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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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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1: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驚聞

  九哥終將那上好的松煙墨贈與玉姐,東西想到玉姐手,須得先過了秀英與洪謙的眼。秀英見是塊兒好墨,笑說九哥用心,洪謙比她識貨,取來一看,反添了些凝重:「這小子生的好心眼兒!」秀英道:「怎地?」

  洪謙將墨錠放回去,歎道:「頗貴重。這小子現將甚物事都送與玉姐……他!他這是精明還是傻?」天下做娘的,總想女婿多疼閨女一些兒,天下做婆婆的,卻未必想兒子只圍著兒媳轉。這道理秀英自是知道,也醒過味兒來:「許是他還小罷?他眼裡看重玉姐,也是好事兒。」

  洪謙道:「去與玉姐說分明了。」

  秀英猶豫片刻,應了,往尋玉姐。如此這般一說,玉姐看了墨錠,她卻是識得的,蘇先生雖不好自賣自誇,誇起旁人來也不算吝嗇,總是有一說一,甚好、甚不好,玉姐倒都知道,自然知這墨的貴重。因人漸重這墨,致上好松木漸少,松煙墨尤其是上好的松煙墨更少。

  玉姐猶豫道:「下回,我見他,問問他罷。」秀英道:「只要那頭你公婆不嫌棄,我們也樂得女婿待你好哩。只恐他待你太好了,倒叫你為難了。不曉得他孝敬你婆婆甚物事哩。」玉姐一聽便明,笑道:「誰個說要與……」秀英橫了她一眼。玉姐識趣兒沒再說下去,見秀英眼露不滿,方道:「墨有了,我去尋那上好的羊、狼、兼、紫的筆,澄心堂的紙,老坑的硯來,一道奉與先生去。」

  秀英聽了,始放心,嗔一句:「我好是個憨厚老實人兒,怎生出你這猴來兒?」玉姐笑道:「這要問我爹去。」說得秀英連道:「哎呀哎呀,你這嘴是怎生出來的?!」急拍她幾巴掌。忽地停了手:「那都是好物,要許多錢哩,我使人買去罷咧。總歸是九哥心意,你這般送與先生,恐他知曉了心裡不好。」

  玉姐默然,秀英見她在想事兒,也不急說,只管看她怎生處置,若是玉姐一個處置不好,她也好從中圓一圓場兒。頂好是能叫九哥自個兒心裡明白,這般做派好是好,卻也不要太過了。

  休說秀英打定主意要旁敲側擊一二,使九哥明白,玉姐想要過得好,非止他一人待她好便無礙,還要不能為她招人厭才好。哪料九哥卻不再這般張揚送東西了,只幾日來拜會蘇先生一次,聆聽訓誡。又常往街市上尋種種新奇物事與金哥玩,又逢會時尋了一包珠子與玉姐串首飾使。

  直把秀英看得目瞪口呆,心底也不踏實了起來。想一想,洪謙也是個周到人,然她見洪謙時,洪謙年已弱冠,且是經過事的。似九哥這等年紀,做事便有分寸,秀英又恐玉姐叫他哄了。不免說與洪謙。洪謙道:「女婿不好,你不肯要,這好了,你又揪心,你竟是想要個哪樣的女婿哩?」

  秀英道:「自然是有本事又待我玉姐好。」

  洪謙道:「九哥這不就是了?」

  秀英一顆心頗不是滋味,辯道:「先時看他一臉忠厚,這要是個木木呆呆也就罷了,怎地忽這般靈巧了?先贈厚禮,次後就是溫柔小意兒,這個,我總不踏實哩。」洪謙道:「他既定了親,就是成人了,開了竅兒,有甚不踏實的?你且看玉姐。」

  玉姐果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九哥贈她玉兔兒,她接了,贈她名墨,她也收了。不曾轉贈與人,卻往蘇先生處求了幅字兒。又動手,與申氏裁了短襟小襖兒。那頭申氏收了,卻又使九哥捎來個鑲珊瑚的金攢領兒。

  秀英這才放下心來,時過境遷,說與林老安人聽,把林老安人逗得笑個不住:「既是看好的人家兒,你既說那家人是知禮的,又才訂親,左右不過一、兩回,哪就至於惹著婆婆了?再有幾回,你再著急也來得及,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桌兒上與你布菜,是因心疼你,還是那道是他不愛吃的?」

  秀英道:「瞧您老說來,我這不是心疼玉姐麼?初定那會兒,自是千好萬好,到如今才品出味兒來,她這就快要不在我眼眉前過日子了,我哪能不多想?」林老安人道:「既認準了,便過下去罷。你憂心她,我難道不憂心你?你怎地,還是沒個消息?」說得秀英訕訕:「我們,這不是,官人還要考試麼?」

  林老安人眼風兒一掃:「你們分房了?」秀英搖頭,林老安人歎道:「你上心著些兒。」秀英低低應了。不多時,又說洪謙之盤算,闔家上京云云。因知素姐是個沒主意的人,縱林老安人老邁,秀英也只能與她商議此事。

  林老安人聽了秀英的話,道:「這也是萬不得已。他一走,這兩家便統共一成年男人也無,實也守不得。紀主簿那頭,聽說也要高升,自不在這裡看顧。孫女婿既說親家在此處也不能久留,咱們還是隨女婿上京去了罷。誰叫……」闔家只有這一個男人呢?不跟著他走,全都撇了下來?洪謙若不中,回來還好。若中了,這兩家子拖拖拉拉,又怎生去投奔於他?林老安人一想蘇先生,便知洪謙此行,十分兒裡已有九分把握能中,不定便要留京。終歸是緊跟著些兒好。

  想到蘇先生,林老安人便問秀英:「這盤算與先生說了不曾?」

  秀英道:「先生那裡,有官人說去哩。」林老安人道:「既這麼著,多雇一條船兒,咱也搬,房兒、田地、鋪子都不用動。」

  秀英說動了林老安人,便又往申氏處來說話。申氏雖不曾久居京中,於京中事終是知曉得多些兒,秀英樂得攜玉姐來與她說話,也是使玉姐多與婆婆相處。這一日,因玉姐帶了幅雙面繡來,六姐便拉她便閨房裡去,與七姐一道,三個人說些繡活上事。

  這裡秀英預先打好了腹稿兒,先問申氏:「府上六哥的親事,定是何時?可好討杯喜酒來喝?」申氏實是有些兒為難,往先家中兒女婚事,皆是在酈玉堂任上定下,就手辦了,便在眼前。只待成婚,再使心腹人等護送著新婚夫婦返京,入個玉牒、尋個差遣,兒子便是成家立業。閨女自然是與婆家一處生活。

  六哥之事又有不同,酈玉堂走不開,申氏委實不放心丟酈玉堂一人在任上,唯恐一不小心,他又惹出甚事來。以酈玉堂的身份本事,前衙之事倒不怕他為難,申氏只怕一不留神兒,他將家底兒花盡,又或口上不緊,將六姐、七姐許了出去自己鞭長莫及,又或再弄出個兒女來,又要累她操持。

  秀英見她不言聲兒,心下也有些兒惴惴,卻見申氏也苦著臉,有些兒犯愁。秀英便變個話兒,將洪謙的意思說將出來:「我家那口子說哩,府上恐不日也要高升哩。江州地方偏,京裡也不會使府上在這裡吃太久的苦,早晚高升回京的哩……」

  這話兒說得極巧,換一個不知端底的人來聽,還道她說的是真的。申氏卻是心裡透亮兒,酈玉堂有些事兒上糊塗,內外打點交際皆經申氏之手,這打太極的勾當,申氏比秀英熟得多了。江州地方偏?來這裡吃苦來了?那她與秀英這二年好賺了上萬的銀子是怎生來的?秀英也不是個信口開河的人,語中未盡之意,申氏瞬間便明。

  既明其意,申氏心中便感歎了起來。都說女人家一輩子要投兩回胎,哪回投不好,都能先脫了半條命去。秀英這是投著好胎了,洪謙這樣一個人,有情有義,又有本事有見識,委實難得,偏叫她得了去。一想洪謙說的那個話,申氏也只能歎服了。江州有多富庶,申氏在這裡住了幾年,自是明瞭。為爭這個地方兒,京裡王府沒少與人磨牙。再大的情面,也不能叫酈玉堂長據了此處。當年吳王仗一張老臉,硬扛了許多年,不是也叫召回京了麼?酈玉堂面子自不及吳王大,又是個甩手掌櫃,又能在此處幾年?

  再者,人總是戀鄉的,雖不曾久居京中,酈家總是京裡人,如今只剩下六姐、七姐不曾說親,也是時候兒挪回京裡居住了。

  這麼想著,申氏自然又高看洪謙幾分,又想,這般能耐人兒,卻是九哥岳丈,九哥親爹不頂事兒,教導不了他許多本事,這岳丈卻是比親爹靠譜的多了!且背後又有個蘇先生,雖不是權傾朝野,可誰也不能不給他三分首頁。這門親事,原是她看著玉姐好,看著洪家和睦,是以將門戶之見暫拋一頭,於洪謙尚是個秀才時定下。眼下看,真是賺大發了!果然人只要心好,總是有福報的。

  都說心思電轉,申氏心裡想這許多,也不過是眨眼功夫。既明洪謙是個有主意的人,申氏索性與秀英套個話兒,順著說,且看秀英有何說法。洪謙也不曾交代太多,秀英只得將洪謙的話,委婉說出。左右不過是早作回京打算而已。

  申氏道:「六哥婚事在即,要麼孩子往這裡來,要麼我們回京一趟。我與官人商議一回,要不先回京罷。也有好些年不曾回京裡了,便是親戚,也須走動一二。」秀英道:「可有得奔波哩。」便不再提這個話,轉與申氏說起年貨來。申氏便說江州臘味好,然與京中略有些不同,家下有京中風味的,要與秀英捎些回去嘗嘗。秀英也笑應了。

  秀英母女去後,六姐跑來笑與申氏道:「咱家九娘真真是個可人兒,娘知道她帶來甚?」

  七姐也抿嘴兒笑看申氏,申氏道:「是甚?」

  六姐道:「除開那個娘看過的繡屏,還有個繡兔兒的繡屏哩,也是雙面兒的,兩隻兔兒像要從裡頭跳下來似的。她怎知九哥屬兔兒哩?」

  申氏道:「又說傻話來,他兩個同年哩。」說著,母女三個都笑將起來。七姐因說九哥常往洪家去,還小心買陀螺:「書童兒買了一包來,九哥揀了幾個走,餘下全賞與書童兒了。書童兒又沒處放,也不玩,轉拿與廚下李三兒的兒子,換了碗紅燒肉吃。」

  申氏聽了道:「九娘待九哥也好,先時他帶回張蘇先生的字兒,要不是九娘情面,蘇先生輕易肯與了他?他兩個彼此氣順了,咱們看著難道不舒坦?我總要先走一步的,他們兩口子才是要一處過後半輩子的人哩,你們都是明白孩子,相互體貼了,我歡喜還來不及哩,難不成要愛搭不理的,我才快活?你們心裡都有我,便夠了。生造出個冤家來,這人得有多蠢,嗯?你們也是,往後出了門子,可要與婆母處得好些兒,天既叫個男子有母有妻,那便不是叫她兩個鬥得像烏眼兒雞。」

  六姐、七姐領訓。

  年尾總是忙,申氏又要擺酒,請各處官娘子等吃酒席,又見秀英一回。秀英多留一片刻,言明明日要來有事相商。申氏摸不清是何事,口上道:「我明日在家哩。」

  秀英次日來,方說了洪謙欲開春舉家赴京之意。申氏一愣:「闔家上京?可有住的地方兒?」秀英道:「且先賃了房兒來住,慢打量合適的房兒買了來罷了。這一家老的老小小的,都是女眷,他往京上去,家卻留個誰個照管?」

  申氏原想說,我家在這裡,難道看顧不得?一想六哥成婚就在年後,自家也要赴京,酈玉堂不定何時任滿,總須返京敘職,確也是看顧不了幾日,界時又是一番周折,暗想這洪謙想的倒是長遠。既如此,洪家赴京,便成定局。申氏便問:「你娘家那頭如何安置?」秀英道:「我家官人說,一道兒走。」

  申氏一點頭,卻不問洪謙為何如此篤定必能留京,轉問:「蘇先生可是也一道兒走?他身上還有些故事哩。」秀英道:「這個官人與他說去。」申氏便無話可說,不由動了一念,眼下卻不好與秀英說。

  秀英將事說與申氏知曉,也了卻一樁心事,回家便轉而點看玉姐嫁妝。先是,秀英已存下好些木料,送往木匠處攢造傢俱。各地傢俱總有些不同,總是南方顯得精緻些兒,旁的不說,床與妝奩兩樣,秀英是立意在江州造好的。都是細活計,秀英自程家歸入洪家那一回,也算不得是正經出嫁,是以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都極看重玉姐婚事。木匠那裡的稿子改了三回,終定下了稿子,再攢造。

  終在年前齊了活計,都拉了來,堆放在洪宅空出來的三間房裡。妝台精緻,銅包角,又有抽屜暗格,玉姐看了,倒好盛許多東西。床是架子床,三面圍欄,正面開的是月亮門,皆縷空透雕。玉姐道:「帶著上路,恐磕碰了。」精細的東西,便有這條不好。

  秀英道:「不礙的,床要拆了,捆紮結實了,咱坐船去,穩哩。」又拉玉姐看箱籠,點看林老安人與玉姐的嫁妝。復返了屋裡,看首飾,也是新巧式樣。玉姐道:「娘,首飾罷來,我……又不是現下便要去那家裡,過二年,式樣也老了,再融了重打,豈不麻煩?」秀英道:「不麻煩,不麻煩,走不了大樣兒,這都是正經的式樣哩。」所謂正經式樣,便是盛妝之時要戴的,譬如鳳冠,幾百年也改不了大模樣兒。

  洪家這番響動,自是瞞不了人。街坊們便先知道了,自程老太公在日,程家做下多少人情來?各處打聽了,聞說要上京,便齊與秀英道賀,又各攜了首飾等物,權與玉姐添妝。

  何氏一套赤金頭面最是搶眼,秀英連說不敢。何氏道:「相處一場,你與我客氣個甚?你與娥姐添妝時,我卻不曾這般推辭的。」秀英忙叫玉姐收下了,心道,這卻是重禮了。那頭趙家、里正家等處,亦有物相贈,或是赤金鐲、或是碧玉簪,又或是攢領、禁步、釵、釧一類。

  林老安人娘家也來人,各有禮物相贈。聽說林老安人亦要赴京,林秀才娘子不免要勸阻一二:「故土難離,秀英家官人要去京裡求前程,那是不好攔的,您老何必再奔波?」林老安人年歲也大,長途奔波,實也叫人放心不下。林老安人卻是另有主意,若無金哥,她在老家依著娘家過活,自無大礙。現金哥姓的程,她總要隨著金哥才能安心。

  因林老安人執意要往,娘家人勸幾回,見她不肯回頭,也只得罷了。隔幾日,卻打著送年禮的名頭兒,送了些手爐、手捂子、斗篷一類來。南方人想北方,便是「苦寒」,北方人想南方便是「酷熱」,只要覺著地界兒與自家略不同,心裡頭便有些不適。江州畢竟不是北地,皮毛一類總是少且不如,林秀才娘子便將上好的氈子尋了好些兒,說是與林老安人墊腳。

  秀英代林老安人收了東西,又催促著將先時打好的傢俱、訂的物什一起一起往家裡放,船是已訂好了的,洪、程兩家,足訂了三艘船。只待明年春暖,便啟程赴京。

  洪家這般忙,凡與他家有些干係的,漸次都於年前知道的。也不知洪謙與蘇先生說了甚,蘇先生也悶頭將書籍收拾,命九哥將借來的御制新書還與酈府君。卻不想九哥道:「父親說,寶劍贈英雄,悉贈與先生了。」蘇先生也不推辭,都收下了。

  酈玉堂此舉,也是受了申氏攛掇。蘇先生這個名士與往常「名士」不同,酈玉堂待他是真敬重。申氏便以此開口,語及洪謙要舉家入京,自家不日也要返京。與酈玉堂商議,無論是七哥還是八哥岳家,都與他們說定,一道去了京裡。先將六哥親事辦了,次及七哥、八哥。

  七哥、八哥事較之六哥、九哥都方便,因女家在江州,男家在京城,權作是江州送嫁往京,一道兒走,辦了喜事、入了玉牒,與這兩個尋了差遣,卻不須往還奔波。至於九哥,申氏立意叫他跟著洪謙多學些事兒,便說酈玉堂:「親家要往京裡,蘇先生也要同往哩,因他家沒個男丁,要闔家赴京。這一路上止有親家公一個正當年,蘇先生老、金哥小,皆不方便,不若叫九哥隨了去,也好照應,也好隨蘇先生學些兒本事。他先走幾步,到了京裡,咱們便好拜訪蘇先生,謝他照看九哥。」

  最後一句戳得酈玉堂心癢難耐,當即便允了,申氏頭一回感激酈玉堂愛名士的毛病兒。既想託付幼子,酈玉堂便以書相贈,討這個人情。九哥說與蘇先生卻又是另一番說辭,不外是「不放心岳家這許多女眷上路」。

  不知怎地,這消息傳了開來,人皆贊府君高義,又有人說「都說兒媳像婆婆,不想這女婿也像岳父」。申氏卻私下囑咐九哥:「你岳父是個通透講理的人兒,你多看他如何行事。多向賢者請教,多與能人相處,須敬重他。」

  九哥勾出個笑影兒來,道:「兒省得。」申氏又忙與他打點行裝,又不放心親家在京裡,免不了時時使人將轎兒抬了玉姐來,與她分說京中形勢,又說自己所知之吳王府內與京中諸事。玉姐用心,一一記了。

  見洪家忙碌,薛婆子生恐他家人走了,少做一注買賣,忙將極好幾個丫頭帶了來,請秀英挑選。秀英不敢馬虎,仔細依了往日的法子,不求極機靈,只要穩重。又買了三個七、八歲丫頭,與她們都換了名兒,分叫杏兒、桃兒、李兒,只待這些時日查看,好些兒的都與玉姐做陪嫁。

  洪家這通響動,卻又驚動了一個人。

  這盛凱一心讀書,只想著中舉了,好央父母往洪家提親。哪料舉人是中了,卻不是名列前茅,心中雖有不甘,好歹也是舉人了。回了家裡向父母一說,盛父尚未及言,潘氏先是不喜:「你尚在讀書年紀,來年便要赴京趕考,哪能分神?且那家人,女戶裡出來的,聽著也不好聽。聽娘的話,外頭天大地大,好女兒多哩。京中做了進士,打馬遊街,多少名門閨秀搶著要你哩。」

  父母不應,盛凱自家也是無法,只好日日來磨。潘氏指望這個兒子出息,與她討房好兒媳,總不肯應。且覺兒子這般迷戀,這洪家姐兒也不是個好的。母子兩個尚未磨出個麼二三,那頭府君家與洪家訂親了!

  非止盛凱,連同潘氏也一齊傻眼。潘氏心中小有不快,府君家原似看重他家兒子,他兒子又想討洪家姐兒,雖是她不願意,未料另兩家卻做了親。旁人不知,她自家心裡尷尬。那一分小心思又不好說,卻催促著盛凱用心攻書,來年中個進士,也好顯出能為來。

  盛凱心中苦悶,讀一回書,往街上行走,又遇這等事,只得悶悶回家。

  這申氏在家中與九哥先收拾行李,次與七哥、八哥岳家商量往京中完婚事。兩處親家皆有些兒猶豫,恐日頭太趕,卻又想,往京中完婚,便是開春隨公婆領去認親戚,實比在此處成婚,小夫婦自往京中,人生地不熟來得好。然又恐女兒隨入京,無處回門。

  正在焦慮處,酈玉堂卻接著邸報:太子病重。

  待吃春酒時,酈玉堂更接著吳王府來信,始知端地:原來這繼后自有兒子,眼見前妻之子做著太子,終是不快,況還有個姑母太後在。終是將這太子擠兌得不敢抬手動腳,羸弱不堪,成婚數載,只得養下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還夭折了去,自家身子也不甚好。年前往皇后處,皇后賞下飯食,卻是冷的,太子用了兩口,回來便病了。京中正為此事打著官司。吳王意思,酈玉堂先躲開來,休要進京,連同六哥婚事,也要暫放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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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元夜

  接了信,酈玉堂便猶豫了起來,他家因人口著實太多,許多人便與宮中無法太親近。照說宮中事尋常涉及不到,然此事事關國本,他又是官家堂兄弟,怎能不受一二牽連?且酈玉堂知曉自己的斤兩,隔岸觀火,看著時機差不多,又有人提醒時,他也好摻一腳,除此而外,他卻沒那個本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思來想去,酈玉堂覺著京中水太深,不是他能淌的,便想依著乃父吳王之意,暫窩在江州不動彈。又與申氏商議:「你看看這信,京中事亂得很!往年哪回鬧,不得有幾個頂缸的倒楣?咱休要往那處湊去。洪親家那裡,是要趕考的,不好誤人前程。我明日下帖邀他來,與他透個信兒,休叫他一頭紮進去不知端底折了腿。六哥婚事,還是再等等看罷。至於九哥,也不叫他上京了。」

  申氏道:「六哥婚事怎好等來?」

  酈玉堂道:「他岳家是吏部尚書,這關節上,少不了磨牙,還是少招眼的好。」

  申氏道:「先說好了,六哥親事不是你我定的,我知你心裡不痛快,我也嘀咕來。然既是王府裡定下的,咱又認了,孫家姐兒好不好,都是六哥媳婦。只要她家不犯十惡,她人不淫佚失德,這媳婦你得認!」

  酈玉堂不耐道:「你又想到哪處去了?我只說暫不往那鬥雞窩兒裡湊,誰個說要退親來?為人守信,這道理我曉得。你也不想想,哪回宮裡頭鬧,不要夾進去幾個冤死鬼來?這時節,縱是辦喜事,也辦不好,不如待風平浪淨了再回去。」

  申氏道:「我也不耐煩她們好打機鋒。可九哥須得隨他岳父去京裡,你先聽我說來,九哥今年就十四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過不二年便要成親,也要謀個差遣,到了京裡,只管跟著聽聽、看看,也好長長見識。大事沒他的,誰個尋他晦氣來?」

  酈玉堂想,也是這個道理:「我寫封信兒捎到京裡,便說咱不去了,叫九哥回京磕頭。」申氏聽他這般說,放下一顆心來,她固不求兒子如何富貴,然家中酈玉堂如今快五十歲了,也不過是個府君,大哥兄弟幾個,多不過六、七品官兒,九哥實無法做個「富貴閒人」,否則輪到自己孫子,不吃糠咽菜,也要買賣婚姻了。趁著年輕,有犯錯兒的機會,多闖闖、多看看,又有個老到的岳父照看著,於九哥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申氏與酈玉堂定議,便攛掇酈玉堂去寫信:「你往京中寫信,除開家裡,也記得與孫尚書那裡捎去一封信兒。回來親領了九哥往他岳父那裡去,將九哥交付。」酈玉堂答應一聲,自去寫信,先從吳王府起,次與孫尚書,次與在京的大哥兄弟幾個,一一寫明瞭。看看天色略晚,便說明日一早攜子往洪裡去。

  申氏晚間便叫來九哥:「京中有些兒變故,你阿翁原不想咱去淌渾水來。我與你爹想可你也大了,也該曉事了,小孩子家去了京裡,大事兒上頭無人記得你,你也休往上頭湊去。你岳父是個明白人兒,但有不懂的,多向他請教。他們一家老老小小女眷又多,你須得懂事兒些,要多看顧著。」

  九哥早知要上京,不意中有波折,今番得了確信兒,也不由露出個笑影兒來,看得申氏扭著臉兒一笑,笑完了,又正正經經再囑咐九哥:「你岳父面前,可不敢拿大。」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知道他從來不說虛話的,欣慰一笑,與他說些個閒話:「你的行李我都收好了,船兒也與你單雇一條。我使王虎兒隨你去,他京中熟的,到了京裡,看你岳父如何安頓,他要下場,考前你不好總去打擾,也要時不時看一看,恐他於京裡不熟,你可帶著王虎兒與他分說。記著了,你娘子還未過門兒呢,你休要輕浮了,書也要讀……」

  九哥含笑聽著,也不插言,只管聽申氏說。申氏外柔內剛一個人,辛苦這些年,只養活這一個兒子,何時也不曾離了自己半步,心裡卻又明白,兒子大了,是必有這一日的。只好將眼淚咽下,絮絮叨叨,令嘴不閒,只恐閒了便要哭出聲兒來,倒叫兒子不安。

  說了許多,申氏又說了明日要去洪宅之事,囑咐他明日要穿身整齊衣裳。

  酈玉堂極少出府衙,雖愛個遊山玩水,江州也是景色秀麗,然每每出行也只是遊山玩水而已,旁人家裡,他也不好去登門。這江州城,他也算個土皇帝,誰個曾見皇帝無事往臣下家裡玩的呢?

