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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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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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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0:1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章

  太和殿的宴會終於在嘉寧帝御臨後盛然開席,左右這些國宴,不過是天子一番誇讚,群臣應和,受賞之人謝恩這種八股文一般的套路,可今兒個眾臣皆瞧出了前兩日面色不愉的帝王心情著實不錯,詫異之餘倒也感念太子和任安樂回來得及時,遂端著桌上貢酒喝得格外愜意。

  任安樂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就好像片刻前她從沒問過韓燁任何問題一般,笑容依舊得體,謝恩也恰到好處。

  韓燁實在琢磨不透她的用意,乾脆不去想,一口口抿著酒。

  「眾卿。」琴樂聲漸止,舞姬從大殿上退下,嘉寧帝舉杯,聲帶威儀:「江南吏治重回清明,百姓和樂,朕心甚慰,來,眾卿同飲。」

  眾人手持酒杯,起身恭聲回:「陛下德厚,我大靖才得上天庇佑!」

  嘉寧帝朗聲長笑,神色更是愉悅,待眾人坐下,他才朝韓燁和任安樂的方向看去,「江南平定之功不在於朕,朕有個好太子,更有個好臣子。」

  「父皇言重,兒臣豈敢。」

  「陛下言重,臣豈敢。」

  太子和任安樂幾乎同時起身,加之動作神態語氣默契得幾近一樣,本來只是一句普通的謝恩,卻在兩人過於整齊的動作下使得整個太和殿詭異的安靜下來。

  無論眾臣打量的視線有多讓人發毛,任安樂和韓燁垂著眼,皆是雲淡風輕。

  「太子和任將軍無需謙虛,這次你們大功於朝廷。」嘉寧帝放下酒杯,突然開口,笑意煥然:「任將軍,不如……朕圓你一個心願,你說可好?」

  「陛下還請明言?」任安樂拱手行禮,微蹙的眉間帶了明晃晃的疑惑。

  坐於下首一直神情淡淡的左相面色一變,端著酒杯的手不自覺握緊,眯起眼來。

  眾臣見嘉寧帝望著這位新晉的上將軍像是滿意得不得了,瞅了瞅大殿上站著的一雙璧人,心底一咯噔,頓時生出個荒謬猜測來……

  太子至今只有一位側妃,陛下該不是想把這位得盡民心的女將軍指進東宮吧?

  「朕歲數大了,到如今也未享到東宮兒孫繞膝之樂,深以為憾,任將軍性情率直,朕看與太子實乃良配,朕欲賜東宮側妃位予卿,卿是否願意?」

  嘉寧帝淡淡開口,雖只是詢問,但帝王威壓瞬間在太和殿上彌漫開來。

  若是尋常貴女,他一道賜婚聖旨足矣,可是半年前他親口回絕了任安樂自請入東宮之舉,如今任安樂在朝堂民間享有盛望,又是他御賜的上將軍,自是不能隨意待之。不過……他親自開口,又在文武百官面前賜婚,如此大的恩寵,想必能讓她釋懷。

  左相聽嘉寧帝只是許側妃位,神情一鬆,仍板著臉坐得筆直,倒是右相一直笑眯眯的,神態未見半點波動。

  眾臣屏息看向任安樂和太子,雖不敢出聲,倒也暗歎任安樂好運氣,上將軍雖尊貴,可太子是儲君,大靖未來的天子,若任安樂答應入東宮,將來至少都是貴妃位份,這才是真正的貴不可言。

  眼見著一場國勳宴席演變成皇家賜婚之宴,八卦之心熊熊燃起,眾人都卯足了勁等任安樂回話。

  「陛下,臣……」任安樂垂眼,剛欲開口。

  「父皇。」

  哪知一直未有所動的太子突然從席間走出,眾目睽睽之下跪於大殿之上,神色鄭重緩緩開口:「請父皇收回成命。」

  太和殿內氣氛陡然凝滯,望著跪在殿中央的太子爺,眾臣面面相覷,難以置信。當初認為任安樂只是個粗鄙的女土匪時,太子尚不介意讓她入宮,如今明知任安樂風采斐流,又得嘉寧帝看重,他怎麼倒不願了,還敢公然抗旨?

  嘉寧帝神色一沉,輕叩在龍椅上,凝視太子,不輕不重哼道:「哦?太子,讓朕收回成命,難道朕的上將軍還配不得你?」

  「父皇,兒臣惶恐,並非如此。」韓燁抬眼,望向嘉寧帝:「兒臣有不能迎任將軍入東宮的理由。」

  立於一旁的任安樂瞥眼,淡漠的眼底瞧不清情緒。

  「你說。」嘉寧帝按捺住怒火,道。

  「任將軍文武皆備,乃棟樑之才,若她入東宮,父皇會失去一個忠心的臣子,大靖朝堂會失去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天下百姓會失去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兒臣為大靖儲君,愧不敢如此。」

  韓燁沉聲回,聲聲落地,身影筆直堅韌若青松。

  任安樂轉眼,靜靜看著半跪於地昂首以對的青年,唇角輕抿。

  太子此言不可謂不震撼,世人皆知,太子自小被立為儲君,素來自持甚醒,從不與朝臣深交,也不摻合任何黨派之爭,即便是對其恩師右相也不過淡然處之,滿朝上下從未見過他如此義正言辭的贊許過一位朝官,甚至為其能留在朝堂而公然違抗聖旨。

  但此言實在太過擲地有聲,且挑不出半點毛病來,是以一眾大臣紛紛點頭,眼帶讚賞,嘉寧帝神色亦和緩不少。

  眾臣正思索之間,任安樂終於動了起來,雖然她只是極隨意的挽了挽袖擺,但平時個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大臣們一雙眼珠子還真就黏在了她身上,見這個女將軍一直神遊太虛的擺弄她的挽袖,一些肝火旺盛的武將差點沒吹鬍子瞪眼。

  你個女娃娃,不知道一堂朝官為了你的婚事著急,不想失了太子這個夫君就快些求情,磨蹭些什麼!

