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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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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3:54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交易驚魂

    自從到了南方,黎嘉駿就沒見過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爺們兒。

    其實就是到了這個時代都見到不多,大多還是在東北。

    也是她不大出門的關系,可但凡坐在車上,一眼望去,芸芸眾生……男男女女,都是那麼平均……鶴立雞群的,只有洋鬼子。

    多麼痛的領悟。

    但是!現在!有個超過一米八的漢子出現了!好高!身材好好……可為什麼讓她有種詭異的即視感……

    余先生年紀不大,裡面穿著盤扣襯衫,外面是黑色的中式西裝,他沒完全穿著,只是把外套披在肩上,雙手插在兜裡,走過來時很閑散的樣子,發型是很利落的短發,看樣式平時是可以塗發蠟梳大背頭的,這樣一身裝扮下來,略顯戾氣的臉也英俊了起來,只是左邊臉上一道從眼角到下巴的傷疤讓他更加猙獰了。

    這身高,這範兒,全都俯視全場,李經理和陳學曦都是有心理准備的,表情還是忍不住有些僵硬和畏縮。

    他們都看黎嘉駿。

    黎嘉駿無辜的望回去,咋地,指望老娘當場嚇尿麼?

    她很想笑好不好!

    什麼都沒說,她默默轉頭偷偷抽動了兩下嘴角,勉強忍住了笑,可心裡卻有個神經病在那兒翻滾,謔!櫻木花道走過來了啊!這架勢太像了啊!第一次發現湘北的校服好像中山裝啊!

    太感動了,過來那麼久了她居然還記得那本動畫!

    天助黎三爺,多虧多活一世,讓她與道上人稱鬼督頭的余見初首次見面半點兒都沒慫!

    甚至是興高采烈的並排走著,和顏悅色的問:“余大哥貴庚吶?”這氣勢完全沒法用余先生那麼文縐縐的稱呼好吧。

    “余大哥”高冷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黎嘉駿聳聳肩,看陳學曦,就見他一臉驚悚,一副我家三小姐不知道什麼叫怕嗎那表情。

    一行人走到倉庫口,周圍沒什麼人,兩盞燈在門口亮著,那是一扇鐵門,門口坐著個其貌不揚的半老大爺,他看到陳學曦,起來鞠了個躬:“陳爺您來啦。”陳學曦擺擺手做了個手勢,老大爺掏出個鑰匙開了鎖,他開完了讓開身,陳學曦掏出一串鑰匙上前,在門的另一邊又開了個鎖,門這才打開。

    進門前,他還敲了幾下門。

    進門後也不是倉庫,而是一個小房間,裡頭坐著兩個漢子,正點著油燈等著,裡面生活氣息濃厚,還有兩個地鋪,顯然是常住裡面的,他們也跟一行人問了好,隨後和陳學曦一人一下,在裡頭一道門上連開三個鎖。

    ……瑞士銀行也就這樣了。黎嘉駿嘆為觀止,連一旁余見初的表情都很是鄭重。

    錢貨交易的過程很順暢,基本沒什麼廢話,而且交易用的居然是黃金,確認了貨後,余見初的一個小弟給了他們一張票和一個章,表示到時候可以到一個地方去提黃金。

    除了余見初的範兒,全程沒有高能。

    黎嘉駿就像個布景板,在一旁迷瞪著個眼看他們交易,就算滿倉庫的槍,巨大的疑似放著炮的木箱都沒有引起她的太多關注……畢竟這場面在沈陽她也看了不少回。

    交易完後,一行人沉默的出了倉庫,沒什麼交易完要開香檳神馬的興奮感,卻沒想到才走幾步就看到一旁有人氣勢洶洶的圍了上來。

    二十個的樣子,在路燈下黑黢黢的,都穿著黑布短打,黑布包著半張臉,手裡銀光閃閃的,似乎是刀和鐵管。

    這回黎嘉駿是真怕了。

    什麼架勢!真打群架來的?

    陳學曦第一反應就是擋在黎嘉駿前頭,大聲問:“來的什麼人,知道這兒是誰的地兒嗎?!”

    對面人群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沉聲道:“小的不才,只是金義堂一跑腿的,今天來為了兩件事兒,一,你們黎家緣何賣他不賣我們;二,余見初,大夢煙館那三條人命,你得給我們個說法,否則,弟兄幾個只能不顧往年情分了。”

    第一個問題問黎家,照道理該黎嘉駿出面,可金義堂是個啥啊,她只聽說過金義果奶啊,果斷沒有發言權,只能等陳學曦,結果陳學曦比她還茫然:“價高者得,這很奇怪麼?”

    “……”

    “那我們可以走了?”黎嘉駿開心的左看看右看看,死道友不死貧道余大哥您拜拜類。

    陳學曦的表情可以翻譯成祖宗你長點兒心吧!

    “這單生意已成,現在這批貨是我們的了,與黎家無關。”余見初緩緩開口,“等三小姐安全,我就給你說法。”

    金義堂眾沒說話,陳學曦與黎嘉駿權當他倆默認,帶著司機一道往前走,路過金義堂的人時,突然身邊一人氣息一變,刷的把手伸過來,黎嘉駿久經戰陣早就已經警覺性滿點,幾乎是本能的往旁邊一倒,順便揮開了那只手,一扭身就躲到一邊,她當然是沒什麼功夫的,看不能穿越火線,只能下意識的連滾帶爬往余見初那兒跑過去!

    余見初連著他身後的五個小弟也第一時間要趕過來救,正好扶住撲過去的黎嘉駿,陳學曦卻沒那麼機智了,他與司機一道被金義堂的人抓住,正一臉驚訝的看著黎嘉駿。或者說對面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這邊,一臉臥槽怎麼回事的表情。

    大魚溜了,抓住小蝦米有沒有用啊!

    黎嘉駿狗腿的躲在余見初後面探頭望過去,咬牙切齒:“余大哥他們這是要捏死我栽贓你啊!”

    余見初沒說話,冷冷的看著金義堂眾人,哼了一聲道:“看來大夢煙館是不想開下去了。”

    “到底是鬥金賭坊開不下去,還是我們大夢煙館開不下去,還不知道呢!”金義堂領頭的冷笑,“今晚不了結,誰都別想走!”

    “你要貨?拿去啊!”黎嘉駿指指後面,“誰攔著你了,來來來。”

    金義堂領頭壓根不理她,只是盯著余見初:“余見初,那三條人命……”

    余見初點頭:“是。”

    黎嘉駿目瞪口呆的瞪著余見初的背影,哥你就這麼承認了?!好歹虛與委蛇一下等無辜的人走了再說啊!

    金義堂眾人一點都不驚訝,反而是士氣大振的樣子,領頭的笑道:“鬼督頭好魄力,既如此,今日果然是能一箭雙雕啦,只是可惜了黎三小姐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剛來上海就遭了這無妄之災。”

    沒攝像頭沒衛星沒手機的年代,她要死在這兒還真沒人知道是誰干的!到時候金義堂的劫了軍火庫走,槍杆子杠杠的,誰敢跟他們干?黎嘉駿心裡拔涼拔涼的,剛出道就被扼殺了,這個圈子果然太亂了!

    “現在也用不著人質了,處理了這兩個……弟兄們,上!”

    吼罷,領頭手一揮,身邊的手下嗷嗷的衝上去,抓著陳學曦和司機的兩人則猶豫了一下,拿出刀子就捅過去……

    “陳!”黎嘉駿一聲尖叫就卡在了喉嚨裡,就看兩人捂著肚子倒在地上,此時對面的人也衝了上來,余見初帶著五個手下毫不猶豫的迎了上去,他們隨身也帶刀子,戰鬥力明顯高於對面,頭一回合就摞倒了一片!

    大概沒人覺得她一個女人能跑得了,此時居然沒人管她,她抱頭在地上滾了一圈,連滾帶爬的往陳學曦爬過去,聽他低低的申銀著,腦子轟的一下懵了,必須速戰速決,得把他們送醫院!她回頭看後面一片刀光劍影,只覺得郁憤難言,關外抗戰,男人們前赴後繼的去死,這兒對著自己人,也能毫不猶豫的下刀子,一群畜生!她越想越控制不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往腰上一摸,很好,槍在!

    沒錯!只要有條件,她一直隨身帶著槍!她是軍火世家的大小姐,沒槍怎麼道上混!

    此時,連倉庫中的兩個黎家的倉管大漢都跑出來助陣,可人數還是被壓倒性的。她緩緩站起來,看到面前往車子的方向還有三個人站著,就是為了防止有人溜走通風報信,此時他們盯著戰團,在昏暗的燈光下,表情又是渴望又是畏慕,扭曲著極為猙獰,看到黎嘉駿朝著他們的方向站起來,俱都盯住她。

    她冷笑了下,緩緩轉身,她的身邊不遠處,正是觀察著戰局的金義堂領頭人。

    此時的她看起來手無寸鐵,瘦得如弱雞一般,那三人雖然不屑,但還是有一人大聲喊道:“老大後面!那女人!”

    領頭聞言轉身,正看到黎嘉駿站在那冷眼盯著他,很是不屑的揚了揚手裡的砍刀,黎嘉駿也笑,她抬起右手對准領頭的肩膀就是一槍!

    砰的一聲響徹碼頭,就跟按下了靜止鍵一樣,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呆呆的望著這邊。

    隨之而來的,是領頭人的慘叫聲。

    槍傷這玩意兒剛挨是不疼的,可等反應過來是全身的痛覺都被那一個槍眼調動了,領頭捂著肩膀趔趄了兩下坐倒在地上,完全不顧他的背部露給了余見初一眾,他尚且完好的十來個兄弟全都呆呆的望著這一幕,土鱉到完全反應不過來。

    最清醒的大概就是黎嘉駿。

    她仿佛又回到了沈陽那一晚,朝著山野那一槍後也是萬籟俱寂,她整個人陷入了詭異的從容狀態中,即使緊張的手發抖也有條不紊的繼續著下一步,甚至完全無視面對的是什麼,一點也沒有恐懼和遲疑。

    她趁著眾人發愣的這一秒一跨步上前,一腳踢倒領頭人,直接照著他捂傷的手踩下去,在他愈發嘹亮的哀嚎中,她把槍對准了這人的膝蓋,扯出個笑:“各位大俠,要不趕快拾掇拾掇,把傷員送醫院去吧,否則……肯定是他•先•死啊!”最後幾個字她差不多咆哮而出,難掩怒容:“我黎嘉駿拼死拼活從關外逃過來就是為了不當亡國奴,可我他媽怎麼覺得跟你們一國那麼恥辱呢!我千裡迢迢趕來就為了看你們自相殘殺麼?我求求你們死戰場上好麼?!啊?!少蠢點兒行嗎?!啊!”

    一片靜默,所有的小弟都看著各自的大哥。

    黎嘉駿深呼吸一口,強壓下情緒問:“誰會開車。”雖然是問著眾人,但她眼睛卻看著余見初,他有點氣喘,點點頭。

    “帶著你的人把傷員搬上車,其他人自己回去……你們全都躲進門裡,明日我讓爹派人來換班,誰來都別應門!他們要是敢硬闖,裡頭不是有槍嗎,開門掃他們!我就不信了!背靠著軍火庫還能被劫了!”她大聲吩咐三個倉管,一直躲在一邊的老大爺從邊上跑出來,拉著兩個小伙子躲了進去,只聽大門噌的關上,落了鎖。

    其他人都不敢動,余見初帶著他的五個人相互攙扶著走過來,短短一會兒已經見了血,有個人手臂上鮮血淋漓。

    “我們自己有車。”余見初走過來低聲道。

    “隨便你們,快點運人!”黎嘉駿不耐煩道,幾個人一個帶一個,把陳學曦,司機還有金義堂的領頭給搬上車,余見初吩咐了一下手下,親自上了駕駛座,開著車絕塵而去,後面跟著他手下的車,只剩下金義堂一眾人呆呆的站在那。

    車裡只有發動機和傷員的申銀,黎嘉駿擺不出什麼表情,只是木著臉看著前方,兩邊的霓虹還是來時的輝煌,可心境卻大不一樣,他們狼狽逃竄,倉皇無措。

    “我不明白……”黎嘉駿忽然喃喃,“後面就是軍火庫,為什麼你們都沒有槍。”

    “租界很忌諱這個。”余見初解釋,“開了槍,不出人命也要惹一身腥,輕易不敢帶。”

    “哦。”黎嘉駿應了一聲,她的心髒還在砰砰直跳,心煩意亂,她望望身後,三個傷員並排躺著,都半死不活的樣子,血嘩啦啦的連成一片,好在他們都還有意識,都拿著帕子堵著自己的傷口。

    她眯眼瞪了一會兒那個領頭的,他大概自己抹了把臉,臉上都是血,感覺到她的瞪視,他微微睜眼,和她對視了一會兒,又垂下眼去。

    “不過你是女子,自衛使然,應當無虞。”余見初轉了轉方向盤,聽語氣似乎在安慰。

    黎嘉駿冷笑一聲:“所以剛才我打死他都可以說是手滑了?”

    余見初聞言皺了皺眉,他瞥了她一眼,又回頭專心開車,不知在想什麼。

    其實她感覺的出他在想什麼,無外乎這個小姑娘怎麼這麼心狠手辣什麼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個和平年代過來的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大概是上輩子戰爭片看多了,到了這個年代自動代入,也包括她知道歷史,比周圍所有人的人都渴望自己能夠心狠手辣,她不想做個死於廢話太多和心軟遲疑的蠢貨,在需要的時候,她必須毫不猶豫。

    就如剛才那一槍,不管其他人有沒有帶槍,只要她槍口對准了領頭的,就夠效果了,可她不願意,若非雷霆一擊,怎麼能夠體現她的居心,如果必要,她真的可以廢了這個人。

    醫院到了,余見初率先跑進醫院,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極為醒目,很快就有醫工抬著擔架衝出來把傷員接走,隨後余見初的手下也到了,他們把傷員送進去後,留下兩個人守著,剩下兩個跑去報信。

    直到確定了陳學曦和司機已經脫離危險,她才真正緩過來。

    這時,黎老爹和一個中年人一起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余見初幾個見狀全都站了起來迎接他們,黎嘉駿也站起來,她噘著嘴,挪過去把頭埋到了黎老爹懷裡,還磨蹭了兩下,委屈道:“爹……”

    黎老爹虎目含淚,摟著女兒連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一旁的中年人笑:“黎老弟虎父無犬女啊!今日多虧黎小姐,否則我們見初,就要栽在一群宵小手中了。”

    他話一說完,也沒見有什麼指示,只見余見初連帶著他的五個手下都走到她面前,鞠躬齊聲道:“多謝黎三小姐救命之恩!”

    黎嘉駿哦了一聲,沒什麼反應,她是不想再來第二回了,以後大概和他們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大哥養回高高壯壯的,讓他來趟這個渾水!所以這位大叔您就別誇我孝順了,咱可一點都不孝順,她心裡打著小九九,就聽黎老爹一臉懇切的對那位中年人道:“還要煩請余兄在巡捕處周旋一下,老弟給女兒備槍本也是無奈之舉,萬想不到會有今日之事,若是因此纏上官司,那可是大大的麻煩。”

    余兄?黎嘉駿望向余見初,說實話這位余大叔五短身材精干巴瘦的,若是父子的話,他媽得多高才能達成這般成就啊!

    余大叔一臉胸有成竹:“黎老弟放心,這次交易與那位也是息息相關,到時候我與你一道去說一說,只消那位一句話,此事定當穩妥,絕無半點隱患。”

    黎老爹喜形於色,笑道:“那就多希望余兄仗義了!駿兒,來,叫余伯伯!”

    “余伯伯!”黎嘉駿露出八顆牙,甜滋滋的叫了聲,一臉求紅包的表情。

    “哈哈哈哈!好好好。”余伯伯笑得開心,“是個好孩子。”

    此時醫生走了過來,黎老爹放開女兒上前詢問助手的傷勢,黎嘉駿乖乖的等在一旁,就見余伯伯在一邊端詳了她一會,點了點頭,意味深長道:“不錯啊,是個見過血的。”

    黎嘉駿眨眨眼,雖然秒懂,但為了她的純潔形像,只能歪著頭純真的問:“余伯伯,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余伯伯抬手摸摸她的頭:“丫頭,放開手腳,這兒可是上海灘。”

    黎嘉駿糾結於還要不要裝,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咳了一聲,她回頭,卻是一直跟在余伯伯身後的余見初,見她望過去,他扯著嘴角笑了笑:“別怕,這樣也挺好,行走方便。”

    好,好什麼好啊!黎嘉駿心裡咆哮,我不是腹黑啊!你們想到哪裡去啊,為什麼一副鑒定了黑寡婦的表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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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4:07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神秘女子

    這麼折騰一晚,天都快亮了。

    黎嘉駿披著太陽的第一縷光鑽進床,沒睡多久卻又餓醒了過來。熬夜的人就這樣,即使沒睡多久,到了醒來時卻詭異的精神奕奕,她實在沒法硬躺著,只能披了衣服走出房門,在餐廳裡做針線的金禾聽到動靜抬頭看到她,連忙起來:“哎喲怎麼就起來了?不是剛睡嗎?”

    金禾起床開始准備早飯的時候,黎嘉駿才剛和大老爺一道回來,章姨太沒跟回來,她與余伯伯的姨太太一無所知的通宵打麻將,開心的不得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放下手裡的活往廚房走:“我給你備著吃的呢,先墊墊肚子,午飯還有好一會兒呢。”

    “我爹呢?大哥他們呢?大娘呢?”

    “老爺還在睡,大少爺他們在後院散步。”金禾沒說大夫人在哪,不出意外就是在禮佛了。

    黎嘉駿想去看看大哥,但是又遲疑了,坐在椅子上喝著金禾拿來的豆漿,兀自出神。

    她知道昨晚那般是特殊情況,這說不定也是老爹都沒遇到過的,以前他周旋在各個山頭小軍閥之間,雖然偶有對方想黑吃黑的情況,但那時候關外也是老爹的地頭兒,他有權有錢有人脈,至少在這個領域沒見誰敢動他。

    可上海不一樣,這兒最大的頭頭兒是那群洋人,最凶的卻是盤根錯節的黑社會,就沒見誰有通天的權利能震懾一幫混混的,就連權勢滔天的杜月笙都有王亞樵那般的死敵敢跟他死磕,這筆生意表面干淨,背地裡不知道多渾,可如果不跟他們做生意,老爹的貨都不知道賣誰,所以他才實在沒辦法找女兒出來幫忙,卻不想遭遇那麼倒霉的事兒,有了這麼一樁,她自己且不說,老爹說不定都要打退堂鼓。

    若是大哥能幫忙就好了。

    可他那樣的身體,那樣的精氣神兒,誰忍心把他從戰爭的泥潭拉出來,再推到上海灘這灘渾水裡?

    金禾端上了精致的早餐,粥加四樣佐菜,半塊雞蛋餅和兩個小湯包,還細心的放了一疊醋,雪晴從外面晾了衣服回來,順便在她手邊放了一疊報紙書信。

    這全然就是老爹的待遇了,真不得了。黎嘉駿略無奈,她慢慢的吃了一點,等半飽了,就一邊吃一邊開始看報紙,翻了幾頁沒見什麼特別的消息,倒是眾多月餅的廣告讓她意識到中秋節竟然快到了。

    眾多廣告見縫插針的爭搶著讀者的眼球,美女捧著月餅,胖娃娃抱著月餅,月餅裡藏著金子……各種宣傳畫在各種報紙上呈現,還有什麼愛國月餅,百年傳承月餅,抗戰月餅,關外秘制月餅……

    九月十五日就是中秋節了,少了個人。

    她又翻了翻信,上回給大公報的投書又被退了回來,還是要改,給她提修改意見的還是那個廉彧林先生,裡面誇贊了她頭腦靈活,思想先進,但還是對她的用詞和表達提了點意見,黎嘉駿覺得這麼一個大報社,能反復修改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文章已經很不容易了,絲毫沒有不耐煩,幾乎是抱著感激的心態看完修改意見,心裡又琢磨起文章來,她發現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打磨,再回憶她的初稿,竟然是肉眼可見的成熟了不少,果然當初堅持等大公報回復是正確的,裡面的編輯都是大能!