  他一出行,便有許多雙眼睛看著,及見他入了厚德巷,便「哦」了一聲。眾人皆知洪舉人要赴京趕考,兩家是親家,酈府君登門,雖有些意外,卻也沒亂了章程。

  申氏九哥暗暗好笑,只因酈玉堂今日打扮的甚是出挑。雖不著官衣,身上這身兒衣裳卻是換了八件兒後才定下來的,一時嫌太新的張揚,恐不入蘇先生之眼,一時又嫌太舊的寒酸,要丟他的臉。不帶上玉佩呢,恐失禮,帶了呢,又怕叫說奢侈。直折騰到三更時分,方滿意睡下。

  酈玉堂待趙信,便似養朵花兒、養只貓兒,然待蘇先生,真真是謹慎。不正衣冠不敢見,不敢與他說聲色犬馬。有這位先生在前,他連高聲大笑都不敢。

  洪謙與蘇先生接了酈玉堂父子,裡頭申氏也與秀英說明來意。秀英聞說要叫九哥同行,便嚇一跳:「這如何使得?」申氏道:「有甚?他個毛孩子,還恐叫你們操心哩。只有一樣好兒,雖是個半大小子,跑個腿兒還是夠使的。休要說我們托大,他好歹有個宗室身份,一路上倒好多幾分薄面。」

  秀英自是感恩不盡,又想一事,便將自家要攜土物並胡椒等事說了:「也好換個安身的地方兒。」一語提醒了申氏:「往常似這般有官身的人行船,總有商家要巴上來捎貨,一是為少幾個稅,二也是圖一路暢通。也有自家捎帶財貨的,然轉賣倒要賣些事兒。」秀英便問申氏有無有帶之物,申氏道:「我與九哥雇條船兒,除開捎帶與王府禮物,倒好有些兒空閒,便也捎些兒罷。」

  兩人便說起如何銷貨來了。秀英自幼便做這個,申氏也是掌家的娘子,如今又是親家,便不似在外人面前要維護「體統」。玉姐只管聽她們說,自家也記下。那頭申氏說完生意上事,復與秀英、玉姐,又說一回京中忌諱,玉姐聽得更是仔細。甚而至於何處點心鋪子好、哪座廟靈驗,等等等等,皆問個明白。

  外頭蘇先生聽了酈玉堂說要使九哥一路護送,也贊他「高義」。一語畢,酈玉堂滿面紅光,眼角幾條皺紋似都不見了。洪謙與蘇先生頗有些鬥氣的意思,見不得蘇先生「張揚」,然對著酈玉堂這般追捧之人,也唯有哭笑不得。只好與九哥說話,無非問些可曾到過京中之類,九哥一一答了。

  洪謙倒是待見這個女婿,雖有時覺得他肚裡七彎八拐,倒也覺他是個有分寸之人。有分寸便好,洪謙說得心滿意足,咳嗽一聲,道:「將到燈節了。」九哥抬眼,忽地瞪大了,又復了常態,道:「正是,我正想尋兩盞兔兒燈與金哥玩。」洪謙臉上似笑非笑:「金哥可不屬兔兒。」九哥臉上一紅,愈發裝作若無其事。

  兩處說畢,皆大歡喜。九哥暗想,早先備了兩隻兔兒燈,既然叫岳父說破,只好再為金哥尋盞走馬燈去。秀英卻是與申氏將捎貨入京之事說妥,各各安心。那頭酈玉堂最怕麻煩,既不用入京做事,也是舒心。

  轉眼燈節便到。

  玉姐因聽洪謙陰聲怪氣說甚:「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便知事有蹊蹺。蓋因洪謙說完,便叫秀英推一把:「老不修哩,閨女面前說這個!」接著九哥身邊的書童兒便為九哥送了消息來,道是燈節宴後,九哥要來尋金哥玩,與金哥捎盞走馬燈。

  聽得洪謙笑個不住。

  燈節這日,燈火不禁,九哥在家中不動聲色吃了晚飯,便要出門兒。申氏與六姐、七姐母女三個掩著口兒,你看我、我看你,七姐還戳了六姐一下兒,俱眉眼含笑。九哥自打定親,已叫她們三個如此這般擠眉弄眼笑過無數回,打第二回起,便已練就鋼筋鐵骨,任你戲笑,我自臉上一絲兒也不動。直等到母女三個笑得累了,他便帶著燈籠,往洪宅去。

  洪宅大門正開著,厚德街今日也是掛滿了燈,金哥正與幾個年紀相仿的哥兒姐兒一處賽燈。聽得馬蹄聲聲,小孩兒皆抬頭看去,都哄笑起來,說九哥:「你姐夫來哩。」

  金哥將手裡燈遞還與胡媽媽,仰著臉兒看九哥,九哥下了馬來,取了走馬燈與他:「有些兒沉,擺著一道兒看罷。」走馬燈頗大,是使兩個人抬了來的,眼下放在金哥面前青石板地上,引得街坊孩子驚歎圍觀。

  金哥默默看著這提不起、抬不動的燈,又默默轉眼看書童兒手裡兩盞兔兒燈。九哥微知其意,笑著一閃身兒,擋住了。金哥一擰臉兒:「我姐在屋裡。」九哥道:「休走遠,我出來有好物件兒與你。」

  自去尋玉姐,先見洪謙,洪謙將他上下打量一回,看得九哥心裡有些兒發毛,便放他走。九哥不敢多耽擱,與洪謙一揖,方轉身去見玉姐。冷不防聽洪謙在背後道:「多走幾步,免得積食。」九哥摸不著頭腦,卻也停步,轉身道:「謹遵命。」

  待見了玉姐,方知洪謙為何說那個話。原來玉姐這一日往廚下做了好紅燒獅子頭,特特與九哥留了一份兒,只因燈節裡好吃個元宵,總是甜的,恐他吃膩便與他做個鹹的來。且九哥正在長個兒時間,多食些肉食,於身子有益。

  洪謙聽聞她特特與九哥留了,不免要心中酸上一酸,晚間故意狠吃了兩個大獅子頭,害他元宵兒也只吃了兩隻。與九哥說那話,非止是酸,也是因他實吃撐著了,自家正欲出來消食。

  九哥帶著書童兒尋著了玉姐,玉姐已換了身兒衣裳,髮上飾著燈節時婦人常佩之蛾兒雪柳,俏生生立在燈影下,看得九哥心中一蕩,搶上前去:「天冷,休冷著了。」悄悄兒扶她胳膊,要將人帶出。

  非是他不起賊心,只因眼下還在洪宅,縱想拉拉小手兒,也要逃了岳父眼睛方好。朵兒提著個小食盒兒,一雙眼睛狠狠看著九哥之手,重重咳嗽一聲兒。九哥只當沒聽著,卻與玉姐道:「我帶了兔兒燈來哩,卻才將走馬燈放外頭與金哥玩,咱也去看看。我又帶炮仗來,看著他放。」

  勾著玉姐到街上看燈。

  外頭金哥一雙眼睛看著九哥扶他姐姐胳膊,便跑來拉著玉姐道:「姐,看九哥與的走馬燈兒,忒好看。」九哥輕笑,袖子裡取出一包物事來,便是他說的炮仗了。親點與金哥看,倒好將洪宅裡人引來。程實眼見玉姐護著金哥,是九哥拿著線香點火,嚇不得,忙上來道:「還是小的來罷,休燎了姑爺衣裳。」

  九哥便退住玉姐身邊,一手一個,將姐弟兩個攬了:「炮仗聲音大,休震得你們難過。」朵兒從未見過這等不要臉的姑父,下力咳嗽幾聲兒,那頭程實已點著了炮仗,硬著咳嗽聲兒壓下了。

  九哥偏還對玉姐道:「朵兒是不是叫煙嗆著了?咱也離遠些兒,休嗆著你。」順手兒便將玉姐拐往街外看燈去了。

  朵兒跺跺腳,提著食盒跟著跑了。書童兒見狀,也只得跟了去。街上真個熱鬧。九哥自書童兒手裡取了兔兒燈籠,自家掌一個,另一個交與玉姐手中,卻將空出來的右手拉了玉姐左手:「街上人多,拉著我,咱休走散了。有人擠來,你便靠著我。我總護著你。」

  玉姐叫他拉著手兒,便覺一股熱氣兒打從左手延至全身,不用照鏡兒,也知自家雙頰通紅了,輕啐一聲兒:「你倒好……」手上輕輕一掙,九哥掌上一緊,玉姐便不更掙來。九哥心安理得,拉著玉姐手來:「不好也不敢配你。」

  「油嘴滑舌。」

  「你說甚,便是甚。」

  玉姐聽了輕笑,兩人一路走,也不多言,路上也有成雙成對兒的。九哥玉姐與這些人擦肩而過,彼此看在眼中,都有些兒羞澀。燈節熱鬧,道旁除開各式燈籠,又有種種小攤兒,也有賣元宵的,也有賣胭脂水粉的,也有賣花翠的,不一而足。街邊手藝,兩人皆看不大上,走得久了,腹中卻有些兒饑餓。索性往茶樓裡坐了,朵兒將食盒提了上來,揭開來正是玉姐做的紅燒獅子頭。

  玉姐做好,便將它放個小砂鍋兒裡溫著,食盒夾層放著熱水,此時取出來尚有餘溫。叫了熱茶,又取了箸兒來。九哥先破一小塊兒置碟子裡與玉姐,方自吃起來。玉姐托腮,笑吟吟看九哥大口吃肉。九哥正是長個兒時候,吃相斯文,吃得卻是不少。

  食畢,各飲熱茶,九哥方道:「鞋子極暖極好,你,休要累著了。」玉姐正襟危坐,卻斜眼看他一下:「哦。」又正了臉兒。九哥悄伸手,拉一玉姐之手,玉姐也不掙脫,卻將眼看他。外頭又有個好大煙花放起來,兩人齊從窗裡往外頭瞧,恰見近處火樹銀花,遠處一輪明月,端的美極。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覺便是如此對視心中已是美極。

  漸漸坐得近了,肩挨著肩,玉姐道:「那雙玉兔兒,你記得不?」九哥道:「嗯。」玉姐嗔道:「好難得物件兒,你就隨手贈人了。上頭有印記哩。」凡玉匠做器進獻宮中,皆不許雕上自家名號,然手藝高超匠人,誰個做了好物不想留下名兒?便有無數巧匠,挖空心思,只為在這玉器上做小記號兒,又不叫人看出來。玉姐將那玉兔兒朝夕把玩,終在兔耳後覺出極小記號來。正是匠人某敬造之貢物。

  九哥道:「你又不是旁人,我也不是隨手。」玉姐道:「我卻沒這等物件與你。」九哥道:「咱倆一體,哪分你我?我的都是你的。」玉姐聲若蚊蚋:「可不是,我也是你的了。你也須得是我的。」虧得九哥坐得近,聽在耳內,只覺一顆心便要跳出來。定親是父母之命,今日終親耳聽到她這般說,九哥喜不自勝。便是那拿他當賊防的朵兒,也順眼了幾分。

  卻聽玉姐問他:「你說是不是?」九哥作出自家覺著沉穩,旁人看來急切的樣兒來,點頭道:「你說的是。」玉姐笑道:「是甚哩?你就傻應了。」九哥道:「我們兩個總是一體的,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總是你的。」

  九哥恨不得與玉姐長久做一處,卻不敢將玉姐送回的晚了。回到厚德巷時,金哥正在放炮仗,九哥心裡痛快,不免也下場一試身手。與金哥兩個手上、臉上都有些灰塵,玉姐忙喚他兩個進來洗手、擦臉,胡媽媽與金哥擰帕子,朵兒便擰了帕子遞與玉姐。玉姐轉與九哥,九哥因人多,又怕玉姐面皮薄,接了來擦手,饒是如此,也叫家下人等笑著看了一陣兒。

  自燈節後,申氏愈發忙碌起來,收拾許多禮物,往贈京中,還說:「只恨不能與九哥一道走。」

  未料一語成讖,尚未出正月,便有加急文書送到:皇太子薨逝。聖人急令各地,搜尋蘇長貞下落,欲辟他入京為官。起先那禮送他出京的旨意便失了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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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1: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攜行

  話說酈玉堂接著京中發來的加急文書,登時便如叫人揭開頂梁骨灌下一盆雪水來。饒是正月間房兒裡燒著頂頂好的銀霜炭,他還是手足冰涼,頭暈目眩,當地晃了兩晃,手裡捏著素箋,腳下踉踉蹌蹌,直跌坐到了羅漢榻上,方覺得眼前不冒金星兒了。

  將手裡的素箋翻過來掉過去地看,怎般看,怎般寫的是太子薨逝。縱以酈玉堂之不喜問政事,也知這回事情大了。於私,太子是他族侄,於公,更了不得,國之儲貳、未來之君,就這麼沒了,官家雖在壯年,然是年壯人不壯,後宮前前後後為他養了十數個子女,到眼下存活的只有四子三女,除去一個太子,便只有三子了。四個兒子四樣身份,長子齊王是淑妃陳氏所出,太子是元後王氏所出,三子趙王是後宮李才人之子,少子魯王卻是繼后、淑妃堂妹陳氏所出。

  太子去了,照說當是魯王大位有望,壞就壞在據說太子是因吃了皇后賜的冷食發病死了的。齊王是長子,卻又是庶出。且淑妃之父是嫡長,皇后之父先時卻不如堂兄風光,最要命是淑妃之父與太后同母,皇后之父與太后異母。休說朝堂,便是陳家自己,也好有一番官司要打。

  酈玉堂叫這番錯綜復雜晃花了眼,又憂心起九哥來,然君子重諾,既親自帶了兒子上門兒,便不好再毀約。卻又不免把九哥拎將過來,千叮萬囑,不許他攙和進去。九哥道:「京中誰個認得我?」酈玉堂啞然,將手兒一擺:「你去罷,我再多寫幾話叮囑的話兒,你一並捎進京裡去。」

  他還想訓誡兒子,京裡吳王也是這般想的。朝廷的邸報來不到一日,吳王府的信使也飛奔而至,彼時酈玉堂正換了衣裳,欲親往洪宅與蘇先生說個明白,請蘇先生寫個字兒,他好送往京裡,京中核實了身份,他便急「安排」蘇先生入京。

  酈玉堂問過父母安,使這信使去見申氏。這信使申氏是識得的,乃是吳王府裡得管事的兒子,將信送來,申氏便打發他下去吃茶用飯。酈玉堂卻拆了信來看,一看之下,漸由驚心轉作安心。

  吳王信中言道,這太子病說是因皇后而起,然他素來體弱,倒也在意料之中。次後吃的藥,卻是齊王獻上的藥材煎的。這便是打不清的官司。

  據吳王推測,無論是哪個做下的,官家都無法嚴懲,不為旁的,只為餘下的趙王生有殘疾,兩條腿兒不一般長。趙王平日畏縮,賴太子時時護持方得安生度日,朝臣頗覺他不似個皇子樣兒。若將齊王、皇后嚴懲了,倒好叫哪一個來承這萬里江山?只得胳膊折在袖兒裡,悶聲認了。夜裡將大被蒙頭,好生哭一回他苦命的太子。

  齊王、皇后,哪個都不肯認這個賬,風評煞是不好,無論官家要立齊王還是魯王,總要與他個好些兒的名聲。一想二想,不由以手加額:「不是還有他麼?」

  官家想念蘇先生,無日或忘,卻架不住皇太后日日說他不好,官家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卻也怕陳氏對蘇長貞不利。俗話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蘇先生那個性兒,又好迷個路兒,再叫他在京中做官兒,哪日氣急了,皇太后叫人罩他個麻袋往暗巷子裡一拖一揍,家人還道他走丟了。只得趁皇太后生氣又不算太氣的空檔兒,將他遠遠打發了,也好保他一命。

  眼下無論齊王還是魯王,都須用著這蘇先生的好名聲兒,是以官家與太后說:「召蘇正回京,做太子太傅,不管立了哪個,都好叫讀書人少說些話兒。」皇太后一聽,正是此理。昔日趕人出京,她費盡心機,待今日要尋人,方恨當日做事太絕,連呼:「冤孽。」

  你道為甚?

  俗話說得好,「一人藏物,十人難尋」,放到蘇長貞這裡,卻是「一人走失,萬人難覓」。藏東西還好猜,總是藏在那犄角旮旯兒、夾縫隱蔽處多,這蘇長貞,你曉得他是在山上還是在河裡?是生還是死?

  是以兩宮焦急,只管要一個蘇先生回來。

  吳王信末言道,若酈玉堂能尋著蘇先生,實是大功一件。然蘇先生正人君子,叫酈玉堂尋人時休要囂張擾民,免得蘇長貞頭腳入京,先不著急走失,便要參上一本。

  禁宮裡那一家人家的事兒,休說京中,便是酈玉堂這般常年在外的人都曉得,那是一團摻了鋼絲擰成團兒的亂麻,快刀都斬不斷的麻煩!他有自知之明,曉得這些事兒他吃不透,便索性不管了。然眼前局面,他卻明白:無妨!不計誰個得了半副鑾駕,都要倚重蘇先生,這便是立於不敗之地了。

  想明此節,酈玉堂大感欣慰,便不尋他那齊親家商議,反往他洪親家處說話。你道為何?一因蘇先生在彼處,二也是防走洩了風聲。蘇先生如今,乃真奇貨可居也。

  酈玉堂攜九哥到了洪宅,彼時蘇先生在拿著洪謙逼他練字兒,用蘇先生的話說,洪謙的字兒是「蟹爬轉作蒼蠅爬,丟人丟得小些兒了,卻還是有些丟人。」

  氣得洪謙將家下人等召集了來,道:「都不許帶他出門,聽那潑婦罵街。」學會了盡來氣我了!

  酈玉堂登門,拿了邸報急信,一五一十說與蘇先生:「眼下京中情勢緊急,還請先生賜一紙字,晚生好發往京中,堪驗了身份,護送先生回京。」

  蘇先生也不罵洪謙了,當下急扯了紙來,書就一封慰問官家之信,言辭肯切、其情殷殷,末了將一方私印蓋上。也不用來人驗看他是真是假,只消核對了他的筆跡,便知真偽。這便是尋人尋個一代書法名家的好處了。

  酈玉堂接了信兒,也顧不得與蘇先生磨蹭,匆匆告辭便去:「留九哥下來聽訓,先生但有何吩咐,只管說與他。他是九娘夫婿,便是先生晚輩。」

  九哥遵了父命,在蘇先生書房裡立得好似一桿槍。蘇先生卻緩和下來,一抬眼,看九哥繃得像根柱子,一招手兒:「你來你來,看我這卷經書抄得如何,」又朝洪謙揮手,「你於今單看也無大用,還是去練罷。」

  洪謙正瞇著眼想事兒,叫他一揮打斷了,轉身便走。九哥忽聽蘇先生道:「他那個樣子,別是憋著什麼壞水兒罷?」九哥一字不吭,用心看那經卷。蘇先生書法,海內知名,用來抄經,實是大材小用。九哥便問:「先生書法,非晚輩輕易可評。只是用來抄經,未免……先生這是?」

  蘇先生長籲一聲,道:「與那個光頭兒送去,好歹相識一場。」九哥想,那一回便是在慈渡寺遇著的玉姐,回來七姐說這蘇先生偏好尋方丈算命,想來兩人私交極好。那方丈能得蘇先生一卷手抄經書,倒好便這寺裡傳世之寶了。

  想畢,九哥便問蘇先生:「先生想上山?」

  蘇先生點點頭:「也好叫有始有終,回去便不好這般了。見一見面兒,斷一斷念想罷了。」九哥默然,蘇先生再回京,便不好如往日那般,看甚有意思便去鑽研了,須得更嚴明,為新太子做臉。

  「我奉先生去。」

  蘇先生看他一眼道:「也好。叫上玉姐,總是你們結緣的地方。」

  九哥應道:「先生說的是。」

  蘇先生見他不羞不臊,一派從容,忽覺堵得慌,他素喜這寵辱不驚的君子,然九哥是他學生的丈夫,聽著這結緣的地方又不驚不喜,卻叫蘇先生肚裡好一番不快。九哥見他不說話,便向他告辭,要尋玉姐去,蘇先生左右打量他好一陣兒,方道:「去罷。」

  玉姐那里正與秀英說:「卻才往阿婆那裡去,阿婆哭哩,想往慈渡寺再上炷香。」秀英聽說素姐又哭,眉頭便是一緊,及聽說是不捨想上香,便又鬆了開:「那便一道兒去。這些年,那廟裡雖受咱香火,卻也實是靈驗,你也去,拜得誠心些兒,求個好運道,咱這是上京去哩。口裡說著輕快,做事卻要上心,那處能人多哩。」

  玉姐挨著秀英坐了,伸手撫上秀英眉間豎紋,撫平了,方道:「能人也是人。梁相也不是京師人、先生也不是京師人,便是本朝太祖、太宗,難道又是在京師長大的了?皆是各地英傑,因有了能為,這才往京中去。京城地界兒,不過是集舉國之菁華罷了。」

  一語畢,洪謙掀了簾子進來道:「就是這個道理。」

  見他來了,母女兩個都站了起來,玉姐叫一聲「爹」,便肅手立著了。小樂兒見狀,悄溜出去端茶來與洪謙。

  洪謙道:「京裡那些事兒,你當它是事時,便覺敬畏,看透了,便也沒甚好怕的了。人還是那些人,頂多壞些、滑些、小氣些,那等人,何處又沒有呢?」又問,「收拾得如何了?」

  秀英道:「除開正在使的家什,旁的都齊了,玉姐嫁妝也齊了,只等裝船。」

  洪謙道:「蘇先生不定隨不隨咱們走,與他備份兒禮物罷。」

  秀英驚道:「怎?」

  玉姐道:「可是京裡有事兒?先生要先走了?」

  洪謙道:「你卻猜來。」

  玉姐道:「彷彿聽傳說,太子薨了?這是京裡要蘇先生回去了罷?」

  洪謙笑問:「怎地這般說?」

  玉姐道:「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哩。東宮不可久懸,繼立的總不如原配的,要與他支架子撐門面罷咧。皇后淑妃,尊卑易位,早晚有一場好爭鬥。先時有太子壓著,倒不大顯,如今太子去了,還不定如何。界時輸的固然不好,贏的也要狼狽,卻不要乃著個端方君子撐門面?」她於皇室中事,近來頗為上心,又有申氏等一意教導,是以知曉其中門道。

  洪謙豎起食指來,玉姐笑著抿了嘴兒。秀英便又說要往慈渡寺裡燒香一事,洪謙道:「去便去罷,挑個暖和天兒,多與些香油錢,那處廟裡叫人看著舒坦。」玉姐笑道:「那處方丈,叫人看著也可憐。」說得洪謙秀英都笑將起來。

  九哥行到院內,便聽裡頭笑聲,一揚眉。待要進,小樂兒捧著茶來,看著他又看看茶盤,時頭統共三盞,忙揚聲道:「姑爺來了哩。」一面打起簾子,請九哥進去,自家卻溜去廚下又添一盞熱茶,依舊端了來奉上。

  九哥進門,見這一家三口笑容未斂,也不多問,只說:「卻才家父命小婿聽先生吩咐,先生因抄一卷經,要親送往慈渡寺去,未知岳父岳母如何安排?」

  秀英笑道:「這卻又是巧了!我們正說行前要去那裡哩,總與先生一道去罷。九哥可去?」九哥看一眼玉姐,道:「自然是去的。」

  秀英道:「如此便看個晴暖日子,雇了轎兒去。」

  若是旁人要出門兒,九哥自可留下與玉姐說兩句話兒,然出門的是有名的「找不回來」蘇先生,九哥便須回家與酈玉堂說一聲兒。再親回來,總要看好了蘇先生,免得在此時刻走失。洪謙笑道:「既是他要行,確是要小心。」放九哥回家。

  偏生連著幾日,江州又陰起天來,初時是小雨,次夾雜著小雪花兒,最後竟分不清是雨是雪。因雨雪,路上濕滑,更因太子之薨,各家顧不得正月尾的熱鬧,將那燈籠收起,戲酒暫停。一城冷清。

  待天暖放晴,已是三日後,洪家又硬等了一日,方舉家往那廟裡去。酈玉堂卻是不去的,他須得安排這一城事。將城中與國喪有礙之物事除去,又要親自驗看官船,預備使九哥與蘇先生同乘一條大官船,申氏原與九哥備的船便正好多裝些備貨。

  這頭酈玉堂拿六百里加急發了信,京中卻使八百里回信。官家自身急,後頭皇太后亦急,她那兩個侄孫已有些兒不對付了。蘇長貞那「出去找不回來」的名頭兒委實太響,兩個都怕他走失了。官家於旨意上寫「教酈玉堂親自送先生來,毋要使先生走失」。

  這教酈玉堂來京,卻是孫尚書的主意。他孫女兒也不小了,酈六哥也快二十了,早早定下,早早成婚方是正經。不趁眼下機會,等酈玉堂回京要等到何時?二人父母皆不在,還成的甚親?是以孫尚書向官家進言:「天下之下,酈玉堂尋人如此之快,尋的還是蘇先生,可見其能幹。當此用人之際,正可召來聽用。」

  官家一想,正是,這位堂兄雖然算不得「能吏」卻也中平,在這時刻,朝廷盼安穩,也須這等不疾不徐的人,好不好用另說,能充場面卻是實的。便有了令酈玉堂親送先生入京的旨意,另一道旨意卻是單發與酈玉堂的,叫他調往京中,來任個宗正少卿。孫尚書志得意滿,回家使老妻安撫孫女兒,年內便可出嫁。

  當年之梁相與蘇先生乃是故交,向蘇先生家人通報了好消息,又寫了個條子,請官家過目後,夾著一道傳下:「著酈玉堂使船送蘇正到京,以防走失。」梁相心想,走路,腿兒長你身上,坐船,你可不會水,我看你怎生亂跑!

