醒。一個想法湧上心頭,他微笑道:「容兒,如果伯母真預見到這一切,並留下了線索,好讓我們能順利尋到寶藏的話,不如我們……」

  京郊,宋家客棧後的紅柳林內。

  仇天行手持紅柳枝,皂色身影在林間騰挪輕移,化作一道道光影,酣暢淋漓中不失悠閒從容。林間微風伴著這無言的節奏與韻律捲起片片樹葉,遙遠的往事居然在這一刻於翻飛擊舞中湧上腦海。

  「葉天鷹,你這個膽小鬼,葉大哥怎麼會有你這麼一個弟弟!」

  「葉天鷹,你不要再跟著我,我不想再見到你。」

  「葉天鷹,少顏礙著你什麼事了,你要害他被大哥罵!」

  「簡大哥有什麼不好?你倒是說啊,你不要這樣酸溜溜的,有本事,你幹出一番大事業讓我瞧瞧,不要老是做大哥的跟屁蟲!」

  「你不要說了,天鷹,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的心早已死了,這輩子是不會再嫁人的。我現在只想幫大哥撐起這片河山。天鷹,大哥對你有很高的期望,你不要辜負他才是。我們,永遠都做兄妹吧。」

  不甘的冷笑二十多年後居然再度湧上他僵硬的面容,為什麼,自己永遠只是葉天羽的弟弟呢?

  腳步聲響起,宛如多年前她甩手而去的聲音,他憤然一嘯,身形如颶風般捲起漫天草屑,手中柳條如利劍般脫手而出,向林邊飛去。

  宋六張大嘴,雙腳顫慄,卻不敢挪動半分,柳條自他耳邊呼嘯而過,震得他耳膜隱隱生痛。

  仇天行拍了拍衣上草屑,冷冷道:「什麼事?」

  「主子,孔瑄帶著藍小姐過來了。」

  仇天行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邊笑邊走向林邊,順手拍上宋六的肩膀:「去,按原定計劃,放信出去。」

  仇天行笑著邁進房,走到桌前坐定,握起茶杯飲了口茶,正待開口,視線卻凝在了孔瑄與藍徽容緊緊相握的手上。

  他的眼皮一跳,眼中神光複雜莫名,長久地看著眼前這一對執手而立的後輩。少年時的夢衝破遙遠的歲月呼嘯而來,自己精心培養的徒兒,能握住她的女兒的手,這是不是上天對自己一種別樣的補償呢?

  藍徽容上前襝衿行了一禮:「葉叔叔,我們來,是想請你兩個月後到容州城的乘風閣與我們會面,我自會將寶藏所在地告知於你。至於鐵符,早已被毀掉,能否破解機關,開啟寶藏,得靠葉叔叔自己了。」

  「鐵符早已被毀掉了?!」仇天行一愣。

  「是,葉叔叔,你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我們到了現在,沒有必要再騙你,要是真有鐵符,早就拿出來交換解藥了。孔瑄體內的毒發得越來越快,不知能否拖過這兩個月。還請葉叔叔先替他解一部分毒,緩一緩,待尋到寶藏,您再替他解餘下的毒好了。他若是在尋得寶藏前毒發身亡了,葉叔叔會什麼都得不到的,還請葉叔叔三思。」

  仇天行默然良久,眼光掠過孔瑄平靜的面容,藍徽容清澈的眼神,緩緩點了點頭,從腰間取出一個瓷瓶:「這裡面的藥,能將他的毒暫時壓住,但要徹底解他的毒,還是得用七花丹,希望兩個月後,你們能讓我感到滿意。」

