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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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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2:3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胡說

  淑壽長公主,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妹子,這麼個身份,縱在天家,也該是極親近的。不似那等與官家異母的,若是再有些個宿怨,便真個要討不著好兒了。淑壽長公主與那些個人不同,因生母並不如何顯赫,自幼便性情溫順,及官家登基,生母在時尚可,不幾年生母亡故,慈壽殿心裡對她實沒甚大情誼,並不如何關照。

  想當初官家初登基時,心裡畢竟待生母親近些,致使慈壽殿心中於那一繫都有些兒不喜,此後淑壽長公主薨逝,宮中不甚關心,也在情理之中。官家一介男子,自家兒女尚且顧不過來,又哪裡有心思記得亡妹遺孤?

  今日合該叫遇上事兒了,誰想這淑壽長公主又叫慈宮姑侄兩個自故紙堆兒裡翻揀出來了呢?卻鬧出一段叫人瞠目結舌的奇聞來——聽過婦人叫夫家虐待的,沒聽過公主也叫丈夫逼得不想活了的。

  官家連得兩女,原在心灰意冷間,卻叫慈宮一怒一激,又生起護犢的性兒來了,立時便應了慈宮所言,非特遣了御醫,連禁軍也要派了去。調軍不是小事兒,叫當值的宰相田晃給知道了,跑來問官家。

  官家抖抖嗦嗦,將事兒說了,田晃也是大驚:「何以至此?」又說,「若屬實,當問駙馬之罪。」官家拍案而起:「是該問罪!他們眼中可還有我?!抓抓,都抓了來問罪!」田晃聽他這話不對,也只道他是氣極,忙下去分派,且諫言:「臣請且派禁軍圍其宅,姐兒既病重,恐不好挪動,須就地診治。又,真個要定罪,也須審過了,方名正言順。」

  官家恨恨道:「卿且辦去。」

  外頭又嚷將起來,卻是不知怎地叫御醫得了風聲,已參至御前了。官家將這快手快腳的御史的摺子拿來一看,擲與田晃:「已有御史參他了,正好拿他下獄!」田晃暗道,你怎地這般急性了?早幾十年有這般膽氣,也不致是今天這結局了!

  當時安排下來,禁軍圍了趙宅,直將內裡的人急得如熱鍋兒上的螞蟻。趙唯豐並其寵妾兩個急急惶惶,這妾卻有個主意,將她與趙唯豐生的兩兒一女帶到趙唯豐面前跪了。哭訴道:「官人,官人縱不顧及我,也要看孩兒面上吶!官人再猶豫下去,這滿門上下,便無活口了。」說著,兒女齊上,膝行上前,抱著趙唯豐一齊大哭。

  趙唯豐道:「門已圍了,信兒也送不出去,叫我怎生是好?」寵妾道:「您只管一樣兒也休應了,只管將阿青認作女兒,那裡頭瞧病那個,您一個也不識。那老婆子,一個下僕,主人家血脈,怎能叫她說了算?反要問她個誹謗的罪過兒!如此,才能保一家平安。橫豎出了這個門兒,誰又認得誰來?」

  趙唯豐有了主心骨兒,這才定了神兒,扶她道:「你且起來,我曉得如何說。」只打好了腹稿兒,待到了御前好一鳴驚人。不想官家卻是見都懶待見他。復遣人來,將這家中人皆拘了,不拘主僕,騰出幾間房兒來往內一塞算完,期間家中金珠寶貝也不知失落了多少,不外肥了禁軍的腰包。

  趙唯豐道:「你們如何敢這般待我?」禁軍也只作沒聽著,將人往房兒裡一摜,外頭將門扣了,憑他如何拍門,一聲兒也不應。

  小院兒裡頭,老媽媽卻來了精神了,眼見來了救星,絮絮叨叨,便說許多趙唯豐不法事。慈壽殿宮使道:「你且歇歇,看看姐兒,有甚話,往宮裡回娘娘時再說——回話時可不敢這般粗野了。」又教她禮儀。

  老媽媽方訕訕住口,一攏頭髮道:「老身也是宮裡出來的哩,原是長公主陪嫁。落到這虎狼窩兒裡,不潑辣些兒,早叫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了。」

  因趙大姐兒尚不得起身,老媽媽先隨了宮使去覆命,宮使見她醒過神兒來,禮儀間雖有些生疏,行動倒不失禮,才放下心來。慈宮原就是想收攏了這趙大姐兒為己用的,自是盡心,滿面怒容,直說要為長公主母女討個公道。官家也叫激起了火來,必要將人嚴辦了。

  皇太后道:「也要姐兒好了才成,那家人,且下獄審著,舊僕也關了待發賣,都是些個壞了良心的,見這樣的事兒,竟不知告發!宮裡撥些人手去伺候姐兒便好。」

  那一頭,趙唯豐下了獄,竟於獄中上表自辯,言他女兒真個是要送進宮的那個,病的這個委實不是。那喊冤的老婆子,卻是個瘋子。

  趙唯豐這一摺子上來,也引了些兒猶疑,實是眾人想不出,一個父親何致待骨肉如此之狠?又不記他與淑壽長公主相處究竟如何,只得將這奏摺上報。官家見了,也分清誰個對誰個,先問這老媽媽。老媽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道:「長公主在時,他就待長公主不好,專一疼愛那個阿簫,與那賤人生了兩兒一女,活將公主氣死哩。他只認那賤人生的是親生,何曾關懷過姐兒?」

  官家不能分辨,下旨令大理寺、刑部並御史台會審來。

  外頭審著,內裡玉姐卻納罕:慈宮在眼下當口,哪裡還有心情管這些個人?從未見慈宮如何關懷過淑壽長公主一脈,為何此時動起這般心思來了?本朝當然有公主,能叫慈宮惦記的,也當數淑妃所出的三娘,這個淑壽,休說見了,玉姐幾不曾聽聞,還是入宮之前,申氏將一本冊子拿了來,叫她背了,卻是酈玉堂自宗正寺裡抄出來的近支宗室、宗女名字。

  一時猜度不透,青柳道:「憑他誰,只消慈宮不把眼睛放咱們這處,便是阿彌陀佛了。」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

  正笑時,九哥回來了,卻是一臉不喜之色。他本就缺些兒笑影,玉姐倒分辨得出來,他這是真個不喜了,丟個眼色下去,眾女皆斂了笑。玉姐道:「是有煩心事了?」九哥繃一張臉,道:「嗯。」

  玉姐親捧茶與他:「將你氣成這樣,想是不小?」

  九哥道:「你沒聽說過?」

  玉姐奇道:「聽說個甚來?」

  九哥皺眉道:「淑壽長公主的駙馬,光祿大夫趙唯豐,氣死長公主、虐待長公主所出之女,又寵姬妾事。」

  玉姐道:「這個我卻不清楚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來?」

  九哥將事一說,末了怒道:「他為逃脫罪責,居然不認親女,反說那冒送過來的才是親生。」玉姐道:「這人人都見了的,如何只憑他一張口說便成?」話未完,便覺九哥身上怒氣似要破體而出,只聽九哥切齒道:「卻不是姐兒人人都見了,是那婢子,原是他寵姬心腹侍女,卻是好些人認得的!」

  玉姐尚不知此節,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奇道:「哎呀呀,天下竟還有這樣的父親!」九哥道:「他道人是好哄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會審,哪個不是問案的老手?朱震一人未曾提審,先封他家賬房,又翻出那婢子身契來,比著手印兒,便叫她現了原形。」

  玉姐聽到此節,忍不得笑出聲來:「單憑個手印兒就認了?物有相似。」九哥搖頭道:「旁的不好說,這兩個人手印兒卻是不一樣的。都是右手拇指,一個有鬥,一個沒鬥。」

  玉姐歎道:「那是他失計較了。」

  九哥恨聲道:「只恨他計謀敗露,居然還大言不慚!」

  玉姐道:「可是作怪,他連樁壞事都做不周全,還有個甚好自傲的?」

  九哥道:「三堂會審,證據拿了來,先審那婢子,婢子膽怯,悉招了,那主意也不是他想出來的,還是他那寵姬想的,他還不如個婦人!便是這般禽獸,竟說若非尚主,他滿腹才華必能施展開來!竟是長公主誤了他!」

  但凡曉得些兒典章制度的人都明白,光祿大夫聽著好聽,看著光鮮,品級也高,卻是並無實權,實打實的虛職散官兒。光祿大夫之職,始於漢武,設立之初便為的是顧問諮詢,此後一直也不曾握個實權。趙唯豐原是駙馬,官家即位,因生母所請,加他一個光祿大夫,也只為了看著好看罷了。他便以不得掌事,意常怏怏。

  玉姐聽了,笑得直打跌:「本朝是要抑外戚來,可我也曾聽說,太祖萬安公主的駙馬乃是太宗朝的樞使。一個眼高手低的玩藝兒,也敢挑剔長公主!瞎了他的狗眼!」

  九哥扶著她道:「你仔細些兒,不要大笑……我本不該說這些個醃臢事與你聽的,你懷著身子,不可聽這些個……」玉姐道:「他難道能一輩子不曉得?聽聽也沒個壞處,總不好養得不知人間險惡。」

  九哥說了一通,心裡好過了些兒,歎道:「就是這麼個東西,我恨不得他去死,卻也無可奈何?」玉姐因問:「怎麼說?」肚裡卻早明白,依律「氣死」實不是個說得過去的死法兒,不能實證他害死了長公主,便是身上沒個人命,弄不死他。至如虐待女兒,便是將這女兒打死了,頂多有人說他一句「不慈」,長輩無故毆殺子孫的罪名,絕不致死,何況這姐兒還活著。至如寵妾,既不能證妻是叫害死的,那便不是寵妾滅妻,哪怕人人心裡明白,也入不得他的罪。何況這妾實不曾叫扶正過。

  此事若未曾鬧開,羅織旁罪來整治一個駙馬,倒並不難,一做成大案,反而不好痛快下手了。

  果然,九哥也是這般說。玉姐道:「不是我說,長公主也是,為母則強,哪兒就這麼平白撂開手去,她走了倒鬆快了,孩子豈不可憐?」九哥道:「總是做父親的不好!」碧桃正與玉姐換熱茶,聽了便笑:「九哥與娘娘真個是,男的說父親不好,女的說母親不對,莫不是怪反了?」

  說得玉姐也笑了起來:「凡事當自省。」九哥點頭道:「正是。」碧桃見他兩個似有體己話兒要說,放下茶來便走,又丟眼色,叫了立著的宦官宮女一齊退了下去。

  九哥見她們這般行動,面上燙將起來。玉姐咬著袖子,低頭悶笑,又悄拿眼來覷他。九哥道:「笑甚?笑甚哩?我看自家娘子哩。」玉姐道:「你看我,我如何不笑來?我怕往後,你不肯看我哩。」九哥道:「胡說!」玉姐道:「那可不定哩。休說無人催你納妾哩。我只好趁這會兒多笑兩聲兒,往後,我怕我便笑不出來了。」

  九哥急道:「哪個說來?哪個說來?我一字也未嘗應來!我窮來,養不起這些個人!」玉姐便要哭,道:「養得起你便要養了?」九哥哭喪一張臉兒道:「我只有養你們母子的錢,旁人誰也養不起。」說得玉姐破涕為笑:「你哪裡學來的油嘴滑舌?你學壞了!」

  九哥急得賭咒:「都是真心話,我若說假話時,叫我立時去死!」嚇得玉姐忙捂了他的嘴:「我的哥哥,你怎將這話也說出來了?再說,我便真惱了。」九哥握她手道:「我不是那樣人。」語頗委屈。

  玉姐聽他賭誓便後悔,見他滿眼委屈樣兒,心下更軟,溫言道:「是我的不是了,昨兒做了個夢,夢著四下大霧,我找不見你了。霧散了,你卻與個美人兒一道走了,我叫你,你也不理。」九哥斬釘截鐵道:「你是叫魘著了!」又悄悄附玉姐耳側,「我頭回見你,心便歡喜,你那時還作個男裝,將我嚇個半死,還道自己是個斷袖兒。後來曉得是你,你不知我有多歡喜。」

  玉姐再忍不住,笑將出來:「駙馬一身富貴悉自公主,尚敢如此,我心身皆繫於你,唯恐見棄。你……早說當時事,好叫我安心便罷。再不敢胡亂賭誓了,再胡說時,叫我應了誓罷。」九哥連說不敢,小夫妻兩個越發濃情蜜意了起來。

  東宮裡和睦,外頭卻熱鬧得緊。慈宮、官家拍桌打凳兒,卻也不能將這趙唯豐真個如何了。三司會審出來,三主官御案前一立,只官家問:「只能如此?」有眼睛的都看著了,淑壽長公主多半是叫氣死的,趙唯豐不過削職為民,流放而已。

  鍾慎道:「依律,不過如此。不依律事,臣不可言,陛下亦不可問。」

  官家道:「難道便如此結案?!」

  朱震道:「案尚不可結,臣初審時,見趙唯豐家姬妾衣帛,此乃違制。[1]當杖責。」既是官家要出氣,他便與官家個出氣筒。趙唯豐事情做得不地道,法治不了他,朱震也要叫他難受難受。

  官家道:「便宜他們了!著實打!」

  朱震雖應命,心裡也瞧他不起,暗道,你也就這時候兒有本事。下去一套亂杖,不好打死,卻將那寵姬蕭氏打做半殘。又奏請官家,點了淑壽公主昔年嫁妝,皆封存留與獨女趙大姐。二十餘年下來,公主嫁妝也花費不少,清點之人卻不管不顧,比照原單追回。期間也不知卷了多少趙家財物走。

  待趙唯豐要回來收拾時,家裡已不剩甚物件了。他原是勳貴子弟,卻自負才華,本要讀書考試的,不意卻叫尚了主,心中不忿,便不留心這些個細務。那蕭氏卻是明白的,回來一看,哭都哭不出聲兒來。

  官家聽了這消息,方覺得快意起來。趙大姐早叫皇太后接到慈壽殿裡住下,日日湯藥伺候,只盼她速好,時時溫言撫慰,以安其心。宮中自皇后往下,悉來安撫,玉姐也來看她幾回。這趙大姐初見玉姐,卻有些兒躲閃,玉姐一絲不悅也不顯——慈壽殿裡住的人,不是這樣兒,她還不敢信哩——依舊和顏悅色。

  慈宮待這趙大姐兒,卻又有些兒不滿,她使淑妃試探,問她可憶家中父親,趙大姐卻只會哭泣。反是那老媽媽,一聲聲「賤人」「小婦」罵蕭氏,卻忘了淑妃也是個妾,聽得淑妃渾身不自在。好容易支開這老媽媽,再問趙大姐時,她卻是個老鼠膽子,一絲報復的心也生不出來。生不出這心來,如何能堅強肯上進?慈宮真個有些兒失望。

  這日卻也是巧了,九哥身為太子,總不能不問候慈宮。往慈壽殿裡去時,趙大姐正侍立在側,兩人今算是表兄妹,慈宮便叫見禮,那趙大姐一見九哥,便覺他穩重可靠,不由心如鹿撞。慈宮看在眼裡,又生主意。她能看著,何況玉姐?玉姐看慈宮與趙大姐兒兩個這般,心中惱極:我道怎生消停了,原來在這處等著我哩?!

  頭回見,慈宮不好多言,只說叫九哥常來。又說:「姐兒來這宮裡,我這裡都是老婆子,她也沒個說話的人兒,得閒時,叫她與你們做個伴兒去,也好與太子妃解悶兒。」玉姐道:「姐兒是娘娘寶貝,怎好拿來解悶兒?若是娘娘不嫌棄,我便常來看姐兒罷,她身子才好,不可奔波。」

  慈宮一笑。

  回了東宮,九哥猶說:「原該是捧著長大的個姐兒,如今看著卻是嬌嬌怯怯的樣兒,話也不敢說,一動也不敢動,卻不可憐!」玉姐道:「你憐她,我便請她請了來,你護她一世,如何?」九哥聽這話不對,再不敢應,只說:「又說笑。」玉姐道:「那你說,她現養在慈宮,慈宮會將她送哪處去?」

  事涉慈宮,九哥不由嚴肅起來。玉姐趁勢道:「慈宮可是她恩人哩。你是覺慈宮做不出,還是她受人恩惠卻不報?」九哥恍然大悟:「是以慈宮叫她常往咱這處來,你卻婉言謝絕?鎮日應付這些個事,生受你了。」玉姐放下心來,捧腹道:「我也練出了些兒來了。」九哥因歎玉姐辛苦,便不常往慈壽殿去,又替玉姐告病。玉姐算著也差不離了,依他所言,自在東宮休養。

  慈宮卻檢視趙大姐所學,見她唯女紅能拿得出手,餘者琴棋書畫皆不甚通,便有些兒惋惜。又思,趙大姐兒倒生得一張好臉龐,又身段兒也窈窕,有這兩宗兒,旁的有不足倒也罷了。又使人教她禮儀等,命人時於她耳畔說些個太子的好話,趙大姐少女情懷,原便看九哥可靠,又信慈宮不以這慈壽殿中人有壞心,漸將三分心思養成七分。

  不想九哥卻尋著官家,十分關切這表妹,且說:「她終是趙家女兒,雖趙唯豐受責,血脈卻是斬不斷,若趙家要討她回去,咱也只好看著,卻叫她如何過活?」官家一聽,果然如此,忙道:「他還敢再虐待不成?」九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恐他狗急跳牆哩。」

  官家因問何解,九哥微一笑:「您是姐兒親舅舅,與她做個大媒,擇一青年才俊配了,想趙家也不好說甚不是?」官家稱善。九哥又道:「趙唯豐身旁有小人教唆,恐夜長夢多,不如即時擇聘。世間如趙唯豐輩終是少的。」三言兩語,攛掇著官家草草將外甥女兒許了人。

  擇的卻也是個侯門子弟,因非嫡長,不得襲爵,有這樣一個綿軟妻子,又有一大注嫁妝,倒也情願。這人還是九哥托了洪謙選的,岳父的眼光,他倒也放心。且將難處說與洪謙,洪謙如何不應?

  趙唯豐還不甘心,洪謙卻使人說與他道:「老實應了,倒好全家流放一處,不應,天南海北拆散了,東三千里、西三千里,永不得聚首。」趙唯豐方不敢言語了。

  玉姐訝道:「這就嫁了?」九哥奇道:「既知要生事,如何不早定?難不成要留下來成了禍患,傷了情份?我也憐她年幼喪母,如今發嫁了她,心裡還將她作個表妹,日後也能回護一二。她真個與慈宮合流了,我連這個也做不到了,豈不可惜?」

  玉姐笑道:「你怎生說,便怎生好,」又戲言,「慈宮便如這趙唯豐,都曉得她不好,卻又不能真個將她如何。」九哥大有知己之感,頻頻點頭。玉姐暗笑,故而她時常盼著慈宮真個做出個甚大事來才好!九哥伸個懶腰道:「後頭總不干咱們的事了。只可恨趙唯豐居然安然脫身。」玉姐順著他話頭兒說幾句,心情也是極好。

  洪謙偏要將事做絕,待趙大姐匆忙發嫁了,又尋趙唯豐:「一路走好。」將趙唯豐氣得鼻子都要歪了。洪謙一旦皮笑肉不笑起來,這惹人生氣的本事,他敢認第二,沒人敢認做第一。依舊嬉笑道:「莫非你還覺懷才不遇?我有幾問,你若能答得出時,才算你有才,否則,嘿嘿。」

  趙唯豐受不得激,道:「你便問。」洪謙問:「先帝是明君否?」趙唯豐道:「自是明君。」洪謙問:「為君者,國家社稷與子女,孰輕孰重?」趙唯豐道:「自是國家社稷!」洪謙道:「是哩,我便奇怪了,既如此,先帝如何捨得叫個社稷才做了駙馬不得一展抱負?想來,那便是個只配伺候夫人裙帶的草包罷?」又准趙唯豐幾篇文章批了個狗屁不通,他本人做學問上算不得頂好,然在國子監,又識得蘇正等人,請人挑個毛病兒卻是極容易的,這些個人出口,必能切中肯綮,真個不服都不行。

  趙唯豐如遭雷擊,哆嗦著半日說不出話兒來。好容易想說句「你胡說」,洪謙早打馬走了。據說這趙唯豐此後便常說「胡說」,人也不知他「胡說」的是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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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傷逝

  洪謙整治完趙唯豐,回來朝九哥復命,並不說他單揀趙唯豐痛處死命踩,踩得趙唯豐疼傻了,只說這趙唯豐真是個膿包,沒甚才幹不說,連一絲兒骨氣也無,經不得風浪,不堪大用。總是此後保管他回不來,趙大姐在京中只管安心過活,只消她不生事,便不會有人來尋她的事。

  九哥心裡哪管這趙唯豐是個甚樣人物?只消趙大姐兒休要在眼前轉,他便心滿意足。

  趙唯豐之事,乃至淑壽長公主之死,都算件值得說道的事兒,稱不上多大,卻是熱鬧,致後世常有提及。然趙大姐一孤女,唯有在與官家、九哥歌功頌德時,方提及一二,以顯此二人之仁德。

  只官家猶憤憤,以趙唯豐之大罪,居然只有這個下場,官家頗覺不滿。

  非特官家不滿,宮中也頗有些義憤。碧桃、青柳兩個既是玉姐向申氏討來,玉姐平素待她們也不薄,如朵兒那般簡直與玉姐要合為一人她們自認學不來,除此而外兩個也以心腹自居。且玉姐較申氏又年輕,是以她兩個在玉姐面前也能放得開,碧桃道:「怎能就這樣算了?可也太便宜他們了,非止長公主去得不明不白,連個姐兒,若非宮裡去得及時,怕也要保不住呢。就這樣,除開那個婢子,那頭的人竟全鬚全尾存了下來,真個……真個……不曉得外頭那些個大官人們是怎生想的了。」

  玉姐也不與她計較,碧桃與青柳倒有這條好處,口上利索,卻曉得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這兩個是她自申氏處要來的,與旁個奴僕相比,難免稍有些兒不同。同碧桃抱怨,玉姐便笑道:「誰個說能全鬚全尾的?宮裡頭二十杖便能打死人,你覺著外頭的棍兒不如宮裡的粗,還是外頭的差役沒有宮裡宦官力大是怎地?」

  碧桃張開了嘴兒,半晌方道:「我的佛祖!」玉姐道:「他們自做孽,干佛祖底事?」碧桃聽她語意淡淡,方覺自己有些兒浮躁了,訕訕不語。玉姐撚起朵新采的梔子花,輕嗅一下,心中卻想,這趙唯豐能做駙馬,也不是個平頭百姓的出身,官家又一向軟弱,一時發起怒來,人也不拿他當回事兒。三堂會審,總要顧及些兒勳貴情面,斷不會判得過重。且如今這風氣也有些好笑,皇家偏好在這些個事情上頭博個好名聲,生恐人說「驕橫」了。自家犯賤,還有甚好說的?

