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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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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0:01:34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江橋抗戰

    謝珂大大發威了!

    他豁出去了!

    他把萬省長家剩下的99條捷克式機槍全“搶”來了!

    如虎添翼的馬主席立刻點兵點將,准備開拔趕赴江橋,給日軍一個迎頭痛擊。

    聽說這事兒,軍政參謀部一陣歡欣鼓舞,活像過年被發了大紅包,二少還特地拿了自己快生鏽的照相機過去給相機拍了張合影。

    這時候隨身攜帶的相機還是稀罕貨,周圍人一陣好奇圍觀,黎二少就得意的沒邊兒,趁機主動請纓,想隨軍做記者。

    黎嘉駿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等知道的時候,她想把手裡的燒刀子砸過去……再點把火……世界就安靜了……

    她真想抱著二哥的大腿哭啊!這貨還以為是傻戳戳的內戰嗎?!對面的敵人還面黃肌瘦胸似排骨嗎?!日本鬼子凶殘得不像人啊!他怎麼還能屁顛顛兒的湊上去呢?!

    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因為她自己就支持抗戰!憑什麼人家子弟能上去打!她就不讓她二哥去?!

    “所以說妹子,做人不能兩套標准嘛。“二哥嬉皮笑臉的,”笑一個,給哥笑一個,別哭著送嘛,好像送終似的……”

    “呸!”黎嘉駿罵。

    “好好好,呸呸呸,笑一個!”

    “呸!”黎嘉駿哭。

    “哎呀哎殘忍了,心好酸。”蠢貨還耍寶,捂著心髒做心痛狀,“萬一二哥遇到險境,正想拼一拼,忽然想起我唯一的妹妹都不要我了,還呸我,我,我……”

    “你夠了!”黎嘉駿一拳捶上去,“我心好累啊!”

    “我每天給你寫信!”

    “稀罕啊?!”

    “我去給你找個嫂子?”

    “前線都是男人你搞基啊!”

    “啊?”

    “……”黎嘉駿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哼了一聲,“什麼時候走?”

    “晚上,九點從車站出發。”二哥小心翼翼的。

    “東西都准備好了?”

    “嘿嘿,還差點兒吃的。”

    黎嘉駿看看時間,還有一個傍晚,連忙去請了廚房的老阿姨一道,兩個人熱了鍋子開始烙餅,還好天冷,餅不容易餿,兩人一起折騰准備了一大包裹,用鐵飯盒裝了,又炸了一堆饅頭片,炸過的食物不容易壞,帶油水,而且因為壓縮了還節省空間,本來只能塞一個饅頭的飯盒,能放兩個饅頭的量的炸饅頭片,這樣看著也不夠,可是一來有軍糧,而來也夠吃到壞了,也只能作罷。

    二哥有吃的已經心滿意足,走前吃了滿滿一碗大排面,等到順路的同事開車來喊了,才嘴一抹,看了妹子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就往外跑,頭都沒回一下。

    黎嘉駿追了兩步,不知道該說什麼,那是她哥誒,難道還追上去擁吻麼,二哥顯然也不敢回頭,黎嘉駿喊了聲哥,二哥跑到門口,背著她擦了擦臉。

    她停下腳步不敢追了,忽然發現,從九一八到現在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沒見黎二少流過一滴淚……

    黎嘉駿滿肚子心酸,等汽車發動了她才追到門口,巴著門框探頭往外看,天已經黑了,頂上暈黃的燈泡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特別形單影只,她忍不住拿袖子擦掉下來的眼淚,吸著鼻子看著載二哥的車就這麼消失在街角。

    這種感覺真是難以言喻,比當初二哥隨軍打張麻子時還要復雜,明明知道沒什麼不同,又分明感到了其中的不同,這好像是咱們和日本的第一次正面碰撞,她本以為會非常期待於這種激動人心的時刻,可是看著二哥的背影,她忽然就無端的悲傷起來。

    也該來了,這一天……

    接下來,秘書處的工作就變成了傳遞和記錄源源不斷的戰報,大佬全部去前線了,後方坐鎮的全是小蝦米,此時電話全是軍線,所有不那麼緊急的信息全是用信件。每一天的消息幾乎都要延遲一天才知道,雖然秘書是不被允許拆開看只准分送的,可黎嘉駿還是每天眼巴巴的各種路過軍參部,就指著能聽到點兒什麼……

    她臉皮厚,靈魂上又遠比表面成熟,總是蓄意和門崗小兵哥各種搭話,門崗小兵哥老要換,臉盲黎嘉駿每次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兜兜裡隨時帶點兒小零嘴兒,雖然從來沒成功送出去過,但一來二去的,竟然還真成功刷了點兒存在感,小兵哥都知道她哥就是裡面新來沒多久的小白臉,也知道那個小白臉做了隨軍見習參謀,久而久之的,也會把耳邊聽到的一些零星戰報告訴她。

    馬將軍一開始就沒把前線放在江橋,他們沒有成功修好橋,日本得以派自家的南滿鐵路的員工來修,他們要求修橋期間中國軍隊退守十五裡地,馬將軍便立刻把軍隊撤到十八裡地外的大興站,結果撤退過程中,日軍飛機竟然追來轟炸,我方完全沒有忍,仰頭就射,火力之猛居然把人家飛行中隊打回去了!

    隨後當天凌晨,聽說飛行中隊的事兒不信命的日本人派了一個中隊又爬去大興站,打算找回當初九一八一個中隊打下一個北大營的榮光,想再偷襲一把,結果大興站的影兒還沒看到,在距離兩裡地的地方又遭到我軍狂猛攻擊,機槍火炮交織成一張火力網,硬是把前來偷襲的日本人給打了回去。

    日本人不服,派來大隊,又是凌晨四點,又是那頓槍炮,大隊也被打回去了。

    日軍還不服,想改夜襲,且不走尋常路,往邊上的煙草地繞過去偷襲,結果馬占山早有預料,他早就在煙草地安排了個步兵連,用那九十九條捷克式機槍糊了日軍一臉血!

    第二天,江橋被修了一部分,至少可以馬拉大炮了,日軍又增兵把大隊換成聯隊了,日方火力加強,我方壓力陡增,無奈之下,馬占山九死一生,親至前線指揮,在觀察前線戰況後,立刻下令前線後退八百米,轉入二線陣地扼守,日軍自以為趁勝,連忙追擊,卻原來是掉入了我軍的口袋陣,拉長的戰線被我軍一刀切斷,逼得日軍只能往前突圍,雙方拿出全部家當進行火炮對轟,皆付出不小的代價。

    下午,日軍動用敢死隊,在我軍防線炸出一個缺口,雙方短兵相接,開始刺刀戰。

    第三天,日軍聯隊參謀戰死,日軍終於上師團級的兵力了。

    三天兩夜,這一番碰撞打得暢快淋漓,等黎嘉駿收到消息的時候,馬占山包人餃子,毫不退讓還干死人家一個聯隊參謀長的事情已經傳遍全國,齊齊哈爾此時交通完全被封閉,傳遞外界消息極為困難,但好歹有那麼一絲兒風漏進來,僅這一點就讓人目瞪口呆,全國人民都瘋了,馬占山在這幾天的時間成了全民偶像,報紙刊登其新聞不說,文人更是撰文寫詩贊頌不已,商人捐錢捐糧的不知凡幾,甚至還有個不知什麼公司弄出了個“馬占山牌”香煙,據說銷量火爆,買煙不僅成了支持抗戰的行為,更成了一種愛國的表現!此刻不僅國內到了“平生不識馬占山,便稱英雄也枉然”的地步,就連國際通訊社都在世界範圍發電曰:“中國軍人亦能善戰者!”

    可憐身在局中的人完全感受不到全國的氣氛,只能通過一些小道消息些微體會一下,齊齊哈爾也有盛京時報,可是它畢竟是日本人主辦的,雖然略有提及,但是偏向性嚴重,另外一些圈子性質的報紙就沒有那麼廣的信息來源了,但是齊齊哈爾本身已經是沸騰起來了,雖然每天有源源不斷的傷員被火車從前線運下來,可是百姓的熱情高漲,每天都地瓜雞蛋的往那些大兵面前湊,甚至還有良心富商開棚子發玉米面窩頭,大家捐錢捐糧完全發自自願,不需要一絲一毫鼓動,火車站這陣子幾乎是熱火朝天的。

    黎嘉駿只是抽空去看了一眼兵站,卻沒趕上時候,想像中血流滿地斷肢殘臂的傷員運輸場面並沒有看到,她自己那點淺薄的眼界也完全無法腦補前線的場景,又是夜襲,又是對轟,又是刺刀戰,她只能代入到看過的那些電影,什麼狼牙山五壯士,太行山上……

    完了,太凶殘,不敢想!

    偏偏黎嘉文這個王八蛋一封信都沒!

    黎嘉駿簡直要崩潰,早知道就同意他了,快找個二嫂吧,來個女人比她還愁她就開心了!

    期間她也沒閑著,四面打聽有沒有沈陽過來的兵。結果當然是沒有,反而打聽出些讓她氣得半死的消息,馬占山把自己家底全頂上去了,幾乎是一邊打一邊向南京求援,全國這般氣氛之下,南京自然是表揚了!還給加官進爵了!可一分錢不給!一個兵都不派!

    錦州、山海關,那……麼多的“東北軍精銳”,這特馬吃干飯的啊!隔岸觀火啊,巋然不動啊!黑龍江這兒五個團對人家一個師,對面快趕上自個兒兩倍了!齊齊哈爾這兒的警衛團都被抽調過去了,整個省城幾乎看不著當兵的,這兩天聽說征兵處爆滿,周邊城市能打仗的青壯年也都報了名,但是這些人抵什麼用,有什麼戰鬥力,還不如馬占山的伙夫使得順當!

    又過了十多天,三日之戰的輝煌恍若曇花一現,從放棄大興站,到撤出昂昂溪,敗像已現,黎嘉駿終於收到了黎二少的平安信,上面寥寥數字講述自己平安無事,緊接著就是讓自己快點撤出齊齊哈爾!

    撤出齊齊哈爾?說得容易,她連沈陽都人生地不熟,出了齊齊哈爾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能去哪兒?!

    再說了,東三省最終全被占了,她能逃哪旮旯去!

    簡直逗!

    黎嘉駿心裡很惶惶,她問門房魯大爺如果要逃往哪兒去,魯大爺特別不著調,他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媽的。

    黎二少的信到了沒兩天的晚上,城外已經能聽到炮聲,黎嘉駿忽然有點時空重合的感覺,她的兩個哥哥全都是在炮聲響起的地方,城裡完全亂了,男人女人們哭爹喊娘的拎著包裹和小孩就往北城門跑,吳宅就在北城,此時一片混亂,黎嘉駿巴著二樓窗戶看著圍牆外倉皇逃難的人,自己也六神無主。

    吳宅就只剩下幾個老人,沒誰想跑,他們不是孤老就是家人帶不動,她自己也孤家寡人一個,她在戰時上的任,同事幾乎都是男人,她滿腦子都是往軍參部勾搭門衛小哥,同事間的交流差不多為零,她收拾了自己的小箱子,往黎二少的房間望望,他差不多也是空空蕩蕩的,除了桌上的牛皮紙袋子裡有他的記者證之類不能丟又不需要帶的東西。

    盛京時報的記者證。

    黎嘉駿和黎二少是沒點兒相像的地方的,但是她手邊最不缺的就是自己的證件照,畢竟二哥自己就會做照片,她想來想去,把自己的照片覆蓋在了黎二少的照片上面,把證件放入口袋。

    正搜羅著,外面忽然傳來叫聲,黎嘉駿還沒反應過來,一陣咚咚咚的聲音就傳來,隨後門外衝進來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

    “駿兒!”

    黎嘉駿愣了許久才問了句:“二哥?”

    “對對對!你怎麼還在?!不是讓你走了嗎!”

    “二哥!”黎嘉駿又驚又喜,刷的撲上去,卻被一把推開,二哥喘著氣大吼,“快快快拿上東西快走!”

    “怎麼了?我能去哪兒啊?!”

    二哥咽了口口水,他整個人都煙熏火燎灰撲撲的,此時幾乎沒辦法說話,拎起桌上的陶瓷水壺就罩著嘴灌,喝得咕咚咕咚的。

    “誒這水是你走的時……”黎嘉駿連忙想阻止,卻被黎二少擺手攔住了,他喝了個爽,擦把嘴繼續道。“隨便哪兒,別是這,我們不守齊齊哈爾!”

    “為什麼不守這?!”黎嘉駿虎軀一震,省城都不守先前打個P!?

    “沒城垣,守不來,去哈爾濱,哈爾濱吧。跟著政府的車走,他們要走了,我讓他們來接你!”

    “你不帶我嗎?!為什麼不是跟著你們走?”

    “不能帶,哥照顧不了你。”黎二少苦笑。

    “你參軍了?!”黎嘉駿這才確定,“這就是你的軍裝?”

    黎二少笑得凄慘:“妹子啊,對面是我們兩倍人,我們頂了快二十天,一個援兵也沒有,你覺得誰能坐視?”

    “……”黎嘉駿要哭不哭的,她癟著嘴忍著,“我們,還沒找著,大哥……你又……”

    二哥嘆口氣,過來摸她的頭:“駿兒,不管是誰,唯獨你,是絕對不會為這個,怪二哥的,對不對?”

    他的聲音帶點兒哽咽,聽得黎嘉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垂頭喪氣的點點頭:“那你讓我一個人怎麼辦?”

    黎二少沉默,半響,遲疑道:“將軍放了所有的俘虜。”

    “然後?”黎嘉駿沒懂。

    “大概意思是,讓他們也善待,我們的俘虜,和,城裡的百姓。”

    “呵!你信?!”黎嘉駿要仰天長嘯了。

    “我不信……那麼駿兒,聽我的,躲到地窖裡,鎖好大門,千萬別出去,熬過前頭部隊,等他們徹底進城了,就和沈陽一樣了。”

    黎嘉駿真哭了:“哥!統共一個九一八,在沈陽呆著被占領一回就行了,我這麼跑跑跑,擱沈陽被占領一次,路過長春被占領一次,到了齊齊哈爾,我還要被占領第三回!我有多賤啊,這是上趕著啊?!”

    黎二少捂住臉蹲下身。

    外面忽然傳來尖利的哨聲,他蹭的又站起來,晃了兩下,黎嘉駿連忙上前扶住他,二哥手鐵鉗一樣抓著她的手,低聲道:“集合了,我們要往海倫去,你千萬別來,不管你走,還是留,哥信你,信你肯定能活著找到大哥和爹娘,妹子,千萬別死,千萬,你死,哥會覺得是哥害了你……可哥不能帶你,哥不敢,哥真的沒用,哥上了戰場才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妹子,哥看出來了,跟日本人打,屍山血海堆不出一個勝字兒,可能哥就是壓在下面的那一個,但是沒辦法的,得填,得往上填,不填死得更慘……”

    黎嘉駿嚇得全身都在抖,她覺得黎二少整個人都不對,可他眼神堅定,思維清晰,語速也飛快,不像是瘋了的:“哥……哥你冷靜點!”

    外面哨聲又響起了,這次非常近,二哥一震,呼的停住不說,他深深的看了妹子一眼,抖著嘴緊緊地抱住她:“駿兒,哥真舍不得你!”

    “那就脫了這皮子別走啊!”黎嘉駿大吼。

    可黎二少什麼都沒說,他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埋頭就跑了出去。

    這次黎嘉駿發勁兒地追,卻怎麼都追不上,跑到門口,再沒看到黎二少的身影。

    她喘著粗氣,蹲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外面驚慌奔逃的人流,半響都沒力氣站起來。

    門房魯大爺把她扶起來,擔憂的眼神。

    黎嘉駿吸吸鼻子,硬是把那點兒哭意憋進去,眼淚太不值錢了,如果什麼事兒都哭,眼睛早瞎了,至少知道二哥全須全尾的活著,這就是值得高興的,她朝魯大爺笑笑,魯大爺也笑:“笑得跟哭似的。”
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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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0:01:45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傷員

    預感到無論是到哈爾濱還是到哪兒,只要日軍會進城,那麼哪兒的待遇都一樣,黎嘉駿干脆就聽了二哥的建議,吳宅統共就六個孤寡老人,各自負責著簡單的活計,灑掃,門房,縫補,做飯和搭理花木小菜園子什麼的,其中又數魯大爺最為“年輕”,她問魯大爺地窖在哪兒,魯大爺認真地指了指褲襠。

    “……”原來他本來就沒逗她,人家就是在指地下。

    大家對於躲到地窖沒一點意見,本身幾個老人都是有點生存經驗的,大家平時都喜歡攢點兒耐放的食物,鍋巴,窩頭還有烙餅什麼的,只要撐了兩三天就行,日軍來的快,城控制的也快,就像沈陽一樣,很快就會進入正軌。

    唯一的問題是,以黎嘉駿通過各類影視資料了解到的日軍的變態程度,有馬占山如此激烈抵抗在先,造成他們如此巨大的傷亡在後,齊齊哈爾必定會被泄憤一番,這段時間非常危險,雖然不至於屠城,但是其他的就不好保證了,所以不是單純的躲地窖,而是要牢牢的,一絲風都不漏的,深藏其中!

