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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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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 -【大戰拖延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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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3 17:1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我接受不了

  王勞拉上的考研班偶爾會組織模擬考——在葉子璐看來,這就是讓請的老師少上幾門課,減量不減價。

  只有王勞拉這樣的傻狍子還以為是考試班的售後服務。

  “怎麼樣啊王學術?”葉子璐又一次下意識地逃避了呼之欲出的真相,每次她不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能給自己找一些別的事,而這一天,王勞拉就成了她的“另一件事”。

  她以一種“關心室友”的“善良”心態逃離了那本讓她心驚膽戰的書,做出一副毫無壓力的快樂模樣,大聲問候著才進門的王勞拉。

  王勞拉不負眾望地循聲走進她的房間,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大大的眼睛紅了眼圈,表情越來越委屈。

  “喲,怎麼了?”葉子璐問。

  “葉子,你懂古董麼?”王勞拉沉默半晌,在葉子璐的一再追問下,終於沒頭沒腦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懂……懂懂什麼玩意?”葉子璐眨眨眼,感覺她們倆的對話有點串台。

  “古董,就是那些瓷器啊……書畫之類的東西。”一泡眼淚就在王勞拉的眼鏡裡晃啊晃。

  葉子璐翻了個白眼:“你覺得我長得像古董麼?”

  她說話的時候還嬉皮笑臉的,本意是逗逗對方,結果沒想到,王勞拉聽了這句話以後,“嗷”一嗓子就哭出來了。

  那哭聲真是相當之歇斯底裡,剛從墻角爬起來,準備在不驚動“外人”的情況下默默躲起來的顏珂讓她嚇得心肝一跳,結果一頭撞在了葉子璐臥室角落的衣帽架上。

  那缺了一條腿、落了灰塵無數,被某個深度拖延症患者一直選擇性無視的衣帽架,就這樣轟然倒塌了。

  顏珂僵住了。

  葉子璐當時心跳都停頓了一下,回過神來立刻狠狠地瞪了顏珂一眼。

  “看看,”葉子璐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孟姜女當年就是這麼哭倒長城的。”

  她一邊打著圓場,一邊七手八腳地把衣帽架扶起來,然後撿起了小熊顏珂,把他抱到了自己膝蓋上,以防他再弄出什麼動靜,兩隻手泄憤似的掐住顏珂的熊臉,把他的臉一會捏圓一會捏扁。

  可憐顏珂一聲也不敢吭,只能僵硬地頂著一副呲牙咧嘴的熊樣,傻乎乎地坐在那。

  “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葉子璐小心翼翼地問。

  王勞拉哭。

  “唉……凡事都想開點,難道是你沒考好?”葉子璐問,“模擬考沒考好有什麼關係?你就想,這都是替真正的考研攢人品呢!”

  王勞拉不理,繼續哭。

  “哎喲喂,你到底怎麼了?”葉子璐腦袋一歪倒在床上,打了個滾,顏珂差點被她壓得口吐白沫,苦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要麼你就別對著我哭了,要麼你就說說好不好?這不是折騰我玩麼?勞拉大美女,勞拉妹子,勞拉姑娘,勞拉美眉……”

  可是王勞拉只知道哇哇大哭,肝腸寸斷的,無論葉子璐怎麼問、怎麼安慰、怎麼絞盡腦汁地逗她笑,王勞拉都毫無反應。

  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著,很快把葉子璐的床單都給打濕了,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葉子璐終於氣沉丹田,衝著王勞拉的耳朵大吼一聲:“王小花!”

  驟然聽見那個有個性的曾用名,王勞拉呆了一下,打了個哭嗝。

  葉子璐接著說:“老娘失戀又失業,還沒這麼肝腸寸斷呢!你到底遇上什麼倒霉事了,說出來,咱們倆互相娛樂一下,明天太陽依舊紅嘛!”

  王勞拉被她的王八之氣震懾,愣了好半天,才游魂似的冒出一句:“葉子,你知道龍城那個著名的古董街麼?我也想去看看……”

  葉子璐肩膀一垮:“看屁啊,還古董——你去問問,把咱倆買一送一地賣了,買不買得起人家漢武帝用過的尿盆?”

  顏珂差點沒忍住破功笑出聲來,沒想到葉子璐竟然是這樣的有自知之明。

  王勞拉呆呆地坐在那裡,目光黯淡,好像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指望了似的,過了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葉子璐的衣角:“你是不是經常在網上買書,給我買幾本書行不行?”

  葉子璐一邊開電腦登陸自己的賬戶,一邊問:“買什麼?”

  “關於古董的書……”王勞拉湊過來,在一片書籍列表裡,艱難地挑選著,“要這個,這個,這個還有……再加一本這個。”

  葉子璐偏頭看了她一眼:“你買那麼多幹啥?”

  “我要學習。”王勞拉鼻音濃重地說,在葉子璐肩膀上推了一把,“再給我查查字帖,我要字帖……那個寫字的書法家叫什麼來著?明什麼文什麼的……”

  智能搜索這時候管用了,“文徵明”三個字跳了出來,王勞拉發現新大陸一樣捅著葉子璐說:“哎對,就是他就是他,給我買一本這個,我還要……”

  葉子璐眨眨眼:“等會,我說,你不是要考研麼?”

  王勞拉又抽噎。

  葉子璐:“好好說話!”

  “光會讀書有什麼用?”王勞拉突然爆發起來,歇斯底裡地嚷嚷說,“我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難道還要讀出個書呆子麼?學歷高能改變命運麼?在別人眼裡,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土丫頭!”

  “……”葉子璐坐遠了些,以防被唾沫星子沾上,小聲說,“沒用……沒用就沒用唄,那啥,你還要哪本來著?我一起給你買,乖啊,別嚷嚷了。”

  王勞拉神色陰郁地坐在一邊,目光從葉子璐的屏幕上移開了,直直地盯著小熊,嚇得葉子璐和顏珂都以為她發現了什麼,一人一熊都被她盯成了兩具形態各異的僵屍。

  不知過了多久,王勞拉才開了口,聲音沙啞地說:“葉子,人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出身不好的,是次一等的人,學歷不高的,是次一等的人,長得不夠好看的,也是次一等的人,乃至於沒見過世面的、什麼都不懂的,又是次一等的人。你說,一個人要是把這些每一項都占全了,他還活著幹嘛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輕柔柔的,葉子璐從沒聽過她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過話,一時間竟然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我不甘心……”王勞拉的頭髮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配上她哭花了的臉,簡直就是一隻女鬼,“我一想到,我一輩子都是比別人次一等的人,那還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媽咧……

  葉子璐的眼睛睜圓了,她哆哆嗦嗦地說:“小花……咱有事好商量行麼?別要死要活地行麼?”

  王勞拉輕輕地笑了一聲,搖搖頭:“你不懂。”

  葉子璐:“我我我是不懂,那……那……那那你給我解釋解釋唄?”

  王勞拉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插進濃密的頭髮裡,輕輕地揉了揉,臉上突然疲態盡顯:“我其實喜歡過一個人,沒跟你說過吧?”

  葉子璐飛快地搖了搖頭。

  王勞拉心情處於一種極度不穩定的狀態,說話的時候手裡下意識地想摳點東西,於是她選上了看起來非常柔軟的顏珂。

  “我沒跟別人提過——那個人是我們公司的,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個高帥富,聽說我們公司就是他爸送給他的禮物。”

  顏珂一激靈,感覺那個人好像他認識……自己貌似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葉子璐的目光落到被捏扁了頭的顏珂身上,後槽牙一陣漏風,試探著伸出手去,幾次三番沒能把他從王勞拉的魔爪裡弄回來,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這傢伙拿走,動作還得自然一點呢?

  “我們之間,就是雲泥之別。”王勞拉目光看向別處,這麼說著,“我曾經想像過,有一天,我會考上D大的研究生,也成為高級知識分子,也成走進這個社會上的精英人群裡,有一天在大街上和他相見的時候,會怎麼樣呢?他會多看我一眼麼?會欣賞我麼?”

  王勞拉的指甲把小熊的肚子給擠得凹了進去,葉子璐的臉跟著一起扭曲了一下。

  “可是我今天看見他了,在路邊,我考完試出來買了杯奶茶,坐在路邊休息一下,他正好跟別人在另一條路的長椅上,沒發現我,跟旁邊的人相談甚歡——也是個漂亮女人。”王勞拉終於把小熊放下了,“他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我背對著他們,就好像一個偷聽地球人說話的外星人一樣……葉子你知道麼?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麼……那麼的……”

  葉子璐連忙用腳尖勾住顏珂小熊身上的衣服,迅速把它拉扯到自己這邊,救他脫離了苦海,迅雷不及掩耳地遠遠地擺在了窗台上:“其實這個也沒什麼吧,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樣的,古代人不是說什麼傳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麼?他們說的你不懂,你懂的他們還不一定懂呢?”

  “那不一樣。”王勞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懂,那不一樣,他們知道什麼樣的瓷器是哪個朝代的,哪個人的字寫得比哪個人好,我呢,我知道怎麼養豬,怎麼和飼料,這就是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區別。”

  葉子璐弱弱地說:“革命工作不分貴賤。”

  王勞拉把她的話當成放屁,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你先把書給我買了吧,回頭讓我貨到付款就行——葉子,我接受不了,你懂麼?我自尊心疼,我接受不了我不如別人,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比別人差,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是個鄉下人、窮人!我寧可一頭磕死也接受不了!”

  葉子璐連忙飛快地點點頭。

  王勞拉愣了一會,彷彿覺得自己說這些沒意思,整個人的眉目間都籠上了一層說不出的灰敗,她終於沒興趣再和葉子璐說下去了,低低地道了聲謝,轉身就離開了葉子璐的房間。

  王勞拉人走了,可她那句“我接受不了”,卻一直在葉子璐腦子裡打轉,晚上睡覺前,她躺在床上,終於再次摸出了那本《拖延心理學》,打開看了起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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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3 17:19: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不能接受的自己

  半夜三點的時候,葉子璐突然從床上翻了起來,扭開了床頭燈。

  顏珂被她晃得一陣眼睛疼,忍不住開口說:“你詐屍啊?”

  葉子璐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激靈:“你怎麼沒睡著?”

  顏珂不耐煩地哼哼了一聲:“我沒那個生理需求。”

  他雖然白天也沒什麼耐心,可一到晚上就更暴躁了。

  長時間的不能入睡,讓顏珂的那始終活躍著的精神產生了條件反射似的疲憊,一開始他也試著清空自己的腦子,休眠一下,然而那一次和葉子璐吵架後他差點飄回到自己身體裡的經歷,卻讓顏珂意識到,小熊的意識必須始終是活躍的,一旦中斷,讓他產生諸如“睡著”或“昏迷”的錯覺,他的意識就會飄回到他自己的身體——也就是說,他還是睡不著的。

  葉子璐呆呆地坐在床頭,傻了片刻,突然不自在地把被子往胸前提了提,扭扭捏捏地說:“不……不睡覺你幹嘛?一整宿一整宿地坐在我床頭?哎呀聽起來好變態。”

  “一馬平川的遮什麼遮?”顏珂陰郁地掃了她一眼,“放心,我不是每時每刻都能意識到你是個人類的。”

  葉子璐就把顏珂的臉按在了書上,獰笑了一聲:“顏少爺,您知道什麼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麼?”

  顏珂憤怒地看著她。

  “咬我啊,”葉子璐把一根手指伸到他面前晃來晃去,“來啊來啊,咬啊。”

  顏珂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去,拼命告訴自己鎮定,二百五又不傳染。

  他不理人了,葉子璐也就沒什麼好挑釁的了,她的情緒好像漲潮落潮一樣,忽然來了,忽然就沒了。

  顏珂過了好一會都沒聽到她的聲音,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發現葉子璐呆呆地坐在那裡,露出一截細瘦蒼白的胳膊,搭在膝蓋上,垂著眼,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魂已經不知道飄到哪去了。

  這麼看,她還有點像人樣——顏珂刻薄地想。

  “顏珂,書上說,人會得拖延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逃避,和不能接受自己,你說什麼叫‘接受自己’呢?”葉子璐突然開口,有些茫然地說,“你看,我知道我是誰,知道我多大年紀,平時對自己也挺好的……當然,有時候對自己是有點太好了,可怎麼就是不能接受自己了呢?”

  原來她是要討論一個心理學和哲學範疇的問題,顏珂認為自己天生有二逼青年的潛質,和文藝青年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於是沒理她。

  通常葉子璐說話,沒人理她,她就會自動轉成自言自語。

  果然,葉子璐接著說:“我也沒像王勞拉那樣,整天歇斯底裡地仇恨這個仇恨那個,大聲嚷嚷著我不接受、我就是不服氣什麼的……來啊,顏珂同學,給我說說,我知道你最有智慧、最一針見血了!”

