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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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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3: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往事

  暑天酷熱,便催生出一門生意——賣冰,常有富商開大冰窖,冬季裡存上幾窖冰,到得來得夏天,使車拉了,往城裡賣去。凡有餘力之家,總要時不時買些兒來消暑。京師繁華之地,做這生意的只多不少,只要囊中有銀錢,無買不來之物。這筆買賣只好與那中等人家做,更窮的買不起,更富的,自家有冰窖,也是冬日屯冰,夏日拿出來使用。

  霽南侯家乃是開國的勳貴,至今近百年,旁的不消說,這冰窖卻是有的,家中用冰自然也不消去買。霽南侯的母親太夫人華氏原也是勳貴之女,兩家聯姻,做這侯府女主人已數十年,所居之處自是少不了消暑之冰。

  太夫人居處正房五間,三明兩暗。此時太夫人卻不在正堂屋裡坐,只在次間一張交椅上坐了,霽南侯朱雷與其弟大理寺卿於她下手對坐。室內清涼,三人心下卻止不住有些兒燥意。虧得都是經過幾十年風雨的人,倒還能把持得住。

  太夫人一如天下所有老婦人,年越老,越好信個僧道,宮中通道,她偏好信個佛,手中一串數珠兒輕撚,珠子本是木質,如今已頗瑩潤,想是時時撥弄之故。太夫人手中不停,先問朱震:「真個是沛哥?」她年近八旬,一頭白髮,精神倒還好,不說耳聰目明,腦筋卻還沒到糊塗時。

  朱震抬頭看他母親,叫太夫人耳朵上兩隻大大的鑲寶金耳墜子晃得眼前一花,低頭沉聲道:「我看著像。」

  朱雷急切道:「是便是,如何說像與不像?」

  太夫人道:「你也立朝站班,你倒說是與不是來。」

  太夫人積威有年,她一開口,朱雷也不敢接話了。朱震道:「快二十年了……」朱雷不敢接母親的話,對弟弟便好開口訓斥了:「現在說這個有甚用?是與不是,及早拿出個章程來的好,」朝太夫人一拱手兒,「娘,那洪御史我也看著過,乍見時嚇好大一跳,便覺是沛哥。然他又不認,又自稱是江州人。」

  朱震道:「我尋了門路,與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那裡都走動一二,承了他們人,親往檢看了黃冊。吏部那裡,洪謙是江州我。戶部那裡江州是有個洪謙,自贅婿轉做尋常民戶。落戶江州卻在十五年前,那時沛哥已走失二、三年了。洪謙落入江州,乃因流亡,原籍是北定府。北定府連遭大旱大水,流民四起,朝廷一手撫一手剿,又許南下趁食,洪謙隨著流民到了江州。黃冊上倒好寫著人體貌,又無圖形可查,北定府真有個洪謙,也止寫年幾歲,面白無鬚一類……」

  朱雷焦躁道:「說這些個有甚用?是與不是,你這做親爹的與我們個准話兒罷,我們也好有個應對。如今這不上不下的,成個什麼體統來?辯白又不好辯白,不理會又要遭人背後指點,」說著火氣便上來了,「你家裡那個,真是個攪家精!你也是,當初該轄制了她才是。」這便是罵的段氏了,渾然不覺段氏初嫁之時,他與妻子倒還說段氏柔順來。

  太夫人也不撚那數珠兒了,開口歎道:「這須怪不得二哥,這事上頭,我有錯,你也有錯兒。這續弦兒是我與他定的,當時看她開朗爽快,又善理事,便以是良配。又做主將沛哥接過來養,好教你兄弟與她好生處一陣兒,開枝散葉,有了孩子她也好收心。不想人心是會變的,沛哥早早養她跟前,許能好些兒。又不曾打小有情份,待她有了親生的兒子,自是要看沛哥不順。」

  朱雷曉得太夫人說的是實情,太夫人因心疼次子青年失偶,又想朱震房裡沒個主母終不是個事,朱震一過了妻孝,便與他說了這個段氏做填房。更憐朱沛失母,且接到身邊教養。待段氏過門兒,又恐段氏年輕,不會照顧孩兒,又想段氏多多陪伴朱震,早日再添兒女。段氏也爭氣,入門一年,便有了身孕,這便是想照看朱沛,太夫人也不好叫她照看了。

  段氏也是好本事,生完兒子坐完月子,過不多時,又懷一胎,到了六、七月上,不慎跌了一跤流了個哥兒,有些傷了身子,不得不靜養著。

  那頭朱沛便在祖母、伯母那處長大。太夫人疼他,伯母也是憐他年幼喪母,又因他已是隔房孩兒,且無生母,照小叔子朱震的意思,必是要他好生讀書,將來科考入仕的,好生待著他,也是自家孩子堂弟,好一處做個幫手,總歸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來,是以對他也好。

  朱沛幼時頗聰慧,然隔輩親,伯母又疼愛,雖識字背書快,性兒裡實有些驕縱之意。到朱沛五歲上,老義安侯故去,喪禮畢,太夫人便做主將這兄弟兩個分家,免得到時候夾雜不清,兩兄弟傷了情份。又是搬家具、又是分銀錢,兩兄弟便是都謙讓,這家分得也還算太平。朱沛卻不得不因此在祖母跟前養到六歲,再回自家時,便全不似在祖母面前境遇了。

  那段氏自幼也是千伶百俐,說話做事恁爽快,太夫人取中她,正因她這性情。初嫁時,已知是做填房,因朱震是次子,她也曉得爵位無份,只管養一養頭前的兒子,自家再生幾個兒子,籠絡了丈夫,好過生活。到時候縱分家,她兒子多,也好多分些兒。那頭前的兒子,若是養好了,也不失是個助力。

  太夫人又體恤她,叫她生與朱震生個兒子來,她也是舒了一口氣來,當時朱沛不過個歲餘孩兒,她真怕養不好病了死了,便是她的罪過了。待婆婆將朱沛養過幾歲,孩子輕易也不會出事兒了,她自家也有兒子了,兩下便宜。她只須每日侍奉婆母時看朱沛兩眼,顯得沒忘這孩子便得。

  不想一拖二拖,多拖了一、二年,朱沛好曉事了才回來。家中便反了營了。朱震憐這兒子繈褓中沒了親娘,不免看重些,將段氏所出的次子倒要往後放上一放,親教了朱沛。朱沛在太夫人處時,只須禮儀過得去,餘者全依他。這繼母也只是平日看上一眼,說話也是和氣,不意離了祖母跟前,她便要管束自己。

  更兼朱震因對這長子期望不小,見他已六歲,在太夫人處識字又快,便親與他正式發蒙授課,管束甚嚴。次子因少朱沛兩歲有餘,還未到正經讀書年紀,且往一旁放,段氏看到心裡難免有些兒發酸。她自入門兒,婆婆也講理,丈夫也守禮,也沒個得寵的婢妾敢與她臉子看,又掌這一房內務,實養出當家人的風范來,也拿出母子的樣子管教這繼子,又要他敦愛手足,多在朱震面前提朱清。

  彼時朱沛心裡,父親嚴苛,繼母不冷不熱又好壓他頭上,更因閒聽了幾句後母不好的話兒,兩下印證,可不就是「有了後娘有後爹」?如何肯再聽段氏說話?言語間雖不頂撞,卻將段氏視作無物了。朱震卻容不得兒子不敬繼母的,不免板著臉兒與他說道理。朱沛心早叫養野了,越發執拗起來。竟跑到太夫人那裡,一住數日,太夫人眼裡,段氏也算不得錯,朱震更不是錯,朱沛孩子心性亦難說錯,三個不過是擰了勁罷了。便留朱沛住數日,更與他講些道理,待氣消了,更送他回去。

  哪料朱沛伯父朱雷待侄兒也是看顧,受朱震之托,教侄子些騎射功夫,勳貴家起家,多半是因軍功,子孫裡也有不忘本的,便習這個。朱沛正厭了朱震講這大道理,倒與伯父甚是投緣。待回到家中,攜了一堆兵器回來。自此心愈野,瞧讀書人便不順眼。

  他與父親慪氣,朱震卻不好不管他,縱再忙,日日拎來授課訓誡,也沒少挨戒尺,少時那一些墨水,都是朱震打進他肚裡的。段氏因朱震心在朱沛身處,自己兒子便不得常在朱震眼前,酸意更盛。行事上難免帶出些兒來,也不克扣衣食,然相處自然不如親子。家下人等自然也看得出來,兩處縫隙越大,連同伺候的下人間,也時有口角。

  朱沛一不開心,便往祖母處,尋伯父、堂兄等習武。朱震氣惱,太夫人卻說:「從來軍功最高,他又不是去做個兵,做也好做官兒,並非必要科考的。如今北邊兒亂哩,且須些年月方能平定,他長大了,正好趕上收尾兒拿軍功。」朱震卻不想叫兒子做個莽夫,縱做武官,也要識些書本禮儀,好做個儒將,否則武官不識字,立朝也只有叫擠兌的份兒。雖不禁他尋伯父,然督課愈嚴。

  父子裂痕愈深。

  到朱沛八歲上,段氏又懷一胎,朱清也始讀書,兄弟兩個實不親近。小孩子家口角打鬧是常有的,朱沛雖不屑打個小他許多的弟弟,奈不住朱清卻往他面前炫耀段氏對親兒子愛護之意,朱沛聽得心煩伸手便推開朱清,朱清跌了一跤,手掌蹭破了塊油皮。回來段氏見著了,也不說朱沛,徑往朱震面前道:「我終不是他生母,輕了重了不好管教的,他兩個總都是官人兒子,還請官人一視同仁罷。」

  朱震不免又斥朱沛不恤兄弟,朱沛也懶待與他爭辯朱清挑釁在先。他這般冥頑不靈,朱震難得又罰他家廟裡跪一個時辰。跪完朱沛便又尋太夫人去了,也不說因果,只說家裡煩。太夫人又教導他「休要擰著來」,他也不理。回到家裡時,段氏只管朝他冷笑,他也不與段氏行禮,段氏身邊使女攔著,叫他一腳踢在腿骨上跌倒了,他撥開段氏便要走,段氏便失足。

  朱震回來,聽說他推了懷孕繼母,免不得又與他一頓好打。自此朱沛生性暴戾的傳聞便漸次傳開了,偏他愛習武,時不時演練那麼一回,出手又狠,竟是信的人多。那頭朱氏卻是待義安侯府與自家娘家一般,只有說朱沛好的,沒有說朱沛壞的,又,結親時也往義安侯府處認了乾親,認董氏為長。

  總是朱沛舅家也叫他過來,說了許多要尊敬繼母的話兒,朱沛連舅家也一並覺著膩味。段氏轉臉便把朱沛乳母發落出府,因朱沛八歲了,也不須乳母了。朱震亦是此意,覺長子不好與婦人處得太久,好與他配小廝兒伺候了。乳母是朱沛生母陪嫁丫頭,聘了外頭做正頭夫妻,卻不放心小主人,故而求了太夫人恩典依舊伺候。不在朱沛房裡伺候了,也時時看顧他。後因婆母去世,不得不與丈夫回鄉守喪,方斷了聯繫。

  朱震白日總要到衙裡應卯,又要辦些公務,段氏便不禁朱沛出行,橫豎朱沛出門也不肯與她說的,她只作不知,縱有事,也是朱沛小孩子不懂事兒,不稟父母便出門兒。卻又做足樣子,朱沛份例一絲不少,由他出去揮霍,時不時倒添補他些兒。

  總是弄得太夫人也要歎這孫兒小時伶俐,越長越歪。朱沛十三、四歲上,便是京中有名紈褲,眾人皆知他爹白日不在家時,他後母管不住他,偏生又有朱清等好學的襯著,越發顯得他不堪。他生而伶俐,只要想學,學甚都快,學好快、學壞自然也快,不消半年,便五毒俱全。然因伶俐,從頭至尾,只在頭一回下賭場叫人坑過三百兩,回來段氏於人堵上門兒後痛快付了賭債。次後無論玩甚,他都不曾虧了錢去。

  然人人說他不學好,又有蘇長貞這狗拿耗子的參他,平白為他揚了名,人家揚名是揚好名,他揚名是揚惡名。朱沛心下不服,也氣惱,卻堵不得人的嘴。

  往後忽有一日,朱沛起意要往外頭打獵來,卻再也不曾回來。不多時,段氏便領回個丫頭來,說是朱沛收用過的,已有了身孕。此時朱沛未歸,家中人實信朱沛這不學好常走花街柳巷的能做出這個事來。太夫人立意要落這一胎,段氏卻又攔著,說:「總要問過大哥,回來又置氣來。」說便哭了,道是這孩子兒打了容易,自己必要難做的。朱沛不怪旁人,必要怪她。

  太夫人知朱沛脾氣,倒真個是這般了,也不得不放緩了,還安慰段氏來。外頭卻不知何時傳出朱沛未婚有子,鬧大了侍女肚子便躲將起來的消息。朱震大為失望,直至這日段氏的使女鶯兒說漏了嘴,管朱清叫了「大哥」。

  彼時朱震聽了一聲「大哥」,他心中激動,還道朱沛回來了,一句「孽子」含在口中,未及吐出,便看到朱清。朱震雖時有「這孽子生來便該掐死」的念頭,也只是恨他不爭氣,實不欲他死的。這使女口中竟將他嫡出的長子弄沒了,朱震如何不惱?偏段氏還未察覺,還要招呼朱清,竟似默許一般。

  朱震不通內宅之事,只因不曾想過自家內宅也有不諧,頂多不過是朱沛年輕不懂事兒,長大了娶房賢妻許就好了——誰個沒事琢磨枕邊人不好呢?他並非人便呆,否則便做不到大理寺卿了。然眼下由不得他不琢磨一二。尤其這朱沛再也沒回來。

  朱震立時杖斃了鶯兒,這鶯兒雖是段氏侍女,朱震卻是主人家,他做事也不留把柄,竟是明著走了手段打殺了。對內因她無視朱沛,對外卻說這丫頭偷竊時叫失手打死的。段氏還想求情,朱震卻連見也不肯見她,又將段氏提拔上來的管事等一一黜落,想這管事之職,多半有油水,一抄一查,打個半死遠遠發賣。收了她管事之權,凡事皆交與老僕,但段氏母子有欺壓老僕時,先采朱清來打一頓。不消兩頓,便都消停。

  段氏弟弟段祐原是要求姐夫走門路長個官兒的,朱震原與他籌劃好了,因他也是武官出身,便往下頭攢些功勞,回來升遷時便不至叫卡著。這回也不與他奔走了,段祐生生卡在正侍大夫階上,又無實權,便一直蹉跎著。

  段氏原是不覺的,實因段祐在外做官,彼此因饑荒有流民,段祐奉命驅逐。因要些軍功,便在撫剿並用之時,做武官的先想剿。這日打掃時,卻掘出條腰帶來,段祐瞧著眼熟,取來看時,腰帶有血跡,玉帶鉤上竟有朱家標記。不動聲色取了,回來與段氏一說,段氏還道她兄弟做了件好事哩。那便如何?朱沛沒了,朱震還要靠著她的兒子養老。——這卻是朱震等人不知道的了。

  後因朱震手段越來越辣,方覺出味兒來,只得小心在意籠絡著他。一發不敢說朱沛已死,終磨回了朱震一絲心意,復與她生養了一兒一女。

  太夫人道:「她要是個元配的正頭娘子,也能將日子過順了。一切不過造化弄人,只可惜了我沛哥。」說便哭將出來。兄弟兩個忙勸慰。

  太夫人抽泣道:「早已對不住沛哥一回了,也對不起他娘,人去了,便把她孩兒沒養好,反倒逼得在家存不住。又因沛哥不見了,二哥還要兒子承嗣,不得不……這是再對不住他一回了,都是我的錯。」

  朱震忙跪下道:「是兒子無能,內不能明整理,又不能好生教導沛哥。他離了家,倒成人了。哪用甚證據?看著就知道是我的兒子。找證據,不過是為了與人剖說罷了。」

  朱雷原以洪謙是朱沛,後因朱震沒個證據又起疑,此時不由問道:「真個是沛哥?」

  太夫人道:「父子連心哩,哪能認錯了?他耳邊紅痣我曉得,頭頂兩個旋兒,聰明。說甚沈家孩子耳上也有痣,手上還有疤,那孩子小時候兒我也見過哩,痣不記得了,單一張臉兒,便與沛哥生得不同,如何能混了?卻又拿他來說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兒,是人都曉得他兩個不一樣,也只好糊弄人,得一句『縱有表記也不定是』罷了。若不是時,他占著理兒,打將起來都是輕的,哪有這般閒適,好有鎮定與那張御史對罵的?他那娘子倒是個好的,知道護著丈夫,卻句句咬著段氏不賢良,若不是時,何須這般在意這個?罵也不該這般罵法兒,該罵咱家鬼迷心竅,浪蕩子丟了不尋,見著個進士便要巴上去哩,她這是與丈夫打抱不平,出氣哩。」

  朱震不由悔恨交加。朱雷道:「那……」

  太夫人道:「休說無憑無據,縱有證據,也不可叫他認了。他要認了,這一生便毀了,他娘子、一雙兒女,也便毀了。早先對不起他一回,這回便要保他一回了,或可贖了罪孽了。是咱家沒這福份,要這進士子孫罷了。真是自作孽。」

  母子三人抱頭痛哭,朱雷將段氏恨個半死,又因是弟媳,不好動她,便思要拿她兄弟段祐並幾個侄子開刀,要將他們身上官職奪盡。只恨眼下自家不好妄動,立意過一時風聲不緊了,便要動手。

  這頭母子三人下定了決心,將此事掩了不提。太夫人便要朱雷命人放話,道洪謙不是朱沛,生得委實是像,故而洪御史閒時,請往家中一坐,以慰太夫人思念孫子之情。又叫朱雷之妻韓氏往義安侯處去說,縱有證據也請埋進肚裡,認了,洪謙聲明盡毀。

  這頭朱雷夫婦依令而行,那頭朱震作無事狀依舊上朝應卯。霽南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原聽了段氏之新傳言,一想,可不正是如此?幾乎不肯見韓氏,韓氏費好大周折,方見著義安侯家太夫人,如此這般一說,義安侯太夫人也放聲大哭,兩處倒好和解只痛罵段氏:「黑了心腸,總要有報應的。」

  總是自家孩子好,若有不好,也要尋個別人害他不好的理由來。

  義安侯太夫人哭了一回,卻問:「那瑜哥究竟是不是我外孫的兒子?他小小年紀受這委屈,可不好再在子嗣上受氣。我看那洪御史沒個認的樣兒,多半不是了。」

  韓氏道:「瑜哥未入族譜,便是二哥留與沛哥處置的。幸而未入,倒好安置了,與他些田宅,遠遠打發了便是。奴婢生子,老夫人也是曉得的,縱是親生的,也不過如此了。弟妹那一房,若您老合意,阿家的意思,自我們家過繼一個孫兒去承嗣。弟妹嫁妝,還與親家。」

  義安侯太夫人連忙擺手兒道:「使不得使不得。」嫁妝一討,兩家情份便無。雖則骨肉之親也有翻臉無情的,義安侯太夫人還心疼早逝的女兒哩。

  韓氏道:「卻是有個緣故。洪御史還有個兒子,隨了岳家姓兒,也是襲他的血脈來。這哥兒今年六歲,附梁相家學讀書,是個安靜端正的好孩子。府上好有姐兒與他年歲相仿否?連嫁妝一道許了罷。」

  義安侯太夫人大為感激:「我這便與他們說去。」不論血親之事,單說結一門進士親戚,也是劃算的。義安侯太夫人生的嫡長女兒肯嫁與個次子,便因朱震自家用功,考了個進士。

  於是兩家太夫人一同求到洪謙頭上,要見他一見,洪謙蓄滿了力遇著了搗蛋的,登時傻眼。兩位老人的轎兒到了他家巷口兒,見是不見?他只得捏著鼻子上前拜了。

  兩位一人拉著他一隻手兒,不停說:「像、真個像!」洪謙身後還跟著個金哥,放了學由父親親自接回家,見這兩婦人哭起來比他外祖母眼淚還多,不由怔住了。

  霽南侯太夫人拉著洪謙的手兒,因靠得近,在他耳邊說:「頭頂是兩個旋兒罷?腰上有個痣罷?」義安侯太夫人於另一旁道:「天熱了腳底還癢不癢?」洪謙怔住了。

  兩人卻都說:「若我孫兒活著,恐也生得這般大了。」並不認他作親孫。又道歉說失儀,一個拿他頭髮說:「我孫兒頭上一個旋兒,他是兩個,果然不是。」另一個將他手攤開,說朱沛手心有胎記,洪謙沒有。為洪謙洗了嫌疑,那頭張御史枉做一回龜公,又叫罷了官,灰溜溜回了家。

  這頭洪謙也灰溜溜叫兩位太夫人挾持歸家,喚秀英、玉姐等來拜見。朱雷、韓氏、義安侯董格、義安侯夫人于氏等陪著,兩下坐定,義安侯太夫人抱著玉姐便不鬆手,直叫:「我的大姐。」玉姐肖父,雖有些秀英的影子,大模子卻脫自洪謙,洪謙生得類母,一傳二傳,雖不極像,太夫人眼裡卻認定了她。

  于氏便勸婆母,各又有見面禮贈,又要結姻親,又要認乾親。秀英不敢即應,手足無措便望向洪謙。玉姐倒落落大方,溫言安慰義安侯太夫人,又拿自家帕子輕手輕腳與她試淚。這原是做得極熟的,蓋因素姐眼淚極多。

  霽南侯太夫人則將秀英來回看,與韓氏兩個口裡直說好。

  洪謙忽地長歎一聲,與這幾位一揖:「諸位錯愛我了。不數日,我或要辦一件對不住的事情。非為私,乃為公,勢成騎虎,還要著落在源頭身上。」霽南侯太夫人道:「這是甚話哩?為公的事兒,哪好不叫你做去?」又要做媒,將董格嫡出的孫女兒說與金哥。

  洪謙再不敢辭,當下自秀英髮上取了枚金釵,權作表記。朱雷拍著洪謙肩膀兒,也不言聲。洪謙道:「前番風聲太緊,晚輩反唇相譏,前輩降臨,固是與我解圍,也顯得我先時枉做小人了。」

  朱雷雖不是進士出身,也聽得出這說的是段氏之事。動段氏哪能不牽到朱家,至少也要與朱震有些干連。然則朱雷曉得朱沛秉性最強,哪怕洪謙自認了是朱沛,這段氏也是他仇人,今他兩家與洪謙解圍,實是陷洪謙於兩難之地。回過神的人不免要問一句:你不是便不是,咬著人家後母做甚?反露馬腳。

  朱雷訥訥,洪謙笑道:「晚輩自有計較,只恐對不起前輩愛護之意。」董格反覺洪謙該與段氏個教訓,咬牙切齒道:「這些年拿我等做傻子哄來!若非為了妹子一碗飯,我等倒忍她胡亂弄個人來……」于氏咳嗽一聲。

  朱雷遂將兩家之意說了。洪謙眼睛便濕了,秀英已抹起淚來。然眾人實想不著,洪謙要拿段氏做甚,又如何連累著朱家。其後事發,兩家人方隱隱後怕,始覺著「好人有好報,虧得當初沒存著壞心」。

  三家人家處得好,兩位太夫人與老安人都是年老婦人,又一處說話。林老安人何等警覺?更將洪謙在江州如何如何好,說與這兩位聽,兩位聽了也自歡喜。林老安人心道,這親結得倒不賴,我家自弱,金哥有這個媳婦,倒好立足——只不知性情如何?又想,那姐兒也小,總有調教餘地。

  卻不想,這兩處親戚的好處頭回顯出來非是應在金哥,乃是應在玉姐。又數日,宮中皇太后傳話與申氏,要她進宮來,且叫攜了六姐、七姐並玉姐一道去。皇太后論起來還是申氏堂伯母,要看看堂侄兒家未來媳婦兒,實是情理之中。

  皇太后心中憋著氣,便有此一著,更有皇后攛掇。之所以不令秀英入宮,蓋因秀英因是外命婦,卻是士人之妻,玉姐亦是士人之女,平白叫了來出個醜兒,保不齊彈章能埋了禁宮。若是皇太后看個侄孫媳婦,縱挑剔些,誰個又能說什麼?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盤(其實我想說,作得一手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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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御姐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唐人駱賓王一首《帝京篇》,道盡禁宮奧妙。縱本朝立朝時尚儉,次後繼位幾帝皆不好奢侈太過,禁宮較前朝並無擴建,且要狹窄些兒,裝飾也不那麼般闊麗,然則畢竟是皇居。玉姐也算不得沒見過世面,吳王府且去過幾回,又蘇先生賜宅頗寬敞,也是見過的,然見此情況,也不由心胸開闊了起來。

  玉姐是申氏領進來的,秀英未奉召,不得前來。一路上申氏將玉姐與六姐、七姐都叫到自己車裡,再三叮囑,說些何處行禮如何答話等事,復將玉姐看而又看,玉姐今日上著件鵝黃衫兒、下著石榴裙兒,一頭青絲挽就,別兩三根簪子,十指纖纖握一方羅帕。

  申氏自家越看越滿意,道:「娘娘威嚴天成,你無須過於懼怕了,她總是有些分寸的。她不喜歡太拘板的人,你要是心下不平,也不要死板著臉兒,笑一笑兒,自家心裡也好鬆快些兒。」

  玉姐果低頭一笑,六姐捂胸道:「這一笑可不得了,我魂兒也要沒了。」申氏嗔著戳她額頭,又說:「但有話,你不好回,便不搭腔兒,我便說你年輕靦腆罷了。」玉姐笑道:「嬸子休為難,我省得事兒。」又問六姐可看過蘇夫人了。

  蘇先生十數年未歸,且當初離京乃是罷黜,蘇夫人於京中雖有蘇先生故舊朋友照料,擔心卻是一絲不少。蘇家子孫皆成器,想來蘇夫人也是操心不少。初時能撐著,如今蘇先生回來了,她一時開心,數年積下來的勞累便發了出來,一病臥床。因金哥與蘇家孫子是同學,便曉得此事,回來便告訴他姐姐,玉姐轉手賣個好兒與申氏、六姐。

  六姐道:「見著了,大夫說是上了年紀,須溫養。」玉姐道:「上回那個郎中也是這般說,看來便是這般了。」

  申氏聽得車外沒了嘈雜人語,便做個手勢,叫這兩個不要說話——禁宮近了。

  申氏等有門籍,玉姐眼下卻還未有,入宮便比尋人入宮要慢些兒。一路穿過了前朝,直往後宮裡去。皇太后並不居於正中殿內,而是居於西路慈壽殿裡。到得慈壽殿,裡頭卻早已經鶯聲燕語,來了好些個女眷了。

  申氏忙攜著媳女上前見禮,皇太后聲音倒平和,也聽不出喜怒來:「都是一家人,哪裡來這麼多虛禮來?賜座兒。」申氏有得坐,背後三個卻只好立著了,皇太后將眼一打量,六姐、七姐她是見過的——蓋因吳王妃總說申氏賢良,自回京後,皇太后也召見過她們母女數回——眼生那個便是洪謙的女兒了。

  皇太后一眼看去,這姐兒十四、五歲年紀,瓜子臉兒,鳳眼修眉,身形裊娜,亭亭玉立。便是在這滿是美人兒的宮裡,也是極出色的,若非是洪謙的女兒,皇太后還真個就要喜歡她了。可誰叫她爹是個禍頭子呢?