  似是沒注意滿堂目光,任安樂折騰完挽袖,拂手,朝左大踏幾步,幾乎與太子平齊,跪於地,望著嘉寧帝,聲音朗朗:「臣亦不願,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太子拒旨時眾人還只是驚訝,現在輪到任安樂底氣十足說出『不願』時,整個太和殿的大臣都要淩亂了!

  當初不是你千里迢迢遣婚而來嗎?不是你這個女土匪要把咱們大靖朝如珠如寶的太子爺搶到手嗎?怎麼如今天子賜婚,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然說『不願』,你當這滿朝文武沒個心氣不成?

  嘉寧帝眉眼微眯,盯著任安樂,嘴角勾起危險的弧度,「哦?任卿,太子說不能讓朕失了一個好臣子,朝廷失去一個好將軍,你又是為何不願意?」

  任安樂抬眼,神態肆意,微笑的眉間竟有說不出的風流,「陛下,臣半年前遣婚來京,安樂心意,句句如婚上所寫,如今依然,是以無法依皇命入東宮,雖知有負皇恩,但請陛下贖罪,收回成命。」

  韓燁轉頭朝她看去,眼中映出任安樂卓然芳華的模樣,竟有片息怔忪。

  半年前的婚?幾乎是立時間,朝臣便知任安樂拒絕的原因為何,望向她的眼神少了當初的荒謬,倒多了幾分欣賞。

  她這是在告訴嘉寧帝,她任安樂從一開始要的便是太子妃位,無論她是晉南女土匪,還是大靖上將軍,這一點從未改變。

  嘉寧帝未出聲,只是淡淡打量著座下眉眼飛揚的女子,明明屈身跪在大殿上,卻能讓一朝文武折服,這份堅持和篤定他有生之年只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太過相似,竟生出了灼目之感。

  世上並非任何人都能在太和殿上對著他這個天下之主的賜婚說『她之心意,從未改變』,也沒有一個女子能忍住嫁入東宮一朝為鳳的佳話傳頌,可是任安樂偏偏做到了。

  嘉寧帝突然開始好奇,安樂寨到底是個什麼地方,怎麼會教出任安樂這樣的女子來?

  望著跪地的兩人,恍惚間嘉寧帝竟有種回到二十年前看著那二人的錯覺,微一自嘲,他擺手道:「太子之言有理,任卿有大才,有你在朝廷,是大靖之幸,朕考慮欠妥,此事便作罷,你們起來吧。」

  既然嘉寧帝願將此事作罷,眾人自是忙不迭的遞梯子轉移了話題。

  只是如此重事,卻絲毫不見帝王發怒,眾臣不由得對太子和任安樂聖眷之濃暗自感慨起來。

  宴席重歸喧囂,但終歸不復剛才,是以當嘉寧帝借不勝酒力離席後,眾人只多留了片刻便散席了。

  由始至終,有心人都可觀出,太子和任安樂神情始終淡淡,就如這賜婚之事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從皇宮出來,一路回了任府,任安樂未言片句,苑書在殿外聽得宮人碎嘴,在浴室替任安樂解衣時,終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小姐,太子殿下雖說先拒婚,可畢竟為小姐說了不少好話,您別往心裡去。」

  任安樂回過神,見苑書張大眼一副擔憂的模樣,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一個側室的位份,難道你家小姐我會稀罕不成?

  苑書見任安樂未受半點打擊,仍然神采飛揚,這才放下心來,立刻便成了張牙舞爪的螃蟹,哼道:「陛下也慣會欺負咱們,明知道咱們入京是為太子妃位,然還給小姐賜了個側妃位,真不實誠!小姐你別擔心,明日我和長青替你尋尋京城的好兒郎……」

  任安樂揉眉,進入浴池,實在嫌棄苑書聒噪,讓苑琴把她給轟了出去。

  「小姐,您一早便猜到太子會拒婚?」苑琴點上熏香,聲音輕柔。

  任安樂閉眼,水花濺在頸間,她勾唇,「韓燁的確聰明,他在讓施諍言將我之功呈於嘉寧帝時,便猜到了嘉寧帝會賜婚,所以才會在蒼山說出那番話,讓我知難而退。」

  「小姐,我不太明白,陛下正當盛年,您如今掌管京城護衛,他怎會放心讓您嫁入東宮,若您和太子連成一氣,必對皇權不穩。」

  「苑琴,想想近月京城的傳聞?」

  苑琴微一思索,漸漸明白過來,「小姐,朝中傳出陛下召回安寧公主和施少將軍,有意讓九皇子入西北掌控軍權。難道陛下今日賜婚是為了安撫太子?」

  「不錯,沐王被廢,五皇子醉心佛法,他如今只能扶持九皇子來分薄太子的威勢。」任安樂點頭,「只是他沒想到我和韓燁會同時拒絕,如今賜婚不成,陛下恐要傷神了,安撫功在社稷的儲君,可難以輕易為之。」