  很多刻薄的人,都會認為自己這只是“鞭辟入裡”,習慣“一針見血”而已,顏珂也不能免俗,他雖然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好品質,但大男子主義還是稍微有點的,尤其葉子璐這個二貨竟然能放軟聲音,難得一見地央求了他。

  於是顏珂想了一下,問:“那你覺得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個問題一提出來,葉子璐就來神兒了,開始滔滔不絕地掰扯,把自己翻過來調過去地鞭笞,羅列了一大堆罪狀:“我覺得我挺失敗的,就目前來看,兩樣東西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狗屁能耐沒有,別說幹什麼實事,連念個書、考個試都能不通過,我還好吃懶做、意志力薄弱。對,我還不擅長跟人溝通,脾氣暴躁,也不會為人處世,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技能,幹什麼都沒計劃……”

  顏珂沒想到她對她自己竟然能這樣的深惡痛絕,當即愣了一下,感覺葉子璐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工作實在太到位了,到位得他都能從中聽出了一點不對勁。

  就聽葉子璐接著說:“你看,我現在還在靠父母生活,簡直就是社會的一個大蛀蟲,活著,一天到晚就是浪費糧食,很定有好多人看著我覺得特費勁,我就是那個先天發育不良,後天還玩兒命地往歪里長的典範!全人類的反面教材!”

  “你看,我又醜又笨,再過幾年,恐怕還要再加個‘老’,可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活著,沒有一點打算自我了斷的苗頭,也就從側面證明了,其實我這人臉皮也挺厚實,這要是在古代,說不定還能為守衛城墻做出一定的貢獻。”葉子璐兩手一攤,露出一個自嘲地苦笑,“得,您還有什麼要補充的麼?”

  顏珂沉默了一會,他從第三人的視角上觀察,其實覺得這個叫葉子璐的姑娘的條件,在全國所有人裡面,應該還勉勉強強算是中等……甚至偏上的。

  客觀來說,她的長相當模特當明星或許不夠,但小時候在班裡,應該也算是比較可愛、起碼背後會有男生討論、給她寫小紙條的女孩子,她也不笨,起碼耍貧嘴的時候嘴皮子就很利索,另外即使高考大失水準,她畢竟也讀了一個一本學校——那讓她鬱悶了四年的地方,其實也是很多人的目標。

  雖然她這個人說不上有多見多識廣,但以她的年紀和閱歷,看她平時寫的小評論小段子,也算是有點歪才,相處起來並不讓人覺得乏味,腦筋……也算清楚。

  只是人懶了些,雖然總是支支動動、撥撥轉轉,但顏珂自認為比她大了兩歲,總覺得她的心態有點像沒長大的小孩,遇到一點低谷,就被打擊得受不了——其實世界上比她慘的人不是很多麼?

  葉子璐見他一直不說話,就可憐兮兮地扁扁嘴,拽了拽小熊的衣角,結果鴕鳥依人地差點把顏珂拽個大馬趴。

  “呃……對不起,手勁大了,”葉子璐吐吐舌頭,“你就罵我吧,這回怎麼罵我都聽著,真的,我保證!”

  顏珂平時本來是有條件要損她,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損她的,這回卻一反常態地什麼也沒說,他用那雙烏溜溜的熊眼睛看著葉子璐,平靜地說:“我怎麼罵你?該說的你都自己說完了,是需要我用精簡的語言重複一遍、或者概括一下段落大意麼?”

  葉子璐:“呃……”

  顏珂短促地笑了一聲,恢復了他尖酸刻薄的語氣:“哎,我說葉子,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你們這都是怎麼想的,我前女友也跟你一個德行,有事沒事讓我罵她、鞭策她,每次我罵完了鞭策完了,她都兩眼淚汪汪,好像被怎麼精神虐待了一樣,然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你說你們,既然沒打算改,幹嘛又整天央求著別人罵?這是抖M呢?還是抖M呢?還是抖M呢?”

  葉子璐摳著自己的胳膊肘:“我打算改的……”

  “喲,恕我眼拙。”顏珂不客氣地說,“我問你啊葉子同學,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五了。”葉子璐蚊子一樣地哼哼說。

  “哦,二十五了啊?”顏珂說,“那這麼著,咱就算你晚熟一點,別人一兩歲斷奶,讓你五歲斷奶,到現在,也該斷了二十年了吧?那你這是還跟誰撒嬌呢?”

  葉子璐伸出手指戳著床單,心裡淚流滿面,感覺自己半夜找顏珂說話的行為,真是純屬沒事找抽——他每次都能不走尋常路地說出比她預期的更嚴厲更苛刻的話,這該是多麼強大的創造力啊!

  然而想到這裡,她突然愣了一下,夜晚比白天安靜,有的時候,人們的思維反而會比白天更清楚,那一瞬間,葉子璐敏銳地抓住了自己心裡的聲音。

  什麼叫做“比她預期的”呢?

  也許……顏珂說得對,她想聽到的,不過是對方把她對自己的評價重複一遍,儘管那些話在她看來,已經算是非常狠、非常戳人的了,可是如果顏珂真的那麼說了,她會有被像現在這樣,被扎了一針的感覺麼?

  這時,顏珂再一次開了口,他像是嘆了口氣。

  男人的聲音實在很好聽——低沉、磁性,聽起來很有安全感,很吸引人。如果他去當老師,光憑著這個聲線,就能非常受歡迎,只可惜他說話的內容一般都很讓人難以接受,於是這一點美好的特質就總是被忽略。

  顏珂說:“葉子,你自己想想,你剛才說的那個人是你自己麼?你看你室友說到自己的時候,她那是個什麼反應,你呢?”

  “她那才叫切膚之痛,你這是……完全是不痛不癢——你問我什麼叫不能‘接受自己’,你這樣的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數落自己的時候像數落別人一樣,你壓根沒有真正接受,‘葉子璐’,你,就是這麼一個人。”

  顏珂看著她,那塑料的眼睛裡射出的目光像一支箭一樣,彷彿能輕易就洞穿葉子璐那單薄的胸口,他不讓她喘一口氣,飛快地自己接了下去:“你潛意識裡,並不覺得你剛才說的那個廢物就是自己,或者你可能覺得這就是暫時的,將來總會好的。你雖然嘴上說自己沒有未來,沒有夢想,但是你潛意識裡,就是覺得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睥睨眾生的,讓所有人都仰望你、誇你、崇拜你、羨慕嫉妒恨你、喜歡你、迷戀你,對不對?”

  葉子璐立刻張口反駁:“我又沒打算當女皇武則天,我……”

  “你自己想想,你看那些YY小說的時候,是不是特別爽?”顏珂打斷她,“得了別解釋,不爽你還看屁啊?我知道你爽在心裡,就是不敢說出來,也不敢非常明目張膽地把自己代入進去,那是因為你還有點理智,知道你自己究竟是個怎麼回事,知道意淫的跟真實的這倆形象之間差得也太遠了點。所以別人問你未來想幹什麼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地就迷茫了,因為你清楚那些意淫都是假的,但看見真實的呢,你又覺得不甘心。”

  葉子璐呆呆地看著他。

  顏珂總結說:“雖然你給我扣了頂大帽子,但是我也不是什麼專家,不過在我看來,這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意思,怎麼樣,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麼?”

  葉子璐突然很想把他從窗口扔出去,因為她感覺顏珂扒開了她的皮肉,挖開了她的骨頭,把她三魂七魄全都給挖出來,放在了高倍顯微鏡底下,妖魔鬼怪,全部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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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3 17:19: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生死時速”

  王勞拉每天早晨五點半準時起床大聲念英語,葉子璐平時知道這種情況,所以每天睡覺都是關著門的。

  這一天,王勞拉照常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從床上挖了起來——她的人生不管如何混亂,起碼這點意志力還是值得嘉許的,每天按時起床,風雨無阻。

  她簡單洗漱後,隨便翻了點東西吃,就拿出自己的外語書,用朗讀讓自己迅速清醒起來,一邊念一邊在屋裡走,走著走著,才發現不對勁——王勞拉一回頭,發現葉子璐房間的門是開著的。

  王勞拉苦孩子出身,雖然時有偏激,但是比較在意別人的感受,立刻閉了嘴,探頭探腦地往葉子璐那邊看了一眼,有點疑惑,她記得明明昨天晚上看見葉子璐關了門的?

  王勞拉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合上葉子璐臥室的門,這才發現,她竟然已經起來了。

  葉子璐半夜被顏珂用足了力氣“扇”了一個大耳光,整個人腦子都懵了,她聽了顏珂的分析,二話不說,利索地關燈蓋被一頭栽在枕頭上,再一次逃了……哦,對,在逃跑之前,她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計劃著要跟著勵志帝王勞拉保持同一作息。

  她只睡了兩個小時多一點,整個人暈暈乎乎的,處於一種極度的低血壓狀態裡,王勞拉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說:“我把你吵醒了吧?對不起啊……”

  葉子璐本能地想對噪音源發火,然而下一刻,又想起門是自己開的,也是自己要早起的,只能在僵硬鐵青的臉上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個笑容,猙獰得活像剛從老墳裡爬出來、五百年沒吃過人肉的。

  王勞拉感覺她就如同一隻大號香菇,頭頂開出一朵黑幽幽的怨氣,嚇了一激靈。

  只見葉子璐就像夢遊一樣地從床上爬起來,氣如游絲地說:“沒事,沒事,你以後天天都叫我啊,我也要早起的。”

  然後她就被床單絆住了,腿別在了床上,上半身著了地,活像個吊死鬼,一聲巨響,把自己拍在地上了。

  顏珂:“……”

  他覺得葉子璐之前很可能是個天才一樣的人物,老這樣磕磕絆絆,把腦子摔壞了,就成了個普通人。

  王勞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而葉子璐憑藉著她的鋼筋鐵骨銅腦殼,竟然沒有被摔暈,她保持著大頭朝下的造型,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竟然還對王勞拉風騷地招了招手。

  然後她終於像個肉蟲子似的,拱啊拱地把自己從被子裡弄了出來,頭暈腦脹地扶著床邊站起來,兩行鼻血就像歡快的小溪一樣,從容不迫地流了下來。

  “好麼,”顏珂默默旁觀,心裡想,“開門紅!”

  雖然葉子璐只睡了兩個小時,起床的姿勢不對,還被摔出了鼻血,但她還是像被打了雞血一樣,一大清早,顏珂就聽見屋裡兩個姑娘互相開著房門,一高一低、此起彼伏地念書的聲音。

  他看著葉子璐那專心致志地把書念出聲音來的側影,心裡猜她這一回能堅持多長時間。

  早晨八點一刻,王勞拉收拾了書本,花了十五分鐘給自己化了個妝,美美地出門上班去了,葉子璐換上運動服,在屋裡扭了幾下,感覺早起就是讓人耳聰目明,像是有人給她扎了一針興奮劑,她把顏珂塞進了自己上衣的兜帽裡:“走,我們出去運動。”

  顏珂掙扎未果,只得有氣無力地抱怨:“你覺得減肥這種事對我來說現實麼?”

  他的抗議無效,還是被強買強賣地弄出去了,只得緊緊地扒住葉子璐帽子的邊,在她一顛一顛的動作中異常沒有安全感地探出個圓滾滾的腦袋來。

  顏珂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出過門了,他待在葉子璐家裡,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圍觀一下廢柴,思考思考人生,上上網,偶爾也會讀葉子璐書架上那些買回來就沒拆過封的嚴肅文學,似乎從沒有什麼出門的慾望。

  乍一看見大千世界的車水馬龍,他都有些不適應起來。

  這一切,都讓顏珂覺得恍如隔世。

  他蹲在葉子璐的兜帽裡,隨著她沿著居民區小花園跑步不停地與周圍的人擦肩而過,有些迷茫,車禍以後,他好像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好吧,他其實是變得不是人了,做人的時候那些經歷,都變成了某種回憶似的,回想起來那麼清晰,卻又那麼遠。

  如果不是葉子璐那個煩人精每天“顏珂”“顏珂”地叫他,他說不定會有一天根本忘了自己曾經叫過“顏珂”這個名字,曾經……是一個人。

  葉子璐這天早晨精神太亢奮了,跑步跑得屁顛屁顛的,結果就招惹了一隻跟著主人出來散步的哈士奇,哈士奇這種二百五加人來瘋,一見到葉子璐這個偽萌物,就更加瘋癲了,歡脫地拋棄了它的主人,追著葉子璐呼嘯而去。

  葉子璐平時沒有運動的習慣,跑了沒多遠就累了,看見它伸著舌頭湊過來,覺得很可愛,就停下來彎下腰,拍了拍狗頭。

  她驟然改變姿勢,在兜帽裡發呆的顏珂就悲劇了,一個沒抓緊,從葉子璐的肩膀上滑了下來。

  葉子璐只覺眼前一花,只見這隻小哈原地彈跳而起,精確無比地一口叼住了顏珂小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向著遠方撒著歡奔跑而去。

  葉子璐:“……”

  狗主人急忙過來跟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狗我沒拉住,壞了,他就喜歡叼著東西亂跑,一跑就跑沒影了,小姑娘,它叼走了你什麼東西啊?”

