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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無行
話說江州城因來了酈府君,湧進許多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裡男女老少都大飽一回眼福。蓋因這等「風流才子」不是閉門造車就能使人知道的,既無功名,又無一個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賣臉賣詩,不多往人前晃,令人知曉,又或撞了大運遇著個賞識的貴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縱有千般本事,說不得是身後成名,活著時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裡常見才子往來走動。
然則人要成名,也需天時地利人和,且不說這一窩蜂兒湧將來的人裡頭,若真埋著幾個李太白、白樂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無須等到來一個酈府君才好揚名。單說這如今的天氣,就十分不宜。酈府君設宴是什麼時候兒?菊花兒都開了。酈府君行圍是什麼時候兒?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老人們便說「一層秋雨一層寒」。
名士嘛,總是要飄逸著些兒,才好叫人看。你若似禰衡那般,好輕慢權貴,人家吃酒你脫衣,也是名士,卻又以不是眾人所求了。總要大袖飄飄、足登木屐、腰懸美玉,或高冠或散發,且行吟,引人來欽羨方好。頂好是須得春天,做個陌上少年,柳絮飛花,飄逸瀟灑才叫妙。
到了這秋日,略弱一些兒的人,不穿上個夾衣,便要覺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涼雨水一灑,想飄逸的都要打起哆嗦來。更遑論現今這等才子,好手裡拿把摺扇兒,還要講究個扇骨須是川竹的、扇面兒需得灑金。這等冷天兒,拿把扇兒,叫那等凡夫俗子見了,怕不要嘲笑一聲兒:「大冷的天兒拿把扇兒,莫不是邪火上行,燒壞了腦子哩?」
這便不相宜。
可來都來了,總要有些兒說道,你若在家中高臥對秋雨,何須再往城中湊?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麼?縱有那雨中緩步、雪裡訪友而臨門不入的情懷,想叫人稱贊,也須得有人替你宣揚不是?否則這雨雪的天兒,尋常人躲著尚且不及,哪個吃多了撐的去看你?
是以許多人便只得咬牙在這秋風裡,趁著天還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這等人多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須得吃飯,錢不夠,自然要有來路。才子便與士紳不免有些糾葛,士紳要以才子顯修養,才子要傍士紳求生活。
更有一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錢,或與潤筆請代書匾額、墓誌,或與金帛附庸個風雅。更有一等人,家中養了女兒,因自覺粗鄙,便要招個斯文女婿,才子們還要猶豫一二哩。
這些人裡頭,趙信稱得上得天獨厚,他因入了酈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贈之財貨,較之同儕,儼然領軍人物。他無須鎮日裡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流人物已有許多識得他了,皆因酈玉堂推崇之故。
自來江州不消數月,趙信便與酈玉堂混得熟,成其座上客。賞菊行獵,固然略有不如洪謙處,然他無功名。酈玉堂心中對洪謙極看重,且這二人,一有功名、一是白衣,酈玉堂心中,終是信國家舉才考試,趙信又年輕些,小有不如,也是常理,並不以此很看輕於他。
到得冬日,兩人已是一處賞雪吃酒,不亦樂乎。趙信也不往他家裡住,因有酈玉堂之資助,他只在外頭住,又有旁人見府君青眼看他,也與他交好,時時請他寫個字兒、做首詩兒,與他潤筆。更有一等,字也不求、詩也不求,單上門送錢與他,只求與府君面上進言一二。趙信過得好不得意。
然有一事,終不能得逞。
原來這趙信生得既好,又小有才名,實也有些真才實學,故而自視甚高,不肯輕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兒做妻,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應,及父母亡故,更沒個人來管他,一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見二十餘歲,再不娶,也不像個話兒,他便動了娶妻的念頭兒。
及聞酈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裡人物多,許能遇著淑女,便收拾著包袱、帶著個書僮兒來了。到了江州城,一見酈玉堂,覺這府君既能識他之才,也算是個伯樂。他知曉的事情略多些兒,也知宗室之間實有天淵之別,然酈玉堂之生活,實不似那等窮困宗室。酈玉堂又執掌江州,家資豐饒,且識他之才,想來家教不差,聽聞府君家中有許多兒女,才有一個姐兒定了親,府君娘子又要為其餘兒女張羅婚事,便不免動起意來。
他倒還有些兒傲氣,要做個姜太公之姿,是以並不求居在府衙之內。然每與酈玉堂閒談,諷古論今,也有些樣子。蓋因凡事總是知易行難,又或說,站著說話不害腰疼,挑三揀四的總比親自做活計的省力,還要顯得高明。每有空談都總要說「若是我,當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多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說得響亮而已。
酈玉堂偏好聽趙信說來道去,趙信又彈一手好琴,雖則洪謙回來說:「比蘇長貞差著十萬八千里兒。」然則聽著喜慶不是?