    獨立評論的稿酬也寄來了,只有二十塊,在這個物價水平也算不錯了,她權當零花錢用。其余的就沒什麼特別的了,大概是小伙伴們學業都繁忙了,或者有了新的好盆友,都不要她了……黎嘉駿表示很惆悵。

    吃完了早餐,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的磨完了所有的報紙和點心,她終於滿足的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決定出去消消食,順便理理新文章的思路。

    剛出門沒兩步,大嫂抱著睡著的俊哥兒走了過來,兩人無聲的打了招呼,她還示意黎嘉駿大哥的方向,微笑著抬抬下巴。

    黎嘉駿有些糾結,她現在不大想見到大哥,怕自己漏出什麼來,徒增人家心理負擔,可是大嫂都這樣了,晚上夫妻倆一對口供,就知道黎嘉駿去了後院兒都躲著大哥,那事兒就更大了,她無奈,只能往大哥那兒走去。

    大哥正在亭子裡坐著,見黎嘉駿走過去,朝她招招手,示意一起坐坐。

    “昨夜你和爹出去了。”陳述句。

    黎嘉駿心裡模擬著什麼都沒發生的狀態,大大咧咧的恩了聲。

    “出了什麼事兒?”

    “不是出事兒,就是交個貨。”黎嘉駿故意繞過大哥的意思,一臉自然地驚嘆道,“我算知道為什麼老爹總是半夜出去了,那麼多大家伙啊!大白天漏出點兒型兒都能嚇死人!”

    大哥沒什麼表情,這幾天功夫營養好了,氣色也回來點,原先的氣場也逐漸回來了,此時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盯著妹妹,不知道是在想什麼,還是單純的在用眼神逼供。

    “哥,你是在擔心什麼嗎?”

    大哥面無表情的轉頭看向亭子外:“我擔心我妹妹被我弟弟帶壞了。”

    “……”

    “壞到敢騙大哥了。”

    “……”

    “怎麼,你也跟外面人一樣,瞧不起東北軍了?”

    “……你在說什麼呀大哥。”

    “沒什麼。“大哥頓了頓,”我只是有時候想,俊哥兒來得太不是時候了,這樣的一個國家,這樣的一個爹,擔不起責任,成不了事兒,還要十六歲的妹妹支撐家裡,我到底為什麼還要回來?“黎嘉駿有種被突然襲擊的感覺,她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只覺得這個情況反轉得略快,讓人措手不及,她眼睛亂瞄,忽然看到大哥手邊有一份報紙,上面有一個醒目的標題為:”熱河告急東北軍慘烈失利;少帥辭職丟國土已成定局。“旁邊的副標題為,”民眾哭求撤銷東北軍番號,謂之國恥。“……好凶殘果然殺傷力巨大!黎嘉駿頓時知道大哥為毛一副碎掉的表情,即使那只是一份名不見經傳的報紙,那所謂的民眾哭求都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可是主標題的事實卻足夠給副標題提供有力證據,甚至在看到的一瞬間黎嘉駿都產生了與其讓東北軍在華北撒歡作亂還不如老實點打散歸到中央軍去,至少好管理之類的想法。

    不過,或許這是個好的突破口,是成是敗,就看她今天能不能發揮好了!

    黎嘉駿偷偷抬頭,瞄大哥的表情,很難看出他剛才說這話到底什麼情緒,她琢磨了一下,雖然有點惴惴不安,但還是鼓起勇氣決定試一試,“哥,你覺得我們都看不起你?”

    大哥轉回頭,那眼神仿佛在說,難道不是嗎。

    “所以你回來後跟個大家閨秀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黎嘉駿心一橫,忽然嘲笑起來,“多大個臉啊,你是上過報紙嗎,還是說東北軍都長你這樣兒啊?是個誰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東北軍?”

    大哥皺眉,似乎是沒想到黎嘉駿會突然這樣說話,他握緊了茶杯。

    “老爹喊我去交貨的時候我還驚訝呢,怎麼就輪到我了,可我一想也明白了,老爹就擔心你消沉,現在全家都捧著你的玻璃心,小心翼翼,可你知道他們……還有我,多失望嗎?是,是要給你時間緩過來,是要讓你慢慢平復,是要讓你養好身體,可是大哥啊,全國那麼多東北軍全都丟了東三省,他們都該這樣嗎?要不是在咱們家,老爹還頂著這個天,要是別人卸甲,一回家就碰上秋收,逮著像你這樣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黎嘉駿嘴上說著,手上卻不停,還給大哥斟茶。

    “我說句實話吧,你要是再這樣下去,不是東北軍讓人看不起,而是你讓人看不起東北軍!”話畢,壺落,她站起來,“哥,一個好爹,不求兒子大富大貴,至少不該眼睜睜看著兒子成亡國奴,你這樣想俊哥兒,你對得起他自娘胎出來就跟著家人奔波了半個中國嗎?你別忘了,他連路都還不會走!”

    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已經詞窮,甚至轉身就忘了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為此她甚至緊張的握緊了拳頭,如果大哥更消沉了怎麼辦?要是一舉振作了多好,她承認她就是這麼不會安慰人,但是無論怎麼想,她也只能說出這些話來。
    妹子我只能幫你到這了。

    快中午的時候,章姨太終於款款歸來,她臉色慘白,但是興致高昂,一邊不停的打呵欠,一邊朝黎嘉駿笑:“閨女啊,猜猜我昨晚贏了多少?”

    黎嘉駿剛經歷嘴炮風暴,心情正糾結,看到章姨太無知無覺的快樂樣絲毫沒覺得被感染,反而因為想起有一件壞事兒愈發心煩,沒好氣道:“咋地,贏了一管大煙錢?”

    章姨太一愣,臉刷的就發青了,她抓著手包支支吾吾道:“怎麼呢,怎麼這麼說呢,本來多開心啊。”她眼神飄忽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摸摸索索從手包裡拿出個盒子,笑著遞過來:“閨女啊,你看,娘剛才路過瑞蚨祥瞧見的,特別好看,贏的錢全買它了,瞧瞧。”

    木木的接過盒子,黎嘉駿有點魂不守舍的摩挲了兩下,盒子是天鵝絨包面的,呈拱形,頂上綴了個尖尖的銀質小皇冠,鑲了顆碎鑽,連盒子都那麼奢華,可想而知裡面的東西多貴重,她覺得嘴唇有點干澀,拿舌頭舔了舔,差點忘了怎麼說話:“娘……”

    “打開瞧瞧。”章姨太眼巴巴的樣子,比黎嘉駿還急。

    黎嘉駿打開盒子,被閃得一陣迷瞪,只見裡面躺著一串鑲滿碎鑽的鏈式手表,銀亮銀亮的,精致的像一個藝術品。

    “怎麼樣,好不好看?我晚上打麻將的時候啊,我小姐妹就說她們的女兒穿這個牌子戴那個牌子,喔唷我聽得眼熱哦,我女兒怎麼從來不跟我聊這些的啦,都怪娘誒,手太松不管人,搞得你現在像個爺們兒似的,那可不成,明日啊跟我軋馬路去,他們說金記的裁縫可好類!”章姨太說著,迫不及待的把表往黎嘉駿手上戴,冰冰涼涼的一圈繞在她細瘦的手臂上,顯得手更加瘦的嚇人,章姨太沉默了一下,忽然哭了起來:“怎麼又瘦了啦,養不回來了嘛這是?!”

    黎嘉駿心裡翻騰的愧疚感立馬變成了哭笑不得,章姨太是個水做的女人,對黎老爹來說眼淚真是她的武器,不過在女兒這裡就不大有用了吧,她嘆口氣:“娘,你若繼續抽大煙,以後便跟我一樣了。”

    “我,我抽的也不多的嘛,就聚會的時候大家一起消遣消遣。”章姨娘走開兩步,很不自在,“娘有節制的,哪像你當初那樣不懂事啊,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那時候要是化個妝,也和你一樣了。”黎嘉駿幽幽的說。

    “……我累了,休息去了。”章姨太轉身上樓,高跟鞋在台階上踏出蹬蹬蹬的聲音,“明天哦,明天出去買衣服!”

    “恩。”黎嘉駿應了一聲,摩挲了兩下盒子,感覺那表像是磕著骨頭,又摘下來放回去。

    黎老爹每個月都給小孩劃生活費,即使不在跟前的也分,黎嘉駿的小金庫現在就在銀行裡,她自己都不知道裡面有多少錢,更可怕的是,她真的找不到花的地方,就像這表,要不是章姨太,她是決計不會買的。

    不僅是因為沒興趣,還因為在未來,這樣的細軟只會成為累贅,甚至喪命的理由。

    吃過午飯,她也累了,回房睡了個午覺,正做著手撕鬼子的美夢時被無情搖醒,雪晴低聲道:“小姐,老爺叫您收拾好一道出去趟,穿正式點。”

    黎嘉駿迷瞪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起身問:“現在?”

    “現在。”黎老爹的聲音從房門口傳來,“快些,衣服在這。”

    黎老爹所說的正式,那就是要黎嘉駿像個女孩子樣了,無論他怎麼培養嘉駿,對外他始終希望女兒是個真正的千金,這次他備的衣服非常洋氣,蕾絲襯衫外面一件軍裝風駝色燕尾短西裝,下面是一條純白的大擺蓬蓬裙,這搭配放現代走出去就是cosplay,可是在這兒穿上一看就知道是要去參加宴會的假小子。

    雖然感覺這麼逆氣質的搭配很別扭,黎嘉駿還是炯炯有神的穿上,裝扮裝扮跟著黎老爹上了車,臨走還不忘戴上章姨娘送的表,得知這表是章姨娘挑的,黎老爹感嘆:“她總算買了個像樣的東西!”

    老爹你當著女兒的面這麼吐槽孩子他媽真的好嗎!

    “爹,我們到底去干嘛,這急匆匆的。”

    黎老爹嘆口氣,他打開車裡的燈,把一份報紙遞給黎嘉駿,是一份《大公報》的第二版,下面有一個大標題寫著:“黃浦碼頭驚聞槍聲,神秘女子租界行凶。”

    臥槽好有爆點要不是感覺知道了點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她都想點進去看了好嗎!

    而且這報紙為什麼是大公報!男神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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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4:20 |只看該作者
    第62章 拜見暗帝

    黎嘉駿魂不守舍的看完報道,感覺周圍都是鋪天蓋地的惡意,上面竟然詳細的提到了軍火交易,黑幫鬥毆還有紅顏禍水!

    “神秘女子疑系商界新貴黎家三小姐,素日深居簡出不見芳蹤,未料竟卷入此般凶險之境,不知是何等傾城絕色,引得鬼督頭大開殺戒……”

    記者君你寫小說呢,還大開殺戒,全過程只有一聲槍響好吧,就是串葫蘆的站位那一顆子彈能幾連殺啊,又不是手榴彈!

    這樣詭異新奇的文她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是卻第一次有這種匪夷所思的感覺,這居然不是出現在志怪奇聞版塊!

    黎嘉駿哆哆嗦嗦的去看日期,咦了一聲:“爹,這是今天的啊!”

    黎老爹閉目養神:“恩……”

    “那今天雪晴給我的是啥?不公報嗎?”她又翻了翻,“等等,這就是今天的,這幾篇我都看到過,這個位置……不對啊這位置本來應該是月餅廣告啊!新亭記的五仁月餅!”

    “嗤。”老爹終於繃不住了,“臭丫頭,眼睛光看吃的。”

    “怎麼回事啊爹怎麼回事!”黎嘉駿撒嬌。

    “要多謝余家那小子,他留了心眼派人盯著金義堂的人,果然有人鬼鬼祟祟去報館,約莫是無論如何都要惡心咱們一下,這不,等杜先生電聯他們主編的時候,樣刊都出來了,好賴是攔了下來。”

    “原來是樣刊啊……”黎嘉駿抱著報紙松了口氣,忽然耳朵又豎了起來,一陣機靈,“等等!什麼先生?”

    “杜先生。”老爹高深莫測的樣子,“怎麼,沒聽說過?”

    “杜……月笙?”

    “恩,見了面可不能這麼喊,要叫杜伯伯。”

    黎嘉駿石化當場,嘴裡舌頭模擬了一下杜伯伯三個字,只覺得重逾千斤,壓得氣管都癟了,喘不過氣來。

    有生之年!民國公認黑道之王,暗夜皇帝,絕世霸道總裁,馮小剛(等等哪裡不對)!雖然一直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麼可是就是知道他好厲害好厲害!

    媽媽我好緊張!我要叫暗帝伯伯了!

    “我,他,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啊……”黎嘉駿喃喃。

    如此翻轉的問題居然沒驚到黎老爹,他嗤笑一聲:“痴心妄想,人家能當你爹了。”

    “……你才痴心妄想呢!”黎嘉駿臉紅,“我想留個好印像嘛,好大個靠山誒,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啊,我可以裝一裝的真的!爹,這個時候不能留節操了,要豁出去抱大腿!”她握拳英勇狀目視前方。

    黎老爹沉默了一下,忽然很高興:“恩,這些話跟你爹講可以……不過你也不會傻到到處說,老孟,還有多久。”

    司機老孟回頭道:“約莫二十分鐘,老爺。”

    “那我就與你說道說道。”黎老爹轉頭,撫了撫黎嘉駿纏在他臂上的手,緩緩道,“這杜月笙的喜好啊,爹還真知道點兒,而且,還要多虧了你。”

    “啊?”

    “你以前可是孟小冬的鐵杆兒,你不記得了?”

    “孟小冬。”黎嘉駿恍惚了一下,好耳熟的名字啊,但是她來這兒後絕對沒聽過。

    黎老爹大概品不出女兒這一聲重復的意思,只道她明白,便繼續說:“她與梅蘭芳離婚後,現在又復出來唱戲了,前兒個來上海唱了幾場,爹念你從沒親耳聽過,便去坐了坐,不曾想,倒是數回都碰見了杜月笙。”

    黎嘉駿嘴巴呈O型:“所以說……”

    “有傳聞說杜月笙早就看上了孟小冬,這麼多年一直殷勤相待,本以為只是傳言罷了,卻不想倒是空穴來風,現如今既然未到手,那他的喜好,說不定就是她那樣的了。”

    “哪,哪樣啊……”

    黎老爹嘿嘿一笑:“反正不是你那樣。”

    “……”

    “閨女啊,人家都是人精兒,你是真是假他們一眼就知道,就連爹都是個蝦子兒,你怎麼折騰都翻不出水花的,好好道個謝就成,不用怕。”

    意思是大腿太粗抱不住嘍,黎嘉駿哦了一聲,蔫蔫兒的坐下,不知怎麼的,聽到梅蘭芳,她就想起上輩子黎明演的電影,黎明版的梅蘭芳背後,出現了章子怡版的孟小冬……

    只是那時候她壓根兒對這些戲曲大家的故事不感興趣,去看那電影純粹就是因為對霸王別姬的致敬,總想看看其他的戲曲片兒是什麼樣,但是就這點兒印像看,那電影大概沒多好,所以根本意識不到章子怡演得是個啥。

    她本人不大喜歡國際章……連帶著就膈應起那個角色來。

    沒一會兒,黎嘉駿興奮又忐忑的站在了一個夜總會的門口。

    靡池夜總會。

    精致的霓虹燈把整個門庭裝飾得璀璨亮眼,兩邊兩層樓高的巨幅海報上一排排的舞女和歌女的照片朝著路人誘惑地微笑,門童很是恭謹,禮數周全的迎接著客人,就在他們下車那一會兒,就有三四對洋人說說笑笑著走了進去,只聽到門童用中式英語很流利的一遍遍說著:“welcome to Michy。”

    幾句話的時間,他們胸前的口袋上就塞了不少小費,於是他們表情更為禮貌和恭敬。

    黎嘉駿攙著她爹也往裡走,她現在也算是社交年齡的少女,但因為瘦,就顯得人很小,可是門童絲毫沒有阻攔未成年的意思,在黎老爹給了他們小費後,更加熱情地跟過來幾步,為他們叫了一個服務生做引導。

    服務生穿著白襯衫馬甲和西裝褲,還打了紅色的領結,是純西式的打扮,長得也清秀舒服,讓黎嘉駿不得不猜測他們其實招聘的時候都要看臉。

    “我與余先生有約。”黎老爹告訴服務生。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服務生幾乎是屏氣凝神的微微彎腰,小心翼翼道:“黎先生請這邊走。”

    本以為可以看舞池裡地人跳舞,結果剛進門就被引進邊上的走廊,根本沒看到舞池和表演,黎嘉駿頗有點失望,但也沒說什麼,乖乖地跟著老爹走到三樓一個大門前,門口站著兩個黑衣保鏢,接手了引導工作。

    其中一個保鏢敲了敲門進去了一下,出來後點頭:“二位裡面請。”

    黎嘉駿心撲通撲通跳,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感覺比在清華刷到季大大還要刺激一百倍!她剛知道杜月笙還有個外號,叫上海皇帝!

    這是要去朝貢的節奏啊。

    黎老爹一臉嚴肅地摸了摸女兒的手,權當做安慰,帶著她走了進去,這是個超大的華麗房間,右手邊有一個紅木邊的台球桌,幾個年輕人正在打桌球,余見初正抱著球杆站在一邊,看到她進來,挑了挑眉。

    另一邊是一組皮質的大沙發,只有余伯伯坐著,他正對著的明清式木椅上,坐著馮小剛!

    哦不,杜月笙皇帝大人!

    黎嘉駿肝兒都抖了,就見老爹一臉笑得走上前,與其他幾位寒暄,順便介紹了自己女兒,幾乎開門見山的就進入正題:“駿兒,上來,多虧你杜伯伯照應,否則今天以後看你怎麼見人!”

    黎嘉駿挪上去,天知道她緊張地要吐了,杜月笙其實長得和馮小剛並不那麼像,因為氣場差別太大了,她看馮小剛會向笑,可看杜月笙只覺得這個大叔無論怎麼擺柔和的表情都感覺很不好惹,那種沉穩的誰都推不動的樣子,小馬哥見了估計都得跪。

    “嘉駿謝謝杜伯伯照應,是我不懂事,衝動……任性……蠢……給大家惹了麻煩,還要勞煩余伯伯和杜伯伯給我善後,以後我一定乖乖蹲家裡做淑女,絕對不讓爹和各位伯伯發愁!”

    杜月笙似乎心情不錯,擺擺手:“我聽余老弟講了,是個好孩子,只是黎老弟啊,駿兒那麼小個姑娘,你也忍心帶出來歷練,我都不忍心,實在不行,就與我們說一聲,你看,余家那小子就挺能干的,還不能幫把手麼?”

    余伯伯在一旁笑著搭腔:“我早說了幫忙,他偏要說他家丫頭可以,我這麼看著吧,其實小姑娘是真的可以的,現在就這麼厲害,再大點,撐起整個家業都行,黎老弟你說是不是?”