  葉子璐:“……人。”

  “什麼?”狗主人是個上了些年紀的老阿姨,沒聽清楚,“嗨,甭管叼了啥,你等等我給你追回來啊!”

  阿姨氣沉丹田,大吼一聲:“小貓!你給我回來!”

  這隻巨型“小貓”聞聲,停了下來,叼著無辜倒掛的顏珂,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它的主人,尾巴搖得跟個電風扇似的,好像在說“你來啊你來啊,來追我啊!”

  阿姨撒丫子就奔過去了,葉子璐這才回過神來,只得趕緊跟上,“小貓”一下子得了倆玩伴,更是了不得了,歡天喜地地以一種向著明天奔跑的姿勢,衝了出去。

  阿姨歇斯底裡地叫:“小貓!再跑打你了!”

  旁邊一個賣燒餅的大爺見怪不怪地接口說:“喵——”

  葉子璐:“……”

  這都哪跟哪兒啊?

  在這一個苦逼的早晨,葉子璐的身體得到了充分的鍛煉,最後她還助人為樂了一回……把一不小心扭了腳的阿姨給送醫院去了。

  從醫院回來,葉子璐仍然心有餘悸,不敢再把顏珂放在兜帽裡了,只能一路用手拿著,小心翼翼地捧著,活像清宮劇裡的小宮女似的,走路都不敢有起伏,唯恐驚嚇到這個方才歷經“生死時速”的顏珂。

  一直轉到了沒人的地方,葉子璐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顏珂:“還……還活著麼?”

  顏珂沒言聲。

  葉子璐無來由地心裡一慌:“顏珂……顏珂你還活著麼?活著給吱一聲也行啊!”

  顏珂終於動了,他長嘆了一口氣,十分憂鬱。

  葉子璐戰戰兢兢地等著聽他的感想。

  顏珂終於搖搖頭,以一種異常複雜的語氣說:“想我顏珂,也竟然有今天。”

  葉子璐剛打算就此發表一點見解,就聽見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立刻閉嘴,用胳膊夾住顏珂,假裝他是一隻普通的娃娃。

  然後就被人叫住了。

  “喲,葉子!太巧了吧?”

  爹啦娘啦的……葉子璐如遭雷擊,心想,雖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可是她這是宅了多長時間才第一次早晨出門做運動啊!

  竟然就碰上了陸程年!

  這是追狗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狗屎麼?

  “你住這啊?”陸程年一點也不能明白她心裡的苦逼,反而非常熱情地迎了上來,“我這幾天休年假,正好過來看一個朋友,早知道你也住這……哎,你中午有事麼?我請你吃飯吧?”

  顏珂回過神來,從葉子璐的手臂縫隙裡掃到了這位傳說中高中的時候追過葉子璐的男人,心情微妙地想:老兄,我知道你的黑歷史哦。

  葉子璐臉皮發僵:“呃……這個……”

  陸程年別有深意地看了看她:“老同學一場,別這麼冷漠好不好,上回給我那號碼是故意寫錯的吧?”

  葉子璐就知道了,自己出門前絕對是忘了看黃歷了!

  她只得把顏珂重新塞回兜帽裡,就聽見顏珂這個賤人趴在她耳邊說:“我說,這人不傻啊,怎麼看上你了呢?”

  這東西難道不是個賤人麼?難道不是麼?

  葉子璐一想起早晨她還為他去追過一隻狗,就覺得自己一片純良的階級感情都給浪費了!

  她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行,走著!”

  陸程年:“你怎麼跟要英勇就義似的?”

  葉子璐悲憤地想,可不是英勇就義麼?

  在她心裡,陸程年一直屬於她的高中同學圈,儘管有校內有微博,但她看見高中同學,基本上都裝聾作啞地給糊弄過去了,那對於她而言,是另一個圈子的人。

  尋常人充其量也就是把真實世界三次元的交往圈子和網絡二次元的圈子隔離開,可是對於葉子璐而言,她還有另外一個分法——高中以前認識的人,高中以後認識的人。

  能貫穿其中的,至今也只有胡芊這個鐵桿閨蜜一個人。

  她不想見到高中以前認識的人的心情,就好像有些人害怕見光死,不想見到網絡上相談甚歡的網友一樣。

  可是陸程年這個不識相的,他居然找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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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3 17:19: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破碎

  在還沒有動筷子的時候,葉子璐就知道,對著陸程年吃的這頓飯一定會讓她消化不良的。

  陸程年是個健談的人,然而他們畢竟從高中畢業以後就沒有再聯繫過,即使坐在一起,也多少顯得有些尷尬,陸程年本打算按照常規的處理方法——從雙方的近況說起。

  卻發現氣氛更為尷尬了。

  葉子璐頗有些破罐子破摔,連起碼的禮貌都快保持不住了,她的精神狀態處於一種非常焦躁的境地裡,這幾乎讓她坐立難安,更不用還要應付別人了。

  好在,多年瑣碎的審計生活給陸程年增加了耐心值,當他發現無論問什麼,葉子璐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的時候,就非常體貼地把話題收了回來,轉而說起自己來——哪怕對方看起來並不太感興趣。

  “我其實比你低一屆,”陸程年說,“當年我成績不好,考上了一個不大好的二類院校,記得麼?”

  葉子璐點點頭——其實完全沒印象了。

  陸程年繼續說:“後來我去了那所大學——當時專業還是被調劑的,我被調劑到了機械系,壓根沒有報的一個專業。你知道,我雖然念的是理科班,不過高中的時候理化成績其實就不是很理想,再加上動手能力也比較差,所以這個專業學起來很痛苦。”

  他的聲音低低緩緩的,配上餐廳裡舒緩的音樂,終於把葉子璐瀕臨爆炸的焦躁平復了一些,她三心二意不知道飄到了哪裡的注意力被拉回了一點——提到大學這個話題,她總覺得有一些同病相憐。

  “我大學也是被調劑的。”葉子璐難得接了一句話,嘆了口氣,“商務英語,到現在上了什麼都不知道。”

  葉子璐剩了半句沒說,別說專八,她是她們班少數連專四都沒有過的。

  回想起那些枯燥的精讀和精聽課,她幾乎不是逃課就是全程睡過去的,甚至有幾次班導打電話到寢室找人。

  無論是“商務”還是“英語”,這兩個詞都讓她噁心,而這種牴觸的情緒又在學長學姐們一次又一次地抱怨本專業沒出路、難就業的時候被一次又一次地加劇。

  其實哪個專業,都會有這樣苦大仇深的“過來人”,每每給人勾勒出一個灰敗沒希望的未來,他們或許只是無意抱怨,甚至自以為帶了一點自嘲地調侃,卻不知道給真正聽進去的人造成多大的影響。

  “後來呢?”葉子璐問,“你怎麼轉行了?”

  陸程年笑了笑,注意到她的茶杯空了,就十分自然地抬手給她續上:“剛開學的時候,我過了最痛苦的一個秋天,當年咱們學校是龍城第一流的重點高中,我在那種氛圍裡呆慣了,發現跟大學同學完全沒話好說,那時候我還特別孤僻,有點憤世嫉俗,跟過去的朋友們聯繫,完全就是吐苦水,我說我感覺自己陷入了傻逼的包圍圈裡,連老師再同學,一個看著順眼的也沒有。”

  葉子璐簡直要拍桌子同意了。

  “身邊的人都是傻逼”這個想法,簡直時時刻刻縈繞在她的生活裡。

  “所以我就退學了。”陸程年說。

  葉子璐先是慣性地點了點頭,然後猛地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頓時睜大了眼:“你退學了?!”

  “入學兩個月不到,我就退學了。”陸程年說,“花了些錢,請咱們高中班主任幫了點忙,最後插班進了她帶的下一屆,回去覆讀了一年……嗯,大半年。”

  “你大學都上了,就這麼……”

  “退學了,”陸程年坦然地說,“我當時就想,與其浪費四年的生命,不如拿這一年賭一把,不要臉地說,算是壯士斷腕吧。”

  葉子璐沉默地用筷子尖戳了戳飯碗的邊緣,退學重考?是她,她敢麼?

  葉子璐搖搖頭,打死她也不敢——當年她是那麼優秀的一個學生,幾次三番地到下一屆班級裡跟學弟學妹們分享過學習經驗,然後一年以後再坐到他們中間一起念高三?

  再沒有比這更狠的自己打臉了吧?葉子璐知道,她絕對承受不了。

  “後來你考上了哪?”

  “A大,”陸程年說,“第二次我運氣不錯,分數上了重點線,而且A大不是在西北麼,雖然是老牌名校,但是離家遠,咱們這邊的人報的不多,分數相對比較低,就讓我趕上了,還上了個比較滿意的專業,現在想起來,我這一輩子做得最勇敢也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退學重考。”

  那一瞬間,葉子璐突然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她想把這些年的遭遇全部脫口而出,想告訴他,其實自己現在的生活也依然不如意——如果她當年也有那樣退學重來的勇氣,現在會怎麼樣呢?

  可是這時,陸程年突然說:“其實你說過的一句話對我影響挺大的。”

  葉子璐一愣。

  “要麼不做,要麼就做最好。”陸程年衝她眨眨眼,“葉子同學,你當年可是我崇拜的人生偶像之一。”

  這一句半帶玩笑半帶恭維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潑到了葉子璐頭上,到了嘴邊的話全部被凍成了冰渣,沉甸甸地掉進了她的胃裡,又疼又脹。

  那一刻,即使她不像顏珂一樣敏銳,也能清楚地描述出自己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被陸程年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給捧到了一個高高的台子上,那裡沒有台階,她想下來,就必須要往下跳。

  她的自尊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要麼不做,要麼就做最好——那是當年的葉子,那麼驕傲、優秀的一個小姑娘,所有人都在期待著她的光明萬丈、一飛沖天,誰能知道,她竟然就成了一個一聲不響的啞炮呢?

  “我……”葉子璐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這使得她近乎慌亂地逃開了陸程年的目光,假裝在包裡翻了翻手機,擠出一個笑容,“我臨時有點事,那個不好意思……”

  連她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葉子璐終於忍無可忍,拎起自己的包,猛地站了起來。

  “葉子?”陸程年先是有些吃驚,隨後他微微皺皺眉,似乎有些恍然,但是用一種非常溫柔體貼的語氣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葉子璐一刻都不想再看見他了,猛地甩脫了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那一條從他們的座位到餐廳門口、不到十米的路,是她一輩子走得最長的距離,她胃裡劇烈地翻騰著,好像馬上就要吐了,彷彿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剝光了衣服,心裡絕望到了極點,終於連每次被刺激過後,想要奮發向上的常立志之心都熄滅得一絲不剩了,只有一片茫然。

  無數個念頭從她心頭閃過,可是她一個也沒能抓住。

  蜷在她帽子裡的顏珂在她走動間,趁機爬到了她的肩上,動作十分自然,看起來就像是因為她走得太快了被顛起來的一樣。

  他在葉子璐耳邊冷哼了一聲:“膽小鬼,廢物。”

  正午的陽光從餐廳巨大的落地窗玻璃裡面射進來,葉子璐不知道常年陰霾的龍城竟然也有這樣晴朗的日子,那陽光刺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對自己的評價跌到了谷底,毫不猶豫地在心裡附和了顏珂的話——對,我就是膽小鬼,就是廢物!

  如果我不是廢物,能混到今天這樣麼?

  葉子璐伸出手去,細瘦的手指抓住了餐廳的門把手,服務員上來幫她開門,似乎說了句什麼,可是她一個字也沒聽見。

  她只聽見,顏珂用一種耳語一般的音量說:“連實話都不敢說,你還敢說接受自己?連鏡子也不敢照,你還活著幹什麼?你這種人,一輩子只配當個社會底層——你爸媽能給你打一輩子生活費麼?三十年以後,我等著看你在廣場要飯。”

  葉子璐死死地咬住牙,那幾乎讓她臉上清秀柔和的線條繃成了一道凌厲的弧度。

  “還拖延症。”顏珂輕哼一聲,淡淡地說,“我看一輩子也好不了,你別掙扎了,安心當個廢物多好?”

