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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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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無處可逃 -【早春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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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5:05 |只看該作者
030第二十五章

  初夏聽他的語氣有些不悅,頗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他剛進君府,又沒有什麼朋友,我不照顧他,還有誰願意呢?」

  公子唇邊重又浮起一絲笑意,微揚下頜,對身後青龍道,「東西呢?」

  青龍手中捧著一大堆帳冊模樣的卷籍,忙上前,扔在了蘇秀才枕邊。他又小心覷了覷公子的臉色。

  公子的表情沉沉的,很像是之前自己不好好練功,偏又被抽查到,只能挨罰——青龍想起往事,略有些同情的看了看蘇秀才,不敢多說什麼,站到後面去了。

  「是你?」蘇風華已不知今夕是何夕,目光渙散了好一陣,才找到了床邊熟悉的人影,「初夏姑娘?」

  初夏笑了笑:「是我。現下你沒事啦,好好休息吧。」

  公子鳳眸微挑,顯然不這樣認為。他轉向初夏:「你想讓他在帳房幫忙?」

  初夏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什麼問得這麼嚴肅。

  「想留下來,帳本總得要看吧?」公子淡淡一笑,順手拿了最上面一本,「蘇先生,你且看看,這本子上記的,從年末至今,是虧是盈?」

  蘇風華有些茫然的看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又看看初夏,似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公子,他傷勢這麼重,你就不能等幾天嗎?」初夏有些著急的打斷他,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活像隻炸了毛的小貓。

  「傷得是腦子麼?」公子依舊不輕不重道,返身坐下,慢悠悠道,「蘇先生,可看得懂?」

  一來二去的,加之初夏對蘇風華慢慢解釋了,蘇秀才倒是明白了這年輕人是誰,以及自己為何身處此處,只是他打死不肯看帳本,正氣凌然道:「我慣讀的是聖賢之書,哼……商賈之道,咳咳咳……恕小生不能為……」

  初夏又是氣公子逼迫,又是惱這書生迂腐,兩邊不討好,氣呼呼的將手中帳冊一摔,咬著牙一言不發。

  屋子裡安靜下來,公子低頭喝茶,泰然自若;而蘇秀才躺在床上,原本是寧死不屈的樣子,悄悄覷了初夏一眼——卻見小姑娘揪著裙角,都快哭了,心下竟有些不忍起來。他又重重咳嗽一聲,語氣有些頹敗:「君子之財,取之有道……我,我,還是看看吧。」

  初夏聽他鬆口,忙瞧了公子一眼。

  公子端坐著,半邊側影在光暗中顯得極是清雋,卻只是沉默。

  蘇風華想要坐起來,又不免牽扯到傷口,臉上頓現痛苦之色。初夏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躺著,我替你舉著帳本,你慢慢看。」

  公子淡淡的將茶盞擱回桌上,一言不發的望著兩人。

  初夏一頁頁的替他翻過去,過了小半,忍不住回頭問公子:「公子,要不明日再來查吧?今天這麼晚了。」

  青龍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初夏,又看看公子,亦忍不住開口:「公子,我也覺得……」

  「這……這……」這回出聲的卻是躺著作僵屍狀的蘇秀才,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又再睜開,只覺得頭暈腦脹。

  「你看懂了嗎?」初夏無聲的比著口型。

  蘇秀才瞳仁愈發渙散,像是要死了一般,搖了搖頭。

  就知道會是這樣,初夏有些苦惱,想了想,又無聲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蘇風華翻了白眼,有氣無力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公子微微一笑,初夏見好就收:「公子,你瞧,這秀才能看懂帳本的。」

  公子站起來,走至床邊,卻不望向那暈了一半的秀才,只俯身,專注的看著初夏,目光中有些困惑:「初夏,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呢?」

  初夏漲紅了臉,嘴硬道:「我哪裡幫他?」

  公子似笑非笑:「那你再問問他盈餘在何處,支出又是在何處?」

  初夏心底有些惱火了,她可做不到如同公子一般淡定,當下便將帳本往一旁一擱,站起道:「你昨日明明應允的。」

  公子也將笑意收斂了,黝黑的深瞳注視著初夏:「此刻我反悔了麼?我按照慣例詢問幾句,有何不妥?」

  初夏氣急:「這該是你管的麼?你是公子,什麼時候見你管起這些雞皮蒜毛的小事了?」

  公子淡淡一笑:「君府都是我的,有什麼不能管?」

  初夏氣得小臉煞白,還要再說,只覺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卻聽蘇風華斷斷續續道:「多謝姑娘好意了……我在此處,叨嘮主人了……多有不便,還是回自家的好……」

  初夏見他胸口的傷口又似微微裂開,忙道:「你別動!」她轉身重又看著公子,諷刺道,「初夏進君府之前,人人都說公子夜安義薄雲天、鋤強扶弱,到了今日,竟然連一個重傷之人都不願收容。」

  公子微微挑起眉梢,平瀾無波道:「還有呢?」

  「他是酸秀才,手無縛雞之力——可這人寧願自己被打,也不願幫助壞人行凶。我覺得,他比起有些人,不知光明磊落多少!」初夏怒道,「你不願收留也罷,我也不是君府的人,蘇秀才,咱們這就出府去!」

  公子眸色愈發暗沉,唇角抿得極緊,不怒反笑:「你為了他,要離開這裡?」

  初夏咬牙:「不錯。」

  青龍站在兩人身後,不知為何,轉眼弄成這份光景了。而且……公子和初夏,究竟為了什麼在鬧別扭?他茫然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呆若木雞。

  窗外春雨綿綿,淅淅瀝瀝的自簷角落下來。公子臉上怒意一閃而逝,隨即拂袖而出,帶起一陣涼風,將燭光吹得搖搖欲墜。

  青龍在跟著出去之前,又跑回初夏身邊,囑咐道:「你可別衝動。現下你帶著這秀才出去,他可活不了。」他撓撓頭髮,又有些不解的望向窗外,「也不知公子怎麼了,突然就變了臉色。唉,我再去勸勸吧。」

  說完,青龍便追了出去。

  隔了老遠,依然能感受到公子的怒氣,青龍跟在後邊,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幾絲春雨飄在臉上,涼颼颼的,他正猶豫著是否要加快腳步,前邊公子倒停了下來。

  「她出去了麼?」公子的聲音不辨喜怒。

  「沒。」青龍忙道,「初夏說的是氣話,她怎麼會出去呢?」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忽道:「今日之事,我做得過了麼?」

  青龍頓時一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自小在公子身邊長大,人雖玩鬧不堪,公子又頗為縱容,只是內心深處對於公子,卻是極為敬仰依賴的。

  這般向自己徵詢意見……還真是頭一遭。

  他鎖緊眉頭,以示自己正在嚴肅的思考,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覺得……有點兒。」

  公子不答,恰好走至臨風閣前,他便微微仰頭,小樓黑著燭光,今夜甚是寂寥。他揮了揮手,不叫青龍瞧見自己的臉色:「你回去吧。」

  回到臨風閣,初夏的屋子自然是無人,只一扇窗被風捲得忽開忽闔,風雨飄零。公子立在床邊,江楓漁火,點點滴滴映淌在滄江邊,他想起初夏的話,驀然間又生了些惱意。這是她頭一次,因為旁人而和自己生氣……偏偏那人還是綠柳巷的,說不準是不是小丫頭常常念叨在口中的未婚夫。

  不知過了多久,公子微微瞇起眼睛,耳中聽到舒園內打更的聲音傳來,心中的惱意疏解了一些,卻又忍不住想,那蘇風華所住之處,便只一床一椅,初夏這一晚……又會跑去哪裡呢?

  待到他回過神的時候,身子卻已經出了臨風閣,往左一繞,出了舒園。舒園外那條長長的回廊上,竹影瀟瀟,兩側的屋子都未點著燭光,而一道細細的薄影在走廊的最遠處坐著,一動不動。

  公子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初夏坐的地方穿堂風甚烈,捲著細雨,便往人身上落。她的半身都被沾濕了,人卻像雕塑一樣,坐著沒動。

  春雨空靈,落在身上,觸到心底,卻是涼的。他看到她瑟縮了肩膀,輕輕一聲哽咽。

  公子心中似有一根細線,被輕微的扯了扯,他來不及去想自己做了什麼,跨上半步,由後至前,將她抱在了懷裡。

  他的下頜將將擦著她的頂心,柔聲道:「還在鬧別扭麼?」

  初夏先是渾身劇烈的一顫,聽到是公子的聲音,漸漸的止了哭泣聲,卻越來越用力的掙扎起來。

  公子不理她的掙扎,只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著,輕道:「傻孩子,這麼晚了,又凍成這樣,怎麼不回去?」

  初夏掙不開,只是哭得更厲害些,一邊道:「是你要趕我走的。」

  公子愕然,旋即微笑:「我何曾說過要趕你走了?」

  「那也是你說話不算話。你為什麼……要和那個酸秀才這般斤斤計較?」初夏道,「他這般可憐,你便是賞他吃口飯,又怎麼了?」

  公子依然抱著她,良久,才道:「既然喜歡他,為什麼獨自在這裡坐著?他屋裡總比這裡暖和。」

  「酸秀才說,男女授受不清,怎好同處一室?」初夏斷續道,「他傷成這樣,我怎好讓他出來!」

  話音未落,初夏反應過來:「等等——誰說我喜歡他啦?」

  公子微微一笑,薄唇擦著她的耳廓:「你不喜歡他……卻為了他要搬出去?」

  初夏沉默著,一言不發。

  「初夏,你想過我為什麼這麼在意麼?」公子見她不答,忽然問道。

  初夏有些茫然的搖了搖頭。

  公子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因為,我總在想,蘇風華他……」

  初夏等了半日,卻沒聽他說下去,忍不住便道:「什麼?」

  公子一低頭嗅到初夏髮間縈繞的幽香,卻無論如何不願說之前那剩下的半截話了,只帶了笑意道:「若是同處一室便是授受不清的話,我們可早就不清了——」

  空氣中有著夜來香的味道,淡淡的幽香,而公子看似玩笑的話語中,又彷彿糾纏著極致的曖昧,初夏熱得臉頰發燙,她忽然在他懷中半轉過身,異常認真的看著公子,神色間有些恍然大悟:

  「公子……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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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5:25 |只看該作者
031第二十六章(上)

  君夜安這一生中,頭一次遇到有女子這般勇敢,直愣愣的看著自己的眼睛,說出這句話。她斜靠在自己懷裡,眸色像水晶一樣清透,唇瓣又這樣嬌艷,長睫一閃一閃的,像是薄薄的蝶翼,斑斕,美不勝收。

  這是喜歡麼?