  「皇家權勢最是麻煩,讓他們自己煩去。」

  苑琴埋怨一句,苑書的聲音自屏風外傳來:「小姐,長青說秦叔從晉南運了兩株金焱花過來。」

  苑琴神色微微一動,朗聲道:「苑書,你先搬到院子裡去。」

  苑書嘟囔了一句『老是使喚我』便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苑琴小心的替任安樂解開長髮,「小姐,金焱花粉快用完了,秦叔送來的正是時候。」

  任安樂『恩』了一聲,並未言語。

  苑琴見她眉宇微皺,知她心頭不快,歎了口氣,「普通顏料製成的面具終究太過粗糙,若遇上內功高深之人,或許會被看出端倪,秦叔遠走邊疆數年才在北秦皇宮偷了幾株金焱花回來,小姐,我知道您不願意帶上面具,可是……」

  世間唯有金焱花粉製成的面具毫無破綻,如真人皮膚一般無二,但卻需三月一換,未免他們行差步錯,秦叔才會將金焱花這種異域之物送入京城。

  「苑琴,我知道你們為我做了多少。」任安樂垂眼,看著水中印出的面容,平凡普通,卻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樣。

  「帝梓元十年前就死了,我如今只是任安樂。」

  「我去取下花粉製成面具。」苑琴眼眶微澀,轉頭退了出去。

  任安樂閉眼,長長歎息一聲,整個人沉入浴池之中。

  半個時辰後,苑琴叩門而進,看著浴室內的光景,頓在了原地。

  屏風上掛著的衣袍被取走,水面上飄著一副薄薄的面具,浴池裡早已空無一人。

  永寧街位於皇城最繁華的地帶,卻十來年沒人敢提這地兒的名字,到如今連走過的人都極少。

  街道盡頭,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雖然宅子猶若遲暮的老者,但府門前掛著的靖安侯府牌匾卻滄韌如昔。

  這晚,皇宮內駛出一輛馬車直直停在街道盡頭斑駁生銹的大門之前,韓燁抱著一壇酒,從馬車內走下,他讓侍衛離去,獨自走上石階推開大門,尖銳的聲音落入耳裡,他抿住唇,一步步朝裡走去。

  十年前華貴的侯府只剩下沾滿青苔的石階,老朽的古木,敗落的大堂,凋零的花園。每邁進一步,韓燁眸色便更深幾分。

  他很有些年沒有進過靖安侯府了,睹物思人,這座太祖賜下的宅子,承載了帝家的榮華,也見證了帝家的敗落。

  韓燁停在一處樓閣前,門前糊著一張發黃的宣紙,上面寫著『歸元閣』幾個大字,尚顯稚嫩,卻筆鋒銳氣。他頓住腳,慢慢走近幾步,坐在回廊前的石階上,不顧塵土沾了他冠服滿身。

  這裡是帝府的房,他看著歸元閣,神情追憶。當年父皇經常微服來和靖安侯下棋,他便只能和同齡的帝梓元玩鬧。

  「帝家丫頭,你府裡真寒酸,房連個名字都沒有。」那時候,嘉寧帝盛寵帝梓元,他總是忍不住逗弄那個白白嫩嫩的小女娃。

  他記得很清晰,才七歲的帝梓元抱著古書坐在回廊上,連眼皮子都懶得抬,只是邁著小短腿從房裡拿出一張宣紙,正兒八經寫了『歸元閣』幾個字就要貼在門上,奈何實在太矮,只得又委委屈屈跑進房,搬了一張板凳出來。

  他瞧著有趣,站在一旁看熱鬧,哪知他眼皮子一眨,小女娃腿一軟便從凳子上摔了下來,腳腕磨了一大塊皮,鮮血直流,他看得直心疼,抱著小姑娘就要安慰,哪知一抬眼只看到她嘴扁著,眼淚直打轉,就是不肯哭出來。

  「你呀,就是太倔,一個孩子,哭一聲又能如何?」韓燁撕開酒罈上的封條,灌了一口,望著那發黃的字跡,小聲埋怨。

  聲止,韓燁苦笑,他怎會不知道她倔強,若是不倔強,帝家出事後,她在帝北城傷成了那個模樣,也不會拼死拒絕他救治,只是跪在帝家宗祠前,一步也不肯挪開。

  夜風拂來,吹散了落在地上的枯葉,韓燁看著歸元閣,嘴唇輕動。

  「梓元,對不起,我差一點就對別人動了心,對不起,對不起……」

  他靠在橫欄上,閉著眼,長髮被卷起,極低的聲音散在風中,微不可聞。

  皇城乾元殿寢宮,嘉寧帝解衣正欲就寢,見趙福匆匆走進來,漫不經心問:「太子回東宮了?」

  趙福沉默,片刻後才低聲回:「陛下,殿下他……抱著一壇酒去了靖安侯府。」

  嘉寧帝解衣的手一頓,行到窗前,滿室清輝,良久之後,寢殿裡終於傳來極深一聲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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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一章