  前些日,洪謙一本突上,弄得皇太后狼狽不堪,實是自蘇正上回遭逐出京之後,十餘年來皇太后頭一回遭人指名兒「勸諫」,其中羞惱之情便非旁人所能體會了。這也便罷了,橫豎洪謙與蘇正之間的勾當,滿京城都知曉了,蘇正回來了不發難,她反覺著不對了,誰叫她要用著蘇正、借他的名聲呢?否則單憑這皇后、齊王與太子之死洗不脫的干係,且有得牙磨。

  然用著也不能白挨了打,真一都叫逐了,來個清靜她也認了,動不得蘇正,還不興動一動蘇正的走狗?恰巧了有洪謙貌似朱沛的風聲兒傳來,皇太后與皇后近些年也是有意無意的拿青眼看這段氏,雖不明著褒贊太多,也要暗有期許之意。非為朱震,更因段氏是個填房,頭前的兒子不好,她生的兒子又上進云云。實有些兒不能說的心思。

  誰想著洪謙能這麼無賴?那張御史算得上是皇太后系的人兒,借他的口彈劾人來,做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往常罵戰,不說全身而退,總還留幾分情面。誰曾想洪謙居然扒了斯文的皮,朝堂上滿口胡柴起來!

  滿朝文官像死了一樣,個個耳聾眼瞎,不聾不瞎的竟成了啞巴。往常連帽兒戴歪都要叫御史揪來整頓,洪謙滿口胡柴竟無人理會!

  更可氣的乃是洪謙如此橫行,居然投了諸人的緣法,彈章紛上,或跟著參張御史,或要為張御史先前所參之人平反。更有一等人,加倍指責起外戚不法來。連元後王氏的娘家,也有些兒異動,又有太子妃、王氏的侄女兒,尋死覓活要一時要守陵、一時要出家,生的女兒也摟得緊緊的,一副人要害她的樣子。

  皇太后,真個是諸事不順。次後段氏叫秀英扒了皮,無論做過沒做過,名聲已毀了個乾淨,恰如當初朱沛一般,辯無可辯。皇太后明白人兒,不是朱沛,你死咬段氏做甚?哪想霽南侯家與義家侯家兩家至親,都說洪謙不是,卻反與他結親。皇太后一口氣著實咽不下去。

  陳氏一脈常暗捧這段氏,以朱家事影射東宮,如今段氏出事,東宮又薨,陳氏一脈亦是有口難辯。宣段氏入宮又有些兒顯眼,皇太后底氣不壯,實不到「笑罵由人」的境界。只好拿洪謙家人來個下馬威,好叫他曉些兒事,少與自家作對。皇太后真個不怕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卻真個怕洪謙這等無賴,咬人時比瘋狗還狠,全不在意咬的是手還是臀。

  思及此,皇太后胸中怒意便揚,面上不動聲色,招手道:「這便是九哥沒過門兒的娘子了,過來我瞧瞧。」申氏扭頭兒對玉姐道:「娘娘叫你,去吧。」語氣中帶出幾分慈愛來。

  玉姐輕移腳步,皇太后留意,壓裙禁步一絲兒也不響,偏又不顯畏縮不敢動。換個身份,皇太后不定要誇贊成甚樣兒,此時也只是淡笑而已。問玉姐姓名,又問多大年紀,玉姐一一答了,一口官話極是清楚。一頭答,一頭想,這皇太后確是有威嚴。她心裡頭明白,自家與這皇太后,已是死敵了。蘇先生必要問明太子死因且不提,洪謙一本奏上,也將皇太后得罪了,且又是蘇先生的學生,想摘也摘不乾淨的。

  皇太后便指底下一群婦人,有老有少:「這是齊王妃、這是魯王妃、那是三娘……」玉姐嘴角噙絲兒羞澀笑意,略微著頭兒看過去。這些人裡有尚有陳家幾個姐兒,她在鍾府見著的幾個也在內,此外還有幾位年老婦人,或是宗室,或是外戚。內中又有一個與玉姐身份相仿的女孩兒,卻是吳王幼弟燕王嫡孫未過門的媳婦,還未放定然兩家都相中的,只因放定的吉日在太子喪期裡,一切只好重新來過,新的吉日還未到。

  這姐兒姓方,是太常少卿之女,溫良端方,舉止得宜。皇太后喚她來,也是要與洪謙女兒做個對照,好生誇方氏,以顯洪氏之不好。縱聽說蘇正是教的洪謙女兒,皇太后卻寧可信這是個障眼法兒,蘇某是與洪謙勾搭做一處來。以洪謙之無賴、洪妻之潑辣,能教導出甚樣好女兒來?然畢竟青春少女,靦腆多思是會有的,兩下一比,也與她父親添個堵,好敲打一二。

  哪知玉姐真個一絲錯兒也不教她挑,從行動到言談,一厘也不越界。如此規矩,倒與她那雙父親竟不似骨肉之親了。難不成真個是……蘇正教出來的?蘇正又是個老年男子,這卻又不像了。再看玉姐,真個綿軟靦腆,頭並不揚,連那絲笑,都像是帶著羞怯。

  確是個可人兒,可惜了有那樣一個父親那樣一個先生。想到她的來處,皇太后便又覺得她這般一絲不錯,乃是心機深沉了。收起感歎之心,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可要好好親近。」

  三娘是淑妃親女,早已下降,雖則本朝公主素來和軟,也少不得過來先將玉姐拉過去:「快到這裡來。」玉姐依舊是軟糯羞澀看一眼皇太后,一雙秋水般眼睛彷彿能叫你覺著眼波從身上劃過,便似水流生漩,將人帶著往前一步似的。皇太后點頭,她又看一眼申氏,申氏也點頭,卻將六姐、七姐推往前去:「你們年輕人一處,好生與三娘學些兒淑女樣兒。」又說七姐有些兒憨頑。

  那頭皇后侄女兒依舊喜著杏黃衫子的陳氏,十五、六歲年紀,排行第二的便問玉姐:「聽說蘇先生在府上時曾做九娘先生?蘇先生當世書法大家,可否則寫幾個字兒,叫我們見識一下兒?」她堂妹,那個喜穿紅衫的陳氏,與她年紀相仿,巧的是家中亦是行二,便看她一眼,笑道:「你欺負人家頭回來,這般靦腆,如何好意思?不如你們各寫一幅,免得倒像是考較新婦了。」

  原來這些人裡頭,皆是讀過些書的,又數方氏書法最好,幾人便存了這個心。

  皇太后道:「你們說什麼呢?」齊王妃便回道:「她們倒好一處寫字來。」皇太后便要看,又命鋪紙磨墨。

  玉姐雙手握著帕子,依舊一絲笑,聲音又清又輕,卻又叫眾人能清著:「怎好獻醜?」六姐聽了簡直想笑,玉姐平素雖也有理,卻不是這般模樣的。且玉姐的甚本事,六姐還能不知?她刻意仿的蘇先生的字兒,橫豎六姐是看不出,酈玉堂也看不出,家中唯九哥能辨認。

  眾女一番推讓,卻讓方氏先寫,排玉姐第二。方氏雖非師從名家,卻也臨過名家之帖,寫出來也似模似樣。玉姐見她書寫之時下筆極穩,沉腕用力,想是苦練過的,再看她的寫,倒也寫得不壞,閨閣之中,實是上品。不消說一句,那模子恐比洪謙寫的還要好些兒。然玉姐見多了蘇先生的字兒,倒不顯驚訝,次便輪著她。

  玉姐一看這陣勢,便知這不是個鴻門宴也是個下馬威。若皇太后明著考較,也是光明正大,偏要這般,似又是藏著奸。不是玉姐托大,換個人來,在方氏面前便要敗下陣來。便是她自己,若品評之人有心偏袒,從來文無第一,非要說她不如方氏,她又能如何?可見今日事不能善了,若是示弱了,不說丟了父親、先生的臉面,往後縱嫁與九哥,也要在親戚裡抬不起頭來了。

  玉姐從曉得洪謙參奏禁食鹿胎起,便知要有此一劫,早心中有數兒,其計既定,其心便正,更無所畏懼了。皓腕輕舒,落筆如有神助,寫的是「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甚和其師之風。

  從來評判,縱無個標准,只要有個對比的,便高下立判。眾人還未及品評,外頭卻來了通稟的宦官,道是霽南侯太夫人與義安侯太夫人連袂而來請見。兩家都是開國勳貴,縱是皇太后,也不好說不見。縱知這兩個是為何而來,她也只得將人宣了進來。

  韓氏、于氏各陪著婆母過來,將眼一掃,見玉姐依舊一副水靈模樣兒立著,想是不曾吃虧,且放下心來。她們四個一到,皇太后也不好將偏袒做得太過。且玉姐所書,確是強上方氏,霽南侯太夫人又說:「寫得可真好,我可要向娘娘討一幅兒與家中丫頭們看著,看看人家也是年輕姐兒,怎這般上進。」義安侯太夫人又要討另一幅。皇太后無奈只得判了玉姐為先,又賜一雙玉環做了彩頭。

  玉姐還要謙遜:「先生忠介耿直,剛毅不可奪志,這個卻是我小女子所不能及了,娘娘說我寫得好,我實不敢當的。若說字裡有風骨,便是家父,我也是不及的。」又拿眼睛看皇太后。那眼中竟顯出嘲諷之意來!

  兩位太夫人這般回護,本就激起皇太后心中不滿來,更要讓玉姐顯出個不足來方好。又覺她既本是樣樣都好,還要作羞澀樣兒,果然是外裝老實內藏奸狡!此時竟敢嘲諷!皇太后更要與玉姐個教訓,總要尋她個缺彩之處出來。黃衫的陳二姐兒又要比畫,卻也不如。

  經此一事,便知玉姐文采上頭確是符了蘇長貞弟子的名頭,至於武藝,女子卻不講究這個。至如針線等,江州是甚地方兒?刺繡也是天下聞名的。歌舞樂器更不好直白來說,皇太后一轉眼,便笑道:「看著這些年輕姐兒,我心裡也年輕了。」便問玉姐:「先時不曾見過你,會玩牌不會?」

  七姐嬌憨代答道:「江州時娘教過哩,說是回來好陪祖母摸幾把牌,陪老人家解解悶兒。」

  皇太后便命支起牌桌兒來,玉姐十分推讓:「我止初學而已。」復又怯看申氏一眼,且望向兩位太夫人。她心中愈發篤定這是個下馬威,雖不是明著撕破臉,也是要借著機會敲打著她父親、先生。齊王妃便笑:「這裡誰個是專好賣弄這個了?一處玩罷了。」

  韓氏心中大惱,誰個不知這宮中婦人無事可做時,便好弄這些個,深宮寂寞,長年累月,旁人不說,淑妃便是個中好手。聽兒媳婦說,這齊王妃與她婆婆乃是一脈相承,玉姐才多大?又是個靦腆模樣。想玉姐這般年紀,哪能樣樣都通?多是顧著一頭兒丟了另一頭的。

  魯王妃道:「既如此,不如打個雙陸。」

  玉姐有洪謙這樣一個五毒俱全的親爹,小時候兒又常與洪謙往街市上走,有些兒遊戲,卻是玩得精熟的。連贏兩個小陳氏,又與方氏鬥象棋,亦贏。三娘覺新奇,要看誰個解九連環快,又輸與玉姐。

  玉姐依舊靦腆笑來,且笑且看皇太后。皇太后倒叫她看得心裡越發焦躁起來。皇太后總帶著一絲矜持,不好直叫人了來采她去打一頓。兩位太夫人並申氏也看出苗頭兒來了,至於為甚,一想洪謙與蘇正,還有甚不明白的?

  最後便將那牌桌兒又支了起來,這一回玉姐卻是真個面露難色,將手輕擺。皇太后笑道:「不過隨手玩玩罷了。」玉姐道:「玩了這半日了,不曾侍奉長輩,非禮也。」那玉姐力壓了眾人,面上卻帶著些羞澀,又似笑非笑,眼睛往皇太后處看去,皇太后生生自她目中又看出一回嘲諷之意來!

  皇太后便道:「你便算陪我玩的。」又招來皇后、淑妃,並玉姐四個,好打個麻將牌。皇太后卻不自家動手,使個宮女兒與她碼牌,皇后便用魯王妃,淑妃用著齊王妃。三面桌兒,皇太后坐東,宮女兒與她一面兒坐,皇后坐南魯王妃與她並坐,淑妃坐西,齊王妃旁伴,獨玉姐坐著北面兒。兩位太夫人與申氏要往前來,玉姐一回頭兒,微搖著手來,輕啟朱唇,聲兒綿綿:「不用的。」皇太后更看她不順眼了。

  紅衫兒的陳二姐便說:「九娘可要賭個利物來。可不成總從慈壽殿裡拿好東西走。」

  玉姐口裡道:「娘娘所賜,我卻不好拿來賭了,那是不恭敬,旁的,有何好賭鬥呢?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另擇些兒不貴重的罷。倘我輸了,前先兒便白贏一回了。總好叫我帶些兒彩頭回去與父母看,想娘娘也不會小氣。到我手的東西卻是輸~不~起~的。」

  皇太后在她右手邊坐,又叫她看毛了。便命取金銀來,宮中金銀鑄做錁子,以備賞賜時用,也有用來賭鬥的。卻見來了八個有力宦官,兩人一對兒抬著極沉的一副硬木托盤來,盤子兩尺見方,上頭皆是鑄的小金錁子,金子質地細密又沉,一個二兩的小金錁子竟能使兩指輕易捏起般大小,抬著卻吃力。

  玉姐便笑道:「我可沒有帶這個。」於腕上卸下一對金鐲兒來,輕輕壓在手邊兒。這般狂傲,連同申氏也有些訝異了。

  不想此時官家又至,他卻是叫蘇先生逼著來救他師妹來的。

  眾女躲辟不迭,玉姐也將鐲子一拿,溜了。官家便問這是做甚,皇太后道:「不過偶一玩笑,官家來做甚?前朝無事?」官家笑得尷尬:「想娘娘了,便來。」

  皇太后道:「我們玩,你又來看來。」官家見著金錁子,道:「娘娘將庫好搬了一半兒來。」[1]皇太后冷了臉來道,你又來打攪。官家最是怕她,忙不迭躲了:「娘娘玩,我且看看,平素不玩,倒有些兒想了。」

  皇太后道:「都是女人家,你來湊甚熱鬧?」官家便遠遠揀張凳兒坐了,口中道:「我只管看來,都是自家親戚,有甚好避諱的?」皇太后便將牌局又湊齊來。

  頭局皇太后坐莊,各洗牌畢,命宮女兒代擲色子。這宮女兒慣做此事,洗牌時早手裡暗扣了想要的牌,碼放一處記下了,一擲色子,十有六七是她想要的點數,便可開牌,最好贏。以手下手快慢,碼一回牌,總好有八張是一開牌便是想要的。玉姐左手握著帕子,支在頰邊,眼睛看著那色子,一副期盼模樣兒。右手卻不小心拍了下桌沿兒,好叫那色子不停在那人想要的點數上。——玉姐如何看不出她的手腳?

  其次便發牌,前頭三個各出一張廢牌,輪到玉姐時,卻將牌一摸一推,是個地和。三家賠錢。次便皇后的莊,這一回玉姐卻不是地和了,摸兩圈牌,又生生自家槓上開花和了。再次淑妃莊家,她又和一回。輪到她自己,卻一摸牌,也不打,看這個又看那個,一推牌,卻是個天和。

  所謂天和者,便是莊家摸完牌便是和牌,其餘三家有多少賭資都須拿出來賠與莊家。想來無論那宮女兒還是二王妃,打牌再精熟,論起作弊手段來,卻是熟不過五毒俱全的紈褲。那宮女兒會碼牌,玉姐手更快過她,玉姐坐莊時,那宮女兒手段不夠,卻搗亂不得。

  次後一數,那八盤子金錁子合有五千餘兩,玉姐掩口,瞪大了眼睛,看著皇太后:「這可怎麼好?這般多來,如何好貪得?搬了娘娘一半兒家底兒,可不敢叫娘娘心疼。只拿一個做個彩頭,回去好叫家裡人開開眼便夠了。」便只掂一隻袖了。她說時笑盈盈,好似親暱小輩兒與長輩撒嬌一般,然這二人實不曾如此親暱。

  皇太后怒極:「這點子金子,我且輸得起,須不賴你的賬來。」官家遠遠地道:「是極是極!」皇太后待怒,瞪著官家,忽看了官家身側之人,又忍了下來,你道這是誰?從來帝王身側,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官家來朝皇太后請安,乃是孝順的大好事,如何不能來個人跟著記下母慈子孝之種種?今番卻好記下皇太后的賭債來。

  玉姐笑意盈盈收了這五千餘金子,竟不忘了出宮前要登記,免得將來說不清楚!

  及辭出宮,頗沒義氣將這官家師兄丟與皇太后,宮門前見兩侯家女眷目露關懷,也斂衽一禮:「放心,一切都平安的。」申氏使車兒載著媳、女並黃金,看著金子便犯愁:「你從來是個有計較的好孩子,如今怎好開罪了娘娘?」

  玉姐歎道:「嬸子知道的,我家早開罪兩宮了。今日來,何其凶險?不這般,若叫人拿捏住了,我便要成笑話兒了。縱是嬸子,也不免叫人譏諷有個拿不出手的兒媳婦兒,九哥面上,又如何過得去來?只是連累了嬸子家裡,實在過意不去,若到那著緊時候,嬸子便斷尾求生罷,免教我良心不安……」

  申氏忙捂了她的嘴,道:「我家不做那沒良心的事。縱有事,也不叫連累著你身上。」以蘇先生之耿直,太子生前受些兒擠兌又死得蹊蹺,怎會不問?一問,怎能不生出事來?既得蘇正名聲之利,便要承其果。果然是因果循環。申氏想,縱洪謙不出頭,酈玉堂恐也要嚷,還不是一個賬?

  玉姐悄聲道:「官家才是天下之主哩,這些時日駁參外戚的,有幾個獲罪來?」言畢又坐正了身子。申氏想一回,道:「這些大事兒,我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明白,你明白便好。」她想這玉姐是洪謙之女,洪謙素有見地,今日之事已有預案也未可知。

  卻不知玉姐是自家心中有主意,想要保全父親與蘇先生。明擺著,官家只餘三子,趙王殘疾,便是太子真個是皇后抑或齊王治死的,新君也須優先在齊、魯二王裡頭選一個,這也是皇太后繫有恃無恐說趙王命格不好的緣由。她知蘇先生秉性純正,哪怕無法深究,也要爭個是非曲直,至少……須知曉哪個無辜哪個有罪,將有罪的黜了,無辜的才好正位東宮。

  然無論如何,皇太后是不會倒的,官家且無那個志氣,敢揚言「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將來無論齊魯二王正位東宮,皇太后必要氣蘇先生壞了陳家名聲兒,這便不好。新君登基是要感激蘇先生這些人的,然則皇太后在世的光陰,大家便要難熬。

  欲與皇太后相抗,休叫蘇先生再叫逐出京,頂好是與他一處安身之所,譬如一座書院。玉姐本欲游說洪謙來想法子籌這銀錢,寧可砸了家底兒,也要與蘇先生在京郊建個書院講學,好集天下仕子來做他學生,屆時皇太后只要不想遺臭萬年,便不好動蘇先生一根寒毛。否則便是黨錮之禍的源起了——這卻是不拘哪個人都不敢背的名聲。

  今日皇太后恰要送上門來做這個冤大頭,她自然要笑納。她將賭資贏回,轉手蓋間書院,傳揚開來,也是林下風氣,正應太白之「千金散盡還復來」,皇太后只好與她、她家先生做個墊腳石了。

  申氏將她送回洪宅,幾盤子黃金也搬了下來。將秀英眼也晃花了:「我活這一世,也不曾見這許多金子,這是哪裡來的?」

  玉姐笑道:「皇太后喜歡我,故意輸與我的。」申氏哭笑不得,拍了她一巴掌:「你倒好大膽來,我們將要嚇死。」秀英忙問何事,申氏幾語說了,秀英聽皇太后要為難她女兒,也是一臉怒氣,聽到最後,反是笑了:「跟她爹一個樣兒,總不肯吃虧哩。」申氏道:「真個不礙事兒?」玉姐搶道:「我真個有個主意,只待與我爹議定了才好顯出來。」申氏便不問。

  玉姐又說:「往年往佛前許願來,又與佛有緣,如今有了金子,好與菩薩重塑一回金身。嬸子……可好貼我些兒?算作,兩家一處……」這塑金身也非是拿金子鑄來,卻是與佛像外頭貼金,將金子碾成箔,細細貼上,花費卻少了許多,玉姐拿出五十金來,申氏卻會意,更許五十金,算作九哥份子。

  玉姐又分出百金,卻是要與蘇夫人送去:「辛苦這些年,先生也清廉,夫人又病,好與夫人壓驚。」卻要親自送上門去。申氏見她頗有計較,真個當是洪謙有謀,便也信了。從來女子聰慧,也不免想依男子之計,申氏亦不例外,略放放心走了:「我那裡備了金子,明早咱們一處往大相國寺裡去。」玉姐親送她出門。

  待洪謙來,玉姐如是這般一說,要建個書院。洪謙以後加額:「得之矣!」玉姐請洪謙一道往蘇先生府上去。卻於那處遇著了清靜道人,原來清靜道人修的是丹鼎,卻不敢在宮中煉丹藥,然有好歧黃之術,聽聞蘇夫人病,又好些個御醫看了皆不管用,便毛遂自薦了來。

  蘇先生雖是大丈夫,卻也覺對蘇夫人不起,縱他是個出入慈壽殿的道人,蘇先生也容了他來。卻說蘇夫人既是勞累,實則有心病。蘇先生圍著她打轉兒,她卻也不說。直至洪氏父女來,清靜道人見蘇先生與夫人皆有客,便先辭出,免得礙事。恰與玉姐打了個照面兒。

  洪謙與蘇先生說,玉姐卻陪著蘇夫人,如此這般三言兩語間說完,蘇夫人忽覺身上輕了許多——她實是不放心蘇先生的脾氣,恐他再對上皇太后又受搓磨。卻知蘇先生為人,是攔不住的,只好自家擔心。如今玉姐這是與蘇先生備一退路,蘇夫人心病一消,自然輕快。

  蘇先生聽洪謙說這般那般,便說玉姐:「胡鬧!皇太后的手段,她哪裡知道得?這一回不過是她運氣好,下一回,不定怎樣哩。」洪謙笑道:「她敢,叫她再吃一虧來。她不過占著個名份兒,我卻要拿著『大義』,看誰幹得過誰。先生可願護玉姐一回?好與她揚個尊師重道知恩圖報的名兒?」

  蘇先生道:「竟是誰護著誰呢?」卻也心動,非要自身,亦是想傳道,多收幾個學生,好弘人間正氣。洪謙笑道:「我這便去籌謀著買地、買磚瓦木石。至於學生,須得早些人告訴人,才好有學生來。」蘇先生便允了。

  不消幾日,京中便傳出事情始末來。洪謙父女之名更好,蘇先生名氣更大。洪謙買地也順利,買材料也順利,書院未建成,已有無數學生與學生的爹投了帖上門,求來讀書。

  秀英於家中卻說:「那金哥豈不也可——」

  皇太后聽了消息,真個老羞成怒。她此番弄這些個婦人手段,並非因自目光短淺,雖則困在深宮,能扶個非己出的兒子上位,將兩個侄女兒弄來一為后一為妃,又令官家孫子都有了且不敢當面說一個不字,皇太后絕非易與之輩。她這也是幾十年順心日子過下來,不免懈怠,也是叫這些日子的事情鬧得心裡不痛快。這其中洪謙是最叫她不痛快的人。

  太后要見玉姐,只為給個小教訓,也不罰她跪,也不罰她站,也不打也不罵。不過一處玩,要顯她局促不安,弄她有苦難言。洪謙既鍾愛此女,她便借此敲打洪謙,好叫他收斂。哪想整日打雁的叫只雛兒啄瞎了眼!