    看來黎二少是跟著馬占山和謝珂的主力走的,他們一走,日軍就緊緊的追了進來,南城方向槍聲零星,隨後密集起來,有些時候還有噠噠噠的連射。

    聽到這樣的聲音,黎嘉駿連忙安排老人們鎖緊大門進地窖,確認了所有人都在裡面後,她也躲了進去,關上了地窖門,地窖門上被粘了一塊厚厚的稻草墊子做偽裝,這樣不僅看不到門,腳踩在上面也不會有下面空心的感覺,黎嘉駿本想學電視裡用毛毯,後來被一個老婆婆阻止,畢竟這兒是灶房,有個毛毯太違和了,幾個阿婆一起快手的編了這個稻草墊子。

    地窖裡事先用炭爐熏了一遍,沒有陰冷的味道,還帶點余溫,黎嘉駿很擔心幾個老人在這冰涼的地窖裡生病,便把所有棉被毯子都抱了進來,大家縮成一團,馬桶被放在了最角落。

    這樣的安排看起來是沒什麼大礙了,黎嘉駿心裡松了口氣,考慮著要不要借著這個余溫先睡一覺,忽然聽到頭頂有敲擊的聲音!

    她蹭的站起來往上看,和旁邊魯大爺一道拿起菜刀舉著,就見一陣敲擊後,地窖門被毫不猶豫的打開!外面竟然是幾個東北軍小伙兒!他們穿著灰藍色的髒兮兮的棉軍裝,頭上還裹著繃帶,看見下面防備的人,他們反而是一臉驚喜,有一個小伙兒壓著聲音叫道:“爹!爹是我啊!”

    魯大爺放下菜刀一臉激動:“大頭?!”

    “什麼情況?”黎嘉駿心急如焚,“魯大爺這是您兒子?”

    “誒!是!兒喲你咋地這樣了?!”魯大爺連忙招手,“快下來快下來!”

    大頭有些遲疑:“爹,我這兒八個兄弟,地窖能躲不?”

    八個?!黎嘉駿望望四周,這小破地窖塞六個人已經很擠了,再來八個……她也不能說不啊,幾個老人都知道她是吳宅大小姐的小姑子,理所當然覺得她有支配權,此時和魯大爺一道眼巴巴看著她。

    “爹!那群畜生進了城就四面搜了傷員來殺,我們好不容易趕在前頭跑出來,城門已經被堵了,要不是實在沒辦法,我真不想來找你!”大頭跪下來,“我這幾個兄弟都是好樣兒的,求……”

    “說什麼廢話快下來啊,誰說不行了?!”黎嘉駿聽到槍聲越來越近,急得胃都快疼了,爬上地窖開始往下塞人。

    “誒好!”大頭連忙和其他幾個東北軍把傷員一道運進來,這裡頭基本都缺胳膊捂頭的,還有個斷腿的是一路被抬過來的,大頭頭上捂著繃帶,和黎嘉駿一道把最後一個傷員塞進去後,轉身要走。

    黎嘉駿一把拉住他:“你干嘛去?!”

    “那群畜生挨家挨戶的搜,我等他們到這兒了,就去引開他們,否則他們要是搜到地窖,就完了。”大頭頭都不回。

    “那你還能活!?”

    “黎小姐,您讓他去!”魯大爺在地窖裡仰頭看著她,隨後眯縫著眼找兒子的身影,因為地窖高,他仰著頭還不怎麼看得到,便微張著嘴踮起腳,等看清楚了,他又低下頭,用黑黢黢的袖子擦了把眼睛。

    黎嘉駿這時候就算是個鐵人,也得心酸成一灘血了,她抓著大頭的衣服,只覺得一點放開的力氣都沒有,卻又說不出什麼話,她自己是不敢單獨面對來搜傷員的日本兵的,可放任這個大頭去引開別人,就算是科學方法,但只要想到一放手,這個小伙兒就要去死了,她就覺得呼吸都困難。

    大頭扯開她的手急道:“小姐您楞啥快進去吧!”

    就在這時,砰砰砰,鐵門被砸響了,震的大家都一抖。

    “……你一個人能引開多少人?”黎嘉駿忽然問了個自己都覺得不能更犀利的問題,“還有就是你能引開多久?”

    “……”大頭沒說話。

    外面還在砸門,可日本兵卻不是在撞,而是認真的在喊裡面的人開門。

    這樣的話,似乎還有回轉余地,黎嘉駿忽然莫名的有了這樣的感覺,她今天穿的是女式騎馬裝,那是她覺得最帥又最方便行動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又披上黎二少的大衣,她朝魯大爺招招手:“魯大爺,隨我去開門吧。”

    大頭瞪眼:“我爹不能去!”

    “聽著,現在你們隨便誰被發現大家都得死,不如拼一把。”黎嘉駿實在不能說後悔不後悔,這都是撞上來的,完全沒法想當初,只能豪賭一場,“你只要別出來添亂,一切都有可能!”

    此時魯大爺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把兒子推進地窖,仔細的掩蓋上地窖門。

    其實有這個稻草墊子在,還是很隱蔽的,關鍵就是作為魯大爺的兒子,魯大頭是知道這個地窖的存在的,這並不代表急匆匆的日本兵會搜到。

    魯大爺一溜小跑的前去開門,黎嘉駿跟在後面,看似慢悠悠的,其實她緊張的五髒全都在抖,好想吐。

    打開了門,外面三個舉著刺刀的日本兵,他們身後站著三匹高頭大馬,果然是速度比較快率先進城的騎兵,他們表情極為凶悍,帶頭的那個看起來還是個軍官:“讓開!”他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大吼,“搜!香員!有滴!出來!不死!”

    魯大爺點頭哈腰的往後看,黎嘉駿長舒一口氣上前,擠出一個笑容,在肚子裡醞釀了一下,開口用日語道:【這當然是應該的,請進,但是請不要損壞裡面的東西。】日語的出現讓在場的人全都一怔,帶頭的日本兵挑了挑眉,用日語回道:【日本人?】話雖這麼問著,但是表情是不相信的。

    黎嘉駿知道自己的日語雖然在黎二少的魔鬼特訓下比一般中國人少很多大陸風,可這不代表在母語者耳朵裡就能騙過去,她手裡捏著汗,很老實的回答:【不是,但我是盛京時報的記者,這兒是我們的臨時辦事處,裡面的東西全都是總社代為置辦,我的老師正前往采訪你們的上司,我留在此處正是准備接待你們,希望你們仔細搜查,但不要損壞到裡面的東西。】黎嘉駿說著,拿出了她前不久才貼了自己照片的盛京時報記者證出來。

    關東軍都知道盛京時報是日本人的,黎嘉駿這般說幾乎是轉著彎說自己為大日本帝國服務,不管信不信,至少他們緩和了臉色,但卻沒有放棄搜查,還是走了進去,黎嘉駿從容的跟在後面,還狀似愉快的問他們來自哪兒,又說自己在日本某某大學讀書時的小事情,那些都是黎二少講的,她一直暗搓搓記著,差不多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用,此時信手拈來,真真兒的感覺。

    這番搜查,日本兵幾乎沒怎麼認真看,本身吳宅就空空蕩蕩的,好東西也都被吳家人都帶光了,留下的都是筆墨報紙之物,雖然比起一個辦事處應有的樣子還是空曠了點兒,但是小雜兵懂個屁,看沒什麼情況就走了,他們走時和黎嘉駿打招呼那樣竟然是賓主盡歡的。

    送走三人的時候,遠處有哨聲,似乎是日本人集合的哨聲,聲音挺急促。

    黎嘉駿簡直演的快進入狀態了,直到關了大門才緩緩的恢復過來,她剛喘一口氣,鐵門又被敲響了,竟然是剛才的小兵之一,他一臉高興:【記者小姐,我們馬上要追擊一個支那將軍,但是一時沒帶夠吃的,你們的廚房裡似乎有不少干糧,我能拿點兒嗎?】【……呵呵,當然可以。】黎嘉駿還沒那麼快恢復影後狀態,她在魯大爺焦急的眼神中放小日本進來,問道,【我們的存糧也不多,恐怕顧及不了你們三人,您看……】小兵想也沒想就答:【沒關系,他們不知道,那群混蛋偷吃了我的餅干,害我只能問你們要了。】【哦,你一個的話就沒關系了。】黎嘉駿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那小兵倒是自來熟,迫不及待的進來只管自己一溜煙兒的往剛才路過的灶房跑。

    魯大爺一直跟在旁邊,見狀急得往前衝了一步,黎嘉駿攔了一下,眯起眼看著那小兵的背影。

    “黎小姐,他!”

    “噓!”黎嘉駿快步在前面走著,跟在那小兵後面,她心裡鼓動著一種不知名的情緒,讓她激動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手微微顫抖著,“去把鐵門鎖上。”

    魯大爺立刻轉身跑去把鐵門鎖上了,之前還仔細往外左右看看有沒有人。

    黎嘉駿跟在那小兵後面,就見他掀開灶頭往裡面,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就望向了掛在屋檐邊上的玉米,看到黎嘉駿進來,咧嘴一笑:【啊!黎小姐,我要玉米就可以了,沒關系吧!】黎嘉駿笑:【當然沒關系!】小日本立刻走過去墊腳要去夠玉米,見他踩過當中的稻草墊子,黎嘉駿的眉頭狠狠一抽,眼角看到魯大爺關了大門急匆匆過來,她擺擺手,拿起了插在刀架上的刀子,左手指指小日本,做了個捂的動作。

    魯大爺眯了眯眼,他搓了搓手走到小日本身後,忽然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小日本剛掙扎起來,黎嘉駿一步踏上前,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從魯大爺動手到黎三爺動刀,也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

    等到小日本咯咯咯的捂著滿脖子血一臉驚訝地倒在地上時,旁邊的兩個凶手還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時,魯大爺還沒怎麼的,黎嘉駿卻完全像個沒事兒人一樣!

    黎嘉駿自己都不信自己怎麼會這麼淡定!可是她除了激動,興奮和暢快以外,一點恐懼感都沒有!那感覺就仿佛回到了那一晚拿板磚砸另一個日本兵的頭時,她整個人都處於詭異的冷靜中,那種自穿越以來,因為知曉前路而遠比周圍人深重得多的仇恨隨著家人的離散、和二哥離去時的背影被壓成了濃郁血腥的暗黑色,在這一刀裡化作了某種利落又殘酷的力量,讓她平靜地完成了這一切,有如神助!不僅絲毫沒有手軟,甚至,還讓她有不過癮的感覺!

    倒是魯大爺慌了起來,他畢竟老了,剛才那捂嘴只是一下子也費了他老大的力,此時很是不安地問:“黎小姐,這,這可咋辦!等會他一直不回去,那邊過來問……”

    “哦,他吃了個玉米就走了。”黎嘉駿想也不想,“去哪兒了,兵荒馬亂的,我們怎麼知道?”

    她望向魯大爺,笑了笑:“給他換了你兒子的衣服丟出去吧,讓他們自己人處理去。”

    話說完,她兜水洗著滿手的血,水冰冷刺骨,卻好歹冷卻了一點她心裡的熱度,旁邊魯大爺幾乎是驚恐的打量了她一會兒,才拉開地窖門朝裡吆喝:“兒喂!出來干活!”

    後面,魯大爺父子倆悶不吭聲的在那兒給屍體換了衣服,黎嘉駿則洗了塊布,跪在地上開始擦滿地的血。

    “哎喲小姐,這得熱水!冷水很快就凍住了!”魯大爺見狀連忙提了水壺和煤爐去燒。

    黎嘉駿哦了一聲,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就站起走到前面,往鐵門外望去,外面空蕩蕩的,幾乎是哨聲響起沒多久,外面就幾乎聽不到槍聲了,聯想剛才的話,這個騎兵部隊顯然是追殺馬占山他們去了。

    ……二哥。

    她握了握拳頭,分明的感到自己的無力。

    細想剛才的所作所為,她忽然有一點後悔。

    剛才應該讓幾個老人先出來的,目前來講日本兵還沒對老人動刀子,現在他們對於在省城之類的地方行凶還很忌諱,如果剩下的兩個日本兵回來追問起同伴的下落,她勢必無法阻擋他們再次進來搜查,這時候如果原先空蕩蕩的吳宅又出現了幾個老人家,他們肯定會懷疑有藏人的地方。

    可如果一直讓他們躲在那兒,這麼小個地窖老的老殘的殘躲十來個人,實在是太虐了,想想就心塞。

    剛才豪賭一把已經賭得心力交瘁,現在她是無論如何不敢再讓身邊的人冒險了,隔著地窖和他們說了自己的顧慮後,他們都同意先擠一擠,由黎嘉駿和魯大爺負責在外面應對。

    魯大爺心思還要多點,問黎嘉駿那個所謂的“老師”怎麼辦,人家回頭問起來,該怎麼圓回去。黎嘉駿還是那個回答,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

    意識到自己已經第二次用這個理由,黎嘉駿在魯大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明白,自己作為一個平民,在戰爭狀態這方面似乎進入的有些過於順利了。

    畢竟在他們眼中,自己才十五六歲。

    可那能怎麼辦呢?她總不能告訴他們,這具十五六歲的身體裡,有個被漆黑的未來壓得快黑化的心吧。

    兩天後,日軍全面占領齊齊哈爾。

    一切又恢復到了沈陽的那種近乎近乎黑白的繁榮,兩天前幾千傷員的血還凍結在地上,早飯鋪子卻也開了起來。

    黎嘉駿喊所有老人都出來,並且燒了幾個煤爐給地下室的傷員,這陣子怕通風口有煙被看到,都是燒了湯婆子大家輪著用,可把這些人凍得不輕,隨後她帶著魯大爺出去買藥,吳宅裡備著的傷藥本就不多,這兩天的功夫,黎嘉駿把他們沒帶走的藏酒都用來消毒了,幾個老人心疼的半死。

    零零散散的日本軍官在鋪子裡酒樓裡坐著,大聲的聊著天,嚴寒都壓不住他們的熱情。

    他們先是嘲笑帶著騎兵率先進城的小多門聯隊長,這家伙借著和他親哥也就是仙台師團師團長老多門的親緣關系第一個衝進齊齊哈爾,殺光了傷員不說,還想單槍匹馬去追殺馬占山,甚至為了獨占功勞拒絕其他聯隊的幫助,結果四百余人全被人反殺在蘆葦地裡。

    一番幸災樂禍的嬉笑後,他們更加說起了讓他們更加興高采烈的消息,一聽到這個小心,本松了口氣,覺得那群搜查的士兵既然有去無回,家裡藏著的士兵換身衣服就能裝成幫佣出來透氣的黎嘉駿,直接傻在當場,言語不能。

    馬占山死了!

    那個被謝珂總參,二哥,死死追隨著的,民心所向的東北軍神馬占山……

    竟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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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發表於 2016-9-21 00:01:56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 槍決

    馬占山死了,二哥還會活著嗎?

    這問題不能深想,想多了,站都站不住。

    回到吳宅,黎嘉駿忙的腳不沾地,老的老殘的殘,就剩她一個青壯,要不是魯大爺和魯大頭還有點戰鬥力,搶著把一些髒活給干了,否則就算再不願意,她也還得給地窖的八個臭男人倒夜壺……

    第一次魯大爺正在鏟煤的時候,她自告奮勇去提夜壺,結果當時地窖門一打開,正對著滿滿一桶人體精華,那氣味直逼生化武器,當場就眼前發黑幾欲昏厥,幸好當時魯大頭瘸著個腿在一旁站著,立馬扶住,好歹沒讓她掉進馬桶裡。

    這麼一次後,她寧願去鏟煤,也不願意倒夜壺了。

    除了魯大爺以外的幾個老人到了冬天,各種老毛病都犯了,雖然各個坐不住,但是各個都得坐著,每日間就看他們在房間裡慢慢的挪動著,圍成一圈做著手工活兒,照看照看爐子,其中有一個凳兒爺尤其有主意,時不時的使喚著四個老奶奶這兒去那兒去,就見她們大部分時候都坐著,偶爾挪動起來這兒燒壺水那兒烘個衣服,外頭忙活一圈凍得全身掉冰渣子的黎嘉駿一進屋就能感覺到處處順心,桌上永遠擺著熱乎的茶水和點心,衣服也隔日裡有的換,飯菜及時且簡單實誠,有時候進了被窩還能感到裡面被烘過的香氣,簡直是熨帖到了心底,頗有一種她主外家裡有個賢內助的感覺,後來魯大爺介紹了她才知道,這負責安排的凳兒爺是吳宅最早的大管家,是個宦官……

    我靠,宦官!

    凳兒爺一直不聲不響的,可卻是吳家最興盛的時候的大管家,直到干不動了才退休榮養,遭了難了,吳家人都跑了,他還是默默的挪回來守著,到了關鍵時刻,手下就是只剩下四個老太太,也能把裡宅管得面面俱到,不得不說也是個豪傑了。

    有了這麼群人在,黎嘉駿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也不用怕什麼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她家六老了,不提凳兒爺和魯大爺,也有四個寶,簡直酸爽!