  「再者,」玉姐扯下片兒花瓣往地上一拋,「朝廷近來多事,北地胡人總是退不乾淨,廟堂上恨不得餘事不生,否則休說判刑了,口舌官司還不定打不打得完哩。趙唯豐也好不了就是,叫那等衙中小吏、軍中老奸自家中走過,還能剩下多少東西?趙唯豐兩兒一女皆庶出,休道將庶出入了族譜是他一家事,入了族譜,便是主母的兒子了,總要叫親家曉得何時多了這個外甥不是?旁人家裡,陪著小心、看著面子,許就認了。眼下宮中必不肯認這賬的,官家要是反口不應,你猜這三個,如今是個甚身份?金尊玉貴過了十數年,一朝翻做奴婢,慪也慪死了。趙唯豐這一生,妻沒了、妾沒了、心愛的兒女做奴婢,不疼的那個反後半生有靠。」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三司這般判法,不知與趙唯豐有多大冤仇。

  朵兒道:「沒聽著官家有這旨意下。」玉姐哂笑一聲:「趙家敢留他們麼?」

  玉姐猜得不差,這勳貴人家子弟,若說能做個四、五品閒散官的倒也不少,再往上有出息,便是鳳毛麟角,再往下一輩兒想出頭兒,除開讀書(極少)、從軍(更少),便要看機緣、看會否做人。這最後一條兒,多半要著落在「貴人」身上,趙家如何肯願為了趙唯豐的婢生子,將一家子兒孫的前程都斷送了?

  是以趙唯豐尚未緩過氣兒來,家中已遙將他二子一女除名,押解官差催逼又緊,蕭氏棒瘡未癒天氣又炎熱。這蕭氏雖是賤役出身,卻生得美貌,也算是奇貨可居,打小兒沒受過甚樣苦楚。自與趙唯豐看對了眼兒,趙唯豐寵她異常,生活更是精細。一路搓磨下來,不及到了流放之地,她便病死路上了。人不收她,天收她。

  趙唯豐與兒女抱頭痛哭,天氣炎熱,屍體不入土便將腐壞,官差因死的這個是他婢妾,又不齒他為人,只肯與他三日就地燒埋,又不許他攜骨灰隨行,恐攤晦氣。做法事、厚葬一類是做不得了,蕭氏於半途做了個孤魂野鬼,心痛得趙唯豐大病一場。抱著兒女一套大哭,罵那蒼天不公。他兒子女兒卻好膽色,一套哭,一套大罵慈宮「何預人家事?」聽得官差忍不得,順手抄起水火棍兒來,胡亂打了數下。

  洪謙將這些個分說與官家聽,官家這才改了顏色,痛快笑道:「惡有惡報!」洪謙聽了真撇嘴兒:這官家,外頭看著壯,內裡一包膿,說他善納諫,不如說他沒主意,誰說都聽罷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難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膽去揚,知道惡的又縮手縮腳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來說著對三堂會審之不滿,怕叫小人聽了,趁機參這三司,洪謙也懶待管這許多。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後,見洪謙便有些兒訕訕,此時聽了洪謙分說,一時忘情,抓著洪謙手兒道:「非卿,朕幾不明也。」洪謙也與他虛與委蛇,哄個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難事。只消說:「官家一心向善,萬事總往好處想,是不留心這些陰陽事罷了。臣等食君之祿,便要多想些兒。」將這官家安撫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開心,便留洪謙宮中說話,與他一訴苦悶之情。這官家生是個男兒身,卻養成一副絲蘿性子,必要有個剛強的人在身邊,他才能覺著舒坦了。說到最後,便是一口一個「親家」,直到晚膳時分,也不叫與洪謙另設席面了,叫洪謙與他對飲。

  官家除開今日痛快一笑,近二年過得委實不痛快,酒入腸愁化作兩行濁淚,與洪謙絮絮說些為難事兒。洪謙聽他說得顛三倒四,自淑壽長公主一朝撒手人寰,女兒便叫人欺負,說到想孝湣太子、想趙隱王,又思千里之外的親孫趙王一類。不料官家最後拉著他的手兒道:「人說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兒是好的。我去後,我這兒女,你記著叫太子妃多照應。」

  洪謙忽然大悟,又覺無奈,這官家是覺著沒力氣再生個兒子出來,不想翻騰了,又恐九哥記仇,便想叫玉姐吹個枕頭風。誰個說這官家傻來?他肚裡可明白哩。因說:「此陛下家事。臣如何做得了這個主來?太子忠厚人,陛下有所囑咐,無不應。官家自去說,反顯父子親暱。」

  官家醉眼朦朧道:「不一樣,不一樣,我原看好他的,後來是我做岔了。」洪謙道:「萬事自有制度,若有差錯,滿朝皆忠臣,如何不諫?」官家道:「若都依了制度,淑壽母女便不會這般下場了。」又耍起酒瘋來,洪謙不得不道:「若太子有不恤手足處,臣必上本諫之。」

  官家聽了,扯一抹傻笑,卻滑到桌底下去了。

  洪謙自宮內出來,他因乘馬,一路急行,須臾至家。秀英接了他,皺眉道:「你這一身酒氣,何處吃悶酒來?」洪謙道:「休提了,官家今日發酒瘋了。他在我左耳朵邊兒說話,右耳邊兒是他膳食配樂,聒噪得我頭都疼了。」

  秀英忙吩咐打水取新衣裳,洪謙道:「我連頭一道洗了罷。」又問林老安人如何。秀英原在擺弄他衣裳,聞言便停手道:「怕不太好哩,畢竟年紀大了,往年常聽太公說,七十三、八十四,今年阿婆正是八十四了。是不是預備一下兒,也好沖一沖?」

  洪謙解了外袍,頭也不回道:「年前不就備下壽材老衣了?將壽材取來油一油罷。」

  秀英追他入了內室,看他解衣沐浴,也卷起袖子來,與他擦背,口內道:「我娘家祖墳都在江州哩,萬一事有不諧,要怎生是好?金哥又小,我娘又是萬事不沾手的。這家裡,活人住得,死人卻住不得。辦事兒,外頭自有玉姐與金哥置辦的宅子。可扶靈歸鄉又該怎生個歸法兒?」

  洪謙道:「寄放大相國寺罷,那處方丈與咱家相熟,也不在此一事了,他們必細心照看。」秀英道:「我也這般想哩,可……總覺不好,寄放大相國寺,天這般熱,哪存得住?必要燒化。這如何忍心?再者,到金哥長大,又是多年過去了,不能入土為安,終是不好。且咱們出來這好二年了,太公墳上也不知如何了。此事我實沒了辦法,才尋你討個主意。」

  洪謙將頭埋水裡,移時方出,道:「我想想。」肚裡卻估量著,自己是否該回江州一趟?回去並不難,難的是甚時候回去,是他獨個兒走,還是攜家去。眼下他只盼林老安人能撐過今年——玉姐今有孕,不宜聽著噩耗。且若形勢不穩,也不能只留玉姐一人在京裡,還是在宮中,外頭沒個照應的。

  更可恨是,這消息恐是瞞不住玉姐的,宮裡還有皇太后與皇后等,也是消息靈通之輩,她們若聽著了消息,如何能不說與玉姐聽?遇上這等事,洪謙也不由頭疼起來。依著他,林老安人停靈大相國寺幾年也不算太壞的安排,佛門清淨地,也不算不敬逝者。秀英一席話卻只有一件戳到他心裡:有二年未與程老太公祭掃了。

  換個大家大族的,自家兒孫在外回不去,自有同宗同族相代,或是子孫繁茂者,於外打發一、二兒孫返京祭掃。偏生程、洪兩家都是人丁稀少,洪家單丁,程家女戶,還只有兩個老婦人與金哥一童子。哪裡再能變出個人來?!祭掃之事,自家子孫不到,又算個甚事?

  怕什麼來什麼,六月裡,林老安人病篤。洪謙猶存一線希望,往宮中向官家請借御醫診治。官家正巴結著他這親家,言無不應。御醫一頭汗跑來,醫家講究個望聞問切,不及切脈,先問,一聽這病人高壽,險些兒甩袖子便走。看洪謙面上,方耐心道:「司業,尊親壽齡幾何?」她八十四、八十四了啊!你想叫她千年萬載啊?

  看林老安人病篤面上,御醫才沒說出甚難聽的話來,洪謙面色已十分難看。秀英慌亂中不忘包了茶錢與御醫,素姐已攬著金哥開始哭了。到了夜裡,林老安人越發糊塗了,一時叫金哥、一時又叫玉姐,次後將珍哥也喚了無數聲,將秀英急個不的。闔家上下這一夜點燈熬油,也唯有珍哥年幼,得睡了個囫圇覺兒。

  次日早間,林老安人忽地醒了,秀英心裡咯登一聲,唯恐她是迴光返照。林老安人極清醒,將素姐喚了來:「我生養你一回,實是對不起你,不曾教你好好過活,如今我將去了,只好將你託付與孫女兒、孫女婿了,往後有事,你不許拿主意,全交與他兩個做主!一應錢糧,你休過手,叫他們去辦!不聽我時,我死也閉不了眼睛。」

  將素姐嚇得直點頭。林老安人又看秀英,秀英道:「阿婆,我省得,娘有我哩。」林老安人道:「說的就是你!」目視洪謙道,「孫女婿,你是我家大恩人,全仗你了,先時有對不住的地方兒,你都忘了罷!這死丫頭生來便要強,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誰叫家裡沒個頂用的男人哩。現有了你,你管著她,她要不聽話,只管管教。」洪謙連說不敢,又說:「一家人,有商有量,休必說客氣話來?」

  林老安人道:「可憐玉姐我是見不著了,地藏面前,為她求個哥兒罷。」又叫金哥:「家中老太公是秀才,你舅公是舉人,你爹是進士,你縱不能做個狀元探花,也要好生讀書,書裡有前程。」且將私房分作三份,一份與金哥、一份與珍哥,另一份當與玉姐,卻交秀英與玉姐往寺廟、道觀裡佈施。

  吩咐完,含笑而逝:「地下見了那老鬼,我也能有得說道哩。」

  林老安人故去,頂好不能停屍在洪家,只得白日將人移往原預備與金哥的宅子裡,洪謙與秀英又操持起喪事來。來往的人都覺稀奇,互相打聽著,不消多時,都知是他家人。程氏與京中實無甚人曉得,只知是北鄉侯岳家辦喪事來。洪謙發貼,也只發與蘇先生家、酈玉堂家、兩侯府四處,蓋其餘人家皆與程家不熟,都是洪謙的門路。

  他雖不發貼,曉得的人卻多,都看他面上過來。明明是家人一件悲事,倒好弄做眾人眼中一場熱鬧,許多圍觀之人指指點點,評說這喪事是否風光,來的吊客都有誰,比之上月死的那位夫人似還熱鬧些兒云云。金哥年幼,聽在耳內十分惱怒,欲待理論時,叫洪謙一把按住:「這便受不得,你以後要怎生過活?京中閒言碎語多了去了,全聽了他們,你氣也氣死了。笑罵由人,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雖是這般教導兒子,洪謙心裡也有些躁意,已遞了表章與官家請安,丁憂是不須的,卻要與玉姐通個氣兒。這卻難住了洪謙。

  虧得官家現在極善解人意,許洪謙修書遞入。書信遞入已有半個時辰了,此時未見回音,洪謙憂心不已。

  卻說內裡玉姐正喜九哥與她一心,又叫慈宮計謀落空,轉眼便接訃聞,一時竟沒回過神兒來,將那箋紙握得皺了猶不自知。朵兒上來小心撫她肩膀兒,將她一驚,又低頭細看那紙上字,確是洪謙筆跡。登時眼淚便流了下來,抱著朵兒哭道:「老安人去了!」

  朵兒是她家舊僕,曉得老安人這曾外祖母,聽著極遠,實則極親,見玉姐哭得傷心,她也慌了:「姐兒休要這般,倒好叫老安人不安了。」說著也與玉姐一道哭將起來。又心動碧桃、青柳,來問朵兒:「你哭個甚?出了甚事?」朵兒抽噎著將事說了。

  碧桃忙叫小宮女打水去,青柳勸玉姐道:「娘娘,有身子的人且少哭,這會兒哭壞了眼睛,一輩子的事兒。」須臾,碧桃擰了帕子來與玉姐擦臉:「老安人高壽,也是喜喪。娘娘難過時,想想肚裡哥兒,千萬為哥兒保重。」

  九哥得了消息,亦回來看玉姐,揮去眾人,與她一張榻上坐了,攬入懷中安撫道:「你這樣兒,倒要我怎生與岳父說,叫他放心哩?你有身子,這等噩耗但能瞞,必會瞞的,何以說得如此快?不過是怕你從旁人口中聽來,不忍白費他一片心,又要裝作無事,平白憋在心裡。他一頭外頭張羅,還要憂心與你,彼此這般心意,你更該寬心才是。」好容易將玉姐勸住,九哥又許以日後優加追謚。

  玉姐嗔道:「又作怪,有追謚曾祖父母的,不曾聽說追謚外曾祖父母的。我哭出來,心裡倒痛快些兒了。」

  九哥道:「岳父的意思,要請假,請扶靈返鄉。」玉姐不由愕然:「眼下?他?這……家裡便沒人了呀!」

  九哥聽著「沒人」二字,不由心疼,道:「一道兒走,還要開墳合葬哩,岳父已不是程家人了,須得有金哥在。」玉姐落寞道:「惜我不得親往。」九哥笑道:「我使人隨著去。」玉姐大方道:「謝謝你啦。」九哥道:「謝個其?」

  玉姐忽而想到:「那我娘與珍哥哩?珍哥太小……」九哥道:「岳母將珍哥托與霽南侯夫人照看。這兩家,還真個結了緣了。」玉姐失笑道:「我爹便是這般,好講個義氣來。一時覺著投了緣兒,便要掏心掏肺對人好,否則,也不至叫太公拐了做孫女婿去。」說得九哥也笑了:「這般脾氣卻是好,真性情最難得。」

  玉姐打了個哈欠,九哥忙叫她歇了,玉姐靦腆道:「哭累了……」強撐著吩咐朵兒取了百金私房遞往宮往權充奠儀,且說,又無個一般大的姐妹,也無人好比,便就這些了。

  朵兒去不多時,紅著眼睛回來,卻與九哥玉姐帶回一個消息來:「老安人白事上,見著不悟大師了。」卻是不悟與清靜兩個也來湊熱鬧,各帶了弟子來做水陸道場。這些個僧道皆是正經出家人,念經也是念的真經,與一般野僧野道又不同,不是口裡胡柴休說旁人不知、他自己也不曉得在嚼些個甚的騙子。

  不悟、清靜兩個卻與洪謙商議,因問洪謙喪事畢要如何安排。洪謙機靈,見著他兩個,又想他們也有所圖,登時百竅皆通、福至心靈,道:「餘者無憂,唯慮太子妃心下鬱鬱,或可請二位與太子妃請經,以安其心。」

  兩人皆稱善。

  恰朵兒出來,洪謙便叫她帶了消息回東宮裡去。太子妃曾外祖母死了,因此頻繁與宮外有些往來倒並不出挑,玉姐說與九哥,九哥也贊同。於是這頭洪謙請假攜妻子扶靈返鄉,那頭九哥與官家說,請僧道來為玉姐講經。官家允了,慈宮卻只肯叫清靜入來,於這不悟實有些看不大上。

  慈宮素不信佛,且玉姐往大相國寺裡走一遭,回來便有吉夢成孕之說,慈宮雖不明就裡,也疑上和尚了。以和尚慣會「胡說八道」,不學無術為由,不肯應不悟入宮。不須不悟自辯,他那師兄不空卻不情願了,他這大相國寺住持也是有敕命的,竟上書與官家,稱不悟絕非不學無術之徒,竟是非要辯個明白不可了。

  不空有此自信,乃是因他知曉不悟底細,不悟出家前,俗家姓謝,名虞,字令字安,是本朝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

  知悉此事,非止慈宮啞然,蘇正自石渠書院一路摸了回來竟不迷路,滿朝文官出身的都抻長了脖兒,自大相國寺一路圍觀至東宮門前,就為看這前輩。連官家,都只好喝一回悶酒,唱一回曲不成調的:「羽翼成,難動矣。」將將哭唱完,那頭不悟入宮講經,洪謙出京,邊關卻來兇信。

  卻是胡人繞過陳熙之防線,劃了個半圈兒,連掠三城,將士死傷二萬餘,烽煙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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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3: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愛好

  蘇先生再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許多年的人,早與他打打鬧鬧許多年了,半道兒上截了不悟,大太陽下看著不悟泛光的腦袋,竟是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不悟了然一笑,邀他往大相國寺去吃茶。蘇先生迷迷瞪瞪,跟著不悟一道去了大相國寺,直到禪房內坐下,小沙彌上了茶來,他才想起來問一聲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悟微微一笑:「不過是出個家而已。」不悟只是個尋常和尚時,蘇正尚不覺如何,待知他是謝虞,便憤然道:「君負一身才華而投身空門,對得起天下麼?」不悟笑便轉苦,他就知道,蘇正是個書呆子,這等書呆子也確叫人敬佩。看蘇正氣得鬍鬚一抖一抖,不悟還真個怕將他氣壞了,開口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來管,何在我一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檀越不是也退而教書去了?」

  蘇先生卻是經不得他這般說,臉兒也紅了,聲兒也大了:「我尚是奉朝請哩。眼下官家無事、東宮無事,我的長處又不在此!與其空耗,不如退而育才!」又數說謝虞十分不學好,官做不幾年便嫌無趣,一忽閃便沒了影兒。

  不悟也是好脾氣,由他說,說完了,便問他:「你想叫我做甚哩?」蘇先生啞然,謝虞科考上是他前輩不假,卻因成名時年幼,如今細較起來,比蘇先生還要小上幾歲。然則於七十許人而言,區區幾歲差別也不大了。蘇先生自家還半隱退了,這會兒難道還要攆謝虞出山不成?