  她如今不心疼金子了,彼時只覺這洪氏奸狡,哄她錢去。今日始知洪氏已非奸狡二字可形容,簡直就是只修成精的九尾狐了!有這等好名聲,又有兩侯府護著,如何動得她?蘇長貞開山立宗,她縱是女子,讀書人也要認她做個護法,如何再動得?連同洪謙,也不好輕易動了。

  蘇長貞等於立儲事上又是曖昧不清,皇太后一時也是手足無措了。經過先帝時手足相爭之事,她是不信齊、魯二王能和睦相處的。太子在時,兩個能合作一股力,如今,不當面打起來已是好的了。

  皇太后原以為便是糟心,哪料洪謙又具本,參奏十餘年前,段祐「截殺百姓,偽做流寇,以充軍功」,又彼時段祐的頂頭上司乃是皇后的弟弟陳奇,連同陳奇也一道參了。

  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北定府災荒,災民裡便有些人做起不法勾當,朝廷又剿又撫,於文官是苦差,於武官卻是比禦外敵輕省得多的優差。有門路的無不趁此之時多冒些功勞。皇后的哥哥有個朝廷頒與外戚的侯爵,這弟弟便只好自己掙一份功勞。又遇著在外歷練的段祐,真是天叫結下一段冤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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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憶昔

  洪謙自中了進士以來,一舉一動,便每每引人注目。自做了御史,頭一個便拿皇太后祭旗,這份膽量,已是令人側目。偏他還不肯收手,這又開了一炮。原本御史參個武官濫殺平民以邀功,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是武人裡難免有人會有這等惡習,二也是文官地位總高於武官,想參便參。

  可這回被參兩個人,身份不一樣啊!陳奇乃是皇后的弟弟,再正經不過的國舅,段祐沒阿奇那等好出身,卻是……段氏的弟弟。而洪謙在前番流言裡,卻又是朱震之子,段氏乃是朱沛繼母。這裡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真個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

  陳奇與段祐兩個實不曾想到十餘年前的舊事也叫洪謙給翻了出來,阿奇看洪謙的眼神,簡直將這位新科進士當做瘋狗一般。段祐眼中卻是流著懼意與不甘,自這個洪謙不知從哪裡冒將出來,他便開始擔驚受怕起來。最後他姐姐竟真個因這個洪謙,失了三十年的經營。朱家將董氏嫁妝還與義安侯家,義安侯家轉眼便將個姐兒與洪謙的兒子訂了娃娃親,那嫁妝的去處,不言自明,他姐姐偏是一個不字也說不得。

  次後,朱家開祠堂,將朱雷一個嫡孫朱玨過繼與失了蹤的朱沛做繼子。朱震之嫡長子便算不得無後,這朱玨也是朱雷千挑萬選一個人,本身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次,然他的母親卻是兵部尚書的掌珠,親外祖父捏著段祐一家武官的命脈。且這朱玨今年已十五歲了,早經成長,想叫他出個意外也不能夠。

  朱震更早早往宗族裡將家產分割妥當,留朱潔一分嫁資、朱潤留一份聘禮,其于家財,因憐朱玨年幼,且是承嗣之孫,獨得一半,餘者三子均分,往衙裡備了案。

  原本朱震因段氏之故,也是為他籌謀過的,只不幸次後有了鶯兒之事,朱震後來雖叫段氏又籠絡了,卻終再不肯與他出力。此時再想指望朱震撈他,幾乎已是不能。

  人便是如此,早先沒有期望,便也無從生怨,因有了欲念,生了「這早晚/應該是我的」之心,最終求而不得,心下便要滋生怨念來。哪怕他希圖的,原本憑他自己也是不應該得到的。段祐不甘到了極點。

  然再憤恨,只要叫御史參了,他兩個便須即時出列請罪。非止干係文武地位之別,更因御史清流,便是參了丞相,丞相也須暫請罪,若參的事件過於重大,丞相也須暫停職。且御史有「風聞言事」之權,旁人告狀須得講求個證據,否則便是誣構,重的要反坐,御史卻可捕風捉影,管你有證據沒證據,參了再說。當然,為聲名計,御史敢參權貴,卻不好總用「風聞言事」之權,總要留作關鍵時刻來用。孫尚書與洪姻親這個職位,端的是大大的一個人情。

  朱雷一聽了洪謙當朝的參奏,暗自咋舌,他原本是要胡亂尋個錯處往段氏父子身上一推,叫他們滾蛋的。洪謙這一參,陳奇定是無事、頂多賦閒在家,為息洪謙之怒,段祐只好做只替罪羊,去死上一死了——陳氏許還道陳奇受了段祐牽累哩。段祐也是想到這一條兒,方畏懼已極。

  那頭朱震聽了,簡直是頭上炸了個響雷,單北定府三字,便可引他心神。洪謙原籍在北定府,隨流民南下,段祐去北定府,殘殺饑民以冒功。朱震昔年因這小舅子在外,還曾托他尋過兒子哩!朱震眼睛便似要滴出血來,狠狠看著段祐,只恨段祐是武官,審判須經樞密,否則早出來請旨將段祐拿下大理寺去拷問了。

  陳奇的履歷還有人能記得,段祐原是無名小輩無人理會的,經不得他姐姐前陣兒大出一陣風頭,連帶著他也出了回名,許多人便也知曉了些兒他的事兒。洪謙更是個風頭盛的,更因其「身世之謎」原籍、經歷等早叫人說爛了!這等微妙聯想,朱震能想得到,眾人皆能想得到。

  縱是此時爆出洪謙是朱沛,眾人也要同情他,非但要同情他,還要贊揚他。何謂孝?小受大走為孝。謂不陷父母於不慈也。雖然現在揭出段祐來有些兒算賬的意思,連上個陳奇,又顯得正義了許多。陳氏外戚,自太子薨後,忽爾變得不得人心了起來。

  上頭官家也驚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許久,也不問丞相,也不問旁人,便使樞密院查理此案,陳奇、段祐暫解職。梁宿聽了,不免心中感歎:這等君臣相得,實乃天授了。無論洪謙是否是朱沛,能使官家硬氣些,也是社稷之福。

  朱震心頭盤算著,兩位太夫人既已出面說這洪謙不是自家子孫,家中又做主立了嗣子,實是無法反復的。他心中對段氏姐弟的怒意又上了一層,暗想必要與樞府那裡遞個話兒,縱樞府想草率結案,他私下裡也要查個清楚明白。

  洪謙朝上又捅一個馬蜂窩,逼得原侯不得不與族中兄弟商議,又求見皇太后。原侯的意思:「休要再與洪謙糾纏了,不理會他,他不定會生事,你一理會他,他必要往死裡與你糾纏。」

  皇太后心中惱怒,道:「我何曾惹他了?分明是他先惹我來!前番他那個閨女……」

  原侯也顧不得打斷皇太后了,連擺手道:「此話說不得,」他是淑妃兄弟,皇太后的親侄兒,父親去後,一族之長,說話行事倒有些分寸,「無論如何,眼下不宜生事。也是段氏行事不端!」

  若將洪謙認做朱沛,板上釘釘,是陳奇受了段祐連累。若不是,此舉便是與陳家有干係,考其出身,恐與蘇正之意難分。蘇正最是正直,太子之逝,眾說紛紜,讀書人未必肯信太子就是自己死了的。便是皇太后,也頗疑心皇后又或齊王是不是做了甚麼。

  若照原侯本心,齊王是他外甥,自然希冀齊王登基。皇后與魯王雖也與自家有血親,終不如齊王親近。若能將事情推到皇后頭上,牽連了魯王,便不須自己鬩牆,倒好使個借刀殺人之計。原侯悄悄將這盤算與皇太后說了,眼下情勢分明,眾人已將趙王看做了個死人,外患既消,內鬥便起,也是人之常情。魯王占著嫡子的大義名份,除非死了,抑或狂悖謀逆,終比齊王有勝算得多。

  皇太后道:「洪氏父女著實氣人。」

  原侯笑道:「至多不過添一蘇正耳,若事成,有何懼哉?」

  皇太后靜下心來一想,也對,蘇正有天下名又如何,不過是在這需要遮羞的時候拿來用罷了。將洪謙炮製成蘇正那樣的人物,也是好的。至如洪氏,總要嫁予宗室,屆時想出氣也易,不想出氣遠遠打發了也易。

  是以原侯家竟不救陳奇,只恨樞府不能牽連上魯王——魯王延時年幼,無法說他指使。官家原還恐皇太后叫他平息事端,躲了幾日不入後宮,不想皇太后居然說:「萬事依法而斷。」皇后來尋,官家便有了底氣,將皇太后的話兒原封不動轉與皇后。

  皇后先已往皇太后處哭了一回,欲將甚事都推到段祐身上,管洪謙是不是真個是朱沛,都說段祐的詭計,謊報軍情,現在想來,是想借刀殺人。也是死馬當做了活馬醫的意思。哪想皇太后只歎息,說洪謙現下也正盯著她,若叫洪謙借機再生事,合族都脫不得身,陳奇至多一時奪官削爵,日後自有機會回來,此時宜靜不宜動「否則便真個像是他做的一般了。」

  陳氏內隙於焉初顯。

  挑事兒的人卻正在御史台裡與同僚講古,講的是個他少年經歷。那年北定府來了個少年,說要投軍,然一無路引、二無薦書,虧得當時邊關吃緊,方收了他,哪知為防逃兵,又要臉上刺字,他便逃了。再不入營,只在北定府裡廝混,或獵些野味換柴米,或與人寫個書信賺房錢。這一日少年與洪謙在街上打了個照面兒,彼此都覺著親切,原是生得極像。道是緣份,便引少年入自家居住。

  直到北定府災荒,眾人逃難。逃亡人群裡,少年與洪謙一家一道,一路扶持。哪料路上遇著突變,不特亂民殺人,官軍亦殺人冒功,許多人喪命,洪謙只孤身掙出命來,一路逃,便也隱姓埋名。原想民不與官鬥,了此殘生,直到機緣巧合讀了書,入了京,方鼓起勇氣來揭露內情。

  這少年是誰,不消說,眾人也猜著了。洪謙道,自入京來,聽了這些傳聞,方知內有蹊蹺,頗為其不值云云。

  他的名記得極熟,也算是線索。此後不數月,樞府用心,朱震從旁推動,確是查出陳奇、段祐等殺平民冒功等事。至於是否知曉朱沛所在,故意行兇,那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總是陳奇削職為民,段祐運氣不好,因不是文官出身又不是外戚,沒了保命符,朱家又要治他,陳家又要拿他來與天下個交待、與洪謙朱家等一個交待,欺瞞主將、擅殺平民,條條累積,先奪官後便判了個秋後問斬。案子審結,離歷年秋斬之日也只有三天,連拖個一年半載周旋的機會也無了。

  段氏攜其三子一女,哭泣於朱震面前,求他看兒女面上保段祐一命。朱震竟不生氣,只說:「我自家兒子且不知魂歸何處哩。」驚得段氏沒了聲兒。兒子們不敢說話,朱潔待說兩句,卻又恐觸怒朱震。

  段氏活不痛快,卻又不敢死,她一死,幼子幼女又要守孝三年,兒子還好,女兒可真就沒處說個好親事了。只得暫且忍下,不意太夫人又至,整頓內宅,將母子幾人心腹之人或打殺或發賣,拘段氏於小佛堂,命她靜心念經。朱潤、朱潔婚事,待風聲過了,她來主持。

  那頭朱震上疏告老,官家不許,太夫人亦勸:「不過忍一二年,也好與大哥互感做犄角,玨哥出門,也好說話。」朱震除開每日勤懇公務,回來便親教玨哥。這日玨哥至,卻聽祖父喃喃:「朱玉、朱成玄,多好聽的名兒,比姓洪好聽多了。」

  玨哥不敢言聲,內心實是同情這位嗣祖父,原本錯便不在他,誰料是眼下這個結果呢?

  卻說洪謙與同僚說了許多亦真亦假的話兒,回到家中居然悶悶不樂。飯也吃得不多,將自家反鎖在書房內,說要想事。不知怎地,又想起當年來了。他與御史們說的,也真也假,他自然不是北定府人,然那處原住的早流散殆盡了,倒不怕有人拆穿。他卻是真個想去投軍建功業的。

  朱沛原是叫父親大罵一通,說出「沒有你這樣的兒子」的話來。他也賭氣,要洩憤,好生出去殺戳一回。

  本是打獵散心,後因追的那只狐狸太狡猾跑不見了,他早追著跑了上百里地。一時貪景,竟不回去,見天地之寬廣,忽生豪情,要投軍禦北地胡人,掙些軍功,分明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翌日衣錦還鄉,好叫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閃瞎一雙狗眼!

  這志氣很是可嘉,只恨唯有一人一馬隨身幾塊金銀,手上連張地圖也無有(必須插播,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一路走,好容易摸到到北定府邊兒上,險作乞丐模樣,卻記起他的乳母洪媽媽,婆家正在北定府。洪媽媽夫家姓洪,她隨了個夫姓,喚做洪媽媽了。

  洪媽媽見了他便抱著哭:「好好哥兒,怎做這般模樣兒?」又喚丈夫、獨生兒子洪平來拜見舊主人家,依舊供奉著小主人,又想將兒子與小主人做小廝兒使。

  朱沛推辭道:「我是來投軍的,怎好叫媽媽的兒子再來伺候我?」他是要打胡人立功業拼殺的,洪媽媽止此一子,不好遇凶險事。哪料投軍也有個講究,他模樣倒還能看,武功也能看,然則一無路引文書、二無保人薦書,沒將他做奸細綁了刑訊,還是主官心腸好。又,做大頭兵,面上須刺字,朱沛瞪大了眼兒,鎩羽而歸。

  總不好叫洪媽媽供養他,縱洪媽媽一家寬厚樂意,他也不肯,年輕人臉嫩,總好個面子。幸而他謀生手段亦多,打獵一類止偶爾為之,甚設局坑人事他都會做。不幸一回坑了人家二百銀子拿回來,叫洪媽媽知道了,再不顧尊卑,抽了根掃帚枝子追著他打,且打且哭:「我對不起娘子哩~好好一個哥兒,竟學了這些下作手段哩~你怎不學好?你怎不學好?凍死餓死也不能落了下賤!」

  打完一丟掃帚枝子,哭天抹淚又要上吊,她丈夫、兒子忙攔著,她便拉著朱沛的手哭:「我的哥哥兒,你娘死得早,你也要好爭氣,堂堂正正做個人兒。休做那見不得人的事體兒,少年時不覺得,到老自家都羞於說哩。若你娘活著,必不叫你這樣的。哥哥兒,你當做個體面人兒。我老婆子不會說話,卻知曉些好歹,咱好好兒過活,休走那邪路,下坡兒容易上坡兒難,你與那些人一處了,再想做回體面人,便是千難萬難。奴婢脫籍從良,子孫還要叫人說哩。這莫不是一個道理?」

  朱沛活這般大,沒少挨揍,卻天生少淚,朱震打得再狠,他也不哭,這回卻叫洪媽媽打哭了。從此勤懇度日,他又識個字兒,便擺攤兒與人寫書信,洪媽媽上下打點,暫將戶口落在洪家。洪媽媽倒有意與京中送信,朱沛轉頭便走,洪媽媽也不敢強他,只想哥兒不是池中之物,眉梢眼角都帶著銳氣,在那處許受了委屈,在這裡消了氣,便會回去,依舊是個尊貴公子。

  又恐他脾氣執拗,天天兒與他講些兒道理,叫他收了那些個不良的嗜好。又勸他與父親服個軟兒:「可曾為了你書讀得好打你?」朱沛倒也服她此說。然他書讀得好時,也未見誇獎,又對朱震不滿起來,更念有個段氏,心中便不快活。暗道我在此處落籍,來年考個進士,氣死他們。

  所謂造化弄人,便是個紈褲想從良,卻遇害著北定府先是大旱,次後大水。洪媽媽家日子過不下,又不想他跟著受苦,要護送他回京。朱沛想,京中雖父親不管他,他總還有些親朋,也能照顧洪媽媽一家。

  一行人往京城裡走,須過一條河,河邊止有小船兒,滿裝了人,半道船又翻了。朱沛不會水,洪家獨生子為救他,叫水卷走了,他便自認了姓洪——橫豎你沒我這樣兒子,我便姓洪罷了。自取個名兒叫洪謙。

  哪料一路上洪媽媽又病死,洪媽媽的男人卻是與人毆鬥死——只為搶幾口吃食,那等作亂流民要搶,洪爹不與,洪謙一個照料不著,叫洪爹死了。洪謙不免心如死灰。遇著官軍截殺時,他也只躲在暗處,並不去出頭兒,對他好的人全都死了,旁人死活與他何干?

  一路辛苦自不必說,流民裡各種陰暗不法事皆有。又到死不肯棄了親生骨肉的,也有易子而食的,他方知先前於家中過得……真個已較許多人為好了。不免暗悔起來,是否先時他也做錯了許多事兒?直到了江州,便想明白,縱父母有不周之處,他也有錯,縱是那段氏,他也覺是自家有錯在先,畢竟,子不言父過亦不可忤逆母親。心下厭她,也不當暴躁發狠。又思為親人所棄,便隱姓埋名,又感念洪氏活命之恩,方做了贅婿。程老太公於他,確是恩同再造。他確不敢表露身份,只好認真過活。

  次後方知這後母不好,復思而又思。及聞婢生子事,更知段氏良心早壞。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再也回不去了,縱回去也要束手束腳,妻兒跟著遭殃。既不好下手動段氏,也不好動弟妹,只得將且事按下。他們不來惹他,他也不去惹他們。然頂著這張臉兒,怎能不生事端?自打決心赴京趕考,便知有這一遭,他也想了對策來,橫豎他的戶籍一絲紕漏也無。事要來時,便自來,要叫段氏娘家倒個大黴來!

  洪謙心裡頭一件事兒,卻是眼下儲位之爭。若是太子活著登基也還罷了,今生他死了,皇太后心疼齊、魯二王,先時又極待見段氏,洪謙又是蘇先生半個學生,必是要扛上的。洪謙口上不說,心裡也須認蘇先生之恩,實不忍心這個老書呆子一輩子沒迷路在山溝裡餓死,臨老臨老叫老太婆治死了。且太子是前妻之子,其死之突然,洪謙心中未嘗不有些怨氣的。好歹又讀了些書,知東宮乃是國本,實不好叫陳氏接連把持——若是賢良婦人倒還罷了,觀兩宮行為,怎生看也不是個為國的。

  這也是洪家發家的機會。

  原本還有絲兒猶豫,及傳來趙王命硬妨克的說法兒,洪謙便再一絲兒猶豫也無了。做御史正命他意,誰個說必要宰相方能成大事來?從旁做個推手,看旁人按他心意而行,也別有一番樂趣不是?

  洪謙冷笑,甚個齊王、魯王?官家又不是止有這兩個兒子。一個一個拆了罷了,由外戚而至皇子,總能牽連上的。他從外戚入手,先查陳奇,卻一查二查,只覺段祐履歷有些兒面熟。嘖,有得用時須得用,何必投鼠忌器呢?

  天又與他個好閨女,要弄出座書院來,連後路兒都有了,他還有甚可怕的?

  他這哪是沖著段祐?分明是劍指陳氏。皇后且要哭訴:「我不知道段家賤人怎麼樣的,我只知道……阿奇叫彈劾了!」忘了當初要借段氏名聲時如何親切了。

  趙王極好,極好!至於命格,真一能說他不好,自然有人會說他好。不悟那賊禿,為何偏於此時上京來?說他沒個計較,不管旁人信不信,洪謙是不信的。這些年僧人叫真一那道人壓得也狠了些兒,與他們個機會,這些個四大皆空們,縱將旁的空了,也不會樂見佛門空了。

  洪謙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定了定神兒,抽出一疊紙來,開始籌劃著書院之事,與共指望蘇呆子,還不如他自家來,便是他閨女,在這些俗務上,恐也比蘇呆子強些兒哩。

  洪謙他閨女卻在看信,因要往大相國寺去,頂好有個男丁護持。金哥姓了程,因讀書,取個大名兒叫程炎,雖有大名兒,實當不得大人使。終是須九哥護送,酈家那裡送了信來,玉姐正讀哩。

  信是九哥所書,言明日來接她,少年心事不好訴說,只說「緣定佛前,佛門不滅,你我不離不棄。」玉姐看了,只管笑。

  次日,玉姐這裡匣兒裝了五十金,那頭九哥來接她往大相國寺裡去:「我先接你來,七哥護著娘與六姐、七姐也去。」

  京中規矩大,不好見面,唯趁此機會。九哥道:「我總與你站一處。」他是酈家人,先有皇后、齊王害死太子之傳聞,次後趙王命格卻不須猜疑定有皇太后手筆,真個恨極這家婦人坑害他家人。

  玉姐輕笑道:「我從來不覺你不在我身側。」

  九哥臉愈板、耳愈紅,秀英看不下去了,道:「該動身了。」

  到得大相國寺,不悟果在的,兩家合了百金,湊個圓滿數兒,要做佈施。縱在京城,這也是筆大數目。不悟與師兄不空同來,女眷不須避僧人,玉姐便也在秀英下手坐了,與這兩位說閒話兒。不空道:「原來兩家是佛前結的緣,真真是天註定的了!」待他們愈親切。

  申氏因九哥玉姐結緣,連帶六姐有了好歸宿,且以洪家算無遺策,書院一出,太后也難動彈,更信佛祖有靈,與她家帶來好運。欲再與七姐求個好姻緣來,便請攜七姐求簽,不空應了。

  玉姐別有心思,卻與這不悟說話,真個是父女同心,雖不曾商議得,玉姐亦覺以佛門對道人,再合適不過。宮中崇道,民間更信佛哩。

  與不悟久不見,倒也有些兒話說,不悟便說:「初到時還見過兩回,如今那位蘇先生可有事忙?恐他過剛易折。」

  玉姐道:「因師母病了,故不曾前來。」不悟頗關切:「夫人可好?少年夫妻老來伴,情份非比尋常。」

  玉姐奇道:「大和尚亦知俗情?且放心,有清靜道人在,師母吃幾副藥便好了大半。那道人真個有本事哩,蘇先生也通歧黃之術,竟對他贊口不絕。」

  方丈:「=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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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4: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合流

  卻說玉姐與九哥兩個歡歡喜喜去大相國寺,合捨了百金為佛像貼金。申氏攜了女兒去求簽,他兩個卻與舊相識的慈渡寺方丈不悟閒話。這不悟聽了玉姐說有個清靜道人近來常在蘇先生面前晃來,又將蘇夫人之疾治好大半,心裡忽生出警覺來。

  這不悟入京,確是因接著他師兄的書信,既是思念舊時師兄弟之誼,亦是召喚他到京「弘揚佛法」來的。當初佛法初臨東土之時,信奉者寥寥,眾有一干僧人不畏困苦,終是有些不接地氣。佛家講因果講輪回講來世,道家雖也講羽化成仙,卻更重現世。一是擺在面前的雞翅,一是畫在紙上的豬蹄兒,你要哪個?

  直至戰亂頻起,方有眾多善信信起佛來。佛門裡也出了好些個了不得的人物,又是譯經,又是自家講經,更有一等大能,盡力接了東土地氣,講那些個禮義孝道,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又有許多虜主篤信之,直至其勢淩於道家之上。佛門中人如何不喜?

  卻不曉這道家實是土生土長,最合天朝水土,實是壓也壓不垮、鬥也鬥不倒的。這不,得著了機會,翻起身來也快,更多帝王將相平日也念幾句佛,卻總少不了與道士勾勾搭搭。明君如唐太宗,也要吃幾粒丹藥,[1]不知是為求長生還是為求個甚。想來這也是人之常情,但凡坐到了天子,人間至尊,不定不至尊之位是如何得來的,總是不大捨得丟的,多半還想「再活五百年」。人性使然罷了。

  這輩子自落胞衣起,不定要掙紮多久、吃多少苦、享多少樂,方有後來尊榮,誰個肯放手、不想多享幾年福?誰個想要下輩子再從頭開始來?莫不是舒心日子過得太多,過得傻了麼?眼前有個人兒,托著一顆丸子,告訴你不須等下輩子,這輩子就能這麼長生享樂、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你幹是不幹?

  是以佛門常遭「滅佛」之災,道家卻難叫人生出惡念來,除非……有人想不開,跑那官衙大門上寫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縱寫了,遭剿的也止這一派,不似佛門可憐,三武滅佛之時,唐武宗連個景教都當成佛教給滅了一回,連都城都僅允留廟兩座,僧三十人。你說可憐不可憐?

  是以佛門極是珍惜眼下境況,誓死也是要護法、弘法的,一旦上頭風聲不對,他們便有些兒「草木皆兵」。這會昌法難裡,未嘗沒有道家作祟。太武帝滅佛,卻實打實乃是因著有個自作死的崔浩,崔浩篤通道家極崇道門寇謙之,一力鼓動著太武帝大興滅佛之舉。北周武帝滅佛,更因寵信了個道士而起,親召二教論辯,道士辯和尚不過,他便赤膊上陣,自家也辯不過和尚,既辯不過,打總是能打得過的,袖兒一卷刀子一拿,他動起手來了。

  弘法之事,不悟自是責無旁貸,然卻不肯利用這蘇先生。蘇長貞江州時逼得他簡直要跳思過崖,卻不失為正人君子,又止因好學鑽研,不悟於蘇長貞頗有些兒惺惺相惜之意。然佛法亦不可不弘,他願赴京、願講經,也不介意與蘇長貞同行,要他主動利用,他卻做不出這等事來,況蘇長貞一入京便請逐了真一,不見也不好逼他再借蘇長貞之手弘法。

  然眼前卻與初時不同,皇太后先拿個清靜充數兒,次後竟一病二病,不見真一來她便要死了的模樣兒,官家不敢與她強爭,恐千載史筆,記他個不孝,只得允真一復入宮,只不與真一官身。

  這還了得?!真一在皇太后身邊時,縱是大相國寺,也得不著朝廷與的太多好處,簽與僧人的度牒一年比一年少,無度牒的便是野僧,叫官府捉著了,便要先打二十棍兒再強令還俗。

  反是符篆派的道觀,每有內廷與許多佈施香油錢等等,又常能入宮、出入權貴家做法事,也不見捉假道士的。皆因真一借皇太后之力也。好容易他叫逐了,哪怕高僧大能,也要彈冠相慶,他如今竟有回來了!

  現宮內有個符篆的真一,蘇先生面前有個丹鼎的清靜,真一之受信寵天下皆知,清靜醫好了蘇夫人,蘇先生只有感激——真是佛門之大不幸!此時縱是不悟,也不得不憂心,不得不尋思去探望蘇正一二,好探個底兒。又想初見之時,蘇正最好算卦,這算卦……豈不正是道家愛做的事麼?