    馬占山之死讓日軍歡欣鼓舞了好多天,這個害死他們好多兄弟的惡魔終於跪了,再看前方簡直一馬平川,黎嘉駿感覺其實黑龍江省的人都不敢深想馬占山的死到底會怎麼樣,大家該活活,該跑跑,該慫慫,無論頂上壓的是誰,總得有個活法兒,到了這時候她才知道,其實有好幾個老人並不是一直孤寡,他們的子孫輩都在當兵,當初是因為人在吳家干活,作為親信被各種提拔,可誰承想兵老爺沒當多久就碰到了這麼個時代,只能捏著鼻子自認倒霉,吳家跑了,子孫輩下落不明的他們也束手無策,到了現在,日軍滿城的殺中國軍人,他們巴不得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凳兒爺有個養子,隨著吳家跑了倒還好,他不大愛說話,縮在那兒偶爾搭把手,黎嘉駿有時候很想問他點什麼,但一來問不出,二來總覺得這樣會很冒犯……好像自從知道他是太監就總會多看兩眼,她也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吳宅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黎嘉駿活得勉強算滋潤,除了幾個傷病外沒什麼鬧心的事兒,但是外面就不一樣了。

    說什麼省城不一樣,犯罪一直就沒停止過,城外太冷,很快眾多城南的大房子和工廠就被占領,逐漸的就蔓延到了城北,為了安全,出門的一直是魯大爺,有回魯大爺回來時,驚魂未定,他說路過花街的時候,有個角落,一堆妓女的屍體已經凍住了,燒半天都點不起火……

    這樣的情況下,真的很難有胡思亂想的機會,黎嘉駿成日裡琢磨著,若有一天日本人上門,不管是占房子還是搜查,總要有個理由保住這一大家子人,可斟酌了好些天,又和凳兒爺反復商量,始終沒什麼好辦法,愁得她快精神衰弱了,有時候大風吹得鐵門哐哐響,她都會以為日本人來敲門了。

    就怪她是一個女的,現在還是個小女孩兒樣,如果是二哥這樣,懂日語又氣派的男子,周旋一下綽綽有余,像上回那樣擺出為大日本帝國服務的漢奸樣也在所不惜,可現在的軍官哪像上次那麼好忽悠,她從來不敢把日本人當傻子看。

    政府運作進入正軌後,黎嘉駿收到通知,她需要回去上班,日軍雖然占領了政府把持了運作,但是基礎工作還是需要人來做。

    黎嘉駿很猶豫,說實話她不想在這兒呆多久,謝珂不在了,馬占山不在了,就連一面之緣的竇聯芳局長都不在了,她沒個靠山,也沒個幫手,貿貿然去工作,到時候反而難以脫身,再說那點兒工資,還不如二哥留下的西裝口袋裡那堆錢多,通知的人只是在門房塞了信,她完全可以裝自己已經跑了。

    但是,她又擔心這樣會聽不到最新的消息。

    馬占山死了,然後呢?就這麼沒有然後了?謝珂呢?那些師長們,將軍們呢?全死了?

    她去問凳兒爺意見,凳兒爺幾乎要老得睜不開眼了,聽了她的問題,半晌才抬抬眼,低聲道:“安生點……活得長……”

    黎嘉駿秒懂,她坐在那兒想了一上午,最終還是決定去探探情況。

    棉袍超厚,她感覺自己幾乎是用滾的到了那兒,遠遠就看到大樓不遠處開始,有四排麻袋堆成的障礙,幾十個日本兵在那兒站崗,後面層層推進,一直到大樓門口,全是鬼子……

    日啊,絕對沒有人回來上班!這陣仗敢進去復職的都該成民族英雄了!

    黎嘉駿雙手插著袖子像個老農民似的在街角擦著鼻涕鬼鬼祟祟的張望,許久沒見著一個中國人樣兒的進去,略放下點心,就聽旁邊有隱約的招呼聲,一個裁縫店的老板在門板旁搓著手朝她招手:“小姑娘你看啥呢,啥好看的,被逮著,鬼子挖你眼球兒!”

    黎嘉駿顛顛兒的過去賠笑:“叔誒,我凍死了,給烤烤火。”

    “還真不認生。”裁縫師傅笑罵,讓開身,“暖和點兒了就趕緊著回家,你家大人得好好管管你!”

    “沒大人了。”黎嘉駿就著爐子烤著雙手,隨口道,“都在北平,還有倆哥哥當兵呢。”

    “馬將軍麾下?”裁縫師傅問。

    “……有一個是。”黎嘉駿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

    “哦,那大概在海倫。”裁縫師傅點點頭。

    黎嘉駿不敢往好處想,勉強的笑笑:“他撤出城之前是說要去海倫,但是馬將軍死了……”接著也沒敢說。

    “咦,馬將軍沒死啊。”裁縫師傅驚訝,“你不知道?就昨兒!氣得鬼子屋裡哇啦了一晚上。”

    “真的假的?”黎嘉駿瞪大眼。

    “你多大個人了叔還逗你玩兒?沒死就是沒死,當初不就死不見屍嗎,那群畜生做夢呢,他們死光了馬將軍也不會死!那是馬將軍撤退的時候的疑兵之計!”裁縫師傅放到現在就一妥妥兒的腦殘粉。

    “你怎麼知道?”黎嘉駿心裡巴不得能信,此時強迫自己懷疑下。

    “嗨!非得叔拿出殺手锏給你。”裁縫師傅說著往邊上工作台上翻出張報紙,只有一張,報紙名字部位都糊了,但是馬將軍在海倫的消息還是留著大半。

    “這是什麼報紙啊?”

    “青年抵抗軍參考。”裁縫師傅收起報紙,嘆氣,“剛才那邊槍斃了幾個人,路過店的時候掉地上,我就撿來了。”

    黎嘉駿望著裁縫師傅,看他的表情,麻木多過傷心,遲疑道:“很多人,被槍斃?”

    “多。”裁縫師傅撥了撥煤球,“時不時的就不知道哪裡被抓出來幾個年輕人,他們巴拉巴拉的……誰知道什麼理由?反正不管真假,他們要殺,拿什麼理由不一樣?”

    說話間,忽然一陣發動機的聲音傳來,這寒風獵獵的,居然有人坐著敞篷卡車過來,幾個日本兵把瑟瑟發抖的五個人趕下卡車往省政府的外圍牆邊趕,一邊趕一邊大聲咒罵著,被趕的幾乎都是年輕人,三男兩女,女孩子穿著極厚的棉衣,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剩下的男人大多是單薄的長跑馬褂,每個都髒兮兮的,一瘸一拐,頭發一縷一縷粘結著。

    她看到,最前面兩個男的,還帶著眼鏡,那種圓邊的老式眼鏡,眼鏡遮掩下的臉似乎已經凍僵了,但依然可以看出顫抖和倔強來。

    【快走!蠢貨!】日本兵大吼著,罵罵咧咧的用刺刀的刀尖不停戳著面前的人,迫使他們蹣跚的加快腳步。

    “又來了?”裁縫師傅趕緊的關上店門,和黎嘉駿一道透過玻璃窗往外看。

    黎嘉駿呆呆的看著外面,五個年輕人被趕過去的時候,兩邊路過的或遠遠站著的人全都躲了起來,政府樓前的空地除了掩體就是日本兵,荒蕪的嚇人。

    “他們被抓到在印刷傳單……”黎嘉駿喃喃的說,“而且不肯說出其他印刷的地點。”

    “你聽得懂日語?”裁縫師傅驚訝道。

    她沒回答,全神貫注的看著前方:“五個人都是學生……還有一個大學生……”

    “這都能聽得出?”

    “日本人說他們招供了會給他們繼續學業。”黎嘉駿長長的吸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可以看到未來了。

    五個人被並排按在了圍牆上,黎嘉駿眯起眼,那兒也就幾十米的距離,那牆上色澤詭異,黑紫的一片片,極為猙獰。

    從卡車下來,走過空曠的廣場,穿過幾十個日本兵,繞過四層掩體,就跟走進地獄一樣……自始至終,他們一聲都沒吭。

    黎嘉駿忽然就不行了,她眼前一片模糊,狠狠擦了把眼,努力的往前看,四個日本兵舉起槍對准眼前的人,有一個軍官面對著最後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他大吼了一聲。

    “最後一次機會,其他人在哪……”她喃喃的復述那聲大吼。

    還是沒人說話,五個本來被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似乎都沒在抖了,他們垂著頭。

    【嘭!】

    四聲槍響彙聚成了一聲,這巨響劃破了寂靜灰白的天空,把黎嘉駿的心都割出了一個口子,她疼的說不出話,只能捂著胸口不停地喘氣,已經沒法哭了,她難受的差點抽過去。

    廣場上幾十個日本兵都沒有回頭,他們習以為常,看都懶得看。

    看那四個學生無聲的倒下去,連聲響都是輕微而沉悶的。

    還剩下一個,大學生。

    似乎訝異自己沒死,他抬頭看看,看到身邊的四具屍體,他又轉頭望向面前的軍官,日本軍官舉起手槍抵著他的額頭,低聲說了句什麼。

    大學生長長的嘆了口氣,幾乎是不耐煩的,閉上眼,拿頭頂了頂那槍口。

    【碰!】

    “嗷!”黎嘉駿把半聲嚎哭埋進裁縫師傅的懷裡,幾乎是抽搐著流完了剛才卡住的眼淚。

    就在這一晚,一夜之間,齊齊哈爾城北幾乎家家戶戶,都被塞進了一個傳單,就像是裁縫師傅給她看過的那樣,每一份都在告訴大家一個消息。

    馬將軍沒死。

    他在海倫。

    從未放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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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發表於 2016-9-21 00:02:08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哈爾濱淪陷
   
    日方當然無法阻止傳單內容的傳播,事實上對此他們毫無動靜,就像是沒看見一樣。

    於是傳單所寫很快為全城所知,本意是讓人們振奮起來莫要屈服於惡勢力。

    可黎嘉駿卻清楚的知道東三省的未來,她的心情簡直復雜出了天際。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科學性和實用性並存?或許不搭理才是最好的辦法吧,此時為二哥心急如焚什麼的都已經多余,她唯獨能做的就是指望後頭能出現一個對自己有利的轉機。

    與她一道淡定的,就是吳宅裡的六個老人和九個傷兵,傷兵一開始是有些激動的,可是凳兒爺迷迷糊糊的一句話卻秒殺了他們。

    “等著看類……姓馬的要降……”

    這句話擱著任何剛圍觀過學生之死的人都會憤慨不已,可是黎嘉駿卻出乎意料的覺得,這個說法非常科學,她並不知道馬占山和日軍死磕到什麼程度,但是就現在的情況,反攻全無可能,除非死光,唯一的辦法,就是投降了。

    而事實上,日方的不作為,卻似乎就是在證明這一點。

    盛京時報在齊齊哈爾被完全控制後,繼續恢復了刊印,每隔幾天,都會登一下前方新消息。黎嘉駿隔幾日上街置辦日用品和糧食時,看到有小孩兒賣報,總會摳摳省省的掏點兒零錢買一份,報紙的價格是看賣報小孩兒的心情的,有特大新聞時就跟明星特等座票似的就差拍賣了,沒什麼新聞時,拿著前幾日沒什麼銷量的剩余報紙打包賣都可以。

    黎嘉駿不差錢,也不差糧食,但她在這種時候不知道哪裡爆發的葛朗台天賦,以至於連一份報紙的錢都不舍得花,所以有時候小孩兒隨便喊著報紙上的新聞,聽起來不那麼有分量時,她就會拿出考試偷看小抄的功力,黑心無恥的幾次路過借以圍觀標題副標題和隱約的關鍵詞,等到感覺實在想看,路過N遍都偷瞄不完時,才無奈的買一份。

    她開始慢慢的和吳宅裡的人分享每一次的戰況,像說書一樣告訴他們,哪裡淪陷了,哪裡掉了,哪裡打敗仗了,哪裡又小勝了,最後,似乎就剩下哈爾濱了……至此,黑龍江省大小城市再無完卵。

    那些望風而逃,搜刮光了民脂民膏的黑龍江省大官們,也差不多該遭到報應了。

    馬占山退無可退時,日方新聞爆料,他同意與板垣征四郎進行接觸。

    板垣征四郎是誰,干了什麼?黎嘉駿都不知道。

    她只記得以前學校少數幾次組織看片,除了有一次是因為教學樓停電,大家被集合到操場連看兩本電影,《可可西裡》和《蝙蝠俠》,上了一天課又連看兩本電影這樣的安排簡直就是酷刑,所有人頭痛欲裂渾渾噩噩的回寢室睡覺外,剩下兩次正兒八經的組織看電影,看的就是《建國大業》和《東京審判》。

    她真的是不記得那些甲級戰犯的全名是什麼,但她記得有人怒斥過“板垣”,還有那個讓人印像深刻的“土肥原”。

    全日本那麼多罪犯,他們是罪犯裡拔尖的幾個,幾乎是精挑細選到只要三排座位就夠,一眼就能看全,可見身上到底背著怎麼樣的血債。

    和這麼群牲口接上頭,能有個好?

    這時候,凳兒爺聽著大家嘀嘀咕咕的討論,連抽嘴巴冷笑一下都懶了。

    馬占山與日方接觸的新聞過後,黑龍江一夜之間就安靜了,四處都是四海升平的樣子,東三省一副熱火朝天的戰後重建景像,日軍這兒一個政策出台,那兒一個保護方案,仿佛把黑龍江人民當個寶,而相反的是,關裡的人卻這兒流亡那兒飢荒,被洋鬼子這樣那樣虐待欺負,見天兒的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

    每次看報紙,黎嘉駿都有種詭異的即視感,仿佛回到了每天晚上七點整各大衛視都開始當當當當的年代……

    吳宅過冬儲備豐富,黎嘉駿本就不大想出去了,再有一次魯大爺出去割豬肉回來說看到一群鬼子把一個過路的姑娘拖進房子裡,還沒進去就脫了姑娘的褲子,那姑娘的兩條大腿進屋前就已經凍僵了的事後,全家人都不讓她出去了。

    傷好了點的傷員還是不敢探頭,他們不是什麼臨時的新兵,都是訓練了幾年上戰場一朝被打趴的老兵,就算沒什麼戰功,全身上下還是軍人的範兒,出去被看到人家給個花生米都不用理由,於是幾個能走能動的就開始自發繞著院子巡邏,就怕有什麼偷雞摸狗的進來看了不該看的拿了不該拿的。

    這樣心驚膽真又略微平穩的日子只能用熬來形容,她收不到任何信件,也寄不出任何信件,因為慫,也沒有探出頭去找什麼學生組織參加,就守著這一大家子每日裡看書寫字縫棉被縫棉襖,一片死氣沉沉中,她度過了在這個年代的第二個春節。

    春節的晚上,大家圍在一起包了點餃子,外面劈裡啪啦的爆竹聲裡頭隱約還混合著槍聲,不知道是鬼子狂歡還是在殺人,沒人有出去的欲望,吃了餃子後,老的殘的都要休息,黎嘉駿熄了大廳的爐子省煤,想來想去了無睡意,一個人坐到了灶台邊發呆,灶裡柴火還沒熄滅,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她拿燒火棍捅了捅,又扔了段干柴進去,火旺了點兒,愈發暖和。

    “小姐不去睡?”魯大頭巡了夜回來,路過灶房探頭往裡看。

    黎嘉駿雙手握著杯暖茶笑:“守個歲吧,這世道,守一個少一個啊……你去歇息吧。”

    “嘿,不管是不是這世道,都守一個少一個啊。”魯大頭反而進了灶房,學著黎嘉駿拿個草甸子墊在下面坐著,也把搪瓷杯子捧在手裡,“小姐不嫌棄我吧,我也守個歲。”

    “我可沒紅包給你。”黎嘉駿閑閑的開玩笑。

    “別啊,我比你大,該我給。”魯大頭說著,果真開始掏口袋,掏來掏去沒掏到一釐錢,就撓了撓頭嘿嘿笑了下。

    黎嘉駿也笑,她做出個鄙視的表情:“這麼窮怎麼娶媳婦兒?”

    “我有媳婦兒!”魯大頭挺了挺胸。

    “我呸,你有媳婦你爹都不知道你騙誰呢?夢裡的?”

    “嘿嘿,等她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還真有?”黎嘉駿坐直了,“哪兒人啊?不對啊,你不是跟著魯大爺在這兒長大的嗎?”

    魯大頭忽然神神秘秘的往前湊了點兒:“你可不興跟別人講?”

    “不講不講!”黎嘉駿滿口保證,心裡卻琢磨著轉身給魯大爺打小報告,他兒子好不容易活著回來,這老爺子急著抱孫子急的嘴上都起泡了。

    “她啊,是個護士!護送我們撤退的!”

    “……”劇情一點都不萌怎麼辦,黎嘉駿深恨自己電視看太多。

    “她給我包扎的時候,我說,你給我當媳婦兒吧!她就答應了!”

    黎嘉駿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別的傷員她就拒絕?”

    魯大頭眼一瞪:“答應我了就是我媳婦兒,我管她跟別人說啥!”