  酈玉堂接了旨意,又看了梁相手書,更忙了,急往後衙尋申氏:「喚咱一道入京哩。」申氏大驚:「這又是為了甚?」酈玉堂道:「恐蘇先生走失也。」申氏瞠目結舌,半晌道:「宗正少卿也好。我去打點行裝。」只恨宗正少卿不是個來錢營生,又算一回賬,六哥、七哥、八哥婚事的財物盡夠了,年前又一筆銀子到賬,好填六姐、七姐的窟窿兒。待到九哥婚事,就只好這一番上京,多攜些繡品、胡椒、香料一類,轉手販賣。她心裡,總好在江州再呆個一年半載,令庫裡再豐盈些,除開孩子婚事,自家手裡好有些兒餘錢。界時上京,無論走禮、過活,都鬆快些兒。

  申氏不由有些兒頭疼,她原想著江州賺個差不多,回京好養老,眼下京中來了這一手兒,旁的都夠了,只回京生活,又要精打細算了。

  縱有諸般算計,卻抵不過聖命難為,申氏終歎一口氣:「人算不如天算,左右是我的命了。」

  知悉酈玉堂返京「高升」,又曉得蘇先生竟一直隱於江州,江州便熱鬧了起來。未料先生比府君還要難得一見,如齊同知等人,想見酈玉堂如今倒容易些兒,雖在國喪中不好飲宴,卻好一處喝個茶兒,送些儀程,囑托幾句,也好是「京中有人好做官兒」。齊同知娘子又寫信,央申氏攜與女兒。

  卻苦了七哥、八哥兩個未過門的娘子家,原就猶豫,現在下卻不須猶豫了。玉姐可上京,乃是隨父母去,自是無礙。他們兩家女兒卻要如何去?兩家父親身皆有職,離不得。且縱上京,京中太子新喪,酈家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也成不得婚,倒叫女孩兒如何自處?

  只得約定,待京中事畢,六哥完婚,酈玉堂送信來,這裡便送嫁去京裡,一面著緊打點起嫁妝來。齊同知更聰明,使他娘子往見秀英玉姐,以女相托。齊家娘子亦非空手而來,贈玉姐四匹錦鍛,又與她整套頭面,復與金銀等物。也是她明白,玉姐是申氏「親兒媳婦兒」,說話總是管用。也是齊同知說,那位炙手可熱的蘇先生,卻是玉姐的先生,正經拜過師的,說不得,與宮裡那位官家,還好是同門。是以齊家不敢輕看於她。

  不多時,七嫂、八嫂家,亦有女眷來相托,七嫂家與一尺高白玉觀音,八嫂家與一方古硯——皆有拜託。玉姐向三家長輩稱「嬸子」,行動十分謙遜,秀英也十分和氣。

  只可恨這許多人來,卻終不得見蘇先生,蘇先生傳出話來,道是國失儲君,他無心見客。眾人暗道,蘇長貞果然名不虛傳。哪知這無心見客的蘇先生,卻往慈渡寺裡,去做了一回客。

  因天氣好,申氏也攜著六姐、七姐,一道往慈渡寺裡去,九哥兄弟幾個護持著,與洪家約好,同日而去。城門口兒聚齊,兩處並作一處,都往慈渡寺裡去。山腳下各下了車轎,申氏一眼看去,見玉姐已換了月白襖兒、寶藍緞裙子,頭上也不戴鮮艷絹花,心下大為合意。

  拍拍九哥手兒,一呶嘴兒,九哥便先往見岳父、岳母。那頭秀英亦推玉姐去見申氏,便又是男歸男、女歸女。申氏歎道:「這一回上完香,不知日後還有無機緣再來哩。」秀英感觸更深,語間哽咽道:「是哩,一想起來心裡便空落落的。」

  玉姐知她心意,非止不捨這寺,更是不捨家鄉,想一想,柔聲勸道:「娘想想金哥,想想阿婆,想想爹,心裡可填滿了?」將秀英臉兒一捧,正對了道:「看看看看,滿眼都是我,眼裡可也滿了。」逗得秀英想哭又想笑,拿帕子試淚,朝申氏笑道:「親家見笑了,我就養了這麼個促狹鬼兒。」

  申氏道:「我偏好她是個解憂客。」

  女人們多愁善感,幾將這寺廟踏遍。男人裡,九哥虔誠與佛祖磕頭,因發下宏願要重塑金身,只恨自家於身手頭月錢且要母親發與,一時不能如願,只好先磕幾個頭兒,將這一筆記下。

  蘇先生依舊去尋方丈,一路上小沙彌皆停下手中活計,三三兩兩,指指點點:「那便是蘇先生了,聽說他好迷個路哩。」

  另一個十二、三歲的團胖沙彌聽了頗驚奇,他人圓頭光,看著便喜慶,口中道:「別是假的罷?聽說那位先生好迷個路兒,這位但往咱寺裡來,尋咱方丈,從來不曾走岔過哩……」

  一語未畢,光光頭兒上早教師傅敲了個暴栗子:「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怎可信口雌黃?與我將今日功課加一倍!」胖沙彌不免抱頭哀嚎。

  洪謙陪著蘇先生一路走,一路走,強忍著笑,卻又似忍不住,時不時漏一兩聲兒。九哥板著臉兒,去看他岳父,卻見洪謙沖他擠一擠眼兒,九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入方丈內,方丈顯是早已知曉,卻與往日無異,該誦經時便誦經,客來了,該奉茶時便奉茶。蘇先生此番來,方丈極是和顏悅色,洪謙暗道,想是知這蘇半仙兒要走了,終於脫離苦海,高興的罷?

  方丈接了蘇先生的卷經,見蘇先生面色悵然,笑道:「京中僧道甚多,檀越何須不捨?」

  蘇先生歎氣:「廟中有僧道,卻無蘇某人啦。」

  方丈一笑轉贈個木魚兒與蘇先生:「愁時敲一敲,煩惱自然消。」明智兒忙接了去。

  一時無話,蘇先生告知而去,方丈也不送他。

  不兩三日,申氏已將闔家行裝整治好,與洪家一道,乘船赴京。江州士紳一齊來送,也只見蘇先生露一個臉兒,與眾人拱手而已。因人多,便使轎兒將女眷抬上船,底下人並不曾見這些女眷露面。秀英申氏各入船,且分派船艙、點看行裝是否裝齊,有無遺漏物事。

  那頭蘇先生將將拱完手,卻在人群裡看著一個光頭!卻是那山上方丈不悟法師,不著袈裟,作個行腳僧打扮肩擔行李,棕笠兒推到頸後掛著,帶個小沙彌,閒閒適適,於人群中遙望。酈玉堂從旁見著他往那處看,兩個光頭很是顯眼,他聞說蘇先生與慈渡寺方丈有些糾葛,又知蘇先生親抄了經卷送去,便命人請這不悟上船話別。

  蘇先生眼看一人上前與不悟耳語,不悟亦點頭,從容上前來,一步步行到他跟前,不由道:「世人恨別離,此處一別,不知何年得見也。」

  方丈笑問:「從來聚難散易,我欲往京中去,不如檀越何處去?若小僧雲遊時遇著了,或可再敘。」

  蘇先生:「=囗=!」(這個表情必須有!)呆完復問:「你如何要去京裡?」

  方丈道:「打卦的去得,念經的自然也去得。」

  蘇先生一噎。

  酈玉堂見方丈年紀雖長,卻是相貌清臒、舉止嫻雅,不免又動了念頭兒,道:「既如此,不如與我等一處。」他將話說出,蘇先生只將一雙眼睛看那方丈,方丈含笑而興。

  這頭秀英素姐等因連年家事頗順,便顯虔誠,聽說方丈要赴京,便請方丈隨行,一應開銷她們供奉,又命趁未開船,趕回城內買口不曾用的新鍋來,好與方丈燒素菜吃。方丈一笑,也不推辭:「如此,便有勞。」

  方丈便攜小沙彌與蘇先生一個船上住,船家使長竿點著岸邊青石,一點點開了船,再換槳,慢慢搖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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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閒話

  江州城地處要沖,無論水陸交通盡皆便利,來往商客雲集,便是消息,也比旁處靈通,是以程老太公硬撐在此處,便為的是哪怕有人欺負他家孤兒寡婦,風聲也好傳得遠些兒,好叫我忌憚。他能相中的,旁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是以當年洪謙隨著流民趁食南下到得此處,走得累了停下,便不再挪窩兒了。蘇先生迷路到此處,又叫他揀著後,掂量一下兒,便也答應留下來。

  不悟法師也是這般,方丈與蘇先生同乘一船,每日功課畢,也好與蘇先生閒話。頭一日便坦承入京之因,蓋因這不悟法師乃是於京中大相國寺出家,卻又不樂久居京華繁榮之地,早早兒地雲遊四方,行至江州地方,也是看中這塊風水寶地,便在慈渡寺裡持單。寺中老住持見他佛法深厚,也不拘那門戶之見,力保他接掌了慈渡寺。

  「此番入京,乃因忽有一夢,彷彿回到大相國寺,又接昔日師兄書信,道是年齒漸老,總想在坐化前再見一面。」

  不悟如此坦誠,倒叫聽的蘇先生與酈玉堂兩個唏噓起來。蘇先生年歲自不用說,酈玉堂也年近五十,聽到此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歎,皆觸動一絲兒愁腸,更因一個是學生死了兒子,一個是堂兄死了嫡長子,此番入京,便是去收拾爛攤子的,能有甚好心情?經此一事,三人倒生出些兒惺惺相惜之感。

  酈玉堂既仰慕蘇先生,又見這方丈也是一派林下風範,更有京中旨意,叫他看牢蘇先生,休教走失。竟常棄了坐船,倒好往這船上來。聽這不悟方丈說那佛教、道教,南宗、北宗,又聽不悟方丈講經說禪。弄得七哥、八哥兩個交頭接耳:「虧得在江州時爹不曾往慈渡寺裡去,但去了,咱們少不得日日陪他與佛祖磕頭,也磕出個肉髻兒來哩。」

  此情此景,晚間往女眷船上住,白天往先生船上讀書的洪謙只拿鼻子與他們說話。他身上氣息與這三個全然不同,縱是不言不語,只低頭想事兒,也比這三個長籲短歎、感慨人生的透著朝氣。

  那頭不悟尚在與蘇先生感歎京中情勢,著實令人為難。酈玉堂消息靈通些,船每過一地,便要往京中發加急文書,毋令官家等得過於心急。船行中,官家也每寫書信與蘇先生,總脫不了慰問求救之意。蘇先生亦回信,請問官家:太子究竟因何而薨?官家便顧左右而言他,請先生回京詳談。

  酈玉堂與不悟每與此時總要避個嫌疑,待蘇先生看完信寫完信,再與蘇先生說京中之繁盛景致。三人皆在京中住過,說些京中人常知的熱鬧處,甚大相國寺、甚瓦子、又是甚的城中河邊的熱鬧商鋪。

  卻不知洪謙於艙房裡笑得極是陰冷。

  江州地處南方,河面到正月末也未曾結冰,只是往來船隻略少些兒。這一段水路行得便略順,運河自江州城東邊兒由南往北地擦過,往北不幾百里,便折而向西,京師實在江州西北處。往北不幾日,漸便覺寒冷了起來,河面上也常見幾塊浮冰,卻是開了春,沿岸強破了冰,以待船行。

  原來這京師人口眾多,四圍地界之出產無以供其用度,總要各地往京中解運無數財物,以供使用。糧草是租賦解遞進京,其餘如各地土產,也有商賈販賣。縱是冬日裡,南方物什北運,於那未冰封的行船,到得冰封河面之處,再轉騾馬貨車馱運。未是京中人不知囤積過冬,實是人口太多,許多人家又囤不起這許多,只好做一天活計得一天工錢來買取。

  因天冷,船上女眷開箱籠取了厚斗篷披上,又多點上炭火,時常縮於艙中不出。申氏那裡,每於天好時,或邀洪家女眷過去,或攜了六姐、七姐來說話。秀英等越離京近,便越想打聽京中之事,事無巨細,皆想問個清楚。申氏母女幾個脾氣倒好,也一一解答,漸與林老安人、素姐漸得熟了。

  又行不半月,京城在望之時,二月十六,恰是洪謙三十四歲生日。旅途枯坐無味,能有一事可以解悶,幾條船上的人不免都開心起來。玉姐更親自下廚,做壽麵與他爹吃,因想燈節時洪謙吃了兩枚大紅燒獅子頭,特特取了自家私房錢來,與靠岸時,央船家往岸上買了新鮮肉來做。

  二月十六這日晚間,天尚短,幾艘船兒早早靠了岸,下了碇石,一處拴了,也不上岸,便在船上吃壽酒。因酈玉堂的官船寬大,便借他的船,擺下壽酒來。出行在外,禮法也是要守的,理一道簾子來,隔出個內外,堂客在內、官客在外,又單與不悟方丈擺一桌素酒。

  這日天公也是作美,晚間一絲風兒也無,天上晴空萬里,一輪明月捧出。林老安人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日子正好哩。」申氏亦笑:「府上也是人月兩團圓,又逢赴考,不出數月,再添一新科進士,卻是吉兆。」

  玉姐金哥日間早覷了空兒與洪謙磕了頭,此時便都在外頭秀英身旁,縱不吃壽酒,壽麵還是不能少的。外頭因九哥起身與洪謙斟起酒來,秀英便推金哥出去支應,也是叫他學一學樣兒。

  那頭蘇先生見了,忽歎道:「近鄉情怯,一別十數載,忽不知如何面對家人了。」不悟道:「長貞身負重責,也只好於此時感慨一二了。」酈玉堂介面道:「正是,京中局勢紛繁,且……事關重大,先生界時恐無力分心也。若先生家中有甚事,只管說與我來,縱我無能為,跑個腿兒還是做得的。」

  一頓壽酒,便說至東宮身上了。這些日子,眾人漸知了京中之事,總脫不過個左右為難。依禮法,當是立魯王,然皇后又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朝臣可參魯王無禮,卻無法參皇后。若立了魯王,眾臣又不能依。齊王偏又是個庶子,藥還是他出的。京中已有許多傳聞,有人說是皇后欲使親兒登基,存心害死太子。現有的例子,皇后待東宮,總是不冷不熱,時不時要為難一下兒。且眾人心中,後母總是不如親娘的,這後母要有了親兒子,再處在那個地位上,不動心,是不行的。

  更有人說是齊王故意毒害太子,使皇后、魯王頂缸,若問了皇后、魯王之罪,則正入齊王圈套。總是說甚的都有。

  說著說著,便不知為何又說到了繼母與繼子上頭。酈玉堂是宗室,卻頗小心,本朝宗室,總是於這些事上輕易不肯越界。蘇先生可直問官家,皇后究竟是否無辜,酈玉堂卻要避一避嫌疑——然心中實有疑慮。便假拿繼母說事:「世間為繼母者,待繼子總不如親生。」

  簾後申氏正挾了筷子壽麵,頓時晾在了半空,麵條兒又細又滑,無聲落回碗裡。卻聽蘇先生道:「凡事不可一概而論,現有的,京中梁相母親,卻是個好的。又有大理寺卿夫人,繼子無狀,她卻始終如一。」

  酈玉堂疑道:「大理寺卿?朱震?他何時有繼妻來?他哪有個不好的兒子?」轉揚聲問簾後申氏。

  申氏面上已緩了過來,道:「他這個便是繼妻了,元配生下長子後得了產後疾,不半年而亡。又過了一年,便娶了現在這個。」酈玉堂猶問:「他兒子不好?」申氏道:「這個只是風聞,聽說早死在外頭了,現只餘個使女生的庶子在京裡,旁的就不知曉了。」

  洪謙手中兩根筷子捏得「咯吱」一聲,響得頗為刺耳。蘇先生咳嗽一聲道:「傳聞而已,浪子回頭,猶未晚也。」

  酈玉堂大贊蘇先生說得好:「人孰無過,有過能改,善莫大焉。」秀英因聽這是大理寺卿家事,心道這也是好大個官兒,多知曉些兒,不定日後有用,便悄聲問向申氏打聽。玉姐聽了,一拉秀英袖兒。申氏已笑道:「這個我不甚明瞭,卻好叫他們來分說。」吳王府因酈玉堂此番有要務,亦知他不擅此道,故特意打發個機靈人兒來伺候。

  來人也機警,因是男子,便只在簾外回話,內外都聽住了。卻聽他說:「這大理寺卿頭前個兒子叫朱沛,母親是現義安侯一母同胞的親妹子,不想母親去得早,他父親又討一房娘子來,朱沛打小便與這繼母不甚相得。那後頭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家兒,她父親原做的正侍大夫,她兄弟現也是個正侍大夫。那個朱沛,一身的機靈全用在淘氣上,小時候兒便有推搡繼母、毆打繼母侍婢事,及長,又辱繼母所出之幼弟,且瞧庶弟不起,又不愛讀書,專一生事,又好花錢,成日與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壞得京中無人不知,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又好賭,常與人毆鬥,還叫御史參過哩。後來有一天,他忽不見了,遍尋不著,皆道他是死了。有人便猜,他是惹上事兒了——您道為何?蓋因他走失不一月,還是他繼母從家中尋著他的使女,已有了兩月身孕,做下這等不體面事來,只好躲開了去。算一算,卻是服侍他時有的,便養了起來,足月兒產下一個兒子,才不令他絕了後。朱沛此後再不曾露過面兒,只好當他死了。他繼母也是良善人兒,終是以德報怨了。」

  這機靈人兒說話直如說書一般,抑揚頓錯,內外都聽住了。忽內裡玉姐一聲笑,秀英嗔道:「可是作怪,你亂笑個甚?」玉姐道:「倒好問娘來,這裡間除開我,與六姐、七姐,皆是有兒有女的人兒,誰個肯將閨女說與個前頭養出庶子來的人家?誰個兒子做出這等事體來,不是掩了,非要養著?」

  說得申氏與秀英皆是一怔,玉姐續道:「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不是見著那真心慈愛的,我也要道這人是個有良心的人哩。甚叫不令絕了後?方不見了一個月兒,便急將使女養起來,她就恁般捏得穩瓶兒,曉得這頭前兒子必死了?既是不知,便是做事疏漏,這可不是做人娘的該的事兒哩。」

  蘇先生一驚,看一眼洪謙,失聲道:「竟是另有內情麼?這是謀害……」

  玉姐笑吟吟看一眼秀英道:「這個我便不知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不過一說來,我只曉得那人家里正經嫡長子沒了,繼室所出的就是拔尖兒的。可是作怪,都說家醜不可外揚,推搡繼母便罷了,打個婢子也要傳出八條街來,當家主母可管的好家哩。這樣的軟弱人還能有滿京城的好名聲兒,難不得皇城天街上走的不是人,卻是豬?」

  內外人等皆是聽住了,玉姐又道:「未滿周歲的孩兒,甚都不懂,還不是師長教導來?怎怪到孩子身上?三歲孩兒都會背那『人之初,性本善』,誰個不知『苟不教,性乃遷』?」

  秀英要為閨女搭台兒,也說:「想侯爺妹子嫁妝不少,誰個不曉得無後這嫁妝便要收回來?這女人心忒狠,有這般心思,怕不知那不令絕後的孩兒是誰個的哩!」聽得外間男人皆驚,細一想,確是如此。不悟宣一聲佛號,低聲念經去,蘇先生面沉如鐵,看洪謙時,見他面上泛出獰笑來。

  酈玉堂目瞪口呆,忽而起身,朝內一揖:「娘子是我恩人。」

  申氏且笑且淚:「當家人是惡水缸兒,既受人尊重,來便要操持一家子,總要愛敬長輩,教導子女,休問是否已出。否則要她做甚?一家子難不成是請個祖宗來?似那等踩著人為自家添名聲的事兒,好人且不幹哩!」端的是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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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2: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抵京

  秀英母女兩個,借朱家事指天論地,卻實不曾與朱家人有甚交情,不過因玉姐警覺,聽酈玉堂隨口一句話,又見申氏面色不對,也行那「借古諷今」之諫。明著貶朱震繼室,暗中實狠贊申氏賢良,故有「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之句,果然酈玉堂不曾蠢得徹底,聽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的是正大光明,便有長揖作謝之舉。

  六姐、七姐於簾內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一抹淚兒,啐過酈玉堂,卻拉玉姐之手,一切盡在不言中。外間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為解母親之圍。申氏忽地嗔道:「今日是親家好日子,你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甚,快快罰杯酒兒,與壽星公賀壽去。」

  申氏一聲令下,九哥先行了起來,恭恭敬敬與洪謙斟起酒來。金哥忙也站起,七哥、八哥插科打諢,席上重又熱鬧了起來。這一回卻不再說那教人鬧心的話了,然蘇先生興致似不很高,許是想起禁宮中那一家子來了。洪謙似是胃口大開,連嚼了兩隻大大的四喜丸子,又吃壽麵。

