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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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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淡抹濃妝 -【朕與將軍解戰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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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段雲亭此番御駕親征,共率軍八萬,一路往西。而洛陽宮中,則命左右二相留守,代理朝政。

    由於東齊本不尚武,在軍力一方稍顯薄弱,故而此番隨行的將領之中,除卻主將閔忠及其麾下的幾名舊部可算得上是老將外,其餘的包括沈秋在內的大部分將領,都是在武舉之中選拔而出的新銳將領。

    對此軍中有人表示憂慮,段雲亭卻反倒並不在意,只道:「不曾帶過兵又如何?朕坐上這龍椅之前,又幾時有過做皇帝的經驗?」

    那提質疑的將領聽他拿自己的皇位打比方,哪裡還敢說什麼?只得連連稱是,匆匆退下。

    大軍日行百里,可謂是行色匆匆。然而段雲亭本人卻仍是風風雅雅,分毫不亂的樣子。走了一路,身上的玉佩便叮咚了一路不說,再看那帳中,金石古玩字畫更是一應俱全。乍看之下,哪裡像帶兵打仗的皇帝?倒像個出來遊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若非對他的秉性知曉幾分,沈秋實在無法不把他定義為昏君。

    如今她雖是掛了副將的帥印,由於兩軍還未當面對陣,故而每日還是在段雲亭周遭替他打點瑣事,倒同在宮中無異。段雲亭討論戰事雖不避她,但沈秋心底明白,他對自己終究不會是全無防備的。

    故而她便也只是緘口不語,韜光養晦。畢竟她所等待的時機,尚未到來。

    在大軍西行的期間,各邊城發來的戰報如雪片般傳來。起初是西秦陳兵邊境,同東齊守軍幹了第一仗,然後是雙方大大小小對戰了十餘場,互有勝負,城卻到底守住了。然而當軍中眾人方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三日後,卻傳來二皇子冀禪親自領兵,設計破城的消息。之後,「冀禪」同「破城」這兩個詞,便接連不斷地傳入軍中。

    連失數城,軍中上下多少有些動搖。有人勸段雲亭加快行軍步伐,儘早趕去救援,以免丟失更多城池。然而段雲亭卻擋了下來,只道若加快行軍,必將導致全軍疲敝,到時縱是早早趕至,也未必能抵擋住西秦。

    接下來幾日,他親自巡查軍中情形,言行舉止頗為輕鬆,時不時地還找兩個人插科打諢一下。在這戰事不利的情形下,他的神情裡甚至沒有露出一絲凝重之意。

    沈秋跟在他身後,心中明白,當此情形誰都能慌亂,唯獨段雲亭不能。不僅不能,他還必須讓全軍上下明白,自己勢在必得。身為軍中最高統帥,東齊天子,他便是那穩住全軍的定海神針。

    不過在親眼目睹了他用三年隱忍換來如今重掌大業之後,沈秋知道,他將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氣。

    對於仍在不斷送來的最新戰報,段雲亭只是照舊做些口頭上的吩咐,並不急著採取行動,直至一日,他忽然召集將領升帳議事。

    在擺滿古董萬物,閃亮亮的大帳裡,閔忠及其舊部坐于左列,沈秋及成渝、趙挺等新興將領坐于右側。稍待片刻之後,只見段雲亭一身更為閃亮亮的銀甲,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眾人急忙起身行禮,段雲亭擺手免禮,隨即走入帳內,轉身掃視了一下兩側就座的人,笑道:「看來各位都到齊了,實不相瞞,今日召集各位來此,便是有件事要聽聽各位的意思。」

    年逾不惑的閔忠,可謂是東齊最後一個昔日經歷過兩國之戰,如今還能上戰場的將領了。他聽聞段雲亭此言,不由皺眉道:「陛下,可是前方戰情有變?」

    段雲亭聞言轉眼看向他,並不置可否,卻是笑道:「今日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天氣甚是不錯。閔將軍可有同感哪?」

    「……」底下人皆是一愣,閔忠更是怔怔地不知所措。唯有沈秋默默地撇撇嘴,司空見慣,不以為怪了。

    而段雲亭見帳內眾人皆是一臉莫名其妙,反而笑著示意一旁的小校拿出一副圖幅,在身後懸起。圖幅上清楚地標注出了西秦人馬的動向,以及目前東齊所失的城池。

    段雲亭負手立了片刻,看著底下慢慢笑道:「今日天氣雖是不錯,然而只怕不久之後,便要變天了。」

    眾人聞言神色肅然了幾分,卻仍是不解他話中何意。

    段雲亭示意掛好圖幅的小校退下,這才側過身去看了一眼,道:「朕出兵之前曾請人觀過天象,半月之後這一帶將連降大雨,這豔陽高照的好日子只怕便再難看見了。」頓了頓,唇邊的笑意這才斂去了幾分,「故而……若要分兵,便必須及早行事。」

    「分兵?」底下聞言俱是一驚,「莫非西秦……」

    「正是。」段雲亭微微頷首,伸手在圖幅上西秦大軍屯兵的方位一點,道,「今早得來戰報,西秦已然分兵兩路,冀封、冀禪為一支,自原路東進;沈威獨率一支,繞南路而進。兩軍各率五萬人,所指……皆是洛陽。」

    聽他提及自己闊別已久父親,沈秋神色微變。一抬眼,卻發現段雲亭的目光不知何事正落在自己這邊,又匆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段雲亭挑起嘴角微微一笑,挪開目光重新望向座中眾人。他語氣倒還算是平常,然而這話中的戰情卻已可謂是刻不容緩。眾將聞言神色俱是凜然了幾分,心知若是尋常失城,尚還可以為大局棄卒保軍,只是這西秦分兵一事……卻是萬萬不能小覷了。

    而段雲亭開頭看似插科打諢的一番試探,也已然表明了立場:分兵迎敵,刻不容緩。

    沉默片刻後,仍是為首的閔忠率先開口道:「陛下,末將願率軍迎擊沈威!」

    誠然,在這大軍之中,論資歷,論實力,也唯有他有把握能同沈威一較高下。段雲亭瞥了沈秋一眼,見她並無動作,便對閔忠慢慢笑道:「閔將軍身先士卒,朕心甚慰。實則依朕之見,迎戰沈威者,亦是非將軍而不能。卻不知將軍此行,需要多少人馬?」

    閔忠沉吟片刻後,起身拱手道:「鎮國大將軍沈威乃西秦名將,昔日兩國戰亂時曾與我東齊大戰數場之中,勝多敗少,對我東齊可謂是知根知底。故而末將以為,西秦此番分兵,應是自覺原路不暢,才令沈威獨率一支人馬,從別處進攻,以求出路。末將雖也征戰多年,卻並未同沈威正面交手過,而此戰干係重大,末將不敢掉以輕心,故而懇請攜帶一半的人馬,南下迎敵。」

    段雲亭聞言徐徐點了點頭,道:「閔江軍之意,乃是西秦此番雖兩路進軍,然而寶卻是押在沈威一路,故而需予以足夠的人馬應對?」

    閔忠道:「末將之意,正是如此。」

    「不知諸位可有異議?」段雲亭沉默了片刻,掃視了一下帳內,最後將目光落在沈秋身上,定了片刻。然而沈秋卻只是垂著頭,不言不語,好似心不在焉一般。

    段雲亭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她才恍然抬起頭來。

    「諸位閔將軍之言都沒有異議?」段雲亭又問了一遍。

    帳內諸人均是搖頭,包括沈秋在內。

    段雲亭徐徐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沒有說什麼,只道:「那分兵之事刻不容緩,既如此……」他驀地揚聲,「眾將聽令!閔忠、趙挺,朕給你二人五萬人馬,即刻下去打點,明日一早,分明南下!其餘人隨朕大軍,迎擊西秦主力!」

    閔忠、趙挺二人立刻出列,拱手道:「末將領命!」其餘眾人也紛紛出列領旨。

    段雲亭發號施令完畢,聲音又立刻軟了下去。他撩起衣擺在書案後坐下,擺擺手道:「諸位且退下罷。」他面上神情雖是慣有的懶散,但沈秋卻隱約能感覺到,他幾不可察的不悅。

    眾將領命而退,唯有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盯著段雲亭。

    直到段雲亭意識到什麼,抬眼對上她的目光,道:「沈愛卿為何還不退下?」

    他這一問,讓沈秋內心反而不再遲疑。她舉步走到段雲亭面前,拱手道:「方才陛下的決意,臣以為略有些不妥。」

    「哦?」段雲亭挑了挑眉,詫異道,「愛卿覺得何處不妥?」

    沈秋道:「陛下讓閔將軍、趙將軍一同率軍,此處並無不妥,只是……臣以為,西秦此番分兵,未必是將勝負押寶在沈威一支人馬上。」

    不知何時,段雲亭面上已然多了幾分玩味的笑意,他索性將手中的筆放了下來,道:「愛卿說說理由吧。」

    「是。」沈秋頷首,繼續道,「觀此時西秦統帥,冀封冀禪皆榜上有名,加之沈威,可謂是傾巢而出。只是這太子冀封長於文治而非武功,此番讓他統領大軍實在有些反常。臣思來想去,只覺元盛帝的用意應是借由此戰,平天下除憂患,並且……為太子登上皇位添加一塊不可撼動的基石。」

    說了一通,抬眼再看段雲亭,二郎腿也翹起來了,茶也喝起來了,臉上已經是一副極為愜意的表情,哪裡還有剛才的「不悅」?沈秋不由得被如此之快的變臉弄得愣住,只覺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了。

    而段雲亭見沈秋停了下來,便擺擺手,笑道:「愛卿繼續說嘛。」

    沈秋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若一切當真如臣所猜測,那麼西秦自然不會讓沈威拔得頭籌。故而臣以為,這分兵之策不過是虛晃一招,號稱予沈威以五萬人馬,實則卻是以鎮國大將軍的名號為噱頭,誘我大軍分兵,削弱戰力。我軍八萬對敵十萬,本就處於劣勢,此時若分兵過多,勝算便愈發少了。」

    說著說著,已感到段雲亭已經起身走了過來。沈秋假裝並未覺察,埋頭一口氣說完,一抬頭,正對上段雲亭近在咫尺的臉。

    心跳立刻加快了,「咚咚咚」地在胸中擂鼓。沈秋趕緊收回目光,低下頭,暗罵自己在這種近距離接觸下,愈發顯得手足無措了。若是教他看出破綻,又該被嘲笑了。

    而此時對方偏生愈發靠近過來,俯身在她耳畔吹著氣道:「沈愛卿方才一番肺腑之言,朕深以為然啊。」

    絕對是故意的,那氣息濕熱溫潤,帶著對方周身獨有的味道,專往她側頸一帶噴薄。沈秋只覺自己臉跟發了燒似的,滾燙滾燙的。想退後一步,但身子卻不聽使喚,偏偏動彈不得。

    「沈愛卿,你果真還是向著朕的。」頓了頓,段雲亭又開口道,仿佛連聲音裡都是帶著笑的。當然,如果沈秋此時抬起頭,一定能看到他得意得幾乎要開出花來的表情。

    而他此言一出,卻是教沈秋驀地一愣。她抬頭對上段雲亭的笑臉,忽然意識到對方打從一開始就沒準備讓閔忠帶走四萬人。就算自己沒有開口點破,他只怕也會在出兵前臨時抽調大半。

    而他有意掖著不說,實則是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沈秋知道自己所處的兩難立場,從不奢求他全無保留的信任。只是……虧得自己剛才糾結了那麼半天,最後居然是自投羅網地下了他的圈套!再一看段雲亭得瑟得跟什麼似的,她愈發覺得窘迫,不知哪裡來了力氣,退了一步,拱手道:「臣方才所言,還望陛下明鑒。臣……先行告退了。」說罷一溜煙就掀開帳門跑了。

    段雲亭狀似無辜地立在原地,心想方才好好的氣氛,怎麼就被自己沒忍住破壞了呢。哎,早知道就不多那句嘴了。

    聳聳肩,他傳來一個小校,吩咐道:「傳朕密令,削減閔將軍所帶人數至一萬,名義上仍稱五萬。」頓了頓,又添了句,「此事萬萬不可外露。」

    夜深千帳燈。

    冀封獨自立于營中一處高地上,在晚風中抬眼看著天上地下,俱是一般的星星點點。片刻之後,他身後響起一個聲音道:「大哥。」

    「何事?」冀封沒有回身,雙目仍是看著前方。

    冀禪幾步上前,同他並肩而立,低聲道:「大哥,東齊有動作了。」

    冀封這才微微側過臉,看著他,直接問道:「段雲亭分兵多少?」

    「四萬,同為一半的兵力。」冀禪刻意地強調了『同為』二字,道,「由閔忠所率,昨日清晨出發。」

    冀封頷首道:「依二弟看,段雲亭可否會上當?」

    「上當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動權在我們是手中,」冀禪慢慢笑道,「若段雲亭當真分兵一半,其主力一方不過四萬人馬,又怎會是我大軍的敵手?屆時命沈將軍同其周旋,拖延時日便可,諒他總是救援也來不及;若段雲亭窺破我等計策,以虛對虛,以實對實,到時也只消命沈將軍退軍便是。縱然主力人數旗鼓相當,論戰力,東齊也絕不是我西秦鐵騎的對手。」

    冀封並未立刻開口,只是看著前方沉默了許久。冀禪覺出幾分異樣,在夜色裡微微皺眉,隨即試探道:「大哥可有何疑議?」

    冀封忽然的道:「二弟此策雖好,實則……卻是別有用意吧?」

    冀禪神色一凜,道:「大哥何出此言?」

    冀封徐徐道:「如若段雲亭並未識破我等聲東擊西之策,當真派遣四萬人馬應戰沈將軍,以沈將軍忠烈之性,當真能甘願全身而退,而非拼死一搏?」

    「果然瞞不過大哥,」冀禪沉默了片刻,才笑道,「大哥既能看出蹊蹺,想必我的弦外之音,大哥心中亦是再清楚不過。」

    冀封聞言只是歎息。

    冀禪見狀,繼續道:「實則此策,如何不是父皇之意?父皇此生未竟的心願,一是未能平定天下,二來,便是怕舊臣居功自傲,功高蓋主。對於沈威,若處治世他無用武之地,不足為慮,只是若當真戰起,其勢必將膨脹。與其待到戰後除去,不如此時……一石二鳥。」

    冀封攥緊了袖中的拳,沉默不語。

    冀禪察言觀色,又歎道:「實則如若當年秋妹子未曾逃婚,這沈家如今便是皇親國戚,父皇興許也不至於做到如此地步……」

    「罷了!」冀封忽然揚聲,話音落了又顯出幾分無力,「你且去吧,此事我自有決斷。」

    「是。」冀禪拱手而退。心下明白,冀封既然看出計中蹊蹺又不曾阻攔,便是認同了這番道理,只是他骨子裡終究是太善,才會如此遲疑。更何況,那沈秋自始至終,都是他的軟肋。

    走在夜色裡,冀禪慢慢地挑起嘴角。他知道冀封縱然對他有所防備,卻也只看出他這一箭射中的兩隻雕,至於第三只……相信很快便會揭曉了。

    冀封獨自在原地立了許久,轉過頭去,眼看著冀禪一身玄甲慢慢遠去,及至遙不可見。他頓了頓,微微揚聲道:「來人。」

    話音落了,隱藏在夜色之中的幾名貼身親衛便應聲而出。

    冀封低聲道:「你們且盯著二皇子,若有動向,速速來報。」

    「是。」那幾名貼身親衛拱手領命,很快地再度消失在夜色之中。

    冀封重新抬眼往向面前的營地,卻見夜色已深,帳燈已然熄滅了大半。

    他低低地歎息一聲,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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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段雲亭率大軍趕至邊城同守軍匯合時,已是十日之後。其時西秦的攻勢仍然猶如破竹,不可阻擋。一連失了四座城池的東齊守軍只得一再地往東回撤,如今邊防重任便全在這座並不算堅固的城池上了。

    段雲亭方進了城門,未及歇息,便率眾人趕至城頭,登臨遠眺。其時正值黃昏,只見城池百里開外,漫山遍野的都是嫋嫋炊煙,足見秦軍人數之眾。

    負責守城的將領名喚程瑞,見段雲亭凝眸不語,便開口道:「陛下,西秦大軍方到來之初,也曾接連攻城,幸得我守軍嚴防死守,拼死拱衛,才保住了城池。此時他們興許是全軍長途跋涉,略有疲敝,故而這幾日只是駐紮在外,偶爾派小股人馬前來叫囂騷擾,大軍只是按兵不動。」

    「再鋒利的刀刃,用急了也有鈍的時候,何況是血肉之軀的士兵?」段雲亭聞言頷首道,「西秦手下的兵馬雖然剽悍,然而打發太猛,求勝過急必將導致過早露出疲態。此時整軍修養也可謂是懸崖勒馬,不算太晚。」頓了頓,一笑,「只可惜朕沒那麼好心,還特地等他們休息一陣。」

    程瑞聞言,沉吟道:「陛下心中可有良策?」

    「良策商議之後自然會有的,程將軍不必這麼急迫,」段雲亭回過身來,看著他笑道,「此時此刻,該著著急的……應該是他們西秦了。」說罷伸出手,頗為輕鬆地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城中諸位禦敵有功,傳朕的口諭,犒賞三軍!」

    「多謝陛下!」以程瑞為首的守城眾將紛紛跪下,感恩戴德。

    段雲亭拍拍手上的塵土,正待離去,余光瞥見沈秋站在城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遠處。順著她的目光瞥了瞥那西秦的營地,段雲亭明白她此時心裡在想什麼,微微斂眉,卻又很快鬆開,換做一副笑顏走了過去。

    沈秋心思滿腹地盯著遠處,走神的十分徹底,並未意識到周圍的動靜。直到段雲亭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腰上戳了一下。

    縱然隔著衣甲,這一下戳得也足夠沈秋猛地跳起,彈到一邊。

    段雲亭悠悠地負起手,看著她若無其事地笑道:「沈愛卿如此專注地看著那西秦營地,可是心中已有對敵良策?還是說……你已然想好,該如何說服那冀封,化解這一觸即發的戰事?」

    沈秋匆匆理了理思緒,走回來低歎道:「臣……尚無頭緒。」

    「沒有頭緒並不妨事,」段雲亭挑挑眉,慢慢笑道,「只是愛卿若有決斷時,莫要瞞著朕才是。」

    聽懂了對方話中的警告之意,沈秋拱手稱是。跟隨著段雲亭轉身走下城樓,心下暗想自己每日同段雲亭這般朝夕相處,寸步不離的,若有何打算,又如何逃得過他這雙歹毒的眼睛?