趙信便常在府衙裡與酈玉堂焚香彈個琴,想那司馬相如可琴挑文君,聽聞府君家女孩兒也是讀書識字,琴棋書畫都來得,庶幾可有下場也未可知。孰料這府君家裡當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導何其嚴?上有顧不到他們家多少事兒的公婆,中有酈玉堂這等丈夫,下有一堆出身各異的兒女,她尚能佈置妥當,如何肯讓女兒們鬧出這等「私相授受」的醜事來?
且申氏教導女兒,並非做面子功夫,只一味「嚴」字了事,從小便教女兒讀「井底引銀瓶」。你若傳進來「紅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韓壽偷香」,她便要與你講「苦守寒窯」。總是不按規矩來的人便要受罪。打小兒說到大,更兼酈玉堂出身宗室,於宗室的顏面也頗講究,酈家女孩兒哪個肯接趙信的茬兒?
這趙信既得酈玉堂賞識,又思窺其後宅。偏申氏管得極嚴,竟一絲縫兒也不露。趙信彈了許多日琴,內宅裡也無個丫環出來代姐兒贈帕。待他令僮兒故意往牆根兒下打轉兒,與人機會與他傳遞物件兒,反引申氏警覺,使家內管事死盯了這僮兒,且說這僮兒:「你要尋誰?後頭是內宅,你這小子,好不曉事!」趙信不由怏怏。
又因酈玉堂偶有興致來,與他往外飲宴,又喚了些行院裡人彈唱做陪,趙信走在路上,總要遇幾個出場的妓女與他丟香袋兒。弄得趙信哭笑不得,若是無意做酈家女婿,這等風流韻事他自不會推拒,眼前這卻是幫了倒忙。接了,風評便要不好,不接,還有甚「風流才子」的範兒?
前頭說了,府衙裡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趙信「放浪行骸」,便說酈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與這等人相等太深,有礙聲名。又常與他飲宴,若叫人說不理正事,卻不是好玩的。」
酈玉堂笑道:「江州物產豐饒,租賦上繳,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風淳厚,這牢裡縱關兩個人,也不是江洋大盜,小偷也無有幾個,多半是關來嚇唬一二的。既無盜案,我的考評也是上等。我便吃個酒兒,又有何妨?」
申氏道:「縱吃酒,也當與那等正經人吃。這趙信遊手好閒,二十好幾也不成家立業,說甚名士?男子漢沒個擔當,只怕妻兒也養不活!休與我說朱買臣,我也曾讀書,這等器量狹小之人,豈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頭事,我婦道人家不好插口,然知勸諫,當與君子相交,如那洪謙、盛凱,你不也是盛贊?那才是好人呢?這趙信,倒要你來養活!」
酈玉堂無奈道:「我不過要鬆快一下兒,又招來你這些。似洪謙盛凱,身有功名,又要備考,終有正事要做。唯趙信最閒。橫豎看著養眼,我爹買匹好馬還要上千貫,一月食料也好有幾十貫,蘇長貞一幅字也要幾百兩,哪個不比他貴?」
申氏難得有一回叫酈玉堂頂得張口結舌,只說:「玩便由著你玩,只別過了。好歹那也算得個讀書人兒,不比優伶之輩。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小僮兒往咱家後院兒牆根下等?殊是無禮,幾個女兒皆是我養大,你若擅言與了這等破落戶兒,我是不肯干休的!」
酈玉堂畢竟不是那等糊塗透頂之人,聽申氏如是說,不由肅容問道:「此話當真?」心裡已有些信了,他與申氏十數年夫妻,自知申氏為人之周到,且平日少說人不是處,但說,總有幾分影兒。
申氏便將趙信來家中必談彈諷誦,又使僮兒故意往那牆下行走等事說了,且說:「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門道,否則還有甚說法?縱他是神仙,我們也不好沾哩,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兒來賭?」