  蘇先生悶悶不樂,不卻知道他心中總有一股呆氣,為人正直,今日這般說,卻並非壞心。另起個話頭兒道:「君子不器,既做得官,便做理僧。且如今我為僧卻比為官便宜哩。」蘇先生道:「有甚好來?你也是個僧官兒。」不悟大笑:「可不是個僧官兒,僧官兒能入東宮,你能入否?」

  蘇先生畢竟江州住了十餘年,日日叫洪氏父女兩個刷腦子,心頭一動,驚道:「難道你——」不悟笑點頭:「天下事,難道便不關出家人事了?」蘇先生面色嚴肅了起來:「縱有抱負,也要走正道兒,這……近乎於佞幸。」不悟肅容道:「我原為護法而來,眼下不過因緣際會耳。」

  說到這些個事上頭,蘇先生心眼兒便不夠使,不悟拿言語將他繞來繞去,將他怒火繞熄,已忘了他來是要問謝虞為何不為國效力的了。臨別道:「太子妃胸襟寬廣,並不難相處。書院裡,你既先前來了,往後也要來,多講幾回課。」又嘀咕先時平白放過不悟,早知道該叫他多往書院來。

  不悟也知他性耿直,也不攛掇他回朝。不悟眼裡,蘇先生是桿好槍,「可欺之以方」,卻又惜他秉性才華,不肯利用。暗道與他個地方兒教書,卻是極好的安排了。不悟自己,卻定時往東宮裡去講經。

  玉姐自聽說他是謝虞,便叫九哥將讀書時不甚明瞭之處記下,她好覷著空兒請教一二。玉姐自幼有明師教著,進境頗快,相較之下,九哥先生實是尋常,他年未及冠,雖成婚,亦須讀書,官家與他三位先生皆是大才,玉姐卻不肯放過不悟這個現成的勞力。

  不悟看著玉姐月白衫子藕色裙子,知她因在宮中不便穿孝,這般衣裝權表心情。玉姐前見不悟數回,初時道他是個叫蘇呆子攆得要跳牆的高僧,到京見他諸事通透方覺他是「真人不露相」,到現在已無法評斷了。反是不悟先與她道個惱,又說:「北鄉侯臨行前曾往大相國寺裡去,頗掛懷娘娘。」

  玉姐一愣,旋笑道:「我曉得,世間事,可總是知易行難的。」不悟掀掀眼皮,看一看玉姐,道:「哀而毋傷。」玉姐道:「我省得。」

  不悟因問:「可覺無趣?」玉姐笑而頷首,語氣真誠許多:「到底是方丈。」自入宮來,就提不起勁兒,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長進,兩宮以她藏奸,她自家委實無趣得緊。聽不悟這般說,心裡便覺他親切,聽他說話,便更覺有趣。

  不悟善言,語及蘇先生,玉姐便問蘇先生如何。不悟一面回答,一面觀玉姐神色,見她頗有嚮往狀,心道,這也是個安不下心來的,一閒,她便發慌。玉姐卻又憶及與蘇先生的往事來,說蘇先生:「督課甚嚴,我還好些兒,家父吃他許多訓誡。」不悟道:「嚴師方能出高徒。」玉姐稱是,便又拿出幾處九哥讀書時不甚明瞭的地方來問不悟。不悟也一一解答,末了道:「亦可觀書,只休傷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來,故而請教。」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玉姐將不悟親書之解語收好,卻問不悟外面新聞。不悟道:「最大莫過於兵事。」果見玉姐眼睛亮了起來,便將所知緩緩說出。留與不悟的時間並不很多,話說完了,他也告辭了。

  九哥偏在這時候進來,兩下見禮畢,九哥頗禮遇不悟。玉姐將不悟批完的紙箋拿手裡晃晃:「方丈有好東西留下哩。」九哥真誠道:「方丈便是一寶。」復請不悟坐下,胡向安親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盤,與三人換上熱茶。又憶些江州風土、一路入京風聞,不多時,日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齋飯。吩咐朵兒親往東宮廚下看著:「使口新鍋,與方丈做飯菜。」

  東宮用飯極簡,縱玉姐有身,也止添一、二喜食之物,加些補氣養元之食,餘者與平常無異。九哥依舊是尋常飲食,不悟看在眼裡,竟與自江州赴京裡一路所用之餐飯彷彿。不悟桌上齋菜頗豐,卻也不豪奢,原是一路走了一、兩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一番計較。

  佛經是經,六經也是經,休管講的是甚經,外間只曉得這不悟是來講經的。不空大為快意,因佛門這一、二年來處境漸好,先時之苛政漸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許多。不悟講的是哪個經,他便也不管這許多了。朝臣以謝虞出身,便不以尋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類出身,當不致為亂,於不悟入東宮之事,卻也並無非議。

  清靜於東宮卻又另有一番用處,他於醫道頗精,時不時入東宮,與玉姐摸一回脈,又以看一回玉姐飲食,以保無虞。

  他原是個心思極靈的人,否則便不能夠在真一如日中天之時,瞅准了機會,硬生生尋著了蘇先生這條門路。此後更循著蘇先生這條線,與不悟等結成一體。不悟身份揭穿,清靜自知有不如之處,卻拋開嫉妒之心,別尋他途。

  當初九哥言一句「漢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這一位的好來。人皆「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九哥固不知如何,於大事上卻能明白不走極端。依附於這樣一個人,縱有不周之處,他也不會對道門下辣手趕盡殺絕。

  這清靜與不悟能做好友,也是性情相仿:既無一教獨大之野心,又有弘揚教義之期盼。且又有些兒自傲,不肯與那等投機取巧、歪曲教義如真一者相提並論。如是而言,這二人實稱得上「得道」了。

  是以兩個一見有機會,便不遺餘力要扶持九哥。巧了兩人與九哥夫婦皆有淵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與清靜兩個皆與蘇正有些交情,與東宮中之誼實是再自然不過了。

  這一日清靜來,與玉姐搭一把脈,又寫下替換的安胎方兒,九哥再次致謝,清靜連說「不敢」。玉姐從旁攛掇道:「你道謝,如何只口上利索來?」命取上等的龍涎香來與清靜,卻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報李,議事時,將道篆司交與清靜,又與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將許多事務交付與他,這卻也是應有之義。有這兩個在,東宮若想生事,也不用倉促去買條魚來往腹內塞帛書了,若有個誰想潑東宮髒水,自有他們設法分辯。人心奸狡的是真奸狡,實誠的也是真實誠,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婦,無論待旁事如何,怪亂力神之事信起來卻是極虔誠的。有這兩個在,實是為東宮省了許多事。

  玉姐於旁樂觀其成。

  卻說這不悟與清靜兩個,私下也常會晤。或往寺裡,或往冠內,烹甌茶兒,擺桌素果,抑或樹下布一枰棋,往來說些個事。

  不悟尚有所憂:「太子妃似不喜安靜生活,頗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終是士人出身,先時一動念出家便罷,近又入宮廷,不說佛經說六經,讀書人的脾氣又回來了些兒。

  清靜是得了玉姐實在好處的,說話也向著她些兒,因說:「許是當初,咱們真該說她是夢日入懷哩。」不悟道:「卻不大好,宮中事,她處得極好,手段卻有些鋒利了。我讀她上疏,不似個宮眷,倒似個御史。要是個男兒,許真個能做到高官。」

  清靜將手中拂塵一擺,道:「北鄉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沒甚不好。」

  不悟道:「終有些兒違和。」清靜居然說一聲:「無量壽佛,」待不悟看來時,微笑道,「菩薩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語來了。

  不悟聰敏,聽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聞佛門有難,也慷慨赴京。入了京來,又為此奔波。及近宮廷,又心憂天下起來。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場,不由再宣一聲佛號:「還是修行不夠啊!」

  清靜滿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著,終免不了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眾?」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曉內裡,出家人也有爭鬥,往冠冕堂皇了說,是要弘法,那也是爭信眾。往直白了說,就是爭佈施、爭名聲。真真爭名奪利。

  不悟長歎一聲:「終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清靜大笑:「白賺了幾十年清靜日子,又來說這個!蘇先生幾起幾落,不也教書去了?我卻要這紅塵裡打滾兒的,總免不了與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開。」

  清靜因說:「如今東宮又要有孩子了,咱總要拿個章程出來。日後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來,雖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這還要選?禮法為先。」清靜搖頭:「我只認現今這個,熟人好說話兒。」

  不悟默然,見清靜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靜道:「難道還能比慈宮更壞?強如天後,也須歸政親兒。當世婦人,哪個能強過天後?婦人出差,還不是因丈夫無能?東宮又不是無能之輩!」不悟眉頭漸松:「也是此理。」

  清靜舒一口氣,這不悟雖有些個讀書人的脾氣在,卻不是蘇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與不悟較勁。清靜心裡,眼下這般最好,細水長流的富貴,長長久久的傳教。

  僧道親近之意,玉姐漸明,心下也是暗喜,有這二人,也是一助力。這兩個是奔東宮來不假,她與這二人之聯繫卻比九哥要深。想來兩處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著益的事,她更能得著。便如她懷的這一胎,兩人一唱一和,做出個弄兆來,口耳相傳,連九哥這知道底細的人都要信了。最佔便宜的,還是她們母子。

  九哥卻又得著另一樁好處,不悟一日忽向他道:「不覺已到京兩年有餘,明年京中又要熱鬧了,屆時士子雲集。」九哥聽得真切,答道:「國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靜倒好常與玉姐說些外間風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許多人事。玉姐笑問:「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靜笑道:「都是他們說來。有老人自覺要歸天的,臨終……」話問完,玉姐已笑將起來,通道的,臨終多半好上個表來,有甚遺憾、有甚悔恨、有甚虧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於天帝哩。

  縱不是將死之人,也會有許多煩惱,清靜又有好醫術,又會做人。三言兩語,套一套消息,也是舉手之勞。

  玉姐因暢快,佈施亦大方,清靜也得不少好處。

  九哥除開兒子在娘子肚裡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卻沒甚好消息了。

  前頭打仗,後頭也遭殃。國乏良將,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開一個陳熙,能攻能守,餘者老將只好守個城,有些個連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煉出來的後起之秀,且不能獨領一軍,眼見著青苗發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卻快要叫餓死了,此情此景,九哥一張臉冷硬似鐵。

  官家遇這等難事,也常問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擬幾個法子備選,他看一看,選一個。如今連這等事,都推與九哥去做。九哥與他心意不同,做法卻是一般——治大國如烹小鮮,九哥尚不熟練,實不敢輕動,唯恐禍國而殃民。

  宰相等也頗有些為難,無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耳——國庫裡銀錢不多了。

  梁宿朝九哥解說道:「國家原常備一筆錢,以作不時之需,只不曾想這回用得這般多。死傷將士要撫恤,破城百姓要安撫,三城須重建。又,興兵需糧草。夏秋又是水災多發時,又要備下這一注筆來。尚缺數十萬貫。」

  九哥訝道:「幾十萬貫都拿不出來了?」說完自家也覺失言,你道為何?自唐裡宰相楊炎建言行那兩稅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錢,便朝百姓收多少錢,入多少,花多少,難有多少餘錢。此法沿襲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國家歲入已算不得少,花費也頗多,旁的休說,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兒,旁人家一個也不少,一年林林總總宗室加起來便要花掉數十萬貫。又有諸官員之俸祿、養兵之花費、興修水利、修驛路等,統加起來,民間賦稅雖說不太重,卻也不甚輕。國家的錢總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這賦稅錢,國家也難存下錢來。

  梁宿見他沉默,知他是想起來了,也沉聲道:「擠也要擠出一注錢來,否則,戰事若有不利,只會更耗錢糧。」語中未盡之意,乃是天朝若輸了,只好再出一筆「賞賜」與胡人。以胡人的胃口,這筆「賞賜」斷不會少。

  九哥又召諸尚書、九卿等一處商議,東挪西湊,將預備與自家兒子降生辦慶典的錢摳了出來填了進去。戶部尚書容韶連說:「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會因沒了這二十萬貫便不來了。邊關捷報,比那炮仗聲聽起來更和時宜。」

  梁宿倒抽一口涼氣,心道:童言無忌。心下倒也贊賞九哥如此為國為民,抬眼看諸臣,也都頗滿意。

  他卻不知,叫他贊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氣、極有風度,往東宮門內一走,便一臉為難。

  玉姐估摸著他回來的時候兒,早叫備下飯來,等他一道用飯。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饑渴,一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時也是零嘴兒不斷,等他的時候兒且要往嘴裡塞兩隻肉餅,是以等得並不餓。

  九哥心事重重來了,飯也吃得不香。玉姐因問何事,九哥強笑道:「前朝軍事。」玉姐雖好奇,卻也不多問,只哄他多吃些兒:「這是新燉的雞湯,撇去浮油了,一點兒也不膩。」九哥心裡越發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飯,兩個一處說話時,九哥往玉姐面前,單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兒對不住了。」玉姐臉一沉:「甚事?」九哥見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戶部裡原存了一注錢,預備著皇孫降生好做個大慶典,我……因戰事吃緊沒了錢糧,叫先挪了這一注錢來使。雖說是挪,兒子生時,卻沒錢還來的……」

  玉姐噗哧一聲笑將出來,越笑越大聲兒,將九哥嚇著了,也不跪了,爬起來道:「你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捨得爬起來了?嚇我一跳,還道有甚事對不起我們娘兒倆來?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給我外頭弄個美人兒,好叫你跪一輩子!沒想到居然是為了這個!你既做正經事,心虛個甚來?」

  又伸手與他揉膝蓋,問他:「疼不疼?」九哥搖頭道:「一點也不疼。就是委屈兒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緊。事有輕重緩急。他有福時,熱鬧少不了,沒福時,你與他做了大場面,恐也尷尬。叫百姓說,國家無錢禦錢,卻有錢揮霍,好聽麼?」

  九哥憨笑不語。

  玉姐卻將臉一沉,佯怒道:「你與我請罪,是以我為膚淺婦人,只知眼前富貴繁華,不曉道理麼?」九哥伸手將她鼓起的雙頰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義,特來領訓來的。」說到此處,兩個都繃不住,笑作一團兒。

  笑聲漸歇,玉姐便奇道:「國家怎會這般缺錢?自小到大,我總覺這錢也不算難賺。」

  九哥道:「稅法如此。」玉姐來了興致道:「稅法我也懂得,我卻不信,漢武北擊匈奴之時,他那庫裡也是這般模樣兒?必有結餘。那是怎生攢下來的錢?雖說量出以制入,也時有因災減賦,江州的租稅,卻是有十幾年沒變過了,難道每年支出都是一個樣兒?」

  九哥道:「確是不一樣的,不過某一年加了,往後縱用得少了,也難減下,總有人能為這一注錢尋個去處。此事我還須細想,輕易不可加賦,加便難減。」

  玉姐道:「你慢慢兒想,總不外開源與節流兩樣。」心裡卻盤算開了,這國家賺錢,與一家一戶賺錢,不過是一個大、一個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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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不同

  前線戰了大半年,各有死傷,心裡各叫著苦,卻又都不肯先停下來。好似兩個毆鬥的頑童,各扯著頭髮、揪著衣裳,胳膊腿兒已漸無力了,口裡還要說:「你服不服?」手上依舊不停,眼睛還要瞪得老大,心裡實盼著對方先住手討饒。

  兩處都有些個本事,天朝不消說,地大物博,家大業大,又有城池依託。胡人幾乎人人都習騎射,生不數歲便騎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為一口救命糧來,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處,也是一場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損失下去。天朝這裡,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兒子的熱鬧錢來。胡人那頭更是艱難,原便是因著日子過不得了,才復又生起搶劫的念頭兒來,否則照那虜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幾年,再一舉南下。偏又遇著天朝奮力抵抗,不肯叫他們輕易占了便宜去。那虜主原是籌謀著蓄力一擊,實不願此時便將兵將空耗,算來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虜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這裡早想兩下罷兵了,政事堂裡宰相們自開仗起便算起賬來,由著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會叫搶去更多財帛。再打下去,卻也不成,根子還在錢糧上。眼下正是罷兵的大好時候兒,再拖,軍費上頭花銷便不劃算了。然卻不想貿然議和,事便如此,誰先認輸了,便要輸得更多,天朝先提出來了,胡人不免要在這盟約上頭多做文章。政事堂裡梁宿的意思,頂好是叫邊將反擊一二,有一勝仗,以勝議和,才能少出錢糧。

  此外又有一等熱血兒郎,叫囂個甚「漢唐故事」,崇霍衛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卻笑都笑不出來,恨咬牙,暗罵這些熱血兒郎簡直是一群鬥鵝!回來與玉姐抱怨,將玉姐逗得笑個不住。

  玉姐如今行動已頗有些不便,東宮上下更小心在意,連在宮外頭的申氏,都掛心於她。她卻偏好做些個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兒來,譬如無事好往慈壽殿裡問個安。驚得孝湣太子妃王氏聽了,丟下手裡與女兒三姐兒做了一半兒一件短襖,也往慈壽殿裡去。哪知到了慈壽殿,玉姐與慈宮言笑晏晏,好似親祖孫兩個,王氏也暗暗稱奇。

  王氏卻不知,慈宮肚裡憋著的氣都要叫壓沒了。她許了玉姐不往慈壽殿裡請安,玉姐卻隔三岔五往她這裡來。上下多少雙眼睛都睜著她,只差不曾說到她臉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個因孕不來呢,縱她不抱怨,總會有人說玉姐是「恃寵而驕」,玉姐卻連個說嘴的機會都不與人。由不得慈宮憋屈。

  玉姐如今卻並不怎忌憚慈宮了,蓋因慈宮待她,竟是一絲錯兒也不挑了。下賜諸物,皆經造冊,無論藥材、衣物、飲食盡皆精美之類,並無夾帶之物。逢她上前,一絲兒惡婆婆樣子也無,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與她沖克之物來食。

  朵兒還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宮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沒個新招兒了。」心裡想的卻是,慈宮怯了,哪怕心裡還有圖謀,也沒了底氣。真個有鬥志的人,不是這般模樣兒。她待宮才人時,只賀一回,餘者甚物事也不與,是不肯沾手的。這慈宮,也是無用之人了,她忌諱太多,便放不開手腳,如此只好纏死她自個兒了。

  九哥卻擔心不已,說她:「不好叫人挑了禮數去。我真個輕狂了,卻不是為你惹麻煩?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幾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這才放下心來。

  玉姐見他眉間鬱鬱之氣頗濃,問他:「還為銀錢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將要說「你懷著身子,不要多思」,見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將這話兒咽下,暗道:她聽這個便有精神,想是在宮內悶壞了,我便與她多說些兒又有何妨?

  便將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勝促和,又如何算著此時最省錢說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賦了,否則國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將這些胡人養壞了,道是只消打一打,朝廷便會與他們錢,無論勝負,他們總是不吃虧。勝了,有得搶、有得拿,敗了,也有賞賜。」

  九哥道:「誰個要理會他們怎生想?」

  玉姐歪頭道:「你們真個是讀書讀出來的正人君子,換了我,寧叫魚死網破,也不叫他們占了便宜去。我在宮裡這一、二年,算是鬧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譬如眼下這般,寧可將賞賜化作軍費,哪怕多花些兒,也要叫他一個子兒也撈不著!」

  九哥忙道:「你休動氣。」

  玉姐氣笑了,道:「我才不是動氣哩。你想,你街上遇著個搗子,他要搶你錢,你就與他撕打了起來。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將下去,你便要延醫問藥、臥床休養,需費兩貫錢,這袋兒裡好有五貫錢,不若與他一貫,自花一貫買帖膏藥。那搗子拿了一貫錢,也買貼膏藥治傷、又拿餘錢買了酒食吃飽,你依舊費了兩貫錢,搗子卻吃得一嘴油光,你說他下回還搶你不搶、打你不打?不如將他一套打,寧可自花兩貫藥錢,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兒無錢看病,下回看他還敢不敢了!」

  九哥聽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滿眼新奇,歎道:「你這話兒一說,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訓誡。」

  玉姐說這一大套話來,不免口乾舌燥,取了茶來飲,聽他這一歎,「噗」一聲連裙子都噴濕了。朵兒忙上來與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兒,伸著脖子,自朵兒肩上看九哥:「真個像來?」

  九哥笑而頷首,卻聽玉姐道:「我怎覺我和氣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夠了,玉姐也收拾停當了,上前推他肩膀兒:「你笑個甚哩?」九哥起身,肅容道:「這也是一個辦法了。」玉姐道:「難道不是?一樣花錢,總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難道還要強顏歡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腦子有病來?」

  九哥臉兒上有些兒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麼?他便是有病了。卻又強道:「也是開國至今近百年,諸弊漸生,又有些兒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誰個遇事不是息事寧人?蓋因有家有業,有所顧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來,行事總想穩重。

  玉姐道:「只管打!為甚是你顧忌人,不是人顧忌你來?!四夷賓服,才是天朝氣象。橫豎要打贏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錢,揍得他骨頭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實幾天。」她卻是洪謙這狠人親女,耳濡目染,下手乾脆俐落。

  九哥聽玉姐此言,意有所動,卻勸她:「你真個休要動氣來。」一道說,一道比劃著將手往下壓。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將她摟了,撫背道:「我初習政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過繼之身,官家前幾月還未放棄要生親子,也知他為難。伸手摸摸他的臉兒道:「你又瘦了些兒。」九哥道:「人過夏天,總要瘦些兒的。」玉姐道:「你既已將兒子的熱鬧錢捨出去,咱便索性更大方些兒。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飲食上也沒那許多窮講究,我將這一年脂粉錢、置辦首飾錢統捨出來,咱飲食上頭原也節儉出許多,統充作軍費罷。你也好叫我揚一揚識大體的名聲兒,如何?」

  九哥收緊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過叫胡虜打了臉。我說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慶典朝賀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時候,我自己身子都覺得沉,哪還用那些個沒用的?你當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將去,我好容易有個藉口不想添置鮮艷衣裳首飾,可好?」

  一番話兒,軟弱兼施,又許了錢帛,將九哥游說過來道:「我一大男人,又用著甚新物事了?原在宮外,還常穿往年舊衣哩,更不須置備新的了,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來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飲食上原就不鋪張,也不吃甚新奇物兒,一年好省下幾萬貫來。再有衣裳等,總是一片心。回來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攛掇著,自上了表,請儉省了用度以資軍需,九哥隨後上表,請自請減膳(實是早自行減了)、減用度。他兩個這般做派,叫朝中頗為欣喜。九哥此時再提痛擊胡人而不與「賞賜」事,反對之聲便沒有那般強,有反對之人,也說:「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多年宰相做下來,又有個那樣官家,早練就一身拾遺補闕的好本身,略一尋思道:「卻也不甚難,開榷場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慮者,是前頭要打一大勝仗,方好說話。」

  靳敏有些兒著急,眼下打仗要看陳熙,陳熙勝了,慈宮長臉,他這個反了慈宮的人,處境未免尷尬。陳熙敗了,於他也無甚益處。待要說甚,九哥卻道:「說與董格,一應糧草軍械,先盡陳熙,叫陳熙盡力一戰!務必功成!不過多幾十萬貫,省也省下來了。成是於國有利,不成不過省一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還要勸他,九哥卻一擺手:「不鋪張浪費,我也不覺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小幾月,故有此一說。

  東宮這一儉省,非止為小夫妻兩個掙了許多好名聲,也令前線士氣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東宮省來,心裡更生出報效之意。上有陳熙之才,下有士卒齊心,將士用命,又是經戰陣練出來。厲兵秣馬,一意操練整頓,雖於八月間遇著胡人「秋高馬肥」,對陣起來也不曾大敗。

  陳熙因用計,又洞悉胡人之謀,以迂回,潰胡兵之左翼,又俘一小王。政事堂大喜,命陳熙就地整頓,嚴防死守,一面將這小王押解入京。幾經周折,叫這小王修書與虜主,談這議和事。

  虜主原存著「以勝促訛(這個字木有打錯)」的心思,不想卻敗了,要再戰時,也是不劃算三個字。眼見冬天又至,較去年好得也有限,強出兵恐損實力。從來這胡虜裡皆非鐵板一塊,總是許多部落總攏做一處,誰個強便聽誰的,若虜主折損過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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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已,兩下和談。

  [1]回易,軍隊參與的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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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規勸

  不悟自與太子妃講經,心中便常有些違和之感。他進東宮也不是日日都來,每隔個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靜方有一個入東宮來講一回經,待輪迴到他時,早已聽了一耳朵東宮的好話。初聽時他也覺欣慰,總算不曾識錯人,然他又不是蘇先生那等書呆子,細品之下,忽覺出有些兒異樣來。

  這不似太子會做的事情。

  那一等會看人的,不需日夜相處,只消與你打一個照面兒、說幾句話兒,是龍是鳳心裡便有個數兒了。不悟正因太聰明瞭,萬事看得透了,覺著這事間事甚沒意思,是以出家。與九哥見幾回面兒,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這般軟弱,行事也果斷,然初秉政,卻不致如此大膽。他還曾想,他倒是認得個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攜家帶口回江州去了,一時半會兒書信往來也不及,究竟是誰個做了東宮幕僚呢?