  這把年紀,還要與道士搶男人,不悟心中不謂不苦。與蘇正這般正直人耍心機,又要利用先前情誼,不悟心裡簡直想死。若非真一做得太過,且不悟心中,這皇太后也有不慈之舉,不悟恐還要再面壁痛苦些時日。眼下聽玉姐說連蘇正都贊清靜道人,他便想:不好叫他也被個道人哄了去!

  這不悟便立意要往蘇正那裡勸上一勸了,好歹有些緣份,蘇正處境又正微妙,不要叫他被個道士引上皇太后賊船裡去,恐要晚節不保。不悟當下便說:「我竟不知此事,也當探望才是。」

  玉姐得與九哥共處,正在開心處,便笑道:「先生平日總要上朝,還要與官家講經,家父要尋先生說書院的事兒,也須休沐方得言哩。」不悟一算,還有三日,也算不得太急。便笑謝了玉姐。又問蘇夫人病症等,玉姐一一答了。不悟更問書院事:「檀越欲建書院,老衲亦曾聽聞,不知建得如何了?此是好事,利國利民,公私兩便,但有用得著處,只管言語。」

  玉姐道:「這是自然。方丈得閒,也往那處去看看罷。」不悟自是應了,又說:「老衲年輕時也讀些個文章,倒有幾卷舊書冊,待書院成日,也叫和尚做回施主,如何?」玉姐笑道:「求之不得。」能叫蘇先生回回捉著不放的,不是朱沛那等欠人教的紈褲,便是真個有能耐的人,他的藏書,玉姐只恐其價高於百金。

  申氏又求了簽回來,卻都是好簽,不空暗使眼色與不悟。不悟便知,這位師兄,又在簽上做手腳了,不覺莞爾。

  不悟從來是個心志堅定之人,既要往見蘇正,自然揀個離得最近的休沐日往蘇府上去。不空聽說他要訪蘇府,便將一張藥師佛的臉兒變成個彌勒佛的相貌。

  不悟往蘇府上去,也是攜了禮物的,與蘇長貞一盒好團茶,與蘇夫人捎一匣藥去。說也奇怪,道士這修現世的,多要說煉丹,和尚這修來世的,偏好捨藥。大相國寺裡,好藥不少、有用的藥也極好。

  到了蘇宅,恰遇上清靜這個冤家。清靜來尋蘇先生,也是為蘇夫人之疾,實也是要與蘇正結個善緣來。佛家裡有這宗、那宗許多宗,道家亦然。昔年佛門南宗、北宗之爭,神秀系與慧能系也是辯個你死我活。丹鼎符篆雖也有互通之處,同念經文德經,內中齟齬也是不少的。

  眾人總是與不信神佛者鬥其樂無窮、與外道鬥其樂無窮、與道友鬥其樂無窮,既有機會,縱出家人,也難免生比鬥之心。清靜亦不能免俗耳。

  方丈來看先生了,抬眼先瞧著個道長。

  更熱鬧是洪謙因書院事,自也攜著妻子兒女來蘇府,想問問這蘇先生有甚要求沒有。九哥見縫兒插針,稟了父母,要來蘇府向蘇先生求學。蘇夫人這裡,因蘇平定了九哥的姐姐,待九哥也自不同。闔家上下未見過六姐的,也好湊個熱鬧,俗語說得好「看了小舅子便知娘子如何」,一見九哥這般模樣兒,闔家都說,平哥娶了好妻。

  ——竟都湊作一處來了。

  玉姐與蘇家姐兒一處說話,蘇夫人極有章法,縱家中女孩兒,亦識讀書道理,玉姐與她們頗談得來。蘇家姐兒們更因玉姐家極敬著蘇先生,待她也是不同。女孩兒們一同往蘇家五姐房裡說話去。你笑我鬧,五姐鬢發鬆了些兒,便開了妝匣去抿發。

  五姐妝內首飾不多,式樣也是簡潔,不過數枚簪釵、幾副墜子、數只戒指而已。那戒指也多是素面光圈兒的,式樣也幾乎一模一樣,玉姐估量,蘇家幾個姐兒匣裡的首飾,與這個也都差不離了。

  梁宿自是極照顧他那故友蘇正的家眷,一應供給都比著自家人來,有些事上還要優厚些兒。蘇夫人卻是個明白人兒,約束著家中人,不可恃寵而驕,更不可貪圖人家便宜而失了心智。如子弟讀書等事,梁宿要幫挈,接蘇家子弟入自家學裡讀書,蘇夫人是極樂意的,偶送些冰炭也是收的,然貴重之物如金銀,抑或與梁家姐兒們一般的首飾,蘇夫人卻是收多少退多少。且雲:「明山家一般待我等,是明山厚德;我只取維生之物,是蘇氏操守。」

  五姐抿發,諸人看著,又笑指點。不多時,又往外間去。蘇夫人固守禮,然思玉姐與九哥已定親,略見上一面,也不是失禮的事兒。便與他兩個行個方便,親使了自家一個乾淨老媽媽,引玉姐見九哥,又叫老媽媽跟著看著,不許他兩個離了眼睛。

  秀英只管笑著看玉姐,玉姐嗔了秀英一眼,看得秀英又是一樂。九哥正在蘇先生面前,其時蘇先生正在後花園涼亭內,除開九哥,先生身前一僧一道,還有一個是玉姐親爹,倒免得玉姐避讓了。這也是蘇夫人默許玉姐過來之因。

  玉姐到了,與他幾個見禮畢,便往洪謙身後一立,正與蘇正身後的九哥臉兒對上了臉兒,眼兒對上了眼兒。洪謙一抬眼就瞅著對面那小子眼神兒不對了,登時咳嗽一聲兒。蘇先生抬眼,也瞧著了玉姐。洪謙便說:「你兩站那頭樹下去,長輩要說話哩。」

  玉姐笑應了一聲:「是。」與九哥走開數步,樹下立定了。

  長輩們卻不是和氣說話,竟似是辯難。不悟與清靜互打著機鋒,竟是不悟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那清靜言:「果報。」蘇先生認真聽著,極端正和著稀泥,說兩家都說得有些兒對。洪謙聽了只管發笑。

  玉姐與九哥雖見了面,也是在長輩眼睛底下,哪敢訴甚衷腸?兩人唧唧喁喁,九哥便問金哥的學業,玉姐又問六姐的婚期。六姐正經放定的日子在數日之後,玉姐頗想與六姐些好添妝禮。那頭辯難之聲起,玉姐靜聽了一會兒,忽笑道:「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教原本是一家。怪道如此投緣。」

  蘇先生一道眼睛橫了過來:「胡言亂語。儒豈是教?!」清靜不由莞爾,這原話當是「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清原本是一家」,說成是三教,也算不得太差,卻是捧了道家。原來這孔子尚求教於老子,老子又有函關化胡成佛之說。

  然蘇先生惱怒,先瞪洪謙,洪謙皮厚,他便瞪玉姐。玉姐一閃身兒躲九哥身後,也不露頭兒,拿指頭戳戳九哥後背上。九哥臉上隱隱浮著個想笑又強忍著的怪異笑容來,聽玉姐於他背後說:「快攔了。」

  洪謙只想把這傻女婿捧上一頓,免教他笑得這般,咳咳。九哥力圖持正,向蘇先生道:「漢家自有制度,當以霸王道雜之。」

  蘇先生愕然,玉姐這才閃出半邊身子來,一手扒著九哥肩膀兒,道:「就是這樣兒,你們爭個甚來?豈不聞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洪謙微微一笑:「正是,爭個甚?你們於此處爭個死去活來,真正掌生死的,還在慈……哦,文德殿裡坐著哩。朝廷多事,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此又非司馬氏當政,爾等何須學那林下清談?」[2]一語說得三個都不答腔了。

  卻聽得遠遠一聲喝彩來:「善哉斯言。」卻是梁宿到了。梁明山與蘇長貞患難之交,十數年不見面,見面猶稱知己。蘇長貞兒女管梁宿母親叫「阿婆」端的是親近異常,兩家又是通家之好,蘇家底子老僕也皆信他,他往蘇府裡來要見蘇正,擺手兒不叫通稟,老僕知他兩個交情,也真個不與通稟來。卻叫他來聽了半日壁腳。

  見他來,玉姐又縮於九哥身後了,九哥十四歲年紀,與玉姐一般兒高了,他身量兒寬些,玉姐躲得極是順手。蘇正見了,先不與梁宿見禮,反招手叫玉姐:「這是梁明山,與我通家之好,你是我學生,見見長輩來。」梁宿見洪謙立在一旁,不由沖他一笑,洪謙臉便扭了。

  玉姐乖乖上前行禮:「這位師叔還是師伯來?」蘇正笑罵一句:「淘氣。」梁宿道:「在這裡叫甚都行,出去了千萬叫個老翁翁,我與取中你父親的考官平輩兒哩。」言中頗有笑意。玉姐脆聲應了,九哥本與她並行來,她又拉九哥袖子。梁宿看了,更失笑:「少卿家九哥,果然好相貌。」隨便往個石凳兒上坐下,問眾人有何體悟。

  不悟忍笑道:「還未曾有,便叫丫頭氣著了。」梁宿道:「君等未曾有,女公子已有所得了。然否?」蘇正不語。梁宿便問清靜:「真人是習的丹鼎?卻不曾聽聞進上甚丹藥來。」

  清靜道:「真人二字實愧不敢當——貧道何敢拿丹藥來害人?無論丹鼎符篆,有大能為的都羽化升仙了,留在這世上的,都是些尚未成器的。學而未成卻施展出來,便如那習射箭沒個准頭兒偏要往熱鬧處放,豈不是害人?」

  不悟宣一聲佛號。洪謙笑道:「大師悟了?」不悟道:「忽有所感耳,只覺真個是月盈而虧,水滿則溢。聖主立於明堂之上,三武之禍,未嘗不是因佛門不自量力。佛是胡人,君生華夏。」

  言畢,眾人忽而一齊放聲大笑來,唯玉姐不敢笑,扭身跑前,擰了九哥胳膊一下。拎著裙子尋那老媽媽,又叫:「小茶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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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太宗不但吃過金丹,私生活還挺沒節操。明君神馬的,當年某肉有個教授說,如果他多活十年,名聲可能就沒這麼好了。

  以及,吃金丹真的是皇帝這個職業的傳統啊!幾乎哪代都有,明代皇帝還自己煉丹神馬的。即使在上下信佛的清代,大名頂頂的面癱話癆囧四,他也養道士吃丹藥。

  [2]都說清談誤國,這種說法最初的時候是不正確的。清談是因為司馬氏代魏,許多不同政見者被查水錶,所以不滿意又想要腦袋的人只好越扯越遠。這些名士是司馬氏想要招攬的,他們卻擺出清談的樣子,是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

  PS:三武滅佛,根本經濟原因是寺院佔有大量土地和人口,但是不交稅,對國家經濟產生了極大危害,即尾大不掉的寄生。面上的原因就是佛道之爭,李唐皇室認老子為祖先,崇道,這裡面還有武皇信佛的原因,她登基的輿論之一就是,她是彌勒佛轉世,反正鬧得不可開交,李唐皇室的祖宗比較重要,於是滅佛,這就是會昌法難,會昌是年號。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寵信的宰相崔浩通道,遇上有不法僧人,於是就擴大打擊面了。北周武帝那回更上,皇帝親自上陣跟和尚吵架,也是一大奇景了。

  後來還有周世宗滅佛,他的政策要和緩得多,嚴格說來,並不算「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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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4: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鬩牆

  書院上的事情,若由蘇先生來定,縱使銀錢充裕,他也辦不大來。國事籌劃,議政論政,乃至調撥錢糧等事,蘇先生說來也是頭頭是道。然他是個正人君子,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來,要他去做,簡直比殺了他還要叫他難受。

  洪謙所來,也只是告知他買了塊地,一應材料都訂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磚瓦木石平地起屋。連圖紙都有了,佈局極其簡潔,洪謙所想乃是佈局越簡潔,書院山長蘇先生才越不會在自家書院內走失。須知這書院頗大,既有藏書樓還有演武場哩,玉姐先拿千金買地,買的並非良田,而是京郊靠著矮山一溜地兒,連著座小山包,上千畝地上起房兒,蘇先生走不丟才怪!

  梁宿見那一僧一道表了態,也關心起書院之事來。他與蘇正不同,心中固有正義,他卻更懂周旋,人情世故較蘇正好了許多。想這洪氏父女此舉,也是幫蘇正一個大忙,梁宿便不由多想一下。他為相多年,想的也比洪謙周到,便問洪謙:「由京裡往書院去止有一條土路了,路要怎生辦?」

  有路蘇先生都能走丟,這沒個清楚的路,蘇先生早上跟家裡人說去上課,恐怕中午還不一定能到,兩處人倒要出來尋他,還不定尋不尋得到哩。洪謙道:「這數月,進料皆從運河,一路過來,路也能壓平實了,界時略整一整,便能連上外頭大路。」

  梁宿贊許一點頭,洪謙又道:「畢竟是在城外,無論師生,都不好早出晚歸,也不利讀書。書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學子漸也會多,晚輩想,於書院後築幾間房捨,以供師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時間來多讀些兒書。又,房捨之維護,書籍紙張購買,或買或雇些個門房、灑掃之人等皆須用錢,再置百畝田,以出息供奉書院。有那一等貧寒子弟,也可與他些資助。等他讀書有成,叫他還將回來更助貧寒後來者。」

  其時各地也散著些個書院,卻大多不是一蹴而就,許多是因來了個大儒,結幾間「草廬」要講學,便有些個慕名而來的學子跟著來,次後當地鄉老、官員漸次出錢,修擴房捨,遂成書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資等,也是隨書院越辦越大,才會被人想起。初始時,讀書人仗劍走天涯,僕人負糗於後,落地而居。「為人傭耕且讀書」並不以為恥。初時不過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多時,方拿出規程來。

  似洪謙這等一建書院便將各種章程齊備,連學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實屬少見了。洪謙於庶務上頭這般周全,梁宿不免對他另眼相看。洪謙的身世,他早猜著七、八分了,眼下這般結局,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既是蘇長貞都不曾與洪謙割席,梁宿更加不會管這等閒事。他有那樣一個好繼母,愈發看段氏不上眼。拋開這些個,洪謙為人真個不錯,有信有義,有禮有節,朝政也不失立場。梁宿心裡,便記洪謙一筆,朝廷非止一相,縱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個守成之相,見有為後生,也想幫扶一把,與己子互做個援引。

  當下樑宿和藹道:「書院四鄰鄉民那裡,也要妥善相處。又有,這書院除開長貞,也當別請幾位先生才好。」洪謙道:「彭海與我同年,他又是狀元,學問想也是好的。」梁宿又指點他去那位鮑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個鮑:「那是個文章寫得好的人。書生欲為國效力,文與質皆不可少,文多質少,恐誤國,質多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試。汝多質少文,未嘗不是遺憾,否則……」真個狀元也做得了。

  洪謙稱是,梁宿又與蘇先生道:「你我也有幾個同年,也有幾個同學,不妨咱們兩個老東西寫信邀他們來。你我休沐時,也好往書院去與年輕人多說說話兒。」又說,自家族學裡的子弟,發蒙還在自家,待長大了,想送往書院裡進修。言語間便又說了一些兒洪謙不曾想著的地方兒。

  梁宿哪裡知道,這洪謙想得這般仔細,乃是因……少年時實是個不省心的人,一度思忖,若是有個去處得不歸家也好,此處須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一道兒又,能學些個真本事,回來好叫輕他的人都驚訝的。由是觀之,他欲投軍,實非偶然。

  那一僧一道坐著聽這三個籌劃,清靜忽道:「不知書院風水如何?」蘇先生猶未明白,梁宿、洪謙與不悟卻忽爾悚然,不悟問洪謙:「如何?可有不妥?」洪謙道:「我力通些兒風水,不見有甚不妥。」梁宿道:「捕風捉影,從來不須證據,此事我去辦。」

  捕風捉影四個字,蘇先生聽懂了,不由眉頭緊促。旁的時候說這個,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一說了趙王命格不好,蘇先生又不是真個呆傻,如何猜不著清靜言外之意?朝梁宿一拱手兒:「明山多費心。」又贊清靜仔細。

  不悟輕笑道:「他們敢胡說,難道咱們便沒了舌頭麼?」說完又宣一聲佛號,還直說,「罪過罪過。」幾人便又商議一番如何應對,次後,洪謙心中一動,又請清靜門下錄《道德經》存入書院供借閱,又請不悟往書院裡講課。其時無論僧道,只要技藝高的,無不通些個經史棋書,非是止會念經做法裝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辭尤美,不請他授課,實是可惜。

  蘇府內幾人計定,各分頭行事,不悟與他師兄回報去,不空眼下之意,只為求佛門休再叫打擊,能得這個結果,已算不錯。清靜自去串通丹鼎一派,又挑書法好的弟子去抄經,又思若真一那頭說書院選址在個甚「龍穴」之上,他要如何與之針鋒相對。洪謙且去忙書院事,又……思忖是否當發帖兒與朱家為書院招學生。

  蘇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請聖人早日將孝湣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誤國誤家。勸官家暫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餘下三子如何。梁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見了官家,道:「孝湣太子入喪倉促,可見皇家雖求節儉,不肯效法漢時奢侈,卻也不可不早做籌謀的。營建山陵雖不急於一時,選址卻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請早定幾處吉穴,免得到時爭辯。從來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幾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說的是。」

  梁宿因朝廷非他一相,雖做個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裡還有著樂聽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欽天監去,命欽天監將京城周邊之吉地測繪而出,此時正好獻將出來。欽天監從來不是個熱灶,平日裡後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於朝而言卻不要緊,頂要緊的卻只是算個年歷,每年算好了,朝廷頒布。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蝕了、流星現了,官家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才好用著他們。

  這些個神神叨叨的事兒,道士做起來,比欽天監更合身份些兒——叫真一道人擠得夠嗆。梁宿要用著他們,他們自然樂得聽差遣。這份吉鑒上頭,自然是無有書院所在之處的。

  不想另一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為宰相,與蘇長貞等人便不對付,硬要請真一給看上一看。梁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須一閒散道人指手劃腳?!諸事皆問於一出家人,朝廷威嚴何在?」又有欽天監的出列來訴苦,洪謙趁機便參靳某人身為宰相,卻「不問蒼生問鬼神」。此句便是所謂「斷章取義」,用於此處,卻也說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後頭跟著道:「不要臉!」這話說得過粗,蘇正出列道:「官家,請慎言!」又說了一串子話,說得官家幾乎要抱頭而竄,口裡不斷道:「是朕錯了。」

  皇太后再剛強,畢竟不得再垂簾,他知悉時,靳敏已叫罰了一年俸了,錢不算少,於靳敏來說卻也不算多,最可氣都卻是臉面掃地。

  皇太后於慈壽殿裡險要摔了杯子,問:「竟無人再辯駁麼?」原侯道:「齊王喪子傷心,今日未曾到,魯王並不發話。臣等人微言輕,亦無法為一道人爭執……」總是一句話,爭不過,且皇后那頭人並不肯爭。皇太后道:「這個時候,她還在使小性兒!當日若非淑妃事為大臣所阻,也用不著她來!」

  皇太后不開心,此時方想起,可以風水為引,煞一煞洪謙等人的銳氣——生氣也晚了。且她的心裡,皇后如今比洪謙更該值得小心。洪謙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兒縱從慈壽殿「將庫搬了一半兒」,皇太后一朝受挫,漸回過神來,也暫放下。便是蘇正,也不值甚麼了。他們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卻是東宮,是將來誰個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齊王,則魯王於今不為真一說話,事雖不大,其心可誅了。想皇后初入宮時,又生下個魯王,皇太后彼時,真個有些兒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齊王。其時太子尚在,陳氏須一致對外,這才容了下來,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雖不太聰明,也沒忤逆過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禮。誰曾想眼下卻又……成了絆腳石了呢?

  淑妃曾哭訴來:「雖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錦衣玉食,旁枝還有吃不上飯要來打秋風的,那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哩,能一樣麼?」皇太后聽進心裡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沒了,繼室的嫡子,略尋個錯處兒來,不弄死,只叫他失位,榮華富貴依舊與他,叫他做個太平富貴的親王,卻也是能夠的。也不算過得不好了,且繼后之子,帝位原也輪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著,如何既壓了魯王一頭,又不叫他太慘。

  不想她不滿皇后,皇后更不滿她。皇后之弟陳奇眼下正在停職待審,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裝聾作啞,皇后恨極,向魯王哭訴來:「當年她家那丫頭不頂個用,元後短命早死,背後靠著慈宮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虧,偏要拿我來頂缸!回來我個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禮,還要敬她為姐,萬事依著她,宮中份例,幾與我等。又叫我看顧大哥,又叫我防著東宮。好容易有了一個你,正正經經的嫡子,你爹那裡不如那短命鬼的兒子,慈宮眼前還不如個小婦養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們出頭,我這裡有事,她便做縮頭烏龜!兒啊!今時不同往日,慈宮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釘來肉中刺兒,是個要搬開的絆腳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謙不恨蘇正,我恨那該恨的人!」

  魯王一想,正是!甚樣臣子都拋往一邊,眼前要他命的卻是自家親人了!是以朝上緘默不語。聽皇后要他救陳奇,便道:「阿舅既無性命之憂,也無流貶之責,依舊居於京中,此時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說的,盯著咱們的不止那些個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後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魯王應允,且說:「咱又不曾真個害了東宮,大哥送了藥去他方死的。縱問罪,娘也不過是照顧不周,他卻是謀害儲君。既如此,蘇長貞耿直人,洪謙自家恩怨已了,也不會為難於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說我不好,他們悄沒聲兒地將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說我不好,想叫我頂缸,她做夢來!當年我頂過一回缸兒了,這回再不能夠了!那洪謙、那洪謙……」

  魯王道:「不可記恨於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著便叫人發毛來。用得好時,或有奇效。」魯王外家並不幾個能人兒,他自又姓酈,這上頭看得反比兩宮明白些兒。親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齊王,他只好倚著大臣。此時又後悔起來:早先不該托大,以東宮之後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狀。

  思及此,魯王道:「後日吳王家孫女兒與蘇學士家孫子結親放定,我也討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我省得!咱且拿咱該拿的!待日後……」魯王一搖頭,便要早些兒回去,叫王妃將原本備的禮物加厚。

  六姐放定,來的人真個不少,酈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卻也坐不大開。吳王便將王府開了,與孫女兒放定。秀英等也來添妝,玉姐將一包十個金錁子、十個銀錁子來與六姐添妝,好湊個十全十美。蘇家那頭胡氏親來,看六姐打扮齊整,愈發有模樣兒,也喜不迭。

  吳王先時因酈玉堂與蘇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書院動工,又有梁宿等回護,便又轉了顏色,直罵:「傻人有傻福。」吳王妃不愛聽這個,啐道:「你便是個傻子爹!」今日魯王又到,吳王忽想明白了,魯王與齊王,亦非鐵板一塊哩,笑容更盛。魯王也得意,暗想真個是來對了!