  心裡涌出的血,彷彿被一個泵一直壓到了她的頭頂上,要撐開她小小的身體,爆炸開似的。

  葉子璐就這樣,鬼使神差地頂著所有人驚詫的視線,在門口站了一秒鐘,然後突然轉過頭,去而復返,重新坐到了正在手忙腳亂地買單的陸程年對面。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再坐一會,等一下再買單好麼?”葉子璐對服務員笑著說,然而她這一笑,兩行眼淚就掉了下來。

  服務員識趣地離開了,葉子璐端端正正地坐好,腰背挺直,就好像她是來做一場隆重的演講一樣。

  她說:“我上了哪個大學,你知道的對吧?英語系,專四專八都沒有,連公外六都只考了四百三十分。大學裡掛過十門課,臨近畢業的時候,瘋狂地補考,差點連畢業證也拿不到,畢業論文臨時趕的,只拿了C。考研考了差兩分三百,畢業以後大半年沒找到工作,最後進了一家小私企,一個月拿不到三千塊錢,稅前——當然,個稅改革以後,稅後也是這個數字,不過前不久還是失業了。跟我男朋友分手,他先提出來的。公務員考試初試沒過,現在待業在家已經超過兩個月了,再過一陣子,就可以去領失業補助了。”

  陸程年那游刃有餘的表情露出了一點皸裂,使得他那社會精英一樣的嘴臉顯得有點呆。

  葉子璐的語氣平靜極了,眼淚卻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好像壞了的水龍頭似的,怎麼都止不住。

  她一口氣說完,衝陸程年點點頭:“我走了,這頓算我的,感謝你陪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中午。”

  然後葉子璐徑直走到服務台買單,感覺壓在身上的那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突然分崩離析,讓她鮮血橫流的同時,也放了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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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3 17:19: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精神之癌

  之後的一個星期,再也沒有人煩過葉子璐。

  她開始習慣了每天早晨手寫一份計劃表,放在自己書桌上最顯眼的地方,並且把計劃分成兩部分——用藍筆勾畫出來的是頭一天應該做而沒來得及做的事,其他的是這一天的任務。

  用這種方法,她保證不把重要的事拖到第三天。

  葉子璐開始發現,網上其實有很多拖延症互助小組,其中有各種各樣的經驗分享,相關書籍推薦。

  這讓她感覺好了一些,畢竟,她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

  在看了好多“時間管理法”“番茄法”“三分鐘日誌法”之後,漸漸地,葉子璐找到了一個適合自己的方法——秘訣就是時刻反省,每當她發現自己無所事事的時間超過十分鐘,或者開始做無聊的事的時候,她就會像是突然醒悟,猛地一激靈,抬頭看掛在墻上的三個問題:

  第一,到休息時間了麼?

  第二,做這件事有什麼意義?

  第三,我本該做什麼事?

  第四,為什麼我沒有開始做這件事?藉口是什麼?

  當她開始這個固定步驟的自我反省的時候,就會發現,她給自己找的藉口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都是十分可笑的。

  然而這個過程並不容易。

  剛開始這樣做的時候,葉子璐還有熱情,那種感覺就好比平時一睡就很死的人,想著自己第二天早晨有一件非常期盼的事——比如計劃已久的遊玩或者最想見的人的約會——那麼第二天早晨他通常能違反自己的生物鐘,早早醒來。

  而後這股勁過去,倦怠期就再一次襲來。

  連軸轉的時候,人會疲憊,同理,意志力也會疲憊——這都是很正常的事,要接受它,給自己適當的鼓勵,要對自己溫柔一點。

  這句話是葉子璐參加的戰拖互助會的一個資深成員告訴她的。

  只有聖鬥士才有小宇宙,只有佛祖釋迦摩尼才能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

  普通人在每一次心神的巨大晃動之後,即使若有所悟、若有所得,下定了背水一戰的決心,也還是要在漫長的日子裡,跟一點一點消磨的鬥志、以及這個信息爆炸的世界裡所有充斥的誘惑無時無刻地戰鬥。

  顏珂雖然說話很難聽,但其實是個非常夠意思,非常盡職盡責的人,他答應過幫忙,就會一幫到底。

  “要麼不做,要做就做最好”這句話也被葉子璐掛了出來,只是在外面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大的方框,打了個叉。

  在她和陸程年說完那番話以後,葉子璐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也是顏珂一直企圖告訴她的一件事。

  她就是一個普通人,數十億蕓蕓眾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資質有限,閱歷有限,她不是什麼“被選中的人”,也許會平凡一輩子,像那些她曾經可憐過的、努力學習但成績怎麼也上不去的同學一樣,即使很努力地做一件事,最後也依然沒有任何結果。

  也許有的人,註定任何事情都做不到“最好”,儘管他每天都在努力,每天都在進步……可是一輩子那麼短,也許他還沒來得及從綠葉進化成紅花,這一生就過去了。

  這很難接受,很可悲,對於有些人而言,讓他接受自己的一生也許將會這樣度過,比讓他去死還要難。

  可這就是事實,無可辯駁,並且客觀存在。

  顏珂咬文嚼字得沒錯,這就是“平凡”和“平庸”的區別,這也是為什麼它們一個是中性詞,一個偏貶義。

  葉子璐在網上認識的那位ID為“拖拉機超人”的“戰友”就是這樣告訴她的,只有徹徹底底地接受了“平凡”,這輩子才能遠離“平庸”。

  當她完成了所有的任務,臨睡前拿出一兩個小時娛樂自己的時候,她發現那些快樂是真正的,“無罪”的,被她自己赦免了的,輕鬆極了。

  葉子璐有時候會和顏珂擠在一起看一部電影,有時候會跟“拖拉機超人”聊一會,有時候也打遊戲,看小說。

  她依舊喜歡它們,然而它們致命的誘惑力慢慢地消失了。

  當它們不再成為某種蹩腳的藉口的時候。

  兩個多禮拜後的一天,王勞拉又去考試了——這回是中級翻譯資格證。

  私下裡,葉子璐和顏珂一致認為她沒戲,以王勞拉那個萬一出了國,買東西都費勁的外語水平,能把初級考下來已經很老天開眼了。通常,對於別人的事,人們總是能更理智更中性地看待問題。

  葉子璐上午通過了一個面試,她經過思考,以及對自己資歷的客觀總結,認為自己應該適當降低找工作的標準,果然,看面試官的態度,大概這一回她是很有希望的。

  她在經歷了生命中的最低點以後,好像運氣終於開始反彈了,常年隱隱地焦躁和壓抑的心情也開朗了。

  葉子璐正在跟“拖拉機超人”聊天,突然,一個電話打進來了,竟然是大半個月沒有見過面的陸程年。

  葉子璐說了兩句之後,很明顯,電話那頭是換人了,她的口氣突然明顯地變得客氣起來,稱謂也變成了“您”,然後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抽出一張紙,一邊說一邊記什麼,看樣子是要長談。

  顏珂就蹲在她的床桌上,看著閃爍的對話框。

  “拖拉機超人”儼然已經久病成良醫,正在以非常專業的口吻討論“完美主義者”的問題。

  顏珂本來可有可無地掃了幾眼,然而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蹦上了鍵盤,發揮他的無影腳神功,敲了回覆過去。

  【小葉子】:照你那樣說,其實本質上,拖延症是由完美主義引發的麼?

  【拖拉機超人】:也不能那麼說,關於這個理論,還是有很多人質疑的,但確實有一部分拖延癥狀,是跟完美主義有關係的。

  【拖拉機超人】:比如最基本的一條,很多拖延症患者在發現自己這個毛病的時候,都會幻想有一天自己戰拖成功,會有一個多麼圓滿偉大的人生這一點。在他的印象裡,“戰拖成功”就等於“成為一個偉大的人”。

  【拖拉機超人】:後者就是他不切實際的幻想了,也就是完美主義情節在作祟,你想想“成為一個偉大的人”這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多麼遙遠的目標,簡直天上地下。所以擺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座喜馬拉雅山,他相信只要自己開始走,最後就會到達山頂,可是那山太高,潛意識裡,他知道自己上不去,所以不肯邁出一步。

  顏珂想了想,敲上了一行字。

  【小葉子】:我還以為完美主義者就是指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凡事要求最好的人。

  顏珂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就是個十分苛求的完美主義者,拖拉機超人的話,讓他驚訝地發現,他自己身上竟然和葉子璐這個小廢柴有共同點。

  【拖拉機超人】:《拖延心理學》的書沒好好看完吧?不切實際的完美主義有時候是人不肯接受自己的源頭之一。

  【拖拉機超人】:你沒聽說過那句話麼?“完美主義是精神之癌。”

  顏珂一愣。

  【小葉子】:呃……沒那麼嚴重吧?

  【拖拉機超人】:真的陷得深了,你就會發現,你不但容忍不了一點自己的失敗,甚至連成功都無法容忍。你仔細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開始做一件事,就比如說開始一項工作吧,你幹得不錯,周圍的人也都誇你做得好,你會怎麼樣呢?

  【小葉子】:繼續努力啊。

  【拖拉機超人】:如果很多很多人都以讓你都覺得過分的溢美之詞,拼命往你身上蓋,好像你是個天縱奇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全身上下渾無缺點呢?你說,時間長了,你會不會只敢停留在目前的成就裡,嚇得連下一步都不敢往下做了呢?

  顏珂呆住了。

  “顏珂?顏先生家的公子嘛!哎喲,那個年輕人相當了不得,青年才俊!”

  “龍城這個圈子裡,誰不知道顏先生的兒子?我看,青出於藍,將來說不定比他爸還要有本事。”

  “別說龍城,就是全中國,有幾個這個年紀就能做出一番事業的?我聽說新豐過一陣子要上市是吧?太了不起了,顏珂啊顏珂,老天爺到底是多偏愛你,什麼好處都讓你趕上了?故意讓我們這些凡人眼紅是不是?”

  那些無論真情還是假意的交口稱讚,突然像是波浪一樣向他碾過來。

  那股來自骨子裡的壓力,本來在他住進了這個小熊的身體裡之後就詭異地消失了,卻突然在這一刻,被拖拉機超人一針見血地釋放了出來。

  他顏珂真是個什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人物麼?

  他真有那麼牛麼?

  他難道不也是個凡人,每天需要吃喝拉撒麼?

  停留在已有的成就裡,浸泡著那些如同泡沫一樣一戳就破的讚譽,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壓在身上的那座山越來越重、越來越無法承受。

  顏珂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屏幕右上角上的日曆裡,日曆上冰冷的數字在提醒他,他已經在葉子璐家裡無所事事地住了數月,卻仍然沒有想出他該怎麼樣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的辦法。

  他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回去了麼?

  為什麼總是在葉子璐往後縮的時候忍不住地想推她一把?

  因為他自己其實也感覺到了麼?

  有些道理,有些事,每個人都清楚,只是目光不往自己身上落而已。

  葉子璐掛上電話,沒輕沒重地往床上一撲,打了個滾:“哎,熊珂,我跟你說,陸程年剛才打電話給我介紹了一個工作,比我上午面的那個待遇好,發展機會多……最重要的是還近。”

  顏珂目光閃爍,並沒有留心她說了什麼,也沒答音。

  好在葉子璐也不在意,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我剛才心裡其實很難受,心想,我怎麼就求上他了呢?靠陸小胖給介紹工作,我多丟人啊。可是一想到我都混到這份上了,再沒有比這再丟人的了,就還是答應了——跟人家說好了明天報道去,就不跟你在家玩了哈……咦?你聽沒聽我說話,熊珂?熊孩子?”