    只是方才站上城頭,在朔風獵獵之中,親眼看見西秦大軍就盤桓在這城外的時候,她仿佛才頭一次意識到,兩國是當真要刀兵相向了。那種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壓迫感,如此真切而清明,如同山嶽一般沉沉壓在心頭,教人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是沈秋絕不願親眼看到的情景。她明白此時此刻,自己唯有想方設法見到冀封,一切或許才能有轉圜的餘地。只是……以她此刻處在夾縫之中,進退兩難的情景,見到冀封,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到底……該如何是好?沈秋從未如此迷茫,如此焦躁。

    次日,段雲亭在議事廳召集眾將,商議對敵之事。

    此時此刻,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西秦短暫的休養過後,戰力必然愈勝從前,故而固守在城中絕非可取之法。為今之計,應是如何趁著這特殊的時候,主動出擊,占取上風。

    商議來商議去,眾人的意見倒是頗為一致——襲營。即派出一支人馬假作騷擾西秦營地,待到敵軍追擊時,再丟盔棄甲地逃跑,將敵軍引入事先安排好的伏兵之地。

    將城外一處林木環繞的低地定為伏兵地點後,段雲亭道:「說來這一計詐降在兵法之中並不足為奇,然而計謀好壞有時並不在於奇險,而在於應變。故而此番如何以假亂真,哄過那冀封冀禪的耳目,才是成敗關鍵。況且當次接連落敗的關頭,我東齊須得早早攫取一勝,以振軍威,故而此戰可以說是……只許勝,不許敗。不知在坐的各位,有誰能堪此大任?」

    他話中那一字一頓的「只許勝,不許敗」教底下眾人皆有些震懾,話音落下片刻,竟無人開口。而正鴉雀無聲之時,卻見一人便行至堂中,拱手道:「臣願往!」

    段雲亭定睛一看,見請命的竟是沈秋,不覺挑了眉,笑道:「沈愛卿一向韜光養晦,此番如何如此主動了?」

    沈秋不是感覺不到周遭質疑的目光,也明白自己這身份,如此請命著實會惹人生疑。但此時此刻,她要的只是段雲亭的信任。一個頷首,一個「准」字,只要她能上得了戰場,一切便足矣。

    只是她心底並不確定,段雲亭對她的信任,是否到了能放她上戰場的地步。

    於是頓了頓,她懇切道:「臣身為西秦人氏,曾為冀禪家僕。故自以為對西秦諸事細則,諸人秉性的瞭解,略勝各位一籌。願以性命作賭,重挫西秦!」

    段雲亭聞言沉默了一會兒,環視周遭道:「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無人開口。一來是人人都明白這沈丘乃是陛下面前的紅人,再者,這沈秋忠心幾何,段雲亭應當是最為明白的,旁人又如何插得上嘴?

    「既然各位別無異議,」段雲亭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沈秋,倒是輕描淡寫地笑道,「那此番便由沈愛卿及成愛卿一道領兵出戰吧。」

    成渝聞言當即起身,站在沈秋身後,拱手道:「臣願赴湯蹈火,不負聖恩!」

    沈秋亦是拱手領命,頓了頓,卻道:「陛下,臣有一請求,懇請陛下恩准。」

    段雲亭道:「愛卿且說來朕聽聽。」

    「臣懇請此番讓成將軍為統帥,」沈秋抬眼望向段雲亭,一字一句道,「臣不掛帥印,不舉帥旗,但求隨軍同行便可。」

    他明白沈秋的意思。她既是段雲亭欽定的主將,加之成渝對她平素的敬服,縱然不掛帥,這全軍的決策多半還是由她決定。只是沒有帥權在手,縱有不軌之心,只要成渝還在,便不足以以撼動全軍。

    這是沈秋對他的信任,報以的一顆定心丸。

    片刻之後,段雲亭收回目光,慢慢笑道:「好,朕依你。」

    事不宜遲,沈秋當夜便同成渝相談一夜,再細細議過用兵細則。次日一早,二人便帶著襲營的三千兵馬出了城。

    沈秋一身藍袍黑甲高坐於馬上,裝束平常,雖然行在隊首,但乍然望去並不起眼。成渝同她並轡而行,偶爾打馬往後方跑動,督促行軍。

    段雲亭站在城頭,眼看著那一彎人馬在晨光之中漸行漸遠,神情裡難得的一絲笑容也無。

    他知道自己在賭,賭對方對自己是乃真心實意,賭這一次,他沒有信錯人。

    出城數裡,沈秋對成渝道:「便在此處分兵吧,你速速帶兩千人趕往埋伏去處,等我消息便是。」

    「昨夜所議……不是沈大人設伏,末將率軍襲營麼?」成渝聞言詫異道,「所呈給陛下的決意,亦是如此啊?」

    「讓我這個西秦人領兵偷襲西秦大營,莫說是陛下,便是其餘的將領都決然會不贊允的。」沈秋搖首笑道,「只是縱然其中緣由不便細說,誘敵一事,換了我去,收效定然好過於你。」

    成渝不解沈秋究竟有何打算,卻也知她無心說破。遲疑片刻,只得斂眉道:「如此臨時變更決定,大人不怕陛下怪罪?」

    沈秋聞言笑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頓了頓,收去笑意,「若有差池,我願一力擔下所有罪責,在此當口……只願你信得過我。」

    成渝定定地同她對視了很久,終於慢慢地頷首道:「我信得過沈大人。」

    「多謝,」沈秋拱手笑道,「事不宜遲,你我此刻便各自行動吧。」

    成渝當即下命,予以沈秋一千人馬,以及一口巨大的箱子。

    「這是何物?」沈秋盯著那大箱子皺眉道。

    成渝道:「此乃昨夜辭行時,陛下托末將帶上的,說定能助全軍一臂之力。」

    「行軍在外,帶著這箱子豈非多有不便?陛下這是……」沈秋不解地伸手打開箱子,話語突然頓住,片刻之後笑了出來,「原來他將這些贅物帶在身邊,竟是有這般用途。」

    成渝笑道:「看來陛下的意思,不需言說,沈大人便立刻明白了?」

    沈秋合了箱子,笑道:「既然陛下如此慷慨,那我便也借此大方一回吧。」

    二人拱手作別,很快各自領兵而去。

    臨別之際,沈秋遲疑片刻,還是叫住成渝。

    成渝聞聲回身,道:「沈大人可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沈秋搖首,沉默了許久,道:「彼時秦軍入伏之後,還望成將軍能活捉的……便不要趕盡殺絕。」

    成渝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道:「在下理解沈大人的心情,只是刀劍無情,在下只能說是盡力而為吧。」

    沈秋對他一拱手,歎了歎道:「那便先行謝過成將軍了。」

    沈秋所帶盡數是輕騎兵,抄小路急行,不多時便來到西秦營地附近。

    她帶人先藏匿在周遭的密林裡,抬眼朝營地中望了片刻,時不時地便能看見一列列裝備森嚴,軍容整肅的巡邏士兵來回走過。可見西秦並未有一刻放鬆戒備。

    不過無論是段雲亭還是沈秋的意思,此番襲營的目的都不在於殺得秦軍如何片甲不留,而是將人引出去予以重創,好好地揚眉吐氣一番。

    當然,于沈秋而言,還有另一番未曾道出的目的。

    屏息將目光定在營地中央,那眾星拱月的主帳上,沈秋深吸一口氣,回頭用眼神對身後的伏兵發出示意。然後她忽然拔出佩劍,揚聲道:「殺!」

    一聲令下,一千輕騎霎然從林中沖出,猶如一把利刃堪堪劈入敵方陣營。在沈秋的授意下,他們著意將進攻的聲勢弄得分外浩大,一時間,只聽喊殺震天,刀劍其鳴,幾如雷動。

    西秦縱然未曾放鬆警惕,在這如此之短的時間裡,也頗有些應付不暇。營中霎然亂成一片,抵擋的抵擋,呼喝的呼喝,沈秋一馬當先,左右揮開阻擋的人群,便箭一般地朝那主帳沖去。

    果然,還未及靠近,主帳周圍的護衛便一霎現身,阻攔在前。沈秋一提馬韁,馬首連帶著前蹄高高揚起,伴著刺耳而高昂的嘶鳴聲,已然連人帶馬地躍了過去,直奔打仗。

    沈秋橫劍在胸,略一遲疑,伸手便將那大帳挑開。

    「快,保護太子!」一片片淩亂的呼喊聲中,她循聲抬頭,一眼便在層層疊疊湧上的護衛身後,看見了久違的冀封。

    冀封一身銀白的衣甲靠帳而立,與周遭之人略有慌亂的神色相比,卻顯得分外冷靜。只是在同沈秋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雙目明顯有片刻的失神。

    這還是二人闊別數載之後,頭一次這般四目相對。

    沈秋心神一滯,胸中頃刻湧起千萬思緒,一聲「太子哥哥」幾乎要喚出口來。但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劍柄,她忽然一提馬韁,做出極為震驚的模樣,轉頭而去。

    縱然自己的頭盔壓得極低,看不清面容,但冀封方才的眼神,卻分明昭示著他已覺察到了什麼。沈秋此番之所以執意親自涉險襲營,一來為保誘敵成功,二來,便是希望以此種方式,暗示她正在正人在東齊。

    畢竟,若是這般堂而皇之地暴露身份,以她前西秦太子妃的身份,如今卻身披戰甲入了齊軍,只怕能說服冀封,也無法取信於旁人。

    如此,不知冀封會否靜下來,冷靜地想想這戰事的前因後果。

    既然此時目的已達到,此處便不宜久留了。

    發出撤軍的訊號,沈秋不再瞻顧,在眾人的掩護之下,便打馬飛快地沖出敵軍大營。說不出是真還是假,只覺得自己當真有些落荒而逃的樣子。

    一千精騎在這場小小的廝殺中並未折損太多,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撤。馬蹄飛奔擦著營邊的密林飛馳而去,待到蹄音窸窣落下,一人打馬徐徐從一顆古木後走出,正是冀禪。

    他收回望向齊軍的目光,轉頭望向尚未恢復平靜的西秦大營,忽然打馬沖到冀封面前,倉皇道:「大哥,冀禪方才去周遭勘探地形,護救來遲,還望大哥恕罪!」

    冀封徒然地立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怔怔地看著遠方。聽聞他一番話,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左右望瞭望,道:「可知方才那藍袍小將是何人?」

    左右皆搖頭,畢竟那支人馬既無帥旗,連兵帶將又是如此來去匆匆,教人不及瞻顧。

    冀禪遲疑道:「那支人馬來去皆是匆忙,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蹊蹺?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冀封定了定神,轉頭同他對視片刻,頷首道:「追。」

    沈秋帶著人馬,全速驅馳了一段,才漸漸放緩速度。不消片刻,探聽消息的小校自後軍趕來奏報,說西秦遣了一名小將前來追擊。

    沈秋道:「可知那小將何人?」

    小校回道:「小的探的匆忙,一時不知那小將的名諱,只看見那帥旗上寫著一個『楚』字。」

    沈秋聞言一怔,不想來追擊的竟是自己父親的門生,可謂是同自己從小交情匪淺的楚豐。

    如此也好,一個熟識的小將,到底比尋常的兵士教人放心幾分。

    她很快定了定神,揚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加快行軍速度!」頓了頓,又對那小校道,「你速速吩咐下去,將那箱子裡的東西分給諸人,及至埋伏之地,得我號令,所有人便將東西盡數扔了。有膽敢私藏者,一律按欺君之罪論處!」

    那小校一怔,道:「大人,那東西可是陛下……」

    沈秋打斷道:「陛下將這東西給我,便正是此意,你速速去辦便是。」

    小校眼見這御前侍衛長上了戰場便跟換了個人似的,也不敢多言,只得領命告退,匆匆將事情交代辦妥。

    眼看著追兵將至,沈秋也不敢耽擱,當即率軍以落荒而逃之勢一路奔走。只是西秦鐵騎到底非同尋常,半個時辰後,便聽聞身後噠噠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再一炷香的時間後,那迎風獵獵招展的「楚」字帥旗,便已然足以舉目而望。

    沈秋眼看設伏之地已近在眼前,一面揚聲命令眾人加快「潰逃」速度,一面暗中吩咐眾人開始拋灑懷中物件。

    段雲亭給的這把火已經點燃,餘下的,便要看它能燒得多旺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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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3: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西秦人馬雖奉了冀封的意思追擊而來,但對東齊這番來去匆匆的襲營到底是存了幾分戒備之心。小將楚豐眼見著敵方人馬已近在視線之中,雖是丟盔棄甲,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但他並未冒然命令全軍衝殺上去,而是暗暗加強了警惕。

    然而正此時,只聽前軍一人驚呼道:「有寶貝!」

    這一聲響起,當即如投石落水般,在原本氣氛凜然肅穆的軍中掀起一陣震盪。楚豐一提馬韁,循聲望去,但見前軍左側大部人馬不知何時竟停了下來,似是在圍觀著什麼。

    他當即打馬過去,厲聲喝道:「怎麼回事?」

    眾人見勢這才散開了幾分,其中一人將一物奉於他面前,道:「楚將軍,這是一尊金佛啊!貨真價實的!」

    話音剛落,不遠處呼聲又起:「看!這裡有好多玉佩!」

    有人不知何時已然沖到了隊伍的前方,喜道:「這邊,這邊……滿地的珠寶啊!」

    「這畫一看就價值不菲啊,少說也值幾十兩銀子吧!」

    「看我發現什麼了?一錠金子啊!」

    「我看這個玉扳指才叫價值連城吧!」

    「喂喂喂,這個鐲子分明是我先看到的!」

    「誰先拿到就是誰的,誰教你自己動作太慢!哈,那邊還有!」

    ……

    「全軍聽令,快把東西放下!違令者一律按軍法處置,格殺勿論!」眼看著越來越多的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開始彎腰哄搶地上的寶物,楚豐意識到事情不對,立即打馬奔上去,揚聲呼喝。

    然而此時此刻情勢已然早不為他所控,眾人只顧著低頭哄鬧著搶東西,哪裡聽得到他這聲音微小的命令?

    楚豐情急之下,一咬牙,隨手拎起一個正把一條珍珠鏈子往懷裡塞的小兵,一劍刺進了他的胸口,高聲喝道:「誰不聽令,便有如此人!」

    一劍刺入,熱血飛濺。如此一番殺雞儆猴,才算得上是控制住了幾分局勢。眾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著他的眼中隱隱有了幾分懼色。

    楚豐將人甩到一邊,肅然喝道:「速速拿起武器,整肅隊形!」

    然而話音剛落,便遠遠聽到一個聲音笑道:「太遲了,楚將軍!」那聲音不知來自何人,卻仿佛開啟了一道閘門,方一落下,勢如千軍萬馬的呼喝之聲,便自四面八方響起。

    楚豐舉頭四顧,但見周遭三面高地上,四支輕騎兵有如洩洪一般地衝殺下來。頃刻間,蹄音雷動,喊殺震天。

    再抬眼望向前方,方才自己追擊的一群人馬,卻已然在不遠處站定。鎮定自若,勢在必得,又哪裡有分毫狼狽潰逃的樣子?

    而便在此時,那主將模樣的人揚起手中馬鞭,一聲令下,他身後勢如虎狼的齊軍便亦是沖了過來。

    四面夾擊。

    「快!迎敵!」心知此番是結結實實地中了計,楚豐高舉佩劍,揚聲命令全軍迎敵。

    而那些士兵經過方才的小小騷亂,有的連武器都不知扔在哪裡了,又何談列陣迎敵?只可惜戰事不等人,便只在這瞬息之間,齊軍人馬已至近前,人數上本已占優,再加上面前的乃是這麼一個陣腳不穩對手,顯然是綽綽有餘了。

    沈秋打馬立在不遠處,帶著身邊幾個護衛靜靜地看著戰局。正此時,成渝身後跟著少許人馬,從一側徐徐走了過來,對她笑道:「看來此番若無陛下傾囊相助,事情恐怕也不能如此順利。」

    沈秋有些訝異地看了看他,道:「成將軍如何也沒有親自出戰?」

    成渝抬眼看了看遠方,笑道:「秦軍既已中計,便已是甕中之鼈,不足為慮,只需遣一名小將前去便可。」

    沈秋聞言頷首,實則她心底明白,以成渝這爭搶好勝的性子,又怎會放過親自殺敵的這等良機?多半是奉了段雲亭的意思,須得留心著自己的動向吧。

    雖不知段雲亭是如何對他作吩咐的,但以之前他對自己的幾番主張並未忤逆,便足見自己還是擁有了足夠寬限的自由。

    如此,便已然足夠了。沈秋心中可謂澄澈如鏡,故而面上便只做並不知覺。

    抬眼看著那戰局已近乎一邊倒,她忽然扭頭對成渝道:「成將軍可否替我辦件事?」

    成渝道:「何事?」

    沈秋重新望向戰場,握著馬鞭遠遠一指,道:「擒了那楚豐。」

    「哦?」成渝揚眉。

    沈秋收回目光,看著他懇切道:「人道是擒賊先擒王,西秦此時已是一盤散沙,那楚豐一旦落馬,餘者便唯有束手就擒而已,如此豈非省去不少功夫?」頓了頓,「只是……我著實不便出手,只能勞煩成將軍了。」

    成渝心下只以為以她的立場,到底還是對同西秦刀兵相向一事心存愧疚,故而不願親自殺敵。故而沉吟片刻,他一拱手道:「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一揚馬鞭,便帶著身後幾人箭簇一般地沖了出去。

    眼看這他那迫不及待的樣子,沈秋不由得挑起嘴角,心想讓他跟自己一道在這裡站著,著實是憋死他了吧。

    成渝果真不負所托,氣勢如虹地殺入混戰的兩軍中,揚起手中的長劍便直指那楚豐。而楚豐到底是沈威門下所出,亦非等閒之輩,極快地橫劍招架。二人你來我往,纏鬥不休,卻也一時分不出上下。

    沈秋遠遠地繼續觀望,眼見著秦軍一批一批地落馬,唯有那楚豐一人屹立不倒,拼死頑抗。她握住腰間劍柄的手慢慢地用力,片刻之後忽然鬆開,對左右道:「走!」

    身後的護衛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卻見她一揚馬鞭,已經沖了過去,便只得匆匆跟上。