    黎嘉駿無力的倒在灶台旁,大頭這話頗具總裁氣質,只可惜怎麼想怎麼苦逼,她就不吐槽了,顯得自己好殘忍……

    見黎嘉駿不說話,魯大頭一腔熱血被無情澆滅,只能重整河山再興話題:“黎妹子,我想問可久了,上回那樣……哢……殺了個人,你不怕?”

    這就變黎妹子了,魯大頭要是真心把妹,說不定還是個挺有天賦的人,她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感覺,不置可否:“說不上來,手感麼,肯定不怎麼好,要說怕不怕……他要詐屍我就怕了,死透了我怕什麼?”

    這話說得魯大頭都要變色了,他連連點頭:“你熊的!妹子你不上戰場真是可惜了!”說完他又自己反駁自己,“不成不成你干不了。”

    “為什麼?”黎嘉駿探頭看他。

    “光那槍,你就拿不動。”魯大頭上下看著黎嘉駿的小胳膊小腿,“還有,上了真刀真槍,拼起刺刀來,你真當扎進去就行了?”

    “那我大概是沒這個力氣扎穿……”自己多大力氣自己清楚。

    “不是不是,你想啊,這冰天雪地的,本來就動不起來,對面還穿著老厚的大棉袍子,你不拼了命,你連人衣服都扎不進。”魯大頭說著還比劃,“我們扎他,他難道不扎回來?可最後倒霉的都是我們,因為我們被串燒了,他就受個皮外傷……”說著他搖頭,卻沒什麼憤懣的感覺,只是嘆氣,“咱這破棉爛絮的,連風都擋不住,全靠一層皮包骨。”

    “軍隊裡的東西,很不好?”黎嘉駿試探著問。

    “比游擊隊的沒的穿,我們好太多了!”魯大頭又倒了杯水,“還有呢,你說你刺人一刀是容易的麼?身子裡有骨頭啊,有內髒啊,還有肉啊,這刀一路穿過這些過去,有時候戳不進了,就轉,手上就能感覺噶的一震,嘶……把人骨頭都崩開了,那人疼得嗷嗷嚎著,自己就舒服?想想也一身白毛汗……”他喝著水比劃,“你大頭哥那一回下來,手抖了好半天,就老覺得手心裡噶噶的在震……鬼子打仗凶啊,你說咱是守自個兒的家,咱要雪恥,豁出命去干,應該的啊。他們打我們,憑什麼啊?憑啥比我們還凶啊?老子自個兒都沒摸過那麼多炸藥,他們人手一包綁在身上,就這麼衝過來拉線,就為了同歸於盡……”

    黎嘉駿剛一聽還覺得牙酸,可到後來就混著以前看過的無數美式血腥恐怖片淡定的喝水了,她嘴裡含著熱水,默默地想像著那樣的戰場,為了打開一個缺口,對面日本兵綁著炸藥嗷嗷的跑過來,拉線,碰,炸起一堆斷指殘片……後面的日本兵衝上來,也那麼啊啊的叫著,視死如歸,我們這兒,戰壕裡是新鮮殘破的屍體,血滲不進冰凍的泥土,在凍住前像小溪一樣潺潺的流著沒,為了補上缺口,左右的中國人怒吼著,踩著同胞的屍體填上去……

    “得填,得往上填,不填死得更慘……”

    氣喘吁吁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海,那麼著急,那麼絕望,黎嘉駿猝不及防之下嗆了一口,大聲的咳嗽起來。

    “咳咳咳!”

    “哥看出來了,跟日本人打,屍山血海堆不出一個勝字兒。”她忽然想起,其實二哥說那話的時候,已經哭出來了。

    “黎妹子,黎妹子你悠著點,哎喲別那麼咳,會胸疼!”魯大頭的聲音仿佛在天外。

    黎嘉駿放下水杯,咳得說不出話來,她胡亂的擺著手,另一只手捶著自己的胸口。

    “可能哥就是壓在下面的那一個……”

    “咳咳咳咳!”她咳得臉頰發燙,淚如泉湧。

    第二天,1932年2月6日大年初一,盛京日報頭版頭條,哈爾濱淪陷。

    馬占山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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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0:02:20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二哥歸來

    如果知道未來,卻又在同時置身其中,這種顯而易見卻又出乎意料的事情,到底會給一個人帶來怎麼樣的感受?

    黎嘉駿快精分了。

    腦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啊這就是對的這才是正軌。

    可是另一種感情完全左右了她的理智,她憤怒地幾乎無法平靜下來,街上暗湧著的怒潮壓抑到再圓滑的人都無法繃住表情,他們的憤然和痛苦幾乎形成了一種氣場,與周圍的人相互影響著,即使是陌生人之間每一個無意中的對視或是一次並排的站立,都能感到有什麼共鳴正在噴薄而出,讓眼睛酸澀,讓大腦轟鳴,讓心跳都加快了速率。

    她眼前不停的出現紫紅色的牆,一排倒下的學生,碎裂的圓框眼鏡,伴著輕微的噗一聲,倒下去後,被人像垃圾一樣扔上板車,被自己的同胞拉走。

    隨後他們死都沒供出來的同志用一整晚散播一個消息,一個有關於希望的消息。

    馬占山就是這個希望。

    可他投降了。

    他居然投降了!

    誰都可以!為什麼是你馬占山?!你憑什麼?!憑什麼?!

    你知道除了那些大頭兵,還有多少人無怨無悔的為你而死嗎?!他們把你當作精神支柱,僅僅希望你頂起民族的脊梁,可你在他們那樣付出了生命後,卻轟然倒下了!

    你他媽的倒了!多少人的天塌了!

    黎嘉駿的心裡幾乎能共振到周圍人的想法:

    馬占山你怎麼不干脆死了!

    他這一降,拉滿了仇恨,直接OT。完全可以肯定,全國人民現在比恨日本還恨他。

    “平靜”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了,馬占山的一舉一動牽動了所有人的心,隨著他的投降,停戰,和赴沈陽再次上任“黑龍經省主席”,所有人那點兒僥幸心理被一點點消磨殆盡,直至最後,有多愛,就有多恨。

    可以理解的,但是不想理解。

    讓我們恨吧,你能投降,就應該做好准備了吧。

    再次收到二哥的信的時候,還在氣頭上的黎嘉駿幾乎都不想打開信件,因為那信上,標著日本郵政的標志。

    隨著馬占山打,隨著馬占山撤,現在,也隨著馬占山降了。

    一個屬於二哥的本該轟轟烈烈的故事,就這麼爛尾了。

    大概因為是要經過日軍檢查,二哥並沒說什麼,只是給她一個蓋了章的證明,證明她所住的地方擁有沈陽日本總指揮部備案,歸屬黑龍江省政府財產,只能由黑龍江省主席調配,不得以任何形式和理由隨意占用。

    這算是變相解決了黎嘉駿長久以來的擔憂,即使表面上充公也好,至少不會被接下來湧入齊齊哈爾的日本軍官強占房子住了。

    也意味著,黎二少要回來了。

    黎嘉駿心情復雜,有喜有悲,她本是感動於黎二少一顆赤子之心的,無論曾經的擔憂和難過都自己默默的消化了,可現在,隨著馬占山的投降,一切都變成了笑話,別說她不知道怎麼面對二哥,大概二哥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其實信裡還是可以說很多的,但是他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別的一點都不透露了。

    幾天後,黎二少回來了,他整個人已經變了樣子,以至於打開了鐵門露出整個人時,黎嘉駿差點沒認出他來。

    他黑了,瘦得顴骨都凸了出來,精瘦的身體裹在灰藍色的軍官服裡,衣服干淨整齊,人卻因消沉而顯得有些傴僂,仿佛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看到黎嘉駿時,他蠕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眼神焦灼的上下看著,等確定了她沒受什麼傷後,又垂下了眼,不停的抿著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出征時的意氣風發,撤退時的義憤難平,到現在投降了回來時,已經全變成了一層陰影,裹在他身上,像個行屍走肉。

    黎嘉駿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在看到二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忿忿不平全都消失了,徒留下滿腔的悵惘。

    她有什麼權利和臉面去責怪他?她明明知道歷史的進程,明明知道這必然是一條失敗的道路,就像所有這個時代的人心底裡預感的一樣,卻又因為馬占山的振臂高呼而心存了希望,以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情放任著自己的熱血和仇恨,然後被現實和歷史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回來,疼得至今回不了神。

    即使看過眼前的場景再回到三個月前,她還是沒法也不會阻止二哥的投身其中,所以現在,她就應該陪著二哥承擔這一切。

    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都說不出話來,最終她只能嘆口氣:“哥,什麼都別說了,進屋吃飯。”說罷,抓著黎二少的手就想往裡走,剛一拉起他的手,黎嘉駿就一抖。

    好像另一個人的手……

    二哥的手,她不知道握了多少次,總是秀氣,暖和,骨節分明,它握筆,握相機,翻書,做一切好看的事情……一切絕不可能把他的手變得這般粗糙的事,現在的手,堅硬,僵冷,滿是老繭和紋路,似乎平白的大了一圈,她就好像把自己的手伸進了一個岩洞中,天寒冰涼,緊握都捂不暖。

    她背對著黎二少深吸一口氣,然後顫抖地呼出來,黎二少自始至終沉默著,他輕輕的掙開她的手,脫下自己的軍大衣,裹在妹子的身上,沙啞道:“駿兒,天冷,先進去。”說罷,推著黎嘉駿往裡走。

    黎嘉駿不動,她吸了吸鼻子,還是忍不住,回頭抱住二哥,埋在他懷裡,不停的蹭著,擦眼淚。

    黎二少僵硬的摸摸她的頭:“沒事兒,乖……沒事兒……”說著,他自己也不行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黎嘉駿頭頂。

    “好了好了,先進屋去吧,有什麼事兒進去說,這大門口的。”魯大爺在一邊勸,他把兄妹兩推進屋,關上了門。

    此時已經二月過半,屋裡點了暖暖的爐火,前幾天養好了傷的傷傷員三三兩兩的都走了,裝成了因戰爭平息無處可去而回城的難民,紛紛回到自己家中自謀生路,吳宅就剩下了六個老人和魯大頭一個壯勞力,此時四個老人圍坐在爐火邊,默默的看著他。

    屋裡一片安靜,過了一會兒,魯大頭和灶房阿姨一道過來分發了大家的午飯,裡面也包括黎二少的份,他們都有點尷尬,魯大頭把饅頭和米粥塞給黎二少:“……長官,好歹先吃點兒……回來不容易。”

    他沒見過黎二少,也只是聽說過,此時不知道叫什麼好,干脆順著軍隊的規矩來。

    黎二少接過饅頭,看了看黎嘉駿。

    黎嘉駿介紹:“魯大頭,魯大爺的兒子,他……當初也去了江橋,是被運回來的傷員。”

    黎二少點點頭,忽然問:“是不是覺得我很丟人?”

    他問的魯大頭。

    魯大頭一怔,他遲疑了一下,搖頭:“剛聽到是氣的,可,這是沒辦法的,怪你們,不厚道……不公平的……”

    黎二少啃了口饅頭,默默的坐到了邊上。

    黎嘉駿也不知道怎麼辦,就像大家對待馬占山的心情一樣,明知遷怒,還是意難平,明顯作為降兵回來的黎二少也一樣,大家的心情是復雜的,黎嘉駿自己都有點調和不了群眾的感覺,她給二哥吹了吹米粥,遞過去,二哥沒接,他三兩口咽進了饅頭,才拿了米粥大吞了一口。

    才三個月,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了。

    那個逼格很高文質彬彬的海龜青年,突然變成了這幅模樣,黎嘉駿覺得理所當然,卻又酸澀難當,她坐在二哥身邊,玩著指甲默默的看他一連吃了三個饅頭,喝了兩碗粥,才長噓一口氣,問她:“我的房間還在麼?”

    黎嘉駿朝上揚了揚下巴,黎二少拍了拍她的肩膀,上樓回了房。

    樓下一片沉默。

    “黎小姐,您去跟黎長……少爺說說,咱們沒別的意思的……”魯大頭很不安。

    “你以為他被你們打擊了?”黎嘉駿沒跟上去,自己收拾了黎二少吃完的碗筷,“他自己過不去那坎兒。”

    黎二少這番回來,仿佛是一個客人那般,黎嘉駿招呼一下他動一下,沒事就坐在最邊上,聽著幾個老太太聊天,無論黎嘉駿怎麼挑撥招惹,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讓大家都很無奈,在場論文化,最高的就是黎二少,真要辯論,黎嘉駿都辯不過他,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放他一人在那兒種蘑菇。

    就在他到的第二天,馬占山新政府的任命書就下來了,黎二少有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是馬占山參謀團的一員,要他即日上任,可黎二少沒去,他繼續消沉的種蘑菇。

    第四天的時候,一個軍官前來拜訪,他自稱丁賀,是黎二少的戰友,來勸他上任,黎嘉駿講他帶到了黎二少的房中,他進去沒多久,兩人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你給我滾!”黎二少怒吼,“我不想看到你!”

    “這事兒怎能怪我!黎嘉文你未免太過分!”丁賀的怒吼。

    “你敢用你老娘的命發誓你不知道將軍的計劃?!你敢用你兒子的命發誓你真不知道謝參謀的去向?!你清楚得很!所以你死活調過來!你他媽的就是怕死!你就想投降!你還拖著我!”

    “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死了!也比這樣好!”黎二少的哽咽著怒吼,“死了也比這樣好!我他媽都瞧不起我自己!你滾!”

    “黎嘉文,老子當你是兄弟才拉你一把……”

    “滾!”碰!什麼東西被砸到門上。

    “你知不知道將軍多器重你?!”丁賀還不放棄,“看看你這一大家子,你這麼繃著對誰有好處?!都已經這樣了!你裝什麼娘們!怎麼不都是個活!?那麼多兄弟都想開了!怎麼就你想不開!你他媽還是個讀過書的!你書讀哪去了?!”

    “滾!”黎二少什麼都不多說,只剩下這麼個字。

    “黎……”丁賀還待再說,黎嘉駿唰的打開門,見他正背對著門,想也不想伸手狠狠的一扯,大叫:“叫你滾你瞎啊?!滾!”

    丁賀被扯了一個趔趄,他回頭看了看黎嘉駿,無奈的退出門外,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忍氣吞聲似地道:“你是黎家妹子?我知道,你倆都是有文化的,文化人總容易鑽個牛角尖,世事是在變的,骨氣不能當飯吃,你們可以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自個兒,但我回來,我全家都吃上飯了,只要能讓他們活,我就算出門被人吐唾沫星子,我也高興……”他看向黎二少:“兄弟,咱是降了,但你想想,咱有沒有對不起父老,有沒有?如果沒有,那就對得起自己!”說罷,他抱了抱拳,轉身走了。

    黎嘉駿目送著丁賀離開,轉身看黎二少,他狠狠的喘了幾口氣,仿佛虛脫一樣的坐在椅子上,忽然抱住頭,先是低聲的哭,直到壓抑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黎嘉駿嚇了一跳,連忙關上門,跑上去抱住他的頭:“哥!哥你咋了?!”

    “駿兒!”黎二少哭得涕淚橫流,像個孩子,“駿兒!哥該怎麼辦?!”

    “……”

    “他們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

    “什麼?知道什麼?”

    “謝參謀走的時候,問過有沒有人願意跟……”黎二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其實我知道的,我知道將軍想降了……我不知道謝參謀要繼續打……但我猜得出來……可我沒敢深想,我沒敢,丁賀以為我不知道,我,我應該知道的……我怎麼能不知道的……”

    他捶打著自己的頭,痛苦的皺著整張臉:“我猶豫了,駿兒……我怕了……我想回來……所以他一攔,我就不跟了……駿兒……我瞧不起自個兒,求求你,求求你也瞧不起我,我沒法兒,我,我……”他說不下去了,只剩下嗚嗚嗚的哭泣。

    黎嘉駿手忙腳亂的阻止黎二少自殘,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一團亂麻,二哥力道極大,她拼盡力氣也爭不過,只能雙手包住他的頭,下巴抵在他的頭上,眼淚嘩啦啦的流下來:“哥,哥你冷靜點,你別打了冷靜點!”

    她以為只是戰爭後的一點陰影,或者是投降後的自尊心受損在作祟,她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淵源,這讓她怎麼勸?!她能怎麼說?!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自己在家憋了四天都沒想通,她怎麼幫他想通?!

    “哥,你停下來,我們好好說,成不?”她語無倫次地叫,“哥,你這樣,讓我怎麼辦?!你參軍前難道不知道東三省肯定掉嗎?!你自己不是說屍山血海堆不出個勝字兒嗎?!早知今天你當初不還是上了嗎?!不管你知不知道,我知道肯定會有這一天啊!可我眼看著你去當兵,我沒攔著你啊!明知道你要麼死,要麼降,我自作自受看著你走到今天,你現在這樣子,你讓我怎麼辦?!我也跳樓去算了!我也不想活,都怪我!都是我沒攔著你!害你現在這樣生不如死的!我就是這個垃圾我看著你要死不活的……”說著,她放開黎二少,反手抽起自己來,啪的一下,清脆響亮!