  所有的情緒只因為一個人而牽動,冷靜自持遇到了她,便成了矯飾。公子怔然看著她,簡單的「是」或「不是」,竟說不出來。

  「你們——你們成何體統!」身後房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顫聲道,「孤男寡女,又無婚約……咳咳,怎可這般不避嫌的……咳咳,摟抱在一起?」

  公子倒是沒什麼,初夏卻被嚇了一跳,硬生生的推開他。他怕她受傷,便鬆開了手臂。

  蘇秀才扶著門,奄奄一息的樣子,見他倆分開,方才覺得好一些。

  初夏大驚:「你不可下床的!」

  蘇風華道:「我聽到外邊有聲音……」

  公子卻不耐煩了,指尖輕彈,點了他的睡穴,徑直將他送回了床上。他返身帶上門,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君府可多了一名固守禮法的酸儒了。」

  初夏想起他說話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公子,你留下他了?」

  公子心情甚好,向初夏伸出手來,自然而然道:「若要趕走他,你也要走,我捨不得。」

  他站在她身邊,白衣勝雪,豐神俊秀,耐心等著她的回應。

  初夏定定的看著他,才慢慢的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回臨江閣的小徑上,細雨如牛毛,還在密密的下著,可君夜安牢牢牽住她的手,雖然並未說話,心下……竟是從未有過的平安喜樂。

  而臨江閣邊,一棵三人合抱才能圍起的柳樹上,此刻枝繁葉茂,遮住了其中一道修長的黑影。

  少年青龍怔怔的看著那兩個離去的人影,心思忽的亂了。

  白雪早就告訴他,公子喜歡初夏,而直到剛才,少年才真正明白喜歡的含義。公子的眉眼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溫柔,他專注的凝視著初夏一個人,彷彿是要記住她每一分表情,每一句話語。假若此刻有月光,只怕連那月光,都是甜如蜜的吧?

  少年把玩著手中一支銀簪,他還清楚的記得,那是數月前在臨江閣,自己嚇唬初夏,於是公子一邊安慰她,又信手從她鬢邊摘下來,擲向了自己。其實那時便該曉得了……公子對旁人,又怎會這樣親暱隨意?

  少年一遍遍的摩挲著銀釵,心境酸澀悵然的想著,這一切,似乎明白的有些太遲了呢。

  子時

  臨江閣

  公子的聲音懶懶的從屋內傳來:「你要在外邊轉多久?」

  初夏原本已經放輕了腳步,只是躊躇著要不要進去,被他這樣一說,不由自主的便推門進去了。

  公子坐在桌邊,在燭光下細細的擦拭著手中的漁陽劍。

  初夏又一次見到這把名動天下的利器,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慄了一下——這劍似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清冽冰寒,讓人不敢靠近。

  公子還劍入鞘,劍身擦過,如同鳳鳴龍吟,燭光為劍氣所激,胡亂晃動起來,而公子眉目不動,微笑道:「睡不著麼?」

  初夏的目光中有著淡淡的敬畏,她抿了抿唇,有些懷疑道:「公子,你要出門?」

  公子只是笑了笑,卻不答。

  初夏烏黑如雲的長髮隨意散落在肩頭,更襯得臉頰小小的,膚色雪白,彷彿是個精心堆砌的雪娃娃般,惹人憐愛。她見他不說,便直接道:「公子,你還沒回答我。」

  「什麼?」公子有些愕然。

  「那個問題。」初夏鼓起勇氣,只是臉頰還是微微暈紅起來。

  「哦……那個問題啊……」公子故意想了一會兒,鳳眸微挑,拖長了尾調,卻不說話。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樣回答很難嗎?」初夏有些急了。

  公子看著她像是洇了胭脂的臉頰,鼻尖上還有晶瑩細巧的汗滴,顯是有些著急了。他深色的瞳孔輕微的一縮,那一瞬間情難自禁,薄唇貼了上去。

  彷彿知道她會閃避,公子的手早已攬在初夏的背後,不讓她挪開寸許,那個吻亦只輕輕落在她眉心之間,良久未曾離開——彷彿春雨無聲潤過萬物,雖不曾逾矩,卻又纏綿入骨。

  初夏只覺得此刻自己腦海中一片空白,四肢彷彿被點了穴,再也動不了了。

  答案沒問出來,反倒被占了個便宜。

  他的手更用力的抓住她的腰,溫熱的氣息正慢慢的轉得更熱,薄唇離開她的肌膚,卻又微微低頭,額頭與她相貼,帶著笑意問,「這還不算答案麼?」

  初夏訥訥無言,只用力咬著唇。

  公子伸出手,慢慢的的撫著她的唇,柔聲道:「再咬就要破了,這個習慣可不好。」

  初夏忙抿緊了唇,想了想,有些語無倫次道:「可是……我……」

  「你是想說,我為什麼不問你麼?」公子耐心替她說完,鳳眸中全是笑意,「你見到別人的時候會臉紅麼?你會願意讓別人……這樣靠近你麼?我還不至於像你這麼傻,需要親口問出來。」

  「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初夏咕噥了一聲,只是眼神亮亮的,看上去很快活很滿足。

  公子終於放開她,伸手摸摸她的腦袋,語氣很是寵愛:「好了,現在滿意了麼?」

  初夏卻只是看著他,表情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公子便輕輕歎了口氣,雲淡風輕道:「定親的事,你不用管,交給我吧。你只要記得……你喜歡的是我,就好了。」

  初夏的臉紅得彷彿是天邊的火燒雲一樣,下意識的去反駁他,卻結結巴巴的說:「我可沒這麼說過!」

  「好,你沒說過,只有我說過了。」公子順著她的語氣,將她送回自己房間,直到看她睡下,才轉身離開。

  「柔情蜜意麼?公子。」一道黑影靜靜立在屋內,語氣淡淡道,「我以為你快將別的事忘了。」

  公子不答,拿起桌邊的漁陽劍,剛才未曾拭完,此時便重又抽出來,清涼之意鋪滿了半室。

  「天罡被殲,這段時間,江湖中風平浪靜。」那黑衣人的語氣毫無起伏轉折,倒有些像是木頭一般,直直說道,「您要見的人也已經帶到了,已經安置在君府別院中。」

  公子似乎有些出神,手中的錦帕落在了漁陽劍劍鋒上,只輕擦過便被割成兩截,輕飄飄掉落在地上。

  那黑衣人瞳孔微縮,低贊道:「果然還是漁陽劍。」

  「明日再見吧。」公子卻彷彿沒有聽見,微微頷首,「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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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5:35 |只看該作者
032第二十六章(下)

  初夏早上醒來的時候,在床上賴了半盞茶的時間,眼睛一眨一眨的,心中起了一絲不真切的感覺。像是喜悅,又像是忐忑,好像過了這一晚,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她坐起來,披上衣服就去公子門口看了看,可是公子已經不在屋內了。這個時候……初夏一邊給自己挽髮,一邊想著,公子一定是去練劍了。

  她對公子練劍倒沒什麼興趣,只是去看蘇秀才,勢必得經過那片竹林,她便停步看了看。

  這個角度,恰好能遮蔽自己的身子,卻又將竹林內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初夏不是第一次看公子用劍,在小鏡湖之時,他的劍法簡潔凌厲,對敵之時毫無餘贅之招,每一劍都是雷霆萬鈞之勢,氣魄攝人。而現在,劍招卻又大不一樣了。

  這一日是再好不過天景,春和日明。公子的一套劍法緩緩使落,身形忽快忽慢,迅捷之時,似是像是一尾青魚在菱荇間游竄;而舒緩之時,又似夕陽映著澄橙葭葦,直如山水畫一般。

  初夏看得心曠神怡,不覺遠處公子劍梢微挑,劍氣遙遙指來,便將竹枝削落了一片,驚起一隻枝頭春鶯。她也沒顧得上公子已經發現了自己,因為一身的碎葉,連忙從站立之處鑽出來,忙不迭的拍了怕肩膀。

  一團小小的事物迅捷無匹的從遠處飛來,像是暗器,直直的射向初夏的眉心,她嚇了一跳,想要避開,卻已來不及了。眉心額上處,淺淺一陣冰涼之意。初夏伸手一探,卻揉下了一團紅色的花瓣。

  公子收了劍,緩步走來,微微瞇起眼睛,笑道:「劍法好看麼?」

  「好看,像山水畫一樣。」初夏仰頭看著他,神色卻有些嬌嗔,「幹嘛拿暗器嚇我?」

  陽光順著竹葉的縫隙,如水般撒落下來,她的膚色欺雪,吹彈可破,只有眉心處,落了一枚淺淺的梅花印,烏鬢低落,而容顏如刻。

  公子莞爾:「去看蘇風華麼?」

  「是啊。」初夏想起昨晚的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我先走啦。」

  公子亦不攔她,直到她離開,竹林深處才走出一個人。

  青龍語氣酸酸的:「公子,這套山水劍法你不是說華而不實嗎?怎麼今天卻又練起來了?」

  公子笑了笑,收了漁陽劍,道:「隨我去見一個人。」

  君夜安見的,卻是一位別院中的老者。青龍之前從未見過這人,卻聽公子道:「黃伯,一路趕來辛苦了。」

  那老人惶恐著回禮道:「少主人,老奴可承受不起啊。」

  公子微微一笑,坐下奉了茶,又寒暄了數句,才問道:「請黃伯前來,是要問問我父親生前之事。」

  黃伯連忙道:「少主請隨意問,老奴知無不言。」

  「父親年輕時練功不慎,致使氣脈淤塞,年紀愈大,此症狀便愈是嚴重,最終死於心病。」公子沉吟道,「是這樣麼?」

  「不錯。」黃伯肅然道,「老主人的病,請了許多名醫來看過脈。而臨終前,最後一次的尋診,找的是朱雀使的師父,神乎其技的藥引子先生。藥先生說是無金石之法可醫,他與老主人交情甚篤,此事也可向他求證。」

  公子一笑:「我並無懷疑之意,只是想知道,父親當年,為何會練功不慎?我君家內力心法最是中正平和,哪怕練得操之過急,也絕不會有這般症狀。」

  黃伯搖頭道:「武功上的心法,老奴可不懂。老奴只記得那年老主人去少林,與惠風大師切磋心法武功,回來之後,便似有些心事重重。又過了兩天,惠風大師被殺,他便病倒了。之後便落下了這個毛病。」