  陽光透過窗戶直直射進,落在金刺紋繡的錦帳上,韓燁猛然睜開眼,從床上坐起身,看著寢宮內熟悉的擺設,有片刻的怔忪。

  宿醉後的頭疼襲來,他揉著額角,顯然沒有回過神,明明剛才還在靖安侯府飲酒,怎麼一睜開眼就回了東宮。

  垂眼,不經意看見手裡緊握的寫著『歸元閣』的泛黃宣紙,韓燁頓住,猛地起身,破碎的記憶若隱若現。

  梓元,他看見了梓元……不對,韓燁抿住唇角,自嘲:他不過是喝醉了酒,以為自己看到梓元罷了。

  明明十年未見,他卻覺得梓元就該是他想像出來的那般模樣。

  素眉青黛,絳紅長裙,立在敗落蒼涼的靖安侯府裡,望著他唯有淡漠。

  「殿下,您可算醒了,昨晚您一個人醉醺醺回宮,陛下連夜呵斥東宮侍衛失責。」溫朔從殿外走進,「今早還讓趙公公送了醒酒湯來,可要用點?」

  韓燁合上手裡的紙,走到桌旁,將紙放進一個盒子裡,遞給溫朔:「不用了,你把這件東西封好,替孤……送到泰山。」

  溫朔一怔,隨即了然,「對哦,三月之期已到,該給帝小姐送禮物了,殿下,您記得真清楚,這些年一次都沒有忘記過。也難怪您昨晚會拒了陛下的賜婚,今日整個京城都在議論昨晚太和殿上的事,說您心無私情,又說任將軍風骨傲然……」

  「堂堂戶部左侍郎,成日裡不誤正事,怎麼學得如民婦一般碎嘴。」韓燁皺眉呵斥。

  見韓燁動怒,溫朔立馬抿緊嘴,小心翼翼瞅著他。

  溫朔在沐天府尋出涉案官員有功,嘉寧帝嘉獎其才,將其調入戶部。自任安樂執掌五城兵馬司後,大理寺卿便由皇甫升任,自此一事後,沐王一派在京城不再具備任何威脅。

  「這幾日昭王府上如何了?」

  「殿下,趙岩說曾經追隨沐王的官員近來和九皇子交往頻繁,想來應該是怕您秋後算帳,所以想攀上昭王府。」

  「他們也是摸住了父皇的心思,韓昭即將入西北掌軍權,又有左相庇佑,在朝廷已漸成氣勢。」

  韓燁行到桌邊,散開宣紙,溫朔走上前,挽起袖子替他磨墨。

  「陛下是怕殿下您在朝堂一人獨大,才會扶持九皇子制衡於您。」

  韓燁贊許的朝他看了一眼,見他躍躍欲試,笑道:「你還想說什麼,一併說了。」

  「殿下您剛破了沐天府大案,又揭露沐王爺謀反,功在朝廷,陛下此舉必會惹來朝臣諫言,說陛下對您太過寡恩,所以陛下昨晚才會在太和殿賜婚,即可堵悠悠眾口,又能安撫殿下您,只是陛下沒想到您和任將軍會同時拒婚……」溫朔頓了頓,拖長腔調道:「如此一來便成了陛下欠咱們東宮一個交代,殿下,您昨晚拒婚,不會是早就猜到如今的景況吧!」

  韓燁笑而不語:「溫朔,替孤請安王爺入東宮一趟。」

  溫朔不肯動,固執問:「殿下,您還沒有回答我故意推拒賜婚,讓陛下陷入兩難中到底是為何?」

  韓燁下筆有力,不一會兒,他收筆朝溫朔看去,笑道:「半月內孤必讓你知曉原因。」

  說完徑直朝外走去,溫朔看著紙上筆勒深痕的『策』字,若有所思。

  任府,苑琴推開房門,見天近拂曉才悄悄潛回來的任安樂已經起身,走上前埋怨:「小姐,你昨晚上哪去了?讓我和苑書擔心了大半宿。」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把京城街道逛了一遍……順便送個醉鬼回家。」

  苑琴眨眨眼,湊上前就要細問,卻被任安樂不耐煩推走:「出去出去,好好一個休沐日,我要去院子裡看書。」

  苑琴撇嘴,從背後拿出數封請帖:「小姐,您剛晉升為上將軍,送來的請帖哪能少,那些貴女的我都推了,這是各府的請帖,您好歹出席幾個,免得得罪人。」

  任安樂接過來一起合上:「選了誰都是得罪,還不如全去,苑琴,京城王侯各府我都還未拜訪過吧。」

  「恩,咱們不比剛入京城之時,小姐如今是上將軍,想必所有人都在看小姐會站在哪一派。」

  「陛下忌諱朝臣弄權,與其選擇一派,不如和京城諸侯交好,不理朝堂之爭,這些人大多是開國元勳,德行厚重,和他們來往,陛下不會有芥蒂。苑琴,備車,我去拜訪拜訪幾位侯爺。」