  想了數日,及東宮來人請他去講經,方想起來那個狠人的親生閨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兒,日日吃一個鍋裡的飯,夜夜蓋同一張床上眠麼?

  這一回入宮,不悟就帶一絲兒惱意:真個是胡鬧!

  玉姐正在開心間,她似是尋著了甚新奇物事,現偏愛翻個輿圖,又好讀些個舊史。這日正握著一本《漢書》來看,凡女人看書,總與男人不大相似,男人覺著無關緊要的,她們偏好一遍一遍翻來覆去看,還要問些個千奇百怪的問題。玉姐看呂太后本紀,便思:若是惠帝是個明主,結果將是如何?

  她還不至拿這個去問九哥,如今來了不悟,卻好問上一問。不意不悟先與她講了一回經文,真個說的是佛經。玉姐也耐心聽了,不悟卻覺她心不在焉,不由歎一口氣道:「檀越心不靜,可是有心事?」

  玉姐道:「我正自在,有甚心事?」

  不悟道:「東宮聲名正好,朝野交口稱贊。如今官家不做他想,慈宮亦高座安養,雖有外憂,卻不致成患。若論起來,如今天下,竟是這些年來光景最好之時。賢伉儷實是有福之人。」

  玉姐聽了便喜,笑道:「借方丈吉言。」

  不悟話鋒兒一轉:「檀越可知,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玉姐暗中留意,面上仍笑道:「方丈與道長廝混得久了,說話都帶著道家味兒。」不悟道:「三教原本是一家麼。」

  兩個不鹹不淡打著機鋒,寒暄數句,玉姐正有話要問不悟,又知不悟不會無緣無故說甚福禍,便先開口:「方丈覺得,甚是福?甚是禍來?」

  不悟皺眉,問玉姐:「殿下截了為皇孫慶賀的錢,可是殿下自己的主意?」

  玉姐一點頭:「然。」

  不悟又問:「次後東宮減膳,卻是檀越的主意了?」

  玉姐笑點頭:「然。」

  不悟肅容道:「如此,老衲便明白了。想來政事堂不致冒進,只欲與胡人迎頭痛擊便罷。次後慫恿出擊的,卻是檀越了?」

  玉姐想笑,又愣住了,歎道:「世間還有甚事瞞不住你麼?」

  不悟道:「世間事,不過如此。」

  玉姐道:「想來方丈是看透世間事覺著沒趣味,方才出家另尋些事做的?」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她便是覺這宮中無趣來。

  不悟道:「原以看透了,今番回來,方覺世上更有奇人在了。檀越做這事,卻有失計較!」

  玉姐聽他說得慎重,便問:「此話怎講?」

  不悟道:「檀越曉得本朝兵將駐防、何處有多少人麼?曉得屯糧能支多久麼?知道哪處兵強、哪處兵弱,哪個將愚、哪個官賢麼?又知道邊境地理麼?一概不知!對否?」

  玉姐默然。

  不悟冷道:「甚都不知,卻要下口預事,若是北地只有迎敵之能,卻無追擊之力,致使功敗垂成,當如何?叫個只有本事吃一碗飯的,去吃上兩碗,撐死了算哪個的?!」

  玉姐咬牙道:「我雖不知這些,卻知此時此刻,是萬不能退讓的。且……政事堂相公們,那個不是老成持國?吃八分兒就放下碗來的?」

  不悟道:「他們若與太子說了實話呢?檀越出言之前,可曾想過?這是將成敗寄於莫須有?東宮心志堅定不假,適合修養生息。如今國家已有積弊,欲有中興主,當待來者,檀越慎之。」

  玉姐順竿兒爬,當即道:「先生教我!我如何不知國家積弊?要不積弊,能叫東宮嘴裡省吃食去打仗來?先生想修養生息,過往一、二十年,也未有大仗,難道不算修養生息了?怎地就弄做眼前局面了?實是已不得不變了罷?」

  不悟道:「婦人何得干政?」

  玉姐歎道:「我只為明理。我自家也讀書,知讀書人的心,不瞞方丈,自小因家無男嗣,無生最厭做女戶人家。個中辛苦,我受夠了!一家子,我是將來做主母的,不是做母豬的!只曉得吃吃睡睡,看看丫頭繡花掃地,管管廚下吃個甚飯?不拘哪個管家婆子都做得的事情,那是主母麼?一旦有事,或只知哭泣、或手忙腳亂,豈不害了自家?」

  不悟忽覺騎虎難下,這差使是他樂顛顛自家答應的,如今玉姐又與他出了個難題。論起來,這世上再沒一個人比太子妃與太子更親近了,軍國大事她且能吹枕頭風,還成了,還有了收獲,日後說話,在太子心中份量更重。

  「與其叫她甚都不懂,亂吹歪風,不如叫她曉得些事理,休亂出主意——講便講。」不悟既如是想,不免與玉姐先說朝廷官制。玉姐道:「蘇先生講過哩。」不悟不耐煩道:「他個呆子懂個甚!」玉姐便閉口不言,聽不悟說這官職竅門兒來了。

  非止有文重於武、實職重於散官之別,更有升、降、平調的暗喻在內。有時節將你升一級調個位置,不定是看重,蓋因官場上還有個說法兒叫「明升暗降」。不悟與玉姐一一說了,哪處是實職,哪處是虛職。

  口上講著,心裡卻想,蘇正不甚頂用,清靜又傾向於她,待北鄉侯返京,我倒要與北鄉侯好生說道說道。乃是存著眼下先穩住了玉姐,回來朝她爹告狀的主意。卻又忍不住叫清靜勸一勸玉姐:「正在雙身之時,休要生事。」

  清靜卻又是另一種勸法,非但說了請玉姐保重身體,更說:「如今娘娘無論做甚,都有人叫好兒,娘娘可知為何?既因娘娘總占著一個理字,更因陳氏先前做得不得人心!何以不得人心?心太大,管得太多。請娘娘自家斟酌,休步其後塵,令朝臣提防。」

  玉姐笑道:「道長與方丈都有心了,我領二位的情。婦人總要依著父、夫子,我理會得。」

  心中卻想,這從來會投胎不如會嫁人,會嫁人不如會生子,會生子不如會教子。頭兩樁老天保佑,已算占得先機了,後兩樁卻實是費心神的活計,尤其眼下已做了太子妃,將來無數難事等著。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入了宮,便是婦人,也與朝政有了牽,如何能不知、不預前朝事?便不為爭先,也要為自保。自己必是要生個兒子做天子的,這兒子的教養,萬不可疏忽了,縱長大了有師傅,幼時開蒙也要仔細,總不能如外間那般胡亂放養著。

  又想,再數月便要生產,屆時父母也要回來了,這乳母裡總要有自己心腹之人才好,少不得要麻煩娘家人了。又盼著洪謙夫婦歸來,又想不知程老太公墳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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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親戚

  不悟想他回來,他閨女也想他回來,便是九哥,也頗思念洪謙,想他早些兒回來。此時洪謙卻不得不滯留江州,兩年未歸,又平步青雲,留於江州的許多事情便不能如前年赴京前安排那般行事了,他須另行籌劃,處置善後。

  「太子他老丈人要回來了!」

  先是,江州知府得到了消息,而後齊同知與洪謙算是「姻親」便也知道了,又有酈玉堂的幾個親家,諸如梅縣縣令等,縱江州知府不告知他們,齊同知也要與這些個姻親說上一說。又,洪、程兩家在江州皆有舊宅,又有僕人看守,洪謙等人回來是要將林老安人與程老太公遷墳合葬的,少不得還要有林家親眷來弔唁,須得於自家設個靈堂,總要回到自己家裡。再使程實先飛奔來主持打掃,街坊等便都曉得了。

  又有林老安人娘家親戚,程家是事主,他們也須得出面,舊俗,姑母的喪事,須得娘家侄兒到場,否則便不圓滿。程家在江州,也就只剩這一門親戚了。

  想當年九哥與玉姐定親時,因酈玉堂乃是江州知府,城裡人人皆知。九哥入京,過繼做了太子,這消息也是明旨傳布天下,江州人尤其「與有榮焉」。連帶江州城的人格外愛聽東宮的消息,有些個風吹草動,便有閒人愛拿來做個談資。洪謙等回鄉之時雖在夏秋,田中正忙,城裡人倒不似鄉下,一農忙起來除開吃飯、睡覺連抱婆娘的力氣都沒了,卻有閒心傳些個消息。

  洪謙一家子船到江州之日,來迎之人委實不少,皆著些個素衣,若非是回來辦喪事兒,只恐有人還要放炮仗、著錦繡彩衣來。齊同知等姻親自是要到的,洪謙在江州之時,是先朝他見禮的時候居多,更往前些兒,洪謙一白身贅婿,連見也輕易見不著這同知。如今洪謙打京裡繞一圈回來,非特是進士及第的傳臚,還成了東宮岳父、封了侯爵,天地顛倒。齊同知也只好歎一句,同人不同命。又因洪謙是進士,齊同知心裡,待這洪謙反親近不少。

  江州新知府亦是進士出身,姓張名嘉瑩,能得江州這一肥缺,為人便算不得太迂腐。待洪謙既不諂媚,更不故作清高挑剔這個「外戚」,只將洪謙作個歸鄉進士,大家皆是同道中人,說不盡的親切和藹。先請洪謙「節哀」,又說叫洪謙先忙家中事,但有需幫忙的地方兒,只管使人與他說去。

  這卻也是舊例了,讀書人裡頭許多並非權貴出身,縱家中小有家業,較之權貴數代姻親羅織下來的關係,也是寒磣得緊,是以讀書人另有一套親近的辦法。凡科考出來的,見面便生親近之感,只消你是進士出身,途經各處,休說驛站驗訖公文免費與吃住,當地官員聽說了,也要趕來相邀,接風、宴飲、送別。休問先前見未見過,只消現在見著了,便是同道中人,有甚不方便的要本地官員搭一把手兒,彼此都是責無旁貸。至如日後官場上有些個齟齬,那也是日後的事了。

  張知府如此待洪謙,真個並非特意巴結,他不這般做,反顯得故與「外戚」生份,有沽名釣譽之嫌了。

  林秀才等頗不自安,雖則舊年曾為程、洪兩家幫過些忙,也跑過些腿兒,如今林老安人已逝,素姐與林家還有些個親近之意,到得秀英這一輩兒,已不如老一輩了。且,林秀才心裡小有些個尷尬,他與程家幫忙也不是白忙來,程老太公在時尚好,程老太公去後,每逢程家有事相央,必備了厚禮。親戚間行事,林家開頭推讓幾回,次後程家依舊如故,便以「再推讓恐其不安」每每收了。若程、洪兩家還如往常,抑或洪謙只是尋常舉子,也便含混過去了,今他衣錦還鄉,不說權勢滔天,伸只手兒,也好將江州城的天遮去一半兒。林秀才思及往事,不免心中膽怯,極外陪許多笑臉與這「表侄女婿」。

  齊同知以姻親之便,與酈四姐的公公一齊道:「時候不早了,先請入城安置罷,我待也好前往弔唁。」

  當下齊同知等人與張知府皆回,林秀才家卻是一路跟著後頭到了那厚德巷裡。

  厚德巷街坊等也是一早曉得這家人家要回來,厚德巷裡這一帶,自九哥做了太子,便叫有些個好事的人叫做個「鳳凰窩兒」,悔得賣了房兒走的兩家人家腸子都青,旁的不論,捱到如今再賣房兒,也好多賣些銀錢。

  巷子的青石板地早叫掃得乾乾淨淨,各家街坊皆穿戴好素衣,又各盡力備下奠禮,又有里正等人,早早招呼各家:「與理上說,凡街坊家裡頭有事兒,咱皆須搭一把手兒,各家勞力都預備下了,人家領不領情,端看造化罷咧。」眾街坊哄然叫好。

  這頭洪謙到了家,先送素姐往程宅裡去,又留金哥與秀英陪她,自往洪宅這裡看程實等收拾完屋子,將洪宅前院亦空中,亦作個待客之所。又叫紮起靈棚來,將諸般事務佈置一番。里正已領了眾街坊來,又說明來意:「貴人未必便用得著我們這些粗人,好歹是此處風俗,也是一片心意。」

  洪謙團團一抱拳:「不過離家二年,何以分甚貴與不貴來?諸街坊有義,洪某謝過,連日之事,有勞諸位了。事畢,我請大家吃酒來。」眾街坊看他也不托大,都歡喜,里正便招呼著自司其職。洪謙又謝一回,道:「我須往那頭看一看,她們女人家恐有不便之處。」

  里正道:「那一處也該紮靈棚點燈,叫這幾個人一道。再叫各家出幾個伶俐媳婦兒,往裡著陪夫人待客去。」

  那頭素姐哭一回,已叫林秀才娘子勸著往佛堂裡歇著了,女人們正圍著秀英,名是道惱,實也有巴結之意。這個說:「看秀娘便是有福之人。」那個說:「在家多住兩日。」林秀才娘子抽身回來,撇一撇嘴兒,便問秀英:「秀娘一路可累?他們棚兒還未紮好,且歇一歇罷,後半晌便要辦事兒哩,先用些個午飯,都是家鄉菜。」

  秀英在江州時,雖也當家作主,往外時總是奉承旁人居多,縱在京中,女兒做了太子妃,京中也有一干貴婦人須與周旋,又時時恐露出怯來。今一回來,叫眾人圍簇著,內心不禁生出許多感慨來。聽林秀才娘子如是說,便道:「嬸子說的是。往後這幾日,還請大家多幫襯來。」眾皆說不敢。

  林秀才娘子又親服侍她與素姐吃個飯兒,心裡也歎,這素姐人又懦弱、又不會做事,只因生了個秀娘,秀娘又生個玉姐兒,致有今日,真個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了。這世間比她用心過活的人多了去了,好事怎地叫她遇上了?

  秀英吃過飯,便喚了金哥來見林家人,又叫金哥與林秀才娘子見禮。林秀才娘子連說:「使不得。」秀英道:「他小孩子家,與長輩行個禮又能怎地?」故雖不致叩拜,卻也長揖。林秀才娘子又問起玉姐:「娘娘怎樣哩?」一提玉姐,秀英便眉開眼笑:「懷上了,再幾月便要生哩,只盼她一索得男。」

  林秀才娘子見她情狀,便知這話說對了,順著又誇玉姐有福氣,秀英聽了,不禁更喜。忽地以手加額,道:「我竟忘了這事了。小喜兒,娘娘賜下的東西哩?」

  原來玉姐聞說秀英要歸鄉,也備了許多禮物叫散與故舊親朋。且囑:「歸鄉休要張狂,從來外戚不易,中規中矩且要背個不好聽的名兒,人聽說是外戚,便要側目相看。日後金哥、珍哥想要有出息,好名聲須從現在打理起。爹娘縱為著子孫著想,也須以禮待人。」縱有孕,也收拾許多物什,叫帶回江州來。

  小喜兒帶四、五個有力婦人,抬幾抬物什進來,又拿著單子一份一份兒念著。林家自林娘子往下,皆有所賜,雖算不得過於豐厚,卻因宮中所賜之物,格外不同。江州地產絹綢等,玉姐便賜與錦鍛等,正經的蜀錦貢物,一人兩匹,花色各不同,又有金玉鐲子、簪子等物,林秀才娘子額外得一支拐杖。喜得這林秀才娘子與媳女等跪領,又有小喜拿出一支匣子,內裡是玉姐單與舊友林月姐兒一套頭面,道:「娘娘說,與月姐乃是故時友,想月姐也到出嫁年紀,來與月姐添妝。」

  月姐叩謝,林秀才娘子與月姐之母一同道謝。

  後半晌諸街坊到,聞說玉姐與林家諸人賞賜,都朝林家慶賀,又贊玉姐「不忘故人」。秀英笑道:「故人自是忘不得的。」又說太子妃亦記著街坊。卻是分與各家些宮緞,又單與里正家三姐——亦是幼年玩伴之人——所賜與月姐等,招來許多羨慕。又有謝昔年里正相幫之誼,洪謙秀英又有京城土儀分散與諸人,整個厚德巷裡,皆贊洪家厚道。

  次日一早,一應白事所需盡皆齊備,吊客亦到,洪謙少不得攜著金哥接待官客,秀英自會堂客。二人於今權未必重,位卻是甚高,不須與諸人施禮,只因喪家,凡來弔孝者,孝子賢孫須與吊客回禮,初時將好些個人弄得手忙腳亂。洪謙與秀英倒好牢記「安遜」二字,行禮如故。便是張知府也要拿捏著多誇上兩句——這家人做派,實是無可挑剔。

  又因有金哥在側充作順孫,林秀才將洪謙與金哥誇贊作十二分來:「姑丈生前實不曾看錯人,侯果信人。哥兒亦好。」

  待這頭禮畢,外頭卻要將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合葬,程家已無宗族,少不得林家跟前跟後,那頭張知府又看他分外順眼格外照顧,其事頗順。因玉姐之故,推恩亡人,程老太公叫追謚了個縣令,這回合葬,正可改葬,將那墳頭兒堆得高高,以應品級。

  待合葬事畢,洪謙又不能走,林老安人的孝到他這裡,忙完這一出,早過了。便換了件月白衣裳,先往拜會張知府,與他些土儀。張知府暗道:這洪謙雖年輕,這國子監司業實也做得。又見洪謙土儀,忙不迭道:「君侯客氣。」

  這張知府見洪謙夫婦此歸,一應的做派是讀書人模樣兒,並不以外戚自居。心裡打一個轉兒,終決心與洪謙交好,縱洪謙回來是辦喪事兒,不好過於歡樂。他卻有個計較,因請洪謙這傳臚進士,往那府學裡去講幾回課,這卻比狎妓飲宴又更添風雅,真個君子之交。

  洪謙再次便往見齊同知,代轉了酈親家交與齊同知之物,又有齊同知女兒女婿托捎的物件兒。齊同知因稱謝,道是凡他在江州一日,洪、程兩家留在江州的產業,便保無虞。洪謙笑道:「這個我卻不是不擔心的,我所慮者,恐留在此處皆是僕役,懼其生事耳。」齊同知一挑拇指,贊道:「聽君一席話,我今日算是真個服了,怪道你做了傳臚,縱不因兒女閒事,也做御史、揚名天下,簡在帝心。我卻只好老大年紀,只做個同知。」洪謙又謙遜幾句,齊同知因打了包票:「放在我身上。」

  裡頭齊同知娘子見了秀英,也是道謝,又多有拜託:「太子出繼,已算不得我那女婿的親兄弟了。我卻要因著舊緣,腆著臉兒賴夫人件事兒,夫人厚道,我那女兒在京中,還請多照看了。」秀英亦笑應了:「縱不是親戚,也是江州鄉親。」同知娘子早經收拾了兩匣子金珠寶貝等,只等秀英離京好相送。

  又有酈四姐等處,東宮冊封時,四姐、五姐皆入京到賀,卻又因御史等諫,不得不隨夫出京,此時見了申氏托秀英所攜之物,且喜且哭,又都謝過秀英。

  至如酈家七嫂、八嫂娘家,更對洪謙夫婦千恩萬謝,因洪家借屋與他兩家女兒在京成親之故。此外洪謙便往拜會些個舊年中舉的同年,又有些個熟人,只作與往昔一般無二,江州城裡人都說他好。

  又有盛凱處,因感念其恩,亦有厚贈,且說:「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再往京裡時,只管來尋我,清靜房兒也有兩間,總好過與住客棧不安靜,又或與人擠廟裡。」

  盛凱見他,頗不自安。因原傾心玉姐,如今玉姐卻為東宮妃,連著當初不樂意的潘氏,暗中嘀咕兩聲,頗有後悔之意。彷彿這玉姐一嫁九哥,倒將原該著她家的好運帶走了一般。虧得她雖心下刻薄,卻知道個輕重,口內不敢亂說。

  那張知府卻日日叫人將邸報送與洪謙看,洪謙也承他情,直到看著朝廷與胡人開戰,始有些兒焦急——恐九哥主持不好之故。洪謙曉得九哥為人,孩子雖算不得頂聰明,叫他做個秦皇漢武,那是難為他了,若做個守成之君,倒也使得。只是擔心他年幼,又是過繼人,朝臣不服管。

  那張知府卻另有打算,喚來第三、第四兩個兒子,領著他們往洪宅裡去。先與洪謙見了禮,又叫兩個兒子報了名兒,一個叫張守禮,一個叫張守智。張知府這兩個兒子皆是正室夫人所出,生得也是端正,都在讀書。

  洪謙見他這般作派,心中略有所覺,只管笑招待,且看張知府是何道理。他先贊洪謙之才,與洪謙寒暄幾句,方表明心意:「這兩個犬子也在進學年紀,他們母親有些兒溺愛,我想著慈母多敗兒,不若遠遠打發了,好叫他們也知道些兒世情,也好磨練磨練。江州地偏,不若京中人才輩出,是以腆顏請君侯攜他們一程。」

  洪謙笑道:「府君是想令郎入書院呢?還是太學?抑或國子監?」張知府道:「想叫他們自家考個功名來。書院是極好的,太學也只叫他們考,國子監恐不收他們這般人哩。」洪謙笑道:「我知道了,國子監多權貴之子,恐學不著甚東西,倒將心性磨沒了,書院或太學,只憑他們本事罷了。官場之上,出身頂要緊,君家若無個世職,不若自己考來。真個與考官不投脾氣,再說旁的也不遲。」

  張知府也是這個主意,想有個出息,沒個進士出身,真個難如上青天,乃道:「全憑君侯做主。以我這芝麻小官兒的兒子,入了國子監,難道倒好與人提鞋去?君侯想得周到。」洪謙道:「如此,我便攜他們先往石渠書院裡,如何?」張知府道:「得聽蘇先生講課,是他們福份。」