  公子輕輕頷首,又道:「當日與父親交好的,除了惠風大師,還有他的師弟,是麼?」

  黃伯一驚:「公子你聽過圖風大師麼?」

  公子輕描淡寫道:「曾聽人提起過。」

  黃伯臉色變幻良久,方道:「是,主人病倒的時候,命我去嵩山送了封信。而在那之後,圖風大師便杳無音訊了。」

  公子點了點頭,甚是隨意道:「黃伯,左右你也是來這滄州了,不妨在此處多住上幾天,你侍奉父親辛勞,原該享享福了。」

  黃伯擺手道:「老主人對我恩重如山,少主說這話,可見外了。」

  自有人送黃伯出去,公子坐著,神色雖然平靜,可青龍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些不安。

  「公子……」他輕輕喚了一聲,「老主人他之前的死因,是有什麼不妥嗎?」

  公子只是輕輕抿著唇,似是出神的想著什麼,隔了片刻,才道:「青龍,你從那神秘女子手下救了蘇風華,可曾想過,為何那女子武功不錯,卻沒有直接殺了他?」

  青龍雖然性子單純,卻絕非蠢笨,公子這樣一說,他便皺眉道:「公子是說,那可能是苦肉計?」

  「若是苦肉計,未免也太拙劣了。」公子淡淡一笑,「只是這其中,必然有些蹊蹺。」

  他站起來,神色變得輕鬆了些:「走吧,咱們去看看他。」

  「公子,你打算留下他了麼?」青龍遲疑著問。

  公子不答,看樣子是默許了。

  青龍語氣有些酸澀,悄悄翻了個白眼:「那昨晚大鬧一場,又是何必呢?」

  只是公子眼風掃來,他便低下頭,乖乖地一聲不吭。公子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了什麼,道:「對了,你這就收拾行裝,與朱雀一道出去,找一找她的師傅。」

  「啊?」青龍有些愁眉苦臉,眼巴巴道,「可以不去麼,公子?」他……寧可留在此處,心酸的看著公子和初夏在一起,也不要和白雪一道同行。

  公子卻恍若不聞,徑直往蘇風華那處去了。

  尚未進屋,就聽見屋子有人在念書,聲音頗不情願,讀的卻是《論語》。

  「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慢點慢點,這句讀可有問題……」

  「那你自己讀!」

  「哎呦,哎呦!胸口的傷口好像裂了!」

  「哎,我讀,我讀就是了。」

  公子推開門去,卻見到初夏搬了凳子,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本書,一字一句的念著。因聽到動靜,便轉頭看了看門口的方向。

  見是公子,她立刻神采飛揚起來,站起來喚了一聲「公子」。蘇風華也掙扎著要起來,卻被公子攔住了,淡淡道:「你躺著吧,小心傷口。」

  蘇秀才此刻卻沒有露出酸儒的神情,只是仔細審量公子,開口道:「昨晚太過倉促,君公子,小生失禮了。」

  公子微微頷首:「無妨。」

  卻見蘇秀才正色道:「公子行善懲惡,小生早有耳聞,心下欽佩不已。原該替這黎民蒼生向公子行一禮,只是身負重傷,不能起身,還請君公子原宥。」

  君夜安一怔,微笑道:「江湖中人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蘇先生客氣了。」

  初夏見公子並不厭煩這秀才大套大套的道理,心下倒是鬆了口氣,哪知蘇秀才打蛇棍跟上,又搖頭晃腦道:「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唉,如今公平正義,卻要靠著江湖游俠扶持,讓人情何以堪啊。」

  公子抿了抿唇,不接話。

  洋洋灑灑說了小半盞茶的時間,蘇秀才終於歇了口氣,悲憤欲絕的總結道:「……君公子,須知有句話叫做『武以俠犯禁』,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啊。」

  初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子依然面無表情,只淡淡說了句:「受教了。」

  「好說好說。」蘇秀才點頭。

  「有一件事,還想問問蘇先生。」公子沉吟了片刻,「之前是何人追殺你?下手為何這般狠厲?」

  「我本以為是追債的。」想起昨日的情形,蘇秀才臉都白了,「後來那小姐開口便問我說……初夏姑娘他二人找我何事,我便照實說了,她不信,下手就是一劍。」

  直到此刻,這酸秀才還呆呆的在叫人家小姐,初夏聽得無語,只轉開了臉。

  公子靜靜聽完,也沒再說什麼,只道:「你且安心在此處休息吧。」

  「公子,你不生氣嗎?」初夏很高興公子將自己叫了出去,免去了一樁讀書的苦差事。

  「什麼?」公子抬眸望向她,卻見她眉間花鈿未消,忍不住便伸手去輕輕撫摸。

  「蘇秀才說以暴制暴啦,武以俠犯禁啦,你不生氣嗎?」初夏覺得有些癢,卻沒有閃避,笑嘻嘻道。

  「他說得沒錯。」公子卻低低歎了口氣,微微錯開目光,「昔年桃花島主黃藥師,性格極為怪癖,卻獨能禮遇忠臣孝子。這蘇秀才雖然不會武功,卻心懷天下,這樣的人,這世上,是太少了。」

  初夏怔怔的看著他,似乎頭一次,在公子臉上,竟找到了寞落之色。

  「公子,其實你很希望這江湖太太平平,然後你什麼都不用管吧?」

  公子只是微笑,良久,才道:「若有那一日,我便帶你去看江南煙雨、大漠鷹飛。」

  初夏尚有些孩子氣,一雙水晶剪瞳中全是嚮往之色:「你可不許騙我。」

  她伸出手來:「拉鉤。」

  他笑了笑,鳳眸微瞇,認真的與她拉鉤。直到拇指輕輕摁住,他沒有即刻鬆開她的手,反手握著,輕道:「初夏,這幾日,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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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5:45 |只看該作者
033第二十七章(上)

  「去哪裡?」初夏一愣。

  公子不答,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初夏雙眉輕輕一皺:「你不是要我陪你去君——」

  她十分謹慎的沒有將那個地名說出來,卻見公子並未反駁,心下便是一涼。

  公子淡淡道:「不錯,我想帶你一起去。」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抽出手來:「我不想去。」

  不錯,她不想去。她怕這一去,就像青龍說的,「被賣了還在幫人數錢」。若論起心機深沉,初夏冷笑了一聲,她自知絕對比不過公子——而如今,哪怕公子喜歡自己,她……也不敢完完全全的放心。

  公子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揉了揉眉心,語氣中帶了倦澀:「丫頭,我帶你去,絕不是為了利用你。」

  初夏扭開了臉。

  他便伸出手去,不輕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頜,掰過來,耐心道:「我不能放心將你留在這裡。」

  初夏不得不與他對視,語氣絲毫不退讓:「天罡被你滅了,我留在這裡,怎麼不能讓你安心了?」

  公子依然心平氣和的凝視她,卻不再解釋,只道:「你答應過我一件事。」

  初夏微微張大了嘴巴,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你應允過我一件事,如今我讓隨你一道出去。」公子面無表情道。

  初夏臉色更冷,咬牙道,「君夜安,原來是在這裡等著我。」

  公子放開她,負手而立,他的衣角被風撩撥起,他的眸色沉沉,卻只安然道:「我們再過幾日啟程,不需再準備什麼了。」

  他不再說什麼,轉身要走,初夏躊躇了許久,終於還是喊住他:「公子……我真的不想去。」

  公子停駐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原本面無表情,卻在對上她的目光時倏然一怔。

  她的目光裡沒有倔強和別扭,只是這樣看著他,柔軟而透明,卻又似是哀涼。

  「初夏……」他心下忽然一軟,幾乎忍住答應她。

  初夏卻已經收斂起那一刻的眼神,只是側過頭,不叫他看見自己的表情:「公子,我只是很不安……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山水謠什麼的,我們不要去管了,好不好?」

  公子抿了抿唇,靜靜的看著她,柔聲道:「丫頭,我並非是為了山水謠而去。只是山水謠這件事,又非解決不可。」他一步步走近她,輕柔的撫著她的髮絲,慢慢道,「有些事,我不去管,它也會自己找上門來。所以……還不如先發制人。」

  初夏仰頭看著他,他的語氣這樣溫柔誠懇,叫她不得不信他——可她也信自己的直覺,那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無法消彌心中的不安:「可我總有不好的感覺……假若這一趟去了,你或者我……都會後悔的。」

  公子將她攬進懷裡,勾起唇角笑了:「不會……丫頭,我說了不會,就是不會。」他的下頜輕輕擦過她頂心的髮絲,軟軟癢癢的,「山水謠的事情一了,我們便去江南、去漠北,你想看什麼,就去看什麼,好麼?」

  初夏埋首在公子懷裡,如同過往的每一夜,但凡自己夢魘了,就是這種淡淡縈繞的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

  她忽然答非所問道:「公子,是你麼?我做噩夢的時候,那個人……是你麼?」

  這是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第一次,公子避而不答,而這一次,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的等著他開口,最終聽到一句低沉肯定的「是我」。

  她的手不自覺的抓緊他的衣襟,仰頭看著他的臉。

  深深的庭院中,光線穿過樹影,零落映在公子清雋的輪廓上,他的目光帶著愛憐,又慢慢俯身去親吻她的臉頰。

  初夏並沒有避開,只是喃喃的說:「公子……我還是害怕。」

  公子的動作頓了頓,忽然笑道:「初夏,不要再叫我公子——我記得你叫過我的名字。」

  「君夜安?」初夏喚了一聲,又覺得有些不妥……自己似乎只有在動怒的時候,才會這樣喊他的名字。

  「就叫夜安吧。」公子輕描淡寫道。

  初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可最終要開口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無力。

  「公子——」

  公子淡淡看她一眼。

  「嗯,夜安?」初夏的語氣有些弱,似乎並不那麼肯定。

  公子卻笑了,笑得那樣真切,忍不住評價道:「還要多叫幾次,才能習慣。」

  身後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初夏連忙後退了一步,見到白雪似笑非笑的站著,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她有些臉紅,匆忙招呼了一聲,轉身就走。公子並不攔她,只是看著一身短打裝扮的朱雀使:「準備好了?」

  白雪點了點頭,又嫣然一笑:「公子,你讓青龍跟我一道去?」

  公子微微挑眉:「怎麼?你不願?」

  「千願百願,我自然會好好照看他。」白雪眼神中的笑意慢慢淡去,「只是公子,你和初夏兩個人,這一路上會不會有事?」

  公子大約是覺得這個問句有些匪夷所思,一時間倒不知道怎麼回答。

  「公子,有情無情,差之一字……可其中的涵義,卻天差地別。之前你一人縱橫江湖,自然無牽無掛,無畏無懼。如今心裡多了一人——公子,你捫心自問,此刻你與初夏兩情相悅,還捨不捨得如當初一般,以她為餌扔給天罡?」