  簾後女眷們又是另一番熱鬧,申氏心下暢快,便又想起一事,因問秀英:「我看親家帶這許多物什,京中房兒恐顯狹窄,可要換個大些兒的?」

  秀英自家兩條船,林老安人又單雇一條,後為著方便,程家那船便只裝家什,母女二人搬來與秀英等住一條船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京中買房不易,洪、程兩家在江州且不是一等人家,到京中更難遽買合意大房,秀英因托申氏租個房兒來住。酈玉堂在京中除開自住的房兒,倒好有兩處取租的房兒,申氏卻不能將這房兒租與親家,更不好租王府取租的房兒,輾轉租了位侍郎的房兒。照申氏估量,三進房兒,在京中也不算狹窄了,未料這兩家家什著實不少,這些時日看這三條船兒,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秀英笑道:「這卻無妨的,這裡頭還有大半條船的胡椒、繡件兒、土儀哩,到京裡,且尋間乾淨房兒堆放,不幾日脫了手,便不占地方兒了。」申氏一想也是,便熱心道:「你那貨物,卻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那個說,西市裡好賣這些個。」申氏聽了,便不再言語,那頭六姐又轉誇起玉姐來,指玉姐身上一件自打的絛子說她:「心靈手巧。」

  洪謙這一生日過的,竟是親家比他家還要暢快。因總在船上趕路,起早起遲,實無所謂,只須船工早睡早起,明日依舊是兼程前往。然飲宴諸人各有心事,酈玉堂想著早早與申氏甜言蜜語一番,不悟尚有功課要做,蘇先生滿腹心事,洪謙……有些兒吃撐了。他幾個皆無意徹夜縱酒,簾後女人們也不好久坐,吃一碗壽麵,申氏周到,早命自家攜的廚子蒸了壽桃兒送來,秀英亦命袁媽媽蒸了壽桃,彼此分食,坐一刻便各歸各船。

  酈玉堂與申氏夫婦處,柔情蜜意自不消說。六姐、七姐兩個聯榻夜話,且說:「看九娘這般機靈,娘也好有個幫手哩。」那頭九哥叫七哥、八哥兩人逼在牆角,好一通揉搓,都說:「恁好命,有這般好娘子。」他兩個心下原就感念申氏,今日叫玉姐說破,更曉申氏之德,待這幼弟更不一般。惜乎九哥平日全不是少年羞澀模樣,二人無處可展身手,只得與他混鬧一番,以示親近之意。

  蘇先生就著燈燭,卻將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寫了些甚。不悟方丈卻睡得正香。玉姐為准婆婆辯白完,自覺完了差遣,洗漱罷,解了頭髮,朵兒與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裡江面冷哩,你還與我一道睡罷,兩人挨著,倒暖和些兒。」朵兒聽了笑道:「那敢情好哩,姐兒先睡著,我去篦了頭髮。」

  朵兒頭繩兒還未解開,便聽著間壁有響動。當下也不解頭髮,按了玉姐不叫她起來:「夜裡冷哩,姐兒休起來,我去看看,有甚事,回來說與姐兒,姐兒再起不遲。」拔腳推門兒,又將門帶上,伸頭去看,正是洪謙秀英艙房裡的響動。

  原來洪謙席上吃撐了,回來喝兩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發,便叫小喜兒往素姐處取話梅來與他吃了消食。原來素姐初時暈船,第二日靠岸,便聽船家娘子之勸,往岸上買了幾斤話梅,時時含著,略有些效用。洪謙吃了數枚,還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燒熱水來與他喝,道是壓一壓,依舊無用。又想嚇唬他,哪知洪謙最是禁嚇。秀英愁道:「你這如何睡得?」

  朵兒回來說與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難得一見的景兒,我須得看一看,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了。」朵兒只得取件斗篷與她披上。洪謙見她也起來了,一頭打嗝兒一頭道:「你又做甚?仔細著涼,我一氣不順,打嗝兒而已。說不得,吐將出來便好。」說話間又是五、六個嗝兒打將出來。

  玉姐一招手兒:「爹,你低下頭來。」洪謙不解,還是依言低頭。玉姐道:「你閉上嘴,休動。」將手一伸,一手按著洪謙的頭,不令他動,一手捏著他的鼻子。那洪謙嘴巴緊閉,鼻子又叫閨女捏住了,憋得臉上通紅,咽了幾口唾沫,漸要甩開頭去。秀英見了,忙說玉姐:「你這是做甚?」

  玉姐且不回話,心裡默查了三十個數兒,方鬆開了手,問洪謙:「如何?」

  洪謙轉轉頭,竟真的不打嗝兒了,玉姐得意道:「我在先生那處雜書裡看來的,竟是真的有用……」秀英嗔道:「你這是拿你爹練手兒哩?天晚了,都睡去罷。」

  眾人方慢慢散去,朵兒隨在玉姐身側,將她斗篷又拉攏一下兒。

  洪謙不打嗝兒了,依舊睡不著,看著帳頂直挺挺躺了許久,便問秀英:「那朱家繼母真個不妥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的呢?」秀英迷迷糊糊叫他問醒,聲音便有些含糊,不耐地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的,有甚要緊?未婚先有個庶長子,凡講究人家,誰肯將好閨女嫁與?有了,且要不認,管他是與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該生,生也不該早早這般養。這原就是做娘的該管的事,竟往反道兒上管,可不是作怪?」

  所謂庶出,也因世情差異,而各有不同前程。婢女產子,縱知其父,也多半是與嫡子做個伴當,好些兒許可做個管事,差些兒也止比僕役吃穿略好而已。除非主人家寬厚許他入了族譜,又或是孩子生父恰好是官家這類人物,婢生子才好算個庶子。

  洪謙聽了更不言聲兒,秀英說這一通,又過了睏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當個笑話兒聽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頭上,誰個多管這閒事?又不是御史。縱是御史,誰個能分清這裡門道兒?便是你說的,誰個曉得究竟是不是哩?沒憑沒據的,縱能看出她壞心來,不過口上說說,還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這好大官兒,誰個平白好得罪與她?」

  洪謙道:「我不過忽問一句,倒招來你這許多,睡罷。」

  次日,酈玉堂又有所感,將眼來望蘇先生:「皇后,實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這皇后,便覺她做得不夠。

  蘇先生卻另有心事,直歎:「鬼魊人心,防不勝防。」回來卻狠狠逼勒著洪謙讀書、寫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無顏見人也!」洪謙面上死氣沉沉,將蘇先生氣個半死,恨恨拿出幾個題目來,叫洪謙來作詩。其時科考,非但考經史策論,亦要考作詩詞。洪謙捏著題目,自回艙房作詩不提。

  這頭不悟方丈做完早課,施施然來與蘇先生閒話,見蘇先生面色凝重,還道他憂心京中之事,便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檀越著相了。」蘇先生微一苦笑。兩人於船頭對坐,看兩岸楊柳抽出嫩芽兒來,各有心事,並不言聲。

  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來,船家常年在這河上走慣了的,拿捏著路程,何時行、何處止,何地有清水等補給,都在心裡。往這處一靠岸,船家便與兩家管事人等上岸採買一番,順帶聽些新消息,回來報與主人家聽。此處是一處縣城,酈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報來看。有甚新消息,也好說與蘇先生來聽。

  因人地兩生,船上人皆不許隨意下船,玉姐等女眷尤其不便,只好靠在板壁上,將那窗簾兒打開一個角兒,指點著看岸上風物。李媽媽見了,又拉她們不令多看。原來這運河沿岸,凡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處,總有些兒不三不四的人,女孩兒家休說與此等人交談,便是看,也不雅相。那碼頭上扛包卸貨的苦力,此時已是一身短打,更有一等上身都精赤著,李媽媽如何肯令玉姐去看?

  上前阻攔間,又聽岸上一個男童聲氣道:「爹,好大一尾新鮮鯉魚兒,回來燒與爹吃。」他語調古怪,玉姐頭平生聽人說話,不是官話便是江州方言,一路行來,聽著各地方言,便好湊個熱鬧,多聽兩聲兒。此時悄悄換了個窗戶,尋那男孩兒看去。

  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男童做個小廝打扮,著個布衣,對面兒一著綢衣的青年男子將手裡扇兒束作一條,往他頭上打去:「我的兒,偏你機靈兒。回去叫你娘賞你果子吃。」玉姐大奇,暗道怎地這做爹的穿綢衫、戴高帽兒,做兒子的卻這般寒酸?

  回來與秀英一說,秀英也覺稀奇,還是午飯時洪謙一語道破:「那是他那處叫法兒。他們當是東州人,那裡人隨主人家兒女,管主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東州人,再聽他們這般說話,休要認錯了鬧笑話兒。京中各地人都有,稱呼也千奇百怪裡,再有東北、西北處人,因與北邊兒,也有管主人家叫爺的。」玉姐暗記下了,道:「爹,你懂得真多。」洪謙笑道:「多吃兩年鹽罷了。」

  用罷飯,酈玉堂使去尋邸報的人也回來了,又有京中人估算著他們行程,往此處傳遞的信件消息也到了。酈玉堂先看邸報,見皇太子謚號已定,叫個孝湣太子,一應喪儀皆依禮而行。因是突然薨逝,其墓未及完備,工部等處正著緊建造。

  信件裡說的卻不是甚好事,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寧,召了真一法師來,不知怎地就打起卦來。那真一法師使大神通,竟測出太子是為趙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天地祖先庇佑,乃是正德,趙王卻是邪路,因太子氣盛,趙王克他不動,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殘疾。後太子傷病,為外邪所侵,趙王「趁他病,要他命,」便克死了太子。

  酈玉堂看完這信,不由打個寒顫,曉得這裡頭必是有人出手了,卻又覺困惑,有些兒看不透,想來是皇太后要救她兩個侄孫,然事情往下會如何,他卻難猜測。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頭緒來,索性袖了這幾頁紙,往尋蘇先生。

  那船上蘇先生正在坐枯禪哩,與不悟方丈兩個,臉兒對著臉兒,皆是一臉肅穆。酈玉堂袖著手兒站了兩刻,見他兩個依舊動也不曾動一下兒,不由咳嗽一聲兒:「且住一住,實有要事。」

  兩人方停了下來,因坐得久了,還要明智兒與小沙彌兩個扶上一扶。腿雖麻癢,卻不去揉,淡然坐著,臉上因硬撐,更顯嚴肅了。酈玉堂也是一臉晦氣,看一眼不悟,想這方丈也是要入京的,京裡消息早傳開了,便也不避他,將邸報與文書拿來與他兩個看。兩人看完,面皮兒終動了一動,蘇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一個直說:「荒唐。」一個便道:「奈何。」

  京中的消息,不消到晚飯時分,便你傳我、我傳你,傳得人盡皆知。酈玉堂說與申氏,申氏便說與女兒,又說與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說與洪謙聽?傳來傳去,七哥兄弟幾個也知了,連林老安人、素姐都聽著了。

  素姐膽小,直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可以小心則個。」臉上便帶出憂來。玉姐安撫她道:「要遭殃的凡人已遭過一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兒,便做不了那池魚。」素姐聽她這般說,方放下心來。也不是她聽懂了玉姐說的道理,實是心下不安,只要有個人說個「不礙事兒」,她便肯信。

  申氏道:「若是真一真人說的,卻不好善了了。」秀英道:「我也聽人說,宮裡是極信這真一真人的。」申氏道:「誰說不是呢?」

  原來,這宮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諸宮妃等,皆信這道士。真一真人非但掌著道錄司,還得了官家親封的「真人」之號,端的是風光。宮裡人還就信他,凡是講經、做道場、打卦、說心事,都要尋他。前頭太子薨逝,臨死前上章首過[1],他也在場伺候。連帶著道士們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水漲船高。民間雖崇佛,漸次因上有所好,道教卻也漸次興旺起來。這真一真人還真有本事,宮中崇道,天下道士裡便頗有些人想往宮中湊的,甚符菉、丹鼎、上清、正一……哪一派沒個能人兒,他自家是符菉,又不燒鉛汞,卻能牢牢把著這禁宮道場,端的是能耐非凡。

  若是真一道士卜測出來趙王妨克了太子,趙王多半會有麻煩了。無論魯王還是齊王,便算是脫出一半兒身來。

  另一船上,蘇先生自然也看得出來,連著不悟方丈的面色都不大好看。蘇先生道:「子不語怪亂力神!官家難道也信這個?竟致傳得滿城風雨,實是荒唐!」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我佛門輩出家人,從來只念經修行來,昔年釋祖在天竺,卻是不會拆字兒算卦的。到了中土……」

  蘇先生啞然,旋即怒道:「這等妖人,離間天家骨肉,惑亂宮廷,合該逐了去!」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又面壁做功課去了。

  有此一事,船上諸人心情越發急迫,再沒心思飲宴,或靠岸看風土人情。就是蘇先生,往日還說洪謙:「你縱底子薄些兒,用心苦讀,又不叫你做謝令安。必是能成事的。」如今卻只一意壓著洪謙寫詩、作文章,又以隨意說經史來,要洪謙分說下句。

  謝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得意一個人兒,自十五歲下場,十七歲上便做了狀元,一科也不曾落第,號得天下靈秀之半。比蘇長貞早三年登科,然蘇長貞未及入京考試,謝虞便因故傷心過度,出家雲遊四方去了。蘇先生未得見這位少年前輩,常引以為恨事。

  洪謙不消他說,自家也用功。忽忽數日,三月初,一行人便到了京城外遙望城牆。京城有水門四,可放船通行。洪謙等所攜行李頗多,不好城外卸了搬運,便直乘船於水門驗訖文牒,早有帶了車轎的人來接這蘇先生一行人等,酈玉堂頗放心將子女交與申氏,自奉蘇先生往宮中見官家。玉姐百忙之人,使朵兒送出個滿滿的錢囊來與蘇先生,叫他出了宮好雇車。

  來迎之人頗覺有趣,笑道:「官家已與先生賜宅,出宮少不得安排車馬相送。」朵兒不理他,只管把錢囊奉與蘇先生。因見有人接送,洪謙便不叫明智與平安陪伴,只預備將人送往蘇先生宅裡,這些卻不須當這許多人說出了。

  那頭申氏又使心腹人引洪謙等往預先租好的房兒去,約好不數日,安頓下便親往洪宅去拜訪。又命將自家船上貨物往倉棧內堆放好,才領了兒女往吳王府內請安。那不悟方丈謝了眾人美意,只說:「貧僧原來過京裡,看這街道未曾大變,自去尋大相國寺即可。」依舊一身行腳僧裝扮,往大相國寺尋他師兄掛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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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朝道教也有死前懺悔來的,《晉書》卷八十——(王)獻之遇疾,家人為上章,道家法應首過,問其有何得失。對曰:「不覺餘事,惟憶與郗家離婚。」獻之前妻,郗曇女也。說的就是這個。王獻之死前寫總結檢討書,這輩子最大遺憾就是跟老婆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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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開端

  京師繁華地,與江州別有一番不同,江州雖也是個水陸要沖之地,較之京師,仍有不足。頭一條兒便是不如京師人多,休說停頭的碼頭上,便是再遠出三條街去,依舊是一聲鼎沸。街上人來人往,說是摩肩接踵亦不為過。蘇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謙等人就沒這等好運氣了。

  作別申氏等人,洪謙看一看手中條子,上頭寫著賃的房兒的地址,便命申氏留下來的人先去轎行雇幾頂轎兒來,又去往車馬行租運貨大車。因地利之便,此處碼頭常年人來貨往,無論轎行抑或車馬行都在左近,不一時便租了來。卸貨裝貨的都是慣做的熟手,輕手輕腳,便將行李捆紮妥當。

  洪謙對秀英道:「帶來的人皆不曾上京來過,咱便先走,也無人留下來看這許多行李。看他們做活計倒是快,不若等上一等,一應捆紮停當,一道兒帶去那處房子裡。」

  秀英初入京,看甚都新鮮,心下小有不安,然見洪謙就立在身旁,又安下心來。想自家帶來的人,可不都是江州舊僕麼?這幾船東西裡,休說沿有胡椒等貴重物,便是玉姐的嫁妝,又豈能不小心看著?思及此,她便說:「你是當家人兒,自是聽你的。阿婆與娘那裡,我去說來。」

  秀英等自帶了蓋頭,頂著蓋頭坐上轎兒。玉姐在轎兒裡取下蓋頭,悄悄往外頭望,京中氣象與外地自是不同。許是此處碼頭停船登岸的皆是些體面人,河邊岸上便也不如一路那些個碼頭那般粗糙雜亂。

  打船裡抬出來的家什,抬一件裝一件,使破布墊著邊稜,拿麻繩兒來紮。另一船將船艙打開,卻是胡椒,此物固值錢,卻好裝卸。又一艙裡放著繡屏等。這頭貨還未裝完,便叫常年在碼頭奔波的經紀盯上了。似京師這等地方兒,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門道兒。

  商人若得其便,總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稅錢,又免被搜檢,只須付些兒孝敬,較一路獨行之艱難,實算不得什麼。故而此處碼頭便常有各種經紀,將一雙煉出來的毒眼往來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物。但凡似是往來販運的貨物,便捨出臉與套個交情。洪謙船上搬下這許多物事,又是隨官船而來,且把他當作個商人,往前便想搭個話兒。

  因見程實在旁,便先往程實這邊靠來,套個近乎問一問:「客從哪裡來?」程實一開口,經紀便聽出他是南方人,程實因初到京中,不欲得罪人,便說:「江州來。」經紀便先誇贊一番江州的好處,次便問:「府上來京中是販貨還是久住?」程實將下巴頦兒一揚:「我家官人來考進士哩,因恐家眷擔心,便都攜了來。」

  經紀萬沒想到自家竟猜錯了,忙轉了顏色,將那皮笑肉不笑裡加了幾分真誠:「兄弟先賀貴主人高中啦~」其次才是打聽,「貴主人家好大一份家業,這些家什在京中也不算差了。」

  程實道:「你這人可是做怪,無事獻殷勤,又打聽人家事,我家與你又不相熟,你要做甚?」那經紀慌忙擺手兒:「休要誤會、休要誤會,我是這裡經紀,因見你家這裡有好物什,便想問賣不賣。」程實拿眼睛將他上下一打量,經紀盡力笑得純樸些,程實道:「我家姐兒要在京中成婚,自然要帶著嫁妝。」

  那經紀看程實這警惕模樣,只得熄了今日便能談下的心,將一張名刺遞與程實道:「府上若想發賣貨物,只管尋我來,包管賣個好價兒。」程實倒也接了,道:「我須稟與主人家知曉。」經紀千恩萬謝,又袖兒裡滑出陌錢來要與程實,程實如何看得上這一陌錢?推拒著並不拿,轉身走開了。

  不一時,又有旁的經紀來,皆是一般心思,程實雖不勝其擾,卻依舊將這些名刺收下,轉交與洪謙。洪謙正張著眼發呆,見遞了名刺來,胡亂掃一眼。這些名刺頗粗糙,想是經紀等人胡亂寫的,便道:「不拘哪裡放著罷,我自有主張。」程實答應一聲,取張皮袱皮兒,將這些名刺一股腦兒包了。

  碼頭上討生活的,果然都是熟手兒,半個來時辰,便捆擾妥當,當下起行。

  賃來的房兒離碼頭頗遠,在一處青石街上,前後三進,格局與厚德巷上的房子差不多,卻要小一些。也無個花園子,東西跨院兒也狹窄些。好在房內有兩口井,吃水方便。到得地方,便有看房子的老蒼頭迎了上來,彼此道明瞭身份,驗了文書,老蒼頭將鑰匙一交,拿了洪謙名帖,自去回主人話去,洪家上下便開始忙碌了起來。

  這街上住的,也是一般的人家,有些是自家房兒,有些也是賃房而居。見這家拖了許多車轎,又有許多人口,街坊裡雖自恃身份,也有圍觀的。洪謙且顧不得這許多,團團打個揖兒,道:「在下初到京裡,家中忙亂,安置妥當,再與各位廝見。」

  京中賃個房兒比江州貴上許多,程、洪二姓便又重住回一處。林老安與素姐住了最後一進,她們的使女養娘皆住在院中廂房。洪謙、秀英住了主屋,東廂是金哥,西廂也是侄女養娘。前院便是客廳。西跨院也是三進,便是廚房與成家下人居處。東跨院兒三進,玉姐居中,後頭小院房裡堆著了她的嫁妝,前頭小院兒裡便是要發賣的貨物。擠是擠了些,倒也熱鬧。

  安頓妥當,正已當中,袁媽媽往廚下時,卻見既無米菜,更無燒柴,井水倒是現成的。忙來回秀英,又問如何是好。秀英道:「聽親家說,左近便有賣菜的地方兒。只不知這柴要往何處買了……」她終是婦人,既有個丈夫,便沒有不用的道理,往來問洪謙。

  洪謙道:「取錢往街上買去,且把今日對付了,明日一早再往外採買。」他既發話,家下人等便動了起來。又有不識路的,洪謙索性自帶了人,往街上買了菜蔬嗄飯,酒漿茶果,捧硯跟在他身後,直看得眼花繚亂,再想不到京中竟連洗面的熱水都有得賣。

  採買妥當,回來洗臉吃飯,鋪蓋早支了竿子晾曬過了,往床上一鋪,各換了衣衫歇息。洪謙卻又帶著小廝兒往市上走一趟,不多時,便談定了發賣貨物之事。約定商家先付了定金,三五日間,陸續將貨運到。算來這一船貨,竟賺了五千餘兩白銀,秀英看了直呼暴利:「我與親家同那胡商交易,一次才得個一、二千,這裡竟有這般多?」

  洪謙道:「物離鄉貴,你道貨物是這般好販賣的?尋常商人走貨,這一路不知要叫抽去多少稅哩。且河上也不甚太平,也是因與親家一道走,他那個是官船,我這裡又裝了個先生,沿途自有人照應。他們一路自走,也有討個官人字號行船的,卻又要孝敬人許多財物……」

  秀英道:「罷罷,有這一項,咱也不白來京中一回,我留個千把備與玉姐辦喜事,其餘便換三、四千銀票,家中只留三、四百零花,可使得?」又說想買個宅子:「沒個自家的房兒,心裡不踏實哩。」

  洪謙道:「房兒不著急買,且看看,待考過了再說。」

  秀英道:「你出去的功夫兒,我使人四下看了賣柴米等的地方兒,明早便去採買,京裡米貴哩。」洪謙道:「總要生活。那胡椒我留了一石,咱自家吃,繡屏也不全賣,總要應急著使。」秀英道:「你便自主來。」又問洪謙是否要出去與考生交際,洪謙搖頭道:「不用理會。」

  兩人又商議著明日往親家酈玉堂處遞帖,總要在京中見過一回方好。秀英忽道:「也不知蘇先生怎樣了。明智兒現在咱家,他那裡不知有沒有使得順手的小廝哩?」

  蘇先生過得委實不怎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蘇先生遠在江湖時便憂其君,回到京城,這份擔憂並不曾減去分毫。實因他入京往叫護送著進宮見駕,禁宮門前兒,恰遇著一群太學生聯名上書,言趙王之冤。宮裡收了

  蘇正心頭沉重,酈玉堂等忙勸他入宮,面見官家,有事說事。蘇正一正衣冠,大步上前去。

  官家早在文德殿內坐著了,見蘇先生來,竟不等他老淚縱橫地伏地拜見,搶先跑將來把臂而泣:「可算盼著先生了,學生這些時日,五內如焚!焦灼之心,無以名狀。」蘇正也是感慨萬千:「臣無日不思官家!」

  兩人抱一行、哭一行,酈玉堂等上來勸慰,官家方收了淚,再行禮過。官家與蘇正賜坐,又賜茶,這才定神細看,蘇先生比先時竟不顯多老,官家卻已兩鬢蒼蒼。憑哪個做爹的人,但凡還有些兒人情味兒,平空死了個兒子,餘下的三個兒子裡,個個說不清,這做爹的也要愁白了頭髮。

  官家先看酈玉堂,稱這位堂兄「能幹」,竟能尋得到蘇先生。酈玉堂不敢居功,卻說:「是恰巧遇上了。」這也是洪謙所托,自陳需考試,不想借蘇先生之名,必要自家用功使人另眼相看才好。酈玉堂與蘇正皆允了他,橫豎蘇先生走失是常有的,說不清自家行蹤也不是甚大事。