    而戰場上,成渝和楚豐已然大戰了百餘回合,卻仍是不分伯仲。此時暮色已沉,殘陽一抹金燦燦的,卻是少見的耀眼。

    「若不是中了你等這見不得人的奸計,本將也不至於如此!」避開對方氣勢洶洶的一擊,楚豐打馬退後幾步,掃了一眼周遭的殘兵敗將,不甘道,「今日我縱是死在此處,心中也不會服氣!」

    「楚將軍果真為人坦蕩,本將佩服,」成渝卻是笑得胸有成竹,「只是兵法有雲『兵不厭詐』,楚將軍自己束軍不嚴,軍中上下見了錢財便忘了軍紀,又怎能怪得了旁人?楚將軍若識大體,便放下手中的劍,隨本將回去。陛下開明大義,愛惜人才,興許會給將軍一條生路!」

    「休想!」楚豐怒從心起,此番竟是主動拍馬而上,攻了過來。

    激將之法見效,成渝自然是樂見其成地迎了上去。二人正纏鬥不止之際,楚豐忽覺身後有些不對勁,未及細想,身子已經本能地一側,避讓開來。與此同時,一枚羽箭飛也似地貼著側耳而過,夾帶著呼呼的風聲。

    他應聲回頭,但見不遠處一人立在兵荒馬亂之中,正將另一枚羽箭搭上弓弦。

    還未及看清那人的樣子,只聽身後一聲「此時楚將軍如何還有空開小差」,卻是成渝一劍又攻向他肋下。楚豐匆忙回身招架,而正此時身後風聲又起,聽來卻是一連數箭的模樣。他一咬牙,只得匆匆一個後仰,背脊緊貼著馬背,連帶著一連三發羽箭,並上成渝的佩劍齊齊避開他。

    然而待到再度坐起身來的時候,卻感到一個硬物抵上了自己。

    冰涼透骨的寒意,並非源自面前的成渝……而是身後。

    「沈大人?」面前的成渝抬眼望去,面露訝異之色。

    楚豐明白,這大抵便是那帶襲營,並誘他入局的那個將軍。原以為這人在遠處連放暗箭,是為了擾亂他的心知,給成渝以可趁之機。此時再想來,卻原是在自己避開羽箭,心思鬆懈的那一剎那,一擊得手。

    雖是趁亂得手,自己在被長劍抵住之前竟無半分覺察,足見那人身法之迅捷,出手之乾脆。

    成渝抬眼掃了掃哀鴻遍野的戰場,心知此戰大勢已去,心內隱隱生出幾分蒼涼之感。他慢慢鬆開手,任長劍掉落在地,遲疑片刻,開了口,卻是對著身後人說的。

    「今日本將因了將軍接連中招,至於如此地步,心下雖不甘,卻也到底輸得心服口服。事已至此,別無所求,只盼臨死之前等知曉將軍名諱,便了無遺憾了。」

    心知主帥成渝既稱這人為「大人」,此人便定非等閒之輩。但這人不僅楚豐為將多年從未聽過,此番從襲營到伏擊,全軍上下更是不舉帥旗,仿佛是有意隱瞞身份,不顯山露水,這讓他心底越發好奇。

    「沈丘。」身後的人慢慢開了口,頓了頓,又道,「成渝,把人放了吧。」

    「什麼?」成渝和楚豐俱是一驚。

    只是楚豐所訝異的,和成渝卻並不相同。他微怔之後,便想要回過頭去,然而那腰間抵著的劍愈發用力了幾分,分明是在昭示著他不該如此。

    楚豐不再動作,心內的疑惑卻如同濃雲一般聚攏過來。

    而這時身後的人又了開口,再度對自己道:「此番放楚將軍回去,一來是看在將軍為人坦蕩,是忠良之輩,本將也身為佩服;二來,則是希望將軍……以及東齊太子明白,東齊于此戰,乃是迫不得已。若是其中有何誤會,願及早的得以化解,以免戰火蔓延,生靈塗炭。」話音落了,慢慢地將手中長劍收回,歸入鞘中,「將軍請回吧。」

    聽著身後的人打馬走出幾步,楚豐才匆匆回頭,看到的卻只是一個藍袍銀甲的背影。

    「既然沈將軍已然許諾,本將也不能出爾反爾,」這時成渝在一旁開了口,不悅道,「楚將軍帶著人趕緊走吧,回去之後還望能讓你們太子分清黑白,勿要辜負沈將軍的一番苦心才是。」

    「若這其中當真有何誤會,沈將軍所托,本將自當盡力而為!」楚豐回過神來,沖他一個抱拳,便帶著所剩無多的殘兵敗將匆匆離去。

    眼見人已走遠,成渝打馬追上沈秋道:「沈大人如何將人放了?」方才說要捉人的是他,最後要放人的也是他,實在猜不透沈秋葫蘆裡買的究竟是什麼藥。更何況,他這已是屢次三番自作主張了,前幾次還能說是為因戰制宜,而這一次竟然放了俘虜……卻不知陛下知道了會當如何。

    「便如我方才所言,釋放俘將,以表明東齊求和之心。」沈秋聞言目不斜視,三言兩語作答。

    成渝見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遲疑著正要說什麼,卻見對方忽然打馬停住,翻身而下。弓身從地上撿起了什麼,看了看,露出些許笑意。隨後將東西收入懷中,抬頭朝周遭望瞭望,道:「天色不早了,趕緊整軍回去覆命吧。」

    說罷逕自打馬,走向前去。

    冀封猛然從窗邊回過身來,道:「你再說一次……那將領的名字叫什麼?」

    「沈丘。」楚豐見他略有些失神的模樣,便低聲道,「說起來,末將過去從未聽聞……東齊有這麼一號人。」

    冀封又問道:「可知他樣貌、身量、年齡如何?」

    「末將不曾看見容貌,只是聽說話的口音……」楚豐頓了頓,道,「並不像東齊本土人氏。」實則他一路回來,所想到的遠遠不止於此,但他敢說的,卻僅止於此。

    冀封盯著他沉默了許久,直到神情逐漸歸為平靜,才收回目光,歎道:「他說此戰……東齊乃是迫不得已?」

    楚豐拱手道:「一字一句確是如此,末將不敢虛報。」

    冀封又是半晌無語,末了走到桌案邊,提筆匆匆寫就一封信,蓋上印記,裝入信封中。隨後他起身附在楚豐耳畔低聲說了些什麼,將東西交予他手中,道:「你即刻出發,此事……務必替我辦妥。」楚豐乃是沈威門生,而沈家一族素來同太子走得極近,故而冀封素來便將他視作親信。

    「是。」楚豐領命,當即掀帳而出。

    冀封低低地歎息一聲,重新抬眼望向窗外。

    然而便就在窗邊的一側,冀禪一身玄色衣衫,幾乎要融入夜色之中。他抱手倚靠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分明知道冀封安插的人手早已藏在周遭窺視,待自己一走,興許便要上報,神情之間卻並無所謂。

    徐徐抬眼望瞭望,夜色中泛著幽光的繁星似乎便落入了眼中。冀禪無聲地笑了一聲,心想,自己果真小瞧了那沈秋。

    沈秋回到城中的時候,已然入夜。城中上下見她和成渝此番當真不負眾望地打下一場勝仗來,無不是歡欣雀躍。

    清點完人數,交接過諸事之後,成渝遣散了眾人,便樂呵呵地同守將們說起戰況來。而沈秋心知自己此番多有主張,無論如何應當同段雲亭先行解釋一番才是。故而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便起身告了辭。

    路上問過偶遇的小校,得知段雲亭方才剛召了幾人議事,此時應當並未入睡。沈秋回到自己的居所,換去了沾滿塵土的衣甲,便匆匆往段雲亭處而去。

    一面走還一面心裡還七上八下的,思緒亂飄。

    不知自己自作主張地放了楚豐,段雲亭得知會是如何反應?不悅?大怒?給自己治罪?就此禁足?總之……不會高興吧?

    想來想去,她突然悲哀地發現,自己剛才在戰場上明明是挺果斷,挺決絕的,此時此刻怎麼愁腸百結跟個娘們似的?不對,自己本來不就是……那什麼娘們兒麼……

    可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居然會如此在意如此琢磨段雲亭的想法了?沈秋一邊勸說自己是為了正經事,一邊心裡也明白,其實她的忐忑根本不是源自於此。

    她到底還是沒把握,段雲亭對究竟會包容到何種程度。在大局面前,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然而對她而言卻顯得至關重要,讓她明明不願想,卻又無法不在意。

    如此糾結了一路,直至走過回廊轉角,沈秋抬眼看,卻發現段雲亭房中竟是黑著的。

    心頭當即一緊。

    她知道段雲亭那不可言說的隱疾,縱然是已經睡下,房內也絕不會黑得如此伸手不見五指。

    來不及多想,她幾步奔了過去,一把將門推開。

    「陛下?!」沒有燈的房間在夜裡簡直如同黑洞一般,什麼也看不清。沈秋沖到房中間站定,雙眼才漸漸地能適應了周遭的黑暗。

    四顧一番,這才發現房內並沒有人。段雲亭並不在房內,想來應是臨時有什麼事離開了。

    念及此,沈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想還好自己剛才那慌張的模樣沒被人看見。轉身正打算匆匆逃離現場,卻一頭撞上了什麼。

    足下一踉蹌,不由得退後幾步。再抬頭一看,卻發現段雲亭正抱著手,歪著身子靠在門邊。他身後的廊燈倒是分外明亮,而此時卻將他的面容襯入越發濃重的陰影之中,教人看不清面上神情幾何。

    見對方並不說話,一雙在黑暗中分外明亮分外洞察的眼卻只是牢牢地盯著她,不知為何,沈秋心裡忽然有些沒有底氣,竟好像是真的做了對不起他事一樣。於是她清了清嗓子,趕緊道:「陛下,這房內的燈不知為何熄了,臣這便喚人重新點上……」

    一邊說著一邊正打算走人,然而還未跨出門檻,卻被段雲亭伸手攔住,只得又生生頓住步子。

    段雲亭微微側過身子,背靠在門框上面對著她,一半的面容暴露在明光之中,是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沈愛卿方才如此慌亂,是以為朕在裡面麼?」

    沈秋遲疑了一下,只能點點頭。

    段雲亭笑了一聲,看著她又問道:「那你為何而來?」

    沈秋心虛道:「為……彙報戰情而來。」

    「哦?」段雲亭微微頷首,忽然垂眼看向她的胸口,道,「這是什麼?」

    沈秋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才想起自己藏在懷裡的東西。自己方才進屋得倉促,竟忘了此物。

    此時她仿若被人窺破了心事一般,只能窘迫地將東西從懷裡掏出。

    乃是一顆夜明珠。從有些厚實的秋冬厚衣中拿出,這夜明珠的光華便一霎顯現出來,簡直有些刺目了。

    段雲亭看著她手上的東西微微眯了眼,道:「這不是朕給你們……」

    沈秋頷首,心想既然被發現了乾脆豁出去算了,便道:「臣臨走之際發現此物掉落在戰場,便撿回來了。只覺陛下宿疾在身,縱然為戰事著想,也不該將此物也交付出去。畢竟有此物在身,若是在遇上風吹滅了蠟燭之事,也好應付一時。」

    段雲亭聞言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也沒開口說什麼,只是一雙眼死死地盯在她的面上。

    沈秋被看得心懷忐忑,只覺得自己若再這麼站著遲早要露出破綻,便也不待他說話,便逕自拱手道:「時候不早了,臣不便打擾陛下,便先行告辭了。」

    說完不敢多留,轉身就走,卻忘了自己還站在門檻裡。於是一步還沒邁出,人已經被絆住。沈秋身子失衡,險些栽倒,幸而段雲亭手腳快,幾經極快地伸手將她扶住。

    不對……根本不是扶啊……

    倉皇之中,沈秋腳下還沒站穩,後背就已經被抵上了門框,緊接著一人也跟著逼近過來。

    段雲亭奪了她手中的夜明珠,放在二人之間,面上的笑容逐漸蕩漾開來。

    「那個,陛下……」兩人的距離實在太緊了,幾乎要氣息相接。沈秋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趕緊試圖說些什麼,打破這種微妙且詭異的氣氛。

    段雲亭輕輕打斷道:「沈愛卿好大的主張,出兵一次屢屢置朕的意思不顧,擅自作決定,此番……拿區區一顆夜明珠便想來將功補過,打發朕了?」話中隱隱有些責怪的意思,但聽起來並無不悅。

    沈秋一時間沒太明白段雲亭話中的意思,還在想著怎麼解釋的時候,對方的動作卻已經表明了一切。

    段雲亭將夜明珠握在手中,遮掩住了這略顯刺目的光芒。在這瞬間,沈秋看見他面上那抹玩味的笑雖然變得模糊,可那笑意卻分外明顯起來。

    再然後,她看見段雲亭歪過臉,慢慢地朝自己傾身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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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3: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明白了對方要幹什麼之後,沈秋腦中「轟」地一聲,霎時一片空白。她一邊胡亂掙扎了幾下,一邊脫口而出道:「陛下,臣、臣不是斷袖啊!」

    「你不是斷袖,朕是的總可以了吧?!」段雲亭毫不客氣地將人死死按住,咬牙切齒道,「混蛋,到這個時候了還裝……」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只聽得一個嘹亮的聲音劃破夜空而來:「陛下!陛下!」隨著聲音落下,那叫喚的主兒也小跑著到了近前,不用看也知道乃是成渝。

    這個時候,段雲亭真是把他閹了充成太監的心都有了。他帶著這種殘餘的怨念回過頭,一記眼刀飛得成渝霎然一愣。

    「陛……陛下……」不過跟這眼刀相比,更詭異的是二人此刻的姿勢——一個把另一個壓在門框上,一個欲擒故縱啊一個欲拒還休……聯想到陛下平素裡對沈大人的寵信,簡直、簡直教人無法不想歪啊……成渝怔怔地看著,話音到了末尾都變調了也沒覺察到。

    沈秋被他看得一驚,趕緊趁著這空當飛身跳出門框,遠遠地站住了步子。

    「那個……」驚魂未定地清了清嗓子,想要解釋一下,開了口發現腦子根本跟不上情勢,這……能怎麼解釋啊……難不成要說我和陛下真的沒什麼,雖然陛下有可能是斷袖但我絕對不是啊,成將軍可千萬別想歪了?

    結果這時候段雲亭雲淡風輕地接了口,竟全然不解釋,只是擺出一副「沒什麼大驚小怪」的表情道:「成愛卿如此急迫,所為何事啊?」他說著還伸手正了正衣領,象徵性地彈了彈上面的灰塵。

    眼看成渝眼睛都直了,沈秋在一旁咬牙切齒:混蛋,衣服根本沒亂你拉個什麼啊,生怕別人想不歪麼……

    成渝估計是沉浸在浮想聯翩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暗道呸呸呸我都在亂想些什麼啊。草草收斂了心神,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便趕緊道:「對了!陛下,那個……西秦使者來訪!」

    這著實是一件天大的事了,也不枉他方才老遠地便嚷嚷著「陛下」了。段雲亭聞言面色一霎肅然了幾分,竟是立刻回頭看向沈秋,狐疑地挑了挑眉。

    沈秋心知他明白這事跟自己脫不了干係,便只能道:「陛下,此事說來話長,容臣日後慢慢稟明吧。」

    「無妨。你該跟朕說的太多了,朕等等也不遲。」段雲亭扔下這麼一句意味複雜的話,便收回目光,轉向成渝道,「這西秦使者在此當口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成渝回道:「來者乃是西秦一名將軍,名喚楚豐,此番封太子冀封之命秘密前來,只說有要事一定要親自面見陛下。」

    聽聞這消息,沈秋當即面露喜色,暗歎自己的一番努力大概便要有結果了。既然來的是楚豐,又是奉冀封的密令,那麼一切或許當真還有轉圜之機。

    正想著,一抬眼發現段雲亭不知何時又瞅向了自己,便趕緊低咳幾聲,收了笑。

    「既然如此,」段雲亭看著沈秋慢慢地挑了嘴角,口中的話卻是沖著成渝說的,「朕先去會會那使者再說。」說罷一拂衣袖,轉身就要走。

    沈秋在後面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跟上去,便低低地喚道:「陛下,那臣……」

    「沈愛卿不必去了,就留在這裡。」段雲亭忽然頓住步子,揚聲喚來了宮人道,「把房內的燈點上!」

    宮人急急趕來,聽聞吩咐一愣道:「陛下方才不是才吩咐將燈熄了,怎麼又……」

    「朕什麼時候吩咐熄燈了,廢話少說,趕緊點燈去!」段雲亭及時打斷,惡狠狠地將宮人轟走了,然後轉向沈秋,忽然綻放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沈愛卿不是有話要對朕說麼?那便在此等朕回來吧。」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或者……朕晚些再傳你過來……」說罷拖著低沉的尾音,瀟灑而去。

    聽到他話裡厚顏無恥且赤裸骨曖昧的語氣,沈秋頓時怔住:這都什麼跟什麼啊!然而待到看見成渝那頓時複雜了幾分的眼神,她真是連撞牆的心都有了。

    段雲亭那混蛋……絕對是故意打擊報復的吧……

    正站在原地憤憤然的時候,剛才被轟過去點燈的宮人已然完成任務,走她面前道:「夜裡風涼,既然陛下吩咐了,大人便且去房內等候吧。」

    沈秋頷首,正待走進去,卻被那宮人怯怯喚住:「大人……」

    「何事?」沈秋奇怪地回頭。

    那宮人上下打量著她,神情十分窘迫,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在自己身上做了個拉衣領的動作。

    沈秋會意狐疑地低頭,結果一看自己衣領,差點沒昏過去……自己外袍的衣襟究竟是什麼時候被拉下來的啊?!由於衣衫厚實,那寬大的外袍一直鬆鬆垮垮地掛在肩頭,她一時緊張竟然全無覺察!