  和她輕快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顏珂喉嚨發乾,他好像第一天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其實是一隻熊一樣。

  一塌糊塗地恍然大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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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習慣和適應

  顏珂和拖拉機超人聊過以後,整整沉默了一天,他開始良久地反思自己那些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過往——覺得自己就像走在了鋼絲上一樣。

  或許是因為變成了一隻熊,那些社會和他人貼在他身上的——諸如“家世良好”“品學兼優”“青年才俊”等等的、時間長了讓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那樣一個人的標籤,一下子都不見了。

  顏珂突然變得不那麼有底氣,好像有什麼東西抽掉了他身上最支柱作用的那根骨頭,他在慌亂間,像所有群居動物一樣,做出了本能的反應——尋找一個同類。

  這個“同類”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好吧,儘管有點非主流,但也就算湊合了。

  顏珂仍然想盡辦法,也沒有再像那天一樣,意識飄出小熊的身體,變回原來的那個“顏珂”,他於是更加嚴厲地監督起正在戰拖的葉子璐。

  他在無意識地從葉子璐身上找那點自己的影子,好像如果有一天她能克服掉根深蒂固的心理障礙,那麼他也能。

  葉子璐的生活似乎在重回正軌,她在新的工作崗位上適應良好,請陸程年吃了頓飯,朝九晚五的規律工作生活,似乎能從某種意義上推動她戰勝無序拖延的戰鬥。

  她幾乎覺得自己要痊愈了。

  人的習慣是可怕的,想要養成或者改變一個習慣,都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據說,21天就可以讓人養成一個習慣,這個說法無數次在網絡以及各種紙媒上以訛傳訛,出處已經不可靠,或許也是有些科學含量的。

  比如連續二十一天睡懶覺,再早起一定非常的困難,連續二十一天半夜吃宵夜,再不讓吃,一定會被餓醒,連續二十一天出去瘋玩,再坐回來認真讀書,一定會有一段時間坐不住。

  二十一天養成一個壞習慣是綽綽有餘的……甚至一個禮拜就足夠了。

  可是好習慣並沒有這麼容易。

  一個多月的堅持努力,會讓堅持變得不那麼困難,比如剛剛開始給自己做計劃並且強迫自己完成的時候,葉子璐總會反覆地跟倦怠做鬥爭,反覆逼迫自己適應那種“失去自由”一樣的束縛感。

  葉子璐自己對顏珂說:“感覺就像戒毒一樣。”

  顏珂嗤笑一聲:“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戒毒除了改變習慣以外還要克服生理上的痛苦,就你,割破個皮都能哭爹喊娘,萬一有一天你要是不幸染上毒癮,就趕緊自我了斷,省得拖累家裡人,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啊,肯定戒不了。”

  葉子璐以往喜歡看主角個性堅強的小說,然而也只是因為她實在看不慣菟絲花似的弱勢的人,到了這裡,她才真正明白什麼是“個性堅強”,明白了那些被她當熱鬧看的故事裡的人,如果生在現實中,應該是叫人怎樣敬佩的。

  她一路磕磕絆絆,到了一個多月以後,總算感覺到一點點的成效——被什麼東西勒住了脖子的感覺終於減輕一些了。

  葉子璐已經可以比較自覺地寫計劃並實行,每天晚上睡前反省自己的一天,並盡量以鼓勵的、接受的目光看待自己。

  而日漸嚴厲的顏老師,竟然在這個時間也會很配合她,口氣溫和很多,說出來的內容也像人話了——不知道是不是葉子璐的錯覺,她覺得在她自己戰拖這件事上,顏珂好像突然從一個局外人,變成了一個參與其中的。

  然而,這種往好的方向發展的“適應”,並不是習慣。

  這一天,葉子璐做完了一章的練習題,仰面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然後打了個滾,屁顛屁顛地對顏珂說:“我覺得我戰拖勝利了!”

  顏珂正專注地看一本關於“完美主義人格障礙”的書,頭也沒抬地說:“差遠了。”

  “為什麼?”葉子璐問。

  “現在我跟你說,明天你可以什麼都不幹,不用有任何心理壓力,坐在家裡愛玩什麼玩什麼,愛花多少錢花多少錢,不用上班不用看書,不會產生任何後果,你覺得怎麼樣?”

  葉子璐想像了一下,被那種巨大的吸引力撞了一下腰。

  人麼,都是好逸惡勞的。

  顏珂繼續說:“你現在的狀態,就是稍微能自覺一點,一旦有點小災小病,遇上點小困難小煩惱,你防線一鬆,給自己放個小假,基本也就等於前功盡棄了——所以你現在的狀態叫‘適應’,而不是‘習慣’。等你什麼時候把‘今日事今日畢’養成一種習慣,才勉強算成功了一步吧。”

  葉子璐想了想,認為有道理,於是問:“那怎麼算習慣呢?”

  “等你不做某件事的時候,開始全身難受,茶飯不思,吃不好睡不好,心裡老惦記著它的時候,就是‘習慣’了。”顏珂為此還打了個通俗的比喻,“就好比你每天早晨要大便,有一天因為某種原因沒能大出來,這一天都會非常不爽一樣。”

  這比喻雖然易懂,但實在太粗俗了,葉子璐沒想到他當著自己一個女孩子的面,竟然能公然討論大便問題,臉都有點紅了,於是駕輕就熟地伸出手指,彈了顏珂一個腦瓜崩。

  顏珂在她的賤爪子襲擊下不堪重負,坐了個屁股蹲,幾乎惱羞成怒起來:“葉子璐!你要注意師道尊嚴!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懂不懂?”

  “你教我哪門課啊顏老師?”葉子璐眨巴著大眼睛看著他。

  “我是人生導師。”顏珂人五人六地說。

  葉子璐發表感言:“哎喲我的媽耶!”

  顏珂一聽這腔調,就知道她後面準不是人話,果然,葉子璐說:“我第一次看見您這種熊樣的人生導師。”

  顏珂打算咬她,戰鬥經驗豐富的葉子璐靈巧地閃開了,她得瑟地打著滾笑……然後從床上滾了下去,摔出一聲巨響,整個地面都跟著震了三震。

  顏珂愣了一下,然後顯然從中得到了巨大的娛樂,前仰後合,笑聲都快穿越大氣層了——跟葉子璐相處時間長了,顏珂越發覺得,只要她不犯病,實在是自己認識的最逗樂的姑娘。

  葉子璐捂著後腰,呲牙咧嘴地爬起來,打算跟他大戰三百回合。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響了。葉子璐拿起來一看,發現是個不認識的號,她接起來,那邊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稍微帶著點口音,語速又快,她聽了兩遍才聽明白,竟然是宋成梁——那個狂追王勞拉,一直被甩的土大款給她打電話。

  “宋先生,出什麼事了?”

  “哦,”宋成梁說,“我沒別的事,就是問問,勞拉到家了麼?”

  葉子璐莫名其妙地說:“沒,沒啊。”

  宋成梁急了:“不可能!十分鐘以前我親眼看見她上了樓,你再看看,她沒回家麼?”

  葉子璐在屋裡走了一圈,確定沒有任何王勞拉回來的跡象。

  “哎喲,”宋成梁急得直拍大腿,不知道是哪裡的家鄉口音都出來了,“我就知道她今天不對勁,不然不能答應坐我的車回來。”

  宋先生竟這樣有自知之明,葉子璐有些無話可說。

  “她回來的時候情緒不高,哭了一路,我問她也不肯說……”宋成梁絮絮叨叨地說了什麼,葉子璐一邊聽,一邊打開了自己家的大門,探出頭去往電梯那裡看了看,心想也許是電梯壞了,結果她一抬頭,卻看見通往樓頂的那個小鐵門不知道怎麼的,被人打開了!

  “她會不會上樓頂了?她去樓頂幹什麼?”

  葉子璐自己都感覺到,她的手當時就涼了。

  她猛地轉回屋裡,一把拖起顏珂,踩著拖鞋就跑了出去。

  宋成梁一聽這話,馬上把電話掛了,大概也是要往上趕,葉子璐最後一步邁了三個台階,沒想到個矮腿短不給力,直接被絆倒,摔了個大馬趴,她連褲子上的土都沒來得及拍,就火速爬了起來,然後真的在樓頂上發現了王勞拉。

  她蜷成一小團,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十九層樓的樓頂上,背對著葉子璐,大風把她燙卷的長髮吹起來,好像馬上要乘風而去似的。

  葉子璐顫顫巍巍地低聲叫了她一句:“勞拉……”

  王勞拉頓了一下,慢吞吞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木然。

  葉子璐快給嚇哭了,緊緊地揪住顏珂的衣服和四肢,飛快地腦補了一系列的電影電視劇,弱弱地說:“我……我不過去,你……你別擔心,但是咱們有話得好好說……什麼事想不開呢?”

  王勞拉搖搖頭:“我什麼事都想不開。”

  葉子璐腦子裡一片漿糊,心裡唾棄自己,竟然就這樣冒失地跑上來了,難道不應該先打電話報警麼?

  “你先回來,咱們回家,有什麼問題,我幫你一起想辦法還不行麼?我要是也想不出來,就……就……”就什麼?葉子璐靈光一閃,把顏珂舉了起來,“讓他幫你!”

  顏珂:“……”

  這個二貨!

  王勞拉看了那歪鼻子歪眼睛、造型搞笑的小熊一眼,過了好久,才輕輕地笑了一聲:“幹嘛?你以為我是要跳樓?”

  葉子璐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王勞拉繼續說:“我沒那個意思……可能本來有,到了這一看,那麼高,又不敢了。就乾脆在這坐一會。”

  葉子璐那口氣終於又鬆了回去。

  王勞拉把臉埋進臂彎:“好好活著,好好做人,怎麼就那麼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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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發表於 2016-5-3 17:20: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第二次轉折

  葉子璐被跑飛的腦補帶走的神智總算慢慢回籠,她掐指一算,很快猜測出一個靠譜的結論——準是上個月考的那個翻譯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她想明白這點,立刻從生理上到心理上全都放鬆了。

  掛一個考試,那算事麼?當年她大一期末考試四連掛,都沒有撼動她大半夜地跟同學去ktv通宵鬼哭狼嚎的心。

  當然,葉子璐這樣說是十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

  年代久遠,她早就忘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考試不及格,不敢拿著成績單回家的滋味——那時心裡好像一把怎麼也撲不滅的火,無論是她選擇性忘記,出去鬼混瘋玩,還是累到精疲力竭一頭栽倒睡著、分不清是夢是醒,都無法將那把火撲滅,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王勞拉這個小妞,心理素質太差,逆商太低。”葉子璐在心裡下了這樣的定論,磨磨蹭蹭地走過去,並且做了個多餘的動作,她好奇地伸著脖子往樓下看了一眼。

  那十九層樓頂十分不科學,連個放跳樓的東西都沒有,旁邊的防護柵欄竟然還沒高過她的大腿。

  像葉子璐這樣,坐在教室裡整天擔心頭頂上的吊扇會掉下來的人,頓時腦補了自己是如何不小心翻下去的一百零八種姿勢,當即兩眼變蚊香,只覺腳下一軟,差點把手裡拿著的顏珂從樓頂上給摔下去。

  顏珂心跳都漏了一拍,也不管有沒有外人,連忙四肢並用,玩命地攀住了葉子璐的爪子。

  葉子璐臉白慘慘的,彎下腰,像跑步準備起跑的降低了身體的重心,哆哆嗦嗦地對王勞拉說:“咱們能回去說話麼,我我我我我我害怕……”

  王勞拉木然地抬起眼。

  葉子璐哭喪著臉:“姐姐,我給你跪下了,咱能往裡走一點麼?”

  她說完這句話,竟然真的一言九鼎地跪在了地上,顏珂通過她的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的聲音判斷——這傢伙應該是嚇得自己站不住了。

  “不就一個破考試麼。”葉子璐一邊如同風中落葉一樣瑟瑟發抖,一邊大言不慚地說,“通過率在那擺著呢,又不是你一個人不過,那麼多人要都跟你似的一掛就往樓頂上走,龍城的大街小巷都給得給砸成月球表面你信不信?”

  王勞拉搖搖頭:“你不懂,你不會懂的,葉子,你起來吧。”

  葉子璐心想尼瑪,老娘就是起不來啊!

  “我懂我懂,我真能懂!”葉子璐說,“要不然你試試對我發射心電感應試試?動感光波也行!我能接受的頻率範圍可寬了,比有線電視還給力,真的!”

  顏珂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手指頭上,用力捻了捻,在王勞拉看不見的地方,用眼神示意葉子璐:“說人話!”

  王勞拉好似一朵風中的小白花一樣,凄涼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葉子璐被傍晚的風吹得冰涼的臉:“你怎麼會懂呢?”

  她繼而嘆了口氣:“你那麼沒心沒肺,活得那麼瀟灑自在,心裡毫無追求,就像別人說的,‘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你怎麼能理解我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的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葉子璐打了個哆嗦,非常用力地聽,也沒聽出王勞拉這句話裡有哪個字是誇她的。

  王勞拉看著葉子璐那雙眼睛,越看越覺得大而無神,簡直是寫滿無知,她於是滿懷心酸地再次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麼跟這個靈魂和肉體一樣單薄的室友,解釋自己那豐盈充實卻偏偏充滿了苦痛的心情——真是巧合,不久以前,葉子璐遇到過和她一樣的小麻煩,她們對彼此的看法簡直是驚人的一致。

  “我的生活,”她最終挑選了一個最為通俗易懂的比喻,對葉子璐說,“就好像站在一個陡峭的斜坡下面,對抗著狂風往上爬,每爬一步,大風就要把我推倒一次,滾回原來的位置,甚至更低……一次我可以忍受,兩次我也可以忍受,可是我忍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你明白麼葉子?”