  官家又復誇贊堂兄一回,便放酈玉堂回去,且說:「明日再與四哥說話。」酈玉堂便去吳王府,雖已分家,似這等長途歸來,頭一日,且要在王府裡承歡。

  那頭蘇長貞正色問他學生:「臣在京外尚聽到許多謠傳,竟致有妖言惑眾誹謗皇子者!」

  官家卻與蘇正道:「我知道,已叫他們不許再說了。」

  蘇長貞道:「臣猶記昔年奉官家讀書,那史書裡,夢吞日月入懷有孕者、有夢龍盤衣上有孕者、有生而異徵者,從未聞有妨克之說!」

  官家羞愧道:「先生說的是。」

  蘇正便問:「不知內情究竟如何?」

  官家道:「二哥(太子)體弱,從皇后那裡用了一餐飯便病了,大哥(齊王)進藥,二哥不久卻去了。」說著便有些哽咽。蘇正道:「皇后那裡賜食?」官家道:「我知先生是何意,他兩個是有些兒……二哥平日見皇后,也有些兒抑鬱,這一回卻不好說。二哥在時,御醫也有脈案,只是體弱,既非中毒,又非受寒。」蘇正又問:「齊王那裡?」官家苦笑道:「他進的藥,二哥未曾入口。然……二哥情狀,御醫說是極似誤食馬錢子,待查看時,半分馬錢子也未曾食。」

  蘇正皺起了眉毛,官家眼巴巴看著他師傅,只盼還似少年時,這先生好與他解惑。蘇正亦通醫理,卻……實不知還有甚藥物能有些奇效,一時想不著,便且拋開來,皇太子屍身,難怪要尋個杵作來驗?他且說正事:「請聖人驅妖人真一出宮!」

  官家道:「這……宮中素崇……」

  蘇正打斷道:「官家,官家四子已去其一,安忍再看趙王重蹈覆轍?!士大夫尚且不敢離間天家骨肉,何況一妖道?!官家是天下主,見人構陷親子而袖手,是何道理?民間村夫,有人罵他兒子,且要與人理論,官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要與他俸祿、與他官做,養氣功夫真個到家哩!」

  蘇正知曉這學生,贊他的說是「寬厚仁德」,諷的便說他「失之軟弱」,叫皇太后一逼迫,孝字當頭,皇太后昔年於他正位東宮確有大恩,他實硬不起來。

  蘇先生自入紅塵,口舌之伶俐,言辭之刁鑽,更上一層樓,官家實是招架不住:「便逐,便逐!」於蘇先生眼睛下,刷了一道旨意。朝臣士大夫,早瞧這妖人不順眼,無一人封駁,不消半日便將真一道人之官人褫奪去,又削他門籍,不令再入宮。

  蘇先生出得這一口惡氣,再來安慰官家:「官家,今春有大考啊!屆時天下菁英雲集,卻來聽天家閒話兒?能聽麼?再一兩個手欠無德的,寫個甚遊記、雜記,流傳千古,君臣皆無地自容也!」

  官家叫他一番安撫,面色漸好了起來。又與蘇先生追憶太子,蘇先生離京十餘載,走時太子才多大?並不記得太多,只聽官家傾訴,肚裡卻打著主意:召我來必有事要我做,我須與梁明山(梁相,號明山)通個氣兒才好。這宮中事雖是國事,也有家事,我有些兒看不大透,玉姐好似於家宅之事有見地,總要問她一問。

  那頭官家也不好頭一回便直與蘇先生說差使,憶完太子,便道先生辛苦,又說與蘇先生賜一處七進大宅,配了奴婢若干,以謝師嗯。蘇先生因猜官家有事要用他,便坦然受之,且想,東宮之事恐還有好一番爭執,我等臣子焉能避事?且收下,官家見了,便知我願預其事,我也好從中出些力,不能教一群後宮婦人胡為!

  官家見蘇正收了他的禮,也舒一口氣,轉問蘇正:「先生看,我那堂兄如何?」蘇正想了一回,方悟他說的是酈玉堂,中懇道:「中人之姿耳。」官家便歎一口氣:「總是個和氣人。」又問蘇先生一些沿途風物,便命備車送蘇先生歸家。

  卻說蘇先生歸家,見妻子兒女,先與夫人作揖:「娘子辛苦。」十餘年不見,子女皆成人,孫子也老大。他原有三子二女,皆已婚配。長子家長孫如今都十六了,他的老友梁明山與蘇夫人說定,將自家孫女許與蘇正長孫蘇平。次孫乃次子所出,今年十五,正待議婚,蘇正又將次孫看了幾眼,見他生得雖不及長孫英俊,倒也是個周正孩子,暗想,倒也不愁說不著媳婦兒。

  為這子孫婚事,親朋皆有些兒愁,如今蘇先生回來了,有了主心骨,都放下心來。

  蘇先生大名在外,蘇夫人與他一般行端坐正,門風淳厚,三子因乃父之故,仕途上頭稍有壓抑,此時也當奮起直追。又他那八個孫子,已有三個中了秀才,蘇家兒女,極是搶手。許誰不許誰,頗費周章。

  正見間,外頭明智兒領著一車土儀來送,又有申氏那裡亦遣人送土儀來。蘇先生方有了與兒孫的見面禮,兩處主母心細,樣樣周全,又有單與蘇夫人的繡屏胡珠等物。蘇先生也只說:「故人相贈。」旁人便不相疑,蘇夫人道:「顯是交情不壞?也要回個貼兒,豈有白受之禮?」蘇先生道:「我有數兒,今且不用。」

  拿眼睛將孫子們一一看來,又問功課,把眼將人打量。這些小郎,祖父離家裡長者不過幾歲,幼者尚未出世,祖父大名在外,他們不免有些緊張。待說了些話兒,見祖父並不如傳言那般嚴肅,漸次放開來。

  蘇夫人看看日頭不早,便勸蘇正去梳洗更衣。又問:「聽說是吳王家府君一路送你來?明日我叫大哥登門道謝,可使得?」蘇正道:「叫二哥去罷。」蘇夫人便應下,只說蘇正須記得親筆寫張帖子才好。

  酈玉堂若得蘇先生手書,怕不要裱起來早晚一爐香!然則此時他卻沒那分心情,蓋因自王府請安歸家,見過留京子媳等,晚間申氏便與他說了個壞消息:「娘問六姐婆家來,若沒有,那朱家要為他家小兒子求娶咱六姐。娘極心動的,三娘他們都眼紅哩。那時席上人多,我不好說,便說回來與你商議。」

  這朱家,便是他們歸途時議論過的大理寺卿朱家,這小兒子,便是朱震繼室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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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佛緣

  話說酈玉堂先隨蘇先生入宮面聖,申氏吩咐了家人將自家行李搬往自家宅裡,便攜子女先往吳王府拜見吳王夫婦。十數年來,申氏做得如何,吳王與王妃看在眼裡,尤其吳王妃,更高看她一眼,收了她敬獻的土儀,一絲兒也不挑剔,且留她用飯。

  申氏等在碼頭上,轉過一條街便遇著特特請了假來接的長子幾個,順勢是一道兒入的吳王府。吳王府人口眾多,饒是如此,吳王妃還是盡力安排了晚宴與他們一家接風洗塵。單是自家人開宴,便比旁人家開門迎客還要熱鬧些兒。

  男女分開來,酈玉堂先與吳王說了與蘇先生是在江州「巧遇」,因他亦應承了洪親家,且不先說與蘇先生有淵源——肚裡實是得意的緊,他小兒媳婦兒實打實是蘇長貞親傳弟子。吳王此生,生得富貴,卻活得勞累,對這第四子也不曾多留太多意,只知他略平庸,也不多問。只數年不見,吳王看著九哥便喜歡,因九哥生得「威嚴丈夫相」,又知酈玉堂已與九哥定親,不由惋惜,照他看來,倒好與九哥結門好親事才好。

  酈玉堂一肚子氣,暗道爹你為六哥定的親事我還沒曾說甚,你又挑剔起九哥娘子來。待將九娘娶過門,你才知道他兩個般配哩。且那洪親家,亦非池中物,休管你喜與不喜,我與我娘子喜歡,便好。

  後頭吳王妃卻信得過申氏,聞說幾個孫子都定了親,便也不多問,只與申氏說:「孫尚書家姐兒在京中,我是見過的,真個不好,我也不能叫定了。雖是失了父母,卻是祖母面前長大,也不是失了管教的。」定都定了,申氏又能說甚?只好謝了吳王妃費心,又說:「今日剛入京,待明日安置下了,便往那家送個帖兒,官人與我不回來便罷,回來了,總要與親家見上一面兒方顯得鄭重。」

  吳王妃含笑道:「你說的很是。」吳王世子與酈玉堂乃是一母同胞,世子妃與申氏是嫡親的妯娌,平常累年不見,年節各有禮物來往,因處得少,齟齬便少,也跟著誇弟妹「周到」,又說:「四娘在京中住得少,有甚不方便處,只管回來說。」申氏又謝了大伯夫婦對大哥兒的照顧。又有三娘等妯娌湊趣兒,一時也是其樂融融。

  酒至酣處,吳王妃便隱問六姐之事,申氏也含糊應了,實是不敢信吳王。吳王妃便悄留了她下來,與她單個兒說話:「我知你席上不好張揚說女兒家婚事,然六姐也不小了,總不好那幾個都尋了好人家兒,六姐、七姐卻要磨牙。她們更是我好孫女兒,我亦不忍她們受苦憋氣。現有一個的……」

  原來這朱震元配生下朱沛,不久即亡,次娶了繼室段氏,又生三子一女,長子朱清、次朱源、次朱潤,幼女朱潔,長子、次子皆已成家,幼子朱潤年十八,正在說親時。因蘇先生要進京事,酈玉堂之名便有人傳說,又知他家事,段氏便動了心思,想他家家教亦好,便要為兒子求娶她女兒,先與吳王妃說,微露其意。吳王妃也心疼申氏,想朱震家現也和睦,便想為六姐定這婚事,又因前番酈玉堂的信來,道是六姐、七姐皆有安排,然又無後門,是以先問申氏。

  申氏心裡咯登一聲兒,堆出個笑影兒來:「此事須得官人做主,不瞞娘說,官人他看女婿,這個……」吳王妃便失笑:「他總有一等怪癖,也罷,你先與他說去。這朱家子可有許多人喜歡,三娘都眼饞哩。」

  申氏回來便與酈玉堂說了。酈玉堂一聽,便道:「你當時便要拒了他家!」申氏道:「怎生拒的?說他家不賢良?你有何證據?你是御史,好『風聞言事』?否則便是口舌。」說得酈玉堂不言聲了。

  申氏厚道,既覺這朱家有些不好,雖不曾有實據,總覺怪異,便不想夫家侄女兒去受氣。然一切皆是猜測,她又不能直說,說便不止是犯口舌,也是得罪了九卿家。且朱震是自家科考做的官兒,卻是侯府次子,他兄長霽南侯也當朝站班,其餘幾個兄弟,也都有個官身,實不好擺布。

  酈玉堂道:「你便與娘說,我不喜歡他家。聽便不順耳,看便不順眼……」

  申氏道:「又說氣話來,聽說蘇先生前陣兒好卜個卦,我便說你閒來無事也愛上這個,偶爾心頭一動,曉得這門親不好做,如何?也不得罪人。我也拿這個好勸說。」

  酈玉堂道:「使得。」

  兩人又說起洪謙與蘇先生兩家有帖兒送來之事,酈玉堂道:「兩處都該我們去拜會哩,豈有叫他們來的道理?」申氏道:「不然,洪親家那裡,人家是女家,合該我們先去。蘇先生那裡,先生才回來,忙哩,去也見不著人兒,他既使兒孫來,咱便接著。」

  當下議定。

  蘇平到酈宅的時候,酈玉堂已自宮中回來了,他是回來做宗正少卿的,又是遠途而來,且是官家堂兄,一早往宗正處驗了文書領了新信印、官袍等,便得了幾天假。宗正也是酈家人,輩份兒上較酈玉堂長了一輩兒,年紀上與吳王也差不多,乃是酈玉堂族叔,倒也看顧他這族侄。

  申氏親攜了九哥、六姐等往洪宅去,酈玉堂自在家中接待蘇家來人。來者乃是蘇正次子蘇曄,攜著其子蘇平。

  蘇平十五歲年紀,生得不頂好,卻也周正,與酈玉堂心中所思之頂好少年尚有些差池,然蘇平是蘇正之孫,言行舉止無一不合規範,酈玉堂看了,便將這相貌上的不足捨了去。蘇平學問亦好,與酈玉堂說話,雖非字字珠璣,亦是言之有物。待告辭時,酈玉堂捨不得,拉著蘇平的手兒,叫他常來常往,又說:「犬子與君年紀相仿,今日隨他母親外頭去了,不日命我便攜他登門。」

  申氏這裡到了洪宅門前,前日說好的經紀已使了車馬來搬取貨物,申氏正趕上最後一趟車。母子幾個在巷口兒等這貨車走過,方使僕役上前打門。洪宅之門尚未關上,識得是酈了家來人,程實忙使小廝兒飛奔入內稟報。

  洪謙將這宅子左右一打量,因思岳父入京,不日便要考試,總往這處來,未免打攪。便說與申氏:「與那不悟方丈一道入京,總是有緣,昨日聽說京中不太平,兒想好護著娘與六姐、七姐往相國寺裡上炷香兒,也好求個簽來。」申氏道:「也是這個道理。」她非止想到京中不太平,更因六姐親事不順,也想禮佛,去去晦氣。既到了洪家門口兒,又想洪謙是要考試的人,不如約了親家秀英母女一道……

  秀英接了申氏道:「我們能這般安頓下來,還是托親家的福,合該先登門哩。」申氏道:「既是親家,何必說這個話來?我只恐有甚疏漏,親家住不舒坦。」秀英道:「極方便的。」申氏又問秀英,門前裝貨是何因。秀英便說:「是我家那個,昨日到了,這裡收拾房兒,他便往街上轉去,也是運氣好,竟遇著個大方經紀,便談妥了。不想那頭這般焦急,竟是一早頂門兒來搬取。」

  申氏與秀英說著閒話,玉姐見過申氏,便邀六姐、七姐,往她房裡去。她這房兒較江州狹窄些兒,卻也佈置得精緻秀氣。因發賣繡屏,自家揀了幾樣留下自用。林老安人教她留個大的,充進嫁妝裡,自家房裡又摒一、二富貴花樣小繡屏。

  六姐、七姐心裡與玉姐親近,便說昨日回王府見人事:「王府裡人可多哩,昨日都未見全,除開大伯娘、二伯娘、三伯娘,七嬸往下,我都記不清了。」又悄悄兒將一張紙塞與玉姐,吃吃笑道:「回來與七姐兩個湊來的。」玉姐打開一看,面便泛紅,她認得這筆跡,卻是九哥的,上書各人年貌等。不由嗔她兩個幾句,轉過話頭兒,請她們吃茶果:「那頭買來,與江州有些兒不同,卻也可口,你們嘗嘗?」

  三人皆非京中久居者,吃著都透著新鮮,七姐道:「味兒好哩。」玉姐道:「既好,我明日打發人與你送去。」六姐便笑:「是哩,七姐與九哥從來吃食上頭口味兒一樣。」說得玉姐跺腳不跌。

  那頭申氏已與秀英說了朱家求娶事,兩婦人湊作一處,多半是說些家長裡短。申氏道:「元配嫡出的兒子尚且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留下孩兒也不知是誰的種。如今京中提起來,哪個不說她是個賢良人?說那元配不如她,命數不如她長、生的兒子不如她的好,子孫不如她的興旺?這還是占著禮法的人呢,死了且叫作踐,我六姐入她門便短一輩兒,孝字當頭,叫人嚼得連骨頭渣子不剩,咱也救不得哩!這樣的親,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他結成了。自家閨女如此,也不好瞧著侄女兒跳火坑兒裡不是?」

  秀英大為贊同,又說申氏做得好:「我原也說來,那樣人家,誰個平白得罪去。想那孩子舅家都不出頭兒,咱縱不平,又如何插得下手去?遇著這等人,遠遠避開了是正經。」

  申氏道:「今日回去,明天我便與阿家[1]說來。」秀英道:「六姐好好一個姐兒,可是要上心哩。」申氏便說要往大相國寺裡上香,秀英一想,自家貨物也將發賣完畢,洪謙考試在即,也該當求個好運道,當下應允。

  那頭九哥見過洪謙,卻因形勢,不好單尋玉姐。又思,母親恐已邀了岳母與玉姐,岳父要備考,不好護持,除了自己,還有哪個好來接人?也將一顆心放到肚裡。

  次日,申氏往王府裡說了酈玉堂不樂與朱家結親,又說酈玉堂心中虔誠,只恐家中有人結朱家這門親家,他會不喜,又是那個性子,恐兄弟生份了。吳王妃罵兩句:「這個扭性兒的混賬!」也拿他沒個辦法,反安撫申氏,「你這些年著實不易。六姐、七姐不愁沒個好婆家,她們定了親,我自有好物陪送。」申氏笑著謝了。吳王妃又說:「九哥媳婦,可好一見?」

  申氏道:「那頭親家是今年要科考的,眼看不幾日便要下場,此時恐怕不相宜。」吳王妃道:「你總是這般周到,替旁人想得多,自家委屈。」申氏道:「婚事原是男求女,且,九哥岳父專一考試,一朝得中,九哥面上也好看不是?」吳王妃聽說是士人之女,心中先對玉姐高看一眼,又是申氏定的,自然放心,要看一看,也只是長輩心思罷了,聽申氏這般說,便道:「都依你罷。六哥婚事,可操辦起來了,他後頭還有七哥、八哥哩,其次才到九哥。你既喜歡這個媳婦,早早過了門,也好與你搭把手來。」語音頗慈愛,還撫申氏之背。

  申氏因又說:「將考試,現下誰家有個女兒,不好留著搶個進士女婿來?咱家也不急此一時。」吳王妃聽得有理,道:「正是如此,我與殿下說去。」

  申氏這裡又與孫家送帖兒,約了後日往見,見那孫家姐兒,今年十七,年歲已不小了,生得貞靜嫻雅。申氏想她一介孤女,也是不易,不由溫言,孫家見這婆母慈和,便也放下心來。

  其次方是與秀英去大相國寺,秀英必要帶一百兩銀子佈施,心裡想的卻是:「這方丈也算是女兒、女婿結緣的見證,我多佈施些兒,也是心誠,也是與方丈做臉。」申氏卻無這般心思,見秀英與得多,說起方丈,便叫九哥:「你去尋方丈說些話兒。」

  不悟實不用這兩個這般做臉,他師兄正千盼萬盼,盼他歸來。與他說了這京中形勢,又說:「那班道人,咄咄逼人吶!幸爾蘇長貞入京,頭一日便逐了真一出去,否則……」釋教自入天朝,信的人越來越多,漸淩道教之一,及其成勢,縱時有天子崇信道教,於民間百姓而言,還是信佛的居多。今一時之間道淩佛上,和尚們未免發起急來。且道人總愛多管個閒事,弄得僧人極是不滿。

  忽聽得外頭有人要尋不悟,他師兄不空笑道:「畢竟是你,入京才幾日,便有人來尋。」不悟一笑:「順其自然罷。」出來一看九哥,笑道:「原來是舊識。」不空聽了,也與九哥點個頭兒,不悟卻將九哥引來見不空:「他與他娘子,卻是佛前結緣。小郎君好,小娘子更好。」因盛贊玉姐如何好,知書達理,云云。

  九哥心道,我娘子自蘇先生手裡救你多次,你自說她好來。又聽不悟問玉姐等,便說:「與家母、岳母、家姐、捨妹都前殿。」不悟便作主,引這些女眷來見。

  不空自四十歲上便主持大相國寺,見不悟這般優待,也不輕掉以輕心。趁九哥去接女眷時,不空問了沙彌,方知秀英佈施百兩,便取笑不悟:「你遇著好人了,與你做臉哩。」不悟淡然道:「他家最是虔誠,心又正,自然有緣。」

  不空和尚人人推崇,凡來大相國寺之人,輕易不得見他,今既見著,兩家喜不自勝。不悟因遊說,道玉姐九哥佛前結緣,請抄幾卷經。秀英因思洪謙事,也攛掇玉姐抄了送來。申氏亦有心事,也說九哥:「你也抄了來。」

  玉姐尚謙遜:「寫得不好,恐見笑。」不空道:「在心。」不悟因說書法,玉姐、九哥聽他說得在理,都聽住了。不悟說到興起時,拂紙舒筆,自寫來,又使玉姐來試。玉姐便書一大大「禪」字,不空見了,神色頗驚疑,不悟笑道:「我看寫得便極好。」

  不空又與幾人說禪,各興盡而歸。那紅塵俗世裡,卻頗有些兒煩雜。卻是皇太后道是做了個噩夢,必要做個法事,方能安心,實欲真一復返耳。官家待要應允,又遭蘇先生阻攔,梁相諱宿的那個,比蘇正狡猾百倍,勸官家弄個旁的道士來,又引了個道號清靜的道士來。

  蘇正也不再說官家,徑直上書,官家看了,不得不照著蘇正上書,往勸太后:「要考試哩。天下士子都看著哩,孝是一說,不問蒼生問鬼神,又是一說哩。」把個老太后氣得真個噎著了。

  以上只是小事,因考試在即,皆不好鬧大,卻待數日後考完,再掀風浪。各人各有盤算,卻想不到,那不久後興風作浪的,並不是他們,卻是一個正閉門在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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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2: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相見

  蘇正看不慣「整日裡只會鬼畫符兒」的道士,也只是逐了一個出去,並不曾逼勒追究真一「誹謗皇子、離間天家骨肉」。皇太后陳氏想召真一回來,不惜臥床不起,卻在清靜道人入宮後也捂著胸口坐了起來,只還未曾如常行動。無論魯王抑或齊王,皆恨不得官家下一刻便說叫他做太子,卻也都按捺下來,反往趙王府上跑,安慰兄弟去。趙王更是閉門不出,只管悶頭睡覺,又或對著太子先前贈物出神兒。

  滿京之旅捨、佛寺、道觀、茶樓酒樓,皆湧進許多咬文嚼字兒,著長衫拿紙扇兒,以文會友之輩。許多高官名士家門房收來的名刺文章字紙,足夠拿來做柴燒。京城裡凡有女兒人家,俱摩拳擦掌,將家丁挑了又挑,選那忠誠可靠、身大力不虧的,與他們裁了新衣,又將自家女兒、孫女兒好生打扮了,又將妝奩聚攏。

  此情此景,京城裡住過幾年的人便知考試在即了。

  因著考試,官家得了喘息機會,往皇太后宮裡問過安,便推說政務繁忙,也不入後宮,自自在在閒了些時日。他一寧靜下來,皇太后與皇后、淑妃便不寧靜了,蓋因官家近來哪個兒子都不獨見,只圍著蘇先生打轉兒。恨得皇太后暗罵自己失算,怎地將蘇正又弄了回來?欲待將他弄走,卻已力不從心。官家此番是鐵了心地巴上了蘇長貞,賜爵不消說,又拜以殿閣大學士,做侍講,等等等等。又有梁宿等為止張目,且有滿城士子仰慕於他。皇太后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三說,這也是為著新太子。可新太子在哪兒呢?誰都不曉得。

  蘇先生卻不管這些,他自來後,除開見官家,便是見故人。先是故友。梁宿與他說這十餘年朝中變幻,原先許多熟人,有升有降,也有許多故去,又有丁憂等等。蘇先生原先掌過御史台,昔年手下小御史裡有個姓鍾名慎的,如今也掌了御史台,又來拜會老上司,與他說這御史台近來要彈劾真一道人等。