    沈秋眼看著連那宮人的目光也複雜了幾分,腦中一暈,心想完了完了……自己這次簡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段雲亭回來的時候,沈秋正歪在椅子上打瞌睡。經過白天一整日的鏖戰,又加上剛才段雲亭給一驚一乍的刺激,她只覺得困到不行。

    起初還暗自琢磨著冀封會如何決斷,滿懷期待地等待著,然而幾個時辰過去了,段雲亭還沒回來,便覺有些撐不住,睡了過去。

    不過到底是心裡藏著事,「吱呀」一聲的開門聲傳來的時候,沈秋便立刻醒了。一看段雲亭舉步走了進來,她連忙收起瞌睡站起身來行禮。

    段雲亭幾步走到書案後坐下,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方才那番插科打諢耍無賴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面上神情淡淡的,甚至可以說是少有的肅然。

    沈秋見狀當即便意識到有要事發生,於是她徐徐走上前,道:「陛下,不知東齊太子此番秘傳使者而來……乃是所為何事?」

    段雲亭拿起桌上已涼了的茶啜了一口,難得地竟是直言道:「那冀封托使者送來親筆書信一封,說要親自見朕,」抬眼見沈秋一怔,又徐徐添上半句,「以及軍中……一名名為沈丘的將軍。」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桌案上。

    竟是那金玉牌。

    沈秋見了這獨一無二的信物,便知此事不會有假了。心內一喜,當即脫口而出道:「時間地點可已然約定?」

    「有是有,只是……」段雲亭聞言挑眉看向她,唇邊忽然添上幾分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愛卿何以如此篤定,此事不會有詐?」

    沈秋聞言一怔,一時竟無法作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沒有任何懷疑,不過因為……對方是冀封而已。十餘年的相處,讓她深知冀封為人,即便不需任何理由,也能全然托信。

    只是她也明白,于段雲亭而言,對於冀封甚至是對於自己,都始終存摺幾番防範之意的。

    段雲亭見她半晌不說話,複又問道:「朕方才召集幾名將領商討半晌,尚無定論,卻不知沈愛卿以為,朕此番該不該去?」

    沈秋沉吟片刻,回道:「臣以為……不該。」

    「哦?」此番段雲亭倒是當真有些訝異了,他揚了揚眉,笑道,「若朕沒有猜錯,此事……不是愛卿一手促成的麼?」

    「誠如陛下所言,沈秋自視別無所能,唯有不擇手段冒險一試,以求讓西秦明白我東齊並無為戰之心,其中多有自作主張之處,願憑陛下治罪。」沈秋頓了頓,見段雲亭沒有說話,又接著道,「而此番冀封既然私下約見陛下及臣,其求和之意便可見一斑。如此良機,誠然其中可能有詐,我等卻不可錯失。畢竟如若事情有轉圜之機,便能免去一場戰火,得救的乃是黎民百姓,天下蒼生。」

    段雲亭聞言皺了眉,道:「你起初說朕不該去,方才又說機不可失,究竟是何意思?」

    「陛下不該去,」沈秋對他拱手一揖,一字一句道,「臣願代勞。」

    「你一人去?」段雲亭聞言坐正了身子。

    「是,」沈秋慢慢道,「縱然冀封為人坦蕩寬仁,理當不會做出背信棄義之事,但我等卻不可不防。此行陛下若去,便是拿整個東齊作賭,這賭注太重,臣亦不敢下注;若只臣換了一人前去,縱然東齊有加害之心,擒了區區一個將領,對陛下的大局也無足重輕。權衡利弊,此乃代價最小的做法,還望陛下三思。」

    沈秋說罷再度作揖,垂首等待著段雲亭的回答。然而段雲亭只是沉默,長久的沉默。

    一時間房內沒有任何聲響,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幾乎是落針可聞。足見他不僅沒有開口,甚至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沈秋心懷忐忑地等待著,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段雲亭站起身來,在簌簌的衣料摩擦聲中緩步走到她面前站定。又是長時間的空白,頭頂才響起一個聲音:「朕問你三個問題,你只需告訴朕是與不是便可,但……不可半分欺瞞。」

    「臣定當如實相告。」沈秋並沒有抬頭同他對視。

    「第一,」段雲亭卻仍是垂眼看著面前的人,道,「你獨自帶人前去面會冀封,可是想借此機會離開東齊?」

    沈秋慢慢道:「不是。」

    段雲亭聞言不置可否,又道:「第二,你同那冀封……可是早有舊交?」

    沈秋聞言心頭一緊,卻終是如實道:「是。」

    段雲亭並沒有追問,甚至語聲沒有停頓,便接著問道:「第三,你……」然而一個「你」自出口之後,卻陡然頓住。似乎是遲疑了許久,竟是笑歎道,「罷了,前兩個問題,朕都信你。這第三個問題,便待你歸返時再問吧。」

    此言一出,眼壓之意便是准了沈秋的提議。沈秋來不及細想這第三個問題中,究竟藏著什麼玄機,聞言當即拱手拜道:「臣定當不負陛下所望!」

    段雲亭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遞給她道:「這是冀封親筆書信,其中所約定的時間地點盡在於此。」

    沈秋伸手接過,還沒說話,段雲亭已經返身走到書案後坐下,一字一句地沉聲道:「沈愛卿,朕此番便再信你一回,」他頓了頓,目光隱隱變得深邃,「只是你要記得,你若有所閃失……朕會棄卒保軍。」

    「等等。」然而段雲亭忽然又叫住她。

    頓住步子,沈秋只得回過神來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沈愛卿,」段雲亭慢慢道,「你可知每次提到那冀封的時候,你的神色都會變得有所不同。若是換了旁人很難不起疑心,你日後……記得多加留心。」

    沈秋一怔,還來不及揣摩這話的意思,對方已然一擺手道:「朕即刻修書一封回復那使者。時候不早了,愛卿明日還有重任在身,趕緊歇息去吧。」

    楚豐回到營中的時候,天邊已然現了幾許明光。然而他方一下馬,營中守衛便說太子已下了吩咐,讓楚豐回來立刻面見他。

    楚豐連氣都來不及喘,便匆匆往冀封帳中而去。遠遠地便見微明的天色裡,唯有那一個主帳仍是燈火通明,想來竟是一夜沒有歇息。

    他不及耽擱,步入帳中,一眼便看見冀封坐在書案後,一手支著前額,正閉目養神。

    楚豐一怔,心道他竟並非因了辦公無眠,而是……等自己的回音等了一夜麼?

    他足下輕微的響動很快喚醒了冀封,冀封抬眼見來者是楚豐,眸光頓時一亮,當即站起身來,問道:「事情如何?」

    楚豐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到冀封手中,道:「此乃段雲亭的回書,此事……濟矣!」

    冀封聞言大喜,拆開信匆匆看了過之後,對楚豐道:「這場仗自一開始,我軍中上下對東齊便是心懷怨恨。故而我此番只是私下約見段雲亭,若當中真有什麼蹊蹺,我自會有所決斷。」頓了頓,伸手在楚豐肩頭輕拍了一下,道,「後天你便同我隨行,今日辛苦你一夜了,便且去打點休息吧。」

    楚豐拱手領命,很快告辭而去。

    待人離去之後,冀封徐徐走回書案邊,將那折好信放了上去,輕歎一口氣。

    縱然他同這段雲亭可謂是從未打過照面,然而真假虛實交錯間,有些事……終該有個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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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臨行的頭一天,天色忽然陰沉了下來。

    冀封傳軍中親信吩咐下些許事宜,又向楚豐最後一次確認了準備情況,及至閑下來之後,才發現天色早早地便暗了。窗外漫天的黑雲猶如一層帳幕,鋪天蓋地地覆壓而來,濃厚得透不出一絲光線。

    冀封在窗畔立了片刻,便聽聞淅淅瀝瀝的落雨聲在黑暗中響起,漸至密集地練成一片毫無空隙的亂響。

    這時,守衛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殿下,二皇子來了。」

    「讓他進來。」冀封回過身子,便看見冀禪掀開帳門走了進來,肩頭因為沾了雨水,而留下一大片濃重的陰影。

    冀禪走到他面前站定,道:「大哥叫我前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以二弟對軍中事宜的洞察,心中怎會沒有數?」冀封淡淡道。

    未料他此番竟如此直白地點出,冀禪起初一怔,卻也很快面露無奈歎地道:「怪只怪大哥什麼也不告訴我。」

    「二弟,你說……我為何不告訴你?」冀封走近幾步,看著他一字一句問道。

    冀禪靜靜地同他對視著,沒有開口。帳內昏暗的燈光下,他眸光深沉幽暗,卻也沒有一絲破綻。

    「罷了,此時說什麼也是白費。」冀封忽然又走了開去,歎道,「明日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軍中上下便全權交付你打點,此事不要走漏風聲。」頓了頓,慢慢道,「待我回來的時候,你我兄弟二人,再好好談談吧。」

    冀禪聞言不語,只是默默握緊了袖中的拳。

    冀封似是也無心再將這個話題持續下去,便道:「沈將軍那邊可有消息?」

    「目前並無新消息,」冀禪抬眼朝黑洞洞的窗外看了一眼,回道,「既然那段雲亭識破我等計謀,派過去的不過數萬人而已,沈將軍如此同對方僵持,于我大軍而言倒也並無所妨。」

    冀封頷首,正欲開口,帳外卻忽然破空傳來一聲驚呼:「東齊襲營!」

    冀封大驚,立即走過去掀開帳門。而他轉身的一瞬間,冀禪卻已然側身,將自己隱沒在帳內視線難及的黑暗一角。

    刀槍劍戟的碰撞聲,伴著冰涼的雨水倏然捲入。帳外雨幕將夜色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幾乎看不清遠處的情形,只能看見近處人影幢幢,匆忙奔走著迎戰。

    冀封當即揚聲換來幾名將領,吩咐他們速速組織迎擊。將領們領命而去,一批帶著人馬速速奔向營地另一端,一批留在附近拱衛主帳。

    不多時,一批身著黑衣的人果然打馬沖了過來。雨夜沒有火把照明,雨勢又異常之大,對於雙方作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軍迅速聚攏在冀封的大帳外,並懇請冀封入帳,讓他們放手一搏。

    冀封應聲頷首,在一片廝殺聲中心懷忐忑地掩上了帳門。心中卻實在狐疑,既然段雲亭已答應赴約同自己一見,為何今日又要這麼違背天時地偷襲?便縱是真要偷襲,於明日半途或者見面之地伏擊,豈非更容易得手?

    然而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一切疑問便忽然引刃而解。

    因為他看清楚了冀禪手中,那正指在自己喉頭的那柄長劍。劍身借著帳內的燭火,泛出淩冽的寒光,照亮了他面上那意味非凡的笑。

    著實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神情,這才是自己這個弟弟最真實的一面吧。聽著耳畔刀槍轟鳴的廝殺聲,心知此刻便是揚聲喚人,也無人能聽得見了。冀封自嘲地笑了一聲,低聲道:「挑起兩國戰事,分兵調開沈威,一切……都是你的傑作吧?」

    「大哥既然要見那段雲亭,對我的傑作,自然是該明白大半了。」冀禪沒有回答,眯起眼幽幽笑道,「如此下場……怪,便怪你這無用的婦人之仁吧!」

    冀封垂下眼去,沉默了許久,才道:「今日動手,是不願讓我去見秋妹麼?」

    「我本欲打算戰勝之後,在回程的路上在下手,只是大哥你若見了秋丫頭,我這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諸東流了。」冀禪神情凜冽了幾分,一字一句道,「大哥,這是你逼我的。」

    冀封聞言抬起眼來,盯著他道:「你此時若是殺了我,置東齊戰情於何地?」

    「這一點大哥不必擔心,別忘了今日殺你的……可是東齊。不光是二弟我,日後你忠心耿耿的好部下,這軍中上下的每一個人,都會為你報仇雪恨的!」冀禪壓低聲音,面上的笑容陰沉得教人不寒而慄。說到激動處,抵在冀封脖頸的利劍稍一用力,一行血線便順著嶄新的傷口流了下來,豔紅得刺目。

    「看來我防到了所有,卻唯獨沒想到你會為了取我而代之,連這事關西秦安危的戰事……納入算計之中……冀禪,我果真還是不瞭解你。」冀封無力地搖搖頭,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容裡太多的無奈和自嘲。

    冀禪靜靜地看著,道:「大哥,你還有什麼要問的麼?做弟弟的一定儘量滿足你。」

    冀封笑了許久,漸至沉默。

    「最後一個問題,」他慢慢地道,「秋妹在西秦……究竟過得如何?」

    「大哥果真是個多情種子啊,如此關頭還惦記著秋丫頭,」冀禪頓了頓,道,「誠如大哥你所見,她在東齊女扮男裝,一直是段雲亭的御前侍衛,如今跟著他上了戰場,可謂是寸步不離。段雲亭早知她女兒身卻一再縱容,而秋丫頭為他不惜投了東齊陣營……如此意味著什麼,大哥你也該明白了。」見冀封聞言身形明顯一震,反而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大哥,你等再久,秋丫頭心裡也不會有你的位置。」

    「別說了!」冀封忽然出言打斷,一聲出口,似乎已經用盡了氣力。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再一次開口,「什麼也別說了,你……動手吧。」

    「恭敬不如從命,」冀禪面上的笑意一霎肆意起來,「冀禪一定會給大哥……留個全屍!」

    冀封徐徐閉上眼,他聽見耳畔劈劈啪啪的落雨聲,聽見帳外綿延不絕的廝殺聲,可是一切卻在慢慢地變得渺遠,漸至……低不可聞……

    這場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全然透亮之後,方才慢慢停了下來。

    段雲亭站在城頭,垂眼看著一列人馬自城門走出,正是沈秋輕車簡從所帶的五百人。她今日仍是一身慣常的鎧甲打馬行在隊伍的最前列,雖不起眼,但在自己眼中,卻偏生是最為奪目的那一個。

    忽然一陣涼風吹過,段雲亭仰頭四顧,只見眼看著天色還是陰沉沉的,似是雖是都會落雨的樣子。

    他忽然轉頭對一旁的小校道:「給沈將軍送把傘去。」

    那小校一愣,看了看城下道:「這……沈將軍已經出城了啊。」

    「那便趕緊追上去唄,」段雲亭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隨即促道,「快塊塊,這是聖旨聽到沒!」

    小校深感莫名其妙,只能飛速下了城頭,要了匹快馬攆了上去,將這傘交給沈秋。

    段雲亭在城頭眼看著沈秋接了傘,回身朝自己這邊望過來,這才滿意地一笑。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就拋了個媚眼過去。

    果然沈秋立刻就把身子背過去了,十有八九是看見了。段雲亭心裡美滋滋的,心想等這趟回來,看你還怎麼給朕裝!

    待到人遠遠離開,已經看不見蹤影的時候,他才帶人下了城頭,回房處理最新的戰報。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名小校來訪,呈上了最新的戰報。段雲亭見他神色慌張,沒有遲疑,當即接下展開。及至目光在白紙黑字間來回遊移了三次,面色終於一點點沉了下來。

    他忽然合上奏摺站起身來,道:「立刻派輕騎去把沈將軍追回來!片刻也不得耽擱!另外,傳眾將至議事廳,朕有要事相商!」

    話音未落,人已經大步走出房去。

    冀封約見之處,是在一片憑水而依的樹林外。沈秋四處環顧一番,並未見對方到來,便揮手示意身後人馬下來休息,自己則打馬沿著溪水來回地走著。

    一想到即將面見闊別已久的冀封,她心內說不忐忑是不可能的。畢竟上一次離開,是在那樣一種倉皇和迫不得已的情況之下。如今這般再見了,她需要解釋和澄清的太多太多,一時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了。

    但她即便將要面對的是暫時敵對的人,她心內卻可以說是分外輕鬆的。或許是因為心裡明白,對方是冀封,是那個從小到大無論是因何緣故,都會對自己包容自己的人。只因為是他,她才能毫不懷疑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夠盡數得到理解。

    想到此處不由得笑了笑,發現自己只要到了他面前,仿佛便立刻回到了年幼時候的任性隨意,別無顧忌。

    正此時,忽然聽聞原處一陣密集匆忙的蹄音,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沈秋當即打馬回身,吩咐所有人上馬列隊,及至再度轉過身去的時候,前方秦軍已然現了行跡。

    卻是……一片縞素。

    沈秋身形猛然在怔住,眼睜睜地看著那列人馬匆匆來到近前,人人皆是披麻戴孝的打扮,便連高舉的帥旗,也是白底黑字。

    一個大大的「韓」字。

    來者既不是冀封,也不是楚豐,卻是一名她從未見過的年輕小將。而且,這浩浩蕩蕩不加掩飾的人馬,加上人人眼中仇視憤恨的目光,一望便知不是私下赴約而來。

    沈秋當即意識到情況不對,她警惕地回身看了一眼,見並無人夾擊,又轉頭看了看一旁的密林。最後眼光掃過那將軍身後的人馬,估摸著應在千人左右,並不算多,心下便有了幾分計議。

    只是這縞素……不知為何,目光一觸及那白得刺眼的色澤,心內便是一慌,不敢再往深處想。

    於是她穩住了面上的神情,打馬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沈丘,不知為何不見太子殿下?」

    然而那韓將軍雙目赤紅,同他身後的眾人一般,蘊藏著無限的仇恨與憤怒。他聞言冷笑一聲,咬牙切齒道:「太子殿下?如今你們東齊狗賊還有臉問太子殿下?你若有眼,便該知道我韓束今日帶著這漫天縞素,便是為向東齊索命而來!」

    說罷竟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一聲令下,身後眾人已經如狼似虎地沖了過來。

    「撤!」沈秋自知兵力懸殊,硬碰硬只是以卵擊石。來不及多想,當即命令全軍調轉馬頭,速速撤離。

    一瞬間,心內所想的,居然是幸好段雲亭沒來。否則如此局面,帶上他,只怕更為棘手。

    然而回過身還沒走出幾步,卻見遠處突然閃出一列弓弩手,迅速呈一字排開,數百架弓弩直指自己這邊。

    緊接著一人策馬打馬徐徐走出,卻是楚豐。他亦是一身縞素,前額還系了一條素白的緞帶,神情凝重非常。

    沈秋心頭一沉,只覺得半個身子都涼了下來。但她仍是抱著哪怕一絲的僥倖心理,上前揚聲道:「楚將軍,太子他……」

    「太子?」楚豐的反應和韓束的如出一轍,聞言一聲淒涼的冷笑,「太子已死!便是死在你們東齊手上!沈將軍若是當真不知道,便回去問問你們東齊的陛下吧!」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早知你不過障眼法而已,我便是死也不會替你傳這信給殿下……」

    只是他後面說了什麼,沈秋已經聽不見了。她怔怔地坐在馬上,只覺一道驚雷劈過,腦中頃刻便只剩下一片空白。再而後,腦中心上,滿滿地浮起的都是這麼幾個字。

    太子已死。

    太子已死。

    太子……已死……

    冀封……死了?