  公子默然不語,白雪便輕輕歎了口氣:「總之,公子,請一切小心。」

  蘇秀才的傷勢眼見一日日的好起來,精力也好得多了。這秀才頗有些死腦筋,每日除了養傷、看書外,便是捧著帳本,從頭至尾的翻閱,若是遇上看不懂的,拉著人便問。初夏有時覺得他未免太過辛苦,不免勸上幾句,蘇秀才卻搖頭晃腦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既然答應了做帳房,自然要好好的做。」

  初夏見他有些笨拙的撥弄著算盤,劈劈啪啪一陣亂響,那珠子卻又亂了。她有些無語的站起身:「我再去給你拿些書吧。明日我要出府一趟,十天半月才能回來呢。」

  秀才愕然:「你去哪裡?」

  初夏卻不答,只看了看天色道:「今日看起來,是要下暴雨了。」

  蘇秀才掙扎著坐起來:「你既要出行,我便幫你算上一卦,以卜吉凶吧。」

  初夏停下腳步,微微好奇道:「你會算卦?」

  蘇風華得意道:「那是自然。」

  「那你怎的沒算出自己家道中落、又被人追殺呢?」初夏問得甚是誠摯,一雙眸子黑白分明的望著蘇秀才道。

  「這……」蘇風華有些尷尬的咳嗽一聲,「算卦者不自算。」

  「好罷,那你便替我算算。」

  這日的午後厚實的雲層像是棉被一樣重重壓下,悶得人坐立難安。初夏打開窗,空氣潮濕得能滴下水來,可就是一絲風也無。蘇秀才擺弄了半天,額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面色凝重。

  遠處一道閃電撕開雲層,觸目驚心,悶雷滾滾而來,彷彿無盡山巒,層層逼近。

  初夏皺了眉:「卦象怎麼說?」

  「卦象為兌,易遭口舌,遭折毀。」蘇風華喃喃道,「大凶啊……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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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6-9-18 00:16:00 |只看該作者
034第二十七章(下)

  數日後,公子與初夏星夜出發,出了滄州城,一路南行。

  天氣已是薄夏了,悶熱難言。幸而是夜間行路涼爽得多,兩匹馬馳在官道上,四蹄翻飛,敲出清脆的聲響。

  初夏悶頭騎了一陣,微微氣喘,勒住了馬頭,放緩了速度道:「我們……這是去哪裡?方向好像不對啊。」

  公子亦勒住馬,抬頭辨了辨方向,方道:「沒錯。」

  「此行不是去洞庭麼?」初夏有些迷惘。

  「先去嵩山。」

  初夏略略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好。」

  她清叱一聲,正欲催馬前行,公子卻伸出手,不輕不重的勒住她的韁繩。

  初夏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怎麼?」

  公子無奈一笑:「你不快活了?」

  初夏沉默。

  「你以為我又在騙你?」公子帶著笑意看著她,彷彿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微微歎氣道,「去嵩山是拜訪長輩,走前臨時決定的。你別多心。」

  初夏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她側頭看了公子一會兒,才道:「我沒有多心。」

  公子微笑道:「沒有多心便好。」他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她伸出手道,「夜間行路可覺得累?你坐我身前,在馬上睡一會兒罷?」

  初夏對他嫣然一笑:「不用。我們天亮就能趕到一個鎮甸吧,到時候再休息吧。」

  趕到嵩山腳下的鎮甸之時,已是兩日後的清晨了。

  正是趕早集的時候,晨曦微露,遙望少室山山頭,煙雲繚繞,佛家氣象萬千。彷彿能叫人靜下心來,連山腳下的小鎮也比尋常的地方清涼上許多。

  初夏牽著馬,小心的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在一家小客棧門前停下,小二甚是熱情的迎上道:「兩位打尖嗎?」

  公子要了兩間客房,又命小二送了熱水與飯菜到屋內。初夏推開窗,卻聽公子道:「你吃了飯,好好歇息一會兒,傍晚之時,我們上嵩山。」

  初夏乖乖應了一聲,用完飯,又洗了澡,疲乏已極,便睡了下去。

  再醒來之時,霞光滿天。床邊放著一套薄綢青衫男裝,想是公子送來的,初夏穿上,又將長髮挽起來,束上布巾,方出門去找公子。

  公子換了一身深藍色長衫,正擺弄著窗台下的一副棋子。初夏知道他的習慣,思索棋局的時候不喜人打擾,便靜靜在一旁坐下。

  棋盤上黑白兩子勢均力敵,呈膠著狀態,公子手中捻著一枚黑子,沉吟了良久。

  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初夏起身點了燈,又站回棋局邊,悄聲指了指:「這裡呢?」

  公子凝神想了想,將黑子嵌入那個位置,撫掌笑道:「雖然困住了自己一小片,卻少了身後的累贅,不用瞻前顧後——好棋!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略略抬頭看著初夏:「怎麼從未告訴我你會下棋?」

  初夏搖搖頭道:「我不會,只是有次在你書房中翻過一本棋譜,便記住了其中一局。」

  燈花微顫,公子的表情雖是淡淡的,唇角的笑意很是溫柔:「書房中的那些棋譜,連我都未曾讀完。難得你記得這麼多。」

  初夏有些得意的笑笑:「說不準以後,你就不是我對手了呢。」

  公子點頭,一本正經道:「後生可畏。」他甚是隨意的看看窗外天色,將棋局一推,站起道:「走吧,咱們去山上看看。」

  初夏從小二手中牽過馬匹,卻見小二甚是好奇的打量了自己數眼。她有些不自然的往公子身邊躲了躲,卻聽那年輕的伙計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兩位……是去山上求姻緣吧?」

  初夏一愣,望向公子。

  公子微笑道:「這山上可以求姻緣麼?」

  那小二見兩人全不知情的樣子,有些訕訕道:「我看這位姑娘改了男裝……還以為,以為你們是——」

  初夏臉頰微紅,脫口而出:「以為什麼?我們可不是私奔!」

  許是這被這句話唬了一跳,小二說話也結巴起來了:「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公子眼中笑意更濃,溫言道:「小哥,有很多人去嵩山上求姻緣?」

  「可不是麼?你沿著前邊山道上去,走到半山腰,會看到一株老柏樹,上邊繫滿了同心鎖。都說那裡結一把鎖,就會有月老保佑。不過少室山上的大和尚們不樂意了,常常把人趕下來,如今好多人都趁著夜間沒人看見,悄悄的往上趕。」

  公子點了點頭道:「多謝小哥告知。」

  嵩山分為太室山與少室山,此刻暮靄沉沉,初夏也辨不出道路。公子將兩匹馬拴在山腳下,初夏才問:「這是少室山?」

  「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我們自然是去少室山。」公子耐心道,「少林寺不許女客上山,我才要你換了女裝。」

  初夏「哦」了一聲,忍不住問道:「你是要見少林寺的高僧麼?」

  公子笑了笑,卻不答:「見了你便知道了。」

  初夏不會武功,夜間行路頗有些困難,公子原本牽著她的手,忽然停下腳步道:「我負你上去吧。」

  初夏沒有立刻答應,公子便笑道:「你不是說我走得比馬還穩?」

  想起數月前的光景,當真是恍若隔世。初夏乖乖的趴在了他的背上,又咕噥了一聲:「你怎麼記得這麼牢?」

  公子並不回答,只是輕聲吩咐說:「環住我的脖子。」因他走的是一條不易察覺的小徑,沿途重溪煙靄,飛流危棧,若不是他走得這般如履平地,若是初夏一人,倒真會覺得有些懼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上中天,方到了少室山山後。

  公子將初夏放下,四下看了看,又辨了辨方向,低聲道:「應是這裡了。」

  初夏掏出了火折,點燃之後,才發現這是一片密林。月明星稀,少有光線能透過叢林落下來,只有夏蟲愀鳴,窸窸窣窣的不知什麼野獸從腳邊竄過。

  初夏疑惑道:「這裡有人麼?」

  公子薄唇抿得很緊,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卻撫著腰間懸掛的漁陽劍。

  空氣似乎漸漸的在變潮濕,有露水不輕不重的落下,恰好觸到初夏的鼻尖,微涼。

  「你果然來了。」

  像是已經在劍鞘中生銹的長劍,又被人拔了出來;又彷彿是腐朽的黃木被人踐碎的聲響——叢林之中,一道陌生而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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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6:09 |只看該作者
035第二十八章

  那道聲音陌生而蒼老,初夏停在耳中,心中莫名一動——它是人聲不假,可又不像人聲,像是這密密叢林中一棵老樹在說話,又像是一隻鳥的鳴叫聲。那聲音與這自然是融為一體的,說不出到底在哪裡,卻又無處不在。

  公子將手從漁陽劍上放下,輕輕握住初夏的手,似是安慰的用力握了握,方沉聲道:「前輩,還請現身。」

  「有形無形,有相無相,一切皆空。如此說話便好。」那聲音道,「君公子,令尊可好?」

  「家父早已去世,夜安此趟夤夜前來,亦是為了此事。有些困惑,還請大師賜教。」

  那聲音靜默下來,風聲卻呼呼的更響了。

  初夏打了個寒噤,拉拉公子的衣袖道:「是……鬼麼?」

  公子撫慰般對她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十數年不見人,連話都不會說了。」那聲音輕輕一聲歎息,「今日又有女客,諸多不便,君公子,老衲還是這般與你說說話吧。」

  公子抿了抿唇,恭謹道:「貿然請大師現身,倒是晚輩唐突了。」

  那聲音尚未開口,初夏卻低聲道:「原來是位大和尚啊!這般鬼鬼祟祟的嚇人……」

  公子原本要阻止她,最後見她微嗔的神情甚是可愛,倒也不便開口,只是一笑。

  初夏見公子不說話,膽子愈發大了一些,續道:「大和尚,我覺得你剛才的話有些不對——女客怎麼了?你自己也說了,有形無形,一切皆空。男女之防是對世人而言,得道高僧眼中,難道不是萬物生靈,一切平等麼?」

  風聲變得柔緩,低低嗚咽似是傾訴。

  良久,那道蒼老的聲音又道:「是,是老衲執著了。」

  話音剛落,便是一陣泥草抖落的動靜,自西南方傳來。

  公子微微踏上半步,攔在初夏身前。

  一個枯槁的人影,如同一截朽木,慢慢的從一株樹下站了起來。

  他離他們這樣近,而以公子夜安的深厚內力,竟沒有察覺出他竟在左近,離自己不過丈許距離。公子眸色驀然變得深暗,望著那道人影,一言不發。

  「老衲獨自在此處修行十數年,竟被一個小姑娘提點,實在慚愧。」那人影慢慢走出,身上窸窸窣窣的落下黑泥、青苔、枯葉,他抬眸望向君夜安,道,「故人之子,我初見你,不過是個嬰兒。時光轉瞬吶。」