    這一掌黎嘉駿完全沒留手,把自己抽得暈頭轉向,只覺得火辣辣的疼,她本來利落抬起的左手在抽第二下之前猶豫了,太疼了,臉都木了,好想原地打個圈,眼前都一片金星,她緩過神,心想要做就做到底,咬牙准備第二下,立馬就被二哥抓住了手腕。

    他轉頭看著黎嘉駿的臉,心疼的臉都擠成一團,看起來比黎嘉駿自個兒還疼,他抬手想碰碰她的臉,又不敢,只能顫顫巍巍的問:“你干嘛呀?疼不疼啊!”

    黎嘉駿泣不成聲:“疼死我了!”

    “……”黎二少無話可說,想罵也罵不出來,最後只能認命的站起來,擦著臉跑出去,樓下一陣騷亂後,他拿著藥箱跑上來。

    敷藥的時候,黎嘉駿齜牙咧嘴的,只覺得自己小時候得豬頭風臉都沒那麼腫,黎二少低沉的給她擦著涼絲絲的藥膏,半晌才罵了句:“蠢死了!”

    “比你好!”黎嘉駿回擊,“有事兒也不說,你想憋出精神病來?”

    “……”黎二少似乎不想再說了,剛才魯大頭拿了水盆毛巾上來,他順勢擦了把臉理了理頭發,看起來跟沒事兒人一樣,好像剛才犯病的成了黎嘉駿,從頭到尾就她一個人倒霉,她心裡簡直要吐血,抓心撓肝的想讓黎二少不開心,揪著問:“你說謝參謀走,是什麼事兒啊?他難道沒跟來?”

    黎二少擦藥的動作頓了頓,這時候他已經平復了一點,面無表情道:“當初馬將軍想投降,謝總參不同意,兩人大吵一架,謝總參就要走,馬將軍沒攔著……”

    “他要走?走哪兒去?”

    “找不投降的。”黎二少扯了扯嘴角。

    “還有沒投降的?!”黎嘉駿一愣,“現在?”

    “恩,還有,還有很多。”黎二少咧咧嘴,“很多人得知將軍要降,都自立離開了,盤踞在幾個小地方,打游擊,總之不投降。其中,蘇炳文將軍兵最多,抗日最堅決。”

    “這個名字好熟悉……”

    “當初謝總參給張少帥推薦兩個暫代黑龍江主席的人選有倆,一個馬將軍,還有一個就蘇炳文。”黎二少哼笑了下,“少帥選了馬將軍。”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總參連夜走後,被日軍抓住了。”

    “啊?!”黎嘉駿有不好的預感,她想到那個胖胖的中年大叔,在馬占山沒到的時候,力挽狂瀾守著黑龍江,結果現在……

    黎二少拍拍她的頭,安慰似的說:“日軍得知他要去投靠蘇炳文,就讓他去勸降,他答應了,然後跑到蘇將軍那……就沒有然後了……”

    “……噗!”總感覺讓謝大大去勸降的日軍很蠢萌腫莫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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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0:02:33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溥儀來了

    黎二少一旦想開還是好青年一枚,無論後面如何計劃,馬占山那兒的工作總不能直接翹,他去上班,說不定還有機會能弄到去北平的票。

    沒錯,此時不撤,更待何時,黎嘉駿還好,對黎二少來說這兒簡直就是一個傷心地,既然找不到大哥又活著過了冬,還不卷鋪蓋奔北平去留著干嘛?!

    但黎二少心裡很不安,他覺得自己這樣處心積慮拋下獨木難支的馬將軍很不厚道。

    馬將軍投降當然是迫於無奈的,他答應日軍的前提就是黑龍江自治,本來他還想倡議東三省聯省自治,結果號稱同為東北四巨頭的其他三個隊友完全不給力,日本人自然是得意的呵呵,他們先忽悠的馬占山投降上任後,翻臉就不認人,各種看誰無恥的過誰的戲碼。最後竟然還逼著眾人同意承認滿洲國,扶持溥儀登位。

    聯省自治自然是泡湯了,意識到黑龍江都可能不保,氣不過的馬占山死活跑回齊齊哈爾,就是為了至少把黑龍江弄成一方淨土。

    可是,日本人雖然在謝大大的事上賣了個萌,但大事上,何曾蠢過?等馬主席回到黑龍江省,這個黑龍江,早就不是大明湖畔的那個了……

    這次馬占山身邊,被貼身安排了一個日本顧問,任何政令下達,都得日本人點頭,這樣的省長,當的真沒意思。

    而最讓黎二少不忍的,卻是馬占山投降的事傳出去後,他遠在上海的兒子發來了斷絕書。

    從此不認他這個父親,斷絕父子關系。

    馬占山只有這一個兒子。

    那一晚,這個在戰時再艱難都沒流過一滴淚的錚錚鐵漢,哭得像個孩子。

    這個他一心追隨的將軍,現在,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黎嘉駿都懂,但是感覺好心塞,她總不能說自家二哥湯姆蘇吧,可這時候確實很想給他找點藥,實在不行打昏帶走,她不想再刷東三省了,這個副本的Boss得十多年後才倒,她在這兒耗著絕對會抑郁症的……

    可就在她和二哥墨跡著准備行李的時候,一件事情的發生,成了壓斷東三省的稻草。

    滿洲國建立。

    溥儀來了。

    黎嘉駿:“……臥槽!都忘了還有這事兒!”

    她對這個是真沒什麼感觸,試問一個不知道沈陽叫奉天,不知道黑龍江曾經的省會是齊齊哈爾的純南方狗,即使知道滿洲國這事兒,她能隨時提取當常識用嗎?她可能還沒深切體會過滿洲國意味著什麼……高中考試考過?就算考過,也絕對不是重點!

    其實很多人都還懵著的,接受不了的比比皆是。

    ……論一個國家的建立需要幾天?

    二月十六號馬占山幾個巨頭剛在沈陽在關東軍司令本莊繁的“主持”下同意迎接溥儀為“滿洲國”的執政,三月一號滿洲國就成立了,三月九號溥儀也從天津趕來到位了!

    這不是建國,這特碼是賽跑吧!

    全國人民都震驚了,東三省的更別說了,剛還聽個信兒當樂子呢,轉眼霸王就上弓了,沒兩天孫子都有了!

    黎嘉駿把盛京日報甩在黎二少面前,一點溥儀的臉,一字一頓:“走!還是不走!”

    黎二少沉默了一會,抹了把臉:“走!”

    終於下決心了,黎嘉駿表示很欣慰,她開始熱切的打聽起去北平的辦法來。

    黎二少自然是主力,他站得高看得遠,很快就得知現在往南的火車都還在嚴打階段,有價無市,尋常小官都別想弄到。

    這並不意外,黎嘉駿也做好了長期抗戰的准備,春天快到了,吳家人絲毫沒回來的意思,她就幫著幾個老人曬被子補衣服換床罩,順便還Get了縫被套的技能。

    其實直到艾珈媽媽那一輩,女孩子出嫁前還有著縫被套的習俗,黎嘉駿在這個春天終於成為了女人,就被幾個老太太揪著學女紅。黎嘉駿頗為好奇,她的動手能力不差,很快就上手了,還順便把黎二少那些破衣爛衫都縫了一遍。

    黎二少則一邊工作一邊找關系弄車票,沒兩天真的結識了交通部的人,只可惜大家平級,都是小蝦米,幫不上忙。

    本來這事兒也急不得,兄妹倆本身也沒到混熟社會的地步,對於那些人情世故飯局交情都還是雛兒,嫩得出水,一番斟酌討論之下,還是覺得得用錢砸出兩張人情票。

    其實天天見到馬主席,直接仗著共患難的情意討兩張票簡直就是灑灑水的事,可惜,別的都能求,對於現在的馬占山,唯獨任何與上路有關的東西,是萬萬不能提的。

    日本人嚴密監控著,就怕馬占山反水。

    黎嘉駿對此嗤之以鼻,都光杆司令一個了,還能往哪兒反,他以為過家家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二哥卻不置可否,開始拿著兄妹倆的“車票基金”四面折騰,幾次請客應酬後,不知怎麼的,好像一夜找到了突破口,近幾日開始頻繁的出入一些會所,有時候要大半夜才回來,沒幾天就頻繁到夜不歸宿。

    問他去哪,他說跟著馬主席去應酬,而有時候,他也確實被總參部和司令部的車接送著。

    要說疑惑和擔心那是必然的,但他每次喝醉都會有軍官開車帶回來,有時候甚至會有一兩個日本軍官,黎嘉駿當然不相信二哥當著這些人還敢鬼混,但當偶爾有一次幫醉的人事不省的二哥擦臉,發現半個多月將養後這個公子哥居然有點帥回去的趨勢,看著時不時送他回來的那些軍官,還有隔三差五就有人往吳宅的門房送各種禮物,指名道姓給黎二少……黎嘉駿就有點不好了。

    #總忍不住擔心二哥賣身求票腫麼破!#

    她老問二哥到底是干些什麼,他要麼說是給馬將軍做隨行翻譯,要麼是參謀部聚會,有時候一身香粉氣回來了,黎嘉駿就很囧,感覺問深了像個深閨怨婦,她又不是原裝的親妹,在這個某方面講比現代還開放的年代,質問親哥是不是去女票什麼的到底過不過頭她也拿捏不准,等真問出來了,黎二少卻不覺得有什麼,說什麼沙龍總要女人作陪,她一個小姑娘不要管太多……

    黎嘉駿愁啊,她都想跟蹤了,可偏偏外頭太亂,黎二少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千萬不要出門,魯家父子有時候出門回來也都時不時說著哪裡又有閨女被糟蹋了,那些鬼子多麼禽獸什麼的,讓黎嘉駿一個半大姑娘光聽聽就心塞,是她催著黎二少去找關系弄票,總不能因為二哥可能夜生活豐富過頭而叫停吧,只能憋著一口氣閉關修煉似的宅在家裡,每天看看報,看看書,打掃打掃屋子。

    轉眼已經三月見底,家裡一下子病了三位老人,凳兒爺更是直接起不來了,於是每日看報看書成了每日把屎把尿,萬幸灶房阿婆沒倒,否則她真要忙得抹脖子了,魯大頭除了日常工作,隔三差五的要出去取藥,這時候什麼都短缺,藥房總是缺這缺那的,他一有空就跑過去候著。

    所以這一天下午,黎二少突然打電話來讓魯大爺幫忙熨一下房裡一件西服,說是下午要回來換,偏偏魯大爺腿疼,魯大頭出去買藥,就只能黎嘉駿去了,好在裁縫店就在百米遠的街角,並不遠,老人們就放行了。

    難得放風,黎嘉駿並不開心。

    街頭還是很冷,對她來講依然不宜出行,但同樣是冰冷的空氣,院子中的和大街上的就是不一樣,似乎更加透徹和清爽,兩邊都是高大的院牆,枯樹的枝杈從牆頭伸出來,順著枝頭就只能看到淡藍色的天空,像是蔚藍色被蓋了一層冰,朦朦朧朧的。

    就好像現在鱉悶的心情一樣。

    曾經的好戰友突然獨自行動了,而且死死的隱瞞著自己的所作所為,黎嘉駿清楚的意識到黎二少還是把她當成了一朵應該呵護的嬌花,全家都沒有告訴他她當初刀抹脖子的壯舉,等到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明白就算她告訴他這件事,聽到他耳朵裡也會有種幼稚賭氣的感覺,更有可能激發他更強的保護欲和歉疚感。

    怎麼做都不對,黎嘉駿不知道,如果有一天黎二少忽然沒事兒人一樣的遞給她兩張車票,她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這一塊都是有錢人的住宅,走過這個街角才有一塊小商業區,差不多是附庸這塊地方誕生的,所以一直到出了巷子,她才看到了陸陸續續的行人,裁縫店就在不遠處,蒸騰著熱氣。

    裁縫師傅正在那兒干活,看到她,招呼了一聲:“熨衣服啊?”

    “嗯。”

    “小姑娘眼生,哪家的?”

    “街北吳家的。”

    “哦!知道知道,那您,急用?”

    想到黎二少說的,傍晚要來換衣服,黎嘉駿點了點頭:“五點鐘要穿。”

    “那成,先給您弄下,還好手頭的活兒不急。”裁縫師傅拿過黎嘉駿手裡的西服,摸了摸,“哎喲,好料子,不便宜吧?”

    ……天知道哪兒來的,黎嘉駿搖搖頭,攏了攏身上的棉布襖,她自從從沈陽出來,就再沒穿過暖色系的衣服,得虧今天出門她還要點臉,否則就是平時干活穿得粗布棉襖了。

    裁縫師傅忽然問:“吳家的公子回來了?”

    “不,表親暫住。”黎嘉駿言簡意賅。

    “哦哦,我說呢。”裁縫師傅把西裝攤平,一邊干一邊嘮嗑,“那個表親,不會是姓黎吧?”

    黎嘉駿有些奇怪,猶豫的點點頭:“是啊,姓黎……怎麼了?”

    裁縫師傅笑了,但笑容卻很滲人,他停下手,疊好了西裝,雙手捧著塞到黎嘉駿懷裡,道:“那抱歉類姑娘,咱店小,伺候不起黎長官的衣服。”

    黎嘉駿愣住了,她有種很空茫的感覺,結結巴巴的問:“怎,怎麼了……為什麼?”

    “喲,小姑娘,沒啥的,就是小的手生,黎長官了不得的人啊,他的衣服,燙壞了我可賠不起,要不,您拿回去?日本裁縫手藝那才好,往南拐個彎就有個店了,您報上黎長官大名兒,鐵定接待您,成不?”說著,他雙手輕緩的推著,把黎嘉駿推出了店。

    黎嘉駿有種被狠狠打了一拳的感覺,她臉頰發燙,但更多的是頭暈,腦子裡一團混亂,什麼都說不出來。她踉踉蹌蹌的出了店,被門檻狠狠的絆了一下,裁縫連忙扶住她,連聲道:“唉喲姑奶奶,您可別磕壞嘍,這破個皮兒,小的可怎麼跟黎長官交代吶!”

    他聲音很大,看似對黎嘉駿說,其實已經在嚷了:“哎我說你這小丫頭長得可水靈啊,是黎長官屋裡頭的?聽說黎長官還有個妹子,咱可從沒見過啊,是要金屋藏嬌不成?也對,黎長官一表人才,妹子肯定不差,拾掇拾掇送給皇軍爺爺,好處大大的有啊!”

    黎嘉駿被推著,聽著,只覺得這人說的話比直接扇她一掌還疼,疼得她直哆嗦,她想說什麼,但張開嘴就一哽,只覺得說什麼都多余,說什麼他都不會想聽,而她……確實什麼都反駁不出來。

    她只能緊緊抱著西裝,唯恐抱松一點,就被人看出她在發抖。

    外面已經圍了一圈人,他們看著黎嘉駿走出去,表情千奇百怪。

    細碎的聲音傳進耳朵。

    “……顛顛兒的去給日本爹賀壽……”

    “恨不得給人磕頭喊爹……”

    “找了個日本女表子做姘頭,坐著日本人的轎車招搖過市的……”

    “……聽說還來者不拒的,貪得無厭……什麼都要……”

    “還占了人家的房子……”

    “吳家人多好的人家……”

    “……臭不要臉……”

    黎嘉駿靜靜的聽著,她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幾乎是強迫著自己挺起胸膛,她眼睛酸的睜不開,只覺得整張臉都不是自己的,完全繃成了一塊板,露不出任何情緒,她想撥開人群走出去,可還沒伸出手,一陣剎車聲響起,人群忽然噤聲了,好像被導演喊了NG似的迫不及待的散開。

    人群後,黎二少剛從車上下來。

    車上左一面滿洲國旗,右一面旭日旗。

    黎嘉駿眨眨眼,對面黎二少的臉,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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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0:02:46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車票到手

    太陽西下,溫潤的陽光從人縫中射進來,正好照在黎嘉駿的臉上,她眯了眯眼,皺起了臉。

    小小的一個動作,卻讓遠處的二哥跟腳下被打了一槍似的一跳,他前衝了了兩步,硬生生停下,急喘了兩口氣,卻沒敢再往前。

    黎嘉駿沒理他,拿西裝擦了擦臉,轉身緩緩的往來路走去。

    人群外的冷風吹涼了她的臉頰,她呼出一口濁氣,努力平復劇烈跳動的心髒,她太需要冷靜了,這麼百般默念著,可她還是氣喘不勻,只覺得腦子一陣陣脹痛,昏昏沉沉的。

    後面有持續不斷的發動機聲,她霍的停步轉身,後面就像玩紅燈停綠燈行一樣定住了一人一車,二哥站在轎車前面,雙手抓著大蓋帽,探頭看她的樣子被抓個正著。

    黎嘉駿冷冷的看了他一會兒,又探頭看看車裡,車裡的司機穿著東北軍的軍裝,總算不是個日本人。

    “……駿兒。”

    黎嘉駿抬了抬西裝:“不好意思啊黎長官,小的笨,熨衣服這種小事兒都干不好,要不您打我一頓?”

    “駿兒!”黎二少皺眉,他走上前拿過西裝,“我……我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你又沒拿個狗鏈子把我鎖起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你想好怎麼忽悠我了嗎?”