  又有國子監、太學等處慕他之名的學生,抑或祭酒、博士等原先見過的。蘇先生曾於太學做過幾年祭酒,也有許多學生,如今不少在京中為官。老師回來了,自然要探望一二。

  他竟比那正在謄寫考卷的還要忙著些兒。為防「以字取人」出疏漏,天朝繼糊名之後,更添這一道手續。待將卷子抄完,才交與各房考官評定,定完名次,再解糊名,將原卷取來。由主考官將各取人的卷子看上一回,若遇字跡好的,又或是投了主考官胃口的,將他名次往前提上一提。

  除此而外,主考官尚有一事要做,便是復審一回那已叫黜落的卷子,看有無「遺賢」。今科的主考乃是梁相的親家,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于薊,晚梁宿三年科考,也是個狀元。他將黜落的卷子看了又看,不曾見有甚值得拿回的。又將那寫得好的卷子裡,抽出幾份改個名次。休要看著這中與不中才是大事,實則排名也是了不得,前一名、後一名,便是進士與同進士。

  于薊乃將落到第二十三名的一個叫洪謙的人的卷子提到第四名上,一考官道:「他這卷子答得倒也條理分明,只是詞藻上缺了些兒。」于薊道:「正要這等言之有物的人哩。」考官心想,我又沒個兒子要做傳臚,你要點誰便點誰罷了,橫豎這一甲三名,文辭嫻雅,很是能看。

  既定個名字,便要連同卷子一道報與官家,便與梁宿道:「傳臚不如探花文彩好。」梁宿因說:「故而探花是探花、傳臚是傳臚。」又請一看卷子,看完便笑稟道:「詞雖不如,理卻更勝。」官家雖有蘇正這位先生,自家資質並非極佳,既是兩位狀元說的,那便是了。

  當即定下名次來,張榜公告。這君臣二人說個「傳臚」、「探花」說的只是名次,從來狀元第一、榜眼第二、探花第三、傳臚第四。實則須得殿試後重新排過,這探花、傳臚之名,方能落到頭上。殿試從來少黜人,只為防著前頭考試時有人代考或是夾帶等作弊,必要當著官家的面兒,試一試深淺。

  是以此榜一出,誰個中的、誰個不中的,便都曉得了。蘇正自知洪謙已中,那頭酈玉堂更是關心非常,早使了人去看榜,一看之下,大喜過望,恨不得嚷得人盡皆知——他親家中了!隨手扯過個長隨來:「去將九哥與我采了來,叫他換整齊衣衫,去與他岳父道喜!」

  長隨未喚九哥,先報申氏,申氏直說酈玉堂糊塗了,親來勸他:「還未殿試哩,你便做這樣大陣仗,便顯輕狂了。」方說得酈玉堂冷靜下來,搓手道:「待官家親筆點了,再與親家道賀去。」申氏笑得兩眼一彎:「哎呀,這下好了,阿家還要看一看九娘哩。」酈玉堂道:「阿家必會喜歡九娘的。」

  申氏道:「不幾日發了榜,怕不要搶女婿了?咱家六姐……」酈玉堂面上又是尷尬又是興奮還添些兒,再搓幾下手:「娘子,前幾日蘇先生家孫子來,我看那孩子極好……」申氏素信蘇先生之德,然未見蘇平其人,也不好下個定論,只說:「這須看一看哩,我且不知他人,也不知他家有無定下親事。」酈玉堂道:「還是你整理清楚,你看——」申氏道:「洪親家原說,不發榜,不好登蘇先生門,看這情勢,過不幾日,他們兩家便要走動起來。」

  酈玉堂大喜:「正是,正是,可托洪親家做個中人。」申氏道:「且慢來,那個且放一放,我先備了與洪親家的賀禮。又有,六哥與前頭孝湣太子是族兄弟,也有幾個月的孝在身,如今出了孝,且要將他的事辦了,再去信江州,好叫那頭親家送親來完婚。」酈玉堂悉將諸事付與申氏。

  申氏家中尋九哥,知九哥又往洪宅去,不由笑罵一句,吩咐:「九哥回來,叫他見我。」

  自洪謙進場,九哥便日日往岳家去,或將玉姐抄完經卷帶往相國寺,或陪著岳母說話,說些:「今日是第幾日,是第幾場,考的是甚,還有幾日便回。」的話。秀英等進京,便是為了陪考,這等何時開考,需考幾天的事,早在肚裡滾瓜爛熟。然人在心焦的時候兒,有個人在耳朵邊兒念叨兩句有關的事兒,也能減減躁意。

  玉姐心裡,她爹入場是三個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的事兒,面兒上平靜,還好言好語寬慰著母親。一扭頭兒回了房裡,自家卻由不住地擔心,對著朵兒時,不由說:「也不知在那裡吃的怎樣、睡的怎樣哩。」

  玉姐這般放心,也是有所恃。蘇先生這般名師首肯自不消說,從來文無第一,你說李太白與杜子美哪個第一哪個第二?大差不差的,要比的,便是旁的。字跡是一條兒,另一條便是看你是否中規中矩,言辭太過,有那等慧眼識英的,便取你做狀元也不一定,換一個不喜此風的,抬手便黜落了也未可知。她爹最是明白不過的一個人,斷不會做這等出頭之鳥,從來都是算無遺策。那主考官是何人,喜何等文章,也是早經知道的。這要再不中,只好說是老天不佑了,那便是凡人力所不能逮,也了無遺憾了。

  到了出場這一日,程實領人去接了他來。洪謙熬著考這些天試,總比平常憔悴些兒,回來重洗漱更衣,抱著飯碗吃盡兩碗粥,漸緩過氣來。漱一漱口,先見九哥:「你有心了。」次是說秀英辛苦,再次是問林老安人與素姐好,最後見玉姐、金哥。

  幾樣事畢,方慢騰騰補眠去。

  待次日一早,睡飽了起身,正對上秀英一臉肅穆臉兒,洪謙失笑:「擺這張臉做甚?起來梳洗罷。」秀英不敢多說,與他起身穿衣梳洗。飯桌兒上玉姐比秀英痛快得多,直問洪謙:「考得怎樣哩?」洪謙笑道:「都答出來了。」

  玉姐便不多問,只說:「爹這幾天辛苦哩,可要狠睡幾日,待發了榜,可不得這般清閒了。」洪謙笑道:「發了榜,我也依舊帶你們姐弟出去玩,如何?」玉姐沖她一皺鼻子,金哥眼巴巴看著洪謙,也不說話,洪謙伸手揉一揉他的頭。

  林老安人見洪謙神氣還在,也放下心來,她的心裡,休問考不考得中,人總是還在的。且在京中生活些時日,實在不行,江州家業仍在,回去雖不大富,也不貧寒,日子照舊過得下去。又有些兒疑心:玉姐這般鎮靜,想是知道甚旁人不知的事,飯後倒要問她一問。

  飯後,洪謙去看些閒書,又打一通拳,抱著金哥教他識字兒。玉姐原欲往那大相國寺裡走上一遭兒,後思京中士子雲集,考完了卻待等著發榜,不定有多少人結伴四處閒逛,大相國寺正是一個好去處,若無人陪伴,設若沖撞了,又是一番麻煩。上回兩家合作一處,去便去了,這一回總不好獨個去,且來京數日,尚未往吳王府拜會,便這般時常出門,豈不是為自家、為申氏招惹麻煩?便止在院兒裡習幾趟拳。

  那頭洪謙也不隨意出門兒,他肚裡有數兒,此番考試,正值朝廷多事,該說甚、不該說甚,他早有計較。且那于薊,梁宿的親家,兩人志同道合,喜甚樣文章、不喜甚樣筆觸,也不難猜。洪謙也不要去爭個狀元探花,只消混個進士,倒也有些把握。此時也無須多與書生們交際,待發了榜,中了自有同年,不中,回頭再來便是。

  如是忽忽又過數日,張出榜來。看榜這日,洪謙是不自去的,使了程實去。程實於江州時也曾擔過這差使,自以準備妥當,又領了明智等幾個小廝兒一道去,為的便是搶出一條路來。不成想到了那處,已是人山一海,他這幾個人去,與獨個兒去,也沒甚大分別。待擠到榜前,前襟都叫擠開了,帽兒也歪了。但凡看榜,休問自家考得好與不好,總愛從頭往下看,程實看到「江州洪謙」時,前頭才看了三個人。

  程實早與明智兒幾個擠散了,左邊兒那個著青布長衫似是個貧寒舉子,盡力掙紮著擠來,一肘搗到程實腮上,右邊兒那個是短打,像是家丁,將那厚實肩膀一揮,程實身子都叫揮歪了半邊。後頭也不知是個甚人,又往前推,程實便叫壓到牆上,險些叫壓平了。

  程實好容易掙紮出來,耳邊又是一陣炸雷聲,許多家丁模樣的人吆喝著:「我家姐兒年方十年,貌美如花,有千貫嫁妝、百頃良田……」、「我家姐兒及笄之年,嫁資五千……」、「我家太公良田千頃、牛羊滿圈,欲將掌珠嫁與……」卻是未及殿試出來,便有那一等先下手為強的人家來此招女婿了。

  程實好容易回過神來,見今天特特穿的穿鞋面上滿是鞋印兒,帽兒也飛了,頭髮也毛了,一件體面外衫只餘兩隻袖子掛在胳膊上頭。程實一抹額上汗,咋舌道:不愧是京裡,單是看榜,便比江州凶險百倍哩。

  又等片刻,明智等也擠將出來,其狼狽情狀與程實不相上下,卻人人面上帶笑,程實道:「回去等賞罷!」邊上卻有旁家來招女婿的人嘲笑他們:「怎這般性急?往前搶個甚來?也未曾搶著個好姑爺。」不等程實等答應,就有那老江湖道:「老兄幾個可是為自家郎君看榜?高中第幾?我家太公有……」

  聽他一說,便又有圍將上來,程實等落慌而逃,回來報了信兒,秀英大喜:「聽說這一榜中了,殿試便少有黜的,這便是成了,縱是排名上有些升降,也脫不了一個進士了。」又賞他們幾人各一陌錢來,又親往與洪謙道喜,還要叫闔家上下都換上新衣衫與洪謙道喜去。

  忙了一圈兒,又使人與親家處送信,再看一回表禮,只待殿試排名完,好往蘇先生那裡登門道謝。又打點出香油錢,好往大相國寺裡還願去。忙完這些個,才想起來問:「可知原江州來的舉人,有幾個中了的?」程實道:「小的只顧看官人哩,官人排第四,小的看完便回來,誰個記著後頭的人?」

  秀英便使他再去探看一番,若有同鄉,也好互做個倚靠。程實後回來,道是江州此番尚有一個中了同進士的中年舉人。

  不等洪家人到了酈家,酈玉堂與申氏先使了人來道喜。想洪謙尚未中舉前酈玉堂便看他與旁人不同,後又做了兒女親家,又連著一個蘇長貞,如何不矚目科考?早早使人往那榜下等候,看了次序,回來喜不自勝,從宗正處請了假,親回家裡說與申氏。

  申氏也喜:「真個是好事兒,先使人道個喜去,過幾日殿試畢,才好正經賀喜哩。」酈玉堂一面點頭,一面忍不住開心,看九哥也順眼不少。申氏卻想,親家既已中了,殿試不過是個場面事兒,合該先往王府裡去,說與婆婆,早早地安排玉姐見太婆婆一面,方是全了禮數。

  一面使人去洪家賀喜,一面親往吳王府裡去,見了婆婆吳王妃。吳王妃原小有不順意,孫媳婦入京,不早早來見,確是有些兒不妥的。只因信申氏眼光,又聽說洪謙要考試,心下嘀咕一句:「讀書人總有些臭毛病兒。」才忍了下。及申氏來報喜,道是如此這般,親家榜上居第四。吳王妃方重又真心喜歡起來:「怪道能考這般好,原是個有志氣的,也是九哥福氣了。」

  申氏使說,待殿試發榜,便好約了親家,尋個機會,將玉姐送到吳王妃面前來看。吳王妃笑道:「正是。」盤算將要將原先兒備的見面禮換作更貴重些兒的才好。又想六哥將娶孫尚書之孫,孫尚書現掌著吏部,似九哥岳父這般正經科舉出身,自家姻親,再無不幫一把之理。酈玉堂一家有這兩門親戚,也可受益,心下更是舒坦。

  孫尚書確如這吳王妃所思,他早經打聽得酈玉堂嫡出幼子的岳父今年要考試,待榜出來,一眼便識得這洪謙,思忖再三,想這洪謙也不是個尋常人,既是姻親,當幫則幫。轉眼便想天下有何等優差,好叫洪謙去做。

  此時並無那等殿試完了考三年的庶起士,乃是一經殿試,便可授官。孫尚書每逢此時,便有無數人請托。今年又與以往不同,東宮未定、蘇正歸來與太后對上、趙王又遭橫禍、真一那個道人恐也不肯干休……這般情勢之下,孫尚書一個老滑頭,自不會輕易許諾。只管照著規矩走,一步也不肯錯,一絲兒過格的財物也不肯收。

  展眼殿試之期便至,蘇正早知排名,卻一聲兒也不吭,只靜待結果。便是家中蘇夫人問他之些年來如何過的,他也只說:「遇著個老翁,人甚好,教他家曾孫女兒,糊個口罷了。」

  秀英這時卻不甚著急,卻有些亢奮,前幾日申氏過來與她商議,殿試後,只待名次出來,洪家去拜望蘇先生是應有之義,其次便好攜玉姐去見一見吳王妃。秀英一頭扳著指頭算著洪謙名次,一頭又想玉姐到時候穿甚衣裳。

  殿試考得極短,又不須經史子集吟詩策論各輪一回。官家頭一個先看人,次方是出題,眾人答題時,他再踱著步兒看一回。前頭說了官家文武皆不甚出挑,此番不過虛應一回故事,名次竟未大動。

  照官家之意,洪謙生得委實太好,看著便是個赳赳丈夫,必是心志堅定之輩,通體的氣度,狀元探花皆不如他。欲待將他點做個狀元,無奈這文彩實是不如。休說是狀元,便是榜眼、探花,也不大好叫他來做,做個二甲傳臚,已是不壞。官家心中不免惋惜,不好誇他文采,便說他是:「勤懇務實這輩,棟梁之材。」

  又因原選中的頭甲第二名生得眉清目秀,是個好俊美男兒,便叫他做了探花去。更因那頭甲第一名生得一口齙牙,只得將他調到二甲第二名,卻將原頭甲第三名做了狀元,二甲第二名弄來做榜眼。

  殿試名次便這般定了。

  榜文發處,又是一番爭搶,這才是真正的「榜下捉婿」了。名次排定,京中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洪家自不消說,秀英又張羅著與報喜的賞錢,又要放炮仗,又要收拾家務、做新衣、備見師禮。縱然忙,也是心底暢快。

  玉姐於房裡點著些針線,要見吳王妃,自然要有孝敬。又有將見蘇先生,先生無妨,師娘卻也要恭敬著待的。自家衣裳也要理一理。總是忙。

  那酈玉堂樂得發癲,再忍不得,逢人便說,這洪謙與蘇正有半師之誼,先前閉門讀書,便是染之君子之風,不去鑽營。順口又提,蘇先生正經弟子卻是洪謙的獨生愛女,這閨女現在卻是他家九哥定下的娘子了。連吳王面前,他也這般說,又說這門親事結得好。不多時,京中便都知這傳臚是個謙謙君子。

  原本似梁宿這等人,是不好圍觀新科進士的,皆是些小官小吏好湊個熱鬧,回來一對嘴,說哪個生得如何之類。此時一聽他與蘇正有牽連,便都有些懊悔——該當早看一眼的。然事已至此,也不好湊上前去,橫豎名次排了來,與新科進士幾日功夫閒逛,便是要往禮部學些禮儀,好赴那瓊林宴去,屆時怎樣人見不到?便都安靜下來。

  洪謙果備了禮,攜了女兒去見蘇先生。蘇先生原看洪謙不順眼,今見他這作派,也道他是個好人,叫開了大門接了來。又命人將玉姐引去見夫人,玉姐與秀英等往見蘇夫人,先獻土儀,其次是玉姐獻自家針線。

  蘇夫人頭髮花白,人略瘦,面上卻慈和,既見玉姐生得貌美,又見她針線好。開口便是官話,拜墊上一跪,也是端端正正,蘇夫人心便歡喜。她雖不似蘇正那般好認個死理兒,卻也是個心思端正的人,因洪謙考前不赴名師之門為已造勢,得中便返身來拜,也覺洪家是好人。

  聽酈玉堂放出風聲之後,她也曾問蘇先生究竟為何。蘇先生便說這程家如何是女戶,洪謙先做贅婿,期滿依舊將金哥與程家,自家發憤苦讀等一一道來。蘇夫人更道洪謙是個有良心的,也憫程家遭遇。待秀英、玉姐更親切。

  一番廝見,不多時京中便又添一道新聞,自此,洪謙便忙了起來,見同年、見考官、見親家、見同鄉……他也不甚忌諱出身,將那家鄉遇災、流亡入贅、發憤讀書之事一一認了,神色之坦然,眾皆稱其為君子。

  便是梁宿這等久經官場之人聽了,也要贊一聲:「君子坦蕩蕩。」縱有一二不忿之人,也敵不過洪謙有這許多硬氣後台。更可詭者,乃是官家,也不知為甚,他竟也交口稱贊洪謙,提便說是「真丈夫也」。

  便在此時,玉姐見著了吳王妃。

  這一日百花盛開,吳王妃家中設宴,也不須邀好友親戚,只自家人便足夠圓場捧哏兒。早便送了帖兒,邀秀英母女前往,申氏掐好了點兒,半道上「巧遇」了她們母女,一道入了吳王府。那一頭卻是洪謙自投了帖兒,登吳王之門好相見。

  玉姐頭一回來,見這王府門面闊麗,心中暗生警惕。及入,卻是開了正門兒,將轎兒抬進,再換小轎,入到後頭去。蓋因秀英是親家,洪謙又是本科傳臚,頭回登門之故,是以隆重。

  到得王妃正室,吳王妃高座,底下雁翅般坐著幾多婦人,也都插金戴銀,也都衣錦著繡。入得門來,滿室脂粉香氣撲鼻。吳王善斂財,王妃這頭擺設亦好,玉姐識得幾樣瓶爐,似是前朝古物,非銀錢可買得。

  世子妃代婆母往門口兒接了秀英等,拉著她的手兒道:「可算是盼來了。」又看玉姐:「真真個可人兒,怪道四娘要定下來,我一看便也喜歡哩。」只說這兩句,便將人引上前。秀英心便跳快,捏一捏帕子,定一定神兒,又有申氏在旁,方覺好些,上來先見王妃。

  王妃如何敢叫她叩拜?世子妃與申氏兩個忙攙秀英,秀英便只一福禮。輪到玉姐,卻是孫媳婦要見太婆婆,往拜墊上跪得痛快。吳王妃連聲說好,又叫玉姐上前來,拉著她的手,摸著手背光滑柔嫩,掌上幾個薄繭,想是執筆拂琴故。朵兒又將玉姐針線奉上,吳王妃看了一回道:「都說南邊姐兒秀氣又能幹,好針線、好模樣兒,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又拿把見面禮拿來,亦是一套赤金鑲寶石頭面,簪釵掩鬢俱全,便是認下這個孫媳婦兒了。其次便是去賞花,吳王妃悄眼看著,玉姐伴在她身側,也與她答案,官話說得也好。行動不魯莽,卻又時時不經意閃個身兒,叫她能瞅著旁人,也好將話引得世子妃與申氏等相接,端的是個周到人兒。

  吳王妃看到此,便放下心來,若非九哥是她親孫,申氏又好,這許多多孫兒,她何來功夫費這等心神?眾人見她滿意,也跟著說好話兒。申氏從中道:「這是某娘子,這是九哥堂姐。」玉姐照著九哥與她的條子,暗裡將這些親戚一一對上號兒。

  前頭洪謙更是如魚得水,酈玉堂好個斯文,吳王卻酒色財氣樣樣好,又好名馬等。洪謙於這等吃喝享樂之事無不精通,頭口酒,便品出是三十年佳釀,吳王連叫三聲好。待酒到半酣時,吳王已險些拉著他的手兒叫「兄弟」了,必要他去馬廄裡看馬,又贈洪謙一匹寶馬。

  等到洪家人歸家,日已西移。雖累著,倒也了卻一樁心事。洪謙隔日卻要去習參拜之禮,好去往那瓊林宴上去。

  哪料往禮部尋的一處房兒一去,卻又遇著了件事。

  卻說洪謙著尋常衣衫,往那處習那參拜舞蹈之禮,一頭半晌,習得頭暈眼花。非是他不好,蓋因這百多人,想要整齊一致,面聖時好看,卻不是一個兩個好給遮得住的。因後半晌還要練著,洪謙便不歸家,與幾個同年一道,往外頭酒肆裡尋頓吃食。

  走不多遠,卻遇著個人,兩人對上眼兒,那人便怒:「孽子!你還知道回來,我道你死在外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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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2: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親疏

  卻說洪謙與一干同年於午間尋處酒肆用飯,習禮儀本是有定食,然午間時長,一干春風得意、走馬觀花之輩,雖在習禮之間,也不想總拘於靜室。胡亂用了兩口,便相攜出來往外尋好吃食。

  頭甲三個較旁人尤累,他三個比旁人更不同,過幾日瓊林宴畢,打馬遊街,他三個須作個品字狀走在前頭。如今除禮儀外,更要先試一試馬,學會於那萬人圍觀之時,控馬不亂的本事。

  都是男子,累了一頭半晌,恨不得多吃幾口。定食雖也不差,卻不如外頭酒肉。尤其探花郎年才二十餘,正是能吃的時候兒,雖生得斯文俊秀,卻恨不得眼前全是肉食,好充一把力氣,經得住後半晌搓磨。

  內裡三甲頭名卻是京中人士,知曉休息有好吃食。便說此處不遠有個酒肆:「賣得好酒漿飯食。因在這街上,每年有進士來習禮,好往他家尋飯吃。他家也攢足勁兒造辦,他家大廚是宮裡做御膳的兄弟,倒好有秘方兒。」且不須這些新科進士出錢,屆時無論三甲哪一個題個字兒,也好抵這一頓飯錢。待來年,又有士子慕名而來,往這處瞻仰前輩筆跡,再狠宰一把。

  這許多新科進士裡,便有幾個早些時日叫這店家狠宰了的,此時正好吃幾頓,撈將回來,也不算虧本兒。百多進士,那頭街上倒有好幾家酒肆,各尋鄉親覓朋友,四散開來。洪謙因是傳臚,名聲又好,且與蘇先生有些兒關聯,讀書人裡頭也敬重於他。各人只恨他閨女許嫁得早,兒子又未長成,不好即時做了親家。

  彼時那狀元公姓彭名海的猶未死心,他家有個姐兒,是結發妻子所出,今年五歲,少金哥一歲,極欲與洪謙結親,此時不顧腰酸背疼,正與洪謙磨牙。洪謙因說:「雖是我的兒子,卻不是與我一個姓,只恐委屈令嬡。且此事須稟明瞭岳母,才好定奪哩。實不敢輕易應了,後又有波折。」彭海很是惋惜。

  正說話間,卻迎面來了個老者,花白鬍鬚,頭上頂個頂翅紗巾兒,巾子裡隱約可見一根金簪兒別著了頭髮。衣飾修潔,醬色紗袍子,腰懸玉佩,身邊跟一中年長隨、二伶俐小廝兒。迎面撞上,這老者先是驚愕,次便惱怒,見洪謙一聲兒不吭,便怒道:「孽子!你還知道回來,我道你死在外頭哩!」

  洪謙冷著一張臉,眾同年見狀不好,彭海便先出來,一拱手道:「這位老丈,在下與我這同年皆是今科進士,他父母早逝,老丈想是認錯人了罷?」老者一愣,雙目如電,往彭海便身上掃將過來,彭海因是狀元,也不甚懼,平平與他對視。

  彭海手裡也捏著兩把汗,因習禮儀等,不免將本朝典章制度拿來一觀,看出這老者裝束思是尋常,然腰間所佩,乃是三品方能懸之珮。眼下只得權作不知,且洪謙身世,早經驗看過的,乃是江州人士,與這京中高官長者,能有甚關聯?還是一個「回來」?