    黎老爹似乎有點不自在,他笑道:“就是這個理兒,不過以後就不需要丫頭了,我那老小子身體養好了,以後是能用的了。”

    是說大哥麼?黎嘉駿強忍著沒狐疑的看向黎老爹,但聽他語氣,好像沒說假話。

    場面一時有點凝滯,很快余伯伯又打圓場:“你攢著丫頭干嘛,讓她與年輕人玩兒去,和我們一群糟老頭子呆著算什麼。”

    黎嘉駿正發愁怎麼跟邊上那麼一群陌生人混,黎老爹就救場了:“小女怕生,今日也是遲了,若是這時候不讓孩子睡覺,家裡婆娘可不會消停。”

    在眾人意會的笑聲中,黎老爹朝後面的門童示意了一下,那門童走出去,提了個箱子進來,裡面是六個盒子,黎老爹指指最前面的兩個紅木盒子,給黎嘉駿使了下眼色,道:“這是老弟的一點心意,望各位老兄不要嫌棄,嘉駿。”

    黎嘉駿拿出紅色木盒,一臉嬌羞的雙手捧給杜月笙和余伯伯那兒,兩人都一臉笑容的接過:“黎老弟那麼客氣,就生分啦。”

    “幫了如此大忙都沒點兒謝禮,那就是不懂事啦。”黎老爹笑眯眯地回答,看黎嘉駿送完了大的,又讓她給旁邊的四個小青年送了黑色皮盒子,他們都很開心的接過,其中一個打開了禮盒,驚呼了一聲:“哦!好東西啊!”說著拿出一把黑色的精致的槍來,“子彈呢,黎伯!”剛才黎老爹帶著黎嘉駿進去的時候,他可看都沒看這兒一眼,拿了禮物瞬間喊黎伯,節操都沒有的家伙,黎嘉駿偷偷撇撇嘴。

    “子彈會送到各位府上。”黎老爹回答。

    “多謝多謝!”年輕人笑嘻嘻地,愛不釋手的把玩著槍。

    遞給余見初的時候,黎嘉駿很誠心的低聲道了謝:“多虧你啦!”

    余見初接過盒子,低頭輕笑:“就這樣?”

    “請你吃飯!時間地方你們定!”

    “成交,到時候我帶個人來,你得一塊請。”

    “十個都行!”

    “呵呵。”

    ……雖然知道你是高興但是能別呵呵嗎。

    黎嘉駿跟著黎老爹出了夜總會,雖然見了杜大王很激情,但是從頭到尾舞池都沒有看到,她又很懊喪:“爹,我就是好奇,看一眼都不行咩?”

    “等你再大點兒。”

    “這裡頭比我大二十的都沒被黑社會砍過呢!”

    “那等你大二十一。”

    “……那我穿得那麼高端是為什麼啊。”

    “禮節,禮節!”黎老爹青筋畢露。

    黎嘉駿蔫蔫的低頭受教,半晌忽然問:“老爹,大哥他,真的出手了?”

    聽到這個,老爹就很開懷的樣子:“這臭小子,不知道怎麼就想通了,下午跑來跟我談。”說著他摸了摸嘉駿的頭:“還是個小姑娘啊,真是難為你了。”

    “我覺得我干的不錯啊。”

    “那是為什麼,你可以干得不錯?”老爹嘆口氣,“是我們的錯!”

    “……不對。”黎嘉駿想也不想地答,“是時臣的錯!”

    “?”

    “啊,反正不是你們的錯。”擦把冷汗。

    “你也累了,回去睡吧。”黎老爹已經疲於搭理她了。

    大哥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不管是不是自己走出消極情緒的,他既然站出來了,那自然直接恢復全家二把手的位置,這個意思在早上吃飯的時候從座次上就明明白白。黎嘉駿坐在大哥的下首,吃飯的時候,大哥琢磨了一下,把自己的鹹豆腐腦推給黎嘉駿,拿了她不愛吃的鹹鴨蛋蛋白配粥,大嫂在對面輕輕地笑了一下,搞得大哥吃鹹鴨蛋都耳朵紅。

    黎嘉駿也忍不住笑,大哥不善言辭,所能做的就是用行動了,偏偏做起來好蠢,他們這樣的人家吃早餐,即使老爹明言規定不准浪費,但是多要一碗豆腐腦或者吃鹹鴨蛋光吃蛋黃什麼的不要太正常。

    大哥的玻璃心,就這麼算是用鐵皮包起來了。

    黎嘉駿還記得章姨太的購物邀請,無事一身輕的情況下想想下午要軋馬路就開心,結果早飯吃過了,中飯也吃過了,就是沒等到章姨太喊人,她去找人,得知章姨太早上吃了飯就自己急匆匆出去了。

    搞什麼,親女兒的鴿子放起來比較爽是嗎!

    被親媽坑了的某妞在黑化不黑化之間徘徊良久,最後提著一塊蛋糕當啷當啷的去找了大哥,他這幾天都會在老爹的書房熟悉生意,如果說黎嘉駿上陣只是一個缺人時靠譜的跑腿兒,那大哥顯然就是左膀右臂兼繼承者了。

    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對老爹來說也算是因禍得福,至少大哥現在除了安安心心打理家業,也沒別的選擇了。

    她先去找大嫂,大嫂正在哄孩子午睡,招呼一聲後跑去書房,大哥果然埋頭在資料裡,聽到動靜,頭也不抬:“怎麼,來幸災樂禍的?”

    被戳破小心思的黎嘉駿頓了頓腳步,小跑上去給大哥捶背:“嘿嘿,不不不,心疼!”

    “那把這三個月出了多少貨列個表給我,越詳細越好,我要一眼就看明白的。”

    “哥我剛想起我還有點事兒我先出去下啊。”

    “以後你的零花錢歸我發。”

    黎嘉駿一個剎車撞在門上,悲憤的拿頭直撞牆。

    大哥還嫌攻擊力不夠,放了大招:“我看了下,好像你也不花,要不交給我,幫你放出去?”

    “放出去?高利貸?哦不不不不催債多麻煩!”

    “沒事,我們有槍。”大哥冷笑了下,“還有炮。”

    黎嘉駿快抖起來了:“哥……我們其實是黑社會?”

    “想多了,我們本來賺的就不是干淨的錢。”

    這個黎嘉駿早就有心理准備,但是被這麼直接的說出來還是有點心有戚戚,她只有上輩子年少中二的時候幻想過老爹是黑龍會老大,但等到長大點兒不知為什麼一想就覺得很雷,沒想到現在自己就走上了這條道兒。

    大概是覺得妹子表情如魔似幻,大哥也不繼續說了,不耐煩的趕人:“不幫忙就出去吧,礙眼。”

    “嘿嘿嘿嘿。”

    黎嘉駿連滾帶爬的出去了,半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等等,駿兒。”大哥突然叫住她。

    “恩,什麼?”

    “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

    “你既不能回去上學,又不能游手好閑,總得有個打算。”

    黎嘉駿苦笑:“我倒是參加了北平的考試,北大清華都沒考上。”

    大哥沉默了一會兒:“哥雖然沒考過大學,但也知道,北大清華,本來你就考不上……你二哥就更清楚了。”

    “……”

    “既錯過今年高考,再四面蹭課蹭一年也不是個道理,你自己想,想做什麼,我們給你安排。”

    “我,我是大家閨秀,我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哧。”

    “哥!為什麼一定要我找事兒做!”

    “讓你閑著成日裡騷【擾我?”大哥抬抬頭,“還是說你想找個人嫁了?這主意也不錯。聽爹的意思,他挺看好一個姓余的小子的,你既見過,可滿意?”

    黎嘉駿心裡隱約的猜測遭證實,有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無奈感,她這才明白這是來自父兄的體貼,如果不是因為對她的尊重和寵愛,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這個時代雖然女性意識覺醒,但是衝突之大足夠女子精神分裂,才高八鬥的文藝女青年可能蜚聲文壇人人稱頌,但是大多為妾為情人,他們的男人愛她寵她,唯獨不能給她一個正妻的名聲,這幾乎成為這個年代的風流韻事模板,而正妻卻大多代表舊社會和大字不識,所有人都覺得很正常,連她自己都覺得沒什麼,但是爹和大哥卻注意到了。

    他們正在努力給她自由的生活。

    她忍不住笑起來,走過去從背後摟住大哥瘦骨嶙峋的肩膀,甜滋滋的說:“謝謝大哥。”

    “到時候可別叫苦怨我們多事。”

    “不會不會。”

    “那你回去想想吧。”

    “恩,但我還有個事兒得做。”

    “什麼?”

    “給娘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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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4:36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華懋談話

    如果說穿越以來經歷的種種事情中最讓黎嘉駿自豪的是什麼,不是殺人也不是考上大學,而是她戒了毒。

    這真是比做其他任何事情還要痛苦的體驗,難受到現在回想起來恍如夢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來的。

    不僅僅是因為那種屎尿齊流、出盡醜態的屈辱感,還因為那時候黎家人對她來說,還不是親人甚至是全然陌生的。

    她沒有任何自我安慰的時間和精力,全情投入的,豁出性命的戒毒。而事實上,她那時候其實還沒吃過吸毒的什麼大苦頭,也沒有人勸她戒毒。

    所以她覺得,連她都可以,那麼在她的雷霆手段下,章姨太肯定也可以。

    得到了大哥的支持和爹的默許,她找到了章姨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差不離就是熬個幾天幾夜,熬過去就是一個新人生之類的話。

    可章姨太的回答則是,撩起衣袖。

    雪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黎嘉駿呆呆的看了很久才意識到什麼,這個發現讓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上海……流行注射?”她差不多是顫顫巍巍的問出來。

    章姨太像個做錯事的小孩那樣垂著頭不吭聲,等了一會兒都沒見女兒有反應,她抬頭看看,突然板起臉,從手包裡拿出一個扁平的金屬盒子打開,掏出一根細煙來點燃,狠狠的抽了口,半張著嘴任雲霧在嘴裡旋轉,就是不吐出來。

    那副就這樣了你愛咋咋滴吧得樣子。

    黎嘉駿牙都疼了:“不是說你想戒煙的嗎?怎麼戒成這樣的?”

    章姨太翹著尾指彈了彈煙灰,聲音平淡:“聽說打嗎啡戒煙,就去了,結果嗎啡也戒不掉了。”

    “等等,嗎啡不是鎮痛的嗎?”老看戰爭片上醫生護士一臉沉痛的對滿臉血的戰士說“嗎啡沒有了”,這裡章姨太也在求嗎啡,所以嗎啡的功用到底幾個意思?仙藥咩?

    回答她的是章姨太的又一口煙,她拿出裝煙的鐵盒子往前遞了遞,一臉平淡:“來嗎?”

    被親媽邀請抽煙的某親女兒:“……”

    見黎嘉駿沒反應,她收回煙盒,按掉手中的煙屁股,看動作是想再來一根的,可不知怎麼的,又頗為無聊的放下了盒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駿兒啊,娘只有你一個孩子。”

    “?”

    “上海啊……真是個鬼地方。”她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了這麼句,“都聽你的,不過下午已經約了人搓麻將,要戒也要明天了。”

    次奧,戒毒還要預約這是什麼鬼!黎嘉駿一腔熱血都被麻將冷凍了,她無奈的擺擺手:“你心裡有這回事就好,要戒也不是直接就戒的,最近都別出去了好嗎,先調理了身體,然後一鼓作氣戒掉。你也知道,不准備好的話,就像我這樣……太難看了,真的會不想活的。”

    章姨太瑟縮了一下,顯然是有點怯了的,但她還是沒說什麼,轉身坐在梳妝台上,對著鏡子冷淡道:“成,那你管自個兒吧,我准備准備就出門了。”

    黎嘉駿有些郁悶,她知道章姨太不樂意戒的,就像後來讓男人戒煙一樣,對他們來說那是他們玩得起又能得到快感的事情,甚至抽好煙是一件倍兒有面子的事。她這般作為純粹就是多管閑事。

    要不是章姨太當她親女兒,隨便個誰上來勸,她都不會答應。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感覺真心不舒服,但正因為早有心理准備,她也只能摸鼻子認了,轉身喊了車,去了陳學曦介紹的上海療養院,她原先有兩個備選,一個就是之前章姨太去的德國人開的醫院,但現在的情況看,還是不需要去考慮了,據說上海療養院是美國人開的,不知道會不會有更好一點的方法。

    醫院挺遠,但開著車很快就到,白天的上海法租界雖然繁華,但是卻因為少了夜晚靡靡之音的渲染,反而多了一份市井的繁華和樸素,但她心裡有事兒,總卯不起勁來看景,只能面無表情的望著外面。

    到了療養院,不愧是洋醫院,整體服務很有現代的雛形,從接待到咨詢都是一條龍,今天院長不在,她也不需要那麼高端的人,只是找了個名叫特納的美國醫生,說了自己的想法。

    “包個病房戒毒?”特納是個中年大叔,聽完黎嘉駿的要求,他摘下單邊眼鏡,略有些驚訝,“請恕我唐突,我們一般只會對有戒毒需要的人提供醫療建議,因為成功率實在太低,而且費用高昂,你知道的,小姐……毒癮到了深處就是心理疾病了,並非單純的物理戒斷能夠處理的。”

    “我知道如果決心戒毒,短期內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我需要的只是在我們強制戒毒的期間,能夠隨時獲得必要的急救。”黎嘉駿坦言,“我知道在戒毒方面並沒有什麼特效藥,如果病人真的撐不過去,我不會硬來。”

    “請問,需要戒毒的是您的……”

    “母親。”

    “……”特納一臉什麼怨什麼仇的表情,他戴上眼鏡,拿出一張處方單開始開藥,“說實話小姐,如果您的母親還沒有因為吸食鴉片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的話,適當的娛樂和放松是必須的,據我所知,很多人都喜歡將其作為一種交際的手段,某方面講,荒誕的生活並不是鴉片的錯。”

    “那絕對是提供鴉片的人的錯。”黎嘉駿嘴快的接下來,她不想多說什麼,這本身並不需要醫生批准,誰有錢誰是大爺,她此次前來就是刷臉開個房,站起身微微點頭,“有勞您了,我希望能您能盡快安排一個安靜的不會影響到別人的房間,如果因為動靜太大打擾到別人,我會很不好意思。”

    “好吧。”特納醫生開出一張處方單來,黎嘉駿接過一看,裡面的藥她都不認得,“這是……”

    “如果您想盡快,那麼戒毒前的調理就需要一定的輔助手段,否則成功的幾率會大大降低,放心,都是一些溫和的藥劑。”

    黎嘉駿半信半疑的道歉,出去後轉身進了住院部,不同於療養區,住院部就是給病人養傷養病用的,陳學曦還在裡面住院,前幾天他傷口發了點炎,現在還在發燒。

    她進去的時候,陳學曦正就著餐板寫信,看到她,笑:“真是的,一點小傷還勞三小姐親自探望,真是罪過。”

    黎嘉駿走過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老實道:“順道兒。”

    “哦?可是有誰身體不適?”陳學曦收了笑。

    “你知道的,我娘。”

    他想了想,恍然:“姨太太?”隨即一臉驚訝,“三小姐您竟是來真的。”

    黎嘉駿笑:“這能說說而已嗎?我還嫌自己動作慢呢,過兩日我就要行動了,怎麼樣,來看看熱鬧?”

    陳學曦一臉驚恐的樣子:“三小姐的母親的熱鬧小的可不敢看。”

    “呵呵!”黎嘉駿站起來,正准備道別,就聽身後一個人挺驚訝的聲音:“黎三小姐?”

    竟是余見初。

    他手裡提著一個紙包,高大的身軀差不多要撞到門框,在門口頓了頓後,他走到她面前:“你來看陳助理?”

    “是呀,沒想到我難得出來一次都能遇到你啊。”黎嘉駿覺得蠻奇妙的。

    余見初沉默了一下,還是誠實的說:“其實,我每日都這個時候來。”

    “你是來……哦,你那些兄弟!”

    “恩,有幾個傷的挺重,還出不去。”余見初往病房另一頭指指。

    這個住院部是一個長廊型的排布,靠窗並排放了二十來張床,大部分都躺著傷員,剛來時陳學曦正對著門還沒感覺,這一看黎嘉駿就有點不好意思了:“那個,陳助理,你先養著,我回頭給你申請個好點的房間。”

    陳學曦愣了愣,仿佛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男女兩句話還能扯到他身上,他哭笑不得:“不用不用,老板本來給我住四人間的,後來傷好了點我自己出來的,那兒住的人都不好惹,我自己不愛去。”

    “這樣啊,你這是工傷誒,總覺得讓你擠在這兒很對不起你。”

    “那勞煩三小姐給我帶點兒新鮮水果吧。”陳學曦笑嘻嘻地。

    黎嘉駿瞥了一眼他床頭櫃上的水果罐頭,點點頭:“小意思。”

    她又轉頭望向余見初,他正要笑不笑的看著她:“不知道黎三小姐還記不記得欠我一頓飯?”

    “記得啊,怎麼,有安排?”

    “擇日不如撞日,不知道午飯您是否有空。”

    “且不說本來就有空了,余督頭邀約,沒空也要擠出來啊!”黎嘉駿拍胸脯,“不是說還要帶個人嗎?”

    “一會兒華懋飯店見,我去把那人接來。”

    “能知道是誰嗎?我好有個心理准備。”

    “到時候認識就行了。”

    兩人利落拍了板,黎嘉駿等余見初把點心給弟兄們送去了,和陳學曦道了個別,就出了療養院分道揚鑣了。

    司機先把黎嘉駿送到外灘的華懋飯店那兒,先行回去跟家裡人說一聲順便吃飯,這頭黎嘉駿自己進了華懋飯店。

    華懋飯店位於外灘20號,黃金地段,哥特式建築,看這黃金地段的黃金設計,還有新潮的旋轉門以及筆挺洋氣的侍者,黎嘉駿確信它肯定有存活到一百年以後,可惜她不是上海人認不出這個建築在未來變成了什麼,但是站在這個飯店前,她就有一種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穿越感,仿佛此時是自己舉著個古舊的照片對著這個門,而這個建築的兩邊此時正是一片現代化的車水馬龍。

    她如果不背相機包,就沒了帶手包的習慣,貴婦淑女喜歡的小拎包她也嫌麻煩,反正穿著也不丟人,她插著口袋就走了進去。

    大概是沒什麼鄉巴佬的氣息,門童也沒有攔她,她很自然地順著旋轉門進了大廳,隨便扯了個人問餐廳的位置,就這麼優哉游哉的先過去點菜,順便讓餐廳的接引員留意如果有人問起姓黎的,就給他們指路。

    這大廳和餐廳的輝煌自然不消多說,讓現代也沒少了見識的她有時候都忍不住稍稍驚嘆一下,裡面的菜乍一看還會讓她覺得便宜,但一想這個年代普通人月工資幾十塊的水平,就算是數學渣,換算下來也讓她驚出一身汗來。

    這讓她不由得再一次在心裡悄悄的膜拜黎老爹,感謝黎老爹慷慨的賜予她在外灘的高級餐廳土豪一樣點菜的生活。

    點菜點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坐在窗邊的她老遠看到有個侍者帶著兩人走了過來,前面的自然是人高馬大的余見初,他身後的人被擋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到咖啡色的裙擺。

    等走到面前,黎嘉駿站起來迎接他們兩位時,就見余見初一個大高個兒很是恭敬的一側身:“廉姨,到了。”

    黎嘉駿定睛一看,睜大了眼。

    哦!好一個時髦女郎。

    要不是那一聲廉姨,還真不好猜這女人的年齡,她身材苗條修長,手裡拿著一頂寬邊的遮陽帽,上身一件荷葉邊的淡黃色襯衫,外套一件米色的寬松薄開衫,下面是一條咖啡色的長裙,長裙裙擺極大,星星點點的綴著一些亮閃閃的珠子,走動間裙擺翻飛,露出一雙尖頭高跟鞋。

    她摘下墨鏡,下面是一張不施粉黛看不出年齡的臉,長相並不出眾,但是因為氣質卓然,穿戴洋氣,即使朝人並不熱情地一笑,也能讓人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黎嘉駿幾乎是誠惶誠恐的看著這個女人,像個遇到女神的女吊絲,想裝逼都不知道手腳該往哪放。

    余見初感覺這個廉姨是給到下馬威了,這才開始介紹:“廉姨,這就是黎家老三,黎嘉駿。三小姐……”

    “叫我嘉駿就好!”黎嘉駿可不敢讓這位御姐女神叫自己三小姐,她語氣狗腿的插嘴,又擔心自己這樣很突兀,閉上嘴有些懊惱的偷眼看廉姨。

    余見初笑笑:“嘉駿,這是廉玉廉先生,她是大公報的責編之一,與杜先生和我義父都是好朋友,若不是她,你那篇報道就要上報了。”

    “廉先生您好您好!”黎嘉駿就差點頭哈腰了,一邊責怪余見初:“你居然不早點說,我這樣什麼准備都沒有就見救命恩人,很失禮啊!”