  葉子璐看著她,王勞拉突然眯了一下眼,好像在極力抑制自己的情緒似的。

  “我靠著一股自信心和不服輸的勁往上爬,如果連這點驕傲也沒有了,那我還有什麼呢?”她輕輕地說,“可是它們現在都在離我遠去,總有一天,我就連這一口氣也沒有了,會變成一具每天渾渾噩噩,在菜市場因為一毛錢跟人吵得不可開交的行屍走肉!”

  在菜市場買菜還價跟行屍走肉有什麼關係?王勞拉掛了那麼多的考試,跟她邏輯混亂大概也有一點關係。

  這能怪誰呢?葉子璐旁觀者清地想,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說:“勞拉,你是不是太急於求成了?我覺得你的生活很亂,始終沒什麼準主意,你到底是要看幾門課,走哪一條路呢?路那麼寬,你就算打著滾,也不能全走過來啊。再說,翻譯考試,從最基礎的初級開始考,一點一點學,不好麼?”

  王勞拉沉默良久,突然“哈”地笑了一聲,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做了一個非常抗拒的防禦性動作,她說:“你果然覺得我很可憐——你們這些大城市裡,從小學英語的重點大學畢業生,每次看到我這種人,都會覺得很可憐是吧?我們生來就和你們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一輩子也追不上。”

  葉子璐認為自己的話已經非常推心置腹、苦口婆心了,竟然還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當即皺起了眉。

  王勞拉沒顧上葉子璐的情緒,她只是兀自點了點頭,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咬了咬嘴脣,輕輕地說:“你們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

  她突然猛地站了起來,本來就個子高腿長的姑娘站在矮小的防護欄後,給葉子璐一種她馬上就要栽下去的錯覺。

  整個城市都在王勞拉的眼中,她看到寬闊得不可思議的街道,如龍般延伸到遠方,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熙熙攘攘的人。

  她看到華燈初上的龍城,心裡跟臉上一樣冰冷。

  被她的表情嚇住了,葉子璐搜腸刮肚地想說幾句話來緩和一下氣氛:“我怎麼會……”

  她剛說出這麼幾個字,突然,一個人影像一道旋風一樣席捲了過來,葉子璐只覺眼前一花,被一陣風掀迷了眼,然後面前的王勞拉就不見了——她被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宋成梁抓住了,宋成梁大吼一聲,神力無比,竟然輕而易舉地把她這麼大的一個人,活像一袋子土豆一樣地給扛在了肩膀!

  葉子璐:“……”

  王勞拉反應過來以後,開始死命地尖叫,拉扯宋成梁的頭髮:“你放我下來!混蛋!放我下來!”

  宋成梁百忙之中還回過頭來,教育葉子璐說:“我跟你說,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扯淡不管用,就得直接趁她不注意,撲上去扛走,然後潑她一腦袋涼水,往屋裡一鎖,讓她自己冷靜冷靜,就好啦!”

  葉子璐言語不能。

  宋成梁撲稜了一下腦袋,抬手在王勞拉光裸的小腿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挺使勁,她腿上迅速紅起了一個巴掌印,王勞拉的尖叫都卡在了喉嚨裡。

  “瞎叫喚什麼?”宋成梁皺著眉,不耐煩地說,“敗家老娘們兒。”

  然後他就這樣一路小跑地把王勞拉扛走了。

  顏珂終於得到了說話的權力,他簡短有力地說:“壯士!”

  說完,顏小熊慢騰騰地回過頭來對著葉子璐:“得了,起磕吧,幹什麼這五體投地的,朕沒有壓歲錢給你。”

  葉子璐:“我站不起來,腳軟。”

  顏珂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子,終於忍無可忍地說:“站不起來你看我幹啥?你這噸位的我想扛也有心無力啊!”

  葉子璐鬼鬼祟祟地往旁邊打量了一眼,發現沒有人看見如此丟臉的她,哆哆嗦嗦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十九樓的“萬丈深淵”,在恐懼的作用下,以一種十分不雅的姿勢,就這樣往回爬去——為了報復,她故意把顏珂按得坐在地上,一路拖地地給拖走了,誓要讓他屁股開花。

  終於遠離了危險邊緣,葉子璐長出一口氣,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感覺像是跑了五千米一樣,汗流浹背,肝腎齊虛。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鈴又響了,葉子璐一看,竟然是很久沒有聯繫過的舅舅。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舅舅找她能有什麼事,也許是剛剛的心驚膽戰還沒緩過神來,葉子璐的心跳得有一點快。

  “葉子啊,”舅舅說,“你媽不讓我告訴你,我覺得她是有點急糊塗了,你都這麼大了,不讓你知道,我認為也不合適。”

  舅舅跟她很少用這麼嚴肅低沉的語氣說話,葉子璐捏著手機的手緊了緊,她把小熊塞進了帽子裡,扶著墻,彷彿這樣能讓自己的聲音穩當一點似的,面壁擠出了一個笑容:“舅,怎麼了?”

  “你爸今天在單位,突然在辦公室裡暈倒了,天冷,他怕散了熱氣,辦公室就關著門,所以半天也沒人知道……”

  舅舅後面還說了什麼,葉子璐一個字都沒聽清楚,所有的聲音——電話裡的聲音,大街上的車聲、人聲,高樓頂上西北風嗚咽的聲音,全部離她遠去了,甚至有那麼一兩秒,葉子璐覺得自己的視線都黑了下去。

  就好像……天塌下來,被糊住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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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16-5-3 17:20: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十字路口

  在她差一個禮拜零四天滿二十五周歲的這一天,葉子璐沒有了父親。

  突發的心梗,發現得太晚,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

  地球不會少了誰就停止自轉,龍城朝來夕去一如往昔,只是那個沒事喜歡庸人自擾、擔心她臉皮太薄不好意思開口要錢的人,不在了。

  我們說一個人去世的時候,喜歡用“走了”這個詞,就好像他還會回來一樣,可那又怎麼可能呢?

  顏珂以前覺得葉子璐是個小淚包,平時表現得大大咧咧,遇到點雞毛蒜皮的不自在,也能獨自坐在房間裡大哭一場。

  可是眼下,葉子璐已經來不及哭了。

  她總覺得這事很虛幻,一個人的身後事不比身前事容易多少,無數手續需要辦,光是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她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無數人在她需要的東西上蓋章,她機械地說謝謝,接過來以後,繼續跑到龍城冬天的大街上。

  龍城的冬天,空氣乾燥而凜冽,整日整日地見不到太陽,散發出一股陰沉沉的味道,從高樓大廈間艱難地穿過的西北風呼號嗚咽,仔細聽起來,好似活物似的。

  葉子璐有時候走著走著,突然魔障地停下來,就覺得風聲裡夾雜著有人跟她說話的聲音似的,她豎起耳朵,仔細地聽,拼命地聽,可是依然什麼也沒從風聲裡分辨出來。

  這時,藏在她兜帽裡的顏珂,就會小聲地提醒她下一步要去哪裡,還有什麼事要辦。

  她就像是如夢方醒,激靈一下,打個哆嗦,拉緊羽絨服的領子,快步地奔向她的下一站。

  葉子璐她媽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住進了醫院。

  葉子璐一直知道,她媽跟她完全相反,是個大胖子,只是最近瘦了不少,本還以為是她報名的跳舞減肥班有了作用,沒想到住院之後,竟然意外檢查出了糖尿病。

  這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葉子璐變成了一個大陀螺。

  她晚睡早起,再也沒有跟顏珂扯淡打鬧過,再也沒上過七八個鬧鈴,每天早晨彷彿不等天亮,就自動被心裡壓的沉甸甸的要跑要做的事壓醒,連發呆的功夫都沒有,就清醒得不可思議地快速收拾完自己,披上外衣出門。

  她要給她媽送飯,要安慰她那突然脆弱的媽,還要操辦她爸的後事。

  兩邊的親戚長輩們可以幫忙,可她畢竟才是死者的獨生女,而且已經成年,不是什麼不知道事的小孩了,好多事都得她親自拿主意才行。

  她還哪來的時間發呆走神、傷春悲秋呢?

  連顏珂那個大變態也不整天忙著表現他那缺德的損人技巧了,在葉子璐面前,他幾乎變成了一個溫柔的好人,每天趁她一路幾乎腳不沾地地刷牙洗臉的時候,就自己跳進她外衣的帽子裡等著跟她出門,充當自動備忘器。

  王勞拉沒想到跟葉子璐比起來,她那點雞毛蒜皮竟然是這樣的不值一提,好幾天逮不到葉子璐的人,幾乎坐立難安。

  好不容易,有一天王勞拉昏昏欲睡地坐在客廳裡,等到了葉子璐,她本想針對那天樓頂上的事,跟葉子璐好好道個歉,可是見到葉子璐的時候,話還沒出口,王勞拉就先突然抱住她哇哇大哭起來——彷彿這些倒霉事都是發生在她頭上一樣。

  第七天,守完了頭七,葉子璐依然沒有哭,她像是經歷了一場嘔心瀝血的大事一樣,大白天裡,眼神茫然地坐在家裡,好像已經被累傻了,連腦筋都遲鈍起來,一時間竟然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好像一直也沒弄清過這都是怎麼回事。

  直到送快遞的小哥敲門,送來了她半個多月以前,在網上通過海外代購訂的一條領帶和一套護膚品。

  那是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後,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之後給她爸媽買的禮物。

  沒想到,她長到這麼大,第一次知道拿回頭錢孝敬,她爸竟然沒趕上。

  大概這就是人的際遇,有些人就是兒女運不旺,生了孩子就是給他們還債的。

  到最後還完了,於是也該走人了。

  葉子璐蹲在地上,看著那金光閃閃,價格不菲的標牌,突然覺得她爸可憐,這是什麼命啊?

  於是她終於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直到她已經哭得筋疲力盡,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的時候,顏珂才輕輕地叫了她一聲,說:“葉子……”

  葉子璐雙手抱住腿,把頭埋在腿間,因為哭得太狠,肩膀輕微地抽動著,並沒有抬頭,也沒有動。

  顏珂張張嘴,想要安慰她兩句,可是搜腸刮肚,卻只得一句場面上的“節哀順變”——這不是廢話麼?要是人能節哀順變,還用得著安慰?

  他嘗到了說不出話來的滋味。

  顏珂從來待人刻薄,周遭的人大多不過為了人脈經營,只是打交道而已,朋友只有那個發小敗家子,真沒心沒肺的梁驍一個人。

  他從未曾這樣貼近一個人的悲喜——男孩長大到一定年紀,大概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不願意多和父母交流——連骨肉至親,他都沒有這樣深的感受。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最真切的悲喜是這樣的。

  “葉子,其實……”他的話剛到這裡,葉子璐就像詐屍一樣地突然抬起頭來,哭得通紅的眼睛好像早晨起來發現自己睡過了的人一樣,有種不清醒的匆忙和焦慮。

  她好像聽見顏珂出聲,就條件反射地感覺自己還有什麼事沒辦一樣,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對!我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問我媽的醫保的報銷範圍跟額度呢,還得問問需要什麼證明,我得回家拿我媽的醫保卡,把這事給辦了!”

  她說完,炮彈一樣地衝進衛生間洗了把臉,飛快地拎起東西跑出去了。

  快到顏珂沒來得及把那句話說完,也沒來得及鑽進她的帽子,就聽見外屋門傳來一聲巨響,葉子璐不見了。

  他突然覺得心裡很難受,並且驚詫於自己竟然對另一個人的事有這樣深切的代入感。然而他驚詫完了,依然很難受,但絲毫無能為力。

  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敵不過生老病死……別說他只是一個被困在這個可悲的小布熊身體裡的游魂。

  顏珂本以為她出去拿一趟醫保卡,最晚中午也就回來了,沒想到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晚飯時間了,是被陸程年送回來的,還瘸了一條腿。

  王勞拉一開門:“媽呀,這怎麼弄的?”