  又叫兩個兒子上來與洪謙磕頭,說了許多話兒,方告知而去。

  這頭張知府有所托,旁人亦有所托。晚間吃罷飯,洪謙教金哥讀書,授課畢,秀英卻來看他。

  洪謙見她似有話兒要說,因問:「老夫老妻,吞吞吐吐卻為個甚來?」

  秀英道:「林家那嬸兒求到我頭上哩,請為她家孫兒謀個出路。」洪謙皺眉道:「她家有舉人進士?」秀英面上一紅:「沒有。」洪謙道:「這又要如何出路?若有功名在時,倒好看顧一二,以一白身,想做官?我的兒子且要叫人指指點點,他家兒子,卻不值我這般了。」

  秀英道:「並不是要做官兒,他們想,我還不敢應哩。沒的給玉姐招閒話,這個我懂。嬸子是想,求咱將她孫兒帶往京裡,謀個太學生,將來也好有個前程。」洪謙一皺眉,又問:「她的孫兒能裝一筐了,十分出挑的也無幾個,她想託付哪個來?」

  秀英道:「她那心裡,自是哪個都好,我卻說來,京中人多事雜,縱有人回護,孩子自己不機靈,也要生事。有那等好的一、二人,只消拿得出手兒,我才好與你說。」洪謙道:「她家那能拿得出手的孫子,不過辰哥一個。」秀英苦笑道:「做父母尚且有偏心的,何況祖父母?她卻想託付個皓哥。」

  這林皓實不如其堂弟林辰書讀得好,然卻討老人家喜歡。林秀才原使娘子撞木鍾,存著能托幾個是幾個的主意。及秀英朝林秀才娘子說了難處:「嬸子也須叫我在官人面前好做臉。」林秀才娘子便說了皓哥。

  林秀才娘子回來因說林秀才:「如今秀娘也有個難處,做主的到底不是她,我想著,做長輩的都想孩子個個好,既辰哥自家讀書能讀得出來,何苦白費個人情?皓哥書讀得不如辰哥,不如叫他去見見世面,如此兩個孩子都能掙出來。」將林秀才氣得眉頭深鎖,幾要罵將出來:「你懂個甚?!這人情是好托的哩?!無知!不將那有望的多推一把,卻與那無能的機會?」

  林秀才娘子道:「你不也喜皓哥的?」林秀才道:「皓哥可愛,辰哥卻可教哩。你想有霞帔穿,還著落在辰哥身上哩。那頭大官人在江州多少年,家裡事他豈不知?辰哥有出息,許看親戚面上,他幫也幫了,你弄個扶不上牆兒的硬叫他扶,他是你家甚麼人,好與你出這把子牛力?」

  林秀才娘子道:「先時你也幫過他家……」

  林秀才喝道:「住口!休說往前咱幫他家事,他哪回不與咱家厚禮來?我還怕他記著咱每幫忙必要拿人好處的事,心裡不痛快哩。便說眼下,你將皓哥托與他,這樣大哥,你覺著要送他甚樣重禮?他可看得上?」說得林秀才娘子不言聲了,心中終偏向這皓哥,暗道,頂多我將私房出來,多備貴重之物罷。

  次日便新往洪宅來,朝洪謙說:「是婦人無知,胡言來。是她心疼皓哥心疼得糊塗了。」洪謙道:「原本無可不可,兩個便都帶去又如何?入不得國子監,也可入太學,只有一條兒,國子監旬月便要考試,我能將入帶入了,帶能代他考試來?到時候一月一考,叫黜落了,我便無所謂,他還要臉不要?」說得林秀才老臉通紅,連辰哥之事都不敢說了。

  洪謙因掛心朝中事,又不耐煩再有人請托,便要急行回去,卻叫秀英說:「掛心東宮娘娘。」便有許多人來送行,前番洪謙往京裡去,便攜了許多貨物發賣,如今不攜貨物,只帶土儀,也好裝了六、七條船,又有諸人相贈之物。此外齊同知等亦有攜至京與親家之物,張知府兩個兒子隨行,也收拾出一條船兒來,帶諸般物事。張知府中進士時的考官,正在京中,張知府亦備了與他之禮。

  又有商人因著程家商鋪掌櫃,走了門路,想依船入京。洪謙一一核實了,只攜那積年老字號的商家同行。

  又使程實往林宅遞了帖兒,問林秀才可有甚話說。林秀才曉得這是與他家機會,只得捨了一張老臉攜了辰哥來見。洪謙見了辰哥,先考學問,見他雖不差,卻也並不優異,中平而已。這世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剩下的也看教導也看機緣。洪謙掂量再三,將這辰哥收下。

  那頭林秀才娘子卻悄悄與秀英厚贈,將金珠寶貝拿出兩帕子來,以皓哥相托。秀英如何肯收?她在京中也算見識著富貴了,又這金銀雖好,終不及女兒囑咐、兒子前程,故不肯收:「再收親戚錢,我成甚麼人了?」將林秀才娘子臊得滿臉通紅。秀英故意道:「嬸子托了我,我自沒話說,那頭老叔曉得不?休要少了一個孫兒,他卻問我要人來。」

  一句話兒,說到林秀才娘子羞處,只得作罷。

  當是時,議和之事將定未定,一頭要開五處榷場,一頭只應開一處,一頭要「賞賜」,另一頭一文也不想與,玉姐稱之為「與上街買個菜兒沒個兩樣,一般討價還價」。將取笑完兩頭,卻收著訊息:太子他老丈人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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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3:5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正旦

  兩個孩童毆鬥,若有一個的爹娘長輩在側,又不禁著他,這一個便要底氣十足。九哥現今,便盼著有個長輩在旁與他掠陣。親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指望一下岳父大人。

  朝中重臣不少,不乏老成謀國之輩,這些個人立朝數十年,熟諳國政,九哥卻分外想念他那位也不曾做過甚安邦定國的大事的岳父來。這便是世人所謂之親疏,心裡親近著他,縱旁人再能幹,你也想見著他。

  洪謙,實稱不上「不能幹」,恰相反,聞說他要回來了,京中許多人不免心中一顫。他身上透著一股子狠勁兒,確不曾殺人盈城,卻叫人膽寒。

  九哥聞說洪謙已自江州啟程,忙不迭將這好消息說與玉姐來聽,夫妻兩個共湊一樂。玉姐近來也在想不悟、清靜之言,政事上開口,她確是有些兒托大了。然外事無所依託,又產期一日近似一日,也分外想念父母。且掛念珍哥,小小年紀便叫託付與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洪謙夫婦去時要趕路,走得快,歸時攜著許多物事,又有張三郎、張四郎並林辰隨行,歸程卻比來時慢了不少。秀英心下著急,小喜來勸她,秀英道:「這些個道理,我不比你懂?事到臨頭不由人,擱著十年前的脾氣,我才不是如今這個樣兒哩。」小喜一低頭,便不再勸,她是知道,秀英是為玉姐的事情著急。

  洪謙也不甚開懷,他回江州算得上衣錦還鄉,合葬之事卻也觸動愁腸——無論程家、洪家,人丁都是太少!程家這個是真個無法了,金哥日後又要如何辦呢?程家墳地還住著幾代祖宗,難道要都遷到京郊?不遷,金哥又小,無論祭掃,都不便宜。

  船行至半,兩岸田地一片金黃,秀英已命翻出行李內帶的夾衣來。洪謙便下令:「著緊行船,我多與賞錢。」秀英聽了,尋他來問:「我知你急,我也急,卻也不必如此。」洪謙道:「你哪裡知道?將到秋收時節哩,還有大半月路程,咱們再不快著些兒,越往京,他們秋收已完,正好走水路,往京中運糧。介時你要與漕糧船爭路不成?」

  天朝地大物博,離京遠的數千里,近的止數十里,皆有糧要輸入京師。每年若秋收後遠近皆輸糧便要致航道堵塞,便以遠近往京中輸糧,近道的秋收畢,便著緊輸入。遠道的卻要來年春天再輸入京,蓋因遠道的秋收完、錢糧入庫,再裝船北上,許就遇著水路堵塞,一拖二拖冬季天寒運河結冰,運輸便不易。

  凡有經驗的船家,但走運河,都要想著法子避一開這春初河面解凍、秋末結冰之前,萬舟齊發的時候兒。一是易堵塞,二也是運河船多易碰撞,更因這押著漕運糧船的都是些個粗人,有個磕碰易吃虧。到得碼頭上,這些個人一來,又要吃喝,還有些個要嫖耍,總是生事的祖宗,連著沿岸的菜價都要叫他們吃得漲上幾十文。

  洪謙前番入京,是搶在更遠處糧船入京前,走在漕糧船前頭。那時急送蘇先生入京,走得並不慢。今番又叫漕糧船在後頭攆著,卻因攜物頗多,比先時慢了,是以催促。

  秀英聽洪謙這般說,立時醒悟:「是這個道理。」當下開箱取錢,多與船家些船錢,又叫添肉菜與船家吃,好多些個力氣,一路揚帆,趕在糧船集結之前抵京。遠遠瞅著京師的水門,洪謙整一整衣襟,喚來張氏兄弟道:「你們兩個初入京,想你們父親也有所囑托。京中人多口雜,清靜地難尋,你們兄弟年輕又攜這許多物事,且往我那裡居住。」

  張氏兄弟齊道:「來時父親囑咐,萬事聽君侯吩咐。」洪謙便命他兩個跟隨。

  林辰卻是隨著洪謙的船入京,所攜之物也不多,止隨身衣物與書籍等。他來之前,母親與嬸母大鬧一場。起因是林皓之母口裡酸酸,說到林辰母親面上。但凡女人,為女則弱,為母則強。林辰母親做人兒媳婦,婆婆偏心,她也只在自家房兒裡嘀咕兩聲,孝字當頭,不忍也得忍了。然事涉愛子,又是前程大事,婆婆硬要將自家有出息孩子拉下,換了二房林皓那個甚都不如林辰、唯一張嘴兒會哄人的,偏心至此,弄得闔家上下都聽著風聲了,林辰之母再也忍不得!

  妯娌兩個大吵一架,虧得林家也算是書香門第,縱是後宅婦人,潑辣起來也鬧得並不太厲害,叫林秀才娘子壓住了。林秀才娘子心中有愧也有不快,兩房各打五十大板,都叫她一通臭罵,皆老實了。林秀才與了林辰二百貫一張錢鈔,並幾十兩散碎銀子,叫他在京中花銷。林秀才娘子與他二十兩銀子,又囑他:「好生掙將出來,休要忘了家中兄弟。得閒處,好生與親戚家說說皓哥好話,叫他也入京去謀個前程。」

  林辰母親卻又有主意,把些兒私房與兒子,又說:「好生讀書,甚都是假的,你便是用心討好,又能強過皓哥討人歡心來?可見你長處不在這上頭!萬事聽君侯的,那處親戚實在人。這家裡這許多女孩兒,宮裡貴人在家裡,唯咱家月姐得她青眼,你道為個甚?月姐兒從不刻意占小便宜,待她實誠。人家心裡明白著哩,休做下那等眼皮子淺的事休來!那家人家可交,你卻也要拿出誠心來,人家又不傻來!」

  林辰一一應了,他母親方氏抹一回淚,道:「到那處,要與夫人做臉,休學那一等浪蕩子,家裡人看著你哩。」又將林家與程、洪兩家往事說了一回,道:「實與他家沒甚個大恩德,否則人家何以只要你一個?那皓哥讀書雖不如你,也是個口甜的,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何以阿婆求到頭上,人家也只肯帶一個來?先時情份不值當人家出死力的。你心裡頭可要明白。」

  林辰領了母命,又往去領父祖之訓,林秀才所言,不過是:「好生讀書,光耀門楣,餘事休要操心。」他父親也是個累年不第的秀才,見了他,將臉兒一板說:「京中繁華,你休叫迷了眼,我修書一封與君侯,請他管束著你些兒,你若胡鬧時,叫他打折你的腿筋!」林辰也應了。

  家中舊事,林辰悉知,是以一路默默,只觀書而已,並不張狂,連他的書童,也是個悶葫蘆。洪謙看了,反而高看他一眼,問他讀的何書,又看他寫文篇。平日與張氏兄弟說話,也帶著他一道。

  如今到得京中,林辰便執晚輩禮,鞍前馬後,伏侍長輩。

  洪謙入京,自有人接,朱震打發了朱玨領了人來,酈玉堂處亦有人,一齊往北鄉侯府裡去。朱玨又往秀英轎兒前問安,道:「珍哥那裡祖母與曾祖母照看仔細,又長了幾斤,鎮日吃了睡、睡了吃,醒時愛笑,老人家都喜不迭。」說得秀英念一聲佛:「生受老人家了。」

  朱玨勒馬,卻與金哥一並走,逗他說話。

  到得北鄉侯府,洪謙使人拿了他與秀英的帖兒,叫與酈府之人一道往酈了家去,道是安頓之後前來拜訪,又說江州姻親托書之事,屆時一並交付。又寥寥寫了張條子夾進帖兒裡,道是尚有物事托捎了來,因其物頗多,不好一並送到,隔幾日交付。

  卻叫了朱玨來,細問其事,又將張氏兄弟、林辰喚來,彼此見禮。朱玨道:「府上初歸,必有事忙,今見一路平安,晚輩也該回去報個信兒了。」洪謙也不多留他,卻也使人拿了帖兒,與他一道去,亦致登門拜訪之意。

  秀英道:「終於到家了,且將咱帶來的物事一一安放了,騰出西邊頭個跨院兒與三郎、四郎居住,他兩個捎來的物事,也搬過去,由他處置。他兩個帶的人,也一處安置了。辰哥便住他後頭那院子裡罷,辰哥只帶了一個書童兒,比三郎、四郎人少,恐不夠用,先撥兩個灑掃的婆子去,不許派了年輕媳婦丫頭。」

  見她分派妥當,留守的袁媽媽才上來請她沐浴更衣。秀英笑道:「出去這好二月,只想著媽媽的手藝了。」袁媽媽陪笑道:「是夫人心疼老奴,叫在京裡就近看著小茶兒哩。」小茶兒頭回生育,是以袁媽媽有此一說。秀英道:「都是當娘的人哩。」

  袁媽媽便說些個京中雜聞,傳出來的東宮好名聲兒:「娘娘在娘家時,便是事事聰明通透的,萬事明白著哩。」說得秀英眉開眼笑,又說:「這幾日媽媽備下茶果,我們回來了,登門的人怕不少。不出幾日,我也要往外處去,還要接珍哥回來哩。」袁媽媽一一應了。

  秀英梳洗畢,將江州攜來之物一一整理入庫。奉與自家的,都收好。齊同知等托捎的,單放一處。侯府之庫分兩處,一處在前頭與外賬房相連,放幾千貫錢、數百兩金銀、外間常用之物,以備不時之需。一處在後頭,與秀英正房不遠,乃是一處院落,兩層樓房,又附數間屋舍,且有的窖,放置珍玩、擺設、綢緞等等。秀英見這些家業,思初入京時攜的胡椒,一時失笑。

  外間洪謙換了衣服,張家兄弟並林辰皆匆忙洗漱畢,張家兄弟又有些兒忙亂,將物事往房兒裡一堆,叫兩個帶來的家人守著,齊往外書房來見洪謙。洪謙見他們都識禮,道:「京中不比外頭,最不缺權貴,爾等只管讀書,外頭事,慢慢便曉得了。這幾日且溫書,將書揀起,過幾日,我自有安排。」

  三人齊聲稱是,洪謙便叫他們一處用飯。吃飯時,因有酒,張守禮兄弟兩個搶來與洪謙斟酒,又順手與林辰滿了一杯,兩個一齊朝洪謙敬酒,張守智又拉林辰一下兒。

  洪謙觀他們行動,暗道,這自幼處境於人之成長確也重要。如林辰,父祖雖是秀才,卻未免有些個呆。張氏兄弟父親是知府,想來酒宴見過不少,人又機靈,酒桌兒上便叫人歡喜。人的命,自生來便叫定了一半兒。

  用過飯,洪謙不置可否,叫他們且歇息,又說張氏兄弟:「你們父親在京中或有故人舊友,也可拜訪一二。京中路途不熟,明日尋了程實,叫他派個人來與你們領路。」兄弟兩個應了。洪謙又說林辰:「你是老安人晚輩,我看你如子侄一般,也休拘束了。」

  那林辰回房,觀這獨居院落及得得上江州他父親這一房人居住之地,固寬敞,卻也有些兒惴惴。他行李極少,一應鋪蓋等皆是洪府與他新置的,一個四十來歲的婆子手腳麻利與他收拾了,笑道:「哥兒萬福,夫人吩咐,在這裡如在家裡一般的,哥兒但有甚要吃的、用的,只管叫我老婆子稟了去。」

  林辰因來時母親格外叮囑,叫書童兒取了兩陌錢來謝那婆子。婆子推辭一回,也收下了,便笑得真誠,格外道:「君侯、夫人人都極好,後院佛堂那位老夫人與哥兒還是舊親,後宅哥兒不好擅入,卻也好略表表心意,那位老夫人心是極善的。」

  林辰若有所悟,卻也不敢造次,只說:「謝過媽媽了。」

  那張家兄弟回到住處,張四郎便問張三郎:「三哥,如何?」張三郎道:「你忘了爹囑咐了?多看少說,君侯名聲極好,想不會做甚不好事,又平步青雲,既是自家有本事有氣運,也是會做人,你我兄弟只管學著便罷了。」張四郎道:「我又沒說個甚!咱明日便去遞帖兒見父親的老師?」張三郎道:「往那處去前,先稟君侯一聲兒,現住人家裡哩。」

  張四郎道:「柱子舊年來過京裡,咱是不是朝君侯說一聲兒?」張三郎道:「自是要說的,只說,爹使他來,也好跑個腿兒。後頭院裡那個,也不是尋常打秋風的親戚,咱也客氣些兒。」張四郎道:「哥,你說過了哩。」張三郎道:「我再說一回,你記牢了。縱是打秋風的,也不是打咱的秋風,侯府與他白眼,咱也休這般。」

  張四郎道:「哥,這府上不是尋常勢利外戚,怎會?」張三郎恨恨敲他兄弟一個爆栗子:「我不過白囑咐你一回,你當我嘴癢,成不?」

  張四郎才不說話了。

  次日,張氏兄弟向洪謙稟明,洪謙也不攔他們,看他們兄弟除開書童兒,亦攜了幾個僕役,正好挑擔兒送禮,便隨他們去,只說:「晌午若有人留飯,使人回來說一聲兒,若沒有時,早些回來用飯。」

  他自家卻使人往各相熟人處投帖,約了拜會時間。又去銷假,又往面聖。

  官家與九哥皆喜他回來,官家更顯老相,然也歡喜,聽洪謙說一路看著,沿岸田地有豐收景象,不由道:「正好,打了一仗,正缺錢糧哩。」洪謙已聽聞此事,笑道:「陛下洪福。」官家歎一口氣,卻不接這話頭兒,轉問路上風物,又贊玉姐:「極明事理。」洪謙笑道:「應該的。」

  次後見九哥,將所攜之物進貢,九哥命拿往後頭給玉姐,自己卻與洪謙大吐苦水:「缺錢哩。」洪謙笑道:「凡國家興旺近百年,總有冗官、有兼並,遇著戰事,缺錢也是常有的。治大國如烹小鮮,殿下,事急,人不可急。」九哥道:「我曉得。」洪謙道:「國事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不難,人難。」九哥又點頭:「正是正是。」洪謙也不曾出甚主意,九哥卻覺心中暢快不少。

  因在東宮,規矩與宮中便有些兒不同,東宮算得這禁宮內國中之國,九哥忍不住叫玉姐來見一見洪謙。

  洪謙見狀,微翹了唇角兒,因兩宮掌管宮禁一事,秀英也不欲為玉姐生事,總是非節慶之時也不入宮。九哥叫他父女相見,想是與玉姐兩個夫妻相得,否則便不致想到這個。

  玉姐確也過得不錯,因有孕,吃得也好,人也圓潤了。自懷孕以來,洪謙這還是頭回見著她,雖則秀英懷孕了數回,那是妻子。這回看著玉姐腹兒高高,洪謙一時也傻了,恍惚間憶起秀英懷著玉姐時的景況。

  玉姐不好意思起來:「爹又怎地?一路日頭曬著,昏了哩?」

  洪謙聽她這話,便曉得他這閨女還是原來的肚腸。道:「昏了也認得你哩。」玉姐迎上來,把著他手臂抱住了:「那是。也不看是誰個的爹哩。」九哥目露羨慕之色,他雖有兩個父親,卻沒一個與他這般模樣兒的。洪謙一手一個兒,將女兒女婿拖進殿裡。

  玉姐與洪謙說家常事,問金哥如何,問秀英如何,又問素姐如何。又哭一回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叫青柳勸住了。洪謙眼睛往殿裡一掃,看這殿裡宮女兒,見九哥目光頗正,便也滿意。玉姐卻又說:「想叫娘打外頭尋幾個乳母來哩。」九哥聽了,心中一動,道:「是哩,我聽說了,這宮裡宮女也並不是全由宮中采來,有些個也是外頭薦的。還是自家尋來的人旋。」

  洪謙道:「容我想來。」九哥自插了話,便又忍不住,復問洪謙與胡人議和事等,且說:「陳熙有功,而胡人恐非誠心議和,遲早捲土重來,真個叫人惆悵。」洪謙笑道:「這有何難?兵是朝廷的、糧草是朝廷的,命是他自己的,反不了。」九哥道:「都這般說。」洪謙道:「只是你心裡憂著?只要打仗,便有人死,也便有人能歷練出來。天下之大,何愁英才?看著便是了。」卻並不自薦。昔年北地之行,叫他老實不少。

  玉姐有心與洪謙說朝政事,又有九哥在,想一想,只得另尋他途,橫豎……她快生了,生這孩子,後便有洗兒、滿月、百日、周歲,見面機會總是有的。洪謙走時,玉姐再三叮囑:「千萬記著尋個放心的乳母來。」洪謙揮一揮手兒:「我比你上心!」

  洪謙回家時,日尚未過午,秀英已等不迭,自往霽南侯府去接珍哥。南所攜方物畢,與太夫人華氏說些個路上見聞。太夫人又與她說京中事:「如今慈宮安靜許多,她是個有城府的人,雖比不得東宮聰明,卻盤踞宮中數十載,東宮將要生了,乳母的人選,卻要當心。」