    余見初一臉無辜:“廉姨不喜歡麻煩,賞臉吃個飯很好了,你要是拿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出來,她肯定轉身走了,廉姨,對不。”

    廉玉一直笑眯眯地,此時才點個頭:“若要謝我,就加個松鼠桂魚吧,我最愛這餐廳的魚味。”

    “再來一份松鼠桂魚!”黎嘉駿二話不說就吩咐身邊的侍者,這兒的侍者都是一桌一個,絕不會出現讓客人丟份兒舉手喊人的情況,侍者略一點頭就去點菜,黎嘉駿心裡暗暗感嘆,最近她好像總是拿吃的表感情,那頭陳學曦也只要水果罐頭,這兒廉玉就要個松鼠桂魚。

    等等,廉玉?

    她腦子裡噌一下,等廉玉剛落了座,就忍不住問:“能請問一下您的筆名嗎?”

    廉玉似笑非笑的:“哦?哪一個?”

    “在,在大公報的。”

    “你有投稿?”

    “……”一陣見血什麼的真是……“恩。”

    “退了稿沒?”

    “是,是修改稿。”黎嘉駿感覺自己臉紅紅的。

    廉玉看了她一會兒,那雙盈著笑意的眼睛不帶一絲壓迫感,隨後,她點點頭:“小伯樂?”

    黎嘉駿覺得自己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噗。”廉玉笑起來,她晃蕩著面前的茶杯,看著裡面旋轉的水,“沒錯呢,阿拉就是廉彧林。”

    她用上海話說出來,看黎嘉駿是聽懂了的樣子,便拍拍一旁余見初的手臂笑道:“阿初啊,就衝你這眼光,以後你爸爸再給你介紹人,你讓他來找我。”

    余見初和黎嘉駿都沒聽懂。

    廉玉樂不可支,卻不往下說了,這時候,黎嘉駿先點得菜也上來了,這時候的菜味道已經可以和未來一拼了,點菜只要夠大膽,基本不會出現到讓人皺眉的味道,三人中廉玉最為年長,但是她並沒有什麼長輩的威勢,只消一聲開吃,三人就都動起了筷子。

    這時候已經過了飯點了,餐廳中人卻也不少,他們在這邊大快朵頤,偶爾就八卦一下周圍的名流,自然要數廉玉知道的最多,她和余見初你一言我一語,很快黎嘉駿就明白了他們周圍的五桌中有四桌都是政客巨賈陪情婦,最後一桌是三個男的,廉玉一邊吃鮑魚一邊評價:“哪個曉得他們到底喜不喜歡女的。”

    “……”余見初深埋起頭苦吃,黎嘉駿蠢蠢欲動,她其實很想認真討論一下的,奈何身邊有個直男……

    原本余見初帶廉玉來,就是想黎嘉駿順便謝一下就行了,因為廉玉本身也不需要那點謝意,如此貼心安排之下三人賓主盡歡,甚至吃了沒多久,主要被請客的余見初就被忘在一邊,黎嘉駿和廉玉忘我的討論起她那篇被反復修改的文章,隨後又延伸到文化侵略等地方去。

    聊到後來,黎嘉駿還提出了自己最近寫文的目的。她想通過反復地投書,提示大家日本人的凶暴,起到一點點洗腦的作用,讓大家得知日本人打來時,跑得能快點,至少不要抱著某些所謂“侵略者不會亂殺人是文明人”這樣的想法坐以待斃。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行不行。

    “我是可以一直寫,但我一個人力量太小了,也沒有報紙會反復給我個版面放那些,我也是後來才想通這些,上一篇投書就沒有登報,現在上海歌舞升平的,沒人會,也沒人願意看那些。”她很無奈,“都在逃避,可逃不掉的呀。”

    廉玉一邊聽,一邊放下了筷子,她看了看另外兩人,余見初微微皺眉,看著黎嘉駿若有所思,黎嘉駿則陷入自己的愁苦中,顯然都不想再吃了,便朝侍者揮揮手,指指桌子:“收了吧,再給我一杯清咖。”說罷,她用眼神詢問另外兩人。

    “我要拿鐵。”黎嘉駿。

    “水。”余見初。

    侍者利落的收走了盤子,沒一會兒就放上了飲品,三人看著外面的黃浦江,許久沒聲音。

    “你,怎麼就有這麼強的危機感?”廉玉忽然道,“文化侵略,外敵侵略,在你看來,好像我們一直就是菜市場裡地雞鴨,待宰,各種死法,還不自知。”

    因為這是事實啊,黎嘉駿苦笑,她無意識地摸著咖啡光滑的杯沿,斟酌道:“與其說事我沒有安全感,不如說是我……相信日本人吧。”

    頂著另外兩人意外的目光,她苦笑:“你既然知道小伯樂,那就應該知道之前我寫過什麼。”

    廉玉點點頭,余見初則有些疑惑。

    “不知道也沒什麼,小伯樂本是我二哥的筆名,他現在不知下落,我剛入了關,很惦念他,忍不住就頂了他的名字寫了在關外四面逃難的見聞。”黎嘉駿簡單回顧了一下,隨後道,“我本來只是一時感慨,可當我意識到——經過很多朋友的幫助,我發現,東三省被占領,人民悲憤、傷心、失望,但是卻並沒有真正警惕起來。”

    “你們知道嗎,整個東三省別的不說,光飛機,就有兩百多架……飛行員都沒那麼多。日本自己說不定也沒那麼多,而關內……放眼全國,什麼中央軍,直系桂系狗系貓系,加起來有沒有一百都難說。東三省光軍備多肥我就不多說了,糧食呢,交通呢,地理環境呢?”黎嘉駿每說一個,兩人的表情就沉重一分,“他們建立了什麼滿洲國,就好像占領了那兒就要安心移民發展似的,可是想想吧,要是我們,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這麼一個巨大的寶庫,一個完美的後勤基地,從此只要南下,要武器有武器要糧食有糧食,咱中國人自己還不團結,一打就散,越往上越貪,神經病了才會蹲在關外啃著玉米眼巴巴的看著一群傻子在眼前晃悠。”

    黎嘉駿說得簡直快劇透了:“再想想我們那坨屎一樣的海軍,我們到底有沒有海軍這玩意兒?港口全在列強手上,領海裡開的全是外國軍艦,最多的就是日本的,到時候北邊和沿海一夾擊,通商口岸全部淪陷,只要是有錢有工廠的地方全被占領,想想內陸那一個市沒一個工廠的情形吧,到時候就算找著人救,除非能飛,誰能救我們?全國人民都要死在大西南了……”

    “停!”廉玉伸手做停止狀,狠狠的灌了一口咖啡,急促的喘了幾口氣,她撫了撫心髒,看著黎嘉駿,“孩子,你嚇到我了。”

    說罷她望向余見初,他緊抿著嘴,雙手握著拳頭,雖是驚疑不定的樣子,但並沒有特別激動的舉動:“阿初,你說句話啊,是不是也嚇到了。”

    余見初沉默了一下,點點頭,他盯著黎嘉駿,開口,聲音有點艱澀:“繼續。”

    黎嘉駿也喝了一口咖啡,感受著那股熱流順著食道下去,帶來些微的溫暖,她苦笑:“可是先生,因為相信日本,所以我一直等著這一天。不可能只有我察覺到這一點,我覺得相信這點的有很多,只是要麼像我這樣的,人小力微;要麼像那些將軍政客,可惜比起那個看起來還遙遠的戰爭,眼前的利益更重要。就像我知道的二十九軍,他們守在長城那兒,借著抗日的名義練兵、要錢;他們真的知道日本要來,卻也不知道日本什麼時候來,而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向中央再多要那麼哪怕一點點錢,去制一批軍衣,或者吃一頓飽飯。”

    她一口喝完了咖啡:“只要想到這些,我真的一會兒都坐不住。”

    話畢,三人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周圍人聲鼎沸,可他們卻好像能聽到窗外江水滔滔的聲音。

    “呼……”廉玉忽然長舒了一口氣,她一口喝了咖啡,又招來侍者,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侍者點頭離開。

    兩個小的都只是好奇的看了一眼,卻也沒什麼興致問。

    沒一會兒,侍者拿來了一個托盤,他給了每人一個手掌大的高腳杯,然後倒上三分之一紅酒,隨後恭敬的走到一邊。

    廉玉舉起酒杯:“先干了這杯再說話。”

    三人利落的一口灌掉這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紅酒。

    侍者又給每人倒上,廉玉再次舉杯,她看著黎嘉駿,一臉認真:“嘉駿,你若不嫌棄,以後就叫我廉姨吧。”

    “廉姨。”黎嘉駿微笑,舉起杯子,兩人碰杯,又一口喝掉。

    再次倒上,廉玉的臉色已經有點微紅,她這次嘴角帶了點笑,又望向黎嘉駿:“嘉駿,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就衝這番話,我都要敬你。”這次,余見初雖然什麼也沒說,還是拿了杯子和黎嘉駿碰了一下,三人再次沉默的喝完。

    侍者面不改色繼續添酒。

    “最後。”廉玉舉起杯子,微微揚起下巴,嘴角一抹自信的笑容,問道,“小伯樂,敢不敢來大公報?只要我有的,全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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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4:48 |只看該作者
    第64章 姨娘戒毒

    廉先生是誰?

    她低調,從容,行走於上流交際圈,黑白通吃,有權有錢,有個好爹,一窩好兄妹,嫁了個好老公,有子傍身,有良師益友,有文采五車。

    所以作為大公報主要贊助商,順便做做顧問,兼職一下責編審審稿子,為難為難文壇小鮮肉,簡直是灑灑水。

    可是她動用職權往報社裡塞人還真是盤古開天頭一回。

    這位名字裡帶著廉潔的廉字的女先生一點都不客氣,上來就讓黎嘉駿當了空降兵。

    空降兵這種東西在學生時代是酷炫言情的神秘轉學生,但是在職場就差不多和特權、背景、有錢、任性甚至如果可能,就和三兒連接在了一起。

    反正不是個受歡迎的角色。

    這一點要放在幾十年後的黎嘉駿身上她估計會很不舒服,畢竟她自己一直都是個獨行俠,雖然工作沒兩年但也全憑自己打拼出了一個小空間,其中也放棄了很多因為家裡關系當空降兵的機會,因為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沒必要去填那招人嫌的角色。

    可是現在她卻面不改色的在報社上海辦事處領了一張工作證。

    因為自身並沒有過人文采和經驗的緣故,能讓她不受攻訐的得到報社的職位唯獨用別人少有的特點,她得特點就是錢,在得知她有一台萊卡並且能夠自主做到取景拍攝洗印一條龍後,廉玉幾乎是興高采烈的為她辦了一張“大公報攝影記者證”。

    這個證明並不是原先想像中的一個小本本或者一張卡片,而是一個紅袖章,當她戴上的時候,就和外套了內褲的超人一樣,與眾不同了,這個袖章的作用就是當她套著紅袖章在政府大樓門口的時候,警衛就只能動口,不能動手……

    原本黎嘉駿是想利用一下自己的日語特長的,奈何現在全國人民雖然還沒抗日,但都不愛聽日語……包括報社。

    領了記者證後,她就不再是那個投書後需要期待的底層碼字機了,而是一個每周必須定量完成兩到三篇稿子的有專人壓榨的包身工,但這對她來說是甘之如飴的事情,她但凡手裡有閑錢,就會去照相館敗幾個膠卷回來屯,偶爾拍拍這兒拍拍那兒。因為攝影記者的版面和普通記者不一樣,她如果沒有圖片,可以用文字代替,如果有照片,則可以簡單附介紹,形式非常靈活。

    余見初這一次無意之舉簡直給黎嘉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感激涕零幾乎無以為報,思前想後,她照著後世那些特工電影的設計,按照上次跟著黎老爹送出去的槍,給他訂做了一個背帶槍套,等送出去了,雖然知道不是很貴重的禮,但表到了心意,她也算松了口氣,轉而專心對付起親娘解毒的事情來。

    這兩日每天章姨太都會進行鍛煉和調養,家裡院子就那麼大,每日黎嘉駿帶著親娘繞著院子慢跑和跳操的時候總會遇上練拳的大哥,她就干脆讓姨娘在一邊伸胳膊踢腿,自己跟著大哥開始打拳。

    大哥的拳是帶點古老的感覺的,現如今武鬥家還是很多,武館雖然是夕陽行業,可是在軍隊普遍冷熱兵器交替的情況下,好身手總是多個保障,黎嘉駿給大哥演示了一下以前軍訓學得軍體拳,直接被大哥無情否決,他說:“這是捉賊,不是殺人。”

    黎嘉駿感受了一下,好像還真是這麼一回事,有些地方還模仿了過肩摔,這讓一些女孩子練了怎麼打,過肩摔是說摔就摔的嘛。她果斷放棄了軍體拳,開始學起大哥的軍拳來。

    章姨太一開始每日早起並不習慣,後來發現作息規律了以後精神煥發,也就不再抗拒,將養了大概半個月的樣子,就連對大煙和嗎啡的依賴都少了很多,再一次去療養院檢查的時候,醫生鄭重表示,可以開始了。

    房間已經准備好,一個僻靜處的單間,附近的病人要麼打了招呼,要麼轉移到別處,老爹這次特別給力,如果有不滿的,一律給了補償,但因為在這兒休養的都是些達官貴人,並不在乎這點好處,反而願意給個人情,章姨太的病房就這麼被孤立了起來,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床上放著皮帶和繩子。

    章姨太跟上刑場一樣躺上去,護工就要去綁她,她掙扎了一下,微微低頭,看到黎嘉駿在床尾面無表情的看著,反而不掙扎了,任人綁住,隨後特納醫生親自上陣,給她灌腸,打麻醉。

    即使是剛開始,那景像也讓圍觀的黎嘉駿一陣蛋疼,她這才發現當初自己那樣戒毒是多麼粗魯和危險,而現在,看著被灌腸的章姨太痛苦的樣子,她又開始懷疑起自己來。

    似乎是太過順風順水,竟然開始對著親娘下手了,從頭到尾都是她武斷的替她決定,章姨太柔順慣了,竟然沒有抵抗,只因為她們知道這是好事,便故意忽略過程會多可怕。

    可是箭在弦上,總不能現在喊停,黎嘉駿咬咬牙退後幾步,問:“接下來呢?”

    章姨太被打了麻醉,漸漸的陷入昏睡,特納擦著汗走到她身邊:“不用太擔心,找個人看著就好了,定時提供食物,但是這幾天恐怕吃不進什麼。”

    黎嘉駿點點頭,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就到隔壁病房去寫稿——為了看護方便,她把隔壁別人騰出來的病房一包了,留她和金禾輪流睡,家裡其他的僕人都不堪用,大夫人就把金禾借給她表示支持。

    到了傍晚,章姨太醒來了,不知道是毒癮犯了還是因為藥效過了,她在床上痛苦的掙扎,最開始脫離毒品是最痛苦的,沒一會兒她就繃不住,撕心裂肺的尖叫起來,分貝可以掀破房頂,金禾連忙拿來醫院提供的軟膠,塞在章姨太嘴裡,防止她叫破嗓子。

    黎嘉駿坐在一邊,只感覺自己就置身在屠宰場裡,旁邊就是被切割著的肉豬,那般垂死掙扎,尖叫翻滾,眼睛裡滿是哀求。那目疵欲裂的表情使得她的臉像個骷髏,猙獰到可怕。

    金禾站在一邊,只看了一會兒就也垂下眼去,手微微的抖著。

    任何安慰都是徒勞的,在章姨太一聲長長的,悶悶的,幾乎像要噴血的尖叫後,她看著黎嘉駿的眼神,幾乎帶上了仇恨。

    黎嘉駿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垂下頭去,在她耳邊輕聲說:“娘,我當初,就是這個過來的。”

    話落,章姨太的動靜就一頓,她閉上眼,鼻涕眼淚還有口水都順著臉頰流進枕頭裡。

    替她擦掉臉上的污漬,等她這一輪過去,幾乎是奄奄一息的癱在床上,黎嘉駿起身,踉蹌了一下。

    感覺比自己戒毒還累。

    金禾扶了她一下,兩人出去用飯,這時候才發現,原來剛才,章姨太掙扎了整整一個下午,此時外面天已經漆黑。

    更心塞了,這樣的日子還要好久。

    “金禾,你說我這麼做……”

    “小姐,你這是在救她的命。”

    “可救出人命來怎麼辦?”

    “那就是她的命。”

    黎嘉駿轉頭,看到金禾略有些冷淡的表情,這才發現,若是按照宮鬥劇情,現在分明是容嬤嬤在幫著紫薇虐夏雨荷……

    打住!不能再往下想了!

    反正出主意的是紫薇!皇上和太子也都同意了!皇後就差親自出手了!雨荷你保重吧!

    晚上,章姨太休克了。

    掙扎太過,休克不說,痰倒流卡了器官,差點憋死。

    這才第一天,特納醫生,護士都已經氣喘吁吁,他們看著一旁臉色鐵青的黎嘉駿,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黎嘉駿的表情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好,她感到很煩躁,更加多的是不安,章姨太現在也才三十多,如果這個歲數就不行了,以後就更不可能了,問題是她才堅持一天!一天都不到!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為什麼會這樣?”她本想問周圍的人,可出了聲兒後,卻更像是自言自語。

    出乎意料的,特納擦著汗回答了:“恕我無禮,小姐,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是您幫她決定的。”

    黎嘉駿怔愣。

    “支撐她走到現在的,是對您的母愛,可是黎小姐,母愛和戒毒,並無必然聯系。”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況且,正因為知道您愛她,所以她比你更相信,你舍不得她受苦,更不會讓她死,這就是她現在躺在上面的原因,您的母親知道她會讓您明白,如果不是她自己下決心,這必然是一個失敗的結果。”

    “所以……這是在,威脅我?”

    “哦不,這當然不是母女之間該用得詞彙。”

    “如果……我堅持呢?”黎嘉駿抖著嘴唇,她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很無力,甚至可以說是色厲內荏,因為特納無奈地表情已經告訴她答案。

    她不會這麼做。

    冷哼一聲,她胡亂的做了一個手勢,轉身離開,這個房間充滿了奇怪的味道,和挫敗感,她一秒都不想多呆。

    第二天早上,大哥親自開車來接她。

    光那一晚上就夠章姨太受的了,她要在那兒繼續休息好了才來,金禾也跟著回去,讓章姨太的佣人來醫院伺候。

    大哥已經恢復的不錯了,身材也逐漸壯實,雖然沒有以前那般倒三角,但北方爺們兒的底子擺在那,修長的一條站在車邊,也很是養眼,更何況他平日裡愛穿中式的長衫腳踏布鞋,陪著那英俊酷帥的臉,像極了黑道世家子弟,氣場拔群。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養眼一點能讓妹子心情好,看到妹子黑著臉走出療養院,還破天荒的給了個幅度極小的微笑,張開了雙臂。

    黎嘉駿看著章姨太那樣翻滾了一天一夜都沒哭,大門外看著大哥沐浴著晨光張開雙臂的時候,鼻子嘩的就算了,幾乎是淚奔過去撲在他懷裡,嚶嚶嚶的哭起來:“哥!”