  初夏這才看清,這是個極瘦的老人。鬚髮皆白,身上的衣衫已經盡破,像是麻袋般掛在身上,而指甲間甚至還長著青苔,不知在此處靜修多久了,或許長到……不知今夕何夕。那分明是人影,卻又彷彿不是——像是一株樹,一棵草,又或者是一粒泥,與這一片天地,皆融在了一處,叫人無跡可尋。

  君夜安躬身謹然行禮:「圖風大師。」

  老人微微抬手,極為平和道:「若老衲猜得不錯,君公子此刻必然在衡量老衲的武功。」

  公子臉色未變,只淡淡道:「不敢。」

  「老衲原本是有些武藝的,只是閉關十多年,全都忘了。」圖風大師一笑,「你未察覺出我的吐納,是因為我習的是印度傳來中土的吐納之法。與天地同息,與萬物同靈。我即萬物,萬物即我。」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掩去眼神中亮色,語氣卻是輕鬆了不少:「大師過謙了。」

  初夏見這老者瘦得肋骨盡顯,有些遲疑的看了公子一眼,小聲道:「你不是要和他動手吧?他……這麼瘦,不是你對手的。」

  公子看著她一臉擔憂的表情,忍不住微彎起唇角。

  「小姑娘心地甚好。」圖風大師微笑,頓了頓,又轉向公子,「不知公子是有何困惑,要老衲解惑呢?」

  公子收斂起唇角的笑意,深深作揖道:「二十年前,先父與惠風大師、圖風大師交好,往來甚密。後來惠風大師為天罡所害,先父臨終前,命我滅天罡。夜安在數月前,所幸不辜家父遺願,殲滅天罡戰甲,只是尚有一些未明情況,還請大師指點。」

  圖風大師枯乾如同老樹皮的臉上,終於微微動容:「你已滅了戰甲?」

  公子點頭道:「是。只是天罡大首領臨死前,說了一句話。」

  圖風大師沉默良久,道:「什麼?」

  「他問我可清楚父親的死因。」公子一字一句答,「後來我聽聞,先父的心疾,是在惠風大師過世後染上的。二十年前,他曾來此處找大師你長談——不知那一次長談,先父與大師聊了些什麼?」

  圖風大師垂眸,雪白長眉垂直肩處,歎氣道:「二十多年前的事,老衲靜修多年,連人名都忘了。」

  風聲怪異的呼嘯而過。

  初夏忽然有些不悅道:「大師,這可是你的不是了。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不想說就不說,何必用不記得這樣的幌子來推脫?」

  老僧人聞言一怔,默默轉身,又回到先前那棵樹下,盤膝坐下。

  「大師若覺得不妥,夜安也不勉強。只是天罡欲孽恐未拔出乾淨,近日江湖上又頻傳凶案。夜安慢慢查,也就是了。」君夜安輕歎一聲,「打擾大師清修,見諒。」

  他欲轉身,攜初夏離開,卻聽身後老僧道:「且慢,你只這一個問題?」

  公子眸色沉沉,黑得如同一汪黑玉,道:「還有一個疑問,不知大師是否知曉。」

  「不妨一說。」

  「《山水謠》究竟是什麼?」

  圖風大師輕輕歎了口氣,叢林中落葉紛飛,他垂手在身側,閉目道:「你要問的事,並非老衲不願說……而是不可說。其中涉及昔年一樁大過錯,數位故友名譽亦牽涉其中——老衲雖已勘破紅塵,只是他們卻未必。」他這句話雖平淡,旁人聽著,卻又能察覺出圖風大師說的,是江湖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往事。

  公子眸色中掠過一絲失望,卻不再多說,道:「如此,夜安也不敢令大師為難。」

  「君小友……你可知令尊他曾為……」老僧咳嗽了數聲,卻又躊躇停下,良久之後,方道,「這樣罷,明日你再來,我有東西要給你。」

  公子點頭道:「好,多謝。」他不再多言,轉身攜了初夏離開。

  初夏卻站在原地未動,眸色閃動間,她側頭看看公子,又看看地上的老人:「大師,出家人不說誑語。你要說話算話。」

  圖風大師微笑看著初夏良久,應了一聲:「是。」

  下山的時候,兩人繞回前山。暗夜中誰都沒有開口,似乎各有各的心事。只是一路上公子緊緊牽著初夏的手,一直不曾放開。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山路中央一棵數人合抱的大樹。初夏瞇起眼睛,低聲道:「那是客棧的伙計說的那棵柏樹麼?」

  公子微笑道:「咱們去看看。」

  走近一看,果然是棵柏樹,枝繁葉茂,上邊掛下一條條的深紅色絲絛,樹枝上掛下許多銅鎖。

  藍絨般的夜空下,星子一把把散落著。初夏一直仰著頭,直到身後公子的聲音很柔和的傳來:「小丫頭,你不是在數這裡掛了多少銅鎖吧?」

  初夏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怎麼知道?」

  他摸摸她的臉頰,一隻手伸到她面前,唇角微勾:「我們也試試。」

  他的掌心靜靜躺著一把小巧的銀鎖。

  初夏一怔,慢慢抬頭看著他的雙眼:「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公子卻不答,只是專注的看著她的神情。

  「你信這個麼?」她很是歡喜的從他手中接過來,放在自己掌心輕輕摩挲著。

  銀鎖上還帶著他手掌中的餘溫,她連忙將手指闔上,彷彿是怕這絲溫暖逸散出去了。

  「小姑娘比較會信吧……」公子看著她孩子氣的小動作,忍不住將笑意加深了。

  「你不信麼?」初夏有些氣餒的望著他。

  「你信我就信。」公子淡淡的望著她,眸中滑過一絲錯綜複雜的神色。

  初夏靜靜的將視線別開了,微笑道:「那我們掛上去吧?」

  他攬著她的腰肢,輕輕一躍,便坐在了柏樹枝頭。

  初夏選了一根不粗不細的樹枝,嘎嚓一聲,將銀鎖輕輕扣上,又細細的看著鎖身上的兩個名字,忍不住莞爾。

  公子輕輕攬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向自己。夜風徐來,她的髮絲拂過他的頸側,微癢,柔和。

  「明晚圖風大師要告訴你的,一定是很要緊的事。」初夏忽然開口道。

  公子淡淡一笑:「或許吧。」

  初夏似是想了一會兒,有些怔怔道:「會是好事麼?」

  公子攬緊了她的腰,闔上雙眼,將下頜靠在她的髮間,卻不答話。

  涼風漸急,又是在山上,初夏微微瑟縮一下,公子在她耳畔低聲道:「冷麼?」

  她恰好回頭,臉頰便與他的唇撞在一起。

  兩人皆是一愣。

  初夏慌忙側頭,而他微微笑著,伸手不輕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頜,慢慢將她的臉轉向自己。

  莫名的慌亂漸漸的消退了……空氣中只剩下難以言說的情愫,與一絲絲甜甜的香氛。

  初夏被他迫著,微微仰頭,眼睜睜的看著公子的薄唇貼近,男子的氣息亦漸漸迫近,讓她覺得慌亂,卻又有著飛蛾撲火般的吸引。

  她閉上眼睛,將觸未觸之時,山頂忽然傳來一聲悠長的鐘聲。

  初夏連忙睜開眼睛,山頂已經亮起了火光,遙遙可以想見那裡的兵荒馬亂。

  公子亦側開臉,凝神聽那鐘聲,皺眉道:「似是山上出了什麼事。」

  初夏心中隱隱起了很不好的預感,她只望向公子,卻聽公子果斷道:「我們先下山。」

  他抱著初夏,躍下柏樹。兩人走出不過半柱香時分,山上那條火龍已漸漸蔓延至山腰。初夏有些惶然道:「那是什麼?」

  公子此刻,反倒顯得極為悠然,他放緩腳步,微微一笑道:「想是有不速之客,少林弟子追下來了。」

  初夏心中更為不安:「不速之客?」

  公子眸色錚亮,摸摸她的頭髮,語氣卻分外溫和:「別怕,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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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6:21 |只看該作者
036第二十九章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有人疾奔而來,大聲呼喝道:「何人夜闖少林?」

  初夏藉著火把晃動的光亮望去,卻是一群少林武僧,人人手中持著褐色僧棍,人如龍,動如風,轉瞬便將自己二人圍了起來。

  那為首的武僧身材極為高大,往小徑中央一立,立時便有淵渟岳峙的氣勢,一身虯結的肌肉極是嚇人,一眼看去便知是外家高手。

  那武僧沉聲道:「兀那男子,放下兵刃,與我一道去見主持。」

  公子負手立著,只淡淡一笑:「如今夜遊嵩山,難道也要被送入少林寺的戒律院了?」

  那武僧冷笑一聲:「少室山乃少林所轄之地,豈容你們閒雜人等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公子回頭,看到初夏有些發白的臉色,歎道:「他們要留我們下來,你說可怎麼辦?」

  火光中看到公子的微笑,初夏忽然便輕鬆下來,她下頜微揚,有意大聲道:「如今和尚怎麼和劫道的匪徒差不多?拿著長棍嚇唬人,還動不動人要人留下。」

  初夏本就口齒伶俐,吐字乾脆,那武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得重重哼了一聲。

  夜風忽急,吹起公子衣袍,墨藍色的衫角獵獵揚起,而他負手立著,只淡淡一笑,對初夏道:「此刻下山,到山下之時,恰好天亮。」

  那群武僧愈圍愈近,微潮的空氣中,彷彿有銳利刀鋒隱匿其中,迫得人無法呼吸。公子緩聲道:「你們這些人,留不下我。還是不要動手為好。」

  話音未落,另一條小徑上又是一條綿延而來的火龍,有人急奔而來,大聲喝道:「攔下他們!他們殺了圖風師叔祖!」

  此言一出,恍若驚雷。

  初夏幾乎站立不穩,心知自己二人必然陷入了某個極可怕的陷阱中。她一顆心跳得怦怦直響,一低頭,看到公子的右手已順勢扶在漁陽劍上,之前閒然的神情已經褪去了,雙眉斜飛入鬢,抿著薄唇,一言不發。

  那群武僧驚疑不定,互望數眼,為首之人方道:「你慢慢說,圖風師叔祖怎麼了?「

  那奔來的少年僧人氣喘吁吁道:「他們殺了圖風大師,逃走不及……你們攔下他們!」

  初夏忍不住道:「圖風大師分明好好的——誰說我們殺了圖風大師?」

  此言一出,眾僧表情皆是怪異,而那少年僧人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似是看到了極為駭人之事,連說話都不利索起來:「你……你是女子!就是你!就是你!」