    他捧著西裝,低頭沒說話。

    黎嘉駿等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她咬了咬牙,壓低聲音又問了一遍:“哥,有苦衷嗎?”

    “……”沒回答。

    聳肩,她還是只能說了句:“好吧。”然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轉身就走。

    沒有辦法了,怪她已經解了瓊瑤奶奶的毒,太過為人著想,一哭二鬧的最好時機已經過去了,看他那副沉默不敢抬頭的樣子,這時候她就算衝回去直接上吊,恐怕死透了都沒人知道。

    說不定是因為司機太厲害?是個高級特務?所以他什麼都不敢說?

    黎嘉駿覺得自己簡直是開了腦洞在替黎二少辯護,明明她自己就在懷疑不是嗎?明明那群人說的時候她什麼都反駁不了。

    如果為了兩張車票,至於做到這一步嗎?如果真是這樣,她寧願不要了,又不是非走不可,在這兒也不是活不下去,滿洲國那麼多年,難道都不和關裡交流了?難道所有人要入關都得給先日本人當狗腿子?打死她都不信!

    進得大門,轎車停在外面,聽到二哥關門的聲音,她再次轉身,幾乎是咬著牙又說了句:“如果是為了車票,我們不要了好不好?又不是一輩子回不了了,你何必要做到人神共憤的地步!”

    黎二少頓了頓,搖搖頭:“不是……”

    “不是什麼?”

    他又不說話了,仔細看了看她:“沒人欺負你吧?”

    黎嘉駿簡直氣急,她揪著頭發抓狂的尖叫了一聲,轉頭蹭蹭蹭奔上樓,跑回自己的房間坐著,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聽到二哥的腳步聲路過,在她門口頓了頓,徑直走回了他自己的房間。

    臥槽!這是要友盡的節奏啊!黎嘉駿氣都不順了,她聽著二哥在邊上走來走去,蹭的站起來走過去,堵住黎二少的門:“不行了我要撒潑!”

    黎二少一怔,苦笑了一下,他剛才已經換好了另一套西服,正帶著手套,此時嘆口氣:“駿兒,別鬧。”

    “你不說清楚我就撒潑啦!”黎嘉駿怒吼,“我從樓梯滾下去!你信不信!”

    “信。”黎二少點頭,“滾之前給凳兒爺翻個身吧,等我回來弄就太遲了,他會很難受。”

    “……”一鼓作氣。

    “還有,我托人備齊了幾個病人要的藥,一會兒會有人送來,你要是放心,就交給魯大哥去煎?”

    “……”再而衰。

    “妹子,你信我嗎?”

    “……”黎嘉駿力竭了。

    黎二少嘆口氣,他摸摸黎嘉駿的頭,短發被揉得毛茸茸的,她不爽的躲了躲,卻又被二哥輕輕抱了抱。

    這一抱,輕而易舉地讓開了門。

    他還是走了出去。

    去過那該死的遭人唾罵的夜生活。

    對橫遭連累的妹子連句對不起也沒有。

    ……那他肯定問心無愧。

    黎嘉駿頂著一頭亂毛很凄惶的站在樓上看著黎二少走出去,她回頭看了看二哥開著的房門,平時他也不鎖門的,因為黎嘉駿每天都要打掃,今天她已經打掃過了,可經過下午這一遭,她突然很像再“打掃”一下。

    她走進去,看著房中熟悉的擺設,黎二少在房裡的時間很少,房間空曠的和酒店標間一樣,她唯一能搜的就只有書桌……和衣櫥。

    書桌其實她經常翻,二哥讓的,因為宅居實在太無聊,他經常帶些書和報紙回來,黎嘉駿看完了感興趣的自己收著,不好看的就塞他那兒,而床更是她每天都要整理的地方,那麼唯一能找的就只有……

    黎嘉駿眼睛瞟向一個她一般不變態就不會去翻的地方。

    內衣抽屜。

    她眯了眯眼,前世今生……她都沒這嗜好,可是這時候,有必要看看了。

    嘿了一聲,她打開了抽屜,一櫃子內衣,她翻書似的嘩啦啦一頓找,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個信封,上面什麼都沒有寫。

    黎嘉駿的心砰砰跳起來,打死她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干這個,可不干,她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二哥不肯說,她又跟不出去,說不定問誰都是找罵,這麼自我開脫著,她打開了信封……

    “……”臥槽!“黎嘉文!我日你大爺!”

    尖叫聲衝破了雲霄,聲波能掀翻屋頂。

    “黎小姐怎麼了?”魯大頭一邊喊一邊蹬蹬蹬衝上來。

    黎嘉駿強自鎮定了一下,呼口氣:“沒,沒事……等會有人會來送藥,你去門口等著吧。”

    “哦。”魯大頭只能走了下去。

    黎嘉駿拿著信封發了很久的呆,才抹了把臉再次打開看,裡面有兩張票,確切說,是兩張證明,同時蓋著省交通部和關東軍印章的乘車證明。

    有了這兩張證明,只要當天有前往北平的車,無需搶票,就能直接上車,而且,還是頭等車。

    黎嘉文早就拿到了票。

    去北平的票。

    黎嘉文我日你大爺!

    你他媽到底在干嘛!

    黎嘉駿像困獸一樣在屋裡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簡直想噴出一口火來,這一天天的,就沒個省心的日子!黎二少本來好好的,去打個仗回來,一秒變身邪魅酷拽叛逆少年,他這是想干嘛!?想逆天嗎?!作死咩?!她要是這兒搜不著,他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還有!拿到了票他還這麼頻繁跑出去,難道是真的在外頭找到真愛了?!

    這裡把這麼相信他的機智妹妹鎖在家裡,那裡出去燈紅酒綠聲色犬馬,這難道是民國專屬的一種奇特PLAY?!她理解不能啊!

    那現在怎麼辦?把票放回去,裝不知道?這樣的話以後敗露了反而會讓裂痕更大,黎嘉駿想了又想,把票放在桌上,關上了門,下樓去煎藥。

    黎嘉文,我知道了,你想咋地,你看著辦。

    黎二少又是半夜才回來。

    黎嘉駿躺在床上一直沒睡,她豎著耳朵聽黎二少的反應,腳步聲進屋沒一會兒就停下了,過了許久,黎二少來敲門了,他的聲音很是疲憊:“駿兒,沒睡吧。”

    “……”

    沒等到回答,他推門進來,打開了燈,拖了張凳子坐在黎嘉駿床邊,帶著一股濃郁的酒氣:“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

    黎嘉駿緩緩的坐起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黎二少扯掉了領帶,拉開了扣子,一邊透氣,一邊看著她,笑了一下:“長進了,會搜屋了啊?”

    “你這是要先就我侵犯你隱私的行為進行一番譴責嗎?”黎嘉駿早就打好了腹稿,“我下午被千夫所指的時候你在哪?你站在那,你自己都承認你沒臉上前吧?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形容我當時的感覺!我現在就想問,既然有了車票,那你這是在干嘛?”

    “……我沒法說。”他捋頭發。

    “好,那我問你,這事有危險嗎?會完嗎?他們說的那些,是你故意的嗎?你拿到了兩張車票,代表你真心是會帶我去北平的對嗎?”

    他一愣,沉聲答:“不危險,是,對。”

    黎嘉駿都要氣樂:“黎嘉文,你見過我這麼通情達理的妹子沒,我這麼被人指著了,我還問你有沒有苦衷,你早點個頭會死嗎?你是擔心我會刨根問底嗎?我什麼時候給你這樣的印像了?”

    黎二少垂著頭嘟噥:“那你是怎麼找到車票的……”

    “我靠你還有理了?!”黎嘉駿剛直起身就被黎二少一疊聲好好好的塞進被窩:“駿兒你先睡吧啊,既然都說通了那就別生哥的氣兒,很快就不這樣了。”

    黎嘉駿躺在被窩裡從下往上的瞪著黎二少:“當真?”

    “真真兒的!”

    “他們說你有了個日本姘頭……”

    這下二少真的勃然大怒了:“哪個王八犢子瞎說擰死丫的!”

    “真沒?”

    “真真兒的!”

    “哦。”黎嘉駿放心的閉上眼,這一天真是跌宕起伏,她人累心更累,感覺黎二少一直在旁邊坐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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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愚人節

    黎二少洗心革面的速度快到飛起。

    第二天中午,她正撅著個腚在後門邊上煎藥,藥味濃烈,她不由得回憶起以前看的諸多小說,什麼某美人身上帶著淡淡的藥香……

    雖說她現在藥味濃了點,但是再淡她也不覺得好聞吶!

    這時候黎二少匆匆的進院子一頓喊:“駿兒!駿兒!人呢?!”

    黎嘉駿剛扇起一波濃煙,聽到聲音剛起身,就被自己扇出的煙熏得淚流滿面:“後頭呢!咳咳咳咳咳咳咳!”

    黎二少跑過來,氣喘吁吁的:“快收拾東西!准備這兩天走!”

    這快的簡直不真實!黎嘉駿下意識的問了句:“今天幾號?”

    “四月一號。”黎二少迅速回答。

    臥日還真是愚人節!這年頭有這節日嗎?黎嘉駿糊塗了:“你說真的?”

    “真的啊,這有什麼好騙你的。”

    因為今天愚人節啊!她沒敢說出來。

    “別廢話了,快理東西,這兩天會有一班火車,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等我來接你!”黎二少說完就轉身要走,突然又回頭叮囑了一下,“包括我的,整理點必須的就行了,到那兒什麼都有。”

    “哦哦。”事情來得太快,黎嘉駿很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擦擦手轉了一下,猛然想起手底下還有藥沒煎好,她鎮定了一下心神,蹲下來繼續煎藥,等煎好倒出了,她把藥端給幾個病人,吩咐她們喝下後,一轉身就跟聽到了發令槍似的衝刺進房,拿出床底的皮箱子開始理東西。

    魯大頭聽到動靜,過來探頭:“黎小姐,你要走了?”

    黎嘉駿一頓,又接著繼續手上的動作,低頭輕輕地恩了一聲,她覺得有點臊眉耷眼的,仔細想卻又覺得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她並不是貪生怕死,丟下吳宅老人奔赴安全大後方什麼的,她是正兒八經的去與家人團聚,而且不出意外,入了關又要經歷N波戰火荼毒,未來的僵屍將一波強過一波,如果她剛來時是柔弱無依自得其樂的向日葵,那在宰了兩個小日本後,她已經有向豌豆射手進化的趨勢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她要再次開始顛沛流離了,心裡好酸楚!

    “大頭哥,你們過兩天要去收租了嗎?”她問。

    “是呀,這是老爺吩咐下來的,就是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提起這個,魯大頭就很忐忑,“以前都有賬房和少爺,現在就我跟爹,凳兒爺又病著,實在是……哎,先別管那個,小姐你們是弄到車票了麼?”

    “是呀。”黎嘉駿想了想,問,“大頭哥,外面說我哥……”

    “嗨!您別聽他們瞎說,您哥啥樣的人您還不清楚嗎,昨兒的事兒我也聽說了,那群王八犢子就是欺負黎少爺不會把他們怎麼滴,要是黎少爺真那麼不是個東西,誰敢這麼跟您說話?“對哦,好有道理,黎嘉駿認同地點頭:“說得對!”

    “所以小姐,您完全不需要因為那些閑言碎語,就和少爺吵……”說著,魯大頭小心翼翼的看著她,“少爺他老早吩咐了,說外頭那些,不能跟您講,他最舍不得您難過。”

    黎嘉駿心裡一酸,嘆口氣:“我知道……我都懂的……大頭哥,我可能快走了,你……”

    “走了好走了好,外頭太不安全了,每天都擔心您不清楚跑出去,那出點事,家裡就一群老的用不上,我就一條命也不知道找誰拼……”

    “不是,我的意思是,只剩下您一個勞動力了,要辛苦你了。”

    “嗨,那能咋地,沒你,說不定現在都沒我了,就這麼幾個老人家,那才叫不好說。“魯大頭笑,”您放心走,活著就沒什麼不可能的。”

    黎嘉駿本就沒什麼行李,她把來這兒後置辦的穿得最舒服的幾件衣服給帶了,再加了點必需品,就差不多了,緊接著去黎二少那兒一頓塞,也整好了一個箱子,魯大頭幫她把箱子提到廳裡放著,她靜下來,終於在空虛中感到一絲不舍,便讓魯大頭管自己去,她去看看幾個老祖宗。

    她先和幾個在樓下窩成一團做活的老人打了招呼,帶著一堆叮囑去看了兩個傷寒快愈的阿婆,最後頗有些惆悵的坐在了凳兒爺的床頭。

    凳兒爺病得時候,他們慣常請的老中醫並不肯過來,光聽他們描述了就搖頭,說凳兒爺這殘缺的體質,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老天關照,現在這症狀,也就吊著命罷了。

    其實這一段時間,她從凳兒爺這兒學到了很多。

    這老人家自帶一股廠公的氣質,總是一副其他人都是傻X我看你們怎麼蠢死的樣子,以前她當他是老邁了沉默寡言,後來才知道他覺得她也是傻X懶得和她說話。

    直到她殺人不眨眼,才入了這個老太監的眼。

    這交友標准略驚悚她懷疑老太監這輩子有沒有好盆友……

    可黎嘉駿佩服的,是他對於近期一系列事態的發展,總是比穿越的還看得准,比起其他老人都糊糊塗塗的,他這樣的就極為體現智力和歷練了,讓黎嘉駿懂了很多事態變化的因果關系,顯然他對自己的睿智也是很得意的,所以唯一一次看走眼,把他打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那就是滿洲國的建立。

    沒什麼比太監更重視皇上了,妃子還能逃出來改嫁,太監卻本身就是為了皇權而存在的,聽說溥儀又回來了,凳兒爺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渾渾噩噩了幾天,時而問黎嘉駿長春怎麼去,時而又說這日本人控制的滿洲國還是皇上的天下嗎?

    長春是所謂滿洲國的國都,別說凳兒爺去了能干嘛,就是他問的那個問題黎嘉駿就不知道怎麼答,日本人控制的滿洲國裡坐著個中國的執政官,這個執政官還是打開始就誰都能揉捏兩下,祖墳都快被刨干淨了的,你說這還是誰的天下?

    不是她不敢直言回答,而是她知道凳兒爺看得比她還清楚,但是老人家前半輩子的執念都在那兒了,他自己不願意去面對。眼看著就要走了,她想來想去,還是只想到這個老人膝邊坐坐。

    “凳兒爺,我要走啦。”她端起已經溫了的藥碗,把凳兒爺扶起來,開始給他喂藥,“有啥要吩咐的不?”

    凳兒爺吃力的睜睜眼,哼笑一聲:“給爺……泡杯,雨前……”

    黎嘉駿抽抽嘴角:“茶就茶唄還雨前龍井,在你櫃子裡嗎?有要求嗎,要用清晨的第一波露水或是杭州虎跑水麼?”

    “龍井,雖陳了,將就。”

    黎嘉駿抽抽嘴角:“茶就茶唄還雨前龍井,在你櫃子裡嗎?有要求嗎,要用清晨的第一波露水或是杭州虎跑水麼?”

    “呵呵,咳咳咳。”凳兒爺咳了兩聲,“丫頭你,莫貧,等你凳兒爺,喝了茶,就要去,伺候,皇上嘍……”這話說完,他嘿嘿嘿的半咳嗽半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哼哼唧唧的唱起了不成調兒的小曲。

    黎嘉駿無奈:“好好好,喝了藥,喝了茶,咱去伺候皇上。”

    “我大清,兩百六十七年,咳咳咳,都退位了,還能被人扶起來……沒到頭,還沒到頭。”凳兒爺眯著眼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復雜,似是高興,可臉皺得像哭。

    在這個大家都在討論是用資本主義制度還是共產主義制度的時候,凳兒爺這個重歸封建主義制度的樸素思想是那麼特立獨行,黎嘉駿只能聽著,然後斟酌著:“凳兒爺,不是我不順著您,我知道您看得比我清楚,您看從民國元年起,咱中國人,想復辟的不是沒有,袁大頭,張勛,有的復自個兒,有的復大清,他們是因為手下人不干活復不了嗎?他們不都是被國人罵下去的嗎?現在這滿洲國,我都看不懂它到底是咋整的,皇上是那個皇上,可朝代還是那個朝代嗎,如果不是了,那您要去守的,是大清,還是皇上呢?”

    凳兒爺沉默了一會兒,顫顫巍巍的答:“……不言……君……之過……”

    “您這麼說,您也知道這皇上扶不起了?那您高興的,莫非是大清皇室得以延續?可是凳兒爺啊,現在不是那個軍令如山的國啦,皇上就是個被架空的傀儡,他的玉璽可能跟快白蘿蔔沒大差別了,這樣的皇室,您看著高興麼?”

    “蠢……丫頭……血脈不斷,就,就……”

    “凳兒爺您知道嗎,咱中華上下五千年,要說那麼多朝代,我最喜歡的,還是明朝,就衝一句話,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黎嘉駿忽然感嘆起來,她自己也不記得從哪兒看到的這句話,當時就有種奇怪的熱血感,百度後更是直接被震動了,“不管過程怎麼樣吧,明朝也是三百年,各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但是有話不是說嘛,明朝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薄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您想想吧,我知道這話說不到您心裡去的,因為本身您堅持的就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可要我說,凳兒爺,您好賴是出來了,想想那些沒出來的,跟著這樣的皇室顛沛流離,最後還沒個好名聲……何必?”