    大哥的大手摸摸她的頭,不說話。

    他的手滿是老繭,在打仗的時候他幾乎什麼都干過,此時摸在頭發上就像是一個刷子,一點都不輕柔,但是很有存在感。

    黎嘉駿下意識地蹭了蹭,說不出話來,只是委屈的流眼淚。

    大哥哭笑不得:“吃苦的又不是你。”

    “心裡苦嗷!”

    “……上車吧,回去休息。”

    “……恩。”

    雖然極度不甘心,但是章姨太戒毒的事兒就這麼落下了帷幕。

    慘遭滑鐵盧的黎嘉駿只能全身心的投入到她劃定的事業中去,但她總是感覺很糟心,此事以後,她與章姨太每次碰到都很尷尬,兩邊都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可是偏偏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看著章姨太又故態復萌晚出早歸的玩,她忽然感覺,其實這個女人一直都不是表面上那樣好揉捏的樣子。

    她其實很聰明,擁有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會不著痕跡的拒絕和抗爭,而且從來不會吃虧。她總能快速的找到自己的定位和圈子,比如在沈陽的獨居和在這兒的享樂,可又從來不會和家裡人顯得很生疏,當意識到親生女兒很受寵時,就放開手讓她去胡天胡地,當意識到親女兒真的脫離掌控時,她做小伏低的人,就又多了一個。

    很心累的活法,但是習慣成了自然後,其實誰都管不了她了。

    一個把自己活成了自由人的姨太太。

    感覺被親娘擺了一道的黎嘉駿很心塞。

    某次去辦事處,偶遇了廉玉,兩人辦了各自的事兒,一起去了咖啡館。

    剛坐下,廉玉就開門見山:“聽說你前陣子辦了件不得了的事兒?”

    “什麼?”

    “押著親娘去戒毒?”

    “……”

    “哈哈,還真是,要不是阿初證實,我還當又有人要來誹謗你。”廉玉樂不可支,“你怎麼想的?”

    “為了讓我娘活得久點需要考慮嗎?”黎嘉駿面無表情的回答。

    廉玉抿了一口咖啡,搖搖頭:“好啦,我是來誇你的,不要緊張嘛。報社干得怎麼樣?”

    被這麼快速轉移話題,黎嘉駿一口氣沒上來,半天沒想好怎麼回答,許久才訥訥道:“哦,不錯啦,還行。”

    “是不是覺得跟想像中不一樣?”

    “……”

    “原本是想怎樣就怎樣,現在有了限定,反而施展不開手腳?”

    “有是有點,但還沒到覺得施展不開的地步。”

    “那你准備怎麼辦?”

    黎嘉駿沉默了一會兒,廉玉見她沒什麼反應,等了一會兒,自顧自掏出根細煙抽起來,她抽煙的動作很優雅,不像章姨太抽得時候,總有種著急的,仿佛借此抒發毒癮的感覺。

    “我……還是想找找我二哥。”黎嘉駿覺得有點痛苦,“說實話我最困難的一段時間,都是他陪著我,他不見太久了,我整個人就和沒頭蒼蠅似的,這裡撞一下,那裡摸一下,做什麼都沒有方向……”

    “你想怎麼找,他不是在前線嗎?”

    “他在戰場上。”黎嘉駿認真道,“我不一定和他在一個地方,但可以和他在一樣的地方……我不喜歡呆在這,太逼仄了,喘不過氣兒來,成天就糟心在一堆破事兒中,這個吸毒了那個不開心了生意忙了外頭又鬥毆了哪個部長又被捉奸了……”她撓了把頭發,一臉崩潰。

    廉玉沒說話,她抽完了煙,捻了煙嘴,望著窗外,許久才道:“我本來找你,是想如果你干不習慣,覺得不自由,完全不需要呆在那,每日裡與我到處走走,寫寫稿子,反正版面在那也跑不了,這樣你也不用背後被別人指指點點的,多皆大歡喜……結果現在……”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笑的,她噗的笑出來,“總有人擔心你在工作被欺負,我說辦事處又沒什麼人,你風一樣來風一樣去誰能欺負到,他還不信,現在好了,你居然還想上戰場了,那人家寧願你在辦事處被欺負了。”

    黎嘉駿有些尷尬:“啊,這個,不會是……”

    “是什麼?”

    黎嘉駿閉上嘴,有些不好意思。

    “嘉駿,你聽我說。”廉玉忽然正色道,“你是個不一樣的孩子,我原想我過得已經讓人欣羨,如果內有你那些家人,外有我,還有阿初護著,你以後定能和我一樣做個從容自在的女子,但是現在,幸好有你對我敞開心扉,否則差一點我就成了綁住你的那條繩子,也是我們接觸太少,我對你還不了解。”

    黎嘉駿挺感動的:“廉姨,你這麼替我著想,我……”

    廉玉嘆口氣:“這也是你爹的期望,或許還有你大哥,你大娘,你親娘……”

    “……”黎嘉駿呆住。

    “原先我還奇怪,為何會有這麼奇怪的請托,聽你一席話,我頓時就懂了。”廉玉嘆氣,“一個不省心的閨女,全家都要發愁哦。”

    “我沒做什麼呀。”黎嘉駿莫名其妙。

    “可一個人如果想走了,她會連走路的時候,都好像長了一對翅膀的。”廉玉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你呀,只消誰開個天窗,就要飛出去了。”

    黎嘉駿沉默。

    她哪是要飛出去,她再怎麼撲騰,不還是死在這時代裡。

    這一番談話後,她的生活忽然充實起來,她再也不掩飾自己對力量的渴望,跟大哥鍛煉,跟老爹要槍學射擊,時不時的洗兩張相片配點主旋律的文字去投書,漸漸的,她的版塊也小有名氣起來,比較明顯的是,有個日本人登報噴她挑撥兩國友好關系,結果半個多月的時間裡親朋好友紛紛投書對著那作者和報紙一頓海揍,人們圍觀一場罵戰的時候又洗了一次腦,效果拔群。

    轉眼,一九三三年到了。

    上海的冬天濕冷 ,卻怎麼也趕不上人們心中的森寒,滿大街都在談論一件事:熱河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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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5:02 |只看該作者
    第65章 熱河陷落

    熱河告急,張少帥再次披掛上陣。

    ……嚇尿了中國人民。

    這才剛過了年,濕冷的天氣讓一干東北狗相當不適應,可是大家還是圍著暖爐聚在客廳裡,聽黎嘉駿讀報紙。

    就連大夫人都攆著佛珠閉眼聽著,大哥抱著俊哥兒,有一下沒一下的逗弄著,眼睛卻和其他人一樣,都在黎嘉駿身上。

    黎嘉駿手邊厚厚一疊報紙,她把翻找出來的有關熱河的文章全都挑出來讀,自從前兩日她無意中讀了由張學良等27個將領發表的“保衛”熱河通電後,家裡人就對讀報這件事兒有了興趣,其實報紙上不會特地與民眾說什麼戰略布置,而事實上,也沒什麼關於詳細的值得人們高興的消息被放出來,自二月二十一號開戰至今,捷報是一個都沒有,噩耗也沒人敢大肆的說,大家只覺得北方霧蒙蒙的,一片不祥之兆。

    “誒這裡這裡有,是《獨立評論》呢,名字是《假如我是張學良》。”黎嘉駿撈出一張報紙讀了起來,“一旦熱河有了軍事行動,北京天津是萬萬守不了的。我也這麼覺得……只要守得住熱河,放棄了平津是不足惜的。只要當局有必死的決心,充分的計劃,熱河是一定守得住的。這……我就不敢苟同了,北平是天子國門,放棄了等於平底鍋缺了一口,簡直可以長驅直入啊!哥你說是不是?”

    大哥不說話,他又挑出一份報紙,指了指黎嘉駿手裡的:“你這份已經過期了,我這份是最新的。”

    “這樣啊,給我給我我來讀!”黎嘉駿接過報紙,翻了翻,驚喜,“有更新誒,同一個人寫的!這個丁文江好像對那塊很熟啊,我看看……熱河部隊只有四支步兵旅,六騎兵旅,合計不過二萬支槍……日本如在錦州、義縣進兵,該地防軍就沒有抵抗能力。我們現在將二十旅兵力全放在察冀二省,而將熱河交給湯玉麟去防守,這是什麼戰略?我不懂!”黎嘉駿讀完,放下報紙大叫,“我也不懂!”

    其余人都一臉茫然,全都望向大哥。

    大哥沉吟半晌,臉色黑沉:“湯玉麟與大帥算同輩,對少帥更是長輩,少帥雖然領了指揮權,但是……指揮不動湯玉麟。”一旦想通,就只剩下苦澀了,“湯主席盤踞熱河太久了,那就是他的小國家,誰也別想帶兵進去……一旦有人進去,他把熱河造成什麼樣,全中國就都知道了。”

    莫名的,聽了這一席話,黎嘉駿已經不憤怒了,只剩下無力。

    她看著大嫂眼眶通紅的親親俊哥兒,大哥握著拳頭垂頭不語,大夫人捏緊了佛珠,黎老爹點燃了煙杆……死一樣的寂靜掩不住悲傷的翻湧,這樣的時候讓全家都清楚的感受到,他們一家子,全是亡國奴。

    生活平靜,安康,和平,傻樂……可他們都是亡國奴。

    老家已經傾覆,土皇帝還在作威作福,想到他們即將倒霉她心裡痛快,可想到他們倒霉的結果,卻又那麼心塞。

    幸而她知道結局,如果不知道,恐怕此時就要和大嫂一樣,氣得哭出來了。

    她再沒了讀報的心情,無力的坐在沙發上,一家人都在發呆,許久,黎老爹敲了敲煙杆,嘆口氣:“熱河若是掉了,咱們就只剩下長城了。”

    那聲音滄桑,疲勞,仿佛光是想想,就累得說不出話。

    黎嘉駿心裡一動,她望了一圈家人們,隨後目光落在了門邊的大衣架上,那裡,她的大衣上,紅袖章若隱若現。

    三月初,一個深夜,她忽然被辦事處的一個電話召到了辦公室。

    初春天涼,她裹著大衣抖抖索索跑進辦事處時,卻見裡面滿滿當當站了二十來個人,男男女女的,全是平日裡只有一面之緣的人,或是編輯,或是記者,也有財務和後勤之類的,就連廉玉都已經一身貂皮大衣的站在那兒,與角落裡一群負責人吞雲吐霧,看到她來了,連忙招手讓她過去。

    “這是怎麼了?”黎嘉駿走過去小聲問,此時其他人都在竊竊私語,或是奮筆疾書,本來辦事處就不是辦公室,沒給所有人安排座位,有些來得早的就坐著,來得遲的就只能邊上擠著,小房子裡只剩下嗡嗡嗡的聲音。

    “有新消息到了。”廉玉笑了笑,卻全然沒有笑意,“熱河掉了。”

    黎嘉駿一頓,半天沒反應過來,明明早就清楚的事情,可真到親耳聽到了,她還是忍不住眼睛一陣酸澀,一下子眼眶就紅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廉玉這下慌了手腳,連忙捻了煙雙手捧住她的臉安慰:“怎麼就哭了呢,他們都知道了也沒見誰……哦,哎……哭吧,還是哭出來好。”她說了一半才想起面前這人哪裡來的,立馬改了口風,可已經來不及了,黎嘉駿很要面子的抹了把眼睛,強顏歡笑:“是啊,有什麼好哭的,知道少帥親征,我就等著這一天了。”

    “呵你個小調皮。”廉玉松了口氣,轉而調侃道,“那大概有個消息對你來說真是好消息。”

    “什麼?”

    “你家少帥辭職了。”她笑著說,眼神很冷,“這敗家玩意兒終於滾了。”

    她這一句帶了埋怨,聲音有點響,立刻得到了身旁兩個編輯的認同,大家圍在那裡對張少帥一頓抨擊,直到廉玉喊停才靜下來。

    在這個辦事處,廉玉雖然不是負責人,但也是很有點話語權的,此時似乎辦事處的負責人不在,大家便問她大晚上的有什麼事。

    “晚上找大家來,一來是公布一下這兩個消息,雖然明日大家就都知道了,但是早一點知道,我們就能做很多事,具體什麼,你們各自的主任會給你們分配;二來,是有個通知,報社擬委派四位記者往長城一線做隨軍報道,以替換在關外熱河至山海關一線的同僚,南京總部已經擬定了三個人,但一時找不到第四個,問我們上海分部有沒有人願意去的,去的話,明日有一列車從南京出發去晉東,意味著,今晚就得上去南京的列車了,你們,誰去?”

    廉玉宣布的時候,手緊緊抓著黎嘉駿,等到說完,干脆就用上了力,讓她站都站不起來。

    可聽完她說的話,黎嘉駿整個人腦子都熱了,什麼想法都沒有,站不起來,她也不多想,張口就是一句:“我去!”

    滿屋子人望向她,只聽廉玉一聲嘆息,忽然另一頭角落裡又冒出一個聲音:“我去!”這回是個小伙子,黎嘉駿認得他,也是一個攝影記者,手裡常年拿著社裡提供的盒式的照相機。

    廉玉精神一震,站起來指著角落:“好,就……”

    “我說了我要去。”黎嘉駿也站起來。

    “這有什麼可搶的,那可是上戰場,是女孩子去的嗎?”

    “可是廉姨,你知道的。”黎嘉駿說不出她為什麼非得去,她也不敢上戰場的,或者說根本沒明確想過自己要走這條路,但她就是覺得廉玉明白的,她也知道廉玉為什麼阻止她……

    廉玉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你全家都把你放手心裡。”

    “我知道。”黎嘉駿沙啞的開口,“可他們教我射擊,教我打拳,敦促我鍛煉……他們也懂的,黎家,注定少不了三個爺們。”

    廉玉搖搖頭,重新坐回椅子上:“其他人過來分配任務,小李,嘉駿,你倆私了吧。”

    小李是個瘦削的年輕人,是很典型的上海男生,聽了廉玉的話他轉過頭,正看到黎嘉駿氣勢洶洶的走過去,震得比她高了半個頭的他無意識地退後了一步:“黎,黎小姐。”

    黎嘉駿叉腰瞪他:“說,你怎麼才會放棄?”

    小李哭笑不得:“你要是個爺們我也不跟你爭了,可這上戰場……”

    “別逗了!你以為是去打仗啊!”

    “就算不打也……”

    “你是去攝影!寫報道!”

    “對啊我知……”

    “就你這破裝備!”指指那盒式相機,“上了戰場一震就出局了你去觀光嗎?!”

    “可是沒……”

    “我有好相機!抗震耐摔!”

    “哦,但是……”

    “我筆頭快!”

    “我也……”

    “還有啊……”黎嘉駿湊到他耳朵邊,“你會殺人嗎?”

    小李瞪大眼,第一次沒快速反駁。

    黎嘉駿步步緊逼,一疊聲地問,“你殺過人嗎?”“你敢殺人嗎?”“知道殺人什麼滋味嗎?”“白刀子進去,軟綿綿的還在跳的噗……一下!”“再拔出來,哇!紅刀子啦!血不會馬上出來哦,過了一會兒,才淅淅瀝瀝的流一點,最後嘩——噴出來!”

    一邊說,她一邊手裡還示範,等到手刀尖碰到小李的肚子,明顯感到他僵硬了一下。

    感覺效果到位了,她才咧嘴一笑,一臉天真的作總結:“親身體驗哦!”

    小李一臉看瘋子的表情,等反應過來,一把打開她的手,怒道:“去去去!愛去哪去哪!”說罷,也不跟廉玉那打招呼,氣哼哼的就走了。

    獲得勝利的黎嘉駿隔空衝著廉玉笑,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招她過去,什麼也沒說,只給了個信封,就轉頭與其他人說話去了。

    等回到家,天已經漸亮,黎嘉駿在床上看完了信封裡通知上的注意事項,才拿著上海到南京的火車票,聽著窗外的鳥鳴,發起呆來。

    就像是做了個夢,去前線的副本就這麼打開了。

    這其實是個很普通的早晨,清冷,陰郁,可是,就這麼出去了一趟,一切又都不一樣了,今天晚上,她就要走上一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而在這條路出現在面前時,她完全沒時間思考和猶豫,只是下意識的拼盡全力去抓住這個機會。

    是不是有點犯賤?

    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跑出去吃苦受罪。

    說不定她這個穿越人上戰場第一天就跪了,想想還真是挺可惜的!

    可是怎麼辦呢……

    只要一停下來,她就覺得自己辜負了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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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全家送別

    早上,一夜沒睡的黎嘉駿頂著黑眼圈,強抑著激動一臉沉重的向大家公布了這個消息。

    場面一時陷入冷滯,熱騰騰的包子幾乎是肉眼課間的冰凍了起來。

    搞清楚晉東是哪裡後,幾個女眷都哭了起來,連大夫人都紅著眼眶重重放下勺子,怒道:“作什麼作!家裡呆不下去就嫁出去!渾天渾地的跑什麼西北!那是女孩子家家去的嗎?!”

    黎嘉駿戰戰兢兢地放下筷子,她當然知道自己這般突然襲擊很不厚道,就連廉玉都提醒她了,可她卻熱著頭腦反駁了回去,現在看著全家的氣場都這樣沉凝,她只能垂著頭,腦子裡一片空白,訥訥的說不出話來。以前打好的腹稿全沒了。

    但或早或遲,這一天遲早會來的,這一點上,她很確定,她相信她的家人也很清楚。

    “我……”她終於鼓起勇氣,開了一個頭,又閉上嘴,不知道這是不是道歉的時候,好像不應該是道歉的,應該說些別的。

    “行了,先吃飯。”黎老爹粗聲粗氣的,“人都訂好了,氣死都沒用,吃!吃好了准備東西!”

    大夫人垂眼抿了兩口粥,忽然問:“她娘呢?!親娘呢!”

    沒人說話,因為大家都知道昨天下午章姨太出去跟小伙伴搓麻將了,這樣的活動一般會持續到第二天中午。

    “真是母女!都不安分!”大夫人又怒。

    這下全桌人都有點驚訝,因為從沒見過大夫人對章姨太有過多出五秒的關注,更不會對她的行為有三個字以上的評價,今日這般反常,絕對和黎嘉駿有關系。

    感覺大夫人並沒有針對她的意思,雖然人家說自己親娘不安分,但其實黎嘉駿自己心裡也覺得章姨太有點夜生活太豐富,也沒敢還口。

    餐桌上繼續叮叮當當,等金禾收了碗筷,本應分散活動的人們卻一個沒走,沉默的說在桌邊。

    “說說吧,准備去多久。”黎老爹率先問。

    “不知道。”黎嘉駿老實回答,見面前的兩個男性都眉毛一動,目測要挨罵,連忙補充道,“但我們是去替換熱河的同僚的,所以說我們不是一直在那,大概沒兩個月就能回來了。”見大家都沉默,她干脆舉起一只手,“我保證!”

    “不是沒兩個月就回來。”大哥冷聲道,“是仗打完了才回來。”他瞪著自家妹子:“你知道要去面對什麼嗎,熱河掉了,晉東就在長城邊上,等你真的跟去了戰場,你就不僅僅是個記者了,拍照只是順帶,殺敵才是正事!否則,你這性子,你會干看著嗎?!”