  老者又狐疑將洪謙看了又看,洪謙面上不動,且由他看,老者看得兩道眉毛幾要皺作一處。方一甩袖兒道:「卻是像得離奇。」那頭三甲頭名京城蒲慶修,忙上來打一圓場:「一場誤會,誤會。」洪謙皮笑肉不笑一點頭,一副紈褲相兒:「原來是認錯了。」將老者險些氣得噎死過去,同年卻不覺他無賴,想來無論何人,街上當頭叫人認作了兒子臭罵,也不會有好臉的。

  兩下別開。老者家長隨與小廝上來扶著:「太公。」老長撫胸道:「去聽聽,那些個都是何人。」內裡一個高個兒小廝便去打聽,長隨便來安慰:「看著是像咱家大哥,然物又相同,人有相似,新科進士,恐不好認,且……」大哥豈有那考中的能耐?

  老者按著胸口,只覺一顆心撲撲直跳:「我覺著便是他!我的兒子,我豈認他不得!」長隨不敢深勸,便轉過話頭兒來,道:「日頭大哩,且尋處茶樓坐下歇歇腳兒。這裡處四下都是進士,您慢慢兒看。」

  原來這老者有個幼女,今年十六歲,欲待擇婿,恐榜下捉婿乃是盲婚啞嫁,誤了女兒終身,便欲在此處新科進士紮堆的地界兒細細看看。他覺道場面上見的,不定是不是裝出來的,這私下相處,方能看出本性來。不想遇著個洪謙!他篤信這父子連心,必要那小廝兒去探聽。

  那頭洪謙等人胡亂入家酒肆裡坐下,蒲慶修因見洪謙面色不佳,遇著此事也十足掃興,然那老者確是個不好得罪的。便與這些同年分說:「那個是大理寺卿哩,洪兄休要著惱,他也是個可憐人哩。他本是侯門次子,襲不得爵,發憤讀書中的進士,說來還是咱們老前輩。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元配,不想元配福薄,早早死了,留下個兒子。又續弦兒,又養下三兒一女來。旁的兒女都好,只這頭前的兒子,年紀大些兒的人還記得,不是個省油的燈。」便說朱沛如何不好,又走失。

  彭海歎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兒女如何,父母總是不捨的。」蒲慶修笑道:「又與咱們何干?少往他面前撞便是了。且便是不曾誤認了洪兄,他心裡也不痛快哩。」那探花便問他:「怎麼說?」蒲慶修道:「他那後頭幾個兒子,卻比這長子爭氣,第二個兒子未及弱冠便中了秀才,又做舉人……」

  彭海笑道:「這有何不痛快的?」蒲慶修道:「若是這個兒子自打做了舉人,每逢入場便不得中進士呢?總好了十年了罷,回回如此。餘下兩個兒子,也是順順當當做了秀才,卻是舉人也不曾做得一個。如今看諸位這般,豈有痛快之理?」那探花郎歎道:「真是難為他了。這樣人家,倒好有蔭職哩。」

  說得洪謙也笑了,搖頭道:「屢考不中,偏生又要考,想是有個緣故的。恐是家中長輩不樂他以蔭職進身哩。」眾人見他也緩過面色來,便一齊叫開飯。因後半晌還要習禮,故不敢飲酒,悶聲吃飯。一時食畢,上了清茶來。蒲慶修便說:「如何?這家飯食還使得罷?從來京中飯食最好,蓋因各地人物往來,甚樣菜色都帶了來。」

  彭海便說他家鄉那裡有道湯更合胃口,清淡開胃,漸次便說起飲食來。洪謙道:「總是北邊兒飲食偏鹹,南邊兒好甜。從先未到江州時,家裡飲裡與京中參差彷彿。後家中受災,不得不遠行,及到江州,又是一變。且北地好麵,南方好食米飯。」眾人裡倒是北人居多,唯探花是南方人,虧他說得一口好官話,贊道:「正是正是。我一路過來,因飲食不對,餓瘦了幾斤去。」

  談笑一會兒,店家便來求字兒,眾人推讓一番,便由彭海來留下字兒,寫畢,眾人一湧而出,復去習禮去了。

  卻說那老者朱震聽了小廝兒回話,如此這般,那官人他好似北地人,流落到南方去的,朱震神色便有些不對。回家裡來寫了帖兒,往戶部尚書處投帖,約他吃酒。家中夫人段氏聽聞他回來,往書房來看他,其意殷殷,便問:「可有與三姐般配之人?」

  這段氏生得小巧玲瓏,一雙眼睛會說話,見人便筆意殷殷,看著十分溫柔。她比朱震小不幾歲,總有五十多年紀,然望之如四十許人,保養得極好。她說這三姐卻是她所出的女兒朱潔,前頭有兩個庶姐,早已出嫁。

  朱震原有心事,便不冷不熱地道:「豈有一眼便看中的?我還有事。」話已至此,段氏只得訕訕而去,卻在門兒又囑咐著小廝兒好生伺候著。此後一連兩日,朱震也不往外看,卻似有心事一般,又與禮部尚書一處吃酒。段氏問他,他也不耐煩細說。

  段氏往娘家送信,不多會兒,段氏娘家便來人接她,道是她母親想她。段氏收拾行裝,便往娘家去。她母親問她:「怎地這般著急?」段氏道:「官人不知為甚,忽不去看那些進士。三姐已青春老大,他不急,我還急來。不如叫他舅舅看看,有哪個好,咱先打聽了,再與他說。」

  她母親便勸她:「你消停兒罷,休要再惹惱了他。」

  段氏口角噙一抹笑,道:「三姐總是我親閨女,我難道做不得主?這些年,我伏低做小也夠了,」說便憤憤,「那一年,因著鶯兒管我清兒叫一聲大哥,他倒好拿大棍子將人打死。他的好兒子早不知跑哪裡去了,不是我與他尋著瑜哥,他那好兒子倒好絕後哩。」

  她母親便問她:「瑜哥你要怎生辦哩?說是家裡哥兒,又不曾入族譜,說不是,又那般養著。是與不是,你總要早做打算,他頂著那頭前小子遺腹子的名頭兒,日後分起家來,你待如何?」段氏道:「我又不須急,自有人急。那頭人還想要那小子有個後人供碗飯哩。何須我來催?」

  段氏母親知曉,那義安侯家確不好斷了這門姻親,蓋因外甥不爭氣,自家女兒待那府裡也如自家一般的走動,不好撕破了臉,是以先時一分嫁妝皆在朱家庫裡。初時是為著若外甥歸來,自家收了嫁妝並不在理。其後便是如段氏所言「還想要那小子有個後人供碗飯」。朱震不鬆口叫這瑜哥記入族譜內,最著急的,卻還是義安侯家。

  段氏母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罷。只要礙不著你,便搭一把手兒罷了。」

  段氏道:「娘為這些個人費的甚心來?我為這家裡操持,哪樣不盡心?教的兒女哪個不說好?去做繼母,輕不得重不得,我豈不苦?那小子請的先生換而又換,總是教不好,天生一個強種,不是我忍氣吞聲,與他請來好先生,灌進一星半點子墨水,怕不叫人說目不識丁?他七、八歲上,我懷著身子哩,他倒好推我,我不早早籌謀,難不成要等他大了吃了我?他身旁那些個調三窩四不調兒的,不是我察覺攆了出去,不定在家裡興甚風浪。我哪樣做得不好來?難不成因我的兒子好,婢妾生的我也教得好,獨他一個不好,便要怪罪於我?他爹且見了要訓斥哩,我待他可比他爹好多哩。」

  她母親道:「這些個話,只在咱家裡說說便罷,出去可千萬說不得。」段氏一揚臉兒,道:「我這不是為三姐著急麼?他推過我,難道有假?我不說,自有人說哩。」

  母女兩個又說一陣,段氏母親終應了女兒,待兒子段祐歸家,便說與段祐,看一看新科進士裡可有合適之人。段氏滿意而歸,她兄弟段祐得了空兒,也好往禮部那處看新進士去。不兩日,白著一張臉兒回來,說與他母親:「我看一個人,倒好似阿姐家頭前孩子沛哥。」

  他母親聽了大驚:「怎會?先前不曾聽得風聲哩。」段祐道:「我細打聽了,道是江州洪謙,名兒也對不上號兒、籍貫也對不上號兒,然相貌真個像。」

  進士裡聽了蒲慶修說書,也有人嘀咕道:「難不成真是是他?」內裡又有人嗤之以鼻:「一介紈褲,轉身便做傳臚,何其天差地遠也?」眾人雖聽過「浪子回頭」一語,確難將勳貴之家惡名在外的紈褲,與自強自立仁義堅毅的傳臚看做一人。

  蓋朱沛之惡名太甚,能襯得旁人家紈褲子弟乖巧異常,但有人家父母嫌兒子不好,一比出朱沛來,便又覺著兒子還是自家的好了。難有人能尋得出一個使人信服的緣由,如何使其改變。能為此者,大約得是佛祖菩薩現世點化罷。

  且洪謙如此之好,待岳家那般仁義,品性又高潔,且不諱贅婿之經歷。怎生看,怎生不似傳說中的惡人。贅婿經歷且不避諱,又何諱少年輕狂?不過是個少年輕狂,又做了傳臚,父子抱頭一套大哭,有何事開解不得?

  眾同年便信洪謙為人,又彼此約休再傳這閒話,免教洪謙聽了不快,他家裡人也擔心。

  那頭秀英卻不曾聽得這謠言,蓋因洪謙深入簡出,且不四處遊玩。京中識得朱沛,又隔了十幾年好記著他且能立時見著洪謙的人實也不多。她只管忙,見過吳王妃,事便議定。眼下所想者,乃是六哥婚期將近,她須往酈家吃酒去,又要備禮。想那是玉姐將來的夫家嫂子,又是尚書孫女兒,恐禮薄了,不免斟酌再三要再添些兒。又有,也不知這京中嫁妝如何算?恐玉姐嫁妝薄了,叫人恥笑。

  玉姐與九哥兩個,因在京中,且洪謙風頭兒又頗盛,恐見面太頻,遭人口舌,也只得壓下了。轉便習書抄經,又做些兒針線,見林老安人與素姐太閒,便拉上秀英,湊一局牌來。牌桌兒上便說秀英:「太子尚未入土哩,旁人家便罷,宗室家哪個好在這時節辦喜事來?左右等太子入土為安了,才好辦,娘且休急。」

  秀英打張牌,道:「也不是哩,你爹好要做官兒,那吏部尚書現管哩。縱有蘇先生面子,他也止一個人,咱家又不是他親戚,怎能事事指望著先生?且聽說,先生與宮裡,也好有一場官司要打哩。止因著要開科取試,方緩了一緩手兒。你也不想想,面兒上緩了,底下不定怎麼鬧騰哩。」

  素姐只管打牌,林老安人道:「你要倚著他,他家孫女兒無父無母,夫家也要倚著人哩。各都有數兒的,且有那傳臚名號兒在,總不致太次了。孫女婿又不是呆子,咱家自江州起,恁難一條路,也走到如今。縱一時做了官兒,也不比那些個大人物,事總不好到他身處。」玉姐笑道:「也是。」

  四人依舊打牌,端的是平和。秀英道:「只等幾日瓊林宴過,好授個京官兒,咱家便在京裡住下。也是天子腳下,好氣象。」她旁的不大懂,卻曉得依著最大個管事兒的好升遷的贊道理。卻不是不想家。

  晚間洪謙回來,戲與秀英說今日遇著個老翁,蒲慶修說他是大理寺卿,將我認作他丟了的兒子云云。秀英訝道:「怎地這般亂認人?真個這般像?」洪謙嘲道:「誰知道哩。」秀英便道:「不是說走失了十多年麼?這一打照臉兒就將人認作他兒子,是記錯了,還是日日想著?」洪謙道:「管他做甚?我自家事且管不過來哩。過幾日瓊林宴後,我與你一道往看蘇先生去,再往大相國寺裡燒香去。」

  不幾日,禮儀粗成,新科進士各換了衣衫,往赴瓊林宴。席上新進士自是眾人矚目,好些個平日端著不好往前湊,卻想與之親近一二、或結交或結親的人,便各尋目標。內裡有幾人,一見洪謙,便如見著鬼一般,洪謙也只作不知。依舊飲宴,談笑自若。

  瓊林宴後,便發下各人去處來。孫尚書照顧姻親,將洪謙放到御史台,做個七品御史去。至如狀元、探花等,因文彩好,便放去館閣裡,與學士們打下手兒,混個編修等職。餘者也有留京的,更多是往外去做個地方小官兒。

  新中進士裡,春風得意,哪個不與三分顏面?一朝定了差遣,便翻成旁人下屬,攻守易位也。往日誇你的老大人,轉眼便要支使你做這做那。哪回沒有自以星宿下凡的新科進士,因受不了這差別,一時想不開,致使蹉跎?

  洪謙暫無此憂,蓋因瓊林宴上,官家屢次注目與他,凡議事,總好叫他說個二三出來。又好拎他出頭兒,險令將他的座次搬至彭海之上。眾臣見了,也只好說「君臣相得,乃是天賜,非我期盼可得」。孫尚書暗道,與這姻親一好官,算是給對了。

  何解?從來新科進士,一入仕途便做御史,乃是相當難得。御史與館閣、太學等處,皆是清流,又極易得名。且眼下京中事多,御史尤其引人矚目。凡有些兒上進心,不欲養老的,怎好不掙一掙這一好聲兒?況洪謙與蘇正,又有許多牽連,做個清流御史,正是對路。

  洪謙領完宴歸來,家裡曉得他做了御史,無不歡欣。秀英便要張羅買新房:「手上錢盡夠了,買完房兒,還好剩千把兩,正好置些地來,足夠京中過活。」洪謙道:「且休忙來,金哥六歲,胡亂開蒙,如今安家於此,恰好讀書。你收拾些兒禮物,我們往蘇先生那處去,看他家子孫在何處讀書,也好附個學。」

  秀英大喜:「還是官人有計較。」又忙去收拾。

  一時酈玉堂又來與洪謙道喜:「從此同朝為官。」又有彭海等在京同年,因家眷地外地,皆得了假,臨行一處吃酒作別。回來便覺常有人跟在身後,家門四處也時有人看著。連秀英都覺出來,說與洪謙:「京中還有這等圍觀風俗麼?」

  洪謙道:「管他們做甚?咱自守好門戶。」又問秀英禮物備得如何,好去看蘇先生。秀英聽他提及金哥,便將旁事拋下,復忙此事。洪謙也得假,卻比彭海等少,正好用來拜會酈玉堂、孫尚書等姻親。並往蘇長貞處說金哥事。

  蘇長貞正在家中,聽了洪謙請問讀書事,便說:「他們幾個長者入太學,幼者只與梁明山家一同讀書,金哥也該開蒙,你備下束脩來,我領金哥往他家學裡走一遭。那處學裡風氣又正,教得又好,梁明山閒時也去授課。你若得閒,也可往那處與他們說道說道。」

  洪謙笑應了,蘇長貞又說:「你既做御史,便要有志澄清天下,疾惡如仇,不可賣弄聰明。近來朝廷多事,須得站得正。」洪謙起身應了。蘇長貞忽地歎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吶,你有何計較,須得明瞭,要對得起良心才好。」洪謙又應。

  蘇家長子、次子知父親方正,待他將正話說完,才好圓一回場兒來:「洪兄好容易來此一遭,且吃茶。」上回來時,洪謙乖覺不好拿女兒是蘇正學生之事論輩份兒,自承矮了一輩兒,與這兩人平輩論交,至如玉姐,便是「各算各的」。是以二人喚他「洪兄」。

  那嫡嫡親的小師妹,卻正在蘇夫人面前坐著,低眉順眼,握著帕子,端坐如一幅仕女畫兒。與蘇夫人說話者,卻是秀英。乃因蘇夫人問及酈家六姐:「因我家這老翁翁回來說,府上姻親端的是好家教,我家這許多小子,書讀得也能看,行事也還算端正,便想求一淑女。他回來與我說,府上親家家六姐,年倒好說親,也不知,有人家沒有?」

  蘇夫人何嘗不曾打探?然吳王府卻有不少女孩兒真個是嫁與商戶,她心中實有些覺著不妥。非是看輕商戶,蓋因此乃「買賣婚姻」,卻是不恤骨肉。蘇夫人眼裡,商戶人家未嘗沒有好孩子,只這般結了親事,女孩兒在婆家如何抬起起頭來?

  今聽秀英一說,便將吳王府內事一說,道:「因此事,我便好細問一下這少卿家風,冒犯毋怪。」

  秀英一聽,樂得這兩處結親,便說:「那家家風真個好來。說句掏心的話兒,不好,我能把閨女與他家?縱他家是王府出來,我也不是賣女求榮的人兒哩。那頭親家母實是再賢良不過一個人,頭前孩子也養得好,給娶一房好妻,庶出的兒女也是盡心。聽說,這宗室裡多有將女兒胡亂嫁的,那家女兒皆尋些書香人家,或是士紳之輩,再不肯輕易許嫁。六姐未嘗聽說許人,也是不欲胡亂髮嫁之故。」又說旁的不知,在江州發嫁的,實是嫁與書香人家。

  蘇夫人道:「我家那老翁翁也是如是說,然男人總是粗心,如此我倒放心了。正有一事要托與秀娘。」一使眼色,她的次媳胡氏,蘇平之母便起來與秀英福一福,秀英忙回禮。胡氏便說:「好請您往那處說一說哩。」

  秀英笑道:「那六姐是個周正好孩子,常與我家大姐一道,也會做針線,也識文解字兒。令郎既是先生之孫,想也是極好的。我等吃謝媒酒哩。」蘇夫人與胡氏便拉著玉姐的手兒,問長問短,也問六姐之事。那頭蘇夫人長媳,見婆婆與妯娌皆有正事,只管看顧金哥,與他果子吃,又問他讀何書。

  不多時,秀英看日已正中,便要辭出,蘇夫人挽留,她卻說:「家中還有老人哩。我明日一早便往大姐婆家去,若順利時,後半晌來回話兒,可捨得?」蘇夫人含笑謝了。

  恰洪謙也看著日頭兒辭出來,夫妻二人見彼此皆是面帶笑意,便知見面順利。出得蘇府門兒,秀英、玉姐皆乘轎兒。洪謙先將金哥掇上馬,自家隨即翻身坐在金哥身後,一手攬韁繩,一手摟兒子,慢慢走來,與金哥分說京城風物。

  到得賃的房兒門前,洪謙忽覺不對,一扭頭兒,猛見街口立著個半大少年。少年十五六歲模樣兒,背著日頭站著,看不清臉,一身青衫,後頭跟著個小廝兒,見他看來,少年深深看他一眼。金哥見了,仰著臉兒叫一聲:「爹。」又朝兩頂轎兒呶呶嘴兒,洪謙反身下馬,將他抱將下來。

  再看那少年時,人止留了個影兒,小廝兒追著叫「瑜哥」,洪謙丟一眼色,捧硯會意,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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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3: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不慈

  卻說秀英隨洪謙往蘇府裡去,洪謙既為金哥討了蘇先生人情,將金哥將往當朝梁相家學裡附學,蘇夫人又托她做媒,試探酈家之意欲為蘇平求娶六姐。端的是雙喜臨門,一是金哥非止有名師教著,更與當朝宰相家有了淵源,洪家在京並不根基,此番求學實與金哥有益。二是蘇家也是與酈家做了親家,與洪家也成了姻親了——蘇先生曾孫要喚洪家女兒做舅母。

  既遇著這等好事,秀英滿心滿意便都撲在這上頭,坐在轎兒裡,一時想著束脩、金哥上學要穿的衣裳、要使的筆硯、要買個小廝兒跟著,一時又想明日往見申氏,今天是否先使人去個帖兒說一聲。洪謙在門見停那片刻,她並未察覺出來。

  待回了家,秀英脫去外頭大衫,換了家常薄衫兒,袁媽媽奉上井裡湃的茶來,小喜又與她打扇兒,天已入夏,京城人口又多,房兒又窄,無端更添幾分燥熱。玉姐等亦換了衣衫,金哥還在想著騎馬的事,悄悄兒問秀英:「娘,我上學怎生去哩?」

  秀英道:「啊吔!」方才想了這許多,竟忘了這一條兒,順口道,「等我與你爹商議,看這京裡小郎都是怎生上學去的。」金哥低著頭兒,拿鞋尖兒劃著腳下地。叫秀英在肩上不輕不重拍一下:「要上學的人了,不許再這般毛躁。站便站好、坐便坐好,」抬眼見洪謙回來了,又與洪謙說,「瞧瞧你這好兒子,站沒站相的,往那裡讀書前,先教他些兒禮儀罷。」

  洪謙笑摸金哥之首,道:「也好。」秀英便問洪謙金哥如何上學,洪謙道:「叫明智兒跟著他去就是了,過些時日與他買個書童兒聽使。先雇輛車兒,大些了教他學騎馬,便與他買匹馬來騎。」金哥眼中放光,立正了站好,洪謙不由莞爾。

  秀英一拍金哥:「你還不去溫習功課?」將金哥逐去,卻對洪謙道:「蘇夫人央做媒哩,我婦道人家不過搭個嘴兒,人事場上,還須你出面,如何?」洪謙亦應了。秀英方才無話,往出準備金哥上學物什去了。

  洪謙往書房裡坐不多時,捧硯便歸來了。先一揖,便回道:「官人,我隨那二人一道走,那小郎直入一處宅裡。那裡人來人往,問了一個路過賣漿的,說是霽南侯家的家學。」言罷,便要上前與洪謙端茶水,洪謙一擺手兒,捧硯只得退下。

  捧硯跟隨洪謙有年,後又由秀英做主,娶了小喜做渾家,如無意外,也是個洪府管事的胚子。洪謙出門總好帶著他,他因總往外頭行走,知曉的事兒也多些隱隱曉得有些不好的風聲,卻是與那霽南侯之弟有關。現打聽得此情,再看洪謙面上無笑,再不敢言聲,悄悄退了下去,今日做了甚連渾家也不敢說與。

  他不說,洪宅卻不是無人有知。

  洪謙依舊該做甚便做甚,面上一絲兒不顯。然洪宅周遭,實多了些人。有往左鄰右舍打聽的,左鄰右舍也是賃個房兒居住,彼此也無甚大交情,只知這家裡是個新進士,又做御史云云。捧硯既能打聽旁人事,旁人自也能打聽洪家事。這日,袁媽媽去買新鮮菜蔬回來好整治做飯,卻在街頭遇著個人。常人眼裡,袁媽媽這等老年婦人,最是管不住嘴,是謂「碎嘴婆子」,便借著撞她一下兒,又與她揀拾掉下來的東西搭上了話兒。

  一頭道歉,一頭說:「不知府上哪裡,我與老媽媽送去罷。」袁媽媽因說不用,那人是個三十來歲乾淨婦人,必要送的,袁媽媽道:「就在這街上哩,不遠,我走得過去。」那人順她指頭一看:「好乾淨人家兒,不知府上主人家是何樣人物哩。」袁媽媽與有榮焉,便說是新御史家。那人順著話頭兒往下問。

  豈料袁媽媽在舊主人家裡時便是最膽小怕事一個人,自來洪家,因主人家寬厚,立意在此處養老,更是不肯行差踏錯,犯口舌之禍,登時警覺,抱著籃兒便跑。回來一顆心撲撲直跳,與小茶兒道:「可是做怪,如此這般。」

  小茶兒與程智兩口兒早知秀英安排,必是要做玉姐陪房去,自是一心向主,說與玉姐。玉姐從小便有主意,卻叫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出門買果子,每出,便做碎嘴樣兒,嘰嘰喳喳,說些兒街頭巷尾傳聞。果然,便有那一等來問話的。朵兒固憨,小茶兒卻機敏,一絲不透。那頭程智卻躡其後,卻是義安侯家來問。