  葉子璐扶住她的肩膀,單腿跳進了門,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一走神闖了紅燈,跑太急,沒留神讓車蹭了一下。”

  她甚至抬起頭對王勞拉笑了一下:“就蹭掉了一層皮,真沒事,兩天就好了。”

  葉子璐感謝了陸程年,見她有女性室友在,陸程年也不好意思久留,坐下喝了杯水,就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番,走了。

  葉子璐脫掉外衣,裡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瘦了一大圈之後,她的肩胛骨突兀到彷彿要刺破衣服,兩個巴掌就能量過來的後背微微彎曲著,幾乎有些形銷骨立了。

  顏珂坐在客廳的小櫃子上,一直等到晚上,葉子璐卻好像把他遺忘了,自己回了房間,還是王勞拉看見,沒話找話地抱起小熊,連著洗好的一盤水果,一起放在了她的床頭櫃上:“吃點吧?”

  葉子璐把對著電腦的頭扭過來,對她笑了一下,接過來的時候,在顏珂的頭頂上輕輕按了一下,好像表達她把他給忘了的歉意似的。

  王勞拉在那裡待了一會,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也只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葉子璐看起來完全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顏珂幾次三番試圖引起話題。

  “腿怎麼樣,沒事吧?”

  葉子璐就說:“嗯,問題不大。”

  “醫保的事怎麼說,問清楚了麼?”

  葉子璐的回答就更簡短了:“差不多了。”

  “今天怎麼遇上陸程年了?以後過馬路看著點,別瞎跑。”

  這回,葉子璐隔了很久才蹦出一個音來,她說:“哦。”

  顏珂藉著昏暗的床頭燈,看了她一眼,發現葉子璐竟然又故態重萌,刷起了她的“四小樣”。

  她面無表情地點開一個又一個的視頻,一個又一個的貼子,帶著耳機,裡面傳來顏珂都聽得見的嘈雜的音樂,從晚飯後,一直上網上到了半夜三點多,才關燈睡覺。

  計劃本、專業書跟外語書都被她放到了角落裡,幾天沒來得及洗的髒衣服堆在椅背上,已經壓得椅子不堪重負。

  葉子璐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兀自沉浸在她自己空白而無聊的世界裡。

  連吃完了水果的盤子都被一直留在了那裡,深夜裡,倒映著窗簾縫裡偶爾一閃而過的冷冷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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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6-5-3 17:2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霸王別姬

  葉子璐的生活陷入了兩種奇異的、矛盾的極端。

  她每天一到白天,就活像趕死一樣,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胡亂收拾一下,就跑去醫院,然後才叼著自己的早飯一路狂奔著去上班,忙得和什麼一樣,然而一旦晚上回了家,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沉默,即使一個人在房間裡,也喜歡插著耳機,刷網頁,看視頻,閱讀各種題材的小說,生冷不忌,什麼口味都咽得下。

  每天到餓極了,才隨便打電話叫一點外賣,穿過的衣服隨手丟下,實在沒有穿的了,就隨便挑揀兩件,往盆子裡一扔,泡半天,就假裝自己是洗過了,再次拿出來穿。

  她再也沒看過半頁的書,甚至到了職業資格考試的那個週末,葉子璐壓根就沒打算要去,連准考證都沒有打印,早晨照常去了醫院,然後回到家裡,就找了一部無聊透頂的劇集,這樣放了一天。

  中間有兩三回,她自己都被無聊地睡著了,可絲毫也沒有幹點別的的意思。

  隨著時間的推移,葉子璐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下來,晚上半夜裡哭醒的事不再有了,白天的時候,她也好像正在一點一點地恢復成以前的樣子,有點小脾氣,略貧嘴,做事拖拖拉拉,吊兒郎當地挺不靠譜。

  又一個月以後,顏珂終於忍不住對她說:“你是真的打算放棄了麼?以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顏珂好一陣子沒嚴厲地跟她說過話,這會也有些不在狀態,口氣聽起來軟軟的,都不像他了。

  葉子璐一局一局、沒完沒了地打連連看,聞言眼睛也不抬地說:“白費什麼?”

  “你不打算治療你自己的拖延症了麼?”顏珂問。

  “哦,”葉子璐說了一個字以後,又沉默了半晌,直到她打完手頭的遊戲,才關閉了頁面,衝著電腦桌面發了一會呆,然後說,“其實我有時候在想……世界上壓根沒有什麼拖延症吧?”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你看啊,王勞拉她不拖沓吧?可是結果呢,還不是和我一樣高不成低不就,一事無成麼?那天我看一個新聞裡說,百分之九十的都市白領都說自己有拖延症,你覺得這還是病麼?”

  顏珂皺皺眉,才要說話,就聽葉子璐搶先出了聲,她說:“就拿你來說,你不是說要想辦法回到你自己的身體裡麼?這都多長時間了,你這麼做了麼?沒有吧?你就不拖沓麼?”

  這句話筆直地刺到了顏珂的心事,他登時無言以對。

  顏珂從來都不知道,在他把葉子璐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時,原來葉子璐看他,也同樣條分縷析。興許每個自以為是的人在碰到這種事的時候,都會在一瞬間,產生和他相同的恐懼——原來在別人眼裡,他那自以為沒人了解的內心竟然這樣無可遁形,只是別人都在冷眼旁觀,沒有說出口罷了。

  葉子璐揉了揉眉心,以一種非常不符合她抽風二缺風格的淡淡的、略微有些疲倦的語氣說:“那只是存在於所有人基因裡的一種東西,你知道草履蟲麼?草履蟲會趨光,這個實驗小時候我們都做過。人其實和它一樣,不在外力逼迫的情況下,沒人喜歡迎難而上,沒人喜歡複雜高難度、需要長期痛苦的堅持的東西,逃避難道不是本能麼?”

  葉子璐的企鵝一直隱身上線,然而“拖拉機超人”還是在鍥而不捨地敲她。

  她表情漠然地聳聳肩,打開了對話窗口,裡面立刻傳來一大堆消息。

  【拖拉機超人】:小葉子,在不在?好像好久沒上線了?

  【拖拉機超人】:……還是不在啊,上線留個言好麼,好長時間沒出現了,是出了什麼事麼?大家都很關心你。

  【拖拉機超人】:是不是真的遇到什麼事了?

  【拖拉機超人】:還是不在麼?

  【拖拉機超人】:報個平安也好啊……

  葉子璐一聲不吭地關閉了聊天窗口,繼續對顏珂說:“你們不是都讓我接受現實,接受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可能一輩子平凡,可能奮鬥一輩子,也只能跟王勞拉似的,一事無成麼?我都接受了啊!你看,我現在有新工作,雖然工資也不比以前高多少,錢上緊張了些,但好歹夠自己花的,然後慢慢混唄……混到老就退休,一輩子當個老老實實、普通又平凡的小老百姓,不是也挺好麼?”

  她嘆了口氣,雙手捧起顏珂小熊,把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顏珂,我想明白了,你也別管我了,咱倆不是一路人——我是小門小戶裡出來的,素質一般,能餬口就是最大的成功了,也不打算有多大成就,沒有我跺一跺腳,龍城就得跟著我震一下的野心,我苟且偷生就滿意了,跟你不一樣。”

  顏珂看著她,發現她人瘦了一大圈,連臉也縮水了,顯得臉上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一雙眼睛了,那麼大,卻不明亮,好像矇著一層什麼東西。

  “放屁!”這是顏珂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行吧。”葉子璐眉目不驚地說。

  顏珂:“……”

  葉子璐的手機響了一聲短信提示音,她瞄了一眼,撿起自己的大衣,要出門,一邊穿,一邊對顏珂說:“鯉魚也想跳龍門,那不是可笑麼?能跳過去的,其實本來就是龍,總有些傻帽,傻乎乎地跟風,跳到打挺也只能跳個一尺半米的——王勞拉今天去考研了,你猜她過得了初試麼?多新鮮哪。”

  “你幹什麼去?”顏珂脫口問。

  “約會。”葉子璐晃了晃手機。

  顏珂皺了皺眉,對這個答案頗為不滿意:“幾點回來?”

  “你管得倒寬,我這是從哪請了個爹來啊?”葉子璐本來是順口說出了這句玩笑話,可是話音落下,她自己的臉卻白了,微微有些偏棕色的眼珠木然地對著地面盯了一會,在光線的作用下,黑得像兩彎能溺死人的井,良久,這才聲音沙啞地撂下一句,“我走了。”

  “葉子,”顏珂再次叫住她,“晚上早點回來行不行?新世界電影院那邊回顧經典老片,我團購訂了一張電影票……”

  他還學會團購了,果然是跟死宅混的時間長了。

  不過片刻後,葉子璐回過神來:“訂票?你拿什麼訂的?”

  “……”顏珂沉默了一會,大概也覺得自己這件事幹得有點賤,好半天才說,“你的網銀。”

  葉子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點幾乎不可置信的模樣,然後她甩上門往外走去,既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只是落下一句發自內心的感嘆:“我靠!”

  等她走了,顏珂望了一眼葉子璐的房間那高高的窗台,撿起了葉子璐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很有彈性的針織衫,用衣服的邊緣打了個結——反正這丫頭的爛衣服已經很破爛了,再皺一點她也不會介意的。

  然後他站在床桌上,像個西部牛仔似的,“力大無窮”地雙手揮舞起葉子璐的針織衫,動作非常帥氣地伸手拋出……彈到窗戶上,又給彈回來了。

  但是顏珂鍥而不捨,這樣努力了七八次,終於他綁的那個結勾住了窗戶上面的把手,顏珂把這件儼然已經成了登山繩的針織衫的另一端壓在了葉子璐的電腦下面,就這樣驚險萬分地順著柔軟的衣服爬到了窗台上。

  他像個偉大的冒險家一樣,手腳靈敏地到達了成功的彼岸,正好看到葉子璐到了樓下,上了一個人的車。

  陸程年非常紳士地幫她把車門關上,這才自己上車,開走了。

  顏珂匪夷所思地看著這一幕,感覺非常彆扭,他站在陽光明媚的窗台上,自言自語說:“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

  可這句話並不能安撫他的憤憤不平,顏珂覺得他可能是人生導師當上癮了,對葉子璐的人生入戲太深,真有那麼幾分把自己當成葉子璐老爸的感覺,胸口有些難以名狀的鬱悶。

  然而讓顏珂稍微平衡了一點的是,葉子璐看來並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她雖然口頭上沒答應,傍晚的時候還是按時回來了,叼著個不知道從哪買來的熱狗,大口大口地塞進了嘴裡,腮幫子上鼓出了一大塊……難為她還嚼得動。

  “把你團購那玩意發到我手機上,快點,我還得給我媽送飯呢。”葉子璐含含糊糊地說,在收到團購券之後飛快地奪過鼠標關了電腦,把顏珂塞進大衣外面巨大的兜裡,跑出門去。

  一人一熊頂著小雪從飯店取了訂好的飯,跑到醫院看著她媽吃完,又頂著雪一路哆哆嗦嗦地跑進了電影院。

  直到葉子璐在售票口掏出手機,才注意到顏珂訂的只有那個“特殊懷舊場”,而那個坑爹的特殊懷舊場一晚上就只放一部片子,連選都沒得選。

  “怪不得這麼便宜。”葉子璐小聲嘟囔著,看了看換來的票,“《霸王別姬》?熊珂同學,你竟然還好這口?連我還都沒腐到看真人電影的地步呢。”

  反正周圍也沒人,顏珂就爬上了她的肩膀,淡定地說:“淫者見淫。”

  經典老片子,即使沒看過,也知道大概故事情節,葉子璐有些無聊,並且後悔自己竟然做了這麼二逼的決定——跟一隻熊來看電影,缺心眼無下限麼這是?

  可她這些日子做得無聊的事實在數不勝數,也不多這一件,於是踏踏實實地啃起了爆米花。

  直到班主講戲的那一段,葉子璐才突然愣住了。

  “……那天晚上,刮著大風,劉邦的兵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國的人馬,以為劉邦得了楚地,全都慌了神兒了,跑光了,聽得霸王也掉下淚來。人縱有萬般能耐,可終也敵不過天命啊。”

  “……霸王讓烏騅馬逃命,烏騅馬不去,讓虞姬走人,虞姬不肯。那虞姬最後一次為霸王斟酒,最後一回為霸王舞劍,而後拔劍自刎,從一而終啊!”

  “講這齣戲,是這裡有個唱戲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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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3 17:2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驚魂之夜

  回去的時候,顏珂盼著葉子璐能發表一些感慨,可是葉子璐一聲不吭,相當淡定。

  顏珂在她的帽子和脖子間爬來爬去、上躥下跳,幸好天黑了,偶爾有看見的,也以為是這小姑娘脖子上掛了只貓咪。

  一到家,葉子璐才看見那被顏珂當成登山繩的針織衫。

  顏珂脖子一縮——完了,忘了毀屍滅跡了!