    他一聲聲的,比剛才大夫人的責問還要讓黎嘉駿抬不起頭,她是真沒想到這點,越聽越有道理,完全無法反駁,以至於等聽完,她是真的有點後悔了,但這時候箭在弦上,好不容易把人家嚇跑得來的機會,如果放棄掉,就再不會有下次了。

    她只能硬著頭皮:“我知道啊,所以這兩個月不是一直在鍛煉嘛,而且,而且我不一定是跟著上啊,我肯定是跟在後方的,醫院啊,指揮部什麼的……”

    “那你去個屁!”老爹一砸拐杖,“沒用的東西,這都想不明白,就知道去去去!也不知道留著給你爹和你哥幫忙,怎麼的!老子虐待你了?不給吃了?不給穿了?凍著你了?!”

    老爹和大夫人不愧是夫妻,罵人都一個出發點。

    這些話是黎嘉駿真的沒法反駁的,她只能繼續沉默。

    幾個人圍著她一頓訓,直到說不出什麼話來了,才沉寂下去。

    期間黎嘉駿都一聲不吭,任憑風吹雨打,她自巋然不動,一副只要你們開心就好的表情。

    一般這種情況,訓的人也沒什麼意思了,最後,黎老爹一聲長長的嘆息做了結尾,他疲勞的站起身,拄著拐杖往外走,“金禾,給她理東西吧,別到時候嫌東西沒備齊,怪我們廢話占了大記者的時間。”

    “爹……我肯定很快回來的。”黎嘉駿連忙起身,狗腿的跟上去,踮著腳給他捶肩膀,“我就是去見識見識,我……肯定很快回來的。”說來說去,能讓人放心的話也只有這麼一句,蒼白得很,她說了好幾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哎,別搖尾巴了,快滾快滾!不想呆的,留不住。”老爹走了出去,“老大你也來。”

    大哥跟了出去,金禾在灶房洗了手就往樓上去了,她眼睛紅紅的,似乎在房裡哭過,搞得黎嘉駿都不好意思跟她說話,跟著進房,就見金禾麻利的從床底拿出個皮箱子,又打開了衣櫃。

    這時,大夫人,大嫂也都來了,兩人都板著臉,大夫人坐在椅子上,開始指揮長媳和金禾理東西:“帶什麼睡裙,現在也來不及買了,去拿了老大的舊睡衣來,厚實的那個,耐磨耐髒!拖鞋也用不著,什麼環境那是……金禾!你兒子上戰場帶枕芯嗎!”大夫人出離不滿了,干脆站起來想親自上陣。

    一旁幫黎嘉駿裝墨筆本子等零用的大嫂連忙走過來扶住大夫人:“娘,娘,我來吧,金禾也是情急了。”

    金禾很委屈的站在那,手裡拿著黎嘉駿的蕾絲睡帽,這玩意兒她從來沒戴過,但是當時是一套買來的,所以與睡裙一道放著。

    “還,還是我來吧!”黎嘉駿早就在一邊搓著手了,剛說完就被大夫人霸氣一指,“一邊兒坐著!你理東西出門那叫出走,我們理東西讓你走那叫放手!沒我們同意你敢走?”

    黎嘉駿被那股氣勢堵得一口氣沒喘上來,她點頭哈腰的坐下,衣服那兒倒沒注意,就關注大嫂那兒給她理雜物。

    大嫂瞅見了,笑道:“有什麼必須得帶的,跟我說,我好放。”

    “自然是越少越好的,其實筆墨什麼的,那兒也都有,帶太精貴的,也是浪費。”黎嘉駿早就有主意,“我只要相機,膠卷帶足,給我那支德國鋼筆好了,那個耐用。”

    大嫂點頭,拿出了一些零碎的東西,在黎嘉駿的指點下,找到裝膠卷的木盒子,全都倒了進去:“你們報社居然不管膠卷?”

    “有,但是可摳了。”黎嘉駿嫌棄道,她在座位上扭來扭去,探頭探腦的看兩人理東西,那樣子,比理東西的還累。

    大夫人看不過去了:“自己理吧!窮操心的命!”

    黎嘉駿如獲大赦,跳上去就翻箱倒櫃,大嫂無奈地笑起來。

    因為本身東西就不能帶太多,反而加大了理東西的難度,等到理完了,時間已經差不多需要提起走了。

    老爹帶著大哥及時開著車回來,一家人沉默的送她。

    黎嘉駿抬頭看看:“娘呢?”

    老爹黑著臉:“不知道在哪鬼混!”

    “哦……”不知怎麼的,她松了口氣,好不容易安撫住一家子,突然來個章姨太再哭天搶地的,她可扛不住。

    “你東西都備好了?”

    “是呢。”

    老爹看看黎嘉駿腳邊的小皮箱,和斜挎的相機包,沉默了一會,看看大哥。

    大哥走上前,遞給她一個小箱子和一個背帶式槍套,和她設計了送給余見初的一模一樣,裡面還放了一把槍,她見過,是當初老爹送給杜月笙的那個!

    雖然早猜到能得到槍,黎嘉駿還是很激動的接過來,熟練的查看了保險和子彈,笑嘻嘻地:“謝謝爹!謝謝大哥!”

    “謝個屁!糟心玩意兒。”

    鑒於老爹這一天心情都沒好過,黎嘉駿也頗為無奈,她只能學喵星人那般蹭上去,討好道:“爹,別生氣了,我真的會保重自己的!”

    “哼!”

    黎嘉駿又去討好黑著臉的大哥:“大哥!你知道我可以的!”

    大哥嘆氣搖頭:”別膩歪了,時間差不多了,去火車站還要很久。“”哦。““嘉駿。”大夫人忽然叫她,她走過去,卻見大夫人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說完後,雙手終於放開佛珠,擁抱了她一下。

    ……黎嘉駿怔怔的上了車,建設已久的情緒突然就崩塌了,前面的司機老孟莫名其妙的從後視鏡看她在那兒抽抽噎噎的。

    代表全家送她上路的大哥一直閉目養神狀,聽聲音轉過頭,皺了皺眉:“這麼弱還去什麼?”

    “哪是你想的那樣,都怪大娘!”黎嘉駿擦著眼淚嘟囔。

    “我有兩個孩子,你娘卻只有你一個。別讓我的第二個,毀了她唯一的一個。”

    這句話太拗口,她上了車才回過味來,可是讓她想起的,卻是那幾十年後的親媽。

    她一直都是唯一的那個,她已經讓另一個失去了唯一,她怎麼能讓現在這個也失去唯一的孩子。

    還是大夫人厲害,臨走前給她的翅膀上了好大一個枷鎖,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嘉駿,該教的,我都教過你了。”大哥沉聲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沒有絕對的安全,但除了死,也不會有絕對的危險,你是記者,確實不會在太前面,但這不代表你就萬事大吉了,哥只有一個要求,機靈點,別意氣用事,你那點三腳貓的身手只能打打城市裡街頭的地痞,上了戰場別人殺你都不用力氣,該躲躲,該撤撤,逞強的事,且不說輪不到你,如果真輪到你了,那這個隊伍也完了……”

    黎嘉駿聽著越聽越不對味,但大哥說得還是好有道理,她完全無法反駁,人家是過來人,每一個字都是經驗之談,簡直應該跪著聽。

    叮嚀聲中,火車站到了,夜晚上車的人也不少,她走到檢票口,卻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

    “廉姨,余大哥!”黎嘉駿走上前,“哎我說你們干嘛呀,一副我去出征似的,這不就出差打個工嗎,多了不起,還勞你們大駕,大半夜的。”

    兩人的腳邊散落了很多煙蒂,顯然等了許久,廉玉眼裡有埋怨:“坐個火車都那麼趕,不想干讓小李去啊,這是工作的態度嗎?”

    黎嘉駿賠笑:“這不是趕上了嗎?余大哥,沒您鎮著,場子沒問題?”

    余見初剛才先朝大哥點了點頭,此時才搭理黎嘉駿:“本以為趕不上的。”他看看已經背在黎嘉駿身上的背帶槍套,她這才反應過來:“我說呢,這是你做的?”

    “恩,確實好用,做了不少,聽說你要去西北,怕趕不上,托黎兄給你帶了回來。”

    “這,我可要收設計費啊!”黎嘉駿開玩笑。

    余見初卻認真點頭:“都記得的,年末算你分紅。”

    “哥你瞧,我也是會賺錢的人了!”

    大哥一臉鄙夷:“出息。”

    檢票員催促了一下,黎嘉駿這才拖家帶口的上了火車,擺好箱子後,廉玉又叮囑她:“到了那兒小心,別逞強。”

    “知道啦,你們都說了好多遍了!”

    “這說明你在別人眼裡就很逞強!”廉玉敲她腦袋。

    汽笛聲響起,黎嘉駿忽然黏糊起來,她抱了抱廉玉,隨後又巴住大哥,半天沒撒手:“哥你要照顧好全家啊,尤其我娘,讓她戒煙,少玩!”大哥把她扒拉下來,轉身就走了,廉玉緊隨其後,留下余見初存在感極強的站在過道口,黎嘉駿突然不自在起來,她扭扭捏捏的:“那個,謝謝你的槍套。”

    “這應該我對你說吧。”余見初嘆氣,忽然探手把她撈過去,摟在懷裡按了按,隨即放手離開。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黎嘉駿都還沒反應過來,那大個子已經竄下車了,速度飛快。

    三人都沒看著車出發的意思,下了車就徑直往外走了,絕情的可以。黎嘉駿收拾了情緒,巴在車窗口凄慘的喊了聲:“哥!”

    大哥朝後擺擺手,就是不回頭。

    車終於開了,等白天到了南京,再下一站,就是山西晉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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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戰長城刀光血海

    第67章 到喜峰口

    等到在火車上盤桓了兩天,黎嘉駿才知道自己上了多大一個賊船。

    原以為是去二十九軍所在的察哈爾省,畢竟軍長宋哲元現任察哈爾省的主席,黎嘉駿還特地了解了一下那個地方,除了那裡有座太行山別的啥也不知道。

    太行山她門兒清啊!洗腦神作呢,老媽帶著看一遍,學校組織看一遍,國慶的時候中央六套看一遍,大腦是洗了一遍又一遍……

    可問題是黎嘉駿壓根不記得太行山大戰哪一年啊!

    但鑒於國共皆有露面,那必然是幾年後的國共合作時期了。

    這般自我解釋後,黎嘉駿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起了另一半的心,怎麼搞,太行山都幫不了她,那前方戰場啥模樣她是真的一點頭緒都沒了!

    直到坐了很久的火車她才明白其實自己的擔心就是多余的,即使是省會對省會!火車,根本,不直達!而且,不去,察哈爾!

    在南京還沒出火車站,就心急火燎的被同僚和認都不認識的人帶著輪渡到對面,塞上了火車,本以為已經妥妥的的了,卻不想吭哧吭哧一天到了河南洛陽被趕下,在火車站了痴等了半天,又被塞上了另一般火車,隨後走走停停開了一天多,看方向完全不是西北,倒像是轉往東北去了!

    一路看路標,果然進了山東境內,此時已經坐了快三天的車,才到山東濟南,到了那,濟南辦事處的人又來接人,要所有人下車等新通知。

    此時所有人都已經散架了,一道去的其實有八個人,四個是專門的攝影,還有四個是 比較年長的記者,其中只有黎嘉駿一個女的,年齡還最小,因為本身進入大公報的方式就不怎麼光彩,剛自我介紹的時候她還有點心虛,結果卻遭遇其他七位同僚的熱烈歡迎和慰問,她一頭霧水的瞎開心了一會兒,聽談話才明白……他們根本想不到會有富家女挖空心思潛(規則)自己,只當她是真的才能拔群。

    ……但願他們一直不知道真相。

    到了濟南,終於松快了一下筋骨,其實也就是出站在外面的小飯店吃了一頓飯,濟南辦事處的負責人方先生接待,聽他口氣,幾個一直在火車上的人才知道,原來就這麼幾天的時間,長城上中日雙方已經交上火了!

    天可憐見!路上沒事兒的時候,幾個年長的記者都已經開始籌備戰前報道了!草稿都寫了一簍子,結果現在戰場還沒到,過去直接戰報了!

    想到熱河,十來天掉得精光的“碩果”,在場所有同僚不約而同的露出了怪異的神色,堂堂熱河十九萬平方公裡,掉得那麼快,那照他們現在還在山東的進度,到了長城沿線,該不會已經投了吧!

    “現在剛交了一次火,聽回報說不太理想,但好賴爭取了布置的時間,冷口,古北口,喜峰口都已經布置好,總部的意思,大家兵分四路,周先生和小馮二位坐鎮北平,其他三個前線兩兩分組,等決定了,一會兒就要把你們送過去了。”

    “等等,讓嘉駿留在北平吧,去前線太危險了。”同為攝像師的小馮道。

    黎嘉駿有點不甘心,但她知道這不是自己逞強的時候,一個女的在前線確實諸多不便,沒有選擇的話自然要硬著頭皮上,有選擇的話當然要選不拖後腿的。

    方先生一臉好奇:“我也好奇,怎麼會有個女孩子,報名單的時候沒說,我還以為全是男的呢。”

    黎嘉駿干笑一聲,不作答。

    “哎,但這是總部直接下地命令,因為北平有更重要的事,周先生和小馮老搭檔了……”方先生一臉為難,“你們來了就知道是做什麼的,這時候要是計較這些,那工作就不好做了。”他問,“小黎,有困難嗎?”

    黎嘉駿搖頭:“沒有……謝謝馮大哥,我有准備的。”

    小馮笑了笑,嘆了口氣。

    “既如此,那在下想動用一點私權,諸位同僚不介意吧?”方先生等其他人笑著搖頭,才問黎嘉駿,“那小黎,你先選,想去哪?”

    黎嘉駿小心翼翼的問:“我能先問問總指揮是誰嗎?”

    方先生露出個詭異的笑:“還是張漢卿,他尚未交接。”

    ……頓時哪裡都不想去了好嘛!黎嘉駿在所有同事臉上看到同一個吶喊!

    可此時由不得她跪求離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問:“那冷口是哪路軍?”

    “三十二軍,商震。”

    沒聽說過,“古北口呢?”

    “第十七軍,徐庭瑤。”

    有那麼點感覺,但還是不知道是誰,黎嘉駿小心翼翼的看周圍人都等著自己,便大發慈悲的繼續問:“喜峰口呢?”

    “第二十九軍,宋哲元。”

    “就他了!”黎嘉駿當場拍板,桌子都抖了三抖。

    方先生沉默了一下,誠懇道:“小黎啊,你大概不是很清楚,這二十九軍,他……不大好啊。”

    “我知道,窮嘛!”

    “額,對,這軍隊窮了,要什麼沒什麼,吃都吃不飽,武器都沒有……”

    “沒事!就它了!”黎嘉駿坐著不動。

    “你怎麼偏偏挑了最苦的呢!”方先生跳腳。

    “哎。”這時,坐在一邊一直不說話的丁先生說話了,他和周先生一樣是報社裡老資質的記者,周先生留守北平,那他就成了記者中最有經驗的,只見他拿著筷子夾了點菜放到碗裡,眼都不抬的說,“人家小丫頭要去就讓她去唄,咱們這群人上了戰場有什麼男女差別?我也去那兒,你們繼續挑。”

    方先生無奈,只好讓其他兩組人挑選了要去的地方,連忙結了賬,催促他們上車了。

    上車前他還不甘心,讓黎嘉駿好好想想,千萬別逞強。

    黎嘉駿雖然心裡打鼓,但她堅決表明她不會改。

    她心裡有譜……雖然只有一點點。

    因為範師兄和在南京見到蕭振瀛的關系,她特地去了解了一下二十九軍,除了眾所周知的窮、散、雜以外,她還知道了其中的一個頂梁柱,名叫張自忠。

    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簡直要痛哭流涕,媽媽呀,終於出來一個清楚記得一點歷史的抗日將領了,她對張自忠不大清楚,但血戰台兒莊當年可是考點!根據歷史書報喜不報憂的尿性,和台兒莊一道出現的張自忠將軍絕對是響當當的活到1937年後的!

    有這麼個保命符一樣的名字在,三選一要選啥根本不需要想嘛!她知道其他兩個口守的都是中央軍,要錢有錢要裝備有裝備,可沒聽說過,一點底都沒,她才不選,更何況,她沒聽說長城抗戰贏啊。

    這樣反復給自己的決定打氣,被反復游說她自巋然不動,到後來反而又被佩服了一下,搞得她很不好意思,紅著臉低頭假裝看地圖,結果發現,自從日本占領了熱河,其實現在前線與她,只隔了一個河北省,她所要去的喜峰口後面,就是北平,而這次,就是她到北平下車,再開赴前線。

    北平啊。

    無論經歷多少時間變遷,即使從不曾親密接觸,但是這個城市對她來說,總是有點特殊的含義。

    她忽然明白了方先生所說的周先生的搭檔有任務的意思。

    如果北平淪陷了……

    而北平遲早會淪陷的。

    她悄悄的嘆了口氣,感覺小小的一口氣不夠,又大大的嘆了口氣。

    “好好休息吧,別多想。”丁先生走過來,他是個很適合穿長衫的中年人,整個人文雅雋永,現在為了行動方便,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裡面是簡單地白襯衫,袖子微微卷起,正在旁邊寫東西。

    黎嘉駿躺到床上,睜大眼看著丁先生奮筆疾書:“先生,您在寫啥?”

    “遺書。”

    “……”這麼早立Flag真的可以嗎?!

    “逗你的。”丁先生放下筆,“我在寫采訪稿,看情況是沒法到那邊再准備了,我要先准備一點。”

    黎嘉駿蠢蠢欲動。

    “想看?你先睡,等寫好了給你看。”

    想起粗聲粗氣的大老爺們兒黎老爹,這才是個溫油有愛的帥爸爸該有的樣子嘛!黎嘉駿乖乖地睡過去。

    等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昏暗,她看了看時間,三點,看來是凌晨三點,丁先生正在對面的下鋪睡覺,他的筆記本放在桌上,攤開著。

    其實她對采訪稿是什麼樣的並不那麼感興趣,這幾個月見得也不少了,只是涉及戰爭的還從未有過,可那筆記本看起來很陳舊,總覺得很多內容,她只能呆呆的看了兩眼,又強迫自己閉上眼,結果剛閉眼,就被叫醒了。

    列車員晃著手電筒走過:“北平站到了,准備下車!”

    幾聲後,同睡一個包間的都醒了,大家相互催促著,倒了點水拍臉,隨後下了車。

    北方的三月冷得可以,幸好黎嘉駿准備充足,大家一起掏出最厚的衣服穿上,在北平站瑟瑟發抖,車站有幾個列車員等著他們,一般人到了這一站都下車了,繼續往前的大多都是公干,所以他們得以專列待遇,過了幾個車軌,與駐守北平的周先生還有小馮道別後,上了一趟短小的列車,剛坐穩,車就開了。

    “這車到古北口,到了那,就要小心了。”列車員說完,就離開了。

    黎嘉駿一愣,連忙問丁先生:“先生,我們不是去喜峰口嗎?”

    “這是平熱鐵路的一段,本身就只到古北口,下了車會有車載我們過去。”

    “可古北口……”就是前線啊……黎嘉駿忽然感覺到有點窒息,現在外面一片寂靜,只有火車的吭哧聲,但是越是這樣,越像倒計時,吭哧,吭哧,越來越近。

    看黎嘉駿一臉吃屎一樣的表情,丁先生忍不住笑起來,摸摸她的頭:“總算還像個女孩子。”

    無力反駁,胃好不舒服!