  初夏尚未說話,卻見那為首的武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出一掌,那隔空掌力撲向初夏,公子微微踏上半步,也不見如何動手,便將那掌風化解開去。只是尚有幾絲從掌側遺漏,初夏頭上布巾被刮落下來,落下如瀑青絲。

  「果然是女子。」那武僧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就是這股香氣!」少年僧人忍不住大哭起來,「師叔祖遇害之處,也有這樣淡淡的花香,就是你身上的味道!」

  初夏抬起袖子,輕輕聞了聞,有些茫然道:「什麼香氣?」

  公子心下卻是一凜,他知道初夏身上確是帶著一股蘭花般的幽香,只是她不自知,他便也沒有說起。他又跨上半步,將初夏攔在自己身後,正色道:「我二人之前確是去找過圖風大師,但是離開之時,大師安然無恙,並與我約定明日再見。大師他……真的圓寂了?」

  少年僧人擦了擦眼淚道,「師叔祖是被殺死的!你們這兩個賊人,我親眼看到凶手是一個女子的背影,這山上如今只你一個女人,還要狡辯!」

  話音未落,武僧聲音如暴雷般響起:「結陣,先拿下這兩人。」

  公子一手托在初夏腰間,掌力柔和吞吐,將她送至柏樹小徑旁崖壁上站著,另一隻手撥開漁陽劍劍鞘,露出如雪般的劍鋒。那武僧們的陣勢尚未展開,卻見眼前光芒一閃,棍頭便已被削下大半。須知那木棍是以鐵樺樹制成,外邊用銅片包裹,堅硬不下金石。而眼前這年輕人動作快如魅影,輕而易舉的將一片長棍削斷,這份功力,當真驚世駭俗。

  公子一擊之後立時後退,氣運丹田,沉聲道:「滄州君夜安,求見少林空風大師。」

  連說三遍,聲音遠遠送出去,此處至少室山頭,人人耳中皆是一震。

  為首武僧手中握著半截僧棍,目露震驚之色,道:「你……你是公子夜安?」

  公子淡淡頷首,收劍入鞘,只淺淺道:「諸位,適才得罪了。」

  一時間無人再敢上前動手,不多時,一行人身著灰色僧袍,衣袂飄飄至上而下行來,為首的高僧面容清,身材高瘦,正是少林方丈空風大師。

  武僧們讓開一條小道,空風大師手持念珠,緩步上前。

  君夜安執後輩禮:「夤夜造訪少林,多有不敬,望大師原宥。」

  空風大師右臂微伸,做了免禮之勢,一股圓潤清和的內力將君夜安托起:「君公子不必多禮。」

  公子與空風大師對視,低聲道:「這位小師傅說圖風大師被人所害……夜安不知此事是否當真?」

  空風大師閉目長歎道:「不錯,圖風師弟已然過世。一刀劃破喉嚨,鬚髮皆落,確是被人所害。」

  山壁上低低一聲驚歎,接著一道黑影墜了下來,公子縱身躍起,接住初夏的身子,將她放回地上,藉著火光打量她的神色。

  初夏臉色煞白,雙唇褪去了血色,喃喃道:「圖風大師……又是這般的死狀?」

  公子眸色間亦是沉沉,語氣卻極為鎮定柔和,輕聲撫慰道:「別怕,有我在。」

  空風大師道:「這位姑娘為何說又是這般死狀?」

  公子將望雲夫人以及綠柳巷凶案述說一遍,初夏在他說完後,顫聲道:「那凶手應該是跟著我們,來找圖風大師的。或許,這一路上……他一直跟著我們。」

  「你胡說!」先前那小師傅插口道,「你便是凶手!我們師兄弟數人都看見你的背影,還有這股香味!」

  空風大師微微擺手,道:「你們去見過圖風師弟?」

  公子坦然應道:「不錯。」

  「圖風師弟近二十年來,所習者為印度密宗傳來佛家心法,是以在少室山後密林中靜修。不知君公子找他何事?」

  「先父與圖風大師交好,近日夜安聽聞一些往事,特向圖風大師前來詢問一二。只是大師尚不及相告,便遭歹人毒手。」

  「至於凶手是誰,或許便與這往事相關。」公子頓了頓,「這位小師父指認我身邊這姑娘為凶手,想必是誤會一場。圖風大師武藝高強,又豈是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殺得了的?」

  空風大師抬起眼眸,打量了初夏數眼。

  「方丈,你別聽他們的!」那少年僧人插口道,「誰說凶手一定要會武功?」

  公子眸色一亮,問道:「此話怎講?」

  「我們趕到之時,圖風師叔祖還剩最後一口氣。他……他坐在那裡,對我們擺手,讓我們莫再追了——若不是師叔祖甘願讓人殺死,他又怎會……這樣鎮定。」

  方丈閉目良久,方歎氣道:「君公子,你我忘年之交。今日之事,非我不信你,只是目前看來,實是錯綜難斷。不如你先隨我上山,再尋出解決之道,至於這位姑娘,也請一起吧。」

  初夏被安排在寺院外東座的小院落中先行住下。不多時,便有執事僧請公子前去,初夏心下終究是有些害怕。她雖不說,眼神卻怯怯的望向公子的背影。

  公子本已行到門口,卻又彷彿感知到什麼,轉還回來,低聲道:「此處已是少林寺腹地,極是安全。你一晚未睡,就去廂房裡歇一歇,我去去就回。」

  初夏不忍令他擔憂,點頭道:「那你去吧。一切小心。」

  日出之時已過,光影疏密之間,清晨的霧靄正緩緩散開。腳步聲亦漸漸遠去,初夏卻殊無睡意,她在小院中石凳上坐下,手中拿了一根樹枝,胡亂的在地上畫著。

  嗒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在了腳邊。

  初夏拾起那顆石子,卻見外邊包裹著一層油紙。

  油紙上寥寥四字:慎終如始。

  是誰丟進來的?是給她的麼?又是什麼意思?

  初夏站起來,四下環顧,又打開院門,卻見門口立著數個武僧,皆沉眉斂目——又哪有人影?

  公子偏偏又不在,初夏坐在石凳上,一遍遍的看著紙條。不知過了多久,日影中移,身子忽然一輕,便被人攔腰抱起了。

  她剛要掙扎,卻聽到公子的聲音,在她耳邊道:「怎麼在石凳上睡著了?也不怕著涼?」

  公子徑直將她抱回房中,放在床上,溫柔道:「好好睡一會兒,晚上我們就下山。」

  初夏反倒坐了起來,抱膝道:「他們願意放我們下山?」

  公子淡淡一笑:「我允諾方丈,兩個月內必然查出凶手,送回少林。」

  「若是……抓不到呢?」

  公子未答,初夏心中卻是一緊,似他這般在江湖上的身份與地位,一諾千金。若是失信於人,便只有一個退隱的下場。

  初夏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在他的眉眼間,輕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呢?人不是我們殺的。」

  「雖不是我們殺的,卻因我們而起。」公子輕輕歎了一聲,眉宇間頗有些倦澀,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之上,「況且兩月時間,亦綽綽有餘了。」

  「啊,對了,這是你剛才走後,有人扔進院子裡的。」初夏將那紙條展開。

  公子看了一遍,卻並不驚訝,只沉吟道:「這四個字,未知是敵是友。」

  窗外竹影輕晃,公子的側臉輪廓清雋,他的視線亦是一如往常般溫潤平靜,初夏忽然覺得安心,慢慢垂下眼眸,輕聲道:「你不累麼?」

  公子撫撫她的鬢角:「你睡吧,我就在這裡。」

  這間小室,簡樸至極,也就一桌一床而已,初夏便往裡邊讓了讓,鼓起勇氣道:「你也睡一會兒罷。」

  公子怔了怔。過了片刻,床榻輕輕往下一陷,初夏閉著眼睛,臉頰卻燒得通紅,此刻幸好面朝著床內側,否則自己可真不用再做人了。

  她小心的想要蜷起身子,卻聽到身後公子的聲音像是帶著低低的魅惑,又似是小小的懇求:「小丫頭,我能抱著你麼?」卻未等她回答,他的手已經滑到她的腰側,不鬆不緊的環住,而呼吸落在她的髮絲間,平穩輕熱。

  渾身都緊繃起來,哪怕是身後再輕微的動靜,也變得異常敏感,初夏忽然有些懊悔自己這個提議。

  「就這樣,不要動。」公子低聲道,閉上雙眼,鼻中嗅到幽幽芳香,而懷中少女的身體溫熱柔軟,外界的紛擾糾結,皆因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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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6:33 |只看該作者
037第三十章

  下山之時,一路暢行無阻。

  行至少室山山腳,初夏有些惋惜道:「不知圖風大師原本要告訴你什麼話。」

  公子回望夜色中蒼莽群山,唔了一聲。

  「公子,我一直在想這些天發生的事。」初夏緩緩道,「綠柳巷的凶案、蘇秀才被追殺、你臨時決定來嵩山,接著圖風大師被殺——這些事看起來都極為偶然,可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公子按轡徐行,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初夏握緊了韁繩,續道:「我是說,對頭必然在我們身邊埋伏下了暗線,否則他們怎會知道你我的行蹤?」

  公子微微一笑,隔了一會兒,方道:「丫頭,你為何會覺得這些事都是偶然的?」

  初夏想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知道。」

  月光下,她側身去看公子。公子將漁陽劍負在身後,如同年輕的江湖劍客一般,嘴角的笑容不羈無畏,叫人心折。

  「你覺得偶然,是因為這每一件事的發生,都讓你猜不透對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你再往前想想,望雲夫人的死,神秘人送的三件禮物,再然後,才有天罡的出現。丫頭,你仔細想想看,那個看不見的對頭,似乎連我要滅天罡,都一並算計了進去。」

  初夏打了個寒噤,喃喃道:「確實如此。」

  公子鳳眸微勾,銳利之色一閃而逝:「望雲夫人之死,許是因為與府中之人私通,最終被滅口。你說我身邊必然潛伏著內應,這樣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之後的一切呢?又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他們連我未婚夫家的線索都知曉,引著我們去了綠柳巷……我覺得,很害怕。」初夏輕聲道,忽然覺得夜間寒意更甚。

  公子卻笑了起來,微微探身,將她抱至自己身前,摟著她的腰道:「那些想不明白的,我們暫時不要去想。你只需想想,因為何事引出了天罡?」

  初夏眼前一亮:「山水謠?」

  「不錯。是山水謠。天罡被滅,我卻無心山水謠,他們或許比我還著急呢。」公子低低歎道,「所以,哪怕此刻對方占盡了先機,我們若要險中求勝,只怕也不得不去找一找那山水謠了。」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在想,山水謠本身……是不是一個極大的陷阱呢?」