  復與酈玉堂道:「叔父家好事連連,遍結清貴之親,實令人羨。七哥、八哥不知何時娶妻?休要忘了與侄兒張貼兒,到時好討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還是因酈玉堂親家是蘇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還是魯王妃順口說來。

  酈玉堂道:「就在這幾日,親家船再兩日到了便操辦起來。」

  七娘、八娘兩家人家接了信便結伴一齊來,兩家都使的叔父與兄長並舅父送親。玉姐因手頭鬆快,便與父母商議,於京中自買了一處三進宅子,這處比租的要大些兒,住得更舒坦,搬過去住。租的宅子因預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還也不轉租,依著洪謙之意,權與這兩家在京中無個落腳處的,做發嫁時新娘子出門的地方。

  兩家人一齊道謝,又贊洪謙仁義等等。兩家又攜種種禮物與洪家,又向洪謙道:「老親休愁家中事,房捨田地倉鋪等,有我等看顧。」洪謙與他們寒暄,將房兒指與他們,又說:「都是親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兒嫂子,一樣的身份兒,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後腳兒地娶妻,前後不過隔了十餘日。禮畢,親戚還鄉。魯王皆至,恨得齊王大罵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下身段,卻遲了一步,只趕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顯賢良,與朝臣、宗室、親貴交好,京中頓時波譎雲詭了起來。此時趙王卻又厚贈這一兄一弟,他兩人又齊往趙王那處安撫這沒用的兄弟去,好顯得友愛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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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瞠目

  今年夏天,京城裡天兒熱、人熱鬧。一國之都,人必是多的,房兒必是密的,商鋪林立,茶樓酒肆的幌子飄滿了街,商鋪不說,茶樓酒肆裡卻聚了許多人,說著種種新鮮消息,一解夏日之煩悶。這裡頭茶樓又比酒肆更熱鬧些兒,人來人往,喝著茶水,也算消暑。更有一等說書人,瞧著人多熱鬧,也交與茶樓些兒抽頭,往那裡支個攤兒,擺張桌子、安把椅子,桌兒上一杯茶、一把撫尺、一柄摺扇,餘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樓裡並未張貼著「莫談國事」的條子,說書人說起來顧忌也略少。有許多說書人專心去淘那朝廷邸報,拿過來說一說,雖是淘來的邸報,並不是當日的,卻也聊勝於無,市井百姓遲一、二日聽到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陣兒說書人好說個東宮懸案,至今未決,又蘇先生回京,黜了真一。正所謂公道自在人心,縱有趨吉避凶之意、不敢強出了頭,也不妨礙著這些升鬥小民口上討伐一二。兩宮不慈這等話,於人多處是不好說的,指桑罵槐的本事卻是天生的。次後便是新科進士之事了,洪謙的故事又叫好一通說起。連著段氏之不慈陰狠,真兒個傳得街知巷聞。又有洪謙參奏陳奇、段祐事,這等九曲十八彎的豪門恩怨,實比一個浪蕩子往行院裡行走有意思得多。

  兩侯府太夫人認親事又似是一部傳奇話本,民間倒是肯信洪謙不是朱沛,不免便將段氏認作那「指使親弟殺害前妻之子,意圖霸佔前妻嫁妝」的惡婦人了。流言從來越傳越離譜,不消三日,朝廷尚未有公認,民間已將這等人判了刑了,又弄出無數話本來。連著將段氏的事兒安到了皇后的頭上,以「陳奇若無辜,怎會與段祐並提」,傳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個兒子做東宮。

  繼而又有皇太后輸了五千金的傳奇故事,究其原因,自然又有一等民間高手「想當然」,不外是皇太后因其父正直,便要虐待其女,不意天地神明從來佑著好人,皇太后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竟也叫他們圓成了一段故事,說得口沫橫飛,直如親眼看見一般。

  又有建書院等種種趣事傳出,好事者將許多機智故事、因果傳說附會到玉姐身上,又傳出許多新本子來。洪謙往街上去閒逛,聽了不免好笑,回頭笑對捧硯道:「若大姐真做過這般事情,一件一件地累將起來,她平日裡甚都不幹,只做這個,今年也須得有三十歲才好將這些事做完了。」

  說完自家也笑了,捧硯也笑了。主僕兩個見道旁有個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又進去買幾盒脂粉,捧硯見洪謙挑選,便也自替小喜買了兩盒。袖了脂粉再轉一條街,另一處茶樓裡卻又在說趙王之事了。

  有了前頭啟發,傳言裡皇太后自然也不是個慈祥人兒,真一便成了個仗著權勢的妖道,害死了前頭太子,卻拿趙王來頂缸,真個不是好人。然則皇太后畢竟尊貴非凡不同旁人,這說書的便穿鑿附會,將她的名姓兒隱了,只說「不知哪朝哪代,有這等事……」又或悉推到了真一身上,說他不是個正經修行的人兒,只好偏執權勢、挑撥事非、迷惑慈宮。

  茶樓中更有茶博士,除開伺候往來客人吃茶,也兼講些兒小道消息,那口裡更是能跑馬。茶客們也將四處聽來的流言往這裡說,茶博士聽了上個茶客帶來的話,又轉說與下個茶客。甚「那清靜真人才真個是有道真人,蘇學士夫人久病,他老人家幾副藥下去,便好了大半。」「佛家最是靈驗,前頭那洪御史家的姐兒,便是誠心向佛,方得的庇佑,她與吳王嫡孫結緣,也是在佛前哩。」「兩個都是好的,聞說都要往書院裡去,他們若不好,蘇先生肯應了?」

  又有說許多佛、道二家顯靈之事,某人虔誠,久婚無子忽夢個菩薩抱個孩兒與她。某人心善,路上遇個老人扶他回城,半道老人忽不見,遺下一地金銀,後往道完裡去,看那三清造像,方憶及這老人與那元始天尊容貌一般無二一類。這些個人多半也是從寺廟道冠裡聽了這些故事來,又往外處一說,好弄得信佛的愈誠,好道的只認清靜,反把真一拋了。

  總是謠言滿天飛。

  跑得再遠些兒,又有一處卻是酒肆,幾個醉了酒的開始嘲弄趙王:「個可憐人兒,往昔有太子友愛手足時還好,如今太子已薨,餘下的便要欺負這個可憐人兒了。前番兒我瞧見了,趙王府裡將那些金珠寶貝一箱一箱的送與齊、魯二王,一般是官家兒子,何其天差地遠也!」

  他的酒友酒也高了,下手也沒個輕重,拍著他的背道:「誰個叫趙王不爭氣來?見眼子不操,是無天理!」

  另一個道:「你懂個屁!趙王倒是想來,齊、魯二王是甚樣人物?一個是慈宮的心尖子,一個是繼后的兒子,太子都叫他們治死了,何況趙王?官家縱有心,一個孝字壓下來,慈宮不喜,官家又能如何?趙王親娘都叫人逼死了,他要想活,只好與他兄弟裝孫子罷了!」

  前頭一人聽了大笑,手下更用力來拍他那酒友,直將人拍得吐了,酸得臭了吐了一地,將一室喝酒的都熏跑了。

  朝廷大人們還未有所舉措,民間卻已看兩宮如惡狼,連齊、魯二王,也不像是好人,只不敢多言罷了。京城已是如此,京城之外,更不知如何了。

  朝廷官員大多是想攔卻無法攔住,且……越是攔,便越叫人信這流言是實了。連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固不喜慈宮不慈,也要維持朝廷體統,欲待進言,卻又喪氣,從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情知慈宮雖不如傳言般惡劣不慈也是真,欲禁言又無底氣了。

  更有一等人,巴不得有這一聲兒,實是陳氏兩代外戚,礙著兩宮的面子,許多人吃了陳氏不少虧兒。譬如有一官,兩個都能做,偏要與了那與陳氏有關聯的人,你說可惱不可惱?此等事體官場上雖常見,然陳家接連得勢,未免顯得多了些兒。

  原侯等人自是想攔的,卻苦於無法,人家又不曾指名道姓兒罵你,只說不知哪朝哪代,豈有上趕著認了的?虧得二王不笨,上趕著往趙王府去,要破一破那流言了。

  官家於九重宮闕之中,對外間流言知曉得並不多,頂多自二十年前就曉得外頭有些兒說法,不外是兩宮對太子不甚疼愛。眼下外頭風言風語,他也只想到:鬧得有些大,有些兒物議也是難免。

  蘇先生請官家密查太子死因,官家也扣了下來。此事不外兩個結果,一、皇后,二、齊王。齊、魯二王,哪個他都不甚歡喜他們上位,卻只能於這二人中擇其一。官家煩躁,便想先拖拖再說。幸爾皇太后也不著急,實因中意齊王,魯王禮法卻占著先兒,她尚須些時日佈置一二才好。

  官家難得得了喘息之機,崇政殿裡召見了洪謙,問問他是個怎生看法。洪謙道:「論禮法,當是魯王,其餘,臣不便言。」官家道:「卿試言之。」洪謙道:「孝湣太子之薨,眾說紛紜,臣恐後來者更生僥幸,以致天家骨肉相殘。」

  官家遲疑道:「傳說皇后與齊王,皆有嫌疑。」洪謙便閉口不言,他委實瞧不上官家這副倒楣相兒,比朱震還不如。親兒子叫人治死了,縱投鼠忌器,又要個天家臉面,也不該哪些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官家道:「趙王懦弱……」洪謙聽了直想發笑,官家這話說得,好似他自家不懦弱一般。洪謙抬起頭,正要說話,卻見官家一雙眼睛黑得發亮,直勾勾盯著他,彷彿……玉姐兩歲時看著他手裡拿著塊糖一般,登時連想說什麼都忘了。

  官家與洪謙瞪了半晌眼兒,左右看看,招一招手兒,洪謙趨上前去,官家附他耳旁道:「陳氏外戚,其勢太過,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慈宮於我有大恩,我不忍陳氏有虧溢那一日,倒好想保全於他們。」

  洪謙忍不住道:「官家既知,如何不去做呢?」官家歎道:「奈何太后不知。」

  洪謙真個無話可說,有個如官家這般的皇帝,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了,幸者,他肯聽你的,說好聽些兒叫做「善於納諫」,然他心志不堅,既肯納了你,也肯納了旁人,你便免不了與旁人爭上一爭。這官家卻天生好使一個「拖」字訣,與金哥幼時一般無二,自家往床上一縮、朝被兒裡一鑽,口上叫著:「你看不著我。」便能不叫揪起來吃些青菜了。待熬過了下頓飯,桌兒上又是他喜食的蝦仁兒。

  果然,官家擺手道:「這個我已知了,容後再議。」洪謙心說,李才人就是叫你這般給拖死的,拖死一個李才人,難道還要再拖死一個趙王才肯甘心?界時只有齊、魯二王,你拖了又有甚用呢?當下將臉一板,道:「從來知易行難。」官家局促道:「如之奈何?」

  洪謙歎道:「旁的不好說,趙王生母薨逝,官家安撫一、二也是應當的,可封其母、賜其金銀,趙王稱病,官家召他來,父子見一見總是可以的。也好使外人曉得,趙王再如何,也是官家兒子。也免教人說慈宮不慈。」

  這倒不難,且……洪謙說話斬聽截鐵,官家最吃這一套,當下允了。洪謙便欲告知,官家硬留他下來。追封李才人之事,官家恐有人有異議,且不說。遺使賜趙王金銀、衣服、器具等卻是可以的,又召趙王來見。

  官家見趙王的時候,硬是拉了洪謙作陪。洪謙見過趙王幾面,印象卻不深。趙王於兄弟之中,真個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便是放到人堆兒裡,也不大能顯得出甚天家氣象來。近來更是深居簡出,受了委屈連哭都不會哭,只會給他那一兄一弟送禮。

  然似洪謙說的,這樣的性子有壞處自然也有好處,好處便是性格和弱,能聽得進勸諫,總好過齊、魯二王的大主意。二王並非不好,觀其行事,倒也是有章法。只恨背後有個陳氏,母氏再不好,他也不能夠趕盡殺絕,反而要護著。

  洪謙曾與梁宿論政,言及漢武:「漢武剛強之主,也須為太后不直魏其。武安小人,以姐為太后,位極人臣,構陷百端,乃誣賢者。雖終遭報應,然逝者已矣,不得復生矣。當今誰個容了武安,是篤定自家做不了魏其麼?」

  趙王好便好在無甚外戚,為人也和氣,且與兩宮不親近,實是諸朝臣之福。國家非在危急存亡之刻,未必就要個英主,只要不是個昏臣便成。想那隋煬帝,滅陳之戰功勞是他、鑿那「至今千里賴通波」的大運河也是他,只因想著要文治武功,卻敗壞了國家,自家也叫人殺了。還不如眼下官家呢。

  梁宿也被說服,這道理,一經說出真個是誰個都明瞭的。以漢武之剛強,且動不了武安侯,何況旁人?這洪謙是得罪了兩宮的,得罪兩宮的卻非止他一人!甚而至於,若陳氏心更大些兒,梁宿許就是絆腳石了,那靳敏還在虎視眈眈著呢。不說非要扶著趙王,齊、魯二王,至少要弄掉了一個,賣個好兒與另一個,叫另一個礙於物議,不好朝老臣下手。

  這頭因趙王之「仁弱」,好些個朝臣看中了他,洪謙進言,官家召見。官家實不甚喜這趙王,畏畏縮縮,生得不好便罷,還生了副叫人欺負的好性兒。更可恨者,趙王實乃四子之中最肖官家的那一個,一般的臉型,一般的眉眼,止官家已蓄長須,趙王只有唇上一點鬍鬚,趙王腿腳又不靈便。

  眼看著趙王一歪一倒過來,悉悉索索叩拜,報名的聲兒都不大,官家沒來由心中一陣煩悶。胡亂說了兩句:「要照顧好自家身體。」便再無甚好說了,看洪謙在側,叫洪謙安慰他。

  洪謙倒是溫言勸說趙王:「上為父母、下為妻子,留有用之身。王自萎靡,如官家何?如妻兒何?如孝湣太子何?」又以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之句相激勵。道趙王貴為親王,已強過旁人許多,男兒當自強,又說《易》中之乾卦相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趙王唯唯應了,眼中有絲兒感激。官家哼了兩句,又賜數物,命趙王退了。轉朝洪謙歎道:「似這般,我還能盼著他做甚來?」覺著無趣,又誇洪謙養的好女兒,九哥好福氣一類。洪謙因說,說定之時他還只是個秀才,是酈了家不嫌棄,又說九哥亦好。

  官家便要見九哥。

  九哥被宣之時,尚不知緣故,摸不著頭腦地來了。來了叫官家看著了就喜,這官家看九哥面相方正,體格健壯,步履堅定,其音朗朗,其目灼灼。喜不迭道:「哎呀呀,真是吾家麒麟兒!」弄得洪謙都不知道出了甚事!

  這官家便是如此,自家受制於太后,便常腦中想著,能有這般一個人,剛毅果敢,遇事不屈。此人做事,他也當是自己做了一般,一解心中惡氣。先是蘇先生,只是他當時不敢與皇太后相爭,蘇先生又過於耿直,官家為保他,暫叫他出京避禍。次便是這洪謙,真相想做甚便做甚,連同洪謙之女,也叫皇太后叫了個虧,官家做夢都能笑醒。

  今日一見九哥,卻又別有一種不同——九哥是他家後生晚輩。官家真個恨不得九哥是他親兒。先時他心中最愛是太子,乃因太子面上柔順,內心剛強,陳氏女竟不得入東宮,以其不屑故也。可惜太子早逝,官家心中悲慟實難與人言。經此一事,凡與陳氏不合的,他都要撐一撐腰,躲人身後遞飯遞茶遞刀遞槍。

  太子生得還文弱,這九哥生得已見雄偉丈夫模樣,官家如何不喜?竟從陛座上走了下來,把著九哥兩邊肩膀兒,好一套拍,連說:「好!好!好!你兩個真個冰清玉潤也!」要授他官做,將之置於千牛衛做個將軍,位從四品。

  九哥這官兒得來得莫名其妙,也唯有謝恩而已,回了家、說了事兒,猶不知為何。家中人與他道賀,他大哥乾生問他:「官家周遭兒可還有旁人?」九哥道:「我岳父要哩。」乾生道:「那便是了,你岳父向著你哩。於今環衛官兒都是虛職了,卻也是個品階,於你有好處哩。」又戲說他好運氣,原來酈玉堂至今,也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宗正少卿,雖有些兒實權,與兒子卻是同級了。

  三哥道:「這也是九哥的緣法了,他結這親時,洪御史止是個秀才,娘選中了九娘,看中了他家人品,便不計較旁的,如今卻是得其善果。是好心有好報哩。」

  一提申氏,他們哥幾個也都敬佩,想這好心有好服,也者歎服。六哥又戲言:「聽說九娘那頭老太公街上遇著蘇先生走失,揀了回來,也……是好人有好報罷?」說得眾兄弟都快活笑了起來。

  這頭哥兒幾個說著「好人有好報」,那頭他們族兄弟趙王卻在琢磨著怎生好教「惡人有惡報」。他生母卑微,也不敢有甚野心,卻每叫宮奴輕慢。孝湣太子仁厚,屢屢照拂與他。連他納妃,也因孝湣太子力陳之故,將妻妹許與他,他方有這門好親。

  他心裡,真個感激太子。一顆心,全在這嫡兄身上。只盼著二哥得登大寶,便不須受這許多閒氣,縱無法奈兩宮何,陳氏外戚總擠兌不得東宮了。哪料晴天一個霹靂下來,太子死了!

  趙王曉得,太子體弱,半是真、半是作戲,不這般無以掩人耳目。你若身強,只好由人搓磨。若一罰你,倒「病」,自有耿直之臣上本,請兩宮待太子慈和些兒。父親貴為官家,只好與太子屬官、與太子名位,其餘事上,他竟護不得這個兒子。後宮悉在兩宮之手。

  孝湣太子故去,他幾欲以身相隨,及往東宮慰問,聽太子妃道:「二哥好好的,怎地就會沒了?」趙王方悟!

  能存活至今好三十年,二哥本沒那般弱!斷不致吃一碗冷飯便死!為何竟真個死了?齊王!好大哥!趙王無日不切齒。然他人微言輕,又有妨克之語,連他生母也叫牽連自縊,一時無法動彈。

  若拼命弄死了齊王,便好便宜了魯王,他娘繼后也不是個好人,這些年給二哥多少排頭吃?我倒好幫了欺負二哥的人了!

  猶豫不決時,今日一見官家,趙王更是失望,這親爹真個指望不上了。他心中蘇先生一繫自是好人,洪謙說的也是正理兒。他要不好了,叫死去的二哥怎麼辦呢?二哥難道能白死了?心中一念魔生。

  思及此,趙王便往府內藥房裡去,翻出些兒馬錢子來。

  又設宴「請」那一兄一弟,且請其攜眷而來。二王皆道他受賜而不自安,為著自家名聲計,皆來。

  席上,先是趙王殷殷相勸,二王因平日趙王畏縮不言,也不以他為意。趙王又喚中全家來,請二王保他闔家性命。二王並妃等皆說:「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有我一日,便保兄弟無礙。」又叫子女去拉趙王子女起來。

  趙王親與二王家滿斟了酒,一壺酒盡,自家杯兒卻空,又取一壺新酒來,一齊喝下。

  不消片刻,兩家人便抽搐不止,欲以手扼喉,似喘不過氣兒來,再一時,皆亡。

  趙王看著便笑了:「二哥,我與你報仇了!」將他王妃與子女嚇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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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4: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震驚

  卻說齊、魯二王攜眷赴趙王之宴,不想兄弟歡宴卻成陰陽兩隔。二王攜家出行,不能不帶僕役隨從,主人家倒了,死狀猙獰,這些做僕役的一半兒已經嚇傻了,撲過去待要救人。哪裡還能救得活?待要揪了趙王來,趙王雖平素懦弱,趙王妃管家倒是中規中矩,雖然嚇著了,見有人要冒犯丈夫,忙喝令趙王府下人來擋。

  紛擾間,趙王忽道:「嚷個甚?官唯餘我一子。」

  一語既出,眾人皆忘了言語行動。趙王俯身,將自家兩個兒子一手一個牽著手兒安撫:「不怕不怕。」又與王妃道:「不須攔著他們,叫他們扛著死人走,還未宵禁哩,隨他們叫嚷,我倒要瞧一瞧,朝廷大臣慈宮中宮是怎生一個說法兒。」

  弄得二王隨從皆不敢言。趙王一句話真個說得直白到了極點「官唯餘我一子」,官家只剩這一個兒子了!

  當初孝湣太子過世,眾說紛紜,或疑皇后或疑齊王,卻哪個都不能明著說,為何?只因孝湣去後,官家唯餘三子,一個趙王看著像個廢物,早早被人忘了,餘下這兩個,皆是東宮有望,真查出個一二來,是其中之一還好,若是兩個都有說不清的事兒,叫官家指望哪一個去?

  所謂投鼠忌器,便是這個意思。

  如今連選都沒得選了,就趙王一根獨苗兒。這些個人多半是兩王親隨,多少聽過幾絲風聲兒,私下裡也好嘀咕兩句,平素也有恃無恐,所恃者不過是二王皆東宮有望,不值為一個死了的兒子,弄壞了兩個活著的兒子。是以趙王命格之說盛行,竟不能禁。雖有蘇先生等人仗義執言,直說荒唐,也只是斷斷續續而已。誰個叫趙王是個廢物,其餘二王是個人物呢?

  眼下卻是叫個廢物翻了身,二王隨從面面相覷,四顧茫然,竟不知如何是好。內心惶惶不安,直到趙王妃命人取了趙王的印信,使心腹人等急往叩閽,這些個人方回過了神兒來。一醒過來便開始著慌,先時不安是因主人一家亡了,於今害怕卻是因他們這些個隨從竟眼睜睜地瞧著主人家死了,便是朝廷大臣不管,官家與兩宮也不能叫他們活了。

  且,眼前事乃是趙王所為,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情,總是皇家醜聞,他們這等小人物聽了,也不知還有命也無?眼下卻要如何是好?搶回屍身?似也不用去搶,趙王不似要扣著的模樣兒。

  趙王早領著兒女走了,趙王妃吩咐了家下人等將此處屋捨看顧起來,內心也不平靜,忙追了趙王去。趙王兩子著實叫嚇著了,叫馬錢子毒死之人,死狀頗猙獰,非止面目扭曲,連四肢也彎扭得嚇人。趙王兩子未過十歲,雖有母親師傅教導,自家也爭氣,乍一見此情景,也有些受不住。二哥僅三歲,因不大懂生死之事,倒好些兒,只覺叔伯面容難看,心下不喜。大哥六歲,卻已曉些事了,不免驚著了。

  又傳了御醫來開了安神定驚的湯藥來,兩個哥兒服了藥躺下了,趙王妃也自心驚,自服一劑藥。戰戰兢兢來問趙王:「王將兩王如此炮製,如何與官家交待?」說著使流下淚來,「王便不惜妻子麼?」

  趙王道:「你有何可懼?官家拿我,我便上表,請將大哥過繼於孝湣太子,若我死了,你便與你姐姐同住去。」王妃之姐,乃是孝湣太子之妃。趙王妃也顧不得哭了:「你如何說出這等話來?你……」

  趙王道:「我早不想活了,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叫那等惡人活著享樂!他們且與我一道下去,十殿閻王面前對質去!二哥已在下頭了,我可不能太遲了。」說得趙王妃又嗚咽起來。趙王道:「休要哭,孩子還要指望你哩,這些年,因我無能,你們母子受委屈了。我必力陳令大哥過繼,沒有孝湣太子,便沒有我們全家,你須記著了這樣教導兒子,要柔順孝奉太子妃才好。」

  今日政事堂當值的宰相既非首相梁宿,亦非慈宮門下靳敏,乃是狀元出身的另一個人——田晃。這田晃聞了官家急召,還不知出了甚事,慌忙跑來,便見官家身前跪了個人,燭火之下,官家面色十分不好。田晃忙上前問:「官家,有何軍國大事?」心中還要納罕,有甚軍國大事,總是要先經政事堂宰相過目,著實緊急者,方報與官家,否則便待明日一早。此等大事,實是少之又少,一、二十年間,也不過寥寥數件而已。且不經政事堂而直稟天子,實是奇也怪哉。

  官家一指地下的人,話兒都說不成溜兒了:「你、你你你,你問他!說!」

  這叫官家指著的正是奉了趙王妃之命來叩閽的家人,他低著頭兒,看不著官家動作,頓了一下兒,覺著旁邊兒沒個動靜兒,方乍著膽子抬起頭兒,看著官家兩顆眼珠子都要瞪將出來地看著他,一根指頭還指著他,一轉頭,田晃也正看著他。忙一個哆嗦,將今日之事說將出來:「我家殿下心中惶恐不安,故請齊、魯二殿下來吃酒,將別時,不知為甚,二位殿下與王妃、哥兒姐兒一道……歿了。」

  田晃一個踉蹌,不由問了一句:「歿了?」

  「是。」

  官家已驚得拿不出主意了,直問:「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田晃畢竟是宰相,朝官家一拱手來:「臣有話要問他。」見官家點頭,田晃便問這人:「趙王一家可有損傷?跟隨二王的都有哪些個人?有無走漏消息?二王遺體現在何處?」

  這人又磕一個頭兒,道:「我家殿下一家安然無恙,唯王妃與兩個哥兒驚著了。跟隨二王的人正在府裡守著二王遺體,王妃叫看嚴了門戶,命小人來報。」

  田晃便向官家請命:「官家,此事干係重大,暫不可走漏消息,令中外驚疑。臣請旨,命殿前禁軍往趙王家,將二王遺體搬取回府,使禁軍嚴圍三家王府,對外只說,三王染病。後續之事,請官家明日朝後,與諸相、重臣再議。」

  官家一一準了。

  次日,三王一齊未到,又一齊染病,且聞殿前禁軍有異動,朝臣怎能不驚疑?次後七位宰相皆叫官家留了下來,又有蘇正等老臣,宗正寺卿、吳王等宗室長輩,一個個都叫留得摸不著頭腦,田晃這個知曉內情的,官家不發話,他也不敢洩露,否則今日早朝便要有一場大風波。

  留下諸人隨官家入了偏殿,心中皆是不安,似這等陣仗已許久未曾出現了。且昨夜有人叩閽事,許多人都知道了,都在猜是否有大事發生。再看一眼官家,眼下青痕宛然,眼泡兒還腫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晃晃,須得內侍扶行。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皆有疑惑。蘇正甚是擔心,唯恐他這學生走著走著倒一頭栽倒。梁宿看一眼田晃,田晃回他一個苦笑,心道:眼下你心急想知道,等會兒聽了,怕你寧可不知道了!

  趙王府報信之人因田晃之議,叫秘密拘在宮裡,旁人不知,此時一夜也不曾好眠,又叫拎來說了一回。眾人聽了,一時竟想不著是趙王所為,蓋趙王平日實是個「溫和王子」。他有甚膽子做下這等事體?漸次便回過味兒來——縱使不是趙王做的,齊、魯二王闔家罹難,後頭兩宮又豈敢干休?

  恰在此時,「護衛」趙王之禁軍處又傳來趙王之親筆上疏。官家看了,腫了的眼睛都瞪大了。梁宿不得上前問:「官家?趙王可是有甚發現?」

  官家抿一抿嘴兒:「朕唯餘此一子了。」語氣中竟是無比堅定。

  趙王疏中奏稱,孝湣太子之薨,他五內如焚,然上自禁宮下至朝廷竟然沒個說法兒。他於孝湣太子薨後曾親往為其穿衣,見其面容不平,四僵扭曲,顯是非常之狀,問過御醫,道是與服食馬錢子中毒而死相類。不想周圍人等竟無一人說出,實是叫人心寒。[1]

  孝湣太子薨後,眾人唯知問新太子是誰,竟無人關心孝湣太子身後無嗣。他請以長子為孝湣太子之嗣,過繼之日,他往侍孝湣太子,以全兄弟之義。又言,自幼頗受孝湣太子照拂之恩,魯王以繼后之子,推他於地,扶他起來的唯二哥一人而已。

  官家也不將奏疏與眾人傳閱,便只說出一句話兒來:「吾意立趙王為太子,諸卿以為如何?」

  還能如何?你都已經說了,唯餘此一子,除了他、那也就是他了。眾臣只能附議。至如孝湣太子繼嗣之事……世間有哪個死了無嗣的太子能得即時立後的?如此置新君於何地?眾臣都曉得這個道理,是以從先便無人提及。縱立後嗣,也須得新君踐祚,江山穩固之後,由新君施嗯。便是蘇先生,也不欲此時生事。

  管那趙王是不是瘸了,便是聾了瞎了啞了傻了,也只剩下他了,總不好叫官家大好的江山送與旁人罷?換了誰,也是不幹的。想當初魏王李泰言以百年之後殺子傳位與弟,太宗便知其偽。個中內情,真個唯有在玄武門下弒兄殺弟的太宗方能明察秋毫了。好歹趙王還是個男人,還能生兒子,所出兩王雖不特聰穎,也不愚笨,更不殘疾。——這是眾人心裡想的,卻不敢直白說來刺官家的心,官家……只剩這個殘疾兒子了。

  這等消息是瞞不得人的,此事一定,便要傳出消息來,道是三王飲宴,二王家遇難,趙王家受驚。無論皇太后抑或淑妃、皇后,先時皆知有人叩閽,正好奇有甚大事,是否是二王晉身的機會,哪料卻是二王訃聞?一時後宮幾乎陷入瘋狂。

  何者?蓋因幾人都疑起了趙王來!趙王是官家親生,官家回護他,他卻不是皇后、淑妃親生,雖是皇太后之孫,他那防克之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誰個指使散播的。一頭是心頭肉叫剜了去,一頭是塊爛泥眼看要鍍了金子貼上牆,你說焦心不焦心?