    她拿起照相機,拆開,看膠卷,對焦,檢查,努力想讓自己有點事做。

    一片沉默中,在天快亮的時候,火車緩緩減速,停了下來。

    列車員打開門,無聲的看著他們。

    丁先生緩緩站起,在一片同事緊張的注視中,他摘下帽子向眾人微微鞠躬:“可惜無酒無茶,敬道一聲保重。嘉駿,走了。”

    在他那般從容的姿態下,黎嘉駿出乎意料的平靜了下來,她拎著箱子站起來,胡亂的向同事們招了招手算是道別,像個小媳婦一樣地跟了出去。

    外面有三輛軍車等著,一位年輕的軍人走上前問:“請問是《大公報》的記者先生嗎?”

    “是,我們去喜峰口。”

    “好,請上車!我送你們去。”

    本來還慶幸全程專車的黎嘉駿在上車沒過十五分鐘就後悔了,她寧願連坐十天火車都不想在這車上再多坐一秒!

    山間野路+渣抗震車=死亡之路。

    黎嘉駿連年夜飯都要吐出來了,她以前可是玩轉游樂園不帶眨眼的,連坐十小時大巴神清氣爽的!她多少年沒吐過了!得虧她沒喝什麼水,否則她得震尿了!

    好幾次車顛得她和丁先生只能相互抓著增加自重,有兩次她被彈起來天靈蓋狠狠撞到車頂,偏偏這車是布蓋頭撞不暈,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可以捅穿車頂,然後她整個人就噴射著嘔吐物被彈出去!

    得虧天氣寒涼,氣息清新,吸進嘴裡像一股冰泉往下滑,防止她吐昏過去,她只能全程頭探在車窗外,迎著清晨的獵獵冷風,大口吞咽著,真正應了那句,喝西北風——當早餐。

    終於,車停了。

    在車停下深吸第一口氣的瞬間,她知道,她到了。

    因為,她聞了滿鼻子的硝煙味。

    就連下火車時的藍天,都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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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5:50 |只看該作者
   第68章 大刀向前

    三月的長城邊,冷得好似嚴冬。

    她剛下車就覺得全身虛軟,靠著丁先生喘了好幾口氣,此時還沒完,他們在司機的帶領下,還要往上爬,這不是景區帶石板的山道,而是一個純被人才出來的野路,兩邊是枯黃的雜草,土地凍得硬硬的,好幾個地方皮鞋踩上去都打滑,頭頂,就是長城。

    在一片鼓噪的大風聲中,她順著山坡看到了沉默巍峨的群山和城牆,斷壁殘垣斷斷續續的隱沒在地平線裡,城樓大多殘破,長著枯敗的枝椏,隨著風無聲的擺動著。

    沒走幾步,飽受摧殘的黎嘉駿和丁先生都站在了小路邊,疲勞的喘著氣,司機很耐心的在一邊等著。

    一隊士兵正在口號聲中跑過,他們速度不快,讓黎嘉駿一眼看到了他們的裝備。

    草鞋,破襖,大刀,二十個裡,只有三四個帶了槍。

    寒風襲來,本就爬的滿身是汗的她,硬是下意識地摟緊了領口,好像她摟緊了,面前的兵也能暖和點。

    兩邊都好奇的對視著,直到擦肩而過。

    “……刀?”黎嘉駿無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麼是……刀?”

    丁先生聞言探頭往那些戰士的背影看了看,轉頭也望向司機。

    司機憨憨地回答:“槍不好,刀好,我們都會耍。”

    “但……”人家用槍啊,這又不是飛刀,砍得到嗎?

    感覺問出來會顯得自己很蠢,黎嘉駿閉嘴管自己喘氣,就見丁先生一邊喘氣,一邊掏出筆記本來記了一筆,才拍拍她。

    黎嘉駿點點頭,兩人相互攙扶著,繼續往上爬,總算是一步一抖的到了城樓下。

    這是個較大的城樓,裡面零零散散擺著桌椅櫃子,有一張大地圖,還有台電話,有一個士兵正在燒水,他看到有來人,刷的站起來,劈裡啪啦說了一段話,那顯然是方言,黎嘉駿辨別了許久才聽出來,大概意思是等了他們很久沒等來,長官就先去視察了,讓他們稍等。

    丁先生擺擺手:“不知道趙將軍往哪個方向去,我們可不可以過去看看?”

    士兵猶豫了一下,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

    兩人放下行李,雖然都很想休息,但還是咬著牙尋了過去。

    這一段的長城已經殘破,另一邊落差並不大,外面是一段比較平緩的斜坡,隱隱約約有很多戰壕和簡陋的工事,城牆上每隔一段都站了一個士兵往北邊看著,他們大多穿著草鞋,少數穿著布鞋,帽子都是單帽,棉襖破破爛爛的,大多都不很合身,但都被各種草繩皮帶綁得緊緊的。

    包裹住的地方她看不到,但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凍得通紅發腫,皮膚皴裂得像干涸的黃土地,仿佛一動就會碎掉。

    “嘉駿,走了。”丁先生拉了拉她的衣袖,轉頭卻見她眼眶通紅:“先生,容我拍個照好麼?”

    丁先生放開手,黎嘉駿走上前,拿起相機對准一個戰士,拍了一張照。

    “拍他作甚?這兒到處都是一樣的人啊。”丁先生道。

    黎嘉駿切換了膠卷,低著頭悶悶的說:“我想讓別人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在守著我們。”

    丁先生一愣,他細細觀察了一下那些戰士,他們這時候也都忍不住好奇打量回來,只聽他一聲嘆息,拍拍黎嘉駿的頭:“也難怪廉彧林向我保舉你,好好拍吧,膠卷我來問報社要。”

    黎嘉駿笑著打開自己的相機包,除了方向機的地方,後面和兩邊的袋子一卷卷全是空膠卷:“我有准備噠!”

    丁先生一笑,繼續往前走。

    一路過去,遠遠就聽到氣勢十足的吼聲,他們走到一個朝南的缺口處,正看到一個大方陣在練兵,看樣子似乎已經練了許久,大多都把棉襖脫在一邊,有些甚至還打著赤膊,他們舞著一柄大刀,動作一致的耍著,最前面的是一個魁梧的大漢,一眼望去鶴立雞群,手裡拿著的大刀也最大,看起來沉重異常,殺氣騰騰。

    “我就知道是他,嘉駿,這就是趙登禹將軍了。”丁先生低聲道,“九尺大漢,軀干雄偉,負膂力,精騎擊,二十九軍’八兄弟’之一,這喜峰口地勢險要,要論攻守兼備身先士卒,非他莫屬。”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練刀是要干嘛。”黎嘉駿雖然被下面殺氣騰騰的喊殺聲震得一抖一抖的,可還是覺得很心塞。

    丁先生搖搖頭:“等會兒問吧。”

    兩人在缺口邊就著個破石塊坐了下來,等趙登禹練兵完,因為和大哥學了一陣子軍拳,黎嘉駿很好奇他們的刀法,仔細一看,發現簡單的發指。

    它只有兩個動作!

    兩個!

    一擋,一掄!

    趙登禹的帶領下,大方陣有的站在平地上,有的站在小山坡上,有的在城牆邊上,近千人這麼高低起伏的站著,來來回回的做著兩個動作。“喝!”一擋,“哈!”一掄,擋,掄,再擋,再掄……就這麼耍了近一個鐘頭,才停下來。

    圍觀的人眼神兒都不會動了,黎嘉駿覺得這樣看一小時簡直跟催眠似的,人凍僵了不說,腦子都轉不動了。

    可還沒完。

    練完了兵,大家都拎著大刀直直的站著,也沒的休息,趙將軍轉身也拎著大刀看著身後的兵,兩邊對視了許久,一聲兒都沒。

    “兄弟們!”突然,趙登禹大吼一聲,“東三省是誰的!”

    “我們的!”千人大吼,聲震天際,就連旁邊站崗的士兵也跟著大吼。

    “長城是誰的!”

    “我們的!”整個長城都在回答。

    “我們背後是啥!”

    “家,家,家!”

    “日本鬼子打過來了,怎麼辦!”

    “殺,殺,殺!”震耳欲聾的呼聲在山野裡一遍遍回想,“殺,殺,殺!”

    這般場景,讓以為完了的丁先生和黎嘉駿站起來就再坐不下,怔怔地站在原地,差點忘了呼吸。

    剛剛被士兵的裝備虐得眼睛酸澀的黎嘉駿全身發抖。

    她感覺喘不上氣來。

    相比丁先生欣慰激動的樣子,她更多的是心痛和難過。

    怎麼辦,你們拿著大刀,喊得這般氣勢磅礡,想沒想過對面的人什麼裝備?憑什麼那麼有信心?憑什麼那麼堅定?

    她側過頭,不敢再看。

    等到趙登禹都擦著汗熱氣騰騰的走到面前了,她才偷偷擦了把眼淚抬起頭,給自己打著氣微笑起來。

    “二位遠道而來,辛苦辛苦!”趙登禹嗓門和軀體一樣大,但談吐卻很文雅。

    根據丁先生剛才的補課,黎嘉駿知道了趙登禹的一些信息。

    趙登禹原先是當過馮玉祥的警衛員的,在那期間他因空手打死了一只老虎而出名,人稱“打虎將”,後因勇猛不遜於虎,“打虎將”這個名聲就越傳越遠。現在看果然是跟過大人物的兵,長得再粗壯也像個儒將。

    丁先生站起來與他寒暄了兩句,兩人一道走在前頭,黎嘉駿跟在後面,她剛才想拍照,但趙將軍顯然見過大世面,不像剛才的士兵面對鏡頭就跟被下了石化咒一樣動都不敢動,而是非常從容客氣的拒絕了,表示雖然理解她的意圖,但是赤身裸體入鏡實在不雅,等回去穿了軍裝再拍。

    她沒辦法,只能回頭又去看方陣,此時方陣裡的兵都已經被各自的長官一隊隊帶開了,去吃早飯,遠處有裊裊的炊煙升起,每個人的臉上,有極為單純的期待和歡樂。

    前頭丁先生大概已經開始了采訪,只聽趙將軍一聲聲爽朗的大笑,偶爾來一句:“為什麼,窮唄,沒槍,就不跟他們來遠的,咱總有肉搏的時候,到時候干死他們!”

    過了一會兒,他又怒氣騰騰地說:“能怎麼辦!他們飛機,大炮,咱有啥,只有人,一對一干不死,那就二對一,十對一,要不咋地,十萬個人退了,讓他們幾萬條狗咬我們尾巴?”

    丁先生埋頭記筆記的時候,黎嘉駿忍不住問:“趙將軍,聽說已經交過火了,我想問……”她想說什麼情況,但又覺得這問題太寬泛,見前面兩人都回頭看著自己,不由得急得抓耳撓腮。

    “她想問,敵我裝備差距如此之大,戰士可有氣餒?”丁先生補充了下去。

    其實黎嘉駿也不知道自己想問的是不是這個,但有人救場,她松了口氣,心裡發誓以後絕不瞎插話。

    趙登禹笑了笑:“剛才的喊話二位可聽到了,後面就是爹娘妻子,這麼想著,是個爺們兒都不會有氣弱的時候。”

    丁先生連連點頭,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剛才的城樓指揮部,那兒警衛兵已經准備好了衣服和早飯,丁先生和黎嘉駿也都有份,等趙登禹穿了衣服,三人就在辦公桌邊吃了起來,東西很簡陋,饅頭鹹菜,饅頭發黃,不是完全的白面饅頭,究竟有其他什麼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很干很干,吃得她嘴疼喉嚨疼,她也不硬撐,要了個茶缸倒了點茶水,蘸著吃,雖然味道有點怪,但好歹吃下去了,更因為茶水是熱的,胃也暖了起來。

    兩個記者都吃了很少,趙登禹卻極為生猛,一連吃了五個手那麼大的饅頭,才意猶未盡的停了下來,警衛員收東西的時候,他問了句:“什麼時候了?”

    警衛員把他的表放到面前,他一看,眯了眯眼,抬頭望了望天,沉聲道:“傳令下去,所有人進入戰壕!”

    城牆邊的傳令兵立刻抓起電話開始向周圍傳達命令。

    趙登禹緩緩站了起來,臉色從容而嚴肅,他對丁先生和黎嘉駿抱歉道:“二位不懼危險來此,趙某甚為佩服,然此乃非常時間,恕我不能殷勤接待,望二位切切保重自己,趙某自會派人護你們周全。”

    丁先生似乎意識到什麼,起身抱拳,黎嘉駿迷迷茫茫的站起來跟著鞠躬,卻不想剛直起身,就聽電話鈴響起,傳令兵接起一聽,噌的站起來大叫:“報告長官!前方觀察到敵方飛機!”

    趙登禹面色一變:“全員隱蔽!”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聽到,遠處嗡嗡嗡的馬達聲正壓迫而來,轉眼就已經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

    隨之而來的,是響徹長城的急促哨聲,黎嘉駿往外看去,發現長城內外好多山頭都有攢動的身影在快速的移動,那是一個個被植被遮擋的戰壕裡,戰士們在尋找隱蔽的地方。

    “大虎!保護二位先生!”趙登禹大吼一聲,一個高大的士兵噔噔蹬跑過來,給丁先生和黎嘉駿指方向,“二位這邊走!這兒不能躲飛機!”

    黎嘉駿飛機沒少見,卻從沒以這個角度見過敵方轟炸機,她手軟腳軟的跟著丁先生跳到城樓旁的一個挖得極深的戰壕裡,連行李都來不及管。

    剛跳進去沒多久,就聽到轟轟轟的巨大爆炸聲響起,接連不斷,第一聲就打得她耳朵發蒙,腦袋一陣嗡嗡作響。

    大地都在震動,戰壕兩壁土石不停的被震落,砸在人身上,生疼,還有一些碎泥從頭上掉下來滾到臉上,進了眼睛,吸進鼻子,難受至極。

    遠處還有急促的哨聲,斷斷續續的,似乎在證明著自己的存在。

    那個叫大虎的士兵隨他們一起在這兒蹲著,他縮在那兒像一堵牆,見黎嘉駿縮起來小小的一團,好幾次被震得彈起來,他貓著腰過來,一把壓住她的肩頭。

    “將軍呢!他怎麼沒來?!”丁先生雙手抱頭,滿臉泥土的大吼。

    “長官在前面,指揮!”大虎一口方言,大聲回答,“天上飛的炸完了,還有地上的炮,等都炸完了,就輪到咱出去了!”

    他還在說什麼,可是飛過去的飛機此時又飛了回來,新的一輪轟炸開始了,周圍都是炸裂的聲音,震動不斷,黎嘉駿好幾次懷疑這個戰壕會把她活埋了,她咬牙制止自己哆嗦,卻還是聽到了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

    剛來這兒就在戰壕貓著了,她到底來干什麼?她連照片,都沒拍兩張!

    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繼續把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好幾次有尖銳的東西快速打在身上,她都悶哼一下,沒有做聲。

    飛機來回了兩輪後,又是一輪炮擊開始了,這次沒有波及長城內的戰壕,大虎站起來往長城方向望去,蠢蠢欲動,黎嘉駿手軟腳軟的站起來,她隱約看到前面的城樓裡有個高大的身影,他身邊圍繞著很多忙忙碌碌的人,似乎在向四面發著消息,炮擊帶來的震動時不時讓他們停滯一下,等站穩了,又繼續忙碌。

    她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帶著一股熱流衝擊著自己的腦海,她望向丁先生,欲言又止。

    丁先生點點頭:“去吧,注意安全。”

    得了令,她連忙爬出去,大虎見這兒沒有危險,連忙跟上,和黎嘉駿一道到了城樓。沒人有空搭理她,趙登禹在那兒打著電話大聲道:“撐住!撐住!不是冒頭的時候!等打完!聽命令!”

    黎嘉駿湊到邊上往外望,剛看一眼就見到一個炸彈落到地上,帶起一個好幾米高的泥石噴發,等那些東西落下,她清晰的看到,泥土裡裹挾著一個人的殘肢。

    ……一個炸到了戰壕裡的炸彈。

    才看第一眼就如此驚悚,她一聲尖叫就卡在喉嚨裡,旁邊大虎把她拉到一邊:“這裡危險!”

    她沒法說話,眼前滿是那個殘肢。

    大虎也很悲憤,他往外看了一會兒,眼眶通紅地怒道:“為什麼咱什麼都沒有!飛機,槍……”

    “我們不是沒有……”黎嘉駿眼直直的,夢囈似的說。

    大虎沒聽到,他狠狠的盯著外面。

    炮聲漸熄,在場所有人的表情卻越發嚴肅,遠遠的,有哨聲和法令聲傳來。

    在炮火犁地的時候,日軍已經悄無聲息的逼近了,很快,地平線上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影,行進速度緩慢,但氣勢洶洶,隨著他們的靠近,天都仿佛從北邊一路黑了過來。

    “終於他媽的來了!”不知誰爆了一句粗,城樓裡的高級軍官突然走了大半,就連趙登禹都不見了,探頭看,發現一堆軍官蹭蹭蹭跳出城牆,躲進了前線戰壕!

    這是要做什麼?!

    她目瞪口呆。

    隨著日軍的靠近,最前線戰壕的士兵首先對進入射程的日軍開始了第一輪射擊,這就像是個發令槍,日本士兵像賽跑一樣端著槍吶喊著衝過來,速度飛快,一邊跑一邊向這邊射擊,子彈打在戰壕邊激起一陣陣煙塵,使得所有戰壕和戰壕裡地人影都撲朔迷離,只有一排排的刀光反射著冷凝的色澤。

    越來越近了,黎嘉駿幾乎是抖著手舉起相機,企圖拍一張雙方碰撞的照片,她剛調好膠卷,就聽到了一聲衝鋒號的旋律。

    吶喊聲隨之而來,在她的鏡頭中,一群群的中國士兵從戰壕中爬出來大吼著衝出去,與衝到近前的日軍撞在一起。

    他們有槍的拿槍。

    大多數,拿著大刀。

    而衝在最前面的,個子最顯眼的前線指揮官趙登禹,一手槍,一手刀。

    仿佛不相信鏡頭似的,黎嘉駿放下相機,目瞪口呆的看著前面。

    沒看錯,他真的衝在最前面!刀砍槍擊,在敵群中摧枯拉朽,無可匹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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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26:07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大刀夜襲

    這本應該是個平靜的早晨,練兵,訓話,早餐,交談……

    可日本的飛機來了。

    於是他們放下飯碗,拿起刀,衝了出去。

    炮彈、子彈攔不住他們揮刀的動作,吶喊聲撕心裂肺,對面一梭子子彈掃倒了九個人,就有第十個人舉著大刀衝到敵人的面前,藍色的人海像被收割的稻草一樣在衝鋒中層層疊疊的倒下,可是戰鬥還在繼續,刀光在整個戰場閃爍,兵器碰撞聲甚至蓋過了槍聲,不同的方言不同的語言都簡略成怒吼和嘶喊,硝煙中,戰士在翻滾。

    一波又一波的進攻,一波又一波的對衝,每一個戰壕都數度易主,每一個山頭都疊滿了不同軍裝的屍體,一寸又一寸的土地被拼死搶奪,所有人背朝著陣地,只有擔架兵像工蟻一樣在硝煙和彈孔旁迂回穿梭,他們或扛或背,帶回一個又一個傷員,卻有更多的因為背後中彈,死在戰場上。

    黃昏未到,大地已經一片赤紅,草木石塊皆為紅色,到處都是屍體和殘肢,相比前方的血肉橫飛,後方竟然詭異的安靜。

    很快,夕陽西下。

    數萬人打了整整一天,日軍進攻了不知多少次,所有人都精疲力盡,終於在日落時兵戈漸息,對方隱隱有了撤退的跡像。

    此時黎嘉駿早已在後方傷兵營幫了大半天的忙。

    傷員的慘狀已經無法用語言贅述,完全無法想像這居然是同類能制造的傷口,除了被炮彈炸得缺胳膊少腿的,還有砸傷……槍托砸的、石頭砸的——凹陷的臉、腦殼還有胸腔;咬傷,傷員缺掉了耳朵,半張臉,滿肩膀牙印……有的人乍一看看不出有什麼傷,可當他從擔架上滾下來時,腸子流了一地。

    從一開始差點砸了相機,到後來淡定的幫人把切下半塊的臉頰肉貼回去,只需要那麼短短的幾分鐘,隨後,就是無盡的血和麻木。

    所以當面前的兩個擔架兵抬過一個赤著上身,全身鮮血淋漓的大個兒,她下意識一卷繃帶扔過去時才發現,那竟然是趙登禹!