酈玉堂深以為然。這做人父親的,家中有個女兒,但凡還有些兒心軟、有些兒親情,總不至於做出這等因一時痛快,便要將女兒推入險境的事。申氏不說還好,一說,酈玉堂便上心,一看,還真有些兒苗頭。酈玉堂讀書更多,所知者非止「相如竊玉」,更知司馬相如拐了人家女兒私奔不算,還要老婆拋頭露面去賣酒以訛詐岳父家,次後更要納茂陵女子為妾。
有些男人總是這樣,自家做出些個左擁右抱的勾當,還自鳴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兒還要大聲叫好,旁個男人與他無礙的做了此事,不定還要暗生羨慕。然若有個人對他閨女做出此等事兒,便要恨不得咬死這個小畜生了。
酈玉堂恰是個男人,又非無情之輩,一想女兒五姐叫人惦記上了,越看趙信便越像個賊模樣兒。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兒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沒看見;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覺擋眼。
酈玉堂從此便疏遠了趙信,五姐兒解脫了,申氏與酈玉堂著緊與五姐兒訂了一門親事,雖是顯得匆忙,卻是天上掉下來的巧事兒,是四姐兒婆家的親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個孫子,正說親時,旁的都好,卻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爾煩悶,被祖母打發來江州散心。孩子姓吳,今年十六歲,也中了個秀才,其父是進士,因祖父之喪,返鄉守孝,今孝期已滿,然起復之事卻需奔波,故爾尚在家中。
兩處一合八字,卻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說:「姻緣天註定。前番波折,也只為成就這番好事哩!」樂不得,將少年時陪嫁來的一件羊脂玉的觀音墜兒塞進插定禮裡與了五姐,端的是滿意非常。
申氏也鬆了一口氣,催促著酈玉堂寫了信,往京中將四姐、五姐之事說了,又叫捎帶上一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亂定了親事。
這頭酈五姐兒放了定,那頭趙信便如叫人照著腦門兒來了一記磚頭,砸得眼冒金星兒。他也有所覺,這府君似有些疏遠著他了。然先頭酈玉堂抬舉他太甚,使他這名氣在江州左近又響,尚有人上趕著請他寫字兒與他潤筆、川資,日子也不甚難過。
近處淑女不可求,說得有,有這等名氣,往鄰近州府裡去,不定還有更好姻緣。然不幸,他又遇著事兒了。
所謂「月暈而風,石礎而雨」,從來大事未至,先兆已生,這等細微之處,最是靈敏,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酈玉堂不得府君喜歡來,要從他身上宰下一刀來。卻說這開賭坊的賴三兒,做慣的便是這行買賣。且趙信既是風流人物,也少不得賭上一二,卻不往龍蛇混雜的坊裡去。賴三兒便做個局,找幾個人,行院裡尋個雅致人家,誘趙信入局。
趙信初時是贏,大贏,繼而輸,他便不忿,左右紅袖相伴,又有諸人相陪,少年人心性,一時也不好拂袖而去。一輸而輸,倒好輸了兩、三千兩去,始覺不妙。賴三兒還歎,似當初于大郎那等肥羊,實是不多哉!
既欠下賭債,便不好再欠了妓債,趙信少不得多寫五十兩借據,付錢與行院。原是要走的,現卻走不了。兩千餘兩並非小數目,誰個肯借與他?不得不滯留江州,好借著府君看重的名頭兒,多收些潤筆,以還賭債。新年又至,各處吃酒,拉上他這個才子作陪也算是有面子,他倒好省了許多飯錢。
趙信雖小有名氣,比蘇長貞也是天差地遠,一幅字兒自然賣不上五百兩,不過十兩、二十兩,且不是日日有。他自家還要買新裘衣,要花銷,至正月末,才還了不及兩百兩。一旦敞開了賣字畫,這字畫也就不值甚錢了,漸有人要把他看輕,弄得趙信十分惱火尷尬。