  「是。」

  安王府後院,遠遠傳來幼童嬉鬧之聲。

  安王妃面容和藹,坐在涼亭裡,望著玩樂的孫子孫女,笑得很是滿足。

  「愛妃,你前幾日才染了風寒,怎麼不回房休息。」安王從東宮回來,憂心王妃身體,不免叮囑幾句。

  「陛下遣了太醫來問診,昨日便大好了,王爺不必擔憂。」安王妃起身,忙迎安王坐下,「太子請王爺入東宮,可是出了事?」

  安王搖頭,朝庭院中撒丫子跑的孩子看了幾眼,「無事,太子只是說……陛下和太后年紀大了,喜歡兒孫繞膝之樂,讓你這幾日挑個時間帶孩子入宮給陛下和太后瞅瞅。」

  安王妃一愣,這等小事怎麼也輪不到日理萬機的太子鄭而重之將王爺請入東宮吩咐吧。

  「可是所有孩子?」

  「不。」安王搖頭,「我臨走時殿下有吩咐,只帶嫡系入宮請安便可。」

  安王妃點頭,有些疑惑,不安問:「王爺,殿下此舉……?」

  「愛妃勿用擔心,太子殿下胸中有丘壑,你照辦便是。」安王摸著花白的鬍子,敦厚的眼底劃過一抹狡黠。

  嘉寧帝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見他這個兄長兒孫繞膝,總該念及東宮無嫡系,退一步才是。

  次日,嘉寧帝在上房批閱完奏摺,想到幾日未向太后請安,吩咐趙福擺駕慈安殿。

  慧德太后在大靖享譽甚高,她出身北方詩書世家,十五歲嫁給太祖,乃大靖開國元后,太祖崩逝後便退慈安殿。

  普天皆知,嘉寧帝對慧德太后極為孝順,凡太后所言,必會應諾,是以滿朝上下對太后尊崇有加,只可惜太后身體素來欠安,極少接見外臣。

  「韶華,你這隻八哥真有趣,老太婆我每日都指著它來陪我解悶呢!」

  「皇奶奶,韶華天天都來看您,您這是嫌棄我還不如一隻八哥!」

  「你呀,都成大姑娘了,還要和隻小鳥置氣。」

  慈安殿內,請安的宮妃坐了滿殿,韶華嬌憨的靠在上首的慧德太后身上,不依不饒的撒嬌,太后眉角含笑,對著孫女直揶揄。

  不得不說皇家駐顏之術冠絕天下,太后五六十歲的年紀,卻髮如黑綢,容顏不顯老態,只是瞧上去有些蒼白孱弱。

  「哪有哪有,皇奶奶慣會取笑我。」

  「你祖母說得不錯,韶華,都快招駙馬了,還一副小孩子心性。」嘉寧帝從殿外走進,笑道。最近韶華日日都來慈安殿陪太后,他很是滿意。

  見嘉寧帝走進,眾妃慌忙起身見禮,韶華見嘉寧帝神色愉悅,暗舒了口氣,又聽他提及選駙馬,一時害羞,跺著腳道:「父皇,你和皇奶奶一樣,都取笑我,兒臣不和你們說了」。說完紅著臉跑出了慈安殿。

  嘉寧帝和太后看著韶華一溜煙跑個沒影,相視一眼笑得有些無奈,他朝眾妃擺手:「你們回去吧。」

  嘉寧帝是個勤於政事的皇帝,平日裡宮妃見他的時間不多,也就能在太后這碰機會,此時都有些悻悻,沒精打采的退了出去。

  太后瞧在眼底,搖頭道:「皇帝,政事固然要緊,可後宮和前朝干係緊密,也別冷落了諸妃。」

  嘉寧帝點頭應是,坐到太后旁邊,關切道:「母后近來身體可還安好?」

  「好,只要朝廷安穩,百姓康泰,哀家自然會好。」太后抿了一口嘉寧帝遞過來的參茶,道:「聽說太子立了大功,百姓都在稱頌。」

  嘉寧帝笑了起來:「他還算爭氣。」回答間與有榮焉。

  知道嘉寧帝素來對太子格外不同,太后只是笑笑,漫不經心問:「哀家還聽說朝廷出了個女將軍,你將她賜給太子,但太子和她都拒絕了。」

  嘉寧帝斂住笑容,淡淡道:「母后,任安樂確有大才,入東宮為妃可惜了,此事是兒子考慮不周,也不怪太子會拒絕。」

  「女人相夫教子乃是天經地義之事,朝廷也不缺這麼一個人才,他為何不迎妃入東宮你難道不知道緣由不成?」太后眉眼肅冷,手中杯盞落在案桌上,碰出清脆的聲響。

  大靖初立時,太后雖為中宮之主,卻遠不及帝盛天在大靖的威望聲明,她平生最不喜女子談論朝政,持劍沙場,更何況太子一直為了帝家女拒選別家貴女為太子妃,此事一直為太后心底的一根刺。

  嘉寧帝知道此話觸及太后心裡隱痛,歎了口氣,「母后,任安樂確於朝廷有功,此事和她無多大干係,只是太子如今……還對靖安侯的事放不下。」

  「亂臣逆子,何須對他們仁慈?」太后不悅。

  「太子心慈敦厚,當初太祖就是念及此,才會將他立為皇太孫。」

  當年嘉寧帝欲效仿帝家禪讓天下之佳話,立靖安侯為太子,曾令朝堂動盪。

  好在韓燁自小聰慧,同時得太祖和帝家家主喜愛,太祖將帝位傳於嘉寧帝,也是顧念於此。太后念及當年帝位之爭的兇險,面容總算緩和下來,卻歎了口氣:「皇帝,東宮無太子妃無嫡系,實在太過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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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0:4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二章