  既不叫喜樂蒙了眼,便要疑惑起來,淑妃甚疑趙王真個是命不好,克這許多人。皇太后:「休胡說!他那命格是怎生算來的,旁人不知,我還不知麼?且,甚樣疾病好叫旁人一家子死絕,獨他一家子活來?!必有隱情!去,把皇后叫來。」

  大家孩子都死了,卻也免了一時爭鬥——報仇要緊!

  不一時,皇后眼睛紅紅地來了,見面便撲到皇太后腳下,與淑妃兩個抱頭痛哭。皇太后直呼:「這是作的甚麼孽喲~」又說,「叫人去大哥、四哥府上看著你,記著叫他們舅舅帶著懂事兒的忤作、御醫,我疑這死因有蹊蹺。若真個是趙王,你我死無日矣!」

  趙王並不曾想瞞著,哪料官家卻想他做太子來?皇太后等人卻使了懂醫的人偽做原侯等人隨從,隨著看了一回屍身。親舅侯爵要撫屍痛哭,也只能由著他了,懂醫的人趁勢瞧了,幾具屍身者是一個死因——中毒。

  陳氏一脈炸了!

  趙王禁令既解,雖則長子叫嚇著了驚悸發燒,他卻須得奉召入宮來謝恩。官家神色復雜,看他那一歪一倒的樣兒也不覺礙眼了,只說:「你好生活著,我即日立你為太子。」

  趙王當地一跪:「兒不願,兒心裡太子只有一個!齊王不行、魯王不行、兒也不行!兒請以子繼二哥後。」官家一拍案道:「你懂個甚?!你那兒子才多大來?我一日歸去,你叫他靠著哪個?他出繼,便不是你的兒子了!是慈宮曾孫、中宮之孫!你能管得著他?好叫他再娶個陳皇后來?」說著便是喘氣。

  趙王一愣,依舊道:「官既知,何不早行?二哥便也不用死了。」說便大哭。正哭間,慈壽殿傳了話兒來,叫官家與趙王同往。官家道:「你隨我來,到了慈宮,你甚話也不許說,與你茶水也不許喝,點心也不許食!」

  趙王無畏,官家看得眼角直抽。到得慈壽殿,裡頭三個女人看官家便是淚眼汪汪,看趙王便是目欲噬人。趙王一絲兒不亂,一歪一倒上來,行個禮兒,官家還說:「你腿腳不便,免與皇后、淑妃行禮罷。」將二女噎得說不出話兒來。

  皇太后卻細細打量這個從前不曾正眼瞧過的孫兒,越看越覺心口疼。他就活著惡心你!依舊是那拱肩縮背的樣兒,依舊是那細裡細氣的聲兒,連說話都還是一般的口氣。偏生是他害了二王,又成了僅存的一個皇子,先時太子薨,朝廷不狠計較,便因繼承大統之人要出自二王,今日因這般想法兒受益的竟成了這個兇手!

  因果輪迴……皇太后也不由去想這四個字來。又鎮定了下來,說趙王道:「大哥、四哥往你那處去,闔家不得回還,你竟全鬚全尾,倒是好!」趙王無謂一笑:「我命硬哩。」聽得官家眼角一跳。皇太后拍案,又不知說甚好,那頭皇后、淑妃一齊哭將起來。此事不了了之,官家帶著他這兒子跑了。

  皇太后並不肯干休,說兩個侄女兒道:「就知道哭!今日之事你們也看著了,這個禍害,真個成了禍害了!使他活著,陳氏族矣!」

  皇后道:「如之奈何?官家唯餘一子了……」皇太后板臉道:「那又如何?事以事此,你道他還能奉你如母?」皇后語塞,淑妃切齒道:「縱是身死,我也要叫他身敗名裂。」

  淑妃一生,自以悲苦之情無以言表。官家是她姑母扶上位的,卻因有了元配,她只好做個妃子,先於元後生了兒子,便安慰自己:天下總歸是我兒子的,她便做了皇后又如何?未及說完,元後生了太子。熬到元後死了,自以能扶正了,又為大臣所阻了,弄來一個先前她都瞧不上的堂妹做了皇后,壓了他一頭。壓便壓,當成你與我守著位子了,弄倒了太子,大哥依舊是長子。哪知皇后又生了個兒子。

  到得最後,他非但兒子沒了,孫子也沒了,一絲兒留戀也沒了,淑妃如何能不瘋狂?

  淑妃咒誓要趙王死,引得皇后也惱了,官家身子大不如前,這幾年宮中一個嬰兒也不曾生下來過,連抱養一個都不成。此時若由著趙王得意了……李才人可是叫她們一道逼死了的。

  三個女人抱成了團兒,又傳言出來,道是趙王害死了二王,趙王真個是命硬,先克太子、後克生母、繼克二王全家,若容他活著,下一個便要克了官家。

  流言傳得極快,半日後街知巷聞,許多牆上都刷了揭帖,梁宿急調了禁軍,不消半日揭了個乾淨,京城中卻是人人知曉了。——人都不信是趙王做的。趙王聽了街上流言,卻又說:「他們對不起孝湣太子,孝湣太子去了,與孝湣太子死狀一樣,乃是因果報應。」眾人卻都願信了,實因兩宮待這太子不如二王好。

  民間尚且如此,文武官員等更知悉內情。連同二王死狀、趙王宴請等一並都有消息靈通的人打聽出來了。

  洪謙張大了個嘴,一聲兒也發不出來,竟是傻眼兒了——萬沒想到趙王竟然如此果決瘋狂!他肯扶趙王,乃因與齊、魯二王實合不來,又趙王也不是那等陰狠之人。眼下……他簡直想哭,好似又回到了洪媽媽一家死的時候了。

  我怎地這般命苦?遇上了這麼個人兒?官家又只有此一子,簡直非他不可!這可要如何找個下家?

  愁的非止他一個,蘇正、梁宿等人頭髮原是花白,是再急不白了,卻開始往下掉來「渾欲不勝簪」。這些個人,原因二王薨逝想的也是趙王,然這等手段,不能不叫他們心寒。一個個往宮中尋官家:「怕是趙王做的罷?」這等老油條,聞著風兒便知上風頭站的是龍是鳳,如何猜度不出內情來?先時不知內情便罷,眼下知道了,哪怕唯餘趙王一個,這樣的人也不好叫他做太子了。

  官家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那樣兒,已叫人猜著八分了。卻也不敢即說,若問罪趙王,官家便無子了。不問?如何能放心叫這樣一個人來做太子?不是趙王,又要如何善後?真個愁煞人!以蘇正的見識,趙王所為真個是失德,出手滅兩門,性情暴戾,實不堪為君。然趙王一脈又是官家僅餘骨血,蘇正便要說出「遠竄邊州」,也要先在肚裡苦惱一回。竄了趙王,官家只好過繼,則趙王一脈,還能活命否?

  慈壽殿裡皇太后卻有主意:「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兒了,事關合族存亡,那等陰毒之人,要他活著,我們俱沒了活路。他既害我兩孫性命,我便要他死上一死!」

  淑妃道:「趙王尚有兩子,亦是官家血脈。」

  皇后冷道:「他害我孫兒時,卻不曾這般想過!」

  三人便想,必要趙王闔家償命來。哪料不等他們動手,趙王長子因受驚發燒,竟沒挺過去,吃了幾天藥,竟死了。慈壽殿稱快,皇太后又有計較,宣了原侯來,要他悄悄兒看一回,看京中宗室近枝,有何等親近好男兒,合適過繼。且要原侯看那:「不可太幼,恐不得看到他成長,我便要去了,屆時皇后占著長輩名份,你們抗她不過。要個年長些兒的,又不曾娶妻的,將三姐許與他,我便助他入繼。」

  原來這陳二姐早有人家了,今年科考後不久便定了親,這三姐少她兩歲,豆蔻年紀,較乃姐更沉穩有度。皇太后雖覺她有些兒拘謹無趣,卻覺要做大事,三姐總強過二姐,是以有此一說。

  又議定要謀趙王性命。

  豈料趙王無所畏懼,那頭官家似是頭回發覺還有這麼個兒子要回護一般,配禁軍護衛且不提,空前強硬起來,且命捉那真一歸案,說他誹謗皇子、妖言惑眾。也不知怎地,便在真一的房兒內起出許多法器符紙,又有上書諸皇子名諱的符咒來。此事非同小可,前去鎖拿的禁軍慌忙上稟。

  欽天監也來湊趣兒道:「夜觀星象,果有不利有皇子者。」又說,他們不是道士,於符咒不甚懂,偏又薦了個丹鼎的清靜來看符,道是符篆派的恐與真一有牽連,不如叫這個丹鼎的來看看,總歸都是道家人。

  這清靜原還恐真一不是自家弄下去的,是發案死的,要受誅連,便將真一說得十分不好:「他這是學藝不精,是要禱齊王得登大位,不想符兒畫錯了,將人咒死了。從來學道之人不敢違天道,天命不在齊王,禱亦無用!我等正道之人,是不幹這個的。」

  官家愈怒,梁宿趁機請誅真一,又將真一一脈逐出宮廷。只要不須直面皇太后,官家又有宰相撐腰,下旨也下得痛快。那頭大相國寺裡也開場講經,說那因果報應,孝湣之逝,天下哀之,二王並薨,死狀相類,以此說法,真個叫人信了「惡有惡報」。

  卻將趙王脫了罪來,不說他俠肝義膽,卻少有人罵他殘害手足了,雖知他做這個事未免太絕,卻也不能說不是有情可原。既不好評論,便只好丟往一邊。那京中的茶樓酒肆,又開始猜測起為何真一必要禱齊王得登大寶?如此,孝湣之薨真個是有內情了?是否便是齊王害的?

  似這等人心向背之事,實非上位者權勢所能及,只得由他去了。皇太后更加緊要治趙王,又指使翻出許多脈案等來,然趙王不認,誰個又敢去審他?趙王府上下正欲借這從龍之功,誰個又肯平白誣自家主人?

  豈料趙王卻為諸人解了疑難,他仰藥自盡了!臨終寫下遺書,還傳得街知巷聞,其言殷殷,稱不能代太子死,是終身憾事,今大仇得報,再無牽掛,遺書請將次子過繼於孝湣做兒子,也好不絕了太子血脈。

  又嘲笑,他哥哥死了,往百姓人家放,也要過繼個兒子來好供一碗飯,到了天家,人死了,兄弟只顧爭奪儲位,巴不得太子無子,竟無人關懷太子後嗣。他蒙太子照拂,無以為報,自家本是畸零之人,也不求甚後嗣,只求太子後繼有人。且言,太子與二王乃兄弟,若二王有嗣子,太子亦須得有!若太子無嗣,二王便地下忍饑挨餓去罷!

  事已至此,真個峰迴路轉。

  洪謙歎一回:「趙王,真人傑也!」也不能說做得便對,該悄沒聲兒地叫這兩個死了,餘下事豈不隨你擺布?卻也贊他待先太子一片赤心可昭日月。

  蘇先生卻將寫好的表章收起,他這表章上寫著,雖餘趙王一人,然趙王其心不正,不可為君,請竄之遠州。趙王此舉,卻是洗了自己,卻又顯得做事不周。蘇先生歎一回罵一回,燒了表章,於廷議上力陳二王謀害太子無憑無據,趙王謀害二王,也是無憑無據,兩下扯平。與趙王爭了個「隱」字為謚,另二王之謚,卻是一哀一懷,曰齊哀王,曰魯懷王。

  官家欲撫趙王之子,非特皇太后等不樂,連同蘇先生、梁宿等亦言不可了,一則是趙王行悖亂事不敢擁立其子,再則又恐此子一入禁宮便不得生還,官家便真個沒了血脈了。

  兩頭都不答應,官家也強硬不起來。只得將趙王三歲之子封為安王,付與太子妃王氏撫育。

  至此,官家膝下便空,中外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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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4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攘動

  官家此生,少年時從未想過自己能做天子,及做了太子,也少果決。這一分柔弱在他做了官家之後,竟沒能改過來,真個是時也命也。官家一心想做個好人,上孝順皇太后、下慈愛諸子女,也常納諫,也不奢侈,毀就毀在為人君而不英明果決上。

  官家好歹是個男子,自家有兒孫,哪個想過繼來?朝臣自然是不應的,趙王之事,雖則外界只是流言,肉食者皆知內情,固然連蘇先生這等方正君子也要同情他「事急從權」,卻不能說他做得對極。不問他的罪過,已是因著心中有些憐憫,使其得以王禮入葬,又不追究妻子,若想再進一步,卻是不能夠了。

  慈宮更是不肯的,趙王與陳氏打下了個死結,再叫趙王的兒子登基?哪怕那個是曾孫子,皇太后也是不肯的。非特不肯令他登基,連養在太子妃那裡,皇太后也不樂見。在這一條上,朝臣們與皇太后都是一個意思:趙王次子不可養育宮中,頂好京外尋個地方兒安置了,以免再生後患。

  朝臣為的是國家安寧,免教這孩子生長宮中生出甚不該有的心思來,屆時若做下甚事端來,官家方是真正的斷子絕孫了。這也是保全此子的意思,只要他不沾事兒,眾人議一個有情有義的新君來,還能保他一命,好歹能做個富家翁。

  慈宮卻是不想便宜了趙王血脈,更是為著若這孩子養在太子妃膝下,意義又有不同。太子妃與趙王妃是親姐妹,與慈宮只差沒有撕破臉,天下輿情洶洶,皆疑這趙王為兄報仇,後被逼勒自盡,兩系只餘一子。虧得天家與旁處不同,否則王氏一家要為閨女出頭兒,將這孩子過繼往太子妃名下,便是現成的太孫,誰也比不過他。

  兩處使力,終是朝臣說服了官家,梁宿說以保全:「置於禁宮之中,官家放心否?置於眾目之下,官家放心否?」蘇正說得更直白:「其能自保乎?」不能,連同官家也不敢說若真個青眼看他了,能保著孩兒平安長大。眾人雖未說出口,心中早認定慈宮不安好心了,否則不能說出這些個話兒來。官家不得不默許了不日將趙王次子出京安置,命趙王妃隨行,為保這孩子,他又令此孫襲趙王爵,也不降等,朝臣等也默許了。

  蘇先生因與官家更親近,性耿直,說得真是鮮血淋漓:「臣請官家且休關注他人,請為江山社稷保重自身。國賴長君,慈宮占著大義名份,官家若一病不起,又或不能視事,慈宮要過繼誰、便過繼誰了。屆時母后臨朝,也未嘗不可。」

  這話兒說得梁宿都不由深看蘇正一眼,梁宿曉得他這個老友,耿直盡有,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然卻有幾分呆氣。若是講經說理時,他也是其言滔滔、人不能辯,若說這些個陰私人心,十幾年前,他是說不出來這等過於通透的話。

  官家一驚,細一想,也是。他是極信蘇先生為人的,這位先生從來不說些沒來由的話兒,縱先時也講些個空泛大道理,也是有據可依的。

  田晃跟著,想自家也是宰相,不好叫這兩個人將話者說盡了,心動一動,道:「皇子相繼凋敝,不知下一個是誰?」

  官家默然。幾人趁機說服官家,於子侄內擇其厚重者入繼。梁宿又說官家及早動手,也好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嗣子,免叫慈宮先說出人來,屆時官家是聽呢?還是不聽?

  便是靳敏也勸官家:「先下手為強。」

  靳敏這般說話,倒叫官家將他一頓好看,這靳敏是因慈宮常識而為相的,官家對他說不上討厭,卻也喜歡他不起。靳敏不由苦笑:「臣終是個讀書人。」他論起資歷等,差著眾人一些兒,然做官的人,武將萬里覓封侯,文臣,自然是想拜相。求而不得,幾成心魔,不得已,走了慈宮的門路,竟叫他做上了宰相。

  人便是如此,無時便想有,有了又嫌來路不正,恨不得叫眾人都忘了他的來處、曾做了甚醜事方有今日。靳敏便是這種人,不好說他壞,也不能說他好。想得的都得了之後,便想要名聲兒了。每日裡因依附太后叫人冷眼相待,他這日子過得也不甚舒坦。且正如他所言「終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有的心,他也都有,為臣者依附後宮,自家都覺羞慚,不肯認賬。

  若依的這位慈宮是個賢后便也罷了,若慈宮有為能做武則天第二,他也認了。這上不上、下不下的,實是憋氣。是以宰相聚議之時,靳敏想這倒是個好機會,失了這一次,往後想證明清白也不可能了,便倒戈,言辭頗慷慨。

  靳敏既如此,許多原本便不喜外戚的人,更是如此了。昔年陳氏尚不如眼前張揚,眾人忍也便忍了。眼下連太子都叫害死了,趙王也叫逼死了,再忍,他們便也白讀這些聖賢書了。靳敏既明心意,便說:「恐出繼事上,慈宮要生事端。或擇與陳氏有姻之家,抑或將陳氏女許與新皇子。」

  蘇正便一甩袖兒:「國家養士多年,正為此時!」

  說得眾人也慷慨激昂了起來,是以便有齊勸官家之事。

  官家迫於形勢,只得答應了過繼之事。此事雖議定,卻仍須與慈宮說一聲兒,官家步履沉重往慈宮去,他這一張冷臉兒,眾人也不覺得有異,憑誰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死,也擺不出甚笑臉兒來。明明有個親孫,還要過繼子嗣,他的家業還是萬里河山。怎好不木著一張臉、僵著兩條腿來?

  哪料皇太后竟溫言撫慰他,也對他說:「東宮不可久懸,國賴長君。」她心裡的盤算乃是過繼了個年紀小的,若叫過繼給了孝湣太子怎生是好?臨朝便要算上太子妃王氏一份兒,王氏與陳氏從來不是一條心。哪日有一個身上流著陳氏血的皇子被冊做了太子,皇太后方覺得她這才能安心。她且急著將娘家侄孫女兒嫁與嗣孫做元配正室,再生個嫡長子來,這才叫圓滿。

  官家見皇太后也應了,便乾巴巴地道:「如此,請娘娘保重,兒前頭還有事。」皇太后有心留他下來,說以自家心中取中之人,官家卻一躬身兒走了。

  官家無子,又要過繼嗣子,消息傳出,京中便攘動了起來,宗室們的心幾要跳出胸膛!過繼!將來便是要做官家,萬里河山,錦繡天下……許多人彷彿自家人已入主東宮一般,歡喜得將要喘不過氣兒來了。

  本朝宗室雖有爵位,卻無封地,只好靠些個俸祿與初封時的賞賜過活,有本事、有門路做個官兒的還能有份兒俸祿,這些都沒有,能娶房好妻打理家業,又或自家有本事經營,倒也能過得下去。除此之外,窮死的窮死、買賣婚姻的買賣婚姻。許多人過得實在不甚體面。

  眼見天上掉下個大餅來,多半是要搶的!縱有幾個冷靜自持的,也要淹在這一片熱炭團兒般的心裡。宗室們活躍起來,也有往姻親處打聽的,也有往宰相門前探問的,也有使妻子往慈宮請見的,更有拿錢朝內侍們買消息的。京中幾看不出官家死了兒子的跡象。那茶樓酒肆裡的熱鬧新聞,便也改成了「我聽某某說,官家想要甚樣兒子」、「某王請見了」、「原侯往某王家中去了」,先時諸王死訊、繼母不慈等等話頭兒早經放下,竟似從未提起過一般了。

  蘇先生往那街上聽了一回,心中連連歎氣,又生怒意,這等事情,竟是只與這些個看客做談資了!氣得也不聽了,裡裡外外也就那麼幾句了,蘇先生下得茶樓來,將眼一張望……又不識得路了。不識便不識罷,他四下裡踱著方步兒,心事重重,只想著這些個宗室,過繼個甚樣的與官家好呢?

  一頭走、一頭想,忽而覺得周圍安靜了下來,原來他已走出市坊熱鬧地兒,四下裡高牆深戶,前頭忽來了一隊人,竟是梁宿。梁宿將眼一看蘇正,見這老友身旁一個隨從也無,便知他這不是特特來尋自家,又是走失了的。來便來了,走失了還能走到自家門首,也算得是緣份了,梁宿將蘇正讓進來,回頭囑咐一句下人:「往蘇學士府上送一口信,便說學士在我這裡,請夫人不要擔心。」

  梁宿將蘇正引到自己書房,門兒一關,說起事來。眼下頭一件要緊正事便是官家過繼之事,蘇正因問:「政事堂有何定議?」梁宿道:「哪裡來的定議?說來與官家血脈最近的乃是先帝第九子,當年那些個事也算是過了,老兄弟裡只餘這一個了,誰知……他竟是三代單傳,只有一子一孫,這如何過繼得?」

  蘇正道:「那便只有再往上尋一輩兒從先帝兄弟處尋來了。」梁宿道:「正是。」蘇正奇道:「我記著先帝兄弟餘下的倒比官家多些兒,吳王、燕王皆在,越王雖前幾年薨了,子孫也不少來。何況吳王子孫之繁茂,他自家都未必數得清,燕王十餘子,孫子更不消說。你愁得甚?」

  梁宿將頭一歪,看著蘇正,蘇正叫他看得莫名其妙,便也歪頭看他。半晌,梁宿笑了:「你還是這般模樣兒,先時我還道你開竅了,原來……」這話說得叫人摸不著頭腦,蘇正皺眉道:「你究竟想說個甚哩?」梁宿道:「你難道不曉得本朝宗室最好做的事了?凡人提到宗室,好說個甚?」

  蘇正竟也愣愣跟著重了一句:「好說個甚?」梁宿氣道:「買賣婚姻!」蘇正真個呆立當場了:「這可如何是好?」

  宗室過不下去了,把個女兒嫁與個富商,也不陪送甚財物,反白得許多聘禮,到了婆家,宗女一應鋪陳自也是婆家出,還要算做宗女的嫁妝。這等事,說出來都汙人耳朵,卻是許多宗室會做的。蓋因宗室難做顯宦、不好經商、輕易不好投軍,又要過得體面。嫁女的算是好的了,還有娶進商家女做媳婦的,更是說不出口。要這樣人家出了個官家,則官家便要有商人姐夫、妹夫,商人外甥,抑或是侄兒有商人舅家。這些個商家再仗勢欺人,丟的是天家的臉面。

  從來「與民爭利」便不是個好話,這親自上陣做買賣的,又算怎麼一回事兒呢?不到萬不得已,真個不能擇這樣人家的孩子入繼大統。

  蘇先生道:「我原想著,過繼之子須得體貌端正、文武皆修,又有孝悌忠義之名。且,頂好是嫡出的。於今看來,這些個都不要緊了,姻親上頭,才是真個要命哩!」又問梁宿,「可有無此等姻親的?」

  梁宿道:「概莫能免,硬要說來,唯有三數人,兄弟家有與商家通婚的,自家卻是沒有的。」

  蘇正長出一口氣道:「那便好,左右有十數個可選的。錄了名兒,咱們看一回,名聲十分不好的黜去,餘下的悉交官家定奪便是。」

  這一頭蘇正與梁宿說得熱火朝天,那一頭洪謙卻在與清靜品茗。清靜如今不說春風得意,卻也不似先前那般憂心忡,常懷抑鬱了。真一伏法,他的名聲更顯,實是道門裡數一數二的人了。兩人一處說的,也是這官家要立嗣子之事。

  清靜道:「如今外頭可熱鬧,便是貧道這等化外之人,也不免聽了些兒風聲。」洪謙道:「左右壞不事兒,你我還是照舊過日子罷了。」清靜道:「果真?」今日是他下了帖兒請洪謙來的,為的就是說這個事,怎會叫洪謙輕易掙脫了去?