這一日,趙信走在街上,後頭有人喚他:「子誠兄!」趙信站住了腳,回頭看時,卻是他一個同鄉,與他倒好是一路人,名喚叫孫友,這孫友名不如他,然卻考了個秀才的功名。聽聞府君之事,也來碰碰運氣。他的運氣初不如趙信,卻勝在有功名,也有一班朋友,鎮日相處。
每年秀才試在春天,凡要考的,須得兩個秀才一同做保,請人做保,便少不得要備銀錢禮物。錢雖不甚多,勝在考的人多,也是筆收入,因須兩人共通做保,秀才之間也好互通個有無。孫友恰得了一個好消息,有個姓陸的央他與外甥做保,孫友拉了一個友人,一道簽保書,先打聽人家,一聽便樂了。
你道這要做保的是誰個?正是陸氏的兄弟為外甥念郎尋秀才來。念郎今年十二、三歲的年紀,甚小,說來並非有十足把握,然念郎人也不笨,學得也不算差。其時許多人皆是從小考到老——萬一中了呢?縱不中,也是曉得考試是怎生一回事,下回好多些把握。
這孫友聽了念郎境況,知他有個寡母,且這陸氏青春守寡,手中有一分好錢,不由動了念頭。今見了趙信,一肚子壞水兒便冒將出來。
勾了趙信,如此這般一說。孫友知趙信近來恐是手頭緊,四處寫字,酈府君待他又不如往常。這些人,也是眼睛看著酈玉堂的,時日一久,自揣摩得出。暗道:不怕他不上勾。
因說趙信:「那家寡婦十六歲上嫁與人做填房,二十歲守寡,止有一個獨生子,於今不過二十五、六歲模樣兒。又家資豐饒哩,」言罷一笑,「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卻不曉得便宜了哪個去!」又力說陸氏手上有一分好錢,念郎所得家資悉在其手,且手上有豐厚私房。專一要誘趙信做局,哄這寡婦錢來。
恐趙信抹不開臉,又怕趙信看不上陸氏,便說:「司馬相如琴挑文君,也是一段佳話哩。」他卻並不曾說,卓文君可沒這般大一個兒子。
這便是文人無行了。勾搭你了,你不上鉤兒,便是不識抬舉,上鉤了,是自輕自賤,話總在他口裡。孫友又說:「她是做過主母的人,自會理家。兄青春已大,也該成家立業哩。至如風情上,難道還有那等善妒婦人不許納妾蓄婢?」
趙信正在走投無路上,半推半就,也便應了。又與孫友議,孫友牽線,事成,趙信得了陸氏,拿陸氏家私與孫友一百貫作謝媒錢。兩人定計,要賺了陸氏的家財。孫友道:「他家那孩子,今年必不中的。世上又有幾個盛凱來?不中正好!我為你做個引子,且往他家做個西席,說是指點文章。你又得府君喜歡,他家必想求你美言一、二。界時,你便如此這般……」
兩人計定,趙信雖有不願,也是無奈。孫友更說:「寡婦再嫁,乃是好事,縱府君也說不出甚來,也是義舉哩。」
當下議定,果然念郎並不曾中了秀才,陸氏等歎一回,也不甚在意,恰如孫友所說「世上又有幾個盛凱」?然念郎意頗不平,考試的總想著自家能考上,誰個考不上還要開心?那頭孫友便對陸大舅如是這般一說,陸大舅原是指望著妹子外甥過活,平日在街上也聽聞趙信之名,再聽孫友攛掇,便來尋妹子商議。
陸氏再精明也是個婦人,且寡婦止有一子,與鄰居又不和睦,所指望者唯念郎而已。她也知趙信之名,又有孫友這個秀才做保,有娘家兄弟作陪,便攜念郎,自家隔簾子見了一面,這趙信自然要作正人君子狀。趙信隔簾,只覺後面人身形窈窕,陸氏卻將他看個清楚,見是個俊秀才子,頭一眼倒還真是覺得順眼。
當下拜了師傅,又付束脩。趙信偏要出個麼蛾子,束脩照收了,又不住他家,只說:「我那裡人來人往,有些兒亂,隔日我自往府上來,教完便回。」陸氏想,她寡婦人家,實不好留個男人住宿,這先生倒是識趣兒,又見他秀美,也是合意。
當下擺了桌兒,往泰豐樓裡訂了酒席,叫陸大舅與念郎陪著趙、孫二人吃酒。趙信便隔日一來,也時時與陸氏說些「令郎今日讀得如何」一類,真個軟語相陪,又說陸氏,念郎不可死讀書,又教念郎琴棋。
一來二往,趙信言語裡行止間便帶出幾分兒來,且以琴聲相挑。陸氏年輕守寡,且不說寂寞難耐,單是孤兒寡母,娘家又指望不上,便令人心焦,家中總是缺個當家的人兒。此時來一青年男子,生得又好,名頭又響,又似有意,她也略有心動。也與趙信做新衣衫、新鞋襪,又喚過趙信書僮兒來,與他果子吃,問他趙信家中事。