  「春日隴上梅,少年踏歌行。流光隨日度,梨花捲東風。

     歷歷青山外,無雨亦無晴。巧笑在溪邊,桃李幾度春。」

  皇帝神情惆悵,執筆在清娘畫像上書下這首詩。畫中的紅衣少女,巧笑倩兮,讓他長夜難以入眠的心在這些日子稍稍得到些慰藉。

  他放下筆,良久地注視著畫中之人,轉過頭來:「容兒,你昨日一夜未歸,去哪裡了?」

  藍徽容神情肅然,一拜而倒:「皇上,容兒想求您一事。」

  皇帝看著拜伏於地的藍徽容,輕輕擺手,殿中執事人等皆悄悄退了出去,殿門『伊呀』關上。皇帝步至椅中坐下,飲了口茶,輕聲道:「你這般鄭重,定是要事,起來說吧。」

  藍徽容站起身,又行到皇帝身前盈盈跪落:「容兒想求皇上,放了侯爺和藍氏族人。」

  「我?!」皇帝呵呵一笑:「等到現在,容兒總算開口了。朕倒想聽聽,你用什麼來求朕?」

  「容兒願意找出前趙國寶藏所在地,並告訴皇上母親葬在何處。求皇上看在母親份上,能夠答應容兒的請求。」藍徽容垂頭道。

  皇帝原本嚴肅的面容湧起一股淡淡的笑意,使他那平日看上去總是有些嚇人的雙眉也有了些許柔和。他再飲口茶,悠悠道:「東南三州水患正深,這寶藏嘛,倒可以解朕的燃眉之急;若是能將你母親遷至皇陵,也可以了朕一大夙願,容兒提出來的條件倒是挺誘人的。藍家人放與不放沒什麼關係,只是放不放世琮,朕得再想想。」

  藍徽容知藩鎮歷來為皇家心腹大忌,皇帝雖初步消除了對慕世琮與寧王聯手的顧忌,但畢竟侯爺是王爺的獨生子,只怕皇帝再沒有了顧忌,還是不會輕易答應放侯爺回去。來正泰殿之前,她便將此事想了又想,此刻聽皇帝果真如此說,遂咬了咬牙,磕下頭去:「皇上,容兒願意以人換人。」

  皇帝笑得更是暢快:「說來聽聽。」

  「容兒斗膽,想求皇上收容兒為義女。」

  「你要做朕的女兒?」

  「是,容兒願意終身不嫁,在宮中陪著皇上。皇上若是寂寞,容兒就陪皇上說話解悶。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若是龍體染恙,容兒願意衣不解帶,侍奉湯藥。容兒願意像親生女兒一樣侍奉皇上,求皇上成全。」藍徽容深深的磕下頭去。

  皇帝握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面上神色漸漸有些複雜。寶藏固是他急需用來救災的,要與清娘合葬也是他多日來想著唸著的,但藍徽容最後這段話更擊中了他的軟肋。

  他一生寂寞,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本就不喜談笑,在妃嬪子女和大臣面前更是威嚴肅穆,有些內侍和宮女見到他就會嚇得瑟瑟發抖。這幾十年來,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輕鬆說話、開心而笑的人,正因為覺得活著的時候太孤單,所以他才會想著要與清娘合葬,實是深恐自己歸天之後還是孤家寡人。

  自藍徽容進宮後,他才逐漸有了些笑容,也享受到一些天倫之樂,感覺不再是那麼孤單與寂寞。她既誓死不願嫁給辰兒,那麼,讓她做自己的女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若是真能將這孩子永遠留在身邊,是不是,這皇帝做得也不是那麼難受了呢?

  藍徽容見皇帝良久地沈默,知他已有所觸動,再度磕頭道:「皇上,有容兒在宮中,侯爺他必定事事聽從皇上的旨意,決不敢有半分違逆,還請皇上三思!」

  皇帝注目藍徽容片刻:「容兒很聰明啊,不愧是清娘的女兒。」

  他站了起來,行至案前,眼中露出溫柔之色,望著畫中的紅衣少女,慢慢伸出手,撫摸著那多年來不斷出現在夢中的面容:「你像你母親一樣的聰明,寶藏、夙願、孤獨,你樣樣都說到了朕的心裡。好,朕就允你,朕現在就下旨,封你為思清公主,等你尋到寶藏,朕就放了藍家人和世琮。只是,你現在可以告訴朕,你母親葬在何處了吧?」

  藍徽容站起身,也行到案前,望著母親的畫像,眼淚洶湧而出,泣道:「皇上,要將母親棺木遷出,容兒實是不孝。容兒需得到她墓前,求得她的原諒之後,再親自護送她進皇陵,絕不能讓別人碰她的棺木一下,請皇上體察容兒的苦衷。皇上若不放心,墓室開啟之時,再請皇上派人守著容兒就是。皇上若是不答應,容兒寧死不從。」

  皇帝轉過頭看著她倔強的神情,晶瑩的淚珠,再回頭看看畫中之人,二十多年來,她那不屈的神態仍歷歷在目。他心底深處隱隱一痛,輕嘆了口氣:「好吧,朕答應你。」

  藍徽容再次伏拜於地:「容兒謝父皇隆恩!」

  這聲『父皇』呼出,皇帝手一顫,俯身將藍徽容拉了起來,握著她的手,良久都不願鬆開,如果,她真是自己與清娘的孩子,該有多好。

  藍徽容回到嘉福宮,早有禮部官員及內侍宮女等送來公主的一應禮服和用器。藍徽容的手撫過那織金緞公主禮服上的片金顯花,暗地裡嘆了一聲。忽然想起遠在突厥的常寧公主,當日她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卻要為這公主的虛名付出青春和一生,如果讓她重新選擇一次,她還會不會願意生在這帝王之家呢?