    凳兒爺聽完,沒說話,黎嘉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太多了,把藥喂完就起來,給凳兒爺松快了一下筋骨,忽然就聽凳兒爺道:“丫頭啊……”

    “啊?”

    “你凳兒爺爺,十歲入宮,到如今,也有五十余載了……”他說著說著氣就短了,猛喘幾口,好像是梗著,眼睛茫然的望著天,“跟著皇上,見識了鐵路,洋炮,看著洋鬼子,拿洋槍打進來……軍費緊,咱也捐了錢,黃海敗了,咱跟著一道哭……說誰打進來了,大總管帶著咱,拿菜刀,椅子腿兒,要去保駕……辛亥了,咱還不信,這以後還能沒皇帝了?沒皇帝了,咳咳,這天子誰當?”

    “……”

    “你說,這一心想跟著誰,有錯兒麼?”

    “……”

    “你凳兒爺就死心塌地了,能管對錯麼?”

    “……凳兒……”

    “至少,到死了,回頭想,喝,這輩子就干了一件事——撞南牆去了。”凳兒爺很長很長的嘆口氣,“所以黎丫頭啊,你有靈氣,懂得多,卻看太透,反而沒活頭,你說,你有啥事兒,放在心上,死心塌地的?”

    黎嘉駿張口結舌。

    “要我講,你哥,二爺,他是找著了…”凳兒爺笑笑,“他有活頭,你,還沒。”

    這話聽完,黎嘉駿細想了一下,忽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凳兒爺拐了個很大的彎,她聽懂了。

    剛才說了那麼多,她就好像是一個賣弄著什麼的人,自以為站在歷史的高度清晰的看著歷史的脈絡,自作主張的企圖阻止所謂”走錯路“的人,並且擺出一副自己絕對正確聽我的沒錯的嘴臉。

    可在凳兒爺心中,大清的存在就是對的,一天有人想復辟,即使是利用皇室血脈,那大清就有可能歸來,你黎嘉駿憑什麼就斬釘截鐵大肆詆毀我守了大半輩子的信念?

    而在二哥那兒,就因為她知道日本在十多年後投降,所以覺得完全沒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才反復催促他去弄往北平的車票,可現在,二哥明擺著是還抱有一絲希望,或是馬將軍這邊,或是謝珂那邊,他分明是忍辱負重在做些什麼,才扣下車票繼續早出晚歸,她又憑什麼仗著自己那點先見,就去澆熄他的熱情,阻撓他一息尚存的事業,如果不是那個穿越的黎嘉駿,她會不會直接穿起皮衣馬靴,抄起槍跟隨著二哥成為一個巾幗英雄?

    如果大家都像她這樣,因為劇透而一碰就跑,那歷史書還會是那麼厚重的一本嗎?

    紛亂的想法源源不斷的冒出來,讓黎嘉駿一直以來的生活態度都受到了衝擊,她想到了大哥,想到了謝珂,馬占山,二哥還有凳兒爺,忽然意識到,演繹這百年風雲的,分明就是一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吶。

    那她自己呢,可有什麼明知不可為,卻為了的事兒呢?

    黎嘉駿絞盡腦汁,沒找到答案。

    凳兒爺說了那麼多話,不久就沉沉睡去了,黎嘉駿呆呆的坐在床邊,一直等到傍晚,都沒收到黎二少出發的消息,她微微嘆了口氣,看看時間,又是煎藥和做飯的時候了,便起身,想把凳兒爺叫起來,讓他坐一會兒,松松骨頭,好有胃口吃飯和喝藥。

    剛一摸臉,她就一怔,再摸摸脖子,便呆住了。

    無聲無息的,這老人家就這麼去了。

    她從最寒冷的時候來,守著這麼一屋老人家度過了東三省近幾十年來可能最動蕩的一個冬天,在她覺得自己功德圓滿的時候,老憤青凳兒爺最終還是成功嘲諷到了他最後一個勉強入眼的人,在洗了她的三觀後,心滿意足地離世,帶著對大清的不舍和對生命的舍得。

    到頭來,還是沒法兒一個都不少。

    黎嘉駿在齊齊哈爾的最後一夜,在守靈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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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0:03:12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兩封信

    這個時候雖然不能說是兵荒馬亂,可是死個把人太正常,對於膝下無子僥幸沒空巢的凳兒爺來講,到閉了眼能有個守靈的人,已經算是個盛大的葬禮了。

    大家也不講究什麼風俗,給凳兒爺換了壽衣,裝進預先准備好的棺材中後,黎嘉駿便披麻戴孝的跪在了棺材前,拿了個銅盆開始燒紙錢。

    黎二少徹夜未歸,老人們略微傷感的祭拜後,魯大頭和黎嘉駿給守了靈,一個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兵和一群知天命的老人,再沒比這兒更看淡生死的環境了,導致黎嘉駿一晚上對著凳兒爺的屍體,簡直快把自己思想都升華了。

    清晨,她絲毫困意都沒有,神采奕奕的給大家做了一頓早餐,魯大頭開始擔負凳兒爺的一切身後事,而她,要認真准備走了。

    雖然昨天已經准備好了行李,可是一晚上的功夫,她有了思想准備。

    凳兒爺這個壞蛋,臨走還要打臉,讓她忽然發現,二少有可能完全不想走,或者根本走不了,這個可能性太大,她不想被動接受,也無權無力阻止,只能竭盡全力做點自己能做的。

    她把兩個箱子放在腳邊,穿好了衣服,嘴裡叼著半個饅頭,開始寫信。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很聰明的人,未蔔先知這種事更是玄幻,可是被凳兒爺這麼一點,她平白的就有了這麼個確信的感覺,於是她提筆,想寫些廢話。

    “我知道你個鱉孫大概是要一個人單飛了……”

    “愛咋咋地吧,我也不是你媽。”

    “你放心不下,那我就滾,有多遠滾多遠,我不拖你後腿,沒我在一邊礙手礙腳,你要是還能有三長兩短,那我服你,求你自掛東南枝。”

    “到齊齊哈爾這段時間,我過得蠻好的……”

    “老人家懂很多,凳兒爺教了我更多,可惜走了。”

    “哦對了,你妹我現在是真女人了,你懂的,我猜你看到這句在笑我沒臉沒皮……我覺得很正常的,沒什麼不好意思噠。”

    “不管你在做什麼,少喝酒,少吃大魚大肉,有些病,不是運動和吃好的就能避免的,我希望下次見到你,你全須全尾的,還有腹肌和人魚線,笑起來還是一口白牙,不要大金牙,不要煙熏牙……”

    “你藏著的那些照片,我做個了個本子給你放著了,第一頁就我和一個空位,不許把二嫂的位子放在我上面……”

    “你要是有一天不在這呆了,出去後找不著我們,別亂跑,去重慶,懂伐,什麼南京,上海,北平,都別瞎去,去重慶懂麼?”

    “你保證你心裡是有譜的吧?”

    “你不會讓我後悔拋下你的吧……”

    “……哥,謝謝你。”

    “……”沉吟了許久,實在沒話講了,如果二哥真的留在這兒,她完全不知道他會有怎麼樣的人生軌跡,她長長的嘆口氣,無力的放下筆,放到了黎二少的書桌上,剛站起來,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喊門。

    她走到窗邊,看著魯大頭打開門,一個陌生的軍官跑進來,順著指引徑直進了屋,蹬蹬蹬的一路上樓,直接到了她門口:“黎小姐嗎?我是黎長官派來接您的,我姓付,您叫我小付就好。”

    “……恩。”黎嘉駿應了聲,她還是抱了點希望的問,“我哥呢?”

    “火車在下午,長官到時候會到那邊與您會合的,我先過來,是給您送點東西,黎長官希望您穿了這個去。”小付拿出一個很大的袋子,黎嘉駿打開,發現是一套從頭到尾的貴婦行頭。

    米白色的立領系帶羊毛長大衣,一條黑色毛呢包臀長裙,配一條真絲吊帶襯裙,還有一頂黑色帶紗籠的小圓帽,和一雙黑色牛皮細跟高跟鞋,甚至還有一個精致的化妝盒,裡面口紅粉餅項鏈耳環應有盡有。

    “這是做什麼?”黎嘉駿很疑惑。

    “你們等會要做頭等座的,長官說小姐您平時不注重打扮,可穿得不出挑點兒人貴賓通道都不一定讓走,您是不知道火車站不走特別通道那根本是亂得和打仗一樣……這是照著您的尺寸訂做的,穿著肯定好看!”

    “我不到二十你們給我這三十的打扮跟我說穿著鐵定好看?”黎嘉駿一臉黑線,“黎二貨他瞎呀!?”

    小付很委屈:“酒會裡夫人小姐都那麼穿……”

    “好吧好吧,我換上,你等著吧。”黎嘉駿剛想關門,想了想回頭加了句,“還有,誰說我不知道,當年就是我拳打腳踢殺出一條血路把家裡人塞上普通座兒的!”

    小付呆滯的臉被關在門外,黎嘉駿哼了一聲利落的換起衣服來,不得不說黎二少對她的尺寸確實有數,看著很大的衣服,其實穿上剛好,只是這大衣對她來說實在復古,還有墊了假肩裝飾了一圈貂毛,等她全部穿上,畫了個妝又塗上血紅的口紅後,看著鏡子裡那個又瘦又高大衣毛領兒的貴婦,黎嘉駿感覺自己簡直能直接上T台了。

    由此可見她以前引以為傲的小清新韓版歐洲站淘寶風其實是不入二少眼的,在他心裡真•女人就該這吊樣兒。

    她像打仗一樣裝扮完走出去,小付那眼神果然是看女神的樣子,黎嘉駿頗為不習慣,對她來說這副樣子太出挑了,當然是不醜的,但就好像是在現代步行街上穿著漢服逛街或是在麻將館穿著女僕裝搓麻將……總之讓她渾身不自在。

    “行了,什麼時候走?”

    小付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您還有什麼要帶的嗎?”

    “中飯還沒吃。”

    “哦對,是要帶吃的,火車上可久啊!”

    “這個我倒是有准備,就是現在應該吃點。”黎嘉駿走下樓,“小付,一起吃了吧,你就當代表二哥了。”

    小付聞言頓了頓,剛“不不不”的幾聲就收了回去,很有些坐立不安地坐在圓桌上。

    凳兒爺剛去,旁邊還停著靈,當然是不會吃得太豐盛,造訪阿姨隨便擺了點上來,黎嘉駿又給凳兒爺上了柱香,大家圍在一起最後吃了一頓,席間皆無言,連眼神的傳遞都沒幾個。

    飯罷,在小付的催促下,黎嘉駿走出了吳宅,魯家父子送了出來,老人們都被她勸了進去。

    父子倆也沒什麼可說的,魯大爺眼眶通紅,只是朝黎嘉駿揮了揮手,便催著她上了車,車開動了,黎嘉駿回頭,吳宅的紅牆鐵門外,魯大爺傴僂著探頭看,魯大頭卻敬著一個軍禮……

    她囁嚅了一下,憋了一天一夜的酸楚感終於湧了上來,可她沒有哭,只是手肘撐在窗框上,手捂著頭,疲倦而麻木的看著窗外的景色。

    灰白的,鮮活的齊齊哈爾。

    來來往往的都是中國人,可總有那麼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混雜在其中,讓每個人的表情都緊繃而隱忍,就連行走都像在丈量著步伐,整個世界被看不見的絲線密密麻麻的覆蓋了,蛛網一般粘稠而迫人,她坐在去火車站的車裡,仿佛在衝破著這個蛛網,可斷掉的蛛絲一層層黏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小付從後視鏡小心翼翼的看她,一句話都沒說,黎嘉駿垂下眼眸,眼神被副駕駛座露出來的一個盒子的一角吸引了,她呆呆的看著這個盒子,有什麼猜測在閃過,但答案很快就會有,她懶得問。

    火車站到了。

    黎嘉駿剛下車,就被遠處售票窗口的情景震驚了,三個售票窗口完全被人海淹沒了,像個風雨飄搖的小舟一樣時隱時現,它的外面是林立的手和人頭,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擠,把錢往售票員手中塞,想得到一張票,上百個人蠕動成一坨,她甚至看到有個婦女大喘幾口氣後白眼一翻暈倒在人群中,在隨波逐流了一會兒後被身邊的一個人拉了出去!人聲鼎沸,人山人海!

    這情景,比春運恐怖一百倍!還沒算上他們上車前和上車後的戰鬥!這年頭的車票可沒所謂的坐票站票,搶到位置就是你的,想想現代的公交車搶位置,再聯想現在的,簡直頭皮發麻!

    “黎小姐!這邊走。”小付提了兩個箱子,把她往旁邊的一個鐵杆圍起來的通道帶,那兒守著的有兩個穿黑衣服的中國警察和兩個日本兵,此時兩個日本兵正看著那兒搶票的中國人吃吃發笑,在看到小付過去後提起刺刀就攔住他們,然後上上下下打量黎嘉駿,表情很是不懷好意。

    小付一邊掏出自己的證件,一面讓黎嘉駿拿出那兩張證明,大概是衣服太有氣場的緣故,黎嘉駿反正是一點都不怵,她拿出證明給日本兵看,聽眼前的日本兵一邊看著證明一邊用日語對同伴說:【好不容易看到個漂亮的女人呢,你說……】【謝謝誇獎,我很榮幸!】黎嘉駿笑著打斷他的話,沒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然後憋出一個溫和輕松的眼神。

    日本兵愣了一下,抬頭和黎嘉駿對視了一會兒,低頭嘟噥了一句,把證明還給了她,黎嘉駿朝兩邊隨意的一點頭,跟著目瞪口呆的小付一道通過貴賓通道進了站。

    “黎小姐,原本看你和黎長官長得不像,我還不信,現在我信了,你們果然是兩兄妹啊!”小付一副驚嘆的口氣,“你和當初黎長官給馬將軍當翻譯官對上日本人時那氣勢一模一樣!”

    “是嗎?”黎嘉駿笑了笑,“所以我二哥現在還和馬將軍在一起嗎?”

    小付一噎,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火車門。

    黎嘉駿嘆口氣:“我會乖乖上車,你不用擔心……你只要告訴我,二哥到底在干什麼?”

    “……小姐,車快開了,您先上去吧。”小付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好吧,你嘴硬。”黎嘉駿點點頭,她轉身上了車,小付松了口氣跟了上來,一等車空間很寬裕,她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了,此時旁邊還沒人,等小付放好行李箱,她一把抓住他低聲道:“把二哥的箱子拿下來吧!這時候還演什麼呢?!我帶著他那些內衣內褲干嘛?!”

    “……”小付無奈,拿下了黎二少的箱子,他看著黎嘉駿抓著他不放的手,苦著臉,“小姐,長官吩咐了,車不到鳴笛不能說。”

    “要不你把我綁在這兒然後說吧,或者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二哥的桌上留了封信,我知道他今天不會來了,我現在就想知道為什麼!”黎嘉駿左右看看,“趁現在還沒別人你快說!”

    小付嘆口氣,他拿出一直夾在腋下的紙箱子放在桌上,道:“黎小姐,估摸著現在,木已成舟了,我就跟您講吧,黎長官此時,大概已經跟著馬將軍往黑河去了。”

    “……為什麼?”

    “馬將軍過得憋屈,想繼續抗日,但日本人看的緊,這陣子他就帶著咱的長官們到處灑迷霧彈,又是女票女支又是孝敬壽禮,日本人就信了馬將軍已經認了命,他們一放松,馬將軍就趁機走了,恰好今天有一班往關裡的火車,還能吸引日本人視線。”小付一臉難過,“黎長官人長得好,能玩,還懂日語,這陣子就屬他最得力,他,他肯定要跟著將軍的……但黎長官他心裡也苦,有時候喝得半醉半醒的,我送他回家,路上他就說對不起他妹子,前兒個聽說您在外頭受了委屈,那晚他喝得可猛,還哭了,可沒辦法,黎小姐您肯定懂的,黎長官沒辦法。”

    黎嘉駿聽著,一邊聽一邊拆開紙箱,裡面是一個文件袋,一個紙盒子,還有一台照相機,她翻了翻文件袋,裡面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最醒目的,還是一封信,旁邊小付仿佛自己說入了神,絮絮叨叨的還在講著什麼,她一邊聽,一邊打開了信,薄薄的幾頁紙,說得無非就是小付剛才講的那些,字跡很凌亂,顯得急匆匆的。

    “駿兒,我不可能放下這一切就這麼去北平。”

    “原諒我這麼久以來都沒好好照顧你,每次想起你一個人在那個空曠的宅子裡,我就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最不合格的哥哥……”

    “……我找到了我最想做的事……”

    “我知道城破那日發生的事……讓自己十六歲的妹妹沾染了這些……恨不得……”

    “有些事,總要有人做……我無法置之……度外……”

    “我想爹……娘……大哥……你……”

    “我不想爹,娘,大哥,你……還有嫂子……有一日被奴役……在自己的家,自家的路上,走,抬不起頭;笑,放不開聲;哭,流不出淚……”

    “請千萬保重自己,不要讓二哥用一輩子去痛悔送你上車……”

    “……駿兒,謝謝你……”

    神似的語調,一模一樣的最後一句。

    黎嘉駿覺得這陡然響起的汽笛聲,把她的神魂,全都擊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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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00:03:26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沈陽站再遇

    入關不是你想入,想入就能入……

    黎嘉駿不知道到現代普快的速度從齊齊哈爾到北京要多久,可在這兒……火車頭還在吃煤的時代,她真的是無法用正常的語言去形容這個速度。

    遙想上兩回坐火車,基本是顛沛流離或者心神蕩漾的,她竟然直到現在才發覺這令人發指的車速。

    有沒有一百邁?有沒有啊啊啊!