  秀英道:「我也這般想來。」

  太夫人道:「休愁,你有可意的人,也可薦了去,這宮人難道全是一總采擇入宮的不成?也有走門路的,只是少。乳母,也可如此辦理。」秀英一拍掌道:「那卻有人了,玉姐身邊原有自幼伺候的一個人,最是伶俐,因配了人有了孩兒,故在宮外。如今孩兒也生了,也養到將周歲了,她母親現在我家裡管廚下事,她男人原是我家舊僕。金哥現讀書,官人說,男兒不好總叫女人伺候著,他那乳母現也沒事幹,我看她可憐,留下來與我說話,卻是個可靠人,奶金哥這麼大。」

  太夫人道:「那便也夠了。」

  不一時,洪謙也來了,拜見了太夫人,太夫人眼中含淚道:「黑了,瘦了。」洪謙尷尬道:「凡回來,總要這般說。」太夫人看著他別扭樣兒,破涕為笑。又要留飯。

  洪謙道:「打外頭帶了幾個人回來,不好將他們閃在家裡。」太夫人便問是何人,洪謙道:「是江州知府家正頭娘子生的兩個兒子,並老安人娘家那頭一個孩子。」太夫人道:「養得熟便養,養不熟趁早撒手兒。」洪謙笑應了。

  那珍哥將到周歲,還不會說話,見了爹娘竟有些兒眼生,只管咿咿呀呀,往太夫人身上撲。洪謙伸手兒要拎他繈褓上橫捆的帶子將他提起,手上早挨了太夫人一下兒:「胡鬧!」招呼著秀英抱了孩子,囑咐一路小心。

  到了家裡,張家兄弟並林辰皆在,洪謙問幾句張家兄弟事。張嘉瑩昔年考官如今卻是鴻臚寺卿,眼下卻算是個熱灶兒,兄弟兩個極有眼色,看出那家裡只是客氣,早早辭了出來。洪謙領著三個並金哥一處吃飯,秀英卻將今日之事想了又想。

  待洪謙飯畢,秀英便等不迭與洪謙商議。洪謙聽了,笑道:「卻是想到一處去了。小茶兒好伶俐心思,與玉姐又相得,我還說朵兒太悶,恐在那裡頭不得用,虧得玉姐機靈,朝她婆婆要了兩個人帶進去。胡氏奶大金哥,雖不多言,卻是個謹慎人兒,正好!」

  當下秀英便尋袁媽媽說話,袁媽媽聽了,心有不捨,卻是主人家吩咐,又想主人家待她們母女亦好,玉姐所出,也該當小茶兒盡力。秀英借登門拜訪之時,與申氏商議,申氏正憂此事,自是贊同。

  小茶兒與胡氏原是人家奴僕,主人抬舉,也只有去的道理。胡氏本是無家婦人,有個去處已是萬幸。小茶兒原與玉姐處得好,雖不捨兒子,卻想,早與這主人家捆作一處了,也當盡力。

  於是,待前頭和談,討價還價開三處榷場,天朝硬扛不與「賞賜」只冊封虜主了事。盟約之日,正是小茶兒與胡氏走了手續,入宮之時,彼時天已入冬,冬至日官家也親往與祭了。

  小茶兒與胡氏一入東宮,便有個樣子,玉姐原好走動,還好立個靶子拉兩回弓,小茶兒一來,眼睛一豎,玉姐看看自家肚皮,也只得訕訕放下手來。小茶兒口上不停:「萬事等哥兒順利生下來再做哩,走走不礙的,不動不搖的,養得太肥壯,生時母子受苦。這般事卻做不得,休叫家裡擔心哩……」

  玉姐也只得由她說去。胡氏卻是一聲不吭,悶著頭,尋乾淨舊衣物,燒了熱水來煮而又煮,又曝曬,與孩子做尿布,且說:「舊衣比新衣好使。」

  她兩個忙上忙下,玉姐看了不覺心中歡快。有了小茶兒,玉姐也好有個說話的人,小茶兒道:「委屈了哥兒哩,好好兒的,該大大賀上一賀。」玉姐便笑:「我才不愁這個哩,他有福。你算算他的生日。」

  小茶兒曲指一算:「好過年了?」玉姐道:「他爹算沒算過,我不知道,多半沒算過。我卻算過的,早了是臘月,遲了是正月,巧了是正旦。過年還能缺了熱鬧了?」

  今年是官家臨朝三十年,自入冬起,各地便有無數祥瑞,幾乎一天一個,還不缺新花樣兒。正旦日更有大彩頭,「萬邦來賀」,趕不上正旦也不要緊,正月裡總能生得下來的,正旦三日,滿城燈火不禁,官家與民同樂,又有無數鞭炮,自日頭未落起便放,真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小茶兒悄聲道:「所以姐兒才這般大方來?」她越大方,太子便越愧疚,越要記著這份兒好。

  玉姐笑而不答。

  這世間的人,有個聰明的娘,真個自未生起便要享這母親的福。玉姐算得極准,正旦這日,外頭鼓樂齊鳴,玉姐正於崇慶殿裡見皇后。因勞累半日,卻又發動起來。眾目睽睽之下,玉姐直叫著回東宮。諸命婦裡生產過的極多,有吳王妃牽個頭兒,道是:「將發動,還早,早早回東宮,那裡萬事備是早備下的。」

  一擁兒回了東宮,秀英與申氏等順理成章入了產房。朵兒與碧桃等手下不停,將玉姐頭上鳳冠取下,又除了外頭大禮服來。此時消息已傳至外間,朝上九哥險跌了個跟頭。洪謙頰上直跳。連大臣們都緊張起來,匆忙行完禮,也不做旁的了,齊在崇政殿內守候。

  自午後而至日落,外頭紅了半邊天,眾人還道是走水,往外看時,一宦官匆忙來報:「太子妃產下一子。」

  東宮裡,秀英與申氏脫力險些兒坐到地上,叫青柳等扶起。小茶兒抱著嬰兒與玉姐看:「是個哥兒哩。」外頭一老一小兩個守門的宦官聽了,也開懷,卻有心閒話:「外頭了半邊天,真個好看,這是吉兆罷?」

  老宦官聽了,暗罵一聲傻貨,今天正旦,太陽落山了,外頭燈火不禁,那是火光映的!口裡卻道:「是哩,咱東宮的福氣。娘娘懷著時便有吉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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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4: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暗流

  「景宗廣仁神文睿武孝皇帝諱章,世宗長子,母曰文明宣烈皇后洪氏。元和卅年正旦,生於東宮睿成殿。初,後夢天雨花,以裾承之,有娠,及產,紅光漫天。」——《景宗本紀》

  凡是皇帝,只要不是亡國之君,總要叫人誇得天花亂墜,不單是死了之後兒孫與他做臉,便是活著的時候,也要吹噓一回。便說這當今官家,宮妃所出,文武皆有顯德,初時默默無聞,待到登基之後,他出生之時也有了祥瑞了。做個生日,各地亦有祥瑞上報。今年登基三十載,各地神跡直如不要錢一般往外冒。甚個靈芝仙草,白雉白鹿,石生祥紋、樹長瑞枝,地湧甘泉……

  管你是真是假,是天生還是人為,橫豎官家的好日子,須得要此一色。

  如今全便宜新生的這位大哥了,無論那些個祥瑞是真是假,如今他來了,便要分一杯羹去,日後寫起來,也是他生便有征。

  也是合該他命好,未出生便有一僧一道為他弄出個吉夢來。生又生在個好日子裡,不管這滿天的紅光是不是因著三日燈火不禁燃起的燈燭火把,總是他出生之時外頭一片紅紅火火。哪個不長眼的敢故意唱一唱反調兒呢?

  日子委實太巧,滿天紅光也是君臣看在眼睛裡的,連那最初造了假吉兆的清靜,都不由得要問:「當初……太子妃是說做了個夢,要出來解夢的罷?」竟迷糊起來,險認得那吉夢真個是玉姐做的。

  更不要說九哥了,玉姐當時與他說的,便是要借著做了個夢的由頭往外間去。九哥初時道是「偽作有夢,實覺有身」。眼下見這情境,無論讀了多少書,念了多少回「子不語怪亂力神」,心裡也不由撲撲直跳:莫不是她真個夢著了,卻不好意思與我說?

  端的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了。

  可見這孩子生得時機委實是好。由是觀之,算得上是老天厚愛了。

  新生兒因是東宮長子,俗稱便是「大哥」,是朝野上下眼睜睜盼了來的。名兒是早經起好了的,官家如今洩了氣,不知為何不大敢信九哥,卻好巴巴想與洪謙拉關係,早早叫翰林們想了許多字,他來選,又叫這洪親家跟著參詳。最終大哥名便是單一個「章」字,喚作酈章。

  原本官家登基三十載,便有許多慶典,如今也是便宜了大哥了。連同著大赦天下,即除十惡外悉赦,又賜民羊酒,免受災之地並北地租稅等,也一並添了大哥的大名兒。這卻是梁宿等因在宮中,躬逢其會,就地向官家請旨來。

  有此一喜,晚間飲宴便格外暢快。各蕃使消息靈通的,算算日子,入京時便攜了要賀皇孫降生的禮物,消息不靈通的,入京之後便也知曉,也匆忙湊齊。晚宴時,便有許多人向官家、太子道喜。洪謙周遭也有許多人與他喝酒說話,酈玉堂身在殿內,心下固喜,面實尷尬。

  申氏處境卻比酈玉堂要好些,玉姐雖是頭胎生得艱難些兒,勝在底子好,生完孩子還看了兒子一眼,見秀英抱了,旁邊是申氏,又有小茶兒與胡氏等看顧著,屋外是吳王妃等人,想來沒個差錯,她一歪頭便睡了。朵兒等上來打清水與她擦身,申氏看一眼孫子,囑咐朵兒一句:「這一月裡不能下地,休坐浴,也休洗頭,只拿濕手巾擦擦。出了月子便好了。」

  秀英看不夠這外孫,及申氏說話,方戀戀不捨,交申氏手上抱上一抱。申氏也不客氣,抱來好好哄了好幾句兒,看這孩子生時哭得極宏亮,眼下卻睡著了,眼裡不由流下淚來。秀英悄聲道:「且忍一忍,往後日子還長哩。」那頭胡氏卻叫人去備下清水,煮得滾滾,放一旁涼了:「等哥兒醒了好餵一口。」

  終於,申氏不捨道:「交乳母帶著罷,兩宮還在聽消息哩。我能混進來,已是萬幸,再在這裡久了,恐有人說話。」秀英道:「叫她們看著罷,我與你一道出去,晃一晃人的眼罷。」

  出來時,眾相好的命婦一擁而上,申氏擦一擦眼睛,悄悄兒趁勢退往一旁,吳王妃媳女眾多,掩著她往一處說話。那頭秀英已經說了:「是個哥兒哩!」諸命婦一齊歡喜起來。吳王妃悄對申氏道:「這是好事,哭個甚哩?!」申氏大嫂世子妃,悄將自己一塊乾淨帕子換了申氏手裡濕帕。

  眾人攘動一番,又齊往與兩宮賀喜。慈宮早在諸命婦當到與她朝賀之時少了許多人,便使人探問過了,亦遣心腹宮人往來探聽,卻並不靠近,連同淑妃,她都囑咐:「太子猶可,太子妃一顆心十七八個竅,休看她如今生產沒力氣,你離得近了,不定著了她的道兒,遠著些。」宮裡過活了幾十年的老人兒,自有其不凡之處,終悟了哪個好惹、哪個不好惹了。

  中宮因氣惱,也不親去,卻在慈壽殿裡逗弄宮才人所出之女,宮中喚做十一娘的小皇女,看十一娘與十二娘姐妹兩個並頭躺著,口內咿呀。待消息傳來,東宮有子,中宮不由恨恨,女兒還不逗了,整一整衣裳,忍著氣叫人去道一聲喜。派去的人還到東宮,往東宮去的一群人又回來了。

  慈宮倒穩得住,先與秀英互致欣喜,及中宮面上略顯不愉之色,慈宮反出言斥責:「你歡喜得笑也不會了?」卻與秀英和氣說話。

  秀英今日心緒極佳,百姓人家裡,女兒生產裡,娘家母親也多有不在眼前的,今日既得親看著女兒平安生產,又與她生了個白胖外孫,秀英心中歡喜之情較之她當初生了金哥、珍哥也不遑多讓。外頭百姓家裡,也盼著出嫁女一索得男,好在婆家站穩腳跟,何況宮中?

  是以秀英如今看誰都是個大好人,中宮面上不快,她也不去計較,慈宮和顏悅色,她更有禮以對。與洪家交好的人家都歡喜,卻也有那一等離得遠的,又或眼明心亮的,譬如蘇夫人,看慈宮如此作派,暗道:她莫不是又有甚打算了?

  慈宮的主意也漸定了,捨了個若即若離的皇后,與太子妃好生相處。外有原侯父子,內裡她與淑妃現也與東宮沒個好沖突的事兒了。雖有宿怨,只消東宮還有別個仇人,她又護著東宮,親如一人是做不到了,東宮不落井下石卻是能做得到的。與東宮交惡之人也是現成的,便是皇后。於是便有今日這一幕了。慈宮不怕皇后與東宮不好,卻怕她與東宮好了,自己無處賣好。

  慈壽殿裡事,玉姐一概不知,她睡了一個時辰便醒,彼時宴尚未散,宮牆內外慶典正熱鬧著。今年天朝贏了一仗,又有皇孫降生,正該好好熱鬧熱鬧,一掃前兩年的晦氣。大哥生下來,官家便使人朝宮外宣揚消息,外面一片沸騰。

  玉姐醒來時,胡氏正抱著大哥,一勺一勺兒地餵他些清水喝。小茶兒一旁看了,見玉姐醒來,忙上來扶她起身道:「哥兒好著哩,夫人們去往慈壽殿了。裡外都為大哥降生慶賀哩,官家也有賞賜。咱大哥真個好命,趕這時節降生,滿天下一齊慶賀,往後每他生日,都是這般。」

  玉姐笑道:「就你嘴兒巧。」朵兒已喚了宮人打了水來,玉姐擦了臉、漱了口,胡氏已抱了大哥來:「餵過水了,過一時便能吃口奶。頭口奶水,還是娘娘親自餵來的好。」凡寶貴人家,女眷沒有親自餵養孩子的,然胡氏與小茶兒想,這頭一口的事兒,還是讓玉姐為先的好。

  玉姐喜道:「也是。」

  胡氏小聲問道:「娘娘奶水足不足?」小茶兒道:「足與不足,總有咱們,難道叫娘娘親自奶孩子?且下奶的吃食委實難下口,娘娘少受這罪為好。」原來這下奶之物,不論魚湯、豬蹄、雞湯,抑或他物,風俗全是白煮來,鹽也幾乎不放,又有藥膳添些藥物,更是難食。

  玉姐頭回生孩子,又年輕,奶水確不甚足,幸有個胡氏是有經驗的婦人,與玉姐揉上一揉,雖疼,略進些無滋無味的湯水,倒好餵了大哥一回。看著大哥吃得香,玉姐心裡便如由內而外泛出一股溫泉水來,浸得全身都暖了。

  玉姐越看大哥越歡喜,竟動了親自餵養的念頭,胡氏忙勸道:「娘娘剛生產完,將養身子要緊,便是在外頭,婦人坐月子,也沒有自己帶孩子的,總要婆母、娘家媽照看。」玉姐道:「我不過一時心動而已,也沒這個做法兒的,他便要交與你們了。」

  小茶兒道:「過幾日娘娘漲奶時,難道還要白白浪費了不成?自然要餵了哥兒,卻不必總惦記來。您如今生完孩子,好生將養是正理。頂好三年抱倆,多生幾個與哥兒做伴兒才好哩。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玉姐笑道:「這說的是正理兒。」

  小茶兒又道:「今天看著郡公夫人了,悄悄兒地來,悄悄兒地抱著哥兒,還流淚來,出去時也是悄悄兒的。那是太子親生母親,娘娘當時暈過去了,不曾見著……」玉姐道:「我省得。」小茶兒便閉口不言。胡氏原是個少話的,話叫小茶兒都說了,她也樂得自在。此時想一想,又說:「太子回來怕要看哥兒,且放在這裡罷,天冷,怕見風,待看過了,我們再一總抱哥兒去安歇。」玉姐亦允。

  玉姐原已睡了一個時辰,又與小茶兒等說一回話,叫朵兒來:「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凡東宮執事人等,各賞一月份例錢。」朵兒應一聲,與碧桃去發錢,外頭還未領錢,先往殿外叩謝,一時歡聲雷動。

  待前後忙後,九哥也便回來,頭一件事便是看妻兒。先看玉姐,見她頭上裹著帕子,燈下看著氣色還好,便與她道辛苦:「生受大姐了。」玉姐啐道:「我給自己生兒子,要你道辛苦來。」九哥也不惱,傻笑著要看兒子。

  胡氏小心抱與他,九哥想接又不敢,硬著胳膊摟了來,話都說不順溜了:「這般小……又軟……」小茶兒道:「初生孩子骨頭軟。您別僵著,他不舒坦,胳膊略彎些兒才好。」九哥與她是熟人,急滿頭汗問她:「怎生彎來?」他自覺胳膊劃了個彎兒,旁人眼裡他是一絲兒也未曾動。

  九哥直挺著胳膊,將大哥弄得哭了出來,九哥也幾乎要哭出來了。玉姐道:「你那出息,將他拿來給我。」手忙腳亂一通哄,大哥重又睡著了,面上猶帶淚痕,將九哥看得心疼,口裡道:「兒子是用抱的,哪是用拿的?」

  正月裡有此喜事,朝中上下都頗欣喜,連城牆根兒下頭住著的與人幫傭好賺一家衣食之資、並無甚餘財的人家裡,父母也多取了幾文錢來與兒子去往街上多買幾塊粘牙糖來吃。真個算是普天同慶。

  與此同時,四夷館裡卻有幾人正在密謀。內裡一人正是前番來過,叫人翻了白眼想揍的一個英俊青年。此人正是那因寫了一手爛字,叫黜落,便投了胡人之人的兒子,此人往胡地裡去,虜主以貴女妻之,生下子女來。先是以胡俗取名,後又歸了漢姓,這青年便叫個閻廷文,也通些經史,更習得騎射,此番又隨使節而來。

  兩家既議和,通使便是應有之義了。閻廷文隨胡人之小王前來,也是身膺重責。兩家開榷場互市,胡人以牛羊皮毛等換取天朝之鹽、茶。雙方又各有禁,胡人不肯賣戰馬,天朝不肯賣的更多。天朝禁向胡人賣鐵器,可賣絲、麻、綢、帛,書籍也不肯賣與,尤其兵書、醫書等,又禁各色種子、糧食、硫磺、硝石、火藥、藥材等。[1]

  因天朝極想要胡人的戰馬,胡人也需用鐵,縱不是兵器,也需幾口鐵鍋燒飯。兩下盟約時議定,每年胡人與天朝戰馬五百匹,換鐵鍋、鍋鏟若干,常見藥材若干。然總不敷用。

  雙方禁的物件兒五花八門,總是胡人需得多,天朝需的少。胡人因要換更多糧食、鹽茶鐵,手中只有戰馬強天朝許多。是以此番是來試探,是想將這互市做得更大些,每年以千匹戰馬,換等值糧、鐵、藥。閻廷文心裡明白,天朝多半是會允的,因胡人與天朝互市換的戰馬,皆是騸過了的,並不能配種。天朝縱得了這些個好馬,也無法產下良駒,還是得與胡人交易。

  閻廷文胡語極順,道:「這些個南蠻子最好面子,休說如今有了喜事,便是沒有,王帶著幾百匹駑馬來,道是朝賀,他們也要喜滋滋受了。何況要以良駒換他們鐵器藥材?」小王說是「小」,是說他這個王小,並非年紀小,這小王也好有三十餘歲,正在年青力壯時,一臉絡腮鬍鬚,生得高大健壯,一摸鬍鬚,大笑道:「他們就好要個臉,能叫陳熙離了北地最好。」

  閻廷文道:「南朝人最不信武將,他打了勝仗,早要叫調回的。」小王道:「可汗也是這般說,咱只管做一場戲,好生好氣哄了他們,他一走,咱便好動手。」閻廷文心道,哪有這般容易事?今冬依舊冷,牛羊凍斃只比去年少些罷了,也要休養生息一陣才好,最快也要到秋天馬肥。

  兩人又商議一回,卻是閻廷文執筆,再寫一道慶賀的表章,將天朝吹捧,其次再談互市之事。

  梁宿等也不傻,雖聽了吹捧,也不好不「仁義」,卻又說:「可與其藥,卻只好與乾藥、成藥,不與種子。甚個時候他們與種馬了,咱那與他藥材種子。」心裡卻暗道,豈不聞南橘北枳?人挪死、樹挪活,馬到中原好配種,這些個種子到北地,多半是發不了芽的。

  兩下虛情假意,討價還價。都道自家占了便宜,內裡究竟如何,便只有天知曉了。總是到皇孫滿月之時,兩下也議定了,每年胡人以馬千匹,換取鐵器若干、藥材若干。其議已定,閻廷文還指點那小王備了一份滿月禮獻與東宮。

  酈章滿月禮極盛大,慈宮樂呵呵,竟親往東宮來,中宮也不得不到。兩個都去看章哥,章哥天生會做人,無論誰個看他,都是一別笑模樣兒。慈宮原存了些籠絡之心,此時倒真個有兩分歡喜了。看他左扭右扭,總不肯老實,又口裡吐出些泡泡來,樂個不住,當時便賜下一套兒份量極足的項圈、手鐲等物。

  小茶兒與胡氏捏著兩把汗,直到她兩個看完,匆匆抱了章哥往內室裡躲去,生恐有甚不周之處。玉姐卻失望,與青柳說:「兩宮都在,可憐阿家不得與章哥多處。」章哥吃飽了,卻又睡了去,也管不得未曾見著親祖母,也管不得嗣祖母強顏歡笑。