    死了,死……了……

    縱然每一個字聽得都如此清楚,可腦中卻極力地抗拒著這話中的意思。一瞬間,她只是怔怔地坐在馬上,四肢百骸都仿若僵硬了一般,動彈不得。

    直到楚豐一聲令下,命令弓弩手放箭的聲音響起,齊軍匆忙避退,一名小校打馬奔至她旁邊,三兩下替她擋開了羽箭,大聲道:「將軍!將軍!此時如何是好啊?」

    沈秋驟然回過神來,眼看著自己的人馬已經在廝殺中,在密集如雨的箭陣中急速地減少,她轉頭望了一眼不遠處密林,來不及猶豫,也來不及收斂心神,只得一策馬,帶著殘餘之人往林中奔去。

    這林中雖可暫時避開一時的追擊,卻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沈秋心裡明白,但她同樣明白的是,此時此刻,自己除了這個下下策外,已經別無選擇。

    楚豐眼看著對方紛紛藏入林中,連同著韓束帶人追至林外。他緊了緊頭上綁著的素帶,咬牙切齒道:「殿下此仇不報,我楚豐誓不為人!」說罷揚鞭便準備帶人往裡沖。

    而這時一人從旁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慢慢道:「單靠莽撞,如何能為太子報仇?」

    楚豐不甘地咬咬牙,卻也只能退下。

    冀禪一身縞素走上前來,抬頭看了看濃雲漸至的天際,淡淡吩咐道:「這天眼看著便要下雨了,以火將人逼出只怕不可行了,便以箭陣攻之吧。且看看是誰先沉不住氣吧。是他們?是我們?」頓了頓,唇邊露出一絲陰測的笑意,「亦或是……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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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3: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天邊響起一聲悶雷,沈秋抬起頭,從頭頂繁密的枝葉間,隱約可以看見沉沉聚攏而來的烏雲。而這本就昏暗的林間,也因此變得愈發光線稀薄了。

    沈秋收回目光,舉目四顧周遭。在方才中伏的混戰中,自己所帶的五百人馬便已折損了不少,加之奔入林中時,又被敵軍循著聲響以箭陣追擊。故而到了此時此刻,所剩不足百人,形容狼狽不堪,卻都緊緊攥著手中的劍,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沈秋背倚著一顆大樹,也同樣緊繃著早已有些麻木的神經。她見待了許久,敵軍只是射箭,並未進來搜查,心下便明白對方多半是想守株待兔了。

    幸而段雲亭曾對自己說過的「棄卒保軍」這四個字。沈秋知他骨子裡比任何人都要理智,話既已出口,便會說到做到。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如此她心下反而寬慰了幾分。

    「將軍,」忽然,耳畔響起一名士兵壓低了聲音的驚呼,「將軍……你受傷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刻齊齊朝她望了過來,最後將目光定在她的左肩。

    沈秋無奈,只得低頭看了看,低聲道:「無妨。」

    這箭是她方才奔入林中時中的,索性箭簇被林葉阻擋,刺入得並不深。於是她趁著場面混亂悄悄拔了去,不願再這當口再添亂子。

    忍了一會兒疼痛似乎早已麻木,只是在樹旁靠久了,那血徐徐滲出來,在身後染出一片紅色,卻看著分外駭人。

    「一點皮肉傷而已,無妨。」她又重複了一次,扯了段衣擺把傷口紮上,低聲問道,「我們進林子多久了?」

    一名士兵低聲回道:「似乎已快有半日了,將軍,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沈秋沉默。指望救援是不可能的了,而如今的情況,若是想要尋他路離開,必定會造成動靜,惹來秦軍的箭簇,而倘若不動,便這般在此等死麼?

    進退兩難之際,一切仿佛陷入瞭解不開的死結。

    「讓我想想吧。」沈秋垂下眼,歎了口氣。

    冀禪打馬而立,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子的方向。風聲呼嘯,將他玄黑的衣擺撩起,不斷翻飛。

    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對左右問道:「還沒用動靜?」

    楚豐以為他問得是沈秋,便回道:「回二皇子,也不知是不是這風聲漸大的緣故,半晌都沒有動靜了。」

    而實則對於冀禪而言,這句話裡卻暗含著雙關。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即刻遣人去周遭探查一番,若是有可以人等立刻來報,」頓了頓,「對了,城中齊軍有何動靜,也一併以最快的速度回報!」

    楚豐將事情吩咐下去,心中這才明白了冀禪的意思。他對沈秋的人馬只圍不殺,原是為了用這支餌釣到她身後的魚。

    只是他不解,冀禪何來信心,確定這段雲亭一定會來?冀封信中邀約的乃是他二人,而段雲亭只是讓沈秋獨自前來,而自己退避三舍,想來必定是做好了棄卒保軍的打算。如此,又豈會大動干戈地前來營救?

    一炷香的時間後,巡查的人馬來報,四下並無可疑人等。

    半個時辰後,自敵城探查的人也歸返,只道城中一切如常,並無大軍動作的痕跡。

    冀禪聞言握緊了袖中的拳,他自視看人不會遺漏,若不是十成肯定沈秋在段雲亭心中分量非比尋常,今日也不會設這個局。得知段雲亭還在城中後,從早上有意讓段雲亭知曉自己大軍動靜非凡,到如今將沈秋逐入林中,以劍陣攻之……他想逼出來的並非納殘兵敗將,而是段雲亭的人馬。

    只要段雲亭一來,他伏在暗處的另一支人馬,便會盡數現身,幾面夾攻,一舉擒王。

    只是,大半日過去了,縱然是探子往來報信,時間也已經足夠。段雲亭在城中,卻竟一點動向也無。

    莫非……自己竟算錯了?這段雲亭……比自己想想的,竟更加絕情?

    這時空中又是一聲悶雷,楚豐道:「二皇子,這悶雷打了許久不見動靜,而後若是下雨,必是一場暴雨。此處臨河,若是發了水,對行軍可是大有不便了。」

    冀禪沒有說話,看著林中的眼神有些不甘。

    楚豐知道他還在等,便又接著道:「那段雲亭既然早不回來,如今眼看著便要大雨傾盆,他又豈會再現身?依末將看,我們不必如此徒勞地等待下去了。」

    冀禪默然了片刻,在天邊驟然亮起一道閃電後終於道:「你即刻派人進去,將人活捉出來。」

    林中驟然響起的動靜,讓所有人立刻警覺起來。

    一人低聲道:「秦軍終於按捺不住,進來了麼?」

    沈秋明白對方終是放棄了對段雲亭守株待兔的心思,暗暗鬆了口氣。

    這時另一人道:「將軍,此刻我們該如何是好?」

    沈秋扶著樹慢慢地站起身來,道:「秦軍乃精兵強將,而我等已是殘兵敗將,若當面對峙,無異於以卵擊石,為今之計,當是……」言及此,卻忽然沉默下來。

    周遭的動靜在不斷地靠近,在沉默的等待之中,終於有一人道:「將軍,你若說不出口,我便替你說了吧!如今之計,唯有分兵兩路,一路將敵軍誘至別處,介意掩護另一路離開!」

    沈秋還沒說話,又有一人道:「我軍不足百人,秦軍如狼似虎,若分兵兩路才是以卵擊石,根本不足以拖住敵軍。」

    旁人道:「那該如何是好?」

    那人慢慢道:「以我數人之命,保將軍得以脫逃。」

    「不可,」沈秋驚道,「我沈丘何德何能……」

    而那人卻道:「棄卒保軍,這道理,將軍精通兵法不會不懂。」話音落了,餘者都已經站了起來,面上露出贊同的神情。

    沈秋還欲說什麼,而動靜想起,似乎又近了幾分。眾人面面相覷,立刻對沈秋拱手道:「將軍保重!」說罷轉身,便往動靜的來處而去。

    沈秋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遠處響起刀兵的碰撞聲,才從方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來不及多想,她回身便拔足狂奔。既已背負了百餘人的性命,她便一定要活下來,為他們報仇。

    不知奔了多久,天上終於下起了雨,而雨聲之中卻忽然傳來明顯的動靜。沈秋心頭一緊,立刻側過身子,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面。隱約聽到那人聲越發近了,心知多半是撞上另一支搜查的人馬了。

    雨水順著她的頭盔徐徐滴落下來,從面上劃過。沈秋伸出手一把取下了頭盔,放在眼前怔怔地看著,忽然用力握緊。

    她知道自己絕不能放棄。

    「誰!」兩個落了單的巡查士兵眼見大樹之後似有一段衣擺閃過,當即沖了過去。

    及至到了樹後,卻發現地上癱坐著一名女子。那女子披頭散髮,穿著一件血跡斑駁的裡衣,從頭到腳早被淋了個半濕,形容十分狼狽。

    其中一個士兵蹲下身子,試圖朝那女子伸出手,但對方驚聲一叫,連滾帶爬地便往後退去,一直退到另一棵樹的腳下才停住。

    她緊緊抱著頭,周身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寒冷而抖得厲害,口中還不住地自言自語道:「不要、不要打我!我……我知錯了,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那兩名士兵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還欲上前看看,卻被另一人攔住道:「算了吧,不過是個瘋女人,別多事了。這雨越下越大了,留在林子裡小心遭雷劈,既然落單了,還是趕緊尋條路出去吧。」

    那人只得守住步子,二人一道離開。

    待到周遭已無人聲,只餘下越來越大的雨聲時,那原本靠在樹下的女子早已不再囈語,也不再顫抖。她慢慢地蜷縮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膝蓋,整個人靜如死水。

    又過了許久,天地間已是一派雷電轟鳴。沈秋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往林中透著一絲光亮的地方跑去。

    跑出林子的那一剎那,視線一片開闊。沈秋陡然頓住步子,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景象。

    棄甲滿地,屍橫遍野。

    雨水洗刷過人和馬的屍身,血水往低而流,匯至溪流時已是滿目刺眼的紅。

    沈秋一步一步地走出來,踩著棄甲,踩著橫屍,原本強壓在腦後的東西,隨著著步子,都漸漸地浮了出來。

    半日的隱忍和強撐在這一刻終於決堤,她在濕透的山河之中無力地跪下,忽然泣不成聲。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冀封當真是不在了。他若還在,又怎會讓這一切發生?若還在,又怎會眼見自己落至如此田地,竟不現身?

    只是,他怎麼會死……怎麼能死?他死了,自己欠他整整一年的解釋,又該對誰去說?自己滿心滿意的愧疚,又還有誰人能恕?

    電閃雷鳴交錯而過,雨水如針紮一般落在周身,刺痛卻留在了心底最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沈秋周身顫抖著,幾乎已經發不出聲音來,只有冰涼的觸感不斷地順滑過面頰,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而這時,在雨聲陣陣之中,傳來一聲馬嘶。

    緊接著,是細碎的馬蹄聲。

    緊接著,是有人翻身下馬的聲音。

    緊接著,是朝自己走進的腳步聲。

    不知為何,哪怕周遭如此喧嘩,但這聲音卻分外的明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自己的心頭。

    末了,那腳步聲在身後徐徐停了下來。

    沈秋沒有回頭,甚至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她在等待著身後的人先開口,而那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將自己的聲音湮沒在周遭交加的雷雨聲中。

    終於,沈秋無力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一向是拗不過這人的。

    「陛下不是說過……要棄卒保軍的麼?」開了口,聲音反倒是異常的平靜。

    只是身後的人聞言,仍不開口。

    沈秋待了片刻,又慢慢道:「陛下為了一個無足重輕的下臣親自前來,不覺得太過冒險了麼?」

    身後依舊只有雨聲不停。

    沈秋只得又道:「臣此行有辱使命,還望陛下治罪。」

    這時,身後才算是響起了回應:「除此之外,你便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朕說了麼?」那聲音隔著雨聲,分明是近在眼前,卻飄渺得有些遙遠。

    沈秋輕笑了一聲,終於道:「你……早便知道了吧?」

    「既如此,你為什麼到了此時……仍不願回頭看朕?」

    沈秋支起身子,踉蹌著站了起來,遲疑片刻,慢慢地轉過身去。

    還沒看清面前的人,身子已經被一個驚人的力道從後面一攬,旋即納入一個寬闊的懷抱。緊接著,段雲亭的面容在眼前一霎放大,便這麼匆匆落下一個吻來。

    這個吻來的急切倉皇,仿佛等了太久太久。

    沈秋顫抖著伸出手,如同索求最不可失去的一棵救命稻草般,緊緊地將對方反手抱住;回應著這個吻,仿佛耗盡了生命中所有的衝動般,不顧一切地唇齒糾纏。

    這一天之中所經歷過,所承受過的一切終於得以全無顧忌地宣洩出來,沈秋閉上眼,任由淚水滾滾而落。

    她忽然覺得,只要這人還在,自己便永遠不會是一無所有……

    感到懷中人竟然哭了起來,段雲亭不得不分開二人。低頭看了看沈秋面上縱橫交錯的血污和淚痕,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笑道:「不就是親了你一下麼,至於哭成這樣?」

    沈秋沒有回答,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她從來便是沒什麼極端情緒的,這麼突然一哭,倒讓段雲亭手足無措起來。正手忙腳亂地安慰著,忽然想起身後還有一群圍觀的人呢,便回頭怒斥道:「看什麼看,當心長針眼!」

    成渝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趕緊裝腔作勢地驅趕著跟隨段雲亭而來的護衛。段雲亭剛準備說什麼,卻感到懷裡一重,卻是沈秋暈了過去。

    這時他才看見對方左肩處,早已是一片血紅。

    段雲亭立刻將人打橫抱起,放進隨性帶來的馬車中。關上轎門的時候,他抬起頭,在沉沉雨幕中定睛看著那血紅的戰場,目光霎然變得深沉。

    「成渝,將他們的屍身予以厚葬,其親眷從優體恤,」他收回目光,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朕早晚要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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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沈秋是在轟鳴的戰火聲中醒過來的。

    舉目看清了周圍的陳設,便明白已經回到了城中。而整個房內除了自己,便只剩下一人火燒屁股似的走來走去。看那背影,正是成渝。

    沈秋清了清嗓子,揚聲喚他。成渝聞聲立馬回身走過來,喜道:「你醒了,沈……大人!」

    見他語氣一滯,沈秋這才想起他那日跟著段雲亭而去,也是知道自己女兒身的,一時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而成渝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卻道:「陛下已吩咐那日同行之人,對沈大人之事……不要透露分毫。陛下只道,此事是否開誠佈公,何時開誠佈公,全憑大人所願。」

    沈秋心下微微有些感動,一時沒有說話。而這時只聽外面又是一陣陡然拔高的廝殺聲,她循聲而望,口中問道:「外面……這是怎麼回事?」

    成渝歎道:「實不相瞞,大人回來的第二日,秦軍便連日攻城,勢頭甚猛,陛下親自上城頭督戰,已有三日了。只是目前形勢……雖守得住一時,卻難保日後如何……」

    心裡明白,冀禪多半是因為沒有釣到段雲亭那條大魚,而惱羞成怒了。沈秋望向成渝道:「你為何在此?」

    成渝無奈道:「陛下命我在此……照顧沈大人。」

    雖說行軍打仗自然不會帶著侍女,但段雲亭讓成渝一個大老爺們守在床頭,這還真是夠為難他的。沈秋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想去城頭看看。」

    「大人,這……」成渝一驚,「陛下肯定不會同意的啊。」

    沈秋笑道:「你我相交也算深厚,依你看,我是那麼嬌滴滴的人麼?」說罷掙扎著要起身來,卻觸到肩頭的傷,不由得動作一滯。

    成渝趕緊過來要扶她,結果手伸到一半頓住,局促得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便只能局促道:「大人,你這箭傷不輕,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不可能三日便好啊。」

    「無妨,」沈秋反而主動扶住他的臂膀,站起身來道,「我只是上去看看,以我對西秦的瞭解,興許能助陛下一臂之力。替我將鎧甲拿來吧。」

    成渝聞言怔了怔,只覺過去沈秋雖隨同大軍出征,所作所為卻無不是為了化解戰事。更從未如此直白地表露過,要助陛下,擊西秦。而此番醒來之後,她神情雖還屬平靜,但一切似乎已變得有些不同了。

    見她旨意要去城頭,成渝只好取了鎧甲。正猶豫著要不要避嫌的時候,卻被沈秋拉住,道:「幫我一把。」

    成渝沒辦法,只得小心翼翼幫她將鎧甲套上,又取了件披風將人裹好。整個過程生怕碰到哪裡不該碰的地方,折騰下來已經是一頭大汗。

    「多謝。」沈秋笑道,「便勞煩成將軍扶我上城頭看看吧。」

    成渝一聽可以上城頭,頓時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將人攙住,也忘了什麼該碰不該碰的了。

    但還沒出門,沈秋的步子忽然停了下來。

    成渝跟著停下,道:「怎麼了?」

    沈秋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袖口,僵硬著問道:「這傷口是誰替我處理的,這衣服……是誰替我換的?」

    成渝聞言心頭「咯噔」一下,嘴角抽搐道:「陛下……陛下……不讓旁人插手……」

    話音剛落,沈秋已經怒氣衝衝且步伐矯健地沖出去了。

    段雲亭一身鎧甲,定睛看著城頭城下一派鏖戰的情形。忽然餘光一瞥,一抹熟悉的影子已然到了身側。

    沈秋在成渝的攙扶下,在他面前拜道:「臣沈丘見過陛下。」

    段雲亭略略揚眉,神色如常道:「沈愛卿有傷在身,怎麼上城頭來了?」

    沈秋道:「臣那日蒙陛下親自相救,心中已是惶恐。方才更聽成江軍說,陛下這幾日對臣更是照顧有加,某些事更是親力親為,如今戰事當頭,臣又怎能安寢房中?」

    段雲亭聞言微笑道:「某些事……朕還是很樂意親力親為的,沈愛卿何必太過客氣。」

    沈秋哼道:「那多謝陛下抬愛了!」

    成渝在一旁聽著這二人繞著彎子打啞謎,急得冷汗直冒,但又不能說什麼,只得一個勁的裝傻。

    終於沈秋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換了個話題道:「不知戰情如何?」

    段雲亭挑眉道:「愛卿看看便知。」

    沈秋聞言超前走了幾步,只見城下的秦軍勢如虎狼,正不斷地朝這邊攻來。雲梯如雨後春筍一般地架起,圓木更是綿延不斷,直取城門。而齊軍亦是不甘示弱,仗著城池堅固,不斷地往下放箭,投擲滾木,將秦軍一批又一批地打了下來。