  洪謙一挑眉:「不然還能如何?這許多宗室,合適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推這個、我推那個,一時半會,哪能有個結局?」清靜笑道:「令婿似也在選?」洪謙也笑:「慈宮未必喜歡他。縱喜歡他,又未必喜歡我家大姐。只要不是姓陳的坐龍庭,旁人於我無礙。也不知是怎地得罪了他們,真是。」

  清靜道:「說起慈宮,還真個是。原侯數日拜訪了許多宗室人家,見了不少『外甥』哩。他倒好看好燕王家兩個孩子,聞說誇個不迭。燕王家內眷拿著兩份兒庚貼好叫貧道推算一番,是個甚命數。貧道看著也是尋常,他家便不歡喜。」

  洪謙道:「忠言逆耳。」清靜道:「罷罷,貧道打機鋒也打不過你,便不兜這圈子了,只問一句——真個不心動?」洪謙道:「我勸道長也休太活潑了。」清靜點頭,又忍不住打點。洪謙笑道:「我一區區七品官,能知道個甚?我只知道,凡事總不好只看開頭兒。政事堂與慈宮,還不定是個甚事兒哩。道長不動,自有人求你,動了,便是你求人了。」

  清靜笑道:「我也不求人,我也不須人求,只要您休忘了我還有膀子力氣便得。」洪謙一舉茶杯兒,清靜與他以茶代酒,碰了個杯。

  洪謙心中所想,實不是清靜以的那般,且不說這些個鳳子龍孫如此之多,便是少了,又豈能篤定必是九哥了?鬧得狠了,想要的得不著,日後如何自處?如今陳氏已招了眾人不滿,眼得到了虧溢之時,洪謙何須再去畫蛇添足?了不起到時候將陳氏算盤打碎,這等事上,一個御史,成事不足,敗事卻是有餘的。

  與清靜品完茶,洪謙便回家去,問玉姐時,玉姐卻不在家,秀英道:「她去看她婆婆了。」

  玉姐正在九哥一處說話,本是申氏想她了,又趕上休沐日裡九哥在家,申氏便也與他兩個行個方便。申氏是不自安,自打宮中出了這道旨意來,她心中便有些兒氣不平。兒子或可入繼於孩子前程固然是好,她又捨不得,說與酈玉堂,酈玉堂笑道:「你又操的這些個閒心!九哥那一輩兒,多少族兄弟?」申氏便也失笑:「是哩。旁的不說,王府裡頭住著的與他年紀相仿的還有四、五個呢,一拳高一拳低的,都差不離。」

  畢竟心中不大妥當,總好與人說個話兒。玉姐猜著她的心意,也不直說,只說:「秋老虎最是煩悶,您若心裡不自在,不如往廟裡燒一回香,聽聽經來,心靜自然涼。」申氏想也是,道:「果然是我心裡不安呢。又甚好不安的哩?」一看玉姐捂著嘴兒在笑,便也失笑道:「這京裡怪亂的,弄得人心都亂了。」又推玉姐去與九哥說話。

  前因三王之薨,六姐的婚事只好再延期,九哥是六姐之弟,定親定得早,成親最好是在六姐之後,是以玉姐與九哥之事要更晚些兒。

  九哥一直避在一處等著哩,待玉姐攜著朵兒出來,他便攜著書童兒於道兒上攔著。那書童兒機警,腆著臉兒要「請小朵姐去吃茶」。朵兒將臉兒一仰:「你好沒計較,孤單寡女,誰個與你吃茶去?」說得書童兒臊紅了臉,再看朵兒,她又緊跟著玉姐了。玉姐道:「你不想,便不去。」朵兒痛快答應一聲。

  九哥抬頭,見玉姐含笑看著他,便說:「我有話與你說哩。」

  朵兒介面道:「那你兩個不許走遠了,我須看著,還未成親哩,回來不好與家中官人、娘子交待。」說得九哥也勉強笑了一笑,拉著玉姐手兒往一處牆根下站了,朵兒一雙眼睛,便往那處看去。書童兒上前要擋著:「人家兩口子一處說話,你看甚哩?」朵兒把手將他撥開:「你休廢話,還未成親哩,再絮叨,我打你。」

  那頭玉姐見九哥面色不對,便問:「你怎地了?有甚話要與我說?」九哥定定看著玉姐,見她一雙烏溜溜眼睛也正定定看著他,沉聲道:「如今京裡的事,你聽說的罷?」玉姐不與他再打機鋒,道:「京中事多,不知你說的是哪一件來?最大的?」九哥一點頭:「自宮裡旨意下,要各家宗室男兒整裝待宣,打從王府往下,都是一片熱鬧。」

  玉姐便問:「那又如何?」九哥道:「官家恁多侄兒,哪輪得到我哩?與其丟醜,不如先退一步。」玉姐有些兒訝異道:「人是多的,究竟花落誰家,誰個也不曉得,你如今倒有這個想頭兒,是你自家想的,還是?」

  九哥道:「王府裡可熱心,爹娘也有些兒心動。只是……不瞞你說,家中兄弟雖多,獨我一個兒是娘生的。我不說必能入繼的,單是想一想要拋了親生父母去爭名奪利,便覺不自在。不是說甚國家大義,要續甚絕嗣,我止心疼我娘來。」

  玉姐想了一想,她只要不是她家得罪過的人得勢便好。九哥是她將來夫婿,總是要聽他的,這事上頭,干係血親,她實不好硬拿主意,且宗室這麼多人,為個不定之事硬要九哥上前拼爭,實還不到那個份兒上。

  便笑喚:「九哥。」九哥應了一聲:「嗯。」玉姐又喚一聲,九哥又應,如是者三。玉姐方道:「看,我喚九哥,你便應了。只要你還是我的九哥,管你是無名宗室還是千牛衛將軍,抑或其他,我總與你一處罷了。」

  九哥低聲道:「你只別當我沒出息便好。」玉姐笑道:「未及弱冠便官從四品,你沒出息,哪個還有出息來?往年在江州的時候,你還沒來哩,我伴著我娘、紀主簿家何嬸子一同往慈渡寺裡上香去,你猜何嬸子禱的甚?」

  九哥便問:「她說甚來?」

  玉姐笑道:「她說,休叫何主簿官兒做得太大,否則,那就不定是不是還是他男人了。」

  九哥握著玉姐雙肩道:「你是我求來的,我怎不是你……」後頭兩個字,卻羞得說不出來。玉姐伸出食指來在臉上刮上刮,從他手下溜了出來。

  玉姐回到家中來,因事關重大,便將事與洪謙說了,洪謙便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玉姐笑道:「若機會在眼前,我也不會放了,止眼前百八十號人兒,何苦出那個頭兒?叫人看了好說個『如蠅逐臭』,成了也不好看,不成徒惹笑料。」

  洪謙道:「且看罷。人雖多,總要依次選取的,生得好看的、嫡出的、家中兄弟多的……」玉姐擺手道:「那可不干我的事兒了,等九哥有幸留到最後,再說罷。慈宮未必願意見我哩。」洪謙冷笑一聲,也不接話,暗道,她還不知怎樣死哩。

  皇太后再想不到洪謙將她看做了半個死人,正攜著三姐、原侯同母弟家的三姐、四姐,三個姐兒在宮中漫步。將宮中規矩、殿閣樓台、職事處所,一一指與她們。三人半是懵懂,半是有悟,皆聽了。

  那頭原侯也看了幾個宗室,回來報與皇太后:「燕王家有一個,可惜與方家姐兒定了親了;越王家一個哥兒,也是生得相貌堂堂,卻是未婚。」

  原侯看人,也是與旁人一般想法兒,好要生得好的、出身正的。這兩個都是嫡出,又生得好,年歲亦可,是以報與皇太后。

  皇太后問了又問,方憶起來:「燕王家那個七哥?好俊的哥兒。越王家……」越王家那個,面相嫌剛毅,恐性格也剛強,那便不好擺布了。皇太后心中,取中的便是這個七哥,止這婚事不好辦。皇太后便不由皺眉,原侯因問何故。皇太后道:「他原有了妻,難道要三姐重蹈覆轍?」

  原侯笑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方氏女比我家出身次著一頭,事成時,許她以妃位,想也不算虧待了。沒有咱家,這七哥連個郡王郡公也做不得,方氏得個四品誥命也頂天了。」

  皇太后這才點頭:「是這個道理。」

  原侯便將此意轉達,那頭燕王家思忖再三,竟真個答應了。明晃晃的御座在眼前,何惜一女哉?!便是七哥,嗟歎一回,也點頭應了。宗室眼中,官家每叫慈宮壓制,慈宮堅持之事,無有不從者,燕王家不肯得罪皇太后,自然只好請方氏委屈一下了。

  方家那頭,這口氣不忍也須得忍了,蓋因事關重大,家中尚有一家老小,不可因一女而禍及全家。那方氏性雖剛烈,耐不得父兄以全家事相付,只得忍了,卻見七哥:「若得七哥一世順遂,妾甘願居側室,只七哥休忘了你我情份。」七哥又是感佩又是愧疚,許下無數諾言來。

  燕王家與方家再無波瀾,哪料原侯家卻出了岔子,三姐年紀雖小,卻有主意,聽聞此事,琴也不彈了、字兒也不寫了、書也不看了:「我不要!」說著便哭了,原侯夫人本是悄悄說與她的,不想她竟這般激烈,待要說她時,她已提著裙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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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49: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婚事

  卻說是陳三姐乃是原侯嫡出,雖不及二姐活潑招人的眼,畢竟是正室之女,一應份例俱是頂好的。雖不引人注目,也不曾有人虧待過她。與二姐不同,她是個喜靜不喜動的性子,雖也會些閨閣遊戲,卻不常與人戲笑玩鬧,最愛靜坐,或觀書或習字,或是想事。閨中呼為「達摩」,以言其不動如山。

  原侯夫人再不曾想過三姐也會這般憤激叫嚷,這等好事旁人求且求不來,這個強種不喜也便罷了,竟然惱得這般醒目!原侯夫人叫這閨女這般作態驚著了,直到使女養娘們追喊:「三姐。」原侯夫人一甩頭:「噤聲!叫個甚?!隨我尋她去!都與我閉嘴,方才的事兒,一個字兒也不許傳出去,誰個亂說,我一體撥了你們的舌頭!」

  使女養娘們個個噤若寒蟬,垂下頭來心下難安,打著眼色,一路隨著原侯夫人也不再使人喚三姐過來,徑往三姐房兒裡去。三姐跑回房裡,住她間壁的二姐聽著了動靜,要來看上一看。二姐自訂親,訂的也是個侯門子,許的是安化侯家的兒子。自以可惜早許了半年,否則正可趕上今遭盛事。

  二姐原還羨慕三姐好運氣來,心裡泛著些兒酸意,及至妹子房裡,見三姐眼睛紅紅,使女正打水與她洗臉。二姐不由嚇了一跳:「你這是怎地了?遇上甚上了?」三姐道:「沒甚,風吹沙子迷了眼睛。」三姐是個肚裡有主意的,下定了決心便難更改,二姐偏是個好事的,必要問,終是問不出來,反將自家問得暴躁了,一甩帕兒:「我不管你了。」抬腳便要回房,三姐站起送她。

  二姐見妹子起身送自家,依舊不肯說這內裡緣故,走得更快了。門旁遇著了她母親原侯夫人,原侯夫人道:「你來做甚?」二姐道:「三姐好生奇怪,我來看看,問她她也不說,真是個悶葫蘆。」原侯夫人道:「你將要出門子的人了,多做幾樣針線兒,到婆家也好送個人。」二姐一撇嘴兒:「我回去了。」

  母女兩個話畢,原侯夫人來看三姐。那陳三姐往閨房裡一整紅妝,卸了簪環首飾,正要更衣。原侯夫人不須避忌,只管進來看著她:「你又犯的甚個毛病兒?這等大事,豈能由你任性兒來?」

  三姐衣裳也不換了,低頭垂手,對原侯夫人道:「娘休多問,我尋爹說去,看爹說有理沒理。」原侯夫人目瞪口呆,回過氣來怒道:「我便是這般教你與我說話的?」三姐緊抿了嘴兒,再不開口。原侯夫人拿她無法,只得叫來養娘看緊了她。

  待原侯晚間歸來,原侯夫人一長一短將事說了,原侯不由皺眉道:「都這個時候了,她怎還要鬧別扭來?」原侯夫人道:「我也這樣說來,她說有話要與你說,再問,她也不與我說,不如便喚了她來,聽聽她有甚心思。」原侯首肯,使人喚了三姐來。

  三姐過來,將這夫婦二人嚇了一頭,只見三姐頭上光光,不戴簪釵,身上素素,不見文繡,齊道:「你這是怎地了?」

  三姐當地一跪,落淚道:「爹娘容稟,前聽娘說那燕王家事,那家實非良配。」

  原侯道:「你又知道了?你懂個甚?長輩肚裡自有一本賬。」

  三姐道:「不過是連橫合縱罷了。爹與慈宮可曾想過,他家與方家定親許久,只差走禮,如今為著儲位便能拋棄,是何等薄情寡義之人?婚姻本為結兩姓之好,他結而復叛,何等無信?既是無信之人,如何得敢以身家性命相托?得登大位時,他再要尋那微時劍、思那舊時衣、愛那糟糠妻,我卻往何處去哭來?他那時大權在握,還不是想做甚便做甚?人只好說他念惜舊情,是個好人,誰個想我處境?爹此議,實是為人作嫁!」

  一番話直說得原侯羞怒不已,拍桌兒道:「胡言亂語!且看當今官家如何?還不是聽著慈宮的?先時淑妃身上吃了虧,如今長輩為你籌劃,休要不識好歹,方家都答應了,你為他們操的甚心來?家裡養你這十幾年,就是要圖你個忤逆麼?」

  說得三姐一道流淚一道傷心,叩首道:「難道我是為了自個兒?前有漢宣後有光武,你幫了他,他坑了你。」

  原侯怒道:「他敢?!此事你休管,安心待嫁就是,」緩了口氣道,「慈宮必會要他盟誓的,他不敢違。霍氏之廢乃因霍顯毒害元后,郭氏之廢也是真定王謀反,我家又不要謀逆,哪會遭禍?」

  三姐說了這許多,她父親一句也不曾聽進去,不由失望已極,又叩首道:「爹既心意已決,便請放女兒出家,為祈家宅平安。」原侯氣不得,轉臉對夫人道:「你教的好女兒!你與她說!」拂袖而去,往個新寵的美婢那處解悶去了。

  原侯夫人年輕時也是一張利口,卻說不動這閨女,氣極只得將她關在房裡,不許她出門兒。三姐只在房裡呆坐歎氣,又要絕食明志,一連著五、六日,餓得起身的力氣都沒了。原侯見她這般,實是瞞不下去,只得回復皇太后,如此這般一說。

  皇太后命三姐入宮來面陳,三姐就著小菜喝兩碗米湯,慢回過神來,又含兩片參片,到了慈壽殿,才能對答。

  皇太后道:「事到臨頭,我如何能退得?先前為著立后的事兒,為避嫌疑,家裡原在外任、或是領兵的都叫召回了。再不掙紮,只好與這京中諸侯一般,泯然眾人矣,不出三代,你家中這許多人口,一分家,還剩甚家業?」

  三姐道:「總是捨不得這權勢,家裡榮華富貴也夠了,家裡本是隨太祖打江山的,當靠著男兒爭氣,縱一時低落,只要人口氣性尚在,刻苦上進,何愁家業不興?如何反要靠女兒……」她家男丁並非一個不落全召回京,她的親哥便在外頭做個偏將,她叔父比她哥哥還要強些兒,已領一軍。皇后那頭的陳奇原先也有些個「軍功」自領一軍,只是前些時候事發叫罷了。只恨勳貴人家子弟讀書考試的甚少,家中沒甚讀書人。

  皇太后叫她噎著了,怒道:「你不願,自有人願!家業不興,你倒能嫁得好人?你自幼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住的高樓廣廈,用的諸般器具,賞的名人字畫,哪樣不是榮華富貴來?百般嬌養,倒學會教訓長輩了?慣的你!男人爭氣?男人有男人的爭氣法,女人有女人的爭氣法!總不成你只消百般享用,一點事也不消做罷?你便是這般回報父母的?」

  說得三姐又糊塗了,眼神迷惘一瞬,復叩首道:「便叫我死,也不皺一下眉頭兒,何況嫁人?只這個人,嫁不得。」

  皇太后疑道:「你看上別個人了?」

  三姐既羞且憤:「並無!若有私心,管叫我天打雷霹。」

  皇太后緩聲道:「你小孩子家,讀幾天書,便道能指點江山了。肯看長遠是好事兒,只休看岔了。他便是個劉秀,郭聖通肯送他一包末藥,也不致為人作嫁,頂多兩敗俱傷。沒腦子、心不狠的人,有好姻緣她也能糟踏了,日子,總是人過的,是好是壞,端看你的本事。先帝昔年寵過多少美人,眼下這些人何在?」

  三姐不語,皇太后又道:「甚叫男人爭氣?你道恁般容易?你大哥,是不是爭氣?他能出頭,是因他是原侯嫡長之子,是我侄孫,否則天下勳貴子弟這許多,怎地就輪到點選了他了?你道這街上閒逛吃酒的人裡,就沒人比他強了?朝為田捨郎,暮登天子堂,聽著不壞?你知天下多少田捨郎?登天子堂者又有幾個?多的是連筆紙都買不起的!這等還要讀書?遇著災年,自賣自身做奴婢,只為求一口飯吃的都有!」

  三姐道:「外頭哪有這般險惡呢?咱家……縱一時,熬過這一陣兒便好。」皇太后道:「怎生熬?你娘那套首飾,你知道要多少錢?她能忍著禿了頭不戴?成體統麼?那田莊商鋪,你沒了權勢,還能與現在這般拿這許多租子?做夢!不幾日就得成了別人家的了。你道今日不爭,明日還能這般消閒?你奉承過人沒有?除開這裡,你往哪處去,人都敬著你,你道是為甚?真個因你人品貴重?」

  三姐叫皇太后說傻了,竟覺這皇太后說的,也是這個理兒。皇太后賞她首飾、綢緞,叫人送她回家,安心備嫁,又與燕王家將事辦起。

  前頭與方家只是商議,因日子不對,總湊不上,尚未曾放定,燕王家一應器物卻是齊全的。卜測了吉日,卻因靠近的這個日子離三王喪期太近,燕王家又是宗室近枝,不好太過匆忙,恐惹物議,只得擇了另一個日子,又與三姐八字不合,一來二往,再定的日子卻已是年底臘月了。

  燕王家七哥與原侯家三姐定親,事未定,親中宗室暗罵燕王家奸狡!卻又無計可施,誰叫人家捷足選登了呢?且燕王家七哥生得也好,真個溫文爾雅,平易謙和,真個要拿自家孩子與他比,倒好有一大半兒比不過他。

  一時間京中風聲,好似他真個要做太子了一般。然則彼時三王初喪,這七哥連族兄弟的孝期都還未過,並不敢張揚,恐御史參他「不哀戚」,因小失大,只多與原侯家來往。這般做派,卻又叫宗室再罵無恥。

  雖不敢帶出來、亦不敢說出來,心中難免不快。吳王常於家中大罵:「慈宮竟是要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中麼?好將人做猴兒耍哩!不如將三省六部的官員悉趕回家,將三公九卿全罷了官兒!將天下宗室全坑殺了,好叫慈宮做天子,陳家據朝廷!」被王妃捂住了口:「你作死也不看時候兒!」

  吳王實是氣憤,他與官家血脈親近,自認比燕王有能耐,兒子都比燕王生得多,孫子更多,便是閉著眼睛往下點,也該是他家中比燕王家更容易中。哪料這混蛋嫂子橫生枝節,竟弄了這一出兒。吳王要不生氣,便不是吳王了。越王家裡恐也如此,越王已薨,老王妃尚在,也是臉不是臉,直接靠了病,正旦都不曾進宮。

  眾宗室原是希冀著自家能出一天子,縱是出續,也好添些光彩、得些實惠,哪知孩子還未送到官家面前,便說已叫燕王家七哥比下去了,只因七哥背信棄義,拋了原定的方家姐兒,抱上了陳家大腿,要做原侯女婿。

  此事好有一比,便譬如這科考,是個讀書人做夢都想著自家能高中,凡有試,多半要下場試上一試。有些個人是情知學得不好、書溫得不熟,也不免抱著僥倖,常想「若萬一中了呢」。似這等人,考完了,說不中,也止垂頭喪氣一回,收拾書本,來年再中。若是還未考時,有人說「今科某某必中,原是考官許了,」那他心中便會不平,縱是考完發榜了,出了這等事,也要不平。好似只要公平考試,他便能中,這作弊的搶了他的飯碗一般。

  如今宗室中便是有這麼個想法兒的居多。卻不敢與慈宮鬧,實是慈宮積威數十年,近來雖不見她再多施辣手,不知怎地,眾人心中還是有些兒顧忌。縱如此,背地裡也沒少有人嘀咕。那是整個天下啊!家中子弟但有一個僥倖中了,提攜著全家不用為錢財發愁了,閨女也不用嫁商人了,多好!

  市井之中嘴巴更毒,不知怎地、也不知自何處便說出許多歌謠來,傳得最廣的還要數:「天子不決事,陳氏決天子。」不消數日,便傳得人盡皆知。

  往常這等市井中言,官家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此番卻不同,幾乎是一聽到消息,便有重臣求見。往常最好碎嘴的是御史,他們的消息簡直比家中廚下常往外買菜的二大媽還要靈通,有事無事便要往四下探聽消息,旁人不知的事他們先知、旁人未覺的事他們先覺。

  這一回,竟是宰相比御史還要碎嘴,靳敏得了消息便來報了官家。七哥事一出,靳敏心便不安,這七哥行事好沒計較!悔婚便是背信棄義,人品不好,與陳氏合作,與虎謀皮,是為不智。且,若存著利用陳氏而後有所圖謀的心思,便是城府極深。做臣子的,願意輔佐一個雄材大略的君主,卻不能伺候一個滿腹陰謀的主子。

  靳敏手中捏著一把汗,暗道總是賭一把,贏了,不特有了好聲望,縱陳氏伏法,他也不消受牽連,輸了,不過是將原本不該得的再退回去,以往阿附外戚之名也可洗刷了。思及此,心志愈堅。

  不料官家開口,卻不是說此事,只問靳敏先時議的繼嗣之人,可有結果。靳敏道:「前與宗正等翻檢籍簿,正在梳理。」官家便召諸相議事,梁宿等趕來時見靳敏已到,眼中不由疑惑。靳敏微一點頭,待諸人見禮畢,方輕聲慢語將自己方才所報之事並官家欲問之事說了。

  梁宿道:「未知官家如何決斷?」問完,不見官家回答,卻是一殿寂靜,梁宿正待再問時,耳邊傳來一陣咯咯之聲,不由背上一緊,細辨時,卻是官家在磨牙。只聽官家問:「吾家可有心志堅定的好兒郎?」

  梁宿聽官家這般發問,便似身上壓著的大山叫人搬走了一般,道:「正在細辨。必叫官家滿意才好。正旦將近,官家或可趁正旦之時,宣他們入宮飲宴,也要親自考較查看。」他也不敢將話說得太死,恐眼下說了,消息傳出去,慈宮又有要生事,若官家頂不住慈宮,先時的力氣便都白費了。

  官家一點頭,梁宿又道:「臣觀官家面有憂鬱之色,有事鬱結於心便不好,不妨往道觀裡品品茶,往大相國寺裡參參禪。」

  官家連死四個兒子,左右都與陳氏有莫大關係,尤其趙王,顯是「官逼民反」,這等血性,官家尤其痛心。若與慈宮爭執時,他又有些兒茫然,似空有一身力氣,不知往何處使來——他實不慣與慈宮相悖,不知如何與之爭執。縱有心,眼下卻不甚得其法。既然朝臣與慈宮有隙,則朝臣說甚,他便做甚好了。

  且他心中確實不安,人便如此,每逢此時便要求助神佛。管你是登基還是造反,管你是娶妻還是入葬,蔔上一卦,心中也好安寧些兒。也就生孩子不好預先定了時辰,然若這孩子生得日子不對、時辰不好,日後也要叫人指指點點。

  官家心意既決,外頭道家頂有名的道長便是這清靜了。卻不是官家往外去,而是宣清靜入宮來,入得宮裡,茶也是宮中的貢茶。沏好了,薄胎瓷盞兒奉上,兩人靜坐不語。許久官家方道:「我心中有一事不決。」

  清靜笑道:「官家果不決事?」聽得官家耳朵一跳。清靜復作高士狀,他留三綹須,真個有些兒神仙模樣:「有人欲為官家決哩,前幾日,好有人拿兩副八字與貧道,叫算來。」官家道:「卿試言之。」清靜將這兩個八字拆解了,道:「雖是原侯拿來,貧道也不好不說實話,這八字委實不夠厚重,承不得大福氣。」

  官家親拿筆記這兩個八字記下了,暗道,這兩個必要黜了!定下決心來,心中生出一種報復的快意來。待清靜也和顏悅色了起來,問起清靜平日愛做甚事。清靜答曰:「平日做功課、講經,得閒時也與寄居相國寺的不悟和尚辯難。」

  官家便對不悟生出好奇來:「其人如何?」

  清靜笑道:「官家面前,不好妄言,官家何如親試他一試?」

  不悟相貌清臒,靜雅入骨,來與官家打一問訊。官家問其修行,不悟便與官家講那佛經變文,說的是「割肉餵鷹」與「捨身飼虎」。官家便歎:「怪道修行難,如何下得去手來?」

  不悟笑道:「吾以陛下行此道極易。」

  官家訝然:「怎生說?」我自家做不做得到,自家難道還不曉得?