  「太后,陛下,安王妃攜小世子前來請安。」

  太后話未完,殿外有聲音奏請。

  「讓他們進來。」太后揭過這個話題,笑道:「安王府的幾個小傢伙機靈得很,你也一起見見。」

  嘉寧帝點頭,見跑進殿的小娃娃個個憨態可掬,臉跨了下來。

  這個安王,明知東宮無嫡系,他還成日裡把他府上的小崽子送進宮來膈應人!抬眼看太后摟著安王府的小世子笑得挪不開眼,嘉寧帝眯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安王妃陪著太后說笑,見太后喜愛自家孫兒,也很是高興。

  「皇上,聽說貴人快生了,若是生個小皇子,宮裡也能熱鬧些。」太后感慨,見嘉寧帝未答,不由加重聲音喚道:「皇帝?」

  嘉寧帝回神,朝安王妃略帶深意看了一眼,回頭笑道:「母后,您說得對,皇家無嫡系確實荒唐,東宮該選太子妃了。」

  太后和安王妃同時怔住,東宮太子妃?太子一直不肯迎娶任何一家的貴女,皇帝如今鬆口,難道是要迎回囚禁在泰山的帝家孤女不成!

  「皇上,你此話何意?」太后放開手中的小世子,聲音沉下,慈祥的面容微帶肅冷。

  安王妃眼觀鼻鼻觀心,像是絲毫沒有看出大殿裡瞬間冷凝的氣氛。

  「母后。」嘉寧帝拍拍太后的手,笑道:「您放心,朕定不會選讓您不喜的女子入東宮為太子妃。」說完告退離去。

  安王妃如坐針氈的留了片刻,見太后沒了興致,抱著小世子告退。

  慈安殿恢復了往日的清淨,蘇嬤嬤端著御膳房剛燉好的雪蛤盅走進來,見太后神色懨懨,勸道:「太后,您放心,帝家當年犯下謀逆大罪,即便太子再堅持,陛下也不會將帝家孤女立為太子妃。」

  「她有先帝留下的遺旨。」太后睜眼,不急不緩,聲音中滿是冷意:「你以為真的是太子堅持,陛下才不擇定東宮太子妃人選?」

  蘇嬤嬤不解:「若不是為了殿下,陛下何必忍讓至此?」

  「糊塗,當年先帝留下的遺旨裡,除了立帝梓元為太子妃,還寫了什麼,你忘了不成?」

  蘇嬤嬤回:「還有立陛下為帝……」話到一半,蘇嬤嬤愣住。

  「沒錯,處死帝梓元、將她入主東宮的資格剝奪,就等於違背了先帝留下的最後一道遺旨,陛下不僅會為史官所諫,就連他繼承帝位的正統性,也會受萬民質疑,朝中王侯當年有大半曾受帝家恩惠,若非當年靖安侯謀反之事罪證確鑿,你以為韓家的天下還能坐得穩嗎?將帝梓元囚而不誅,不是顧念太子,而是為了大靖朝堂的安穩,這一點,陛下很清楚。」

  「太后,那我們該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太后接過蘇嬤嬤遞來的補品,聲音淡淡:「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她被皇家養了十年,你以為還是當年的帝梓元不成?大靖天下,永遠都只能姓韓!」

  也只有此時,才能在這個頤養天年的太后身上,看到曾經母儀天下的威嚴深沉。

  嘉寧帝要為太子擇定太子妃的消息在朝堂上下不脛而走,各家王侯聞之興奮,想來也是,太子二十有二,尚無嫡子,無論是為朝堂安穩,還是國祚延綿,都應該早日解決此事。是以消息一出,各府適齡待嫁的貴女皆停止議親,觀望太子的應對,哪知處於流言蜚語中的東宮這次卻保持了緘默,無論朝臣如何旁敲側擊,太子殿下都是一副清風淡月、事不關己的模樣。

  倒是民間堂口因這事熱鬧紛呈,他們將各王侯府家的貴女列出三六九等,為太子妃的擇定興起了賭局。

  半月後,賭盤開出,位其首的是左相幼女姜蝶雲、遠東東安侯府的三小姐趙琴蓮、晉南洛老將軍長女洛銀楓。

  此三女名冠大靖,文采出眾,是東宮太子妃的上佳人選。

  除此之外,為了讓這場賭局更加盡興,地下賭莊還列了兩人的名字在盤口上,當然,因為這二人的身份,沒人敢將她們的名字放到明面上來。

  帝梓元,太祖崩逝之前親自擇選的太子妃,如今是個罪女。

  任安樂,千里求娶太子名聲斐然的上將軍,前身是個土匪。

  此二人名諱的出現讓京城的地下賭莊沸騰起來,雖然賠率驚人,敢下注的人卻極少,無他爾,眾人皆知,他們能入東宮為太子妃和六月飛雪的奇跡恐是相差不遠。

  上最近遞進的摺子比以往半年都要多,左右不過是些老臣言太子年長卻子嗣稀少,希望陛下能從王侯府裡擇出品行德厚的貴女入東宮的言辭。嘉寧帝這幾日翻看摺子,總算知曉了自家兒子雖不受他待見、卻被一朝文武當成香饃饃成日惦記的事實。

  趙福在一旁磨墨,見嘉寧帝神色有異,垂下眼默不作聲。

  「朕等了幾日,還真有人不怕死,敢諫言讓朕請回帝梓元。」嘉寧帝將奏摺仍至一旁,神情莫測。

  趙福一凜,恐嘉寧帝心煩,問:「陛下,哪位大人如此大膽?」

  嘉寧帝擺手,亦有些詫異,「是左相一派的。」說著便皺起了眉,左相和帝家可謂是死對頭,不可能願意見到帝家捲土重來,難道是這個臣子自己的想法?