  公子卻不答,只是漸漸催動馬匹,任清風拂動兩人衣衫。

  適才凝重的氣氛亦彷彿被這晚間涼風散開了,公子含著笑意,帶了一分戲謔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前方哪怕是龍潭虎穴,你也得和我一道去闖了。」

  初夏一怔,旋即面紅耳赤,手肘便用力往後一撞。公子明明是可以避開,或者制住她的動作的,可他卻不閃不避,只是任由她重重撞了上去。

  隔了薄薄的衣物,能察覺出他緊實的肌肉,他痛不痛……初夏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倒是立時麻了的。

  「誰要嫁給你了?」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公子忽而俯下身,貼著她的耳朵,不懷好意道:「你我同床共枕過了,說不定……明日就有了娃娃……」

  「啊!」初夏下意識的回頭,怔怔看著輕笑的公子,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她用力咬著唇,眼睛瞪得圓圓的,臉色驀然間變得煞白。

  公子雙足輕輕在馬腹上一踢,電光歡快的嘶鳴一聲,往前疾奔。

  月亮如水,絲絲縷縷,似乎化成了清亮的液滴,落在了手背上。公子皺眉,勒住韁繩,緩聲道:「怎麼哭了?」

  「我……我聽家中長輩說起過,未婚先孕……那是女子最恥辱的事了。」初夏揉揉眼睛道,「君夜安!你明知這樣對女子不好,你——」

  她話未說完,忽然想起來,是自己主動對他說「你也睡一會兒」的。她懊惱更甚,眼淚便落得更急了。

  公子忍不住,唇角微彎,卻沒有解釋,只輕輕道:「看起來,你也只能嫁給我,嫁雞隨雞了。」

  他心下忽然覺得愉悅至極,電光通曉主人心意,四蹄翻飛,而他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官道上,一匹馬載著兩個人,身後揚起塵埃,快意無限。

  從嵩山到君山洞庭,途徑鄧州、隋州,然後到達岳州君山。

  這一路行得甚急。到達隋州這一晚,天氣悶熱至極,在客棧住下之後,初夏推開窗道:「這一路過來太順利了吧?」

  公子剛剛沐浴完畢,濕髮還散在身後,他似乎並未在意滴下來的水,只敲了敲桌面,道:「假如對手真的在窺測我們的一舉一動,那麼,也會將埋伏全部設在山水謠所在之處。」

  初夏被「窺測」這個字眼唬了一跳,連忙關上窗。

  公子抬眸,耐心道:「天氣很悶。」

  「可是……會有暗器。」初夏遲疑。

  公子忍不住莞爾:「就算有暗器,一扇薄薄的窗戶,也是攔不住的。」

  初夏與他面對面坐下,認真分析道:「我還有個疑惑。」

  「嗯?」

  「你說,對手到底知不知道……山水謠所在之處,就是在君山呢?」

  公子披衣站起來,微笑道:「這個問題,我本以為,你早就會問。」

  那副神態頗有些倨傲,彷彿當她是個尚一無所知的孩子一般,初夏微微有些挫敗感,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我……確實沒有想到。」

  「如果他們知道山水謠指的就是君山,那麼一切都很簡單了——他們早就布置好了這個陷阱,等著我們跳下去。這同樣也說明了,神秘人與天罡,並不是一路。否則……天罡便會識破我在小鏡湖設下的誘餌,不會將戰甲投入進小鏡湖一役。」

  公子頓了頓,又道:「假若他們不知道山水謠指的是君山,那麼……」

  初夏皺緊了眉,極為自然的接上他的話道:「那麼,幕後之人和天罡一樣,只是希望藉著君府的實力,找出山水謠背後的秘密,最後漁翁得利。」

  公子贊賞地看著她,又伸出手去把玩她的長髮,輕笑道:「真是聰明的孩子。」

  只是初夏心中並無多少得意,公子的一雙眼睛這樣明亮銳利,似乎沒有他看不透的迷霧與解不開的難題。她悶頭想了一會兒,忽然道:「你這一生中,可曾失敗過?」

  公子頓了頓,微笑中又多了一點漫不經心:「譬如說呢?」

  「譬如說,有人騙了你,你卻不曾識破;再譬如說,比武輸給了別人。」

  公子認真的想了想,抿了唇道:「有啊。」

  「什麼?」初夏雙眸中劃過一絲亮色,顯是有些興奮。

  「十六歲之前,我習劍,次次輸給我父親。」他勾起唇角,「至於被騙……有時行走江湖,會遇上老人小孩扮成的乞丐,我常常施捨完銀錢後,發現他們與我在同一家客棧吃飯打尖,有時候要的菜……比我的還要好一些。」

  初夏看著他難得孩子氣的懊惱,抿唇笑道:「這些可不算。」

  公子長眉微蹙:「如何才算?」

  初夏托腮望著他,並沒有立刻開口。

  「很早之前,父親就對我說,行走江湖便是在刀尖上舔血。我覺得自己……很難放開胸懷去信任什麼人。」公子依舊把玩著她的髮絲,緩緩道,「遇到你之前,我真的很難想像自己竟有一日,可以與一個陌生人這般同吃同住——即便是青龍,他是我親手領回君府,又親自教導長大的——即便是他也不行。」

  初夏露出若隱若現的梨渦,內心深處,卻被他這樣一段表情漠然的話烘烤得心底微暖。

  「被人騙了,抑或是比武輸了,這些都不可怕。我只是期盼,我在意的人,不要欺瞞我,那便足夠了。」

  初夏一雙水晶剪瞳與他對視,笑容亦變得柔軟起來。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彷彿允諾一般,低聲道:「我不會。」

  公子微微俯下身,撫著她的長髮,笑道:「傻孩子,我不是在說你。」

  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為羞澀而避開,卻將雙手環在他的腰間,有些倔強的重複道:「我不會。」

  公子微怔,正欲開口,忽聽屋外有人輕輕敲門。

  初夏立時顯得有些緊張,公子輕輕按壓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起身,將門打開了,卻見來者是一個大漢,身材甚是魁梧,滿臉絡腮鬍,粗聲粗氣道:「俺找人。」

  初夏噗哧一笑:「我道是誰呢?小青龍,你回來啦?」

  那大漢一雙眼睛立時顯得靈動活絡,他呵呵一笑:「你認出來啦?」

  他向公子行了一禮,客房的門又被推開,這次進來的卻是一個衣著尋常的中年婦女。不看也知,必是白雪無疑了。

  初夏秀長的眉皺了皺,也顧不上別的,走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白雪本欲對公子說話,因這一拉,便側頭望向初夏。她易容之後,看不出表情,語氣卻輕微有些調侃:「你這是怎麼了?一臉焦灼。」

  初夏不自覺的嚥了口水,在白雪耳邊道:「你替我診下脈吧。」

  屋內三人武功出眾,內力俱佳,自然能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公子皺了皺眉,想要說什麼,因見初夏臉色蒼白,便對白雪道:「你替她看一看吧。」

  「你病了?」白雪順手一搭,道,「氣色不錯啊。」

  「不是……」初夏有些難堪的抿了抿唇。

  「氣血微虧,或許是行路太累了吧。」白雪放開她的手腕,語氣輕鬆。

  「只是這樣?」

  「還要怎樣?」

  「我……不會生娃娃麼?」初夏一擰眉,附在白雪耳邊,悄悄說道。

  此話一出,屋內其餘三人都僵滯住了。

  白雪與青龍下意識的望向公子,而公子……竟極為難得的,被他們瞧見臉頰微紅,彷彿這一刻,著實有些手足無措。

  終究還是白雪見過大場面,她收回目光,極為鎮定地,半似贊歎道:「公子果然是不拘禮法之人。」

  公子有些狼狽的轉開眼神,轉而瞧見初夏不明所以的神情,修長的手指扶著額角,忍不住苦笑,卻又忍不住去想,若是此刻白雪真的診出小丫頭有了喜脈,自己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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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6:43 |只看該作者
038第三十一章(上)

  「初夏,你和青龍先出去,我有話對白雪說。」公子很快恢復了從容,淡淡吩咐道。

  兩人離開之後,白雪終於繃不住,笑得花枝亂顫,忍不住道:「公子,你對她說了些什麼?那小丫頭分明是完璧之身,怎麼會覺得自己有孕了?」

  公子伸出手,在眉心不輕不重的摁了摁,嘴角卻抿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過了許久,方道:「見到你師傅了麼?」

  白雪對於公子避而不答的態度頗有些不滿,她撇撇嘴角,有些不甘願道:「見了。」

  公子唇角的笑意慢慢收斂起來,沉聲道:「他說了什麼?」

  「他還是老話,老主人的死並無任何可疑之處,乃是心疾復犯。」白雪肅然道,「只是有一點……」

  公子不自覺的微微瞇起眼睛。

  「引起心疾復發的原因有許多,我師父之前並不能肯定老主人為何離世。只是前幾日,谷中收治了一名病情有些古怪的病人,師父琢磨了幾日,倒尋出了幾分蹊蹺。」

  公子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忽快忽慢,屋內靜靜的,只有兩人壓抑而輕緩的呼吸聲。

  「老主人離世之時,奇經八脈中的陰蹻脈、陰維脈盛於陽脈。心疾極可能導致練武之人氣脈不均,是以當時師父並未多想。恰好谷中前幾日收容了一名重傷的女子,亦是這兩陰脈遠遠盛於陽脈,詳查之下,才發現她練得是一門很奇異的心法,只壯陰脈。師父言道,老主人……或許早年練過這樣的心法,宿疾至今,便發作成了心疾。」

  公子慢慢站起身,在桌邊踱了數步,似是自言自語:「我君家的心法最是平和心正,一陰一陽,絕不偏倚……父親他怎麼會去練這種心法?」

  白雪不敢插口,只立在一旁。

  「那女子呢?」公子狹長的雙眸滑過一絲光亮,「還在谷中?」

  白雪語帶歎惋:「她傷勢過重,已然過世了。我已傳話給玄武,那人隸屬何門何派,這幾日或許就有消息傳來。」

  公子點了點頭,忽然開口道:「在外邊探頭探腦做什麼?有事就進來。」

  白雪抿著笑,聽出這語氣中的一絲縱容,果然,門縫間,初夏探進一顆小腦袋:「我有事找白雪。」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白雪,似是盼著她出門說話,公子有些不悅道:「你有什麼重要的事?便在此間說了吧。」