    目前的勢頭,可謂是旗鼓相當。

    沈秋回身看向段雲亭,道:「陛下,我們還能堅持多久?」

    「此番秦軍來勢洶洶,竟是一副不達目的不甘休的勢頭。」段雲亭搖頭歎道,「如此相持下去,只怕勝負難料。」

    他話音剛落,便見一個秦軍順著雲梯爬上了城頭,一路砍殺過來。成渝見狀當即把劍而出,將人一劍斬倒。

    段雲亭沒有說話,面色分明沉了下來,對成渝道:「成江軍親自帶人過去,加強守衛。」

    「是!」成渝聞言,當即又點了數百人往城牆邊而去。

    沈秋一言不發地看著,許久之後道:「以此時的情況來看,若不能速戰速決,恐對我東齊不利。」

    段雲亭頷首,轉過頭去,但見沈秋正靜靜地望著混戰的城頭,面色因為傷勢而略有些蒼白,只是眉間斂起,眼中的神情卻是少有的肅然。

    頓了頓,他開口問道:「不知沈愛卿可有妙計?」

    「有。」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沈秋慢慢回過頭道,「不知陛下城中可有秸稈?」

    「秸稈?」段雲亭挑眉道,「自然是有的,不知……」言及此,實則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分,便轉而一笑道,「喲,今日剛好刮的是東風啊,看來愛卿這辦法倒著實有些意思!那麼這件事……便由全權交給你吧。」

    「是。」他說得乾脆,沈秋得令得也不耽誤時間,領命便極快地下了城頭。段雲亭靜靜地看著,許久後輕聲地一笑。

    三炷香的時間後,沈秋帶著一列士兵回來,將一摞摞秸稈抬上了城頭。然後她沒有耽擱,立即吩咐將這秸稈盡數點燃,扔下城頭。

    雲梯上的秦軍見城上忽然拋下草捆似的東西,本以為對方這是彈盡糧絕,無物可拋了。正欣喜之際,卻發現一股股黑煙自腳下騰起,很快眼前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原來這秸稈竟是澆過焦油的,點燃之後,便會有黑煙騰起。

    沈秋命人將城頭也堆上了秸稈,所有守城將士往後退出幾步,繼續射箭和投擲滾木。因了此時正刮東風,故而騰起的黑煙並不會傷及自身,如此一來,秦軍處在迷霧之中,而齊軍視線清明,便占了絕對的優勢。

    聽著耳畔綿延不絕的慘叫聲和掉落聲,沈秋慢慢地閉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顫抖。

    正此時,一雙手探尋過來,同她十指交握。

    沈秋轉頭望去,卻並未觸到段雲亭的目光。對方只是抬眼望著遠處,城下而起的滾滾黑煙仿佛映入了他的眼中,幽暗而不可揣度。

    但十指間的力度,卻又是一種毫不遮掩的安慰。

    沈秋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低聲道:「西秦已非昨日的西秦,我已無路回頭了。」似是對旁人說,更多的,卻仿佛是在對自己解釋。

    「朕明白。」段雲亭聲音很低,卻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喧囂,顯得如此的沉穩有力。

    「敗了?!」

    冀禪一拍桌子,底下回報的小校頓時震得渾身顫抖,忙道:「那段雲亭用秸稈澆了焦油往、往城下拋,我等未曾未料,故而……故而……」

    「罷了,滾吧!」冀禪一拂衣袖,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待到小校離開之後,他舉步走到窗邊,伸手扣住邊沿,力道大得讓指節都開始發白。

    上次在林中設伏一事,自己算到了冀封對沈秋的放不下,算到了沈秋在段雲亭心中的位置,原本沈秋是個最好的誘餌,足以趁機將東齊一網打盡。

    可他唯獨漏算了一個,便是段雲亭比他想像的還要能忍。

    他事先大張旗鼓地調動人馬,有意走漏要伏擊沈秋的風聲,可段雲亭沒有動作;之後伏擊沈秋,甚至將人逼入林中徐徐圖之,段雲亭仍沒有動作;他往林中房間,帶人在外面守株待兔,甚至給予了足夠多的時間來救援,可段雲亭仍沒有動作。

    冀禪賭的是段雲亭一定會來,而時至如今,他才明白段雲亭也在賭,賭的是自己會比他先放棄。

    而最終,段雲亭賭勝了。他不曾立即趕來,不曾大動兵馬卻,卻竟敢在自己離去之後,輕車簡從悄無聲息地將人帶回。一個能裝瘋賣傻三年的人,其忍性果真是自己不能小瞧的。

    消息傳回軍中的時候,冀禪怒不可遏,當即吩咐全軍強攻東齊城池,定要給段雲亭一個下馬威。

    而如今,他知道自己又輸給了段雲亭一回。

    正滿腹心思之際,門外有人道:「二皇子……」

    冀禪怒而回身,道:「何事來煩我?!」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門外的聲音顫了顫,道:「陛下自長安傳來密詔……」

    冀禪幾步走過去,撩開門簾,將信奪過一看,忽然笑了起來,喃喃道:「看來此番……果真是天助我也!」

    那傳信的小校不解其意,也不敢動作,便知是低頭站著。

    而冀禪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傳令下去,撤軍!」

    西秦突然撤軍的消息,讓東齊上下有些訝異,卻也紛紛鬆了口氣。

    段雲亭眼見對方大軍已拔寨而去,又得到另一路閔忠送來的戰報,確認並非詐退後,才慢慢放下心來。這時西秦傳來消息,說老皇帝得知長子暴卒,震驚痛心之下一病不起。

    沈秋心裡明白,冀禪這般匆匆回去,便是怕朝中再生意外,讓自己的一番算計付諸東流,皇位不保。但論此時情形,秦軍雖撤軍卻還尚有餘力,貿然追擊只怕是討不到便宜。故而她協同其餘將軍一併勸段雲亭擺駕回京。

    段雲亭見她都這麼說了,也自知這般親征在外,朝中諸多事務不可偏廢,便吩咐成渝留下守城,自己則帶著大軍歷時數月返回洛陽。

    回朝當日,左右相帶著百官出城迎接,聲勢浩大。此戰雖不算得勝,卻也算得上力挫了敵軍威風,故而朝中上下無不是一派喜色。

    然而此時的西秦朝中,卻已經全然換了一番天地。

    冀禪回到長安後不久,老皇帝駕崩,順理成章便該由他這唯一剩下的皇子繼位。冀禪登基之後,並於次月便改年號為武極。他一登位,便大肆清理過去的太子黨人,並變更國法律令,課重稅,增徭役,收繳天下銅和鐵,大肆打造兵器。

    短短的數月之間,民怨已經傳到了東齊。

    得知在這場浩劫之中,沈威以通敵叛國之罪被處以極刑後,沈秋顯得異常平靜。她只是宮外一處不起眼的山邊推了兩座小墳,一座裡面埋著那世間唯二的金玉牌,一座無物可埋,便只能割了一縷頭髮藏於其間。畢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也算得上有些關聯吧。

    沈秋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下,只是久久地跪在墳頭,一語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覺到天邊下起了濛濛細雨,她才站起身來,準備離去。一回頭,卻發現段雲亭正一聲不響地立在她身後。

    「這臨時堆的小墳,說不定哪天便被野獸給踩壞了,」見她回頭,段雲亭輕聲笑道,「不如朕下旨,給你在這裡修兩座墓碑吧。」

    「不必了,」沈秋笑了笑道,「他們本非東齊之人,陛下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

    段雲亭聞言不再堅持,卻也不說話,只是定睛看著她。

    沈秋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得問道:「陛下為何會在此?」

    段雲亭微微一笑,道:「來探望岳丈。」

    沈秋聞言神色一赧,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段雲亭卻幾步走到沈威的墓前,慢慢道:「朕與岳丈雖素未謀面,但倘若岳丈泉下有知,便定能得見朕的心意。還請岳丈讓沈秋就此留在東齊,自此她的醜便是朕的仇,朕為自己為她,都會一樣一樣的討回來。望岳丈明鑒。」

    待到他一口一個「岳丈」說完,轉過身來的時候,卻發現是沈秋已經是淚流滿面。

    段雲亭「哎哎哎」地走過去,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奇怪道:「以前女扮男裝的時候不是挺爺們兒的麼?被朕戳破了之後,怎麼就變得這麼娘們兒了?」

    沈秋也不知道自己跪在沈威墳前的時候,都還能忍得住眼淚,為什麼段雲亭區區幾句話,就能弄得她淚如雨下。

    段雲亭看著她不甘心地伸出袖子一通亂擦,笑了笑,忽然道:「對了,你說哪天朕若是不叫你沈愛卿了,卻應該叫什麼才好呢?」

    沈秋看著他不說話。

    段雲亭皺眉思考道:「秋兒?秋妹妹?還是……小秋秋?」

    沈秋一陣惡寒,轉身就走。

    段雲亭在身後一邊追一邊叫:「要不乾脆就叫娘子吧!娘子不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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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縱然對西秦一戰,全軍上下已然十分疲敝,可段雲亭卻明白,如今的情勢卻容不得他們過多的休養生息。

    冀禪登位之後的一系列鐵血措施,對西秦無疑是一次極大的換血。如今西秦朝野俱是一片動盪之勢,若不趁此機會下手反撲,待到時局穩定下來之後,未必再會有良機。

    況且,以冀禪如此加重徭役的勢頭,不出一年,西秦兵力將是現在的兩倍。故而段雲亭一面花大力氣撫恤犒賞三軍,一面對軍中的操練並未放鬆半分。

    只是他心中亦是明白,光靠東齊這麼一隻疲敝之師,無論從數量還是戰力上來說,硬碰硬都很難有必勝的把握。要取西秦,不僅要靠智取,更要有……盟軍。

    實則他心底一直在暗暗盤算著一件事,卻始終沒有找到好的契機。直到這日,一個消息傳到了東齊。

    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段雲亭興奮得一拍桌子,當即將朝中重要的文臣武將一併召集了過來。

    議事廳內,眾臣將那消息傳閱了一番,面面相覷之下,終於還是由最為年長持重的左相杜煦首先開口道:「陛下……莫不是有意聯合南蜀?」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議論之聲。顯然大多數人都未曾料到,段雲亭在戰爭剛止息不久,便存了反攻的心思。畢竟東齊從古至今都不是一個好戰尚武的國家,戰爭這回事,能免一次是一次。

    不過這朝中能看出段雲亭心思的人雖然不多,但左右相肯定是其中之二,故而此時蘇逸倒是淡淡定定地坐在首座,聞言面色裡沒有一點訝異。

    段雲亭見杜煦幹乾脆脆地將他想說的話點出來了,便也不買關子,起身走到牆壁上懸掛著的地圖前,伸手點在東南一角道:「南蜀臣服于西秦已有二十餘年,一直到冀封監國的這段時間裡,西秦這個宗主國待它們還算不錯,並無過多的欺壓,加之南蜀偏安一隅,並無大志,故而兩方也還和睦。」收回手,他轉過身看著底下道,「只是方才的消息各位也看到了,如今冀禪登基不足數月,起初只是下令收繳本國的鐵器和銅器,大肆鑄造兵器,但如今這道政令已入南蜀,就越發別有深意了。不知各位……有何看法?」

    此事蘇逸起身,時機十分得當地一拱手,藉口道:「依臣看,西秦此舉要麼是徹底廢了南蜀戰力,讓其毫無招架餘地,任其日後宰割,要麼是著意必反南蜀,好讓西秦尋這麼個藉口一舉將它滅了,要麼,便是二者兼有之。只是無論是哪一種,于南蜀而言都可謂是死路一條。」頓了頓,笑道,「若臣是那南蜀皇帝,與其坐以待斃,定會選擇拼死一搏。」

    「依朕看,南蜀皇帝未嘗沒有這個念頭,或許……同樣只是缺少一個時機。」段雲亭知道沈秋雖然在旁邊一直不說話,但心中是有自己計較的,便問道,「不知沈愛卿有何看法?」

    經之前一戰,沈秋成渝幾個都已在封賞中拜了將,不再是區區的御前侍衛了。聽段雲亭點了名,她這才起身道:「臣以為,若要借西秦收繳南蜀鐵銅一事做文章,有兩條路可選。其一,隔岸觀火,即待到南蜀反秦或是西秦主動攻蜀的時候,趁機攻秦,使其腹背受敵。其二則是在兩方未有動向之前先行動作,聯合南蜀攻秦。相比之下,臣以為較之前者,後者我東齊處於主動地位,更有利於把握時機。畢竟,如若西秦一直不動作,興許便給了他們休養生息的機會。日後再兩相抗衡,或許不如對方朝局不穩的此刻,來得容易了。」

    聽她話尾的意思便正是自己一直暗暗盤算著的,段雲亭微笑道:「愛卿思慮周全,朕心甚慰。」

    「臣以為沈大人說的極是,」而這時蘇逸又添把柴道,「只是……西秦既有心對南蜀下手,那麼便定會處處留心其動向,想要聯合南蜀,並非易事啊。」他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把商議的主題從「該不該聯合南蜀」引到了「如何聯合南蜀」,而且關鍵是,大部分人根本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段雲亭聽了暗暗想笑,便道:「那冀禪好高騖遠,窮兵黷武,若是當真瞧得起南蜀小國,又怎會不選擇先將其穩住,全力對付我東齊?想來是自覺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其滅了,故而處事毫無顧忌吧。不過……縱然他處處盯著南蜀,也不一定就沒辦法見到對方的皇帝。」他頓了頓,挑起嘴角一笑,「比如說,朕親自前去!」

    眾臣乍聽他這驚悚之言無不嚇得汗毛倒豎,一朝臣聞言趕緊起身道:「陛下!臣以為還是在朝中挑一可信之人為使者,暗中面見南蜀皇帝比較萬全啊!」

    段雲亭擺手笑道:「不好不好,萬一迷路了呢?」

    朝臣:「……」

    又有一朝臣道:「陛下,要不派人送信去吧!」

    段雲亭搖頭笑道:「不好不好,萬一信丟了呢?」

    朝臣:「……」

    最後段雲亭不再聽他們勸諫,直接拍板道:「罷了罷了,朕心意已決,此行為求將事情做的隱蔽,只帶一人上路,」頓了頓,裝模作樣地思考了片刻,終於道,「便還是沈愛卿隨朕同去吧。」

    話音落了,底下立刻齊刷刷地望向沈秋。不同的是神情分為兩類,一類是毫不訝異的淡定臉,這部分大都是朝中不知內情的大臣;而一類嘴角都帶了意味深長或者不懷好意的笑,這部分人大多數都是那天跟著段雲亭去救了人的……

    沈秋被看得很有壓力,聞言只得硬著頭皮上前領命。心裡只覺得,這段雲亭過去沒實權的時候老往外跑還說得過去,現在自己當政了,還想著甩了朝臣出去玩,實在是狗概不了吃屎。

    而相比之下,蘇逸卻犀利地看到了更為實質的問題。他無言地歎息一聲,心想,借著拜訪人家皇帝的名義帶自家媳婦遊山玩水神馬的,簡直是赤裸裸的假公濟私啊……

    段雲亭籌備著三日後悄無聲息地從東齊出發,然而便只在次日,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故便震懾了東齊朝野。

    當時沈秋因為沒什麼事,正在段楚楚的漱玉宮裡陪她閒聊。自打受傷之後,段楚楚便開始樂此不彼的研究如何最快最有效地消除疤痕之類的問題,於是作為患者的她自然免不了被拉過去當炮灰,被迫喝各種各樣的藥汁,以及飽受各種各樣的摧殘。

    比如當段楚楚知道她和段雲亭已經捅破窗戶紙之後……

    「弟媳啊,試試這藥口味苦不苦?」

    「弟媳啊,幫我把那盆花搬進來?」

    「弟媳啊,讓我看看你的傷好得怎麼樣了?」

    ……

    沈秋無奈抗議道:「公主,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個『弟媳』啊……」

    「哎呀,這麼害羞做什麼?本宮又不是外人!」段楚楚不以為意地一點她額頭,一轉眼又道,「那個誰……弟媳啊,明天給你換一味藥喝,味道可能比今天苦一點,但藥效應該要好很多!」

    沈秋道:「公主,你還記得我的名字不?」

    段楚楚仰頭做思考狀道:「這個……讓本宮好好想想……」

    沈秋:「……」

    兩人正插科打諢著的時候,一名宮女忽然在門外通報道:「公主,成將軍在宮外求見,說有要事相告。」

    沈秋和段楚楚收了話頭,互相對視一眼,段楚楚道:「讓成將軍先到廳堂等候。」

    說罷略略打點了一下,便同沈秋一道也往那邊去了。

    廳堂裡,成渝正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低著頭走來走去,段楚楚清了清嗓子,他才回過神來,趕緊上前抱拳以禮。

    段楚楚攜沈秋在一側坐了,道:「以成將軍的身份,今日這般急切地來我漱玉宮,想來定是有要事相告了。」

    成渝抬眼看向沈秋,道:「實不相瞞,在下今日前來,乃是替陛下秘傳一道口諭給沈大人的。」

    沈秋見他情嚴肅,不由立刻問道:「什麼口諭?」

    成渝略一遲疑,道:「陛下說,沈大人這幾日便留在漱玉宮,若無他的准許,不可踏出一步。」頓了頓,轉向段楚楚道,「陛下懇請公主能代行監督之任。」

    此言一出,沈秋和段楚楚的神情俱是一凜,隱約覺得有事發生。段楚楚挑眉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得如此大動干戈?」

    成渝沉默了許久,從懷中掏出一個卷軸道:「西秦皇帝昨日發佈了一道檄文,詔告天下,內容……還是請二位元自行過目吧。」

    段楚楚手快,搶在沈秋前面接了過來,目光飛快地掃過,面色竟跟著微微地變了。

    沈秋極少看過段楚楚便過臉色,遠遠地見那紙業上洋洋灑灑地寫了一整面,頓了頓,低聲問道:「何事?」

    段楚楚沒有說話,只是將卷軸慢慢地遞給了她。沈秋一點一點地展開,發現這檄文聲討的不是段雲亭,卻……竟是自己。

    檄文上說,自己背信逃婚,此為不義;棄父不顧,此為不孝;投敵叛國,此為不忠;助紂為虐,此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雖是女子,亦不能恕。故檄文的末尾,冀禪提出要東齊速速交還藏匿于宮中的沈秋。若老實教人,他自不會取其性命,只會將其留在西秦,以警示後人。然而倘若不交,則將揮師十萬,再攻東齊。