    已經兩天兩夜了,要是現代,別說高鐵動車,就是快客都不知道開哪兒去了,可他們卻還在關外吭哧吭哧的折騰!

    得虧一等座有包廂軟床還有餐車供餐,否則就她只身一人,她從沈陽到了齊齊哈爾那麼久都沒咋地,光這火車的一路就夠她抑郁症了!

    在一等座的有不少日本人,有商人和軍官,這直接導致了整個車廂的氣氛都是死氣沉沉的,一些形似富商的中國人並沒有什麼交流的欲望,頂多有些時候偶爾對上了眼神,客氣而無奈的點頭笑笑。

    作為一個單身小姑娘,除了憑票去餐車領餐,她基本不怎麼出門,當然,宅也有宅的尷尬,比如說和她同一個房間的,是一個大小伙子。

    面對面,那尷尬的,不要不要的。

    本來小伙子是給一對夫妻讓了位置,雖然是一等座,但軟臥畢竟不能做到一人一間,當時那對夫妻一看沒兩人的隔間了,想也不想就請丈夫同房的小伙兒換個位置,結果跟來發現這樣會造成一個孤男寡女的局面後,夫妻倆反復道歉,又依依不舍的決定分開時,看著那小伙子通紅的臉,黎嘉駿鬼使神差的就點了頭。

    結果沒多久以後她發現,要說孤男寡女,看這情況,危險的還是這小伙兒……

    這孩子,長著一張娃娃臉,眉清目秀的,全身上下都是一股書卷味兒,其實兩人年齡相仿,但黎嘉駿一身御姐裝備還沒卸,此時氣勢大盛,小男孩簡直不知怎麼直視她,只能有問必答。

    “你叫什麼名字啊?”

    “蔡,蔡廷祿。”

    “什麼聽什麼擼啊?”

    “朝廷的廷,俸祿的祿。”

    “哦,有字兒嗎?”

    “攬勝。”

    “你去哪兒啊?”

    “北平……”

    “干嘛呢?”

    “投親……上學……”

    “什麼學校啊?”

    “清華……”

    “……”我靠真•學霸!想想東北大學那逆天的考卷,黎嘉駿抽了抽嘴角,“不對啊,去年六月考的,你…考完回來了?你要是去上課了,怎麼這時候會在齊齊哈爾?”

    蔡廷祿認真地回答道:“去年考好後生了一場大病,申請休學一年回家將養,誰知遇到這一串慘事,家父家母擔心以後會有意外,故一得到機會,便將我送了出來。”

    “能得到票,你父母也費了很大力氣吧。”

    蔡廷祿點頭:“是,所以我要好好讀書。”

    “……”黎嘉駿覺得這小伙兒身上在冒光怎麼辦!她頗為不自在的摘下帽子揉了揉自己的毛頭,“話說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

    剛鎮定下來的蔡廷祿又不自在了,眼神左閃右閃:“這個,你是女士……”

    “哦,我叫黎嘉駿,十六歲,去北平,原本是東北大學的,九一八後就失學了。”

    “你也是大學生?”蔡廷祿睜大眼,圓溜溜的。

    “我知道我的氣質很渣但我真的是正兒八經考上的。”

    “失敬失敬!”蔡廷祿居然站起來抱拳,激動地不知所措,“不知您學的是哪一科?這一路要好久,我們可以探討探討!”說罷,他刷的掏出一本書來,黎嘉駿一看,眼前一黑,居然是《科學》雜志,她聽說過這個,當初黎二少和她探討報考理工科方向的可能性時,他曾經寶貝一樣的拿出過這本,這是上海的科學研究類雜志,專業度極高,兩人捧著雜志你一篇我一篇看了一晚上都沒搞懂任意一篇……

    ……出自文科世家的黎嘉駿瞪著雙死魚眼看著蔡廷祿嘩啦啦對著這舊得快爛了的雜志一頓翻,翻出一篇放到眼前:“黎同學,這篇論文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勞煩您也看一下可好?”

    黎嘉駿雖然不抱任何希望,但想到這孩子跟自己一樣都是大一未滿的水平,便仔細一看,這文的題目是:《蘇家駒之代數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

    爸爸救命我題目都沒看懂!五次方程式是個什麼東西?!她好像只學過三次!

    她不由自主的微微張開嘴,盯著題目企圖至少理解一點字面意思,不經意間眼神就往下一滑,看到了作者。

    “華,羅,庚……”

    蔡廷祿小盆友非常敏感,立刻聽出了點兒意思:“你知道他?啊那太好了,那你肯定對數學也感興趣,我聽說這位華先生現在就在清華執教,到時候我應該能有幸聽到他的課,所以特地找來他的文章看看,越看越有意思,卻始終無法甚解,黎同學,你說這蘇式五次方程式解法我也試過,明明對的啊,怎麼華先生一說,也覺得很有道理呢?”

    黎嘉駿長長的吐了口氣……

    少年……我認識的不是華羅庚……我認識的是華羅庚金杯……

    當年小學初中的時候學校借著這個名頭辦了多少數學補習班,選去的全是班級裡的數學精英和全科學霸,她……一次都沒進過。

    這比賽簡直就是一條學霸和學渣的分界線,把可憐無辜的連華羅庚三個字怎麼寫都不造的小盆友分成了上下等,更可惡的是據說還能加分!

    為什麼是據說!因為她根本沒接觸過!也不知道分加在哪!反正每個去補習班的孩子都說能加分!加分!

    現在聽說華大爺還在清華活蹦亂跳,她有種蛋蛋的惆悵感……

    要不是她遇到的這貨是個BUG!那就是她跟這年代的大學生的代溝真是此生無解了。

    義憤填膺地用自己是法學學生和理科不共戴天的理由拒絕了蔡廷祿的探討請求後,文理界限就像楚河漢界一樣把兩人囧囧的隔了開來,學術講不到一塊兒,時政……怕隔牆有耳,還好他們各自都帶了消磨時間的東西,時間雖然難熬,但還不至於煎熬。

    第三天的時候,車到達奉天站,這是關外最後一個大站了。

    外面隱隱的有上下車的聲音,並不是所有人都從齊齊哈爾直奔北平,而現在上車的差不多都是去北平的了,所以這一站,會有日本人上車進行仔細的檢查。

    長春站也有日本人上車檢查,當時黎嘉駿就發現了,他們有明暗兩條線,一邊是日本憲兵穿著軍裝大搖大擺的上來挨個兒搜查,一邊卻有幾個裝成旅客賊眉鼠眼的家伙提著行李一路眼神打飄的從走廊走過去,她本想把這個發現和蔡廷祿分享一下,卻見他雖然表面鎮定,可依然緊繃個臉盯著那些憲兵,便歇了這個念頭,好好的把他搞緊張了惹禍上身可不好了。

    其實本來她就覺得沒多大事,直到她從車窗裡,看到一個熟悉的牲口正從窗下路過上了這節車廂。

    山,野!

    ……冤家路窄,當年怎麼沒練練槍法打死他!

    因為要搜查,所有人都排排站到走廊等著憲兵對著他們的行李和臥房一頓翻,隨後憲兵下去了,新的乘客上來,便衣就混在了其中,當然包括那個山野君。

    他似乎是瘦了一點的,氣質極為精干,完全沒了當初和黎二少相仿的那股學生氣,他提著一個皮箱為側著頭和身後一個大高個兒低聲說這話,頭正好撇向靠窗站著還未離開的人身上。

    “沃…日…“黎嘉駿忍不住爆粗,今天看來是懸了。

    “怎麼了?”蔡廷祿正站在旁邊,看她表情不對,小聲問。

    “見鬼了!我躲躲!”黎嘉駿擦把冷汗。

    遙想當初她曾經又開槍又上板磚的,在這兒被抓住實在太虐,她老遠看他從另一個車廂走過來,有些心虛的扶了扶帽檐低下頭,轉身往前走去。

    因為她在最後一節一等車廂,再往前就是二等座和三等座,不同等級之間的車廂是封閉的,廁所也關了門,上車的人絡繹不絕根本沒她下車的機會,眼看山野越走越近,她一咬牙作出頭暈的樣子對列車員哀求道:“我能下車透透氣嗎我好暈!”

    奈何已經坐了三天火車的烈焰紅唇女王大人此時已經蓬頭垢面狀若無鹽,列車員絲毫不憐香惜玉:“沒看到那麼多人在上車嗎添什麼亂!就這兒站會兒得了!剛才開門的時候怎麼沒下去!”

    “……”黎嘉駿無法,只能臉對著大門作出深情呼吸的樣子,打死不回頭。

    余光瞟到山野已經快走到她身後,他敲了敲旁邊二等車的列車門,有人打開了門,眼見他要踏進去了!卻突然收回了腳。

    黎嘉駿心髒咕咚咕咚跳得她真的缺氧了!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就差嚶嚀一聲了,可那個牲口還在身後!然後那牲口還是對著她的背說話了!

    “黎小姐,頭發短到露出整個耳朵的女孩子真的不多,而且您大概沒意識到,您的耳朵有點尖。”

    “……”這時候裝傻還來不來得及?

    “請問,黎兄他也在這嗎?”

    黎嘉駿嘆口氣,轉頭看著山野,他一張典型的日本人故作認真裝逼臉,那眼神特平靜,好像當初她那一槍不存在似的,她特別嫌棄的嘖了一聲,拖長聲音極不耐煩的說:“都說了,別叫黎兄。”

    被逮著了能咋地呢,難道要她跪下來求放過?

    山野點了點頭:“那黎先生他在車上嗎?”

    黎嘉駿特別滄桑的笑笑:“死了。”

    山野頓了頓,臉居然扭曲了下,咬著牙道:“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救過他啊?”黎嘉駿改為冷笑,“早沒被你打死,現在死在戰場上,不也是個死麼?”

    “那請問……他是怎麼……”

    “江橋。”黎嘉駿想也沒想的答道,硬是擺出一副從容的樣子看著他,“怎麼樣?是不是比被你打死好?”

    山野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黎小姐,有些事你還不懂,我忠於祖國,但我也忠於朋友,我從未曾想過要傷害黎……先生,在日本,從語言到學業各方面我們都互為老師,我感激他的教導,也對於能向他傳授我的母語感到榮幸,國仇本非人力可免,但友誼不該一朝殆盡,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是希望黎先生能好好活著的。”

    意思是就日語方面講你還是我師祖不成!

    黎嘉駿消化了一會兒那不帶草稿的一段話,不管從哪個角度解析都讓她覺得無比鱉悶,她有無數的槽想吐,可對著這張臉只覺得爭辯都嫌惡心,只能要笑不笑的點頭,輕描淡寫的認同:“恩恩,說得對,那麼現在您想怎麼樣對待黎先生的親妹子呢?是國仇層面還是友誼層面?”

    山野沒說話,沉沉地看著他,此時一等車廂上車的人已經少了,列車在沈陽的停靠已經走向尾聲,裡外都清靜了不少,卻讓黎嘉駿更為緊張。

    她知道是去是留並不是她自己能夠爭取到的,山野這麼個人品,又職責在身,黎嘉駿除非有什麼通天的手段,否則真的沒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她心裡一陣悲涼,到頭來還是要栽在沈陽,這地方和她絕壁有仇!好死不死是山野來搜查,天要亡她她也只有跪舔啊!她什麼都懶得說了,就看著山野在那兒糾結。

    這時他旁邊圍觀的另一個便衣憲兵低聲問:【隊長,這個人……】沒等山野說話,旁邊忽然有人喊:“嘉駿!嘉駿你怎麼還在那?回屋了車快開了!”

    幾人轉頭,就見蔡廷祿撲騰個小身板在狹窄的走廊上逆流而行往這兒前進,他頗為焦急的看著這邊,和黎嘉駿對了下眼,不知怎麼的,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後鼓著腮幫子更加努力的擠過來,直接站在黎嘉駿面前:“嘉駿,這是誰,遇到故人也不給我介紹一下?”

    黎嘉駿知道他出於好意,可這場面真心不是這小男孩能插進來的,她拉了拉蔡廷祿的衣袖低聲道:“你別……”

    “讓你不要亂擠,傷,傷到孩子怎麼辦!”沒等她說完,蔡廷祿瞬時摻住她的手臂,大聲的說道。

    “……”哥們這該怎麼答麻煩借下劇本,黎嘉駿硬是忍住沒驚訝的張大嘴,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一種淡淡的胃疼感蔓延開來。

    山野也挑了挑眉,攔住了正要繞過他上前的便衣憲兵,問:“黎小姐,你……丈夫?”

    “恩……啊……”

    “很年輕。”他頓了頓,“你們……很相配。”

    廢話都是十來歲的娃娃當然配了!黎嘉駿簡直不知道該擺什麼表情了,害羞嗎,幸福嗎,凜然嗎?!

    “我就說嘉駿路過家鄉說不定會遇到舊友,沒想到真有那麼巧的事,兄台您也去北平嗎?”蔡廷祿語氣很嘮嗑的,但緊緊抓著黎嘉駿手臂的動作暴露了他的緊張。

    “不,我……”山野朝黎嘉駿點點頭,“正要下車,黎小姐,後會有期。”

    說罷,他也不去二等車廂了,帶著手下就下了車,此時火車的第一聲汽笛已經響起,黎嘉駿和蔡廷祿回頭目送著他們走下樓梯,山野忽然又回頭叫她:“黎小姐,黎兄真的,已經不在了嗎?”

    他繃著張臉,表情很僵硬,聲音活像是擠出來的,好像真的很難過。

    黎嘉駿木著張臉,點頭:“恩,不在了。”所以拜托你別惦記我哥了不管是不是真•友誼都感覺好膈應啊!

    “那請問,他葬在哪?”

    “……齊市北郊仙水村吳家祖墳西北角,他的根不在那,所以立的無名碑,你真要拜,麻煩誠心拜。”說罷,黎嘉駿轉身進了車廂。

    透過窗玻璃看到他們徹底走遠了,火車開始緩緩啟動,她才感到繃住的一根弦松弛了下來,只覺得全身大汗淋漓,比殺人還刺激。

    蔡廷祿還恍然未覺,見她流汗,拿出那本寶貝《科學》給她扇風,一邊笑:“至於麼那麼緊張,他們好像也沒欺負你吧。”

    “你知道他是誰麼?”

    “我原以為是要債的……”

    黎嘉駿翻了個白眼苦笑:“所以說以後不管是誰,這樣的閑事盡量少管,我不是怪你管我閑事,而是說幸虧今天被放過了,否則你就栽得太冤枉了知道麼?”

    蔡廷祿一臉懵懂:“怎麼了?”

    “他。”黎嘉駿指指窗外,“日本憲兵隊長。”

    “……”啪嗒,《科學》掉桌上了。

    “九一八那會兒我跟我哥逃出沈陽前,我當著他的面砸死了一個日本兵。”

    “……”他抄起《科學》開始給自己猛扇。

    “所以說你講的也沒錯,確實算討債,只不過是命債。”黎嘉駿笑嘻嘻的摸摸他水嫩的臉,“所以為了我們的孩子著想,以後可不能衝動亂管啦,否則哪天不小心糊裡糊塗搭進一條命多不值啊,你說是不是,相,公?”

    蔡廷祿瞬間烈火烹臉,鼓起個臉生了一秒鐘悶氣,忽然又泄了氣,小心翼翼地看她:“那個……你哥的事……我知道你沒義務告訴我,只是說不管他什麼時候走的,怎麼算到現在也才沒多久,你肯定很傷心,所以節,節哀順變!”

    “我哥沒死。”黎嘉駿喝水。

    “……”蔡廷祿看起來是這輩子都不想跟黎嘉駿說話了,勉為其難的又問了一句,“那你報的那個墓。”

    “哦那個啊,那也是個小日本該下跪去拜的人。”

    無根的無名碑主人凳兒爺,不管清朝的結束到底是誰的錯,但在我看來,最欺負您的皇上的,還是那群小日本,女真人百年來無論關內和關外都是那麼的驕傲,直到結束整個皇朝的時候都還是站著的。可是滿洲國,卻讓您的皇上跪下了。

    所以請別怪我瞎報墓主,如果這個小日本真的去拜你了,麻煩用你在宮裡學到的法子好好虐他十萬遍,也給您的皇上出出氣兒吧。

    “呵。”想到凳兒爺眯縫著眼陰森森的坐在那兒,看著山野給他祭拜的樣子,黎嘉駿就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火車繼續飛馳,山海關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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