  於天下,皇孫滿月,是太子真正成人,於章哥,是他滿月,於玉姐,卻是刑滿,終可下地了。

  東宮這些時日收著各色禮物收著手都軟了,胡向安來報:「庫裡已是滿了。」玉姐因出了月子好下地了,心里正美,猛聽他回報,不由驚道:「怎地會這樣?」胡向安道:「正趕上各處為官家道賀,來的人又多,聽了咱這裡喜事,怎能不表示表示?咱要上進官家、兩宮的禮物,頒賜下去的節賞,年前早備好發下了,如今也沒個花銷。」

  玉姐沉吟半晌,道:「我去看看。」青柳後頭追著道:「斗篷,斗篷!」

  玉姐如今衣裳皆是新制,產後略有些發福,舊有的衣裳穿著都覺緊。幸爾有孝湣太子妃王氏提點,預先縫制了幾身兒肥襯些的,這才免了沒合身衣裳穿的尷尬。到了東宮庫房裡一看,果然堆得滿滿。

  玉姐是宮外尋常民間出身,這等人家出來的姑娘,最好將家中積蓄理個一清二楚。來便命各物歸各處,這一月來閒坐將養,將禮單一一看了,心中早有數兒。先令取了二十匹彩色宮緞、二十匹彩色絹綢、二十匹蜀錦,叫送與孝湣太子妃處:「今年她們娘兒倆便要出孝了,預備著好裁新衣穿。」又取一匣寶石、一鬥珍珠皆與王氏之女三姐:「姑娘家總要打扮起來。」

  一時興起,又叫尋了些次一等的,與東宮上下皆換上了新衣,又賞出與小茶兒的兒子一套金項圈、手鐲、腳鐲,並四匹彩綢裁衣裳。胡氏外間並無親眷,玉姐便賞她一套頭面。

  青柳於旁道:「這也用不了多少。」玉姐道:「這時節年也過了,節還未到,大哥滿月,只有人送我的,沒有我送人的。我頭一回知道,與人東西也要尋個名目的。」小茶兒笑道:「下月君侯生日哩。」

  玉姐笑道:「正是!」又收拾出與洪謙賀壽之禮。洪謙尚年輕,又用不得拐杖,玉姐將那文房四寶裝了一車,又尋綢緞、名家字畫、古董珍玩,復找了金銀,叫秤了,使將作處去融了鑄一金一銀二壽星。一通忙亂,還是朵兒勸她:「大哥要醒了哩。」

  卻說這小茶兒因得了賞,玉姐使她親出宮帶與她兒子,喜滋滋回去,將自家積蓄一並帶出,一半交袁媽媽看管,一半與了程智。她往宮裡做乳母,家中卻與她兒子又買了一個乳母,也養得肥壯,又有袁媽媽看顧親外孫,雖不捨,也不甚擔憂。又有李媽媽托她問朵兒可好,她亦將朵兒托帶出來與李媽媽的物事交付。

  回來卻帶回個好消息:「夫人又有身孕了哩!」玉姐正看章哥張著烏溜溜一雙眼睛,滿屋裡亂看,口裡又吐起泡泡來,活似只小螃蟹。聽了消息,不由開心道:「真個是好,我原有許多好東西,都不曾動過,正想誰個家裡有用好與了她。」又收拾了孕婦合用之物,卻叫朵兒跑這一趟。

  這世間事,總是好事、壞事輪番著來的,東宮前番諸事皆順,好事過後,卻又輪著遇著不痛快了。頭一件便是陳熙歸來,他打了勝仗,又迫胡人立了盟約。更因上書,恐和談之時,別有部落搗亂,請暫休撤兵。真相防住了欲趁休兵時鬆懈揀便宜的部族,又立一小功。

  今番他回來,談不上封侯拜相,也要做個將軍。政事堂擬其為環衛官,做個左武衛將軍,人不入樞府,然一旦有事,他便可披掛上陣,也不是閒置。今觀胡人並無安份之意,多半還有一戰,他在京中,日日在御前,一旦有事,便是他的機會。九哥不明陳熙其人,不免憂慮。

  又有崇慶殿皇后,卻向慈宮進言:「東宮已得嫡子,其本已固,當采擇淑女,以奉太子。總不能叫東宮太過寒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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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4: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陳熙

  這皇后自做了皇后之日起,便覺活得不痛快,再不痛快她也是個皇后,一舉一動總有人抻長了脖子去看。皇后往慈壽殿裡走了一遭,人還沒回到崇慶殿裡,她在慈壽殿內說了甚、做了甚,便已叫許多人知曉了。

  從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九哥玉姐自入主東宮,眼前便有許多難處,肯明著幫的少,看兩宮眼色的多。及兩人如今站穩了腳,尤其是有了兒子,那明裡暗裡送好兒的人便不計其數。玉姐原是命青柳等收集消息,原先青柳須得與旁人攀談,方好套出幾句話兒來,如今不須青柳開口,自有人往她面前湊上一湊,將些個有的沒有的,自以為要緊的話兒說來與她聽。

  又有一等覺著與青柳沾不上的,卻又另尋了法子去見東宮旁人,太子夫婦不是尋常人說見便能見的,太子妃身邊的心腹卻好尋個機會見上一見。碧桃處便聽著崇慶殿一個跟隨侍女傳來的消息——崇慶殿進言於慈宮,道是要采擇淑女,以充實東西。

  碧桃聽了消息一絲兒也不敢怠慢,把出一隻小銀錁子要與這侍女,侍女十分推辭:「跑跑腿兒的功夫,哪當得這個?只消大姐記著我便好。」碧桃因問其姓名,侍女自陳姓杜,名喚杏娘。碧桃安撫其幾句,匆忙回來稟於玉姐。

  玉姐正在東宮裡發愁,章哥算落地後,能吃能睡,一日長大一分,越看越喜人。滿月之後,玉姐便能下地,頭一件事便是要沐浴。正月末二月初,乍暖還寒,泡在大浴桶裡,玉姐笑道:「許久不曾痛痛快快洗上一回澡了……」

  朵兒親自伺候著,與她擦背,聽玉姐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不知何故,忙繞到玉姐身前來。只見玉姐手兒伸在水下頭,滿臉不敢置信,忽地站了起來,這下連朵兒也瞧著了。玉姐聲兒都抖了:「你……也看著了?」朵兒嘴角一抽一抽,不知說個甚的好。

  玉姐伸手往肚皮上摸,張大了嘴,幾乎要尖叫出來!她肚皮都皺了!朵兒口拙,連聲道:「姐兒休急!姐兒休急!先洗完了再出來,熱湯裡泡泡,仔細著涼。」玉姐一顆心七上八下,但凡女人,便沒有個不愛美的,便沒有個不在意容貌身段兒的。玉姐因懷孕生子,從頭到腳略豐潤了一圈兒,然豐潤得勻稱,自以不過是因懷孕進補又少動,方如此豐腴,生完孩子,不再這般進補,又多走動,自然還如往昔輕盈。

  誰個想到肚皮居然塌了!饒是玉姐這般鎮定人,這回也著了慌了。

  朵兒咽口唾沫,將玉姐按到水裡,喚兩個小宮女來看著,自去尋小茶兒。她兩個在洪家時便是一同伺候著玉姐的,小茶兒素來有主意,朵兒自來也願意聽她說個麼二三。朵兒雖木了些兒,這些年到底有些個長進,思來想去,這東宮上下唯有小茶兒與胡媽媽兩個是已婚生子的婦人,玉姐這般模樣,能問的便也只有這兩個了。兩人裡,朵兒顯與小茶兒更熟些,又同在玉姐跟前伺候多年。

  卻說朵兒匆忙去尋小茶兒,此時章哥已睡了,朵兒叫一聲:「小茶姐。」小茶兒將章哥留與胡氏,自出來應一聲,見是朵兒,亦悄聲道:「你不是伺候娘娘沐浴來的?怎地跑過來了?」朵兒附在小茶兒耳邊道:「我是伺候娘娘來的,方才……」如此這般一說。

  小茶兒「噗」一聲兒笑將出來,袖兒裡取出方帕子往朵兒手裡一遞:「快擦擦吧,你這一頭一臉的汗!看你這小臉兒煞白,將我嚇好大一跳,還道有甚個事哩。不礙的,休怕,我與娘娘說去,不多久便能回來了。」朵兒將帕子往臉上一抹,東宮的宮女慣例是不好塗脂抹粉的,只因冬春乾燥,臉上塗了些面脂,連著汗一道擦了,又催小茶兒速去。

  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到的時候,玉姐正泡在浴桶裡,一臉沉肅,也不知在想個甚。朵兒將手一擺,兩個正往大桶裡續熱水的宮女兒便放下小桶,將卷起的袖兒放下,一施禮,悄悄兒退了出去。小茶兒卻上前來,拿著絲瓜瓤兒,輕輕與玉姐刷背,口上卻笑道:「嚇著姐兒了?」

  她兩個來時玉姐便知,因知小茶兒為人,聽小茶兒這般說,玉姐竟放下心來——小茶兒素來知道輕鬆,能打趣兒,便是事情並不太糟。玉姐想明此節,臉上也有了絲兒笑影兒:「朵兒喚你來,便是叫你取笑我來?」

  小茶兒道:「是來是來,取笑姐兒難得有不曉得的事兒哩。」因攀著大浴桶的沿兒,趴到玉姐耳邊,悄悄咬著耳朵:「我看看姐兒,這已是養得好得啦。我生家裡那個孽障的時候,生完也嚇一跳來,我娘說,女人生完孩子都是這樣兒,慢慢兒就回來啦。您想,生個孩子,肚皮撐那麼大,哪能一時半刻便收回的?家裡廚下和麵時,扯上一扯,它要往回縮,也需片刻哩。姐兒年輕,好得快。」

  玉姐道:「果真?能如先前一般?」

  小茶兒因拉著玉姐的手兒,往自家肚皮上一放:「您倒摸摸來,可還皺著?慢的年把,快的一年半載,也就養回來了。您是沒經過,夫人又不得常伴身邊,是以不知。下回便知道啦。」玉姐長出一口氣,心裡鬆快不少,低頭看水底下層層疊疊,也不覺煩惱了,笑道:「可不是,不經過,總是不知道。」

  小茶兒笑道:「我喚朵兒來與娘娘擦背。」朵兒不用她說,一臉通紅走了過來,小茶兒朝她擠擠眼兒,卻退往一旁與玉姐說話兒,漸及說及秀英:「這一胎要還是個哥兒便圓滿啦。」

  自此,玉姐能下地,心心念念是她那肚皮。因胡氏勸她:「雖出了月子,這二、三月裡頂好不要累著。」也不便騎馬,也不好搭射,日日打一回五禽戲,練一回八段錦。

  從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身子也是這般。何況她那肚皮是歷經十月撐起,豈能一朝便縮了回去?小茶兒又叫廚下與她燉些個豬皮吃,每每乳母吃那下奶之物,也與她多燉兩個豬蹄來啃,小半月兒,照小茶兒看來,腹上皮膚已縮了不少,玉姐眼裡,還是與那日看的沒甚分別。不免有些兒著急上火。

  小茶兒勸她:「哪能一口兒吃個胖子呢?」玉姐道:「你偏在我耳邊提那個字來!」小茶兒道:「姐兒不愛聽,我便不說,」又逗章哥,「哥兒可要記得娘娘為你吃了多少苦來。」說得玉姐心氣漸平,歎道:「我怎不知萬事急不得?都說我心急,你們也不想想……太子這都獨個兒住了幾個月了?還能叫他再空著?」

  小茶兒動一動嘴,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宮裡畢竟不同民宅。玉姐切齒道:「擱外頭,我能與他翻臉,到了宮裡,只好一手打一手拉了。」小茶兒忙道:「便在外頭,輕易也不好翻臉來。」玉姐冷笑道:「在外頭,男人管不住自己,弄出婢生子來,叫他自家養去!」小茶兒便不言聲了。

  玉姐道:「嫁進他家門兒裡,我便知道有這一天了。能拖一時是一時罷了,旁人家的婢生子能不認,他家裡就得個個都認了,還有宗正在呢。外頭宗室家裡好叫婢妾喝酸湯,宮裡卻不能有這等湯藥。弄個與章哥爭家產的,如何是好?外頭家業分便分了,推財相讓也是美談。這宮裡頭,他是嫡長,怎生推讓?怎好分產?想做讓皇帝,也須遇著唐玄宗。不幸遇著李世民,死且要利刃加身。」

  小茶兒低聲道:「九哥不是糊塗人兒。」玉姐道:「怎樣是糊塗,怎樣是不糊塗?如今嫡長子也有了!便是他不願意,我怕有小人也要攛掇著他行樂了。」說得小茶兒也跟著愁了起來。

  外頭消息來時,玉姐正為此事發愁,一聽這消息,如何還能忍得?登時掛了臉兒,虧得小茶兒從旁拉了拉她衣角,玉姐腦筋轉得極快,轉了個話頭兒道:「崇慶殿這又是要生個甚事來?也不知要弄個甚樣的人過來。」小茶兒順勢道:「崇慶殿?不是聽說與咱這裡不合麼?」

  兩人輕輕將話頭兒轉到崇慶殿此舉必有壞心上來,連著朵兒、碧桃、青柳等,並東宮宦官、宮女,一聽崇慶殿生事,登時同仇敵愾,皆以不當應了崇慶殿所議。待九哥回來時,玉姐皺著眉將此事說了,道:「不知她們是安的甚個心,是不是要與你和解了?也不知崇慶殿想與你甚樣個人兒哩。」

  九哥一聽兩宮,眉頭皺得比玉姐更深,道:「理她做甚?憑誰說,我也不要。你也休要接了。」

  玉姐道:「也是,章哥還小,小孩兒不經事。」九哥奇道:「怎又說到章哥了?好好一家人,要個外人來算個甚事?」玉姐心中快活,將眼兒把九哥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將九哥看得背上一寒,卻聽玉姐道:「你可要記著誰個與你才是一家人。」

  九哥初時並未聽懂,看著玉姐的眼神兒,忽而福至心靈,張口便道:「用不著記,一直就在心裡。」玉姐將他右手執起,一口咬在拇指根兒下,九哥疼了一哆嗦,卻聽玉姐悠悠道:「那日廟裡戴了你家簪子,我就只認了你一個人了。我是容不得旁人的,你喜歡,也容不得,不喜歡,更容不得。」

  九哥道:「小生冤枉,原就忠心不二,崇慶殿害我!」

  玉姐心道,你現在說的也是真的,我就怕你以後要變心,橫豎你現在有這個心,往後有我看著,你休想生出二心來!

  這頭東宮小兩口兒歡歡喜喜,那頭慈宮卻說皇后:「事是你說的,你便辦去,醜話說在前頭,休再弄些個先時那般不懂禮數的,叫人亂棍打將出來。你顏面盡失。」

  皇后自己也不想提這個,她又不是真個蠢透,這分明是要得罪太子妃、太子還未必領情的一件事。然她是皇后,又不能不說,說了,得罪人,人道她藏奸,不說,又算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失職」——哪個太子沒幾個嬪禦呢?

  皇后裡外不是人,左思右想,不如萬事「依禮」而行。她又留了個心眼兒,先稟過慈宮,只消慈宮點過頭,縱然東宮要怨,也是先怨上慈壽殿!她這主意打得好,不想慈壽殿只有比她聰明的,沒有比她笨的,輕輕抬腳將這皮球又踢了回來!皇太后道:「你是皇后,是太子的母親,後宮事原該你管。」

  皇后肺都要叫氣炸了。她自頭頂紅到了脖頸兒——氣的,心道,有好事時你怎地不這般說?這得罪人的事兒偏要我來做!卻也反駁不得,只得應下了。

  皇后去後,淑妃眼見她走得遠了,方湊上前來問皇太后:「娘娘,這樣成麼?」皇太后道:「有甚不行的?」淑妃道:「這……也是娘娘應了的,若崇慶殿將事辦妥了,轉回頭來咱卻又攔著了,必遭記恨。若有一兩個叫太子看上了的,咱再攔了,連東宮也……」

  皇太后道:「誰個說我要攔著了?由著她,她不鬧出些個事兒,如何顯得出你我來?」淑妃猶有疑慮,皇太后道:「她那頭不是有你的人麼?緊看著些兒便是。」淑妃心道,那哪裡是我的人?分明是你的人,我只傳個話兒,攛掇著皇后往東宮裡塞人的,可不就是她?口裡卻應了,又說:「崇慶殿恐已有了外心了,否則何以要問娘娘?想是要娘娘與她分謗來。」

  皇太后道:「她能翻臉最好!我正盼著哩。」

  淑妃便不再言聲,轉去使人悄悄兒遞話與皇后身邊一個皇太后安插的名喚長福的宦官,使他攛掇著皇后與東宮為難。

  卻說這長福領命,遊說皇后道:「一不做二不休,這得罪人的事已經起了個頭兒,娘娘不如便將事做絕。總是娘娘占著一個禮字,便萬事依禮而行。東宮只要還要個名聲,便不能將娘娘如何。」

  又將皇后的心說得活絡了起來,暗道,正是,東宮時時將個「禮」字放在嘴邊兒,如今我正要拿這個「禮」字打她一回嘴來!若太子有新寵,正好與他做個好人。至如太子妃,總不好頂個「善妒」的帽子的。

  既這般想,皇后便下令,選好女入侍東宮。此令一下,宮中的宮女們先嚇得一個哆嗦,舊年裡太子妃喚了宮正來將皇后送入東宮的宮女一套打,宮正手下的宦官,少有憐香惜玉之心,雖定下了要打的數目,終是打死了大半。宮女們心裡,太子的床是第一等爬不得的,叫官家幸了,還能有個女兒生,還能做個才人。敢覬覦太子的,須防著太子妃辣手。

  自覺稍有顏色的便要裝個病、告個假,弄得皇后險些道是春季疫病發了。

  九哥便趁這機會,上表與官家,道是謝皇后關心,他實不是那等好色之人,既是儲君,當愛惜百姓,不好叫好人家兒女做妾,遑論官員女兒。至如奴婢等,他很「自愛」,不與「賤人」勾搭做一處。

  一本既上,玉姐開懷,慈宮預備了無數說詞,一句也不曾用上,好似蓄力滿滿,卻撲了個空,幾乎要閃著了老腰。淑妃又問皇太后:「眼下如何是好?」皇太后道:「千算萬算,竟沒算著東宮這般硬氣。女人的事兒,他插的甚嘴來?」淑妃順著說道:「女人間的事兒,最怕有個男人撐腰哩。」

  皇太后將手兒一擺道:「罷了,是太子妃命好。」慈壽殿裡卻又傳出話來,叫皇后:「好生撫養十一娘。」言下之意,叫皇后老實些兒,休再生事。

  皇后用心辦事,卻得了這個下場,恨得大罵:「我說話,她也答應得好好的,如今怎地全將罪賣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又說九哥,「好心當做驢肝肺,他有本事,一輩子只守那一個人過,我才佩服了他!又要放水又要放火,我等他食言而肥!」

  她自初時便實不欲與九哥為敵,無奈先時將事做得過了,頗有些兒殘害天家子嗣之嫌,引得九哥厭惡,無論她做甚,九哥都當她不懷好意。但凡兩人相交,若都有心,自然是你好我好,若只一個熱情,另一個一絲善意也無,日子久了,另一個心也涼了,崇慶殿與東宮遂成仇敵。

  話入九哥耳內,九哥也只一笑置之,並不與她計較。他要計較的,卻是陳熙回京了。

  因本朝重文輕武,與四夷開戰,也是守多攻少,是以自開國以來與夷狄開戰,也是贏少輸多。陳熙這一仗打得雖不大,卻是實實在在的勝仗,自政事堂以下,誰個也都不好意思昧了他的功勞。且胡人狼子野心,不定甚時候還有一戰,屆時又要用著武將,不好先寒了諸人之心。

  是以陳熙歸來,乃是凱旋,也要遣大臣郊迎,去迎的打頭兒是他親舅,原侯夫人的弟弟環城侯。甥舅二人相見,環城侯見外甥長得一表人材,騎高頭大馬,著御賜的錦袍,兵強馬壯,心下好不歡喜。

  依次見禮畢,諸人各翻身上馬。陳熙須先陛見,次後往樞府等處,先將身上之職解了,再領環衛官的將軍銜兒。一路上又有許多人來看這大軍凱旋,諸人頗有眼色,都讓開了,留這甥舅兩個一處並馬說話。

  環城侯道:「你這便要陛見,長話短說,如今你家那裡不太平。兩宮素與東宮不甚和睦,這個我便不多言了。眼下東宮是眾望所歸,你好生勸勸兩宮收斂些兒。尤其是慈宮,是你父親的親姑母,連得太緊。」

  陳熙一頭朝街旁圍觀之人點頭,一頭道:「謝舅父提點。」環城侯道:「我是為著你娘。」陳熙面有慚色,道:「離家數年,是我不孝。」環城侯道:「你兄弟也多說著些兒,你娘將他寵壞了。還有你妹子,都不省心!」

  陳熙曉得他這舅舅平素膽小,然膽小的也有一條好處,他不好生事,都是勸人和睦,陳氏如今正該與人為善,當下謝過環城侯。

  不一時禁宮便在眼前,陳熙下馬,對了門籍,由內官引著,往見官家。陳熙因是原侯嫡長之子,往年在京時常得見官家,今日一見,不由大吃一驚——官家老了許多!官家卻道他辛苦,又贊其英雄了得。陳熙卻思往年見官家時,官家待他頗為親切,他也曾喚過官家「姑父」。今見其兩鬢斑白,對答間便見哽咽:「臣為國為民,馬革裹屍,亦份內事。只請官家保重……」

  官家也哽咽,又說陳熙也「瘦了」,叫他在京中好生將養。又許他去見慈宮、淑妃。

  陳熙正巴不得這一聲兒,謝了嗯,跟著宦官往慈壽殿裡去,到了慈壽殿門前,還與了這宦官一張二十貫的鈔錢。宦官大吃一驚,旋接了,心道,往年這個陳呆子可不是這般模樣兒,如今居然也懂得與人好處了。