  「呃……樓下掌櫃的說,客房不夠了。白雪,我和你一起擠一擠,好麼?」

  公子在榻邊坐下,淡淡看了白雪一眼。

  白雪這次笑得捂住嘴巴,咳嗽了數聲方道:「初夏,你都要與公子生娃娃了,還怕羞麼?」

  初夏臉頰一紅,嗤笑了一聲,理直氣壯道:「我問過青龍了,我才沒有與他生娃娃呢。」

  公子的眼睛瞇了瞇。

  白雪隱隱嗅到了一絲危險,此是非之地,她不敢久留,於是一把將初夏扯了進來,自己低笑道:「傻丫頭,我和青龍還有要事要辦。這一晚,就不留下了。」

  初夏被她扯了進來,身後哐噹一聲,門已經關上了。

  公子依然閒倚在榻上,輕聲道:「過來。」

  房間裡只剩兩個人,這個夏夜似乎分外的悶熱,初夏只覺得自己剛剛沐浴過,卻又黏黏的出了一身汗。她莫名的覺得有些煩躁,也不敢去看公子,反倒後退了兩步。

  公子卻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許久,而初夏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站起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他便已經近在身側了,有些惡劣而刻意的挑起她的下頜,用悅耳低沉的聲音問道:「青龍有沒有告訴你,怎麼樣才會生娃娃?」

  「他說……」初夏有些慌亂起來,「他說生娃娃的事很是複雜。同睡……同睡一榻才不會生呢。」

  初夏說完,微微仰著頭,看到公子微揚起唇角,往日幽深的黑瞳中,此刻隱隱含著難以抗拒的熱度。她下意識的想要後退,卻被一雙手攔在腰間,後退不能。

  公子一雙手穿過她的長髮,掌心滾燙,貼在她的耳邊,專注的看著她,含著笑意,低聲道:「他若沒有說明白……我來教你,好不好?」

  「不……好。」初夏覺得自己有些吐字不清了,他的氣息這樣強悍,直覺的讓她覺得懼怕。

  公子輕柔的笑了笑,一言不發將她橫抱起來,徑直走向床榻間。

  因是盛夏,床榻上並未展鋪著褥子,竹席微涼。公子將她放下之時,極為體貼的托著她的後頸,他抽走她髮間那支銀釵,滿頭青絲鋪散在冰涼的瓷枕上,而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耳垂,將那粒綴著的珍珠耳環摘了下來。

  真真正正是乾淨透亮的少女,不施粉黛,僅有的裝飾也被棄在一旁。公子將她的長髮撥開,拇指輕輕撫著她秀麗的眉,緩緩俯身下去,不容抗拒的,貼住了她的唇。

  這是一種未嘗人事的、甘甜的芬芳氣息。

  他一手扶正她的臉頰,不讓她躲避,自己卻稍稍抬頭。他一離開,初夏微微啟唇,悶熱的氣息立時順暢起來。

  公子俯身看著她,黑眸熠亮,又似是帶著幾分迷濛,他的手若有若無的放在初夏腰間衣結之處,低聲道:「初夏,我若是控制不住了……你說怎麼辦?」

  「控制不住……什麼?」初夏怔怔的回望他英俊的眉眼,原本的曖昧彷彿正漸漸的轉換成某種她不懂的氣息,叫人覺得誘惑,且面紅耳赤。

  「控制不住……」公子低低一笑,指尖微挑,腰帶便散落了。他將手放在進她的纖細的腰肢上,深深吻下去之前,喃喃道,「控制不住……這樣對你。」

  他的舌尖似乎攫走了她所有的氣息,而放在她腰間的手一點點的往上,觸到小腹,以及小腹上微微凸起的肋骨,在往上一寸,或許是女子身體上,最柔軟的部分了。

  公子卻忽然停了下來,以指尖滑過她微顫的雙目,調整了氣息,低沉道:「你可願……將身子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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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00:16:55 |只看該作者
039第三十一章(下)

  初夏的目光落在公子微微敞開的衣襟處,他因這一時情動,雙眸亦似是蒙上了水霧,只有淺淺的一分清明未墜。

  她的身體被他撩撥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似是陌生的歡愉,又叫人覺得危險,那麼一剎那,她確實很像嘗試……那究竟是什麼。

  公子並不催促她,只是專注的凝望,將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入眼底。

  或許有懵懂,害怕,猶豫,渴望……公子平復呼吸良久,俯身在她唇上如蜻蜓點水般吻了吻:「是我強人所難了。」

  她能看出他眼神中一閃而逝的失望,於是下意識的,環住了他的腰,將他往下拉了拉,側臉貼在他的肩胛處,低聲問:「君夜安,有一天,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燭光下,初夏右臂上一粒朱砂鮮紅欲滴,而她眉眼如畫,而她微微咬唇,望之楚楚動人。

  「我不會。」他答得低沉果決,那個吻遊弋到她的臉頰上,滾燙的唇瓣幾乎含住她的耳珠。他的氣息滾熱,初夏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身子酥軟起來,這一刻,哪怕他做了什麼,她都無力反抗了。

  意亂情迷之時,公子的聲音低如蚊蚋般傳來:「別動,屋頂上有人。」

  像是被人扔進了涼水之中,初夏登時醒了。豎起耳朵細聽,先前還一無所覺,漸漸的便聽到了瓦片碎裂的聲音,似是有人在無聲的打鬥。

  過了許久,屋頂又傳來若有若無的一聲野貓叫喚,公子右掌輕輕一揮,將燭光打滅,接著一手攬著初夏,往床榻的裡側一滾,將她牢牢壓在身下。

  嗤嗤嗤數聲,初夏忍不住往原先自己躺著的地方望去,一排足有食指長的銀針,泛著慘綠的光芒,顯是塗抹著劇毒。

  公子伸出手,輕柔的遮住她的眼睛,低低道:「別怕,沒事了。」

  初夏的雙手原本就抱著公子,適才因為緊張,指甲幾乎掐進緊實的肌肉間。她在他的身下瑟瑟發抖,愈發用力的抱緊他:「是……什麼人?」

  黑夜中,公子任她抱著,早已收斂了適才的心猿意馬,只輕聲道:「別怕,他們已經走了。一擊不中,他們就沒有機會了。」

  此刻想來,竟也有些後怕……剛才,若非最後一絲理智讓他克制著自己,等待初夏的回答——只怕真會一時大意吧。

  初夏稍稍鎮定了一些,原本麻痺的四肢身軀,此刻漸漸有了知覺。自己的小腹上像是被異物頂著……是公子的膝蓋麼?初夏忍不住屈身看一眼,呃……他的膝蓋分明就跪在自己身側啊……

  而未等她想明白,門外有扣扣聲想起來,公子坐起來,隨手拉過床榻上的薄被替她蓋上,柔聲道:「我去看看。」

  屋內蠟燭點上,初夏喊住他:「你……披上衣服吧。」

  公子頓了頓,披上外衫,方將門打開。

  門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初夏聽不真切,公子一會兒便回來了,他避開床上的那一排銀針,藉著燭光輕撫初夏的臉頰,有些抱歉道:「嚇著你了。」

  初夏的臉很小,恰恰被他攏在掌心,只是搖了搖頭。

  公子微微一笑:「現下沒事了,你先睡一會兒。」

  初夏正要坐起來,一句「我不睏」尚未說完,卻莫名的覺得倦澀起來,她小小的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的時候,公子最後一個吻落在她眉心,便熟睡過去了。

  翌日卻是一個大雨天。

  初夏的客棧大堂中遇到青龍,有些急匆匆的問道:「你見到白雪了麼?」

  青龍正在吃一碗涼麵,一抬頭,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初夏好心的上前,替他拍背順氣,關心道:「你沒事吧?」

  「你……你為何將頭髮盤起來?」青龍好不容易氣順,結結巴巴問道。

  初夏臉頰一紅,卻將手拿開,低聲道:「公子有事找你。我……我走了,白雪在等著我呢。」說罷,她頭也不回,向店家借了把油傘,一頭扎進了雨霧之中。

  此刻的雨微微小了些,客棧外邊的一條路是青石板鋪成的,有些破敗,坑坑窪窪全是水潭。初夏因沒見到人影,便左轉往那集市走去。

  雨點敲在傘面上,淅淅瀝瀝的,似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初夏小心的提著裙角,專心致志的避開濺起的水滴,冷不防,與雨中急步走來的一個人撞在一起。

  油傘掉落在地上,初夏「哎呦」一聲,後退不迭。

  那女子手中抱著一大堆雜物,也掉落一地,幾個果子骨碌碌的一直滾到路中央,恰好一輛馬車駛過來,嘎崩幾聲便被碾碎了。

  那婦女顯是心疼,拾了幾樣,心中怒火滔天,便叉腰站定,怒罵起來:「小蹄子不長眼睛麼?火急火燎的,趕著去找男人麼?」

  污言穢語很是難聽,初夏來不及去去拾那把傘,只得站在原地,身上被淋得濕透了,又氣又急,饒是平時聰明伶俐,此刻卻說不出話來。

  那婦女罵了一陣,才開始撿地上掉落的東西。

  初夏看著她撿起腳邊一只佛手,正欲避開幾步,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這樣一個貧苦人家的中年女子,因操勞家世、維持生計,雙手必然十分粗糙,十指怎麼會這樣修長白淨?

  她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卻見那女子掌心翻起,其中夾雜著一道慘綠的微光,自下而上,疾飛而來。

  初夏尚來不及呼喊,左肩便是一陣細微的疼痛,接著四肢便僵直住了,再也無法動彈。

  那女子站起來,陰測測的對初夏笑了笑,而適才那輛馬車亦停了下來,有人掀開了布簾,那女子動作利落的抱起初夏,一把扔進了馬車車廂內。

  這一扔,初夏覺得自己脊背都要斷了,她忍著痛,沒有叫出聲音來,卻見那女子也坐了上來,嘶啞著聲音道:「君夜安看起來對你還不錯。」

  初夏的身子盡量往後縮了縮,那女子卻又逼近了一些,澀著嗓子笑了一聲,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真是小美人一個呢……不過,老太婆我就愛辣手摧花。你說,你是喜歡左臉上劃一道,還是右臉上劃一道,或者乾脆把鼻子削下來?」

  初夏拼命搖頭,顫聲道:「你我無冤無仇,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傷人?」

  匕首刃就抵在臉頰上,初夏一咬牙,道:「你劃吧。」

  「怎麼,你不怕大名鼎鼎的公子以後不要你這醜八怪了?」

  「他……不會的。」初夏深呼吸一口,她微微揚起唇角的笑意,許是因為肌肉的牽動,那匕首恰好在臉頰邊擦過,劃開淡淡一絲紅痕,在搖晃的馬車中,笑得頗有幾分詭異的明艷,「當然,你也得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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