    “長官沒死!快來人救救他!大夫!大夫!”就連麻木的擔架兵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大吼著,前頭那個一把抓住黎嘉駿,口水噴了她一臉,黎嘉駿像小雞一樣被他拎了起來,隨後一把扔開,“啥玩意兒!唄擋著!大夫呢!”

    黎嘉駿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全身一抖,她望著擔架兵充血的眼睛,一聲都不敢吭,連滾帶爬的起來就去棚子裡找大夫,這時早有趙將軍的警衛員把大夫扯了過來,得知長官負傷,營地裡一陣騷亂,直到趙登禹被抬進裡面,大家還都在相互詢問。

    “長官傷了?誰指揮?”

    “才打幾天……接下去咋整!”

    “不是還有副指揮官嗎?”

    這時已經有軍官開始鎮場子了,他朝天放了一槍,大吼:“鬼子退了!將軍沒事!都給老子安靜!動搖軍心的,老子請他吃花生米兒!”

    得知敵人暫時撤退了,頂頭上司也沒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也不再多想,安靜了下來。

    沒了前線戰事的壓迫,意味著生還的人都是壯丁,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戰地醫院陸陸續續來了很多幫忙的人,他們大多還沒來得及收起大刀,氣喘吁吁、跌跌撞撞的,但是卻都沉默的聽從著指揮,搬運傷員和給醫療兵打下手。

    黎嘉駿搬不動傷員也沒什麼經驗,一直處於陀螺一樣瞎轉的狀態下,此時終於得以解放,立刻架起相機跑到趙登禹所在的營帳那兒,好多衣衫不整的高級軍官站在外面焦急的等著,警衛員很倔強,誰都不讓進,大家一道嘗試了許久,只好放棄。

    “丁先生!趙將軍負傷了!”黎嘉駿只能回頭去找丁先生,此時丁先生也一身的血,在一個戰壕裡往外托傷員,聞言一驚,“什麼!?這可如何得了?!臨陣換將,兵家大忌啊!這次打退了日寇正是壯聲勢的時候,若是,若是……哎!有人報告了指揮部沒?!”

    “應該是剛一有消息就通知了,發報員一直跟著的。”

    “不行,我也要問問!”丁先生擦擦手想爬上戰壕,怎麼也爬不上來,黎嘉駿只能把相機轉到身後過去把他拉上來,兩人一前一後的在坑坑窪窪的戰場上往後跑,一直跑到城樓前線指揮部。

    此時天色已暗,整個陣地就剩下點點的火光,城樓指揮部把朝北那一面用木板擋了以防泄露,裡面點了個燈泡,兩人回去的功夫,一群軍官正出來,看架勢,是剛開了會,要繼續任務了。

    大虎正與其他幾個兵一道在城樓不知道忙活什麼,看到他們極為高興:“記者先生!俺給你們備了飯了!等會哈!”

    丁先生苦笑:“將軍負傷,何來食欲。”他長嘆一聲坐在邊上問:“可借電話一用?”

    “啊,不成呢,我們剛改了線,要接去將軍那呢!”大虎一臉抱歉,“咱就這麼幾個電話機,這個得跟著長官走的。”

    “那行吧。”丁先生沉默了一下,黎嘉駿正擔心今天要為了表哀愁節食一晚時,只見他突然伸手,“大虎兄弟,請問晚餐在何處?“話音剛落,就聽兩個轟鳴聲接連響起。

    大虎看著面前面色通紅的記者師徒,哈哈大笑起來。

    晚餐還是一個發黃的饅頭、沒什麼味道的鹹菜,比早上多了點糙米粥,稀稀拉拉的一碗,僅起到了幫助下咽的作用。

    這次黎嘉駿沒吃夠。

    她一天連水都沒喝,就這麼腳不沾地的忙著,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可沒了就是沒了,她只能喝干淨粥,又灌了兩碗茶水,算是吃完了。

    吃完後,剛收好了自己的茶缸,就見趙登禹的警衛兵過來拿走了電話機,轉身隱沒進黑暗裡,丁先生連忙拉著黎嘉駿跟上去:”這位兄弟,可否讓我們見見趙將軍?“警衛員沒說不可以,只是點點頭帶他們走,外面一片漆黑,黎嘉駿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從自己的行李箱裡翻出一個手電筒來,獻寶似的跟過來,剛打開就被警衛員喝止了:“找死呢!你這麼亮著是要告訴對面往這兒打嘛?!”

    黎嘉駿想說這麼遠又打不到,再說其實四面都有星星點點的燈光,但她不敢反駁,只能關上手電筒,就著漫天的星光在一片黑暗中與丁先生相互攙扶著往外摸去,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一片營帳那兒,有幾個土房,閃爍著燈光。

    這兒估計是安全區了,很多士兵舉著火把在那巡邏,警衛員帶著他們進了一間貌不驚人的土房,裡面燈火通明,好幾個軍官圍在一個炕上,趙登禹整個人橫躺在那,大家默默的看著警衛員過去把電話接好,才繼續討論起來。

    “明日不會有進攻,鬼子也不是鐵打的,必不會貿然再進,具體怎麼辦,還要看老宋怎麼說。”趙登禹吩咐道。

    “我部還是沿著東北面一線守,那兒最是薄弱,不留人不放心。”一個軍官回答。

    “好。”趙登禹頭轉向另一人,“清點人數,能打的還有多少。”

    那人答:“還在清點,人不少,槍……要沒了。”

    趙登禹點頭,揮揮手,兩個軍官就離開了,還剩下幾個,但這逼仄的房間裡少了兩個大漢,還是空了不少,黎嘉駿在縫隙裡看到,趙將軍身上有幾處繃帶裹著,腿上的尤其厚,還滲了暗暗的血色,顯然傷得很重,他臉上有很多細小的劃傷,粗壯的手臂擱在一邊,手旁剛好擱著他那柄巨大的大刀。

    ……好像隨時都能抓住刀跳起來掄一圈。

    警衛員請示了趙登禹後,沒有阻攔丁先生和黎嘉駿在一邊旁聽,但也沒空搭理他們,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著,表情都很沉重。

    戰況的不樂觀是顯而易見的,除了人數和地勢,他們沒有任何其他一仗,根據現在的估算,死十來個中國兵才能干掉一個日本兵。

    再多的人,也經不住這樣耗。

    夜漸漸深了,愁緒卻還在蔓延,突然,一陣電話鈴聲響起了,警衛員接起來喂了一聲,忽然立正道:“蕭總參好!我這就請趙長官接電話!”

    說罷,他把電話拉過來,話筒交給趙登禹,趙登禹應了一聲,周圍一片寂靜,這話筒隔音並不好,可以聽到那兒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問道:“老趙啊,聽說你腿上掛花了,要不要緊?”

    趙登禹粗聲答:“區區小傷,無足掛齒。”

    對面道:“那好,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死於前線,為國盡忠!”

    趙登禹毫不猶豫:“好!”

    他答著,眼神掃著面前,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站直了身子,包括黎嘉駿。

    她只覺得一陣熱流從脊柱衝上腦海,不由得她不挺直。

    又對答了兩句,趙登禹掛了電話,下令讓大家都散了。

    “布防依舊,不可懈怠,諸君休息吧。”

    看他疲勞的躺著,丁先生也不好上前再問,便帶著黎嘉駿隨著大虎出了房子,往他們的臨時住處去。

    一路沉默,只有星光和蟲鳴為伴,這一天太過刺激,黎嘉駿只覺得這冰冷的空氣在冷卻著自己的滿腦子混亂和熱血,她忍不住深呼吸起來。

    卻聽到丁先生一聲長嘆:“蕭先生不容易啊。”

    “可是蕭振瀛蕭先生?”黎嘉駿剛才就有了猜測,現在更確定了,“先生,怎麼了?”

    “正是他,二十九軍要不是他,真走不到這一步,若是軍長宋主席,還不一定能如此凝結兄弟。”丁先生很感慨,“剛才他那般問,不止是關心,而更是想知道,如此勢態,趙將軍可願再戰。”

    “而趙將軍說了行。”

    “那麼,蕭先生必然竭盡全力,為趙將軍計。”

    黎嘉駿懵懂的點點頭,只覺得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情緒,又澎湃起來。

    趙將軍知己知彼,丁先生也料事如神。

    第二天,日軍果然沒有進攻,雙方默契的休戰一天,丁先生帶著黎嘉駿去看了一圈傷員,心情沉重的去找趙登禹,卻見他此時被警衛員扶著,全身發抖的正在嘗試站起來,一會會兒功夫,就滿頭大汗。

    看還是沒有機會,丁先生讓黎嘉駿自由活動,轉頭去寫新聞稿了。

    黎嘉駿四面轉悠了一會兒,等到了下午,忽然看到遠處一陣騷動,一群人順著她昨天來的道路上了山,其中有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頗為眼熟。

    蕭振瀛!

    他怎麼來了?!

    照理說他應該還在晉東的二十九軍大本營那,昨晚打了電話,現在就到了,那豈不是掛了電話就連夜來了?

    她連忙屁顛屁顛的跟過去,就見蕭振瀛進了趙登禹的屋,帶著一群軍官談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才出來,緊接著,軍營就吹了集結號,所有還有一戰之力的人都被聚到了校場,聽蕭振瀛布置接下來的戰鬥任務。

    黎嘉駿剛聽兩句,就倒吸一口涼氣。

    太瘋狂了!

    他們居然要夜襲!

    而除了她,包括蕭振瀛、趙登禹、其他軍官還有所有在聽的士兵,竟然都沒露出一絲異樣的表情!

    這難道就是丁先生所謂的,蕭先生竭盡全力為趙將軍計嗎?!這叫計嗎!?這叫作吧!

    是她太土鱉嗎?!不對啊!雙方什麼差距都心裡清楚啊!指揮官們看起來不像瘋了啊,她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可隨後蕭振瀛說的話全都證明了他們要夜襲的決心。

    “生擒的,賞一百大洋一個!砍死一個的,有據者,腦袋什麼的皆可,賞五十大洋!兄弟們!大刀磨起來,別到時候砍順了手,豁了口子!買刀花錢不說,還少賺好幾百大洋呢!”

    “哈哈哈!”下面竟然還笑!

    “這次,你們趙長官還是總指揮,跟著他,有鬼子砍!有大洋拿!兄弟們干不干!”

    “干!”

    “要去的,能去的,找自個兒長官報名!報了名的記得磨刀,吃了飯咱就出發!”

    蕭振瀛說完,拍拍一旁的趙登禹,昂首挺胸的走下了台,站在看著。

    黎嘉駿眼看著下面那些士兵像趕集似的湧向自己的長官,幾乎沒有站著不動的,他們爭先恐後,就像是這次行動有名額限制似的,幾乎沒一會兒人,人數就確定了。

    一千來個。

    全是身強力壯大刀耍的溜的,被選中的興高采烈的到各處工兵那兒磨刀,還有一些當場耍了起來,虎虎生風。

    “化守為攻,這可不能錯過。”丁先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旁邊,眼神熠熠發光。

    “我們能跟去嗎?”黎嘉駿也閃閃發光。

    丁先生搖頭:“我們這身子骨怕是不行。”

    “我行啊!”黎嘉駿想也不想,“我人小,我就躲,我還有槍,我會耍刀,我不怕殺人,我殺過鬼子的!”

    丁先生略驚訝的看了她一會兒,搖搖頭:“別鬧。”

    ……我沒鬧!黎嘉駿就差傲嬌的回一句,可她知道自己怎麼說,他們都不會信,干脆憋住不說話,轉身往自己睡的地方跑去。

    將軍給安排的地方就是一個破屋,大虎隨便把炕拾掇拾掇就算能睡了,只是沒想到來的還有個女的,好在黎嘉駿和丁先生都沒想歪,中間擺了張桌子就睡一個炕了,第一晚太累,她啥都沒看清躺下就睡,早上醒來才發現睡的地方多髒,但也介意不了了。

    此時她鎖上門,拉上窗戶的布簾,換下一身肮髒的便裝,穿上了老爹和大哥搞來的和德制軍裝同材料的衣服,戴了頂帽子,把自己的槍和子彈都備好用背帶綁在身上,刀子什麼的都帶著,便坐著不出去了,就等晚飯。

    直到昨晚一切後在炕上發呆,她才恍然驚覺自己在做什麼,可此時雙手已經發熱,她完全不願意想像坐等夜襲戰績的感受,那必然是比死還燒心撓肺的。

    “我只是跟著……”她對著自己低喃,“不能拖後腿,別腿軟,不能怕,不能怕,別叫,不能叫,別太靠近,我就看,我就看看……偶爾補個刀,會不會死,不怕,不會死,死了說不定就回去了,恩,不怕,死就死……”

    可這麼想著,又覺得不能光死。

    她不敢寫遺書,首先自己也沒財產好托的,而且總覺得寫了會不吉利。靈機一動,她掏出了自己記行程的牛皮紙。

    在火車上的時候,閑極無聊的她已經把自己來到這裡的一路給記錄過了,最後一站正好是喜峰口,現在,她在旁邊備注了一句:”大刀向機槍發動夜襲,不圍觀抱憾終生,但求作而不死,若死請把該圖交予吾之家人,感激不盡。“零零散散的添了幾句,塗塗改改後,天黑了,大虎送來了晚飯,說丁先生正在城樓采訪蕭先生,兩人曾是舊識,正共進晚餐。

    黎嘉駿緊張兮兮的吃完了晚飯,又到邊上偷偷摸摸的方便了一下,只覺得不會有什麼意外情況了,見長城豁口那兒夜襲的大刀隊影影綽綽的正在聚集,她悄摸著跟了過去,出了關。

    這是她兩輩子以來干過的最刺激的事,只覺得又激動又緊張,腳步都打飄,雖然沒有燈光,但是星光照亮了大地,周圍白茫茫一片,她沉默的跟著那個大部隊走野路,爬野坡,走了好遠,本以為會累得跟不上,卻不想大概是精神力量作祟,她竟然越跟越輕松,到後來甚至一點都不覺得冷了,整個人熱騰騰的。

    很快,他們就到了目的地,日軍所在地——白台子。

    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摸掉哨兵的,只知道大部隊幾乎沒怎麼停頓的一直往前,很快就都進了軍營,黎嘉駿很慫的等了一會兒才過去,就看到圍欄口兩邊都躺了兩具無頭的屍體。

    而前面不遠處的營房裡,一陣哢擦哢擦的聲音。

    這時候日軍正在睡覺,顯然,裡面已經開始搶屍搶頭搶大洋了……

    怕被誤殺,黎嘉駿縮在一邊不敢進去,忽然她看到邊上有個人提著大刀正在放風,她悄悄的嘿了一聲,那人回過頭,是個不認識的人,他謹慎的走過來,黎嘉駿輕聲道:”“大哥,我是大公報的記者!醫院裡幫過忙的!”

    那人簡直醉了,跑過來提著刀仔細一看,表情很像是想宰了她:“你跟來干嘛!”

    “報道戰況啊!”理直氣壯。

    嗨!“他”一跺腳,“跟著!別亂跑!”

    “別擔心我,我有槍,我不要拖後腿,我遺書都寫好了。”

    “別吵!”

    就在這時,一聲慘叫忽然傳來,是從營房另一頭傳來的!

    那人連忙跑進營帳,黎嘉駿也跟進去,已經習慣了黑暗的她一眼看去,差點被嚇哭了,好家伙,滿帳的大漢提著刀,好幾個手裡還提著頭,此時有一個正在另一頭的門簾邊舉刀砍下,噗呲一聲,又一個日本兵的頭顱到手了。

    “那鬼子突然闖進來的!大概是出去放水!營長,咋整!”

    沒等那個營長有反應,遠處已經傳來了哨聲。

    “完了!他們醒了!快點出去!打過去!”營長大吼。

    這一下,周圍所有營房的人都竄了出來,烏壓壓的一片向白台子高地壓過去,路程很短,但只有一條小道,日軍此時已經架起了機槍,正噠噠噠往路上掃,子彈噴射的火光幾乎是向所有人招手喊“往這兒來”!轉眼所有人都怒吼著衝了過去。

    黎嘉駿躲在很遠處的一個石頭後面,有幾個流彈掃過石頭背面,碎石四濺,像是要射進耳朵裡,心肝脾胃都在顫,她等掃射的空隙偷偷露頭,眼看著衝上去的人跟多米諾骨牌一樣的倒下。

    “衝過去!壓過去!”有人在大吼,“他們沒炮!他們沒時間搬炮!兄弟們衝過去!繞!繞!”

    真有人繞了。

    火光突然一滯,斜側面撲過去一個人,竟然抓著機槍槍管,不管不顧的就往外拽,只聽到一聲大喝,那堆起來的土牆竟然一起被扯出去的槍管帶倒,嘩啦啦倒了一片。

    這一下嚇破了一群日本鬼子的狗膽!

    他們屋裡哇啦一陣大叫,很快就戛然而止,被撲進去的西北大漢輕松料理,其他幾處陣地被依樣畫葫蘆,勇士們好像get了拔蘿蔔技能,從側面突進愣是扯出了機槍,硬是用蠻力“拉倒”了日軍的陣地!

    白台子像個沒穿衣服的美女,光溜溜了。

    大刀漢子們“欲”火焚身,怒吼著撲了進去,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湧上白台子,見鬼殺鬼見狗宰狗,只看到鬼子人頭飛舞慘叫連綿,就連跪地求饒的都沒被放過,剛跪下就沒了頭顱!

    黎嘉駿激動萬分的衝進去,看到這樣的景像,她簡直要喘不過氣來,興奮的也嗷嗷的喊了兩聲,正想跟進去溜溜,卻看到旁邊倒了幾個漢子,他們靠坐著,既沒死,卻也沒站起來。

    傷員?

    今晚可沒擔架兵!

    她相機沒帶,皮包裡連繃帶都有,就是為了以防萬一,見狀連忙走過去,就見那幾個漢子攤著雙手稀溜溜的吹著風。

    此時已經沒有隱蔽的必要了,她打起手電仔細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一雙雙皮焦肉爛的手!

    這些顯然就是怒拔槍口的力士!

    那振奮的一拔為全軍打開了通道,可代價卻也慘重到可怕,烙鐵一樣的機槍口幾乎瞬間燒熟了他們的手,好幾個掌中的肉爛開來,隱約可以看到裡面的骨頭,可是在戰友們衝進去的時候,他們一聲都沒吭!

    黎嘉駿沉默無言,給他們包起了傷口。

    在他們的感謝聲中,她只覺得無比苦澀。

    一邊包扎著,一邊望向黑暗中滿地朝著白台子倒著的屍體,她在旁邊的歡呼聲中,聽到了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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