  「啟稟公主,寧王爺說想見您一面。」宮女輕言稟道。

  藍徽容轉過身,簡璟辰已微笑著步入房門:「皇妹,四哥給你道喜來了!」

  藍徽容微微一笑,屈膝行禮:「容兒見過四哥!」

  簡璟辰隨意地挑了把椅子坐了下來,接過宮女遞上的茶盅,笑道:「容兒,你現在既是我的皇妹,又是我的姨姐,這關係,可越來越複雜了!」

  藍徽容冷冷一笑,望向窗外。晴空下,雕樑畫棟折射出金碧輝煌,甚至亮得有些耀眼,院中吹不進一絲風,這高牆內的悶熱與翠姑峰上的空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愈發讓她思念分開才半日的那個人。

  簡璟辰坐於一側,注視著她輕眯的雙眼,心彷彿都漏跳了一拍,難道,她真的是自己永遠都追逐實現不了的一個夢嗎?

  藍徽容轉過頭,平靜道:「四哥,有話您就直說吧。」

  簡璟辰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視線也投向窗外燦爛的晴空,片刻後低聲道:「容兒,我想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放棄孔瑄,藍家人我可以保他們平安,世琮,我也可以放他回去,只要你願意回到我的身邊。」

  藍徽容笑了一笑,輕聲道:「四哥,你到過塞外嗎?」

  不等簡璟辰回答,她悠悠道:「塞外的草原上有一種雕,從來都是一雌一雄在一起捕食,一起飛翔。若是其中一隻先死了,另一隻,就會叼著伴侶尋一處絕壁,撞崖而死。所以,這種雕兒,草原上的人從來不會去捕殺它們,人們把它們稱做『雙翅雕』,翅膀,總是不能折斷其中一翼的。」

  簡璟辰的手不可抑制地輕顫了一下,像是身上的某處傷口被不經意地刺痛,他沈默了許久,微笑道:「既是如此,還望容兒此去容州,一路順風!」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繡工十分精美的荷包,遞到藍徽容面前:「這是華容繡的,要我轉交給你。她說有愧於你,如果你能原諒她,就將她繡的這個荷包帶在身邊,若是回了容州,請你在荷包裡放上一點家鄉的土,也好了她思鄉之意。」說完將荷包塞到藍徽容手中,轉身向屋外走去。

  「王爺!」藍徽容輕喚道。

  簡璟辰頓住腳步,卻不回頭。

  「王爺,不管我們有何恩怨,還請王爺善待華容。」

  簡璟辰嘴角微一抽搐,冷冷的眸光似刀刃般閃了一下,拂袖而去。

  麗日東昇,晴空無雲,炎夏的清晨,藍徽容牽住青雲的轡繩,與慕世琮並肩走在往北門的路上。

  「侯爺,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對不住你───」

  「容兒,你不要這麼說。你是清姑姑的女兒,與我也算是兄妹。我們既然是一家人,沒有誰對不住誰的說法。」

  藍徽容轉過頭望著慕世琮,他黑深的眼眸中有著濃濃的暖意,這種暖意,似與他從前那熾熱的眼神有所不同。二人對望片刻,藍徽容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的城門,溫馨而笑。

  慕世琮撫上青雲的鬃毛,冷傲的五官皆在日光下化為溫柔與牽掛:「你們萬事小心,現在各方雖然都答應等你們尋出寶藏後再行事,但必定會派人暗中跟蹤你們的,尤其是寧王,他必定在背後有大行動。你們,若是解毒之後,能夠不回京城,就不要回來了吧。」

  藍徽容微微一笑,縱身上馬:「侯爺,您的恩情,容兒無以為報,等我們回來,再把酒言歡吧!」說著,她勒轉馬頭,勁喝一聲,青雲長嘶,歡快撒蹄,疾奔如風,捲起一片塵雲,片刻便消失在了慕世琮的視野之中。

  慕世琮立於城門,靜靜看著那人影遠去。日頭漸漸移動,不多時,移到他所立之處,灼熱的陽光讓他下意識的伸手遮了一下,眯眼望向天空,良久方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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