  玉姐暗暗納罕:我家何曾與這些京城權貴人家有甚牽連來?忽地問道:「只問我爹來?」小茶兒道:「我聽出來哩,雖是闔家都要問幾句,話頭兒卻落在官人頭上哩。」玉姐瞇起眼來,招招手兒:「你叫明智兒出去茶樓酒肆裡打聽一回,義安侯家有甚新聞,有甚仇家,有無走失人口。」

  小茶兒應了。

  玉姐卻不等小茶兒來回話,巧的是秀英往申氏處去做媒,叫申氏留了用飯,要多問些事兒,晌午便不回來。玉姐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兒,端到書房去尋洪謙。洪謙深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之理,且又在此時,便將下巴一揚,似笑非笑看著玉姐張羅:「看你那樣兒,便是有話要說,說罷。」玉姐道:「爹,吃飯。」

  洪謙一噎,失笑搖頭:「也是,吃頓斷頭飯哩。」玉姐且抿嘴兒笑。洪謙略動幾箸,問玉姐:「你不吃來?」玉姐道:「爹平日煩心事多哩,多用些兒,也好有力氣。」洪謙歎口氣,慢慢兒將菜吃盡,朵兒來收了杯盤,出去時將門兒反扣上了。

  洪謙道:「我便知你是個仔細人。」玉姐道:「爹既吃飽了,便索性與我說了罷。我也好心裡有個數兒,近來總有人在咱家宅子外頭晃哩,小茶兒與朵兒出去買果子,還叫人攔著問了。爹不過是個御史,又不是御史大夫,哪值人這般?必有個緣故兒。爹說與我,好過我外頭聽了,措手不及。且家裡還有娘哩,爹不說與我,也要說與娘。」

  洪謙道:「不過是京中謠傳,說你爹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生得像罷了。」玉姐嚇了一跳,又咬著袖子看洪謙,洪謙道:「做甚怪模樣兒?」玉姐笑個不迭,道:「可真是緣份了,來時船上便聽著這人,竟與爹生得一般模樣兒麼?不知爹做無賴相時,是個甚模樣兒?爹好早說與娘知,娘近來也得閒與些個官娘子一處坐哩,休叫那碎嘴的婆子說甚前頭有個婢生子來。」

  洪謙叫玉姐笑得一個哆嗦:「混說甚!你是我頭個孩子,原道你懂事,好教導你兄弟,你倒學會這等言語來!仔細叫你娘打你。」玉姐道:「我就聽爹這一句罵哩。」言畢,一拎天水碧色裙子,跑了。

  那頭秀英在酈玉堂分家得的宅子裡,叫申氏與幾個兒媳團團圍住了,端的是禮遇非常。秀英頭回做媒,實不知旁人做媒都是怎生說的,她將玉姐許與九哥時,聽著消息便開心,早忘了當時情況、媒人說了甚了。

  是以秀英遞了帖兒到酈府裡,次日到那家裡去,申氏接了,雖不知她有甚事,依舊親熱非常。秀英入來,既不知如何轉個話頭兒,索性寒暄畢,便笑說:「我有一件好事要說與親家,只未出閣的閨女不好聽來。」

  六姐、七姐雖不知何事,然知秀英向無惡意,便悄悄兒退了出去。諸媳未見婆母發話,都留了下來。

  其時申氏正盤算著,太子之墓營建得差不多了,她與於太子的孝期已過,早待太子入土,便要與六哥迎娶孫氏。只因是宗室,眼下不好大張旗鼓準備,卻聚了兒媳等人,先一處密密議著家下庫裡有多少、還缺甚物事等,又將六姐、七姐帶在身邊好學些事兒。聞說秀英到,手上事只好停下。

  秀英見兩個未出閣姐兒已走,便直與申氏道:「昨日我家裡往蘇先生那處去,原是為問問先生,京城哪處先生教得好,好與我金哥開蒙。不想蘇家夫人拉著我,你猜怎地?」

  申氏心頭一緊,便問:「怎地?」

  秀英道:「卻是有件事兒,蘇夫人因蘇先生說府上風氣好,他正有十五歲攻書的一個孫子尚未娶親……」一語未畢,申氏不由:「啊!」地一聲。秀英笑道:「是哩,是想問問六姐許了人家沒有,若不曾許,倒想做親來。」

  申氏念一聲佛,面上笑意壓也壓它不住。她幾個兒媳婦便管秀英叫「嬸子」,圍簇著直說嬸子是福星。申氏也喜不迭,笑道:「那回蘇先生使他家兒孫來,我們家那個,送客走了便與我說蘇家孩子如何如何好——這卻不是緣分了?未知是哪一個哩?」

  秀英便說:「是他第二個孫子,叫做蘇平的。」

  申氏道:「就是他!」秀英道:「親家這便是允了?不須與親家公說一聲兒?六姐那裡也好相看相看哩。」申氏道:「他那沒一個不好的,蘇家孩子,我真個想看上一看。咱六姐,也不好不叫那頭夫人娘子不看。」秀英道:「那我便回個話兒了?」申氏道:「不急哩,咱好生說說話兒。」

  說話間,五娘因是江州人,便滿口嬸子叫著,來央留。大娘去往廚下看飯食,三娘卻往後頭說與六姐、七姐,有客,兩位姐兒且在後頭吃,又笑與六姐說:「六姐恐好事近了,大造化哩。」但凡有人使這般口氣說話,閨閣少女多半能猜著為何。六姐臉上一紅:「三娘不是好人,打趣我。」三娘笑道:「不好便不好,六姐好了,我不好,也是情願的。」六姐上來抱著她的胳膊直道不依。三娘卻來陪六姐、七姐一道用飯。

  那頭秀英吃飯時,也看她家規矩,卻是大娘幾個兒媳眼著上了菜,與申氏布幾筷子,申氏便叫她們都坐了,並不須時刻伺候,食並不語。暗道申氏厚道。

  待飯畢,秀英叫申氏攔著,便將能說的都說盡了,又說蘇平之母胡氏:「極乾淨溫柔的一個人兒,眉梢眼角兒都透著和氣。那樣人家,說句不好聽的,哪敢有不好的婦人呢?」申氏想,自家閨女也不是不識禮數沒個心眼兒的,往那等書香人家裡去,也是合意的。

  待送走秀英,申氏往後看玉姐,越看越合意,玉姐羞不得,顧不得母親,甩手尋七姐一道打雙陸去了。晚間酈玉堂回來,看申氏笑吟吟的模樣兒還奇怪:「你今日怎地笑得這般怪來?」申氏道:「還說我笑得怪,我倒要看你能笑成個甚模樣兒。今兒洪家親家母過來了。」說著便故意一頓。

  酈玉堂道:「來便來,你接了便是,我何故要發笑?」

  「來說親的。」

  酈玉堂道:「與六姐?」

  申氏再不賣關子,直說:「要將蘇先生第二個孫子說與六姐……」

  酈玉堂歡喜得要瘋了,居然一蹦三尺高:「我發達了!」申氏忙將他扯了下來:「瞧你!」酈玉堂口中念念有詞:「好啊好啊,真是好啊!這是好親事,應了,趕緊應了。我說與爹娘去。」

  申氏扯住他:「日頭偏西了,那府裡也該關門了,你去打的甚門?庚帖未換的,倒顯得女家輕狂了。顯待事定得差不離了,再說去。哎,九哥這門親事結得可真是有福氣哩!他與九娘佛前結的緣。親家母又與說了這一門好親。」

  酈玉堂咧開了嘴,放聲大笑。

  酈家歡喜,洪家夫婦卻有些兒凝重。

  洪謙既應了玉姐,亦覺此事與其叫秀英從旁人口裡知曉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與秀英說,有人說他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像來,不定會有人借此生出甚事端來,秀英若在外頭聽了不好的話,千萬留意,不要沖動。

  秀英臉上煞白問道:「甚叫不好的話?流言何須這般鄭重說與我?你究竟姓個甚?」不等洪謙回話,又道,「那日在船上說的,那個叫做朱沛的,還前頭有個婢子生了個兒子的?」

  洪謙硬梆梆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一兒一女,我與旁人,並無瓜葛。你曉得這個便好。」

  秀英將牙咬得咯咯響,眼兒直直望到洪謙眼底:「你與我賭個咒來。你總須與我說個實話,我好有個數兒,休教我這頭攀高兒,你那頭將梯兒撤了。卻才你說只姓洪來,可要說實了。我便與你捨出臉來,也要護這家裡停當。」

  洪謙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須與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頭船上我說的、玉姐說的,你道是過耳秋風哩?女人嘴裡最是狠毒,管你有影沒影!若那家繼母個賢良人兒又出頭,死咬長你一輩兒,打殺你,她也止徒三年,何況罵幾句兒?這闔家上來還要臉不要了?玉姐往後在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說得媳婦?」

  洪謙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過年也拜來。」說完,便一撩衣擺,直個與她賭個誓。秀英聽他說:「若姓朱來,管教身敗名裂。」忍不得,吞聲而泣。她與玉姐一般,心裡也有計較,十餘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謙模樣兒不大對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的,平日裡舉止也與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小巷恁熟,官話說得恁好。

  秀英哭完,卻將洪謙摟將起來:「狠心的賊,你吃了多少苦頭兒?」

  洪謙道:「我何曾吃過苦了?不早了,安歇罷。」

  誰個也不曾說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卻是不可宣諸口的。

  兩個一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來又要與洪謙打點些銀錢等,卻是要送江州不第同鄉返程。同科另一考中的授了一處遠州裡做個下縣的縣令,先回家報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鄉。洪謙去送一回。盛凱此番未中,洪謙也說他:「你還年輕,不要氣餒,來年再戰一回。」

  盛凱低聲應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個好名次。

  洪謙回來一切照舊,該吃時吃、當睡時睡,彷彿不曾知曉外頭有流言一般,秀英也穩重起來,又要與蘇、酈兩家說合,卻是在自家使袁媽媽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風味,請蘇夫人品嘗。蘇夫人來時,是蘇平護送來,那頭申氏也帶著六姐、九哥來看親家。兩家打個照面兒,風評自不用說,一看人物,彼此滿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尋官媒,寫庚帖兒,又謝秀英等,端的是喜氣。

  家裡頭太平了,外頭卻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的流言,又興起來。起因卻是齊王家,齊王原是不信趙王命硬的,不料他的嫡長子騎馬時摔斷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來。又有真一道人死死咬住他算的不曾錯,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齊王止此一子,為叫王妃生出嫡長子來,齊王前頭連生了三個閨女,才硬生出這兒子來。傷心之意,無法言表。

  淑妃唯此一孫,原知這趙王是要做冤死鬼的,哪料孫子死了,淑妃竟漸信了是趙王妨克的,宮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縊,遺書為趙王辯白,似更應了趙王命硬之說。

  正經讀書人是不信的,太學生又聯名上表,不料皇太后卻突臨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最怕皇太后,真個「畏懼」,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個太平王爺,哪怕兄弟們一團混亂之後,皇太后親將他送入東宮。又嚴加管教,官家年幼時,皇太后還做皇后,在宮中便極有威嚴。他初入東宮,略寵幾個孺人宮女,皇太后說他不好沉緬女色,活鳩殺數人,官家自年輕時起,便怕她。凡事無論對錯,皇太后臉一板,官家腿便有些兒顫——打小兒叫她嚇著了。

  皇太后突臨面前:「怎地我看重誰,便要弄走誰麼?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應了太學生「逐妖人真一出京」之請,只得將這摺子扣下了。

  說也怪,官家怪皇太后,朝臣卻不怕。打頭陣的卻是洪謙,新御史也不說甚流言,也不說甚妖人,卻拿一味藥材來說事,其表節略曰:「《世說》有雲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號,行百餘裡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是禽獸亦有天倫之情也。[1]桓溫,謀篡之臣,尚存憐憫之心。今聞宮中婦人卻食鹿胎以為養顏,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實不忍聽!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為先,容最末,請皇太后、皇后,為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一字不提京中亂局,更不說太子薨逝、趙王遇誣,卻將皇太后與皇后的臉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鍾慎這等起家御史,外頭廝混一圈兒,復掌了御史台的,也要說洪謙這手,委實刻骨。本章既上,頃刻滿京皆聞。趙王口中念著:「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淚來。「不仁不慈」之語,更是叫許多人念在口裡,誰個不知真一是得皇太后青眼之人?

  宮中皇太后、皇后等無奈,只得頒下懿命,宮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確有養顏之較,更是婦科佳品,尤其后妃想誕育子女,恐有宮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為養顏而來。然但凡懂醫的,便不能說它不能養顏,兩宮吃了個啞巴虧,將洪謙往死裡恨。

  那頭吳王卻將酈玉堂好一頓臭罵:「你結這兩個親家,沒頭沒腦,好沒計較!得罪皇太后是不怕的,你可知官家只有三個兒子了?趙王廢殘之人,唯齊、魯二王有望東宮,不拘哪個,他兩個能得著好來?」

  酈玉堂先往家裡炫耀來,不意吃這一頓好罵,他卻不懼:「公道自在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吳王氣個半死,手裡一把拐杖飛向酈玉堂,打得他抱頭逃回家來。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蘇正冷眼看著三個皇子,趙王憔悴自不消說,齊王眼睛通紅,魯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較,趙王已人不勝衣,其二王雖要人扶持,步子倒穩。不由微哂。

  太子葬後,京中更是熱鬧起來。這頭酈玉堂家六哥與孫尚書孫女兒完婚,又寫信往江州去,請另兩位親家送親來完婚。

  那頭皇太后朝上發威,將幾個進士出身的官兒奪官發落,說有些個讀書人是「貪名好利的偽君子」,官家只好躲著不出頭兒。洪謙曉得她是指桑罵槐,又上一表,直指皇太后干政「牝雞司晨」。也虧得他敢說,也虧得官家護著他。官家見洪謙罵人,便與洪謙撐腰,說他是「貞介耿直之臣」,真個是站他腰後頭扶著他站。

  那頭御史見洪謙一人便直接皇太后,紛紛羞愧,且有幾個同年遭了皇太后毒手奪官。一個個義憤填膺,卻不求同年,轉而彈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開了鍋。

  然不消數日,卻又有洪謙是朱沛的流言傳出,言他奸狡虛偽,不顧人倫,數典忘祖,是個好邀名的偽君子。直至有御史參這位洪同僚,言昔年識得朱沛的人說,他耳上有紅痣等表記。眾人往洪謙耳上看,果有人看著了一顆紅痣。

  蘇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時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梁宿也不敢問到他面兒上,生恐吃他一句:「非禮勿聽。」如今卻是御史參奏,蘇先生不得不當堂逼問洪謙。

  洪謙從容道:「先生這話卻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認了別個人,便是說我不是洪家孩兒。不是誰個說你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就要跳起來辯白的,說話的人才該拿出實據來……」掃一眼那參他的張御史,唇角一抹冷笑,「張某人難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養的行院妓女生下來私的私孩子?從來乞討長大,討達官貴人口邊一口殘食,便做人家的狗,四處亂咬亂吠。你道張御史與你長得像,你便換身官皮,我便不認得你了麼?」

  蘇先生此生從未見過此等無賴,卻又不知如何答應是好。那張御史一張臉更氣得鐵青,跳將起來,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黃,你、你、有辱斯文!」洪謙掏一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黃?」

  張御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謙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確都知你是個小龜公兒。」張御史兩眼一翻,噴出口血來,便厥了過去。

  官家大感痛快,居然樂不可支。叫蘇先生狠瞪一眼,嚇得打了個嗝兒,忙捂了嘴兒退朝去。

  既退朝,蘇先生便揪住洪謙,一同往蘇府去,書房門兒一關,蘇先生審起洪謙來。洪謙不等他發問,便道:「自登科後,便有人於四周徘徊,大理寺卿亦誤認我,故知先生昔日為何對我嚴厲。」蘇先生正經人兒,經不得洪謙巧舌如簧,疑惑道:「你真個不是朱沛?」洪謙無奈道:「我是洪謙哩。且……確是相似。不瞞先生,我曉得些他家事兒,也是有淵源,只眼下不能說,不多久,便可真相大白。」

  他不說,蘇先生也不好再逼問。且血脈之事,實無法可確驗究竟是與不是。蘇先生正人君子,寧願相信洪謙所說是實,且那船上說朱家事時,且是他妻女道朱家繼母不好,洪謙一言未發,不曾作憤慨之狀。

  洪謙說到做到,那張御史的身世愈傳愈離奇,再不敢有官員於朝上胡言了。然女人間的流言卻是難說。

  玉姐還好些兒,雖定親,卻未成婚,不過與些個未出閣女孩兒一處,誰也不好說得太粗俗,免遭人恥笑。

  這日卻是鍾慎夫人邀人賞花吃酒,秀英玉姐亦與,玉姐那裡見著許多女孩兒,皆是不識的,便與六姐、七姐歎道:「在江州時還道咱們已見過世面了,如今才知何謂井蛙之歎。」她兩個不熟識京中人物,是以大娘便游說申氏,使六娘孫氏領她們一處。孫氏素在京中,閨閣中有名的人物她皆見過。一一指與三人。

  她幾個一處,自成一格,因不知底細,且不急與眾女攀談。卻見著一個高挑個兒的紅衫少女打眼前過,白淨面皮,杏臉桃腮,臉兒揚得高高的,嘴角常翹。孫氏道:「那個是淑妃娘家侄女兒,原侯嫡出的閨女。她旁邊兩個,是她庶妹。」玉姐看時,果然衣飾略不如。

  孫氏又悄指另一杏黃衫子的少女:「那個是皇后娘家侄女兒。」卻是生得沉靜端方,雖不愛笑,人也不輕她。

  直至有一起人打身邊兒過,丟下幾聲冷哼來。玉姐愕然,她自來京,人且不識得幾個,如何有人哼她來?孫氏有些兒尷尬,卻不得不說:「那是大理寺家的三姐。」玉姐一挑眉,口角便噙笑。孫氏見她也不怒,也不羞,暗道九娘真個好度量。怪道祖父說,她不可得罪,她爹忒厲害一個人,想來她亦然。又想,如何朱三姐也來了?鍾御史家不似這等疏忽之人。

  不等想過,卻又有兩個少女相攜而來,眼帶好奇,與孫氏招呼:「大姐自嫁了,也不與我們一道了。這是大姐妹妹?」孫氏道:「是哩。這是洪御史家大姐,這是我婆家六姐、七姐。」又與這三個道:「這是義安侯家三姐、四姐。」義安侯董家,這些日來也頗難安。玉姐含笑與她們問好,她姐妹兩個一個拉著玉姐一隻手兒,問長問短,又問江州情狀。

  玉姐笑道:「那處故鄉,若問我時,只有說好的。」三姐便笑:「見著你,可見那處真個是好的。」

  外頭女人堆裡卻是另一番模樣兒。秀英早覺有人看著她,也只作不知,與申氏一處,又與鍾家夫人說話。權作陪丈夫上峰娘子交際。不多時,鍾夫人往見旁客,便有人也來與秀英說話。

  因說京中事,且不說洪謙事,只說誰個家中小郎要相看娶媳婦兒,便漸次說到如何相看媳婦。內中有一個失言,順口便說到朱潔身上,說她家教好,段氏好等等。實是這京中婦人提起,十有八九也會說到段氏身上,確是個有本事的人,家裡也安順——如何不提?便似說到少年才子,那謝令安便要中一回槍一般。

  秀英一撇嘴兒:「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在座的都是官娘子,也有些兒城府,然若洪謙真個是朱沛,那便真是「忘祖」,且聽聞,義安侯府等處,也蠢蠢欲動,往他家看。有些人的丈夫昔年也與朱沛一道輕狂過,回來都說,真個像,雖隔十餘年,然朱沛那顆痣還是那個樣兒。

  便有不憤之人,細說段氏之好,又說她實對得起頭前義安侯家董氏,更指洪謙便是朱沛雲去。

  秀英將兩條眉毛一豎,怒道:「你若有個兒子,好鬧出個未婚生子來?大張旗鼓生怕人不知?你有個閨女,肯嫁個未婚先有奸生子的人兒?這還好哩?聽說那家有個啞巴兒子,直捂到十八歲上成親,都無人知曉是個殘疾哩。怎地這個便出來了?天下有這般賢良母親否?還好人哩!」

  「是拜前頭人哩,一天去三回,早上說『我兒子比你的好哩』,晌午說『你兒子今日去外頭鬼混,我與他錢哩』,晚間便說『我弄來個孩子說是他奸生子,帶家中養大了,看誰家肯把好閨女嫁與』,你說有趣不有趣?」

  「賢良人是甚樣兒?兒女都養好。似這個,弄壞人家嫡長之子,即將庶出的養好來做牌坊,欺負死人不會說話吶!那頭有手有腳個人不見了一月,不想他何時回來,便急匆匆不知從哪裡弄個大肚子的來充數兒,播種兒的還未吭氣哩,她就篤定人不會回來說這不是他家孩子?她怎知人就不會回來哩?莫不是叫她害死了罷?!」

  「這等奸人說出來我家官人似他家人,你也肯信?莫不是天熱沒得涼茶吃,熱得發昏了罷?」

  眾官娘子也有尋常百姓出身,夫榮妻貴的,也有口舌伶俐從不饒人的,卻不想秀英一張嘴這般厲害,說的話這般嚇人。一想那段氏對著個牌位說話,便不寒而慄。

  鍾夫人已聽著了,也不好攔。她宴客,也是千挑萬選,請了洪家便未邀朱家,也想次後悄留了秀英來說話,問個端底。哪料姐兒們那處來報,說是朱三姐兒死活央了個好友,溜將進來。董家亦有兩姐妹,也是悄悄兒隨了人來,人都來了,又不好真個將小姑娘趕將出去。她恐那頭出事,便抽身去看。哪知姐兒們倒平和,這頭娘子們先發作了?

  鍾夫人也想,這段氏恐真個不如面上那般好,然而是人便會人云亦云,往日不多想。且皇后亦是繼室,與東宮不睦,誰個沒事拿這個胡亂說事?皇后容易對付,太后卻不好說話。正要打一圓場時,那頭叫秀英說著了的娘子也是個急性兒,便道:「你如何將人心想得這般壞?不定人不是那樣,是你心思陰暗哩。」

  秀英啐了一口道:「那天下青天、刑部尚書,審陰斷陽的官兒,便都該下十八層地獄裡滾油鍋哩,誰個叫他們看破鬼蜮伎倆破那些個冤枉、凶殺、構陷案來?」

  鍾夫人走來道:「說甚哩,這般熱鬧?」秀英笑道:「不過說些京中談資。」除開叫秀英掃了臉面的那一個,旁人都在想,許真是這個理兒。眾人皆是內宅婦人,於這些事上頭最是熱心,越想越是。一個後母,布下狠毒之局,隱藏得又好,總比一個不孝子有嚼頭得多。縱是官娘子們,也忍不住回去要與人說。

  內中那個替段氏出頭的,既是義憤,也是與段氏平素相好,此時心中不是滋味,又想必要尋個時候往朱家問一問段氏才好。

  眾人卻不敢得罪秀英了,一是她一張利口,二是因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實不好查驗。若是,那是人家家事,朱沛有錯,照秀英說,這段氏也不賢良,明晃晃朱家瑜哥兒長到十五、六歲,確是段氏做得不對,不該是那樣一個謹慎人做出的事體。若不是,便是與洪謙強安上一雙父母,又拿這強安來的父母罵他,豈不招人恨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鍾夫人也不點評,只招呼眾人看花兒。段氏不良的名聲,卻傳將開來。

  這頭婦人裡事還未了,那頭洪謙看熱鬧不怕事大,更具一本,請召還沈氏。官家見他提議,立時便允了,卻將這遍尋沈氏的文告取將出來,沈家子氏是耳有紅痣,手有疤痕。便有許多人望著洪謙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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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世說新語》裡的段子,提到肝腸寸斷這個成語的時候,一般都會提這個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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