  他打算開溜,可惜腿太短,溜得太慢,被葉子璐拎著後頸,四腳懸空地給拎了起來。

  “你自己數數。”葉子璐磨了磨牙,“你今天一天干了多少缺德事?簡直罄竹難書啊有沒有顏珂同學?”

  顏珂驚險地懸在空中,四肢撲騰了一下,不上不下的,感覺十分沒底。

  但是幾秒鐘之後,葉子璐就不生氣了,她把顏珂放到了床桌上,解救了自己的針織衫,隨手扔在一邊。

  “就為了給我打勵志針?”葉子璐沒規沒距地往椅子上一坐,翹著二郎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抖著腿,“知道勵志針都是什麼麼?那都是興奮劑,打進去以後熱血衝腦,睡一覺的時間也就忘了。我以前還看過一個……那叫什麼來著?哦,一個帖子改的書,叫什麼《你在荒廢時間的時候,別人都在拼命》,你看過麼?”

  顏珂搖搖頭。

  “我看啦,看完以後挺受感動,挺鼓舞,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唉,熊珂,你是為我好,我知道,謝謝你,不過還是算了吧?”她這樣說完,就拖過小床桌,駕輕就熟地開始上網,“哦,對了,明天週末,約了幾個朋友出去玩,你去不去?”

  顏珂正充滿挫敗,不打算理她。

  葉子璐彈了他一下:“到底去不去啊死宅男?”

  顏珂剛想反駁,後來又覺得,別人是宅在家裡,他是宅在小布熊裡,雖然宅的地方奇葩了點,但可不是宅男麼?

  於是沒出息地悶悶地答應了一聲:“哦,去。”

  王勞拉週末兩天住在考研考點附近的旅館裡,早走了,葉子璐一個人在家也無所顧忌,早晨不到六點就起床了,給飯店打了電話,提前給了錢,托他們給她媽送三餐,然後忙忙叨叨地收拾行李,帶著顏珂出門了。

  她也沒說要去哪,顏珂估計她自己也不知道,葉子璐現在十分隨波逐流,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無所謂,隨便”,好像無欲無求、隨遇而安得要成仙似的。

  不到七點鐘,兩輛車就開過來了,有胡芊,陸程年,還有一個顏珂不認識的男的,以及一個有些塊頭的女的,據說都是高中同學,女的那個原來還是他們的女生班長。

  這些人頂著嗚嗚亂叫的西北風,把車開到了郊外的一個度假小別墅裡,據說也是通過一個叫什麼小萊的老同學找的,然後就是湊在一起,唧唧呱呱地扯淡。

  他們說得大多都是高中的時候一起念書的舊事,顏珂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麼多人在,葉子璐不敢明目張膽地跟他說話,他們吃的東西,他只能看著,也吃不著,所以顏珂有些後悔,他無聊了。

  特別是他覺得陸程年這個人頗有些衣冠禽獸的意思,眉來眼去的有點討厭。

  顏珂在這樣的無聊裡,竟然就這樣一點一點有些睏倦起來,他趴在葉子璐的帽子裡,額頭一下一下地磕著那些帶著些細絨的柔軟的布料……不對!顏珂突然猛地驚醒了一下,不是不能睡覺麼,那這是……

  可是他的意志力無法抵擋那種睏倦的本能,二十分鐘以後,顏珂就“睡”著了,隱隱約約的,他像是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聽見有人的生音模模糊糊地在耳邊響起,聽不出是誰,只是隻言片語地聽見幾個詞。

  “新藥”“效果不錯”以及“有些意識活動”之類。

  顏珂不知道,他不在的這一天裡,實在發生了不少驚心動魄的事。

  這個度假別墅的位置非常偏僻,連偉大的中國移動都沒能照顧到,一進門,手機信號就被屏蔽了,唯有葉子璐用的是聯通號,還能收到一些微弱的信號。

  然後跟他們一起的那位男同學也不知道怎麼的,吹了風,晚上竟然發起了燒。

  附近也沒有什麼像樣的醫院,天又晚了,陸程年作為剩下還堅挺的人裡唯一一個男的,只能責無旁貸地肩負起送人去醫院的任務,只剩下三個姑娘,無所事事地開著燈和電視,在葉子璐房間裡打鬥地主。

  打到三個人都有點困了,陸程年還沒回來,葉子璐接到了那個給他們聯繫住處的“小萊”的電話,通話非常不清楚,她只得走到窗口去接。

  胡芊和班長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突然,就聽見接電話的葉子璐聲音猛地提高。

  她們聽見葉子璐說:“顧小萊,好不容易托你辦點事,你就給我們找一個連信號都沒有的凶宅?你丫坑爹呢?”

  電話那頭充滿雜音的男聲“哈哈”一笑:“行了吧,都是以訛傳訛,誰也沒見過,再說你們那麼多人,還倆陽氣充足的大老爺們兒,真有什麼東西也繞著你們走。”

  葉子璐:“……”

  倆陽氣充足的大老爺們兒都滾去醫院了。

  葉子璐很想罵他一頓,但是無奈這時,手機提示音響了——通知她電量不足,這就是出來玩都不知道提前準備好的拖拉貨,連手機都沒有充好。

  好在她還帶了充電器,葉子璐沒好氣地掛斷了電話,正打算回身去找充電器,然後更坑爹的事就發生了。

  只聽“啪”一聲,別墅斷電了。

  胡芊和班長同時沉默,頓時黑下來的屋子裡有種詭異的空盪,葉子璐狠狠的打了個激靈。

  就在這時,他們那中看不中用、外強中乾的班長突然指著葉子璐身後,發出了一個高分貝的尖叫。

  無數日韓系恐怖片告訴我們,女人的尖叫絕對是能把人嚇得心肝亂顫的凶器,葉子璐本來並不害怕,愣是被她這一聲尖叫給嚇得冷汗都出來了,她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猛地往前一撲,差點滾到胡芊懷裡。

  “怎麼了?怎麼了?”

  三個人一起往窗口望去,除了澄澈的黑,什麼都沒有。

  班長一把攥住了葉子璐的手,手指冰涼冰涼的:“我……我我……剛剛看見一個白、白白白影,從你後面飄過去了……”

  葉子璐下意識地藉著手機屏幕的微光去看胡芊,發現胡芊嘴脣抿得緊緊的,顯然也是被嚇著了。

  她就問班長:“往哪飄了,你看見了麼?”

  班長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葉子璐胃裡一沉,頭皮都炸起來了——從班長指的方向推算,那應該是到大門口去了。

  葉子璐是無神論者來著,恐怖小說看了不少,從來也沒害過怕,然而通過顏珂的存在,葉子璐開始懷疑,大概人真的是有靈魂的,此時身臨其境,她更是體會到那種切實的恐懼。

  顏珂……對,顏珂!

  顏珂現在雖然是隻熊,但好歹他以前是個男的啊!

  葉子璐滿腦子都是顧小萊方才關於“男人陽氣重”的論調,頓時死馬當成活馬醫地,想把顏珂弄出來當護身符。

  她把小熊從帽子裡拿出來,用力捏了一下小熊的胳膊,通常這個時候,顏珂會小幅度地掙動一下,並用肢體語言表達他的不屑。

  可這一回,她手裡的小熊一動不動。

  葉子璐這回不是心沉下去了,她是全身發冷了。

  開著電視吵吵鬧鬧的時候不顯,此時一停電,三個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那些冬天特有的西北風聲就突兀了,嗷嗷直吼,嚇人得很。

  這房子裡必定有沒關好的窗戶,不然那位男同學也不會別吹感冒,風灌進房子裡,就有半開半關的門吱吱作響,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胡芊突然輕輕推了葉子璐一把,小聲說:“給陸程年打電話,讓他快點回來!”

  葉子璐立刻回過神來,掏出手機,手機發僵,按通訊錄按成了撥號,她定了定神,覺得心隨著那吱吱的門聲已經快要跳出來了——特別是班長這個豬一樣的戰友,一直在旁邊一驚一乍製造恐怖效果。

  她心裡把顧小萊罵了個狗血噴頭,然而好不容易找到了陸程年的號碼,還沒來得及撥出去,手機屏幕就滅了。

  “沒電了……”葉子璐對著黑乎乎的手機屏幕呆呆地說。

  這時大概是風更大了,外面的大門被風刮得巨響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砸門似的,連胡芊都給嚇得一哆嗦,三個姑娘像鵪鶉一樣瑟瑟發抖地擠到了一起,感覺她們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和外界失去了聯繫的孤島上,只隔著個脆弱的門,外面虎視眈眈地守著個要吃人的怪物。

  ……竟然誰也沒想起來,把葉子璐那張卡換到自己還有電的手機上,可見都是嚇壞了。

  “怎麼辦?”班長哭了。

  “不怕。”胡芊底氣不足地安慰著她,拉扯了葉子璐一下:“走,咱們到窗戶那看看。”

  她自己站起來了,卻不往前走,只是看著葉子璐,顯然是不敢一個人過去。葉子璐把心一橫,一把挎住胡芊的胳膊,班長不敢跟她們分開,立刻也跟著粘了上來。

  越靠近窗邊,葉子璐的心跳越快,然後她突然被班長死命拽了一把,班長尖叫著說:“還在!還在!我看見了!”

  葉子璐跟胡芊同時往後一撤,胡芊手也涼了。

  葉子璐其實沒有看清楚,只是眼角瞥見了一個白影,連是高是矮都沒看清楚,就聽見了班長的尖叫在耳邊炸了起來,嚇得她心差點從喉嚨裡跳出去。

  這時,風聲再次高了起來,大門又發出一聲巨響。

  班長幾乎已經站不穩了,人高馬大地靠著人,葉子璐和胡芊兩個人才把她撐住,胡芊看起來還冷靜,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葉子璐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就偏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不看不要緊,一看,好,胡芊竟然給嚇哭了。

  葉子璐深吸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反而冷靜了下來,並且對她們三個人的情形產生了非常嚴重的不滿意以及憤怒。

  可能越是這種平時軟綿綿的小姑娘,關鍵時刻爆發得越厲害,就好像她那次在地鐵勇抓小偷一樣,葉子璐突然一把推開了班長,從自己的包裡翻出了一個網球拍——本來聽說這邊有網球場的,結果風太大沒玩成,沒想到這裡派上了用場。

  班長瞪大了眼睛:“葉子,你要幹什麼?”

  “等在這裡,我看咱們能活活把自己給嚇死。”葉子璐拿起網球拍,在自己面前揮舞了一下,感覺沒什麼太大的威力,於是一手抓起了自己重重的行李包,一臉煞氣,蹲下來把自己的鞋帶緊了緊,又從褲兜裡摸出一根皮筋,把頭髮綁成了一個馬尾,省得它們礙事,“老娘整天讓活人欺負就算了,還能讓死人欺負?”

  她鏗鏘有力地說:“他媽的!”

  胡芊和班長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她。

  葉子璐很可能有些暴力傾向,只是以她的體型,暴力也暴不出花來,只有被逼到絕境的時候,會反彈出一股狠勁來。

  “我倒要看看那白影是什麼玩意。”

  她這樣說著,一腳把門踹開,活像個大英雄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往樓下走去,胡芊跟班長趕緊跟上。

  胡芊隨手拿了什麼東西,準備一有不對就支援葉子璐,班長則純屬是跟著打醬油的。

  葉子璐的手心出了一層汗,她的心越跳越快,可是腳步卻越來越穩定,然後她一手拎著網球拍,另一隻手按住了門把手,手肘還挎著沉重的、隨時準備甩出去的背包。

  她咽了口唾沫,心裡默數“三二一”,然後猛地一把把門擰開,手上的球拍迅雷不及掩耳地呼嘯著拍了出去,不知道恐懼是逼出了她多大的潛力,那球拍的力量竟然隱隱帶起了凌厲的風聲。

  然後……

  然後葉子璐看著她的球拍呆住了——胡芊好半晌沒聽見動靜,終於鼓足勇氣,把眼睛睜開了一條小縫,往葉子璐的方向望去。

  發現她的球拍上掛著一個白色的秋褲,褲腿漏了個窟窿,最上面還連著一個掛鉤折了的晾衣架。

  “這尼瑪是誰這麼坑爹啊!”葉子璐終於“嗷”一聲喊了出來,“這麼大風還往外晾衣服!還晾條白秋褲!”

  半個小時以後,來電了,一切恢復了正常。

  三個人面面相覷地看著沙發上的衣服,一時無語。

  葉子璐驟然上升的腎上腺素退去,覺得有些疲憊,很快,她就靠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她突然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原來那些讓她嚇破了膽子、連看都不敢看、想都不敢想、千方百計想著要逃避的東西,其實……就只是一件破了洞的內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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