    沈秋一言不發地看著,手微微有些顫抖。許久之後她問成渝道:「朝中……現在如何?」

    「亂成一片了,」成渝歎道,「朝臣對於此事都很震驚,並且大部分都……都主張將大人你交出,藉以平息戰事,陛下已在極力平復,但只怕……」

    「一群沒用的東西!」段楚楚嗤笑一聲,道,「那冀禪自己便是個弒兄逼父之徒,沈秋那些事莫說是莫須有的罪名,縱然是有,也不及他萬分之一。說到底,不過是尋個藉口,加以威懾罷了。」

    沈秋平靜地將卷軸卷好放在一旁,站起身來對成渝道:「我想見見陛下。」

    「陛下說他知道大人心中的打算,所以在事情解決之前,他不會見大人。」成渝搖首歎了歎,道,「實則陛下此舉也是為保大人的無奈之舉,還望大人能體諒幾分。」

    什麼都被他猜到了,沈秋也跟著歎了口氣,無話可說。

    成渝離開之後,段楚楚盯著沈秋看了半天,道:「你想讓陛下把你交出去?這麼蠢的法子你也想得出來?」

    「除此之外我還能如何?」沈秋無力道,「但至少這樣我會安心幾分,至少不至於因為我一個人……而連累整個東齊。」

    段楚楚站起身來,傾身將她抱了抱。過去她以為自己經歷的人事變遷已經夠多了,卻終究不過愛恨離合而已,遠遠比不上沈秋所經歷的國破家亡,生離死別。

    無聲的沉默之中,她心中慢慢地有了計議。

    次日一早,段楚楚來到禦書房。

    房門外守著的侍衛已經換了一批,見了她忙行禮道:「公主,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段楚楚朝房內瞥了一眼,問道:「可還有誰和陛下在一處?」

    「沒有。」

    「哦。」段楚楚頷首,推門便要進去。

    那侍衛趕緊又攔上去,倉皇道:「公主,陛下……」

    段楚楚拿眼睛一橫他,道:「你可知這宮中,縱是陛下對我也要禮讓三分?」

    那侍衛被她這麼一嚇立刻收了手,不敢再阻攔。段楚楚滿意地一笑,撩起裙角,走了進去。

    房間內,段雲亭正懶懶地靠在書案後,怔怔地看著手裡面一刻夜明珠。他神情很平靜,但目光卻似乎粘在了那夜明珠上似的,分明是聽見了段楚楚推門而入的聲音,整個人卻只是一動也不動。

    段楚楚走上前去,施禮道:「段楚楚見過陛下。」

    段雲亭這才有了動靜,他微微挪動了身一下子,將夜明珠握緊掌心裡,道:「是你?」

    段楚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道:「沈秋在漱玉宮一切安好,我暗中派了不少人將她看住了,跑不了。」

    段雲亭聞言笑了一聲,道:「勞你有心了。」

    段楚楚見他這麼個要死不活的樣子,便逕自走到一側的榻上坐下,道:「事情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段雲亭搖搖頭,歎道,「哪怕朕心裡明白那冀禪是有意刁難,可朕卻沒有辦法平息朝中的聲音。他們都覺得,縱然交人出去並不一定有用,卻總歸是存了一線希望。而若不交,在求得南蜀聯合之前,以我東齊的兵力,是如何也不足以抗衡西秦的。」

    段楚楚道:「依陛下看,冀禪當真會因此再度出兵麼?」

    「依朕看,難說,畢竟東齊只是軍士疲敝,而西秦卻是朝野換血,」段雲亭又歎了一聲,道,「但還是那句話,朕明白沒用,朝臣不信服,便也無濟於事。」

    段楚楚沉默許久,忽然道:「在我看來,為今之計,不如先將人教出去,給朝中上下一顆定心丸,也將那冀禪的嘴堵住一陣。唯有如此,陛下籌畫的諸多事宜,才能得以動作。」

    段雲亭聞言霍然轉向她,「你的意思……莫非是交出沈秋?」

    段楚楚聳肩道:「我只說交人,可沒說交誰。」

    「那又是何意?」段雲亭皺了眉。

    段楚楚微微一笑道:「陛下便不問問,我今日前來究竟是所為何事麼?」

    段雲亭苦笑道:「那朕便問問,靜琬公主大駕光臨究竟是所為何事?」

    段楚楚道:「我若不告訴你呢?」

    段雲亭:「……」

    段楚楚見自己耍了段雲亭幾回,這才滿意地笑道:「實則我今日便為意解陛下的困境而來。」

    三日之後的黃昏,段雲亭來到漱玉宮。其時段楚楚並不在宮內,他免去了下人的通報,獨自一人在房中院中晃了一圈,終於在後院的竹林裡找到了沈秋。

    沈秋正手持一竿長槍,獨自比劃著。這幾天她心裡無不是一團亂麻,唯有得了空子便練武,刀槍棍棒什麼的輪著上,才能讓自己不多想。反正以她此時的處境,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沒用。

    這幾天她不是沒想過找機會溜出去見段雲亭,當然,段楚楚人在的時候是別想了,她手上稀奇古怪的草藥太多,不敢冒險。偶爾逢著她不在的時候,沈秋嘗試過各種辦法出門,包括魄力震懾法、假傳聖旨法、武力威脅法等等等等。但那些侍衛在段楚楚的調教之下,簡直可謂是水火不侵,個個都玩命似的攔著她,甚至連抱大腿這種招式都使的出來。加上沈秋肩上的傷還沒好全,自己比劃一下還可以,但動真格的還有些氣力不濟,故而每次都被扔了回去。

    於是幾次嘗試失敗之後,只得作罷。沈秋想著想著心裡越發煩躁,手上陡然一施力,便把面前的一根竹子當成了侍衛。只見槍頭的紅纓一綻,打著轉兒便刺進了面前的竹節之中。「哢嚓」一聲之後,竹節斷成兩截,長長的上段便向著一側倒過去。

    但緊接著旁邊忽然傳來「哎喲」一聲,沈秋循聲望去,這才發現段雲亭不知什麼時候竟站在院子裡了,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盯著旁邊,而那根竹子幾乎就倒在他的腳邊。

    見沈秋發現了自己,段雲亭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笑著抗議道:「沈愛卿,你這是打算謀殺親夫麼?」

    沈秋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看著他朝這邊走過來,才開口道:「陛下終於肯來了?」

    「怎麼?對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繼而準備以身相許,年年歲歲長相見了?」段雲亭還是笑,而且笑容有點沒臉沒皮的樣子。

    而沈秋今天格外百毒不侵,並無心思和他插科打諢,只是正色道:「陛下既然肯露面了,想必朝中的事情……已經有了結果?」

    段雲亭面上恢復了幾分正色,沒有回答,卻是慢慢反問道:「若朕說還未解決,你又打算如何?」

    沈秋沒有遲疑,只道:「我不想因為自己而牽累陛下……以及整個東齊。」

    段雲亭追問道:「是不願牽累東齊,還是不願牽累朕?」

    沈秋笑道:「這有何分別?」

    「當然有,」段雲亭說到一半,忽然自己笑了起來,搖頭道,「實則……也並無分別。罷了罷了,既然如此,朕也不再隱瞞什麼了。其實朕已然下旨……三日後將你送回西秦,以避戰事。若非如此,朕此時此刻也不會站在這裡。」他話語頓住,無奈地笑了一聲,才道,「朕願以為自己貴為天子便是無所不能,直到經了此事才明白遠非如此。縱是天子,也有做不了的事,保不住的人……」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仿佛生怕被什麼打斷而改變主意似的,末了一聲歎息,餘韻悠長……

    只是縱然如此,他的態度自始自終都十分平靜自持。沈秋明白,這才是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懂得捨得,懂得棄卒保舉,懂得孰為重,孰為輕。

    於是她也只是平靜地笑了笑,道:「陛下英明。人道是落葉歸根,我本是西秦之人的終將回到西秦才對。」

    但不知為什麼,話一出口心裡突然抽痛起來。她匆匆背過身去,伸手極快地在眼睛上擦拭了一陣,只覺得自己好像真如段雲亭所說的那樣,被戳破女兒身份之後就變得特別愛哭。仿佛過去在東齊一年未曾流過的眼淚,只消得這幾個月,便統統都交代回去了。

    也許,捨不得的……是自己。

    忽然,背後貼上了另一重溫度。段雲亭從身後將她抱住,慢慢地圈入懷中。

    他將臉埋在沈秋的頸窩處,過了許久,低聲道:「回去之前,答應朕最後一件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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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4: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當段楚楚看見段雲亭從沈秋房裡走出來的時候,驚得一霎都合不攏嘴了。

    而段雲亭則是淡定地提了提衣領,朝這邊走過來,明明壓不出嘴角洩露出來的得意之色,卻偏生要裝作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段楚楚只得放下手邊正在打理的花草,起身對他一禮,心想兩人這才攤牌多久,就把人家拐床上去了。不由感歎道:「陛下下手的速度,實在讓楚楚佩服不已。」

    段雲亭心想朕要是真下手速度,何至於苦苦憋了兩年?!不過面上卻淡淡一笑,道:「遲早的事嘛,順水推舟而已。」頓了頓,道,「既然現在沈秋女兒之身已不是秘密,便給她置辦幾身女裝吧。這幾日,便讓她暫留在這漱玉宮中吧。」

    「是。」段楚楚笑著應下,順口便把稱呼改了過來,道,「說起來,沈姑娘穿上女裝是何模樣,楚楚也十分好奇。」

    段雲亭見自己的小心思被她戳破了,清了清嗓子,含糊道:「嗯……這事便交給你去辦吧。」說罷轉身便要走。

    「陛下,」而段楚楚在身後將他喚住,道,「不知一切可已安排妥當?」

    段雲亭回身看了看她,沒有回答,卻是問道:「此事若是定下,便再容不得半分翻悔,你……可想清楚了?」

    段楚楚笑道:「我已堅持至此,陛下又何必再做質疑?」

    段雲亭笑了笑,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謝你了。」

    段楚楚頷首,立在園圃裡看著段雲亭走遠,這才拍了拍手,往沈秋房內而去。

    「沈大人?沈愛卿?沈姑娘?」推門而入,見裡面並沒有動靜,段楚楚學著段雲亭的語氣連換了幾種稱呼,邊叫邊走了進去。

    床上有個人,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

    段楚楚走過去,一把掀開被子,只見沈秋正把臉埋在枕頭下麵,看不到臉,但從耳根到脖子都紅得跟番茄似的。

    段楚楚「噗」地一聲笑出來,道:「呀,咱戰場上萬夫莫當的沈將軍,此刻怎麼羞得像個大姑娘?」說罷又伸手扯她的枕頭。

    但這次沈秋不依了,拽著頭上的枕頭死活不讓她拿走,兩人拉拉扯扯折騰了一會兒,終於以段楚楚姿勢占優,成功地奪過了枕頭。她甩了枕頭又去拉沈秋,而沈秋沒了庇護,只好被她拉得磨磨蹭蹭地坐起身來,但還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段楚楚見狀乾脆也爬上了床,同她並肩而坐。側臉把沈秋瞅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打趣道:「陛下技術如何?」

    沈秋仰起頭認真地想了想,但越想越覺得臉紅,最後低聲道:「……尚可。」她本意是敷衍了事,但這話一出口,怎麼有點欲求不滿的意思?她想解釋一下,但轉念一想,這種事好像越解釋越麻煩吧……所以還是不做聲算了……

    段楚楚本來還想指責段雲亭是不是昨晚把這丫頭玩壞了,但見她居然說「尚可」,明顯愣了一下。心想沒能看到段雲亭聽到這話時候的反應,實在是太可惜了。

    不過看到沈秋這麼可愛的反應,段楚楚實在很有將她摟在懷裡揉搓一頓的衝動,心想戰場上能打能殺的,一碰上這種事兒,怎麼就變得這麼呆呆的呢?

    於是她拍了拍沈秋的肩,繼續八卦道:「說說,昨天是怎麼回事?」

    沈秋老老實實地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通,順便還說了許多話感謝段楚楚這幾年來的照顧,只可惜自己此去西秦前途未蔔,請她多多保重云云……

    段楚楚目瞪口呆地聽她說完,胸中千言萬語只化成一句話:陛下你真是太無恥了!

    「阿嚏!」

    段雲亭懷裡抱著一摞書,一個噴嚏打得整個人一抖,最上面一本便「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他剛準備把懷裡的書先放下,結果這時蘇逸推門進來了,一眼看見房內的情景,便道:「讓臣來幫陛下吧!」說罷幾步走過來,身手敏捷地將書撿了起來。

    「別!」段雲亭趕緊阻止,結果不僅遲了一步,情急之下還把懷裡的一大摞書都撒了……

    心想正準備銷毀證據的時候居然被人撞見了,自己真是時運不濟啊,於是他立刻飛撲過去,無比矯健地將書救回了懷裡。

    但手上的動作終究快不過眼睛……

    蘇逸垂眼看著一地的《房內秘要》《彭祖養性經》《合陰陽》《天門子經》《玉房秘訣》《素女經》……被收歸段雲亭懷中,然後默默地將手自己剛才撿的那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放回最上面,最後他抬眼瞅了段雲亭一眼,神情十分複雜……

    段雲亭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道:「嗯……那個,朕最近閑來無事瞧了瞧這書,嘖嘖嘖,大失所望啊!還不如朕自己研究捉摸出來的心得呢!」

    蘇逸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段雲亭只好又清了清嗓子,道:「其實……那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還行。」

    蘇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段雲亭終於怒道:「蘇愛卿你你你……你再看小心朕讓你把這些書都背下來!」

    蘇逸微笑道:「實不相瞞,這些書臣早就看過,爛熟於心了……實則尋常男子看些房中術乃再正常不過,陛下不需如此局促的。」

    「……」段雲亭將書一把扔在桌角,把嗓子清了又清,最後轉身走到禦案後面坐下,索性扯開話題道,「那個……蘇愛卿今日前來所謂何事啊?」

    蘇逸配合著答道:「陛下吩咐之事,臣已然安排妥當。」

    段雲亭神情肅然了幾分,道:「此事未曾走露半點風聲吧?」

    「陛下還請放心,」蘇逸道,「實則朝中除卻那日密謀相商的重臣,旁人連陛下將在何時離京都不知曉。」

    「如此最好,」段雲亭頷首,又叮囑道,「朕將去南蜀一事能隱瞞便隱瞞,能拖延便拖延,而至於此事……除你之外,任何人不的知曉。」

    「是。」

    段雲亭擺手道:「嗯,你且去吧。沈秋出發便在明日,切不可有半分閃失。」

    蘇逸拱手告辭,頓了頓,忽然又回過身來,神情似是欲言又止。

    段雲亭挑眉道:「蘇愛卿可是有話要說?」

    蘇逸道:「實則……臣一直懷疑宮中藏的那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乃是偽作,陛下還是不要輕信為好。」

    段雲亭:「……」

    次日便是依照約定,將沈秋送回西秦的日子。

    當日沈秋坐在鏡子前,看著丫鬟給自己挽著髮髻,又看了看身上套著的一身華美的裙裝,心想不過是送罪人歸國而已,何必弄得如此隆重?

    更何況,自打那日之後,段雲亭便再沒出現過,此時此刻更是早朝時分,他更不可能再出現了。只是聽說他近來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拿東西砸大臣,小到奏摺朱筆,大到硯臺鎮紙全不放過……想來他也明白再見已無意義,不如索性斷個乾淨。

    心裡的失落蔓延開來,沈秋強迫自己調轉開思緒,畢竟是自己選的路,便沒有後悔的餘地。只是卻不知此去西秦,前途究竟幾何。

    正此時,丫鬟們紛紛退開,段楚楚走上前來將她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啊,這女裝一穿,頓時有幾分女人味了。」她今日也是一襲盛裝,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同出嫁的姐妹花。

    沈秋也記不清自己已有多久不曾穿過女裝了,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竟然有些恍惚。原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轉念一想,忽然覺得她這到底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呢?

    但不過,眼見段楚楚語笑嫣然,神情自若,並無一絲不舍或者悲傷。沈秋心裡明白她多半是不願讓自己加重負擔,便暗暗將所有悲哀收起來,換做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

    而這時段楚楚道:「時辰到了,出發吧。」說罷從丫鬟呈上來的玉盤中端起一杯酒遞給沈秋,道,「這是陛下賞賜的踐行酒,沈姑娘此行為我東齊,還請一路保重。」

    沈秋伸手接過,仰頭一應而盡。烈酒如火,如喉之後仿佛喚起了昔日的幾分豪氣。她將酒杯放回盤中,笑道:「代我謝過陛下。」

    說罷舉步走到門邊,頓了頓,抬頭望向周遭高高的宮牆。心想這裡見證了自己生命裡最為不凡的兩年,只可惜,那些沉浮起落,喜怒哀愁,終究不能帶走。

    低歎一聲,她垂下頭,低聲道:「走罷。」

    但話音剛落,突然腿腳一軟,眼前一黑,立刻就栽了下去。

    段雲亭今日的早朝,氣氛格外詭異。

    底下的大臣看他板著一張臉坐在堂上,面色堪比鍋底,連奏報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說錯一個字。

    其實沈秋女兒身這事兒一出,他們心中都有數。畢竟這沈秋身為御前侍衛長,終日同陛下朝夕相處的,又一直蒙受陛下格外隆重的寵信,若說陛下看不出來自然是沒人信的。

    但人人都明白,在這還沒來得及聯合南蜀的關頭,東齊對於西秦是不得不伏低做小的。這一點段雲亭分明也是知道的,才不得不做出這番忍痛割愛之舉,如此心情不好也可堪理解。

    故而朝臣們在這深秋離宮的重要日子,都做好了隨時被砸的準備。果然,段雲亭當天連龍椅扶手上的龍頭裝飾都拔了,「唰唰唰」地便往群臣佇列裡面扔,看來心情是壞到了極點。

    終於,再不敢有人奏報什麼了,段雲亭便懶懶地擺手,急匆匆退朝。

    眾臣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去,有好事者偷偷過去看,只見段雲亭上了車,飛速趕至城郊,看見空無一人的平野,氣得差點沒把馬車抬了扔出去。

    這事兒城中不少百姓都看見了,紛紛議論當今陛下真是個情種啊……

    而段雲亭對旁人的議論並不計較,只是回去之後就病了。太醫輪番問診不見效果,只說這是相思成疾,需要靜養。於是索性連朝都罷了,凡事都交給左右而相處理。

    沈秋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一輛顛簸的馬車上。

    伸手揉了揉還有些隱痛的額角,她掙扎著坐起身來,只覺得腦袋裡暈暈乎乎的,卻有些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暈過去的。

    「醒了?」旁邊一個聲音嚇了她一大跳,沈秋猛然清醒了大半,轉頭一看,旁邊笑眯眯看著自己的,不是段雲亭又是何人?