  不悟道:「陛下喪父喪母、喪妻喪子,若要捨身飼虎,也不過是再進一步。九十九步都走了,這最後一步卻是真個容易。只是歷年葬身虎口的人也不少,卻是未曾聽說還有哪一個也成了佛的。」

  說得官家面色鐵青,不悟猶一臉安適。

  展眼年關便至,燕王家往原侯家放定,京城人圍觀了好一番熱鬧,然吳王夫婦並不曾去,有些個宗室也不曾去,卻也有些想趁熱灶的跑來奉承。一時看去,也是熱鬧非凡。宮中年宴,也行將開始。

  凡要往宮裡去的宗室,大半是沒精打采,預備給官家、給慈宮一張木頭臉兒。也就頗開心的,譬如九哥,然則他天生一張冷臉,也不大看得出來。拜見之時,是特意安排了這些個宗室家待過繼的孩子出來,一字兒排開,依著齒序,卻是自左而右,燕王家七哥不偏不倚,恰在正中。

  官家問了他名姓,又問八字,一對,果與清靜說的那個合上了——先前數人只是問個父祖名姓而已,卻與他說話最多。七哥頰上略紅,口角帶些兒笑影,一一從容答了。官家忽道:「你與方家女定親有年,慈宮亦知,怎地忽要做了原侯家女婿?」場面登時一凝。

  官家卻不聽他回答,又轉臉問下一個人了,許多宗室的心又活了過來。待官家走到九哥面前時,笑道:「這許多子侄,難得有我認識的。」九哥躬身為禮。官家又召了下一個來,問其可有甚差使做。

  因這一出,梁宿得不得不叩閽請見。官家一派平靜:「眾卿毋疑,吾做一回天子,總要決一回事的。」

  蘇先生道:「臣等請問陛下心意,是否聽從慈宮!」

  官家道:「立嗣家事,東宮國事,自是國事為先。」

  蘇先生進逼而問:「請官家明言。」

  官家大聲道:「我不聽她的!血都要叫吸乾了!肉都要叫吃盡的!剩下的該敲骨吸髓了!」

  梁宿伏地流淚道:「惟願陛下堅定心智,否則臣等便是滿門禍事。聖人毋憂,縱原侯女婿風姿過人,臣等拼得身家性命,也為陛下攔下他來!不令太子、趙王枉死!」

  官家道:「你說來!」

  梁宿道:「原侯女婿家姻親不好。」因陳說宗室買賣婚姻之事,官家大喜:「卿真社稷臣也!」真恨不得即日便頒下旨意來。

  等正旦過後,官家便將梁宿等人挑選的三家不曾與商家聯姻的堂兄弟家的侄子喚至跟前來,各賜金帛,內中卻並無燕王家七哥,反有七哥叔父家的堂兄弟。再次日,又將燕王系盡黜,獨留著越王系與吳王系。

  皇太后便坐不住,試探問官家,官家此番答得也是理直氣壯:「其姻親不良,在商籍。」梁宿尋的這個理由,皇太后也不敢反駁,嘴巴張了兩張,竟一字也吐不出來。縱使眼下商人子侄或可科考,又,世人也頗重錢財,然更重名節。[1]真個說與商家結姻無礙,她便不占道理了。

  吳王真個做夢都能笑醒,越王系因越王早逝,比他家差遠了,子孫難免有些兒展不開手腳。酈玉堂九子,申氏教養得極好,頗能拿得出手兒,尤其九哥,又得官家親賜了高位。吳王便樂,吳王妃也笑道:「看他也似個有福氣的。舊年宮裡賜下一雙玉兔兒,我不知怎地就想給了他,如今又要叫帶走了。」吳王道:「眼下還不是說這個話的時候,不要冒失輕狂。」

  吳王妃再不說這個話了,吳王卻忍不住了,問九哥玉兔之所在。九哥心中正不耐煩,冷聲冷氣地道:「與我娘子了。」八哥悄聲取笑:「還未抬進門兒哩,就說得這般親熱。」吳王道:「宮中之物,怎好輕與?」九哥道:「她也與我東西了。」吳王道:「何物可與此物比?」九哥一揚頭兒:「她與我篆了一方印。」

  吳王腳下一溜,險些趴下了,喃喃道:「天意。」

  吳王府、酈玉堂宅裡,賓客漸變得多了起來,姻親們頗有彈冠相慶之勢。九哥心下不喜,常勸酈玉堂:「官家失子,奈何歡笑?」他心中不捨母親,然眼見自家兄弟裡好出個官家,心中愈煩躁起來。

  酈玉堂同母兄世子家卻有些兒消沉,蓋因其庶女叫吳王嫁了個商戶人家,連累幾個兄弟都失了資格。

  又過兩日,官家面前,便只剩九哥一個了,親近之人愈喜,九哥面色愈陰。家人都聽他言,不敢戲笑,申氏又罰了二、三得意忘形之奴僕,家中漸安靜下來。然神色之間愈恭敬,便出得門去,外頭人看這家人,也要高看一眼。

  便是玉姐,隨秀英應霽南侯太夫人之邀往吃年酒去,也要囑咐母親:「休要太喜慶了,不好,便顯輕狂,官家才死了兒子,未必歡喜的。」秀英也收斂住了。

  霽南侯府裡,因認的是乾親,然太夫人等皆知她二人身份,太夫人叫她兩個一左一右坐了,看她兩個頗矜持不戲笑,也道是頭回往這府裡飲宴是以拘束,偏不甚在意。來往賓客見了,也只做忘了先時兩家之事,只說些邊角趣聞。

  不意朱清之女九歲的大姐意下難平,故意說玉姐:「聞說那家九哥要入繼大統,要你做貴人了,果然是有風範的,往人家吃酒也板一張臉兒。」

  她這話一出口滿屋的人都改了顏色,玉姐道:「哪家九哥?我竟不知來?官家頒詔還是政事堂擬旨來的?縱是,又如何?可曾讀《晉書列女傳》?魏文帝得立為太子,抱毗項謂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憲英歎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2]豈可輕狂無狀?!且是與生身父母別,因得權勢之喜而忘離別之憂,是畜類也!」

  聽得一屋婦人,年長的便訝,年幼的便慚,暗道,縱真個九哥過繼,她也能立得住哩。玉姐這話說得正義凜然不假,這些個內宅婦人,多少也猜這時頭有做戲之意。縱做戲又如何?只要做得好看。

  這話兒甚好,諸人樂得傳上一傳,不兩日,又入官家耳朵,連慈宮也知道了。皇太后委實惱了玉姐,便說與官家:「九哥甚好,我亦喜歡,止他先時定的妻子不好。官家過繼便為子嗣計,洪氏少子,怎可不慮?不如別采淑女,以配太子。」

  官家道:「無故毀婚,是不信不義,先貧賤後富貴,不棄。」

  皇太后必不允:「東宮是國事,我為孫子擇妻,是家事。」

  官家道:「天子無私事,東宮亦然。」竟一字不讓。

  外頭九哥得了消息,報與申氏,申氏因吳王妃言其靈異事,更因素喜玉姐,回來便與酈玉堂道:「大事不好,慈宮要害我兒子,不定將陳家甚樣潑婦配與九哥!我是認了洪家大姐的,你快與蘇親家、洪親家商議,將兩處婚事定了,若蘇親家不嫌棄,請先辦了九哥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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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代價

  話說九哥得到宮中消息,慈宮萬不得已應了官家要過繼他,卻又生事,想叫他換個妻來娶,忙奔回來告訴他娘。申氏從來是個當斷則斷的人,聽了便催酈玉堂,要將兩家親事辦下。

  照申氏與酈玉堂兩個躲進臥房裡說的悄悄話兒來看,便是:「哪怕為著娶了洪家大姐兒過繼不成,我也認了。看現今官家,做了官家又如何?只因一個孝字,聽了慈宮的,鬧得家破人亡了。」

  酈玉堂素來是個甩手掌櫃,萬事聽老婆的,再一想官家今日下場,唯有心寒而已,當下便應了,又向吳五府裡說去。吳王府裡因著九哥之事有眉目,也須多聽聽酈玉堂夫婦的主意。因著官家過繼嗣子之事,吳王等宗室對陳氏不滿漸多,實不忿再叫陳氏張揚,為著這一條兒,吳王也不想叫九哥娶了陳家女。

  吳王是個精明人兒,玉姐父親只是個七品御史不假,卻是簡在帝心的,她老師又是蘇正,更離奇的是,這洪謙與霽南侯府、義安侯府又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她兄弟又與義安侯府定了親。這樣的人,是你想不要便能不要了的?何吳王妃直誇著申氏是福星,眼又看得准,洪氏也不似個福薄的人,吳王思之再三,吩咐家中一力襄助著酈玉堂夫婦,早日將九哥婚禮辦了。

  申氏遣去送帖子的人將到洪家新宅門口兒,卻遇上裡頭打發出來去尋洪謙的人。程實親自去跑這一趟,臉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許是官家賞識,許是婚姻之故,官家硬將洪謙點為翰林學士加知制誥,到任之前與了他幾天假期。自上至下雖有反對之聲,這旨意下的卻極快,蓋因政事堂一力贊同,門下省也不封駁,順順當當地頒了下來。

  洪謙有假也不閒著,城外書院因不遠處有一引水灌溉的石渠,且漢時藏書之館亦名石渠,官家開心,便題了石渠書院的名兒,也算是一語雙關了。洪謙近來也好往那處去。去年冬天裡書院便成,卻因京中多事,故而今年開春方正式開課授徒。內中先生由蘇正牽頭兒,頗集了幾位大儒,又有不悟、清靜等人湊熱鬧,倒也有趣。

  年初開課之時,蘇先生也不得不乘了車兒,叫人圍隨著去了。彼時過繼人選漸浮出水面,洪謙便不令玉姐出行,叫秀英在家中看護著她,自攜了金哥前往。金哥叫裹在大氅裡,置於程謙身前,父子倆騎著馬,後頭跟的捧硯乘口租來的馬,也跟著。卻不徑往,拐了個彎兒,路過了霽南侯府門口兒,順道與朱家人並行。玨哥過年便十六,高高個兒,也是弓馬嫻熟,老實退了洪謙半尺之地,聽他說著書院佈局。

  朱震年高,卻因朱玨「喪父」,書院又不遠,也跟著前行。因天冷,便與朱雷等乘車,看著洪謙,動了動嘴兒。朱雷撩開車簾,對洪謙道:「早起天寒,城內便罷,出了城,將哥兒往我車裡來。你要帶他跑馬,等後半晌日頭升了天回暖,再帶他。」

  洪謙點頭應了。朱雷放下簾子,對朱震道:「知足罷。」朱震苦笑道:「我豈是為這個?難道我還要鬧笑話不成?我所憂者……大姐與少卿(酈玉堂)家九哥定親,那九哥將來是何前程,你我盡知。將來,唉……」朱雷道:「沛哥不是不識好歹的孩子,你怎地還?」朱震道:「他吃了這些苦頭兒,又天幸與了他機緣,苦讀成了進士,又有好名聲,又立得正,且在壯年深得君心,翌日封麻拜相也未可知。」

  朱雷道:「這不是好事?」朱震道:「大哥不是走的讀書的路子,是以並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讀書人,哪個樂意做外戚來?」朱雷名字裡頂著個雷字,其實也扛不得雷,眼下叫兄弟一道雷劈了,人也傻了。

  本朝雖無明文禁絕外戚干政,只許恩崇他們,卻有些個約定俗成的做法兒,譬如,外戚可崇以高爵厚祿,卻少有執掌中樞。非特是諸後、妃之母家,便是不幸尚主的駙馬,也少有能出頭的。婚姻好講究個門當戶對,不少勳貴之家倒以結姻帝室為榮,何者?誰個能保證子孫代代興旺來?或嫁或娶,中間兒有那麼一遭兒,也好使家裡緩一口氣兒。

  讀書人則不然。他們從源頭上便是憑本事考上來的,又重氣節、又重風骨,還好有個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凡有這等想頭的,因著陰差陽錯一樁婚事,卻將一家大好前程拋卻,心頭滋味實是難辨了。

  文士與勳貴,雖則同朝,彼此不定還能結成朋友,想法畢竟是有些兒不同的。是以朱雷開心,朱震這個自家讀書拼出來的見了便心中難受。他心中實是愧疚的,否則也不會依了太夫人那不認的主意,眼見洪謙過得順當,也替他歡心,心下少安。哪料天上掉下個餡餅兒來,餅兒卻是有毒的,不吃還不行!朱震這幾日愁得臉上皺紋都多了幾條。

  洪謙才三十五歲,傳臚出身,御史清流,簡在帝心!九哥入主東宮,不立時即位,他還能有幾年餘地,一旦九哥登臨,他便只好領一侯爵,頂好自請辭了身上實職,回官家賜宅裡聽歌看舞。何其悲也?!其子孫,唯一一條路,便是讀書讀出來,然而除非有大能者,否則,也只好遊離於政事堂之外。過個三、四代,好有人忘了這外戚出身,子孫有能者,入政事堂方不致受大非議。

  朱震是讀出來的,曉得讀書這條路並不好走,與他一道考秀才試的,到如今,能做了進士的,也不過十數人而已,這已是數十年過去了。

  結姻帝室,於士人而言,實是……葬送子孫名望前程!

  朱雷因兄弟讀書,於這些事上頭也不是十分不解,一經提醒,也是苦笑:「事已至此,便又如何?」他本極看好洪謙的,所謂進士身份,不過進身之階耳,從此步入官場,可不是看你詩作的好、文章寫的妙,是要考你做人做事的,洪謙長處,正在於此。正該迎風展翅、翱翔萬里之裡,叫人捉了去往籠兒裡裝。朱雷也覺憋氣。

  朱震悶聲道:「他恐心情不好,你與他說說去,他愛聽你的。」

  朱雷覷了空兒,與洪謙提了兩句,也微露朱震關心之意,洪謙低著頭,靴尖兒劃著足下地,悶聲道:「我也想著了,總還有幾年,能到哪處是哪處罷。容我再想想後路。」

  此後便常往外去,也在書院裡占一間房兒,裝些兒書籍,也好往演武場上耍槍棒。

  程實乃是因著家中秀英有孕,將請了郎中來看診,得了喜信兒往外送的。不防門上遇著了親家來人,忙招呼了兩聲,順嘴兒一問,酈家人也順嘴兒一說。程實也不忙往城外去了,先去回稟秀英,且說:「請娘子示下,是否一道說與官人?」

  秀英道:「如何不說?」

  程實往外尋洪謙不提,秀英卻與玉姐道:「唉呀,這下我可放心了。」玉姐心裡發苦,秀英有孕自是好事,她與九哥的親事,原也是好事,現在下,卻不知是福是禍了。以她聰明,又是自幼充男孩兒教養的,明白過內裡境況,竟比旁人還要早些兒。外戚之名,實不好聽。勳貴人家倒罷了,人家也算有些兒根基,倒不怕,讀書上來的人家,不好背這名聲。

  她原道九哥爭氣,若有機緣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雖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這倒也還罷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情急轉直下到這般地步來?先時九哥說不想爭時,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將明晰,此事若成,卻是拿她父族前程來換,整個人都覺不好了。真個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頂著個國舅名兒長大了,到她侄兒長成時,才好洗一洗這名頭兒。

  玉姐心中愧意,實難描摩出來。未免一意叮囑著母親:「叫金哥好生讀書,不可墜了志氣,家風要立起來,休問得不得著功名。若以讀書無用,則遺禍子孫。」秀英嗔道:「曉得啦。」玉姐想這不是個事兒,須得與父親多說些才好,又恐說了叫父親心中難過,年裡年外,她心情實重。

  又想,既拖累了娘家,好歹與他們多安排安排,也好稍解心中愧意。程、洪兩家與她許多嫁妝,江州又有田產一類,她手上有自慈宮處坑來的金子,除開造書院花費兩千餘,餘下的便在京中買宅,兩座五進宅花費了一千餘,分與程、洪兩家。先時買那新宅乃是三進宅,略便宜些兒,也寄到洪謙名下。如今玉姐再買宅來,秀英便不肯要,林老安人與素姐更不肯。

  秀英道:「你要出門子的人,留著些兒私房,將來往婆家好急用。」玉姐道:「我還有甚好急用的?休帶礙了慈宮的眼才好哩。家裡養我這些年,總要回報一二,也是我的心。難不成要我到了婆家,再拿婆家的補娘家?那又成甚麼人了?彼此名聲都不好聽哩。」

  便議定,眼下居住三進宅過戶與金哥,五進宅一座留在娘家,一座充做了嫁妝。又要買田,以每畝十貫錢,買了十頃地,付與秀英。自將江州地作嫁妝攜了,尚餘數百金,又打造頭面,花費不過數十金而已。

  秀英擰不過她,只得由著她,一道應了酈家,一道收拾她的嫁妝,又要將首飾等翻揀一回,再添新樣,又要備玉姐之嫁衣。兩侯府聞說,也使來幫忙。二府在京中經營數代,一應都熟的,且心懷愧疚,又要結好。玉姐之嫁衣卻是霽南侯府尋上等繡娘趕制,義安侯太夫人又為置珍珠衫兒。

  待添妝時,蘇正夫人、梁宿夫人等皆到。連同兩侯府處、洪謙同年處、鍾御史等處,皆來。金珠寶貝,流水般往箱內填。玉姐又取閨閣不便攜帶之物,並些江州繡屏一類,分贈與各家未嫁女孩兒。

  京中嫁娶,好曬個嫁妝。蘇先生極不含糊,親書「佳偶天成」卷軸,又贈以書籍。總是書院內學生多,梁丞相腦筋極靈活,因也兼著個講學的名頭兒,便擇那字跡好的學生,命他們抄書。從來人多好做事,不多時,抄成數百冊,頂著蘇先生贈書的名頭兒,也往嫁妝裡放了。倒好做成一段佳話。

  因眾人成心幫扶,雖日子倉促,卻也辦得似模似樣,到這一日,玉姐妝扮畢,真個兒顧盼生輝。秀英喜極而泣,滿室婦人皆與惜別。吉時至,有使女扶母女二人一上一下立定,皆鳳冠霞帔,秀英便說:「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

  及出,又有洪謙戒之:「往之汝家,以順為正,勿忘肅恭。」

  因金哥年幼,不得背玉姐出門,使的是蘇先生的幼子,總算是有個同門名份。霽南侯太夫人看了直抹淚,卻也說不得甚。

  男家是九哥親迎,眾兄弟、堂兄弟圍簇而來。民間早有傳聞,這九哥將要入繼大統,都齊來圍觀。見他一身禮袍,相貌端正威嚴,都說「好男兒」。不論他生的是醜是俊,只要面相方正剛毅,看似不好拿捏,圍觀的便都喜——實是不想有個軟弱太子。

  到得洪宅,也有一干婦人,卻不好狠攔,戲攔一回,叫九哥吟幾首詩便放他接新婦。

  玉姐帶著小茶兒兩口子並朵兒、李媽媽,並秀英新與她配的兩房人家,餘者並不多要,秀英還嫌少,恐寒酸,玉姐卻說:「我有主張哩。」是以陪房並不多,使女也不多。反是她那嫁妝,叫看客議論紛紛。她這一分嫁妝,縱在京中,也算得豐厚了。那後頭抬的書,更有一絲意味。

  到得酈家,先撒穀豆,牽巾而入。新人交拜天地,送入洞房。這房兒是九哥原居的,並不甚大,內裡鋪陳一新,先是洪家亦遣人來鋪房。又要撒帳,唱那撒帳歌,不外是求子孫繁息、家下和睦一類,其詞不能一一記數。又合髻,將兩人頭髮各剪下一綹來,結作同心結,以作信物。雖則大儒譏合髻之儀,然上自公卿、下至黎庶,頗有人信之。玉姐九哥兩個,卻是內心頗喜的,飲那交杯酒,也似飲蜜般甘甜。

  禮畢,九哥往外與客飲酒道謝,玉姐坐於內,頗不自安。酈家她是極熟的,晚間之事,她卻不甚熟。秀英算得潑辣女子了,與女兒說這閨房之事,比尋常母親也略露骨些。蓋因洪謙叫她多教一些兒,既說得多了,玉姐頰上便燒了起來。

  虧得酈家上下人等與她都好,六姐、七姐來相陪,又有江州老鄉七娘、八娘,皆感去年成婚時洪家看顧之德,與她解圍。此時為順,新嫁娘總要羞澀些兒好,縱有如人有一二酸話,也叫她們擋了去。

  外頭九哥亦如是,他兄弟九個,堂兄弟無數,不須另拉旁人,足以擋那四面八方來的酒水了。到這時,吳王妃也須說:「還是兄弟多些個好。」全忘了吳王生這許多子女,子又有子、子又有孫,為愁如何養這許多人時的火氣了。

  一場婚事,最開始的並非小夫婦二人,卻是秀英與申氏,秀英這頭,雙喜臨門,一則嫁女、一則有孕,家內招呼人時,也每扶著腰。霽南侯夫人韓氏看了,肚內暗笑:慈宮怕要氣壞了罷?

  申氏卻是開心,一輩子只養了一個兒子,若不能親為他操持娶妻,必是一件憾事。縱知這兒子留不住了,搶著娶進這個兒媳婦,她心裡也是快意的。倒要謝一謝慈宮了,不是她橫生枝節與了這上佳藉口,申氏也不好這搶著出手,恐這輩子也喝不得親生子的媳婦茶了,豈不遺憾?這一番非止如願,還要賺上「有信有義」、「不畏強權」的好名聲兒,也是為玉姐張目,申氏心中之喜實要壓過兒子將要變作旁人家之痛。

  凡來之客都是肚裡有數的,誰個這會兒不懷好意鬧個不痛快呢?縱有,也要叫周遭想巴結的給按下去了。九哥今日酒並不多,賓客們也極有眼色,瞅著差不多了,便自行散去。申氏看九哥臉上紅著,步子還算穩當,猶不放心,喚人與他打水洗臉,又叫他漱口,含片雞舌香,才放他去洞房。

  房兒裡玉姐床上坐了,來的女賓早走了,六姐、七姐等得了消息,也各離去,留玉姐與府內幾個等九哥到來。玉姐心下忐忑,卻不知九哥比她還忐忑,一顆心,既緊張又期待。此等境況,九哥夢裡不知夢過幾回,此時猶恐是夢中。盡力定了定神兒,九哥大步往房兒裡去。這氣勢,不似新婚洞房,卻好似要征戰沙場,抑或是步入考場。

  申氏家教得好,不許兒子們與婢女胡來,一是防婚前生子名聲有礙,二是恐年紀沉緬壞了品性,更是怕庶孫生得多了養不過來,拖窮一家子。九哥這婚事又倉促,不及細教,推與酈玉堂父子幾人。父子幾個一商議,也不好叫他往行院裡去,欲要與他婢子,他又死活不要。唬得父子幾個道他「不行」,連連逼問。

  九哥叫逼得窘迫,怒道:「我與我娘子成親,幹婢子何事?」酈玉堂目瞪口呆,只得塞他幾本春冊,又將各自秘藏的一些個物件兒暫件與九哥賞玩,各人各有囑咐,無非是些個男人間說的下流話。九哥不好意思,臉板得更緊,耳朵卻豎了起來,一連幾日,天黑了便在臥房內點起燈來,揣摩那周公之禮。

  今日九哥與自己打氣,必要……咳咳。不想步子太堅定,將房內玉姐驚著了:「這是怎的了?」九哥看玉姐的臉兒,愈發扭手扭腳不知要怎生是好了,硬著頭皮,往前一步,坐她身側,鼓勁兒將她手兒握住了。玉姐扭臉兒看他,九哥正看著她,四目相對,玉姐低頭一笑。九哥看她姣美側臉,喉頭抖動,忍不住攬她入懷。

  玉姐待要掙紮,九哥也不放手,兩個好似遊戲一般你來我往,身上都升起股燥熱來。九哥終於開口道:「好娘子,我盼了好些年、夢了好些年了。」

  玉姐將眼兒斜眼,眉梢眼角滿是情意,九哥湊過臉去……

  紅燭高燒,鴛帳低垂……(沒燈!光線不好看不清楚)

  次日清晨,兩個不敢久睡,九哥固志得意滿,玉姐亦情意無限——隻身上有些兒酸軟,卻也忍羞起身,嗔著瞪了九哥無數眼,九哥也不惱,只管傻樂。

  奉茶時,酈玉堂與申氏高坐,都喜不的。身前放兩拜墊,新婚夫婦來拜。玉姐改口極快,也不叫阿翁阿家,「爹」、「娘」二字咬得清楚響脆,申氏心中歡喜無限。奉茶畢,又與兄嫂見禮,玉姐絲毫不以將來前程等等自矜,兄嫂等皆喜。九哥見狀,心裡便更愛她。申氏見她那十餘年不愛笑的兒子望向玉姐時眉目便含情、口角便含笑,反欣慰:她非敬愛他不能這般和氣講理,他非信重她不能如此心地和軟。兩個一道往那處去,便好同心同德。

  思及此,心又酸楚,往「那處」去後,九哥便不好叫自家娘,只好叫「嬸子」了。

  那頭玉姐見禮畢,強撐往廚下,與公婆一家做幾樣小菜,又來侍奉申氏用飯。大娘笑道:「新婦頭一日,可好辛苦了,我們便好躲個懶兒。」申氏也說:「往後不用這般,咱家不用這些個虛禮兒,你與九哥過得好,便甚都好。」玉姐笑應了。

  然卻接連數日親下廚與申氏洗手做羹湯,口內「娘」長「娘」短叫來。六姐但勸她,她反說與六姐:「眼下情勢,我不說,你也曉得,外頭看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誰個想……骨肉……分離……我只恐再見時,這一聲娘也叫不得了,只好趁這時候兒多叫幾聲兒,趁還在這裡,多孝敬幾餐飯。」

  一席話兒說得六姐也傷感,又說與申氏並諸嫂,闔家都道新婦明理體貼。往吳王府見吳王夫妃,兩個也是跪得乾脆。玉姐更奉針指,不以前程說話,只做孫婦恭順之狀。

  九哥愈重玉姐,兩人婚後,玉姐便叫他「九哥」,九哥便呼她「大姐」。[1]回門時,九哥親與岳父母行禮,真個跪地而拜,實實在在磕了三個響頭。洪謙秀英見此情況,也放下心來,兩人並同林老安人等,實在玉姐身上傾注無數心血,玉姐出嫁,幾人真個數日不曾安眠,唯恐有失。今日見九哥這等做派,便知玉姐在婆家立住了腳。

  玉姐卻更有肚腸,申氏疼她,她也抱著申氏胳膊撒嬌兒,滾到申氏懷裡討人情:「娘知我來京不久,買不著可意的人使喚,好歹賞我兩個可人兒,不管往哪處,我總好帶著。」申氏最牽心便是九哥過繼后,慈宮為難,自家鞭長莫及。今玉姐故意討她身邊之人,實是叫她心安——有自己調教出來的人跟著玉姐,也好照看九哥。

  當下便允了,叫了她心腹的兩個使女,一名青柳、一名碧桃,皆是十五、六歲年紀,平實可靠之人。玉姐又私與九哥說:「好叫娘放心,有這兩個在,娘也覺心安。」九哥愈發覺她思慮周全。

  二人婚不旬月,便降下旨來,命九哥過繼。這過繼之儀倒簡單,且將玉牒更改即可。過繼之後,方是冊封,旨意下時,九哥便是太子,玉姐夫榮妻貴,亦做了太子妃。因一應禮儀、輿服未曾齊備,典儀未成,卻要數月之後,一應完備,方好行禮。

  官家得這個兒子,不喜也喜,九哥夫婦與酈家拜別,卻是淚灑當場。於玉姐,是丟了個舒適婆家,往與兩宮角力,固不怕,心實不喜,親爹洪謙之仕途眼見要絕,更是心痛。於九哥,卻是與親生父母禮法永隔,悲從中來。最難過是眾人皆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再說難過便是你矯情。縱以玉姐之辯才無礙,也不能直說了心中難過。

  移宮之日,兩人往拜官家,官家感歎:「常以汝為吾家麒麟兒,恨不能是我兒子,今日竟真個做了父子。你不開心麼?」

  九哥道:「國家有難,固不敢辭,然……如此我將失母。官亦失子,兩兩相對,不亦悲乎?且,將膺重責,敢不恭謹?」官家道:「你是個好孩子,我既已傷過心,便不要重蹈覆轍,你我父子,理當同心。」九哥躬身道:「敢不從命!」

  官家又說玉姐:「你很好,若有人不好,可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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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個稱呼是存在滴,以及,還有婚後管老婆叫「大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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