書僮兒便照實說:「實中並無旁人。」端的是父母雙亡,無人壓在頭上。且為念郎計,念郎要出頭,總需有人扶持,趙信有名的人兒,府君那裡也說得上話,陸氏實有些意動。更兼趙信時時彈個琴,又從外頭與陸氏帶些東西來,陸氏守寡,不便張揚,趙信與她買些精巧物件兒,又使籠子拎了鳥雀來與她解悶兒。
忽忽月餘,某日,趙信有事不曾來,陸氏便覺有些失魂。孫友代趙信而來,微露趙信乃是因手頭不湊緊,另有他事要做,好得些錢。第二日上,趙信來時,卻隻字不提缺錢之事,反為昨日不曾到來致歉。陸氏道:「昨日孫先生來說了哩,先生有事不湊手,我也不是那等不知禮的婦人。」又贈百貫錢與趙信。趙信十分推拒,陸氏強要他收下。
趙信便道:「無功不受祿,我有玉佩,隨身所佩之物,今收娘子錢,拿與娘子把玩。」貼肉取了出來,交與陸氏。陸氏臉上一紅,收了。
然她又是個精明婦人,有個命根兒一般的兒子,縱有錢,也不好扒開了心全貼與趙信。趙信這裡卻是叫賴三兒催著還賬,心中焦躁。更可惱上這街上住著個洪謙,趙信眼中,早將自家與洪謙作了一時瑜亮,偏可恨洪謙人財兩旺,樣樣出挑兒,縱做過贅婿,現只有人說他仗義的,不比他,一個寡婦也不曾勾上手來。
更要命的是念郎也不是個笨人,看趙信的眼睛,便顯出有些不對來了。陸氏、趙信與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且常恨恨。陸氏便漸冷了下來,情郎可意,終是兒子要緊。
街坊皆知念郎拜了趙信做師傅,然與他家並不十分親厚,也止於趙信來時,圍觀一二,並不上前搭話來。又因寡婦門前是非多,趙信來往游宅,常有新衣穿,家中有女孩兒的,卻將女兒看緊,生恐做出不好事來。主人家口上不說,僕役嘴巴是管不住,時有側目,弄得念郎十分難堪。
然總要將面上功夫做到,念郎每日防賊般親送趙信出門。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玉姐過了十二歲生日,個條兒開始往上長,又因金哥長大,她與洪謙拿金哥做幌子,哄過了蘇先生去程宅裡學賭錢。此後便不得不時常送金哥去程宅,洪謙要讀書,又兼要溫書考舉人試,這差使便落到了玉姐頭上。
玉姐從自家往外祖家,兩家斜對著門兒,不過是這個門兒到那個門兒,統不過三、二十步,從不曾乘轎兒遮人眼。這日因下著小雨兒,不敢令金哥出來,玉姐便自去與林老安人說話,以免老人寂寞掛心。小茶兒與玉姐撐個傘,便是蓋頭也省了。
這一帶街坊又皆相熟,無個亂人出入,便是那等打更、倒夜香的,也只從後街上走。且有小茶兒與朵兒左右回護,哪料念郎送了趙信出來!
雨天裡,玉姐踩個木屐,防濕了繡鞋,越發顯得身量兒高些。雨巷裡佳人「侍兒扶起」,娉娉裊裊而來,趙信不由站住了來。那頭小茶兒一閃身,玉姐幾步路功夫也到了程宅門口兒。
趙信、玉姐,皆是念郎仇人,念郎心思一動,見趙信曾看著程家大門發愣,不由嘿嘿一笑:「那是洪秀才家姐兒,兩家子的寶貝。」因說玉姐諸般好,說得自家都要吐了。他知母親與趙信錢,猜趙信是個愛錢的,又說玉姐有一付好嫁妝,都在她手裡。
末了問趙信:「先生才子,此女佳人,可有意否?」言罷擠眉弄眼,又說可代參詳。
趙信因知洪謙事,想來這念郎固有私心,卻也所言不假,且玉姐青春貌美,不比陸氏又有個拖油瓶的兒子。所猶豫者,乃是佳人之父與他不對付,趙信不免躊躇。是以趙信並不答應,念郎急將他掃地出門,又不想鬧出來令人看了自家笑話,左問右問,那頭逼債的又緊。
趙信便說與孫友,且言:「只恐其父挑剔。」
孫友笑道:「果然是趙兄,必要佳人相伴。她父親不樂又有何妨?只要他女兒樂意了。文君真個出奔了,卓王孫不也陪送了一副好嫁妝?」
下回念郎再問,趙信便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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