    「你……這……怎麼……」一時間有點語無倫次。

    段雲亭笑道:「我不是說了,要帶你私下去拉攏南蜀皇帝麼?」

    沈秋道:「那……西秦……」

    「此事朕自由安排,你不必擔心。」段雲亭道淡淡打斷道。

    沈秋見他似乎不願說,便也不再問。她並不懷疑,以段雲亭的本事,應當有他自己的辦法出險招制勝。

    只是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番,卻發現今日他頭上戴著頭巾,身上所著也不過尋常布衣,雖出遊在外,居然不是富家公子的打扮?

    段雲亭看出她心中疑惑,正色道:「你我此行意義非比尋常,若不隱藏身份,恐暴露行蹤。」

    沈秋聞言頷首,心想他果然是能屈能伸。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其實段雲亭是偷偷上了馬車,才發現是蘇逸留給他的居然是這麼套破衣服;也不知道,段雲亭心裡正在腹誹:好你個蘇逸,連朕都敢騙!看朕回來的時候,不扣你半年俸祿!更不知道,蘇逸給段雲亭準備的包裹裡面,其實還藏著一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這才是段雲亭憤怒的真正原因……

    不過她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成了布衣,和之前不一樣了。沈秋狐疑地看向段雲亭,一切盡在不言中。

    段雲亭當然知道她什麼意思,一聳肩,大言不慚道:「剛才你昏了足足有幾個時辰,我想幹什麼時間都足夠了吧?再說了,那什麼……我又不是沒幹過,何必自己偷偷來,又沒互動……」

    沈秋被他說得臉都紅了,只能趕緊打斷道:「我只是覺得此行隱蔽……如果是假扮男裝,應該更能掩人耳目。」

    「實則你扮成男裝也有好處,」段雲亭蹙眉思考了一下,道,「不如今晚住店的時候,我便跟老闆說咱兄弟二人盤纏不夠,就擠一間房好了……」

    沈秋立刻道:「那還是女裝吧!」

    「無妨,此事你做主便是。」段雲亭眯起眼睛一笑,似乎並無所謂。

    不過……

    當晚二人進了客棧,段雲亭「啪」地一聲將一錠銀子拍在櫃檯上,揚聲道:「店家,給我和我家娘子來一間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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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4: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誒?這不是昨晚入店的那個公子麼?這一大清早的,怎麼一個人在門外頭站著?」

    「他昨天是和娘子一起來的吧,嘿嘿,看樣子自然是小倆口吵架了嘛。」

    「看來那小娘子也挺厲害的啊,人還穿著單衣呢,就這麼給轟出來了。」

    「我看你就別操冤枉心了,人家床頭吵架床尾和的,你看到晚上保准沒事兒了!」

    「哈哈,也是也是……」

    段雲亭沒想到這店裡的夥計天還沒亮居然就起來了,聽到議論聲,只能從二樓的走廊上回過頭,對著他們尷尬一笑,道:「那什麼……我娘子督促我起來晨練……」

    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開出條逢,一堆衣褲「唰」地飛出來,正好掛在他腦袋上。

    「哈哈,」段雲亭乾笑了兩聲,道,「你們看我娘子多麼體貼,生怕我晨練著涼了,還給我把衣服送出來了……」

    兩個夥計戲謔地看著他,正準備說什麼,卻被店家一聲呼喝,喚去打下手了。

    段雲亭鬆了一口氣,胡亂把衣服套上了,又湊到房門口敲了幾下。

    裡面沒聲音。

    段雲亭不甘心,又壓低聲音喚道:「秋兒?秋妹妹?小秋秋?娘子?」

    裡面還是沒聲音,想來是態度堅決。

    段雲亭心想好你個沈秋,這要是在宮裡你就死定了,看朕怎麼龍顏大怒,好好振振夫綱!

    不過……堂堂的東齊皇帝居然被人踹下床了,這事兒好像也不宜外揚……

    段雲亭最後沒了轍,只好理了理衣服,當真大搖大擺地「晨練」去了……心想都怪自己昨晚上,哦不,是剛才一時手賤,釀成大錯了喲……

    這事兒還要從昨天晚上說起。

    在段雲亭以「節儉是美德」為幌子,苦口婆心地對沈秋勸導了一番之後,後者終於打消了再要一間房的念頭。不過真相是沈秋從早上以為要被送去西秦,到下午在馬車上顛簸又顛簸,所以到現在已經是累得要死,實在懶得和他多費口舌了。

    反正……也不是沒在一張床上睡過……

    故而入了夜,二人洗漱之後,沈秋拍掉了段雲亭不老實的爪子,三令五申道:早睡早起,明日還要趕路。說著還把隨身帶的短刀壓在了枕頭底下,美其名曰「夜裡怕遇到賊人」。段雲亭盯著枕頭,憤憤地想:這也太狠了!

    在短刀的威懾之下,段雲亭只能小小地揩了一下油,懷著不甘的心情一覺醒來,發現窗外還只是濛濛亮。

    時辰還早。段雲亭翻了個身,本來打算繼續睡覺,但翻過身子正好對上沈秋的後背。他的目光順著對方白白淨淨的後頸下滑,沿著全身溜了一道,只覺得擺在眼前的簡直是一桌滿漢全席,此時不下口,更待何時?!

    心裡一癢,渾身就跟爬了毛毛蟲似的,不得安寧。段雲亭在這方面絕對算得上行動派,想著豁出去了,手已經開始動作了。

    沈秋這一夜睡得很沉,不僅如此,還做了夢。夢裡她坐在銀質的盤子裡,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變成了一隻雞腿,而且還是正在被人啃的雞腿……迷迷糊糊的清醒了幾分,只感覺晨光昏暗,而後頸處一陣陣濕熱,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蹭來蹭去的。她略略挪動了身子,不想理會,但那種感覺反而變本加厲,不住地往周圍擴散。

    和睡神拼死搏鬥了幾回合,她總算是半醒了過來。低頭一看,半邊中衣都滑到肩頭了,而自己腰上還掛著一雙手,正在亂舞章法地拉扯著。

    眼看著在自己一時大意之下,陣地就要失守了,沈秋這下算是徹底醒了。段雲亭已經感覺到了,於是在她翻過身準備反擊的一瞬間,已經身手矯健地坐了上去。

    沈秋再力大無比,姿勢所迫,這時候也只能動彈不得了。況且,段雲亭還俯下身去,在她耳畔不疾不徐地吹了一口熱氣。

    效果顯著地,沈秋的臉立刻就紅了,反抗也降低了很多。

    段雲亭笑咪咪地看著,很滿意。他心裡知道沈秋在戰場上雖然彪悍,但到底是個不禁風月的小丫頭,這一到了床上,立刻就成了紙老虎一隻。

    不過某人當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一身精湛的技藝」來自何處,所以他已經暗自決定一回去就以「銷魂」的名義把那什麼什麼和什麼都趕緊燒了。畢竟萬一沈秋一時發奮,把這些東西當成兵法來刻苦鑽研,自己在床上的地位可就難保了……

    想到這裡,他笑得好像一匹大尾巴狼。

    沈秋見勢不妙,趕緊道:「待、待會還要趕路……」

    段雲亭不以為意道:「我要是憋壞了,還怎麼趕路?」

    沈秋本來想回他一句「把我玩壞了,還怎麼趕路?」但臉譜不夠厚,實在難以啟齒,只能暗暗咬牙,又經不起他的撩撥,不出一會兒就天上地下,海裡雲中,不知所處了……

    事畢之後天已經亮了,但時候尚早。段雲亭把沈秋往懷裡一攬,見她跟沒了骨頭似的,不禁笑道:「娘子何故如此勞累啊?其實剛才動得很辛苦的明明為夫啊,若說累也該為夫……」

    話未說完,小腹上已經挨了一膝蓋。再看沈秋,只是把臉埋在段雲亭的懷裡,但從臉到脖子根都泛著紅。

    「娘子,你……你太粗暴了……」段雲亭騰出一隻手在肚子上揉了揉,歎氣道,「罷了,你先歇歇吧,等會兒我叫你。其實何必如此彆扭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嘛……」

    話沒說完,沈秋忽然抬起頭盯著他。

    段雲亭伸手順了順她的頭髮,微笑道:「怎麼了?」

    沈秋挑了挑眉,道:「你你你……你早就知道我不會去西秦,對吧?」

    段雲亭心裡「咯噔」一下,知道她話中指的是那天晚上自己「略使小技」抱得美人歸的事,心想這丫頭終於還是意識到了。不過他並不認為這是多麼大一件事,畢竟本來就是兩廂情願,再說了,生米都煮成熟飯了嘛。

    於是他暗想了一下,按照常理來說,但凡是女人,接下來的反應無外乎兩種:其一,重新撲進他的懷裡,表面羞澀其實心裡竊喜地「嗚嗚嗚」;其二,重新撲進他的懷裡,表面羞澀其實心裡竊喜地捶他,適當情況下還會加上「討厭」「好壞」之類的增強氣氛的話語。

    這個時候,他只需要壞笑一下,附在對方耳畔低聲調笑一句「娘子若是不高興,為夫也讓你『騙』一次可好?」如此,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啦。

    不過段雲亭忘了,沈秋……比較非比尋常。

    所以在他還偷偷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噗通」一聲,已經被沈秋踹到床底下去了。

    再然後,轟出門;再然後,扔衣服;再然後,就這麼流落街頭了……

    晃蕩了一下,兩邊的店鋪都陸續開了張,很快街上熱鬧起來。

    段雲亭要了一壺茶,尋了一間茶社坐下,心想還好衣服裡面有點銀子,否則自己真要成孤魂野鬼了。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混得這麼差,一想到這裡他越發怨念了。

    誒?不對啊!過去明明是自己使喚沈秋來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之間的立場倒轉得這麼徹底?

    不行,回去之後必須振夫綱啊!

    本打算在街上小坐一下就回去的,但在茶社裡,段雲亭卻意外地聽到了些許議論。

    「聽說西秦皇帝又下了命令,讓南蜀送兩萬人馬過去,說是一起訓練,方便作戰時候相互配合。」

    「嘁,誰都看得出這是要明目張膽地搶人家兵馬吧!」

    於是他乾脆又要了一壺茶,就坐在那裡,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卻是豎著耳朵聽著鄰桌的議論。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民間的小道消息要比宮裡還要靈通。

    「可不是嘛!前些時收繳銅鐵,現在又直接要兵馬,南蜀那麼個小地方,總共也才四萬人馬,這一下要走一半,不是明擺著不給活路麼?」

    「剩下的一半還沒銅鐵兵器,這玩意西秦那天翻臉了,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不過,就現在這個情況來看,南蜀除了照辦也沒別的辦法了。畢竟人家名義上是宗主國,若是西秦翻了臉,真的去打南蜀,以雙方兵力來講,南蜀哪裡有招架的餘地啊!」

    「是啊,南蜀現在可是很難做了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相比之下,咱們東齊的情況還沒那麼糟,不過西秦自從新皇帝登了極,看這樣子,遲早要威脅到咱們啊。」

    「咱們陛下現在是要休養生息,尋找時機打垮西秦,你看看,為此陛下連自己相好的都送出去了。」

    「誒?我怎麼沒聽過這事兒?」

    「哎呀,就是從西秦來的,在他身邊一直是紅人的沈侍衛。要不是西秦皇帝戳破,咱還不知道那侍衛原來是女兒身呢。」

    「這我知道,只是沒想到那人居然是陛下相好的?」

    「當然了,聽說陛下因為迫不得已要把相好的回去,人都瘦了一圈,但沒辦法啊,國家大計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啊。聽說兩人恩愛不已,如膠似漆,如今這麼天各一方,還真是可惜啊……」

    段雲亭一口茶嗆在喉頭,心想高手果真在民間,自己一點兒奸情居然被扒得如此透徹。不過……這兩人如果發現他們口中的陛下現在正被他那「恩愛不已,如膠似漆」的相好趕在大街上遊蕩,不知是何感想……

    這天段雲亭跟釘子似的在茶社裡坐了一天,聽來來往往的閑客說了不少消息,明白冀禪一時間估計也吞不掉他們東齊,便打算先拿南蜀開刀了。

    南蜀被逼得越緊,自己便越有希望結盟。想到這裡,段雲亭心裡愉快,還去了酒樓飽餐了一頓,把口袋裡最後一點碎銀花光了。

    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早上的幾個小二看見段雲亭進來了,十分驚訝於他「晨練」居然一去就是一整天。而段雲亭視若無睹,看著二人的房間此時已經開了一條縫,便開心地往二樓去。

    結果在他快要進門的時候,「砰」地一聲,門被關上了。

    段雲亭嘴角抽搐地在門邊站了一下,最後沒法子,又返身下樓來。此時已經有些晚了,大堂裡用膳的客人都已經走光了,段雲亭尋了個位置坐下,抬頭掃視了一周之後,忽然計上心來。

    咬咬牙,心想這個時候……只能用苦肉計了!

    於是他招呼了一個夥計過來,附在他耳畔低聲說了一通。那夥計面露難色,不置可否。於是段雲亭對他開了一個「天價」,作為勞務費和封口費。最後那夥計勉強答應了,但是要求先付錢。

    段雲亭一抹口袋,完了,銀子花光了。

    眼看那夥計就要走人,他一狠心,解了腰間的玉佩遞給他道:「這東西價值連城,總夠了吧?」

    夥計接過來大量了一下,見才材質透圓潤,一看便是上品,這才答應。

    段雲亭滿意一笑。

    於是不久之後,沈秋在房間裡忽然聽到一聲驚呼:「公、公子你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只有桌椅板凳嘩啦啦的聲音。

    沈秋走到窗邊側身一看,只見大堂裡滿目漆黑,不見五指。她皺了眉,若有所思。

    段雲亭在夥計的拉扯和攙扶下,踉踉蹌蹌地上了樓,心想沈秋你要是還不出來我就真得給憋死了。但即便難受,還是不忘記抽空踢夥計一腳,夥計會意,立馬扯開嗓子喊道:「公子,公子,你撐住啊!我趕緊讓人來點燈!」

    好容易走到門外,夥計敲門,沖著裡面喊道:「夫人啊,公子快不行了,你趕緊出來看看吧!」

    片刻之後,沈秋推開門,看見段雲亭弓著身子,一手死死揪著領口,正倉皇地喘著粗氣。

    夥計趕緊道:「剛才風大一吹,大堂裡的燈不知怎麼就全滅了。這位公子立刻就不行了,可是有什麼宿疾?」

    沈秋側身一讓,室內的燭火立刻就投了出來,照在段雲亭的面上,依稀可見雙眉緊鎖,額前一片汗涔涔的。這模樣沈秋見過,是裝不出來的。

    「你……混蛋!」她低聲罵了一句,對夥計道,「幫個忙,將他扶進來吧。」

    於是她二人一邊一個,將段雲亭扶進房內。不過在那之前,段雲亭趁人不注意,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已經飛快地將一個東西從二樓扔了下去。

    夥計離開後,房內只剩沈秋段雲亭二人。有了火光,段雲亭的氣息慢慢地平復下來。

    沈秋沒說話,走過來伸出衣袖替他擦汗。其實也不是什麼小心眼,只是覺得他明明有了計畫卻不告訴她,害得自己還真的地生離死別地感傷了一場,一想到這裡就氣憤不已。不過段雲亭一整天都沒回來,說好了要出門趕路也沒了消息,等啊等啊其實她的氣早就消得差不多了。

    而這時段雲亭一把就將她的手腕扯住,順勢把人也帶進懷裡抱住了。

    他氣息還是不穩,所以沈秋沒有反抗,只是低聲埋怨道:「你是傻子麼?想要我開門,用得著這樣麼?」

    「這不是為表誠意麼?」段雲亭似乎並無所謂地笑道,「不知此舉……可能將娘子打動幾分?」

    沈秋沒有正面回答,只道:「你下次若是這般,縱是死在外面了我也不會開門。」

    段雲亭笑而不答,知道這事兒算是了了。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臨行之前,段雲亭找到昨天的夥計,掏出一錠銀子道:「我想贖回昨天的玉佩?」

    那夥計瞥了瞥銀子,眼珠子一轉,自然知道昨天那個玉佩更值錢,便搖頭道:「客官啊,這做了的交易便如同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啊!」

    段雲亭聞言也不著急,只笑道:「你將那玉佩再掏出來看看?」

    夥計不解地將東西淘出來,盯著看了看,臉色頓時變了。昨夜天暗,他只是粗粗看了看材質,並未注意到上面刻的是什麼。

    這時再看,才發現這玉正面刻了一條盤龍,而反面則是四個字「段氏雲亭」。

    夥計嚇得手一抖,玉佩脫手,而一旁的沈秋眼疾手快,已經接了,替段雲亭別回腰間。段雲亭將銀子按在夥計手裡,眯起眼面露兇狠,低聲道:「此事若是讓外人知道了……」他沒繼續說下去,只是用手在脖子上做了個「哢嚓」的動作。

    留下面色慘白的活計,再轉過身的時候已經是笑眯眯的樣子。沈秋在一旁無語,不知道瞎人家區區一個店夥計有什麼好玩的。殊不知段雲亭這是要報早上被嘲笑的一箭之仇呢。

    兩人剛要出店門,只聽後面有人喚道:「二位請留步!請留步!」卻是另一個夥計沖了出來。

    「何事?」段雲亭挑眉道。

    「今日早晨小的打掃客棧的時候撿到一個東西,問了其他客人都說不是自己的,」那夥計氣喘吁吁地把東西掏出來,「不知這顆夜明珠是不是二位掉的?」

    段雲亭心裡「咯噔」一聲,再一回頭,沈秋已經大步而去。

    他一把奪了夜明珠便往外追,「娘子,娘子,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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