  想到不少老臣子的奏摺中亦隱晦提起接回帝家孤女的請願,嘉寧帝也沒有太過在意。

  「陛下,如今殿下選妃之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您真想為殿下擇定太子妃?」

  莫說其他人,就連成日跟在嘉寧帝身邊的趙福也被這兩父子鬧得一頭霧水,見大臣重提帝梓元之事未引得嘉寧帝震怒,不由好奇問了一句,話音剛落,對上嘉寧帝淡淡瞥來的目光,趙福面色一白,跪在地連連叩首,「陛下,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叩問帝王之心,確實罪該萬死。嘉寧帝未言半句,繼續翻看其他奏摺,上房裡只能聽見偶爾的翻閱聲和趙福叩首的聲響。

  半柱香後,嘉寧帝才開口:「好了,起來吧。」

  趙福如蒙大赦,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額頭已漸現血漬,「謝陛下恕罪。」

  「若不是太子的意思,你以為這些為帝梓元說話的老臣敢開口。」嘉寧帝合上奏摺。

  趙福不敢再言,只安靜的聽下去。

  「他始終認為朕當年對帝家太絕,為了一個帝梓元和朕磨了這些年,既然他心心念念,朕便把人送到他面前來,朕就不信朕花十年時光盡傾皇家富貴養出來的帝家幼女還是當年的心性……」

  「朕倒想看看,他究竟能為帝梓元做到什麼地步。」嘉寧帝起身,行到靠近內牆的桌邊,拿起銀架上墨綠鐵劍,觸手冰涼,端正無方。

  微眯眼,仁慈的面容上現出冰冷之色,出口之言讓上房凝滯下來。

  「太子他也該長點教訓了。」

  無論這場立妃風波如何風高浪漲,即便京城賭坊將任安樂的賠率升至了一賠一百,她還是每日奔波在各府侯爺的宴席之上,對此事沒有半點上心。

  一個月後,安寧公主府的回廊上,苑書跟在大踏步朝內堂行去的任安樂身後哀嚎:「小姐,咱都吃了一個月宴席了,就不能歇歇!這些京裡的貴人怎麼個個癖好怪異,喜歡和您下無賴棋也就算了,那幾個武侯爺打不贏我,還偏要隔幾日就和我決鬥,一群花白鬍子的老頭,筋骨又不經打,我還得憋著氣來,小姐,這一個月我陪練了二十五天,你說說,哪裡有我這麼命苦的丫頭,我要回晉南!」

  任安樂回頭,見自家丫頭怒氣衝衝,她摸著下巴打量了一下,見這個向來鐵打的姑娘眼底黑成了圓圈,聳嗒著腦袋活像被蹂躪過一般,難得生出了些許同情心,揮手成全:「得,別訴苦了。等今日安寧的宴席過了,我放你半月假,還讓你在庫房裡挑一件寶貝。」

  「真的。」苑書眼睛瞬間閃亮無比,她想著府裡庫房的寶貝,頓時生龍活虎,拱著任安樂朝內堂走,「小姐小姐,你快進去,早點完了宴席咱們好早點回府。」

  苑書拖著任安樂一路快走,臨近內堂聽到安寧豪爽的大笑:「怎麼樣,諍言,我說只要放風公主府搜羅到了前人傳下來的古書,皇兄自會不請而到吧!」

  「你既然敢放出這個消息讓我上門,自然不敢說假話,我來一趟又如何?」韓燁的聲音清越淡雅,任安樂眉一挑,大步一跨走進了內堂。

  「安樂,你來了。」正被韓燁氣勢壓得喘不過氣的安寧瞥見安樂,活像見著了菩薩,立時從椅子上站起,朝她迎來,仿佛任安樂一到,她對著太子的底氣也足了不少。

  「今日好熱鬧。」

  任安樂朝內堂一望,見大多是進京述職的西北將領,微微明瞭。安寧如今被嘉寧帝縛在京城,怕是日後見這些同袍的機會也少,這才會在他們離開前舉辦宴會,至於韓燁,聽聞他曾在西北領過幾年軍,堂中眾人神情鬆散,毫無拘謹,想必也和他有些交情。

  任安樂沙場喋血之名遠揚,在座的都是疆場裡練出來的血性漢子,見到她和對待安寧的態度一般無二,豪爽快意,不過片刻便熟絡起來。

  自任安樂進來,韓燁的目光一直未放在她身上,只是懶懶望著院外盛開的梅花,神情淡淡。

  安寧有些奇怪,推了推韓燁,低聲道:「我可是為了你才專門把安樂叫來的,你還不快點和她好好說說。」

  韓燁挑眉,「說什麼?」

  「父皇就要為你選太子妃了,王侯各府裡的鶯鶯燕燕瞅著你就像瞅著塊大肥肉,讓人膈應得慌。你看安樂多好啊,上次父皇賜婚,你就不該推拒,讓人家姑娘下不來台,你快些說點好話,向父皇再求個恩旨,哪怕是側妃也好堵了眾人的口實啊。」