  陳熙入得慈壽殿來,先叩頭,皇太后喜道:「上前來我看看。」細看一回,也說「瘦了」。陳熙道:「還是那般重來,肉結實了,顯瘦。並不曾辛苦。」皇太后道:「胡說,打仗要不辛苦,還有旁的更辛苦的麼?」

  陳熙道:「臣打仗從不覺心裡累,倒是聽了京中事,心中惴惴。」皇太后知他有話要說,也與他個面子,道:「有甚事累著你了?」陳熙道:「臣雖在遠地,也看邸報來,也聽傳言來,曉得些個京中事。太子並三王之薨,是天大的禍事……」

  淑妃聽到此節,忍不住落淚,陳熙只得與他道一回惱,皇太后道:「你接著說來!」陳熙道:「外間都怪罪在咱家頭上,娘娘不可不慎!」淑妃搶先道:「還不是趙王那個……」陳熙喝道:「卻又怪著誰來?!我聽說趙王是要與孝湣太子報仇來!」

  皇太后氣道:「你這是聽了外人言,也來污蔑自家人!」

  陳熙退後兩步,跪地叩首,厚地毯上都磕出了響兒來,抬起頭來,一臉正經道:「娘娘也知道外人都是這般說?禍事正在眼前了!敢問娘娘,如今朝野上下,誰個還在為陳家說話?可有這樣人?沒了。縱真個是冤枉的又如何?流言才不會管!說得人多了,便人人都道是咱的錯了!」

  皇太后手便抖,淑妃顧不得哭,上來與她揉胸口兒。陳熙道:「禍在眼前了,若無趙王之事,還好周旋一二,總不致傾覆。如今官家絕後只得過繼,天下皆歸罪於陳氏,娘難道不知?娘娘縱生我的氣,也且放下,待過了這一關,聽憑娘娘處置。」

  慈宮再想不到昔日那呆呆傻傻只知道說「子曰詩雲」的侄孫子,今日竟這般有主意了。呆了片刻,卻聽淑妃道:「你這孩子,你又有主意了?」陳熙道:「娘娘總是東宮長輩,休再生事。我只盼胡人好鬧一鬧,與我個贖罪的機會。如此方可保陳氏滿門。」

  皇太后道:「生事的可不是我。」

  陳熙道:「皇后也姓個陳!多少年了,崇慶殿總隨著慈壽殿,現在要拆開來,誰個肯信?不信娘娘且看,崇慶殿但有不妥,御史上書,必言『陳氏』。還請娘娘約束崇慶殿。」

  皇太后早有與東宮和解之心,是以推出個皇后好做個筏子,今聽陳熙如此說,登時也明瞭,道:「我知道了。她沒那個本事鬧到外頭去,卻好叫她內裡與東宮不和,我也好做個好人。」淑妃續道:「也是壯士解腕之意了。」

  陳熙無奈道:「還請娘娘牢記,三王之薨,早叫人記在陳家頭上了。天大禍事,需得韜光養晦,令人忘了尚且不及,萬不可再生事了。」

  皇太后道:「我記下了,不動東宮便是。」陳熙道:「如此便好,我回與爹娘說去,叫家裡也收斂些兒。」皇太后垂淚道:「怎生致此?」陳熙不好說:誰個叫你貪心來?

  皇太后道:「你兄弟家有個姐兒,只比東宮大哥大上半歲,也是正頭娘子生的,我倒想要叫他兩個做個娃娃親。東宮若識趣兒,正好借此和解,兩處再無間隙,也顯我誠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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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4: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親人

  陳熙聽著皇太后說:「你兄弟家有個姐兒,只比東宮大哥大半歲,我要叫他兩個做個娃娃親。東宮若識趣兒,正好借此和解,兩處再無間隙,也顯我誠意,如何?」一口險沒提上來,比之他將打了個勝仗便叫調回京裡還要憋悶。

  縱知道這般問有些個大逆不道,陳熙心裡忍不住卻想:她是怎生一路做到皇太后到今天的?陳熙跪且跪不穩,搖搖晃晃兩下,壓了壓心裡的火兒,抬起臉兒,懇切道:「娘娘,此話休再提起,侄女兒滿月尚且未過,如何看得出來將來賢良不賢良?」

  皇太后聽他這話,便是不贊同之意,不禁問:「難道不成?」陳熙真個哭了出來,雙目流淚,不住叩首道:「請娘娘三思,上一回這般一意想將娘家女孩兒往天家嫁的,我只想著一個人——高后呂雉。」

  話音未落,皇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氣道:「你以呂氏喻我?」淑妃亦從旁勸道:「你這孩子,怎生說話的哩?快與娘娘賠罪。」

  陳熙流淚道:「現在不說就晚了!」因苦勸皇太后,「如此未免有逼迫之嫌,東宮心裡不痛快,多少手段使不得?!咱既退讓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好說歹說,方將皇太后勸住了。

  陳熙將眼淚一抹,再抬頭時,看皇太后臉上皺紋兒也深了,眼中精彩也沒了,又是一陣心痛,再叩首道:「請娘娘暫為忍耐。我看東宮也不是想生事的人,東宮本是過繼來,原就要比尋常人要小心些兒,輕易也不會為難娘娘。彼此相敬如賓,已是求之不得了。人便是如此,離得遠了,反倒好相處,離得過近,難免有磕碰。」

  皇太后長歎一聲:「罷了……都依你罷。總是我三哥早早去了,」又看淑妃道,「你的大哥也去了,人總爭不過命。」淑妃曉得她說的這個三哥,乃是皇太后親生的兒子,不幸早夭,未能冊為太子進而登基。

  陳熙鬆下一口氣來,道:「娘娘還是官家的母親,是東宮祖母。」皇太后頗覺索然:「也就是聽著好聽罷了。」沒了親兒,自身沒指望了,便又盼著娘家好,一想如今原侯家也就指著陳熙了,想陳熙外頭掙下若大功勞來,想來看得深遠,興許他說的也是不差。這便是生做女人的不便之處了,遇上大事,難與男子抗衡,甚而至於她想的是對的,也要猶豫。

  陳熙勸過了皇太后,又勸淑妃:「姑母還有三娘,遇事多想想她。」又勾得淑妃哭一場:「我苦命的兒啊!」又說起陳大姐來,也是惋惜。陳熙又陪著哭了一回。不多時,有宦官來提醒:官人是時候兒回府了。

  淑妃道:「且慢,先打了水來與大哥洗一洗臉。」與陳熙洗了臉,略敷一下眼睛,又理一理衣裳,才放他走。

  女人哭完,心頭一鬆,陳熙陪哭一場,心頭越發沉重起來。因著陳大姐,他又想起家裡那一弟二妹來!原侯本有三子,因家裡混亂弄死了一個,如今只剩了這兩個,陳熙兄弟陳烈因少時跌傷了腳,身有殘疾,並不能做官,又非長子,身上只有個七品蔭職。平日裡也不讀書,也不習武,只與一干婢女廝混。

  女孩兒裡頭,陳大姐是個殺伐果斷的,卻又隨齊王叫趙王一鍋端了。陳二姐空有陳大姐的脾氣,卻無陳大姐的手段,如今出了門子,卻與丈夫三天兩頭吵鬧。陳三姐原是好的,不幸家裡人糊塗,又將她訂與了燕王家七哥,熱熱鬧鬧放了定,悔都悔不得!

  陳熙出了慈壽殿,卻不好先回家,先往樞府交了信印符節等物,將北地兵事交割完畢,再往兵部裡去,領他新職之告身。兵部尚書親在衙裡等著他,眼看簽了告身,又笑對他道:「一路辛苦,上命與你一月假,好生休養,亦可走親訪友。一月後來報個到,環衛官事並不多,卻不可離京,一旦有事,便要披掛上陣。」又勉勵再三。

  陳熙立好聽著,倒叫兵部華尚書心裡驚訝:這般懂事,倒不像是原侯的兒子了。原來這陳熙一母同胞的兄弟陳烈,因身上有殘疾,還是個沒法遮掩的殘疾,一行走便要露餡兒。每一出門便覺人眼睛都看他那條殘腿,嘰嘰喁喁都是在嘲笑於他。原只是孩童淘氣,及長便漸漸弄做性情暴戾,因腿不好,出門便常騎馬,以高坐馬上人便看不出他跛腳,除非那馬也是個跛腳馬。

  陳氏因一門二後,又有些兒權勢,他每疑心有人嘲笑他殘疾,便揚手中馬鞭兒打人。京城地界,甚都不缺,自然也不缺權貴,好幾回與朝廷大臣、勳貴家爭執,也有憐他殘疾不與計較的,也有畏慈宮之勢不敢計較的,也有因原侯道歉及時不及計較的,總是將他這臭名揚得風聞十里。也催生出好幾個御史不畏強權的美名來。

  至於狎妓弄婢,家宅不寧之事,更是不可勝數。虧得原侯夫人手狠,非止治原侯的姬妾厲害,整治陳烈的姬妾也不手軟,方沒叫鬧出大事來。

  有這樣一個兄弟比著,無怪華尚書看著陳熙便覺驚訝了。

  陳熙鄭重謝過華尚書指點,懷揣了告身與一應印符,這才往家裡來。他自有品級,於北地時又領兵,故而也有一、二十親兵隨來,便一總帶往家裡去,這卻並不違制。

  到家時,家裡早將中門大開,陳烈不情不願,扶著個小廝兒立在門首等著他。陳熙門前下馬,親兵們兩溜兒隨在身後,端的是威風凜凜。也有些個人圍觀,看的人指指點點,都說:「陳家這是要翻身麼?」陳烈卻站得不耐,將兩隻腳來回來換著,看著陳熙,磨磨蹭蹭端著走過去,只求顯得腳不那麼跛。

  陳熙早搶上一步,把著他的手臂,親親熱熱兩兄弟往內走:「幾年不見,想煞我也。」陳烈咧嘴兒一笑:「我也想大哥來。」陳熙看他一副流子相兒,又想他跛腳,便忍住不在門首說他,只吩咐府內管事:「這些是我親兵,與他們一處院子安置了。」陳烈將眼兒一斜,看那十于老兵,道:「大哥帶的好人,趕明兒借人使使,好往城外打獵去。」

  陳熙道:「我有一月假,要去時,一並去。」陳烈一撇嘴兒,不言聲了。陳熙心更沉了。

  到得正堂,先拜父親,陳熙還在家時,便常常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兒勸諫原侯,是以原侯雖知嫡長子之重,實與他親近不起來。反是近年來離得遠了,父子間見得少了,陳熙又常常寫些個情深意切的信函來,又掙出了功勞,原侯面上有光彩,看這兒子便親切不少。

  陳熙上來納頭便拜口稱:「不孝兒拜見父親大人。」原侯見他也長成一副頂天立地模樣,心下歡喜道:「回來倒好。」親將他扶起,仔細看來,更覺歡喜,問他些個近年來經歷,又問以宮中奏對事。陳熙想,事情不是這片刻便能說完的,幸而自己往後便在京中了,倒可從容計較。便只揀那好的說,將原侯哄得開懷。

  陳烈初時覺著無趣,漸聽著陳熙說話,又驚奇:大哥甚個時候這般不討人厭了?因驚奇,他便留神聽,也不作怪了。

  原侯與陳熙說一回話,叫陳熙往見原侯夫人,原侯夫人見了他,不免又一套哭。又有陳熙的妻子,連回娘家的陳二姐、未出閣的陳三姐,並成原侯兩個庶女,一齊哭了一回。再喚他一子、一女來見父親,兩人皆七、八歲年紀,都不甚記得陳熙了,一齊上來拜見,想是有人教過。

  又開宴,只揀好聽的話來說。宴罷,他妻子周氏忙將他迎入了房兒裡,卻叫兒女再見父親。陳熙看他兒子大郎八歲了,帶著一個乳母、兩個使女,竟沒個小廝兒伴著。女兒大姐兒將七歲,卻是吃口茶都要叫遞到唇邊。不由一陣頭疼,道:「忙了一日,都歇了去罷。」又說周氏,他捎一些北地土儀回來,叫她整治了,分派送人。

  周氏打發他吃了醒酒湯,要他睡下歇個晌兒,他又往看親兵一回,見住得齊整,囑咐著不許亂跑,不許往後驚擾女眷,自己卻尋陳三姐去。陳三姐道:「虧得大哥回來了,再不來,三哥恐要生事。」陳熙道:「這二年虧得你與我寫信,我好知曉些個事。」又說與燕王家親事委屈三姐。

  三姐沉默片刻,道:「終是我年輕,不懂事,沒能一硬到底。都是命。事都過去了,後悔也於事無補,不如放眼將來。三哥脾氣越發不好了,弄得他那院子裡亂七八糟,爹也管不住他,娘也縱著他,十分不好。大哥必要管一管他才好,惹出事來,是一家子的麻煩。大嫂倒想教好侄兒侄女,卻有些慣縱了。二姐與姐夫都是硬脾氣,姐夫初時還忍她,現也不忍了。四姐、五姐,婚事還未有著落哩……」

  陳熙一歸來,便聽著這許多事,家裡人竟無一個叫人放心的,家宴上吃的那些個酒,都化作愁緒,跌跌撞撞回房裡躺著歇了。睡著前失口罵了一句:「胡人馬匪都比你們省心!」

  陳熙埋怨家人時,京城裡另有一個人與他頗有同感,彼此秀英罵的卻是:「兩宮官家都比他們省心!」

  原來這洪謙與秀英往江州安葬林老安人,與林老安人娘家又有些個牽扯,將林家一個孫兒林辰攜至京裡來。安排進了太學裡讀個書,那張家兄弟張三郎在太學、張四郎卻入了石渠書院,三個都讀書,雖不拔尖兒,也不愚笨,總能過得下去。長此以往,過二年考個秀才也不在話下,卻是頗為省心的。

  秀英因林辰與林老安人有親,也算是她半個娘家人兒,素日裡冷眼看著,他倒是個可人疼的孩子,便也與他置新衣,也與他銀錢花。他衣裳受了,銀錢卻一文不動,都攢將起來,反拿出錢來與洪家置予的僕役吃茶。秀英見他人情也漸通了,自是歡喜。

  這世上有叫人歡喜的親戚,便有叫人著惱的親戚。初時林秀才想著抬舉林辰,林秀才娘子卻偏疼個林皓。洪謙眼裡,若林皓是個勳貴子弟,因會做人,有個蔭職,混個五、六品散官,運氣好時混到四、五品也未可知。他又不是,真本事並無多少,吃喝玩樂倒會著些兒,又會哄人,固不至太差,卻也好不到哪裡去。京裡最不缺的,便是這等人。是以只拿林秀才說事,單帶了林辰一個。

  林辰到了京裡,修書回去,道是已安頓下云云。因江州地處要沖,往來客商也多,尋個常往京城與江州兩地來往販運貨物的商家捎書信也是方便。往來書信不絕,卻是林秀才娘子也識幾個字,常夾個條子,催促林辰,叫他與林皓說些個好話,也謀個前程。

  林辰初在江州時便不好說話,不會與人交際,到得京中,雖學了些兒眉眼高低,卻知這內裡門道。若與洪謙一個姓兒時,林皓這等腆起臉兒來也能求個出路,如今親緣既遠,人又不特別出挑。林辰真個張不開這個嘴。

  無奈家書一封一封催來,林秀才娘子又說林辰父親:「人都說辰哥如今長進了,到京裡了。縱不求親戚,他自家難道就不提攜一下兄弟來?」林辰父親叫母親說動了,也寫信問林辰:「叫皓哥尋你去,可否?」

  林辰幾乎要愁白了頭髮,只得寫封信回去道:「兒且寄居君侯府上,皓哥來,我與他一道搬出來賃房兒住罷。」住至江州,林秀才娘子卻說:「叫他兄弟兩個一處住也好。」

  林辰原是個書呆子,實是拿這些個家人沒個辦法。他固知與洪家並不甚親近,連他也是勉強依附而居,洪家並不欠林家多少。且洪謙若肯,早將林皓一並攜了來,哪裡用眼下這般磨?只因祖母素喜皓哥,方致有此一劫。洪家與林皓沒甚干係,他與林皓卻是堂兄弟,不可不管。

  思來想去,太學裡旬考他便考得不好,洪謙看了榜,喚他來問。他吱唔不肯說,巧了江州他母親央人捎帶了東西來,內裡有一包月姐的針線,做的是孩童衣衫,卻是與章哥的。秀英因思月姐與玉姐幼時交好,此物雖不好就送入宮中穿戴,卻也是一片心意,又喚林辰來說話,看他愁眉不展,便問為何。

  林辰道:「京中藏龍臥虎,這回沒考過他們。」秀英道:「並不礙的,下回用功便是。」見他沒精打彩,還吩咐了晚間與他燉好湯來吃。

  林辰不說,江州事卻是瞞不住的,卻是林秀才娘子打發了林皓往京裡來尋他!

  若只尋親,也還罷了,無論喜與不喜,留他住幾日,不歡喜了便尋個由頭打發了走,看著順眼了,留著做個幫閒,也好有個跑腿兒的。哪料這林皓卻帶了兩三個女娘一道來,到了北鄉侯府門首上一敲門兒,道是夫人江州親戚,堂兄弟正在這家裡住,今番祖母使他尋親來了。

  秀英聽門首上來報,林皓自入了來,卻叫兩個女娘等在外頭,便知不是個事。她曉得林皓並不曾娶妻,因祖母疼愛,總想與他尋個樣樣出色的娘子。不想林皓一無功名、二無家財,他瞧上人的,人便瞧不上他,人瞧上他的,他又瞧不上人。不曾娶妻,哪來的女娘跟隨?縱京中勳貴子弟,若是遊個學,也沒這般做派的!

  將人喚至面前一問,那林皓雖僕僕風塵,依舊進退有據,看著倒似個好人。那兩個女娘一個頭上也戴幾樣首飾,身上也穿綾羅,另一個卻一身布衣,見是一主一僕。一說話,秀英便聽出端倪來了。那穿綾羅的,會說官話,卻帶絲口音,既非江州,更不是京師。那布衣的說的方言秀英固聽得懂,卻不曉得是個甚地方的!

  秀英看那自稱銀姐的穿綾羅的女娘約摸二十歲年紀,已梳起了頭,作婦人妝扮,臉便黑了,問林皓:「這個是誰來?去年家去,我不曾見著。」林皓原想將這婦人留在外頭,賃房兒與她居住,卻好私會,不想入京便晃花了眼,一時尋不著安置之處,只得權帶到門首來。待與秀英稟明瞭,哄好了秀英,才好安置這婦人。

  秀英原以為他也是來求入個太學或是好書院讀書來,不想他:「無家無室,卻帶著女娘投親,簡直胡鬧!」登時動了真怒。

  那婦人卻往前一跪,道:「夫人容稟。」自陳是道遇林皓,兩情相悅「情願與他為妻為妾,奴也有兩帕子私房,並不要花費他甚物事。」秀英更不敢輕易答應了:「哪家好女兒無事帶著貴重細軟,道上遇個漢子便隨了他?!你是人逃妻還是逃妾?休瞞我,說與君侯,一紙書信,便能查你底細。」

  那婦人吃她逼問不過,只得啼泣道:「奴命苦,原也是好人家兒女,因家中逢災,不幸賣與個商人為妾。買奴時說得好,道是外頭做夫妻來,不想他家中原有大婦,委實厲害,聞得有妾在時,帶著人打上門來。奴吃她驚擾不過,故而逃來……」

  秀英一字也不肯信:「她厲害,你還能卷了細軟私逃,你才是真個厲害!」叫人去請洪謙,要將這婦人送官。

  不想林皓急了,他原是不肯上京的,他心裡,在江州,他家是書香門第,人也敬他。又有,因著親戚洪家發達了,在江州他也有頭有臉,人皆讓他三分,他於此處如魚得水,實不想挪動。江州至京城,路遠長程,京城人又多,且有個林辰在,洪謙明著喜歡那讀書好的,他何必去討這個沒趣兒。不想祖母愛他深切,必要他去謀個前程。

  不得已,整裝出發,攜了兩個小廝兒。路上卻遇著個女娘,生得貌美,又有一分私房,他升起英雄之心、愛護之意,與她買個使女服侍。更聽這女娘說:「相府的丫頭還七品的官兒哩,縱不想讀書,往侯府裡轉一圈兒再回轉,與你那江州府君的公子好生處一處,得他們書信回來時,也好與府君牽個頭兒。」林皓聽得有理,攜她一路往京城而來。

  做女人的,一盼夫婿好、二盼子女爭氣、三也盼娘家長臉,秀英親戚少,林家也算一門「近親」,娘家晚輩如此不長臉,真個老羞成怒了。一路喊打喊殺,林皓往她跟前一跪,死活求饒。

  畢竟是「家醜」,秀英又不能真個將他送官,問個拐帶婦女的罪名。只得將他兩個權在前頭收拾一個跨院出來安置了,命人看好了,不許叫他出門兒,家下人等,一個字也不許與他答話。

  一面使人往太學裡叫了林辰回來,又叫人尋洪謙,叫他一得閒便回來,有事相商。

  洪謙與林辰前後腳兒回來了,秀英一道捶桌兒,一道如此這般一說:「也不知是哪輩子結下的冤孽來,竟生出這樣一段故事。拐帶逃妾不說,逃妾還卷了細軟。」

  洪謙道:「且將人扣下,我寫封書信往江州問上一問,請江州來人接了他回去罷!這樣人,我實不敢留了。」又叫林辰亦修書:「問一問家裡究竟是打發他來做甚的!」林辰臉都羞紅了,低應了一聲,疾回去寫信。

  秀英臉都氣黃了,對洪謙道:「兩宮、官家都比這些人好應付!」

  洪謙道:「這回不好應付了,你的親戚便是我的親戚,便是玉姐的親戚。拐帶逃妾……瞞下來,日後應景便是罪過。不瞞,大義滅親聽著好聽,看著涼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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