  「不用。」

  「為什麼,你看不上人家?」

  韓燁朝堂中和眾將聊得熱火朝天,就差掀桌子上房揭瓦的任安樂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問:「你瞧瞧她的樣子,若是真的關心東宮太子妃位的人選,會是這麼一副模樣,這一個月她和京城各府的老侯爺相處甚歡,怕是沒時間顧慮到孤的婚事。」

  安寧一怔,轉頭任安樂看去,覺著自家皇兄說得沒錯,不由有些惋惜,憂心忡忡:「一定是你惹惱了她才會如此,皇兄,你什麼都不做,若是父皇真的為你賜下太子妃,你難道要隨便接受不成?」

  韓燁笑了笑,「孤迎入東宮的人,你知道只會有一人。」

  安寧頓住,神情複雜,「皇兄,父皇不會讓她下泰山的,你還是放下吧,別再堅持……」

  安寧話音未落,堂外腳步聲急促響起,公主府守門的小廝從外間跑進,表情活像見了鬼一般怪異得不像話。

  眾人停住玩樂,狐疑的朝這個連喘氣都困難的小廝看去,眼珠子隨著他上下伸縮的脖子轉溜。

  「殿……殿下。」他先是望向安寧的方向,然後覺得不對,冷不丁轉頭對著韓燁,哆嗦著語不成調:「太子……太子殿下,宮裡……宮裡有旨傳來……」

  安寧是個急性子,哪裡受得了這般磨蹭,喝到:「好好說話,再不說順溜點自己到軍營領軍棍!」

  小廝被安寧駭得打了個冷顫,猛地抬首:「回殿下,宮裡傳來陛下的聖旨,說陛下令禁衛軍護送東安侯府和晉南洛府的小姐入京。」

  安寧眉一擰,知道嘉寧帝已經下定決心為韓燁選妃,不耐煩擺手:「京城的賭坊盤口都開了一個月了,你以為本公主不知道,沒出息,還不快下去。」

  小廝眨眨眼,見自家公主鄙夷的眼神,拳頭一握,昂首,扯著嗓子視死如歸喊了一句:「殿下,陛下還下旨讓禁衛軍統領親入泰山,請回帝家小姐!」

  難以言喻的窒息,整個大堂突然安靜下來。眾人怔怔對望,看著堂下跪著的小廝,一時沒回過神,這人剛才說什麼……陛下下旨讓東安侯府和晉南洛府的小姐入京,還有什麼,哦,對了……迎回帝家小姐……

  迎回帝家小姐!當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句話包涵的意思後,幾乎是立時間,所有人都轉頭朝堂上坐著的太子爺看去,這一望,便愣在了當下。

  太子高坐上首,手裡握著一本古書,望向窗外,唇角勾起,整個人帶著淡淡的喜悅,溫潤淡雅得猶如從畫裡走出來的一般。

  任安樂立在武將之中,看向不遠處的韓燁,眸色深處蕩開極淺的漣漪。

  她沒有在韓燁臉上見過這樣如釋重負的笑容,至少……在她以任安樂的身份入京的這些日子裡,從來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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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0:5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三章

  永寧寺後山,寧靜清渺的房外,零碎急促的腳步聲臨近,身著碧綠襦裙的丫鬟一把推開房門,朝裡面跑來。

  端坐桌前握筆描紅的女子抬首,見貼身侍女臉上的欣喜若狂,不由一怔,心底微微一動,「心雨,出了何事?」

  「小姐,陛下降旨了……」

  女子頓住,猛然起身,語調微顫:「陛下降旨,心雨,快說,陛下降了何旨?」

  「小姐,陛下要為太子殿下擇妃,親自下旨迎您回京!」

  心雨話音剛落,見自家小姐素來沉靜的面色被驚喜籠罩,亦是十足的歡喜,她十年前被送入泰山照拂帝家小姐,山中清冷歲月,一過便是十來年。

  「心雨,快些收拾東西,我平時臨摹的古書和縫好的衣袍,陛下賞賜的珍寶,還有……殿下送來的東西,全都帶上,一個不落。」

  「小姐,全都帶上嗎?」心雨有些愕然,呆了呆,問。

  雖然他們不能出泰山,但皇室十年間賞下的東西可不少。

  「我們不會再回來,自然全都要帶上,心雨,替我換衣。」帝梓元眸色一冷,將筆擱在硯臺上。

  「是。」見帝梓元轉身朝內室走去,心雨咬了咬唇,終是小心翼翼喚住了她:「小姐,陛下的聖旨中不止請您回京這一道旨意……」

  帝梓元轉頭,歡喜的神色稍稍斂住,盯著心雨,蹙眉:「說。」

  心雨咽了口口水,「小姐,陛下聖旨中言……您下山入京乃沐天恩,自今日起,您需得改名承恩,以奉皇室恩典。」

  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半晌不聞帝梓元之聲,心雨忐忑抬首,見自家小姐臉上奇異的神色,不由一怔。

  帝梓元垂眼,慢騰騰將腰間微散的錦帶繫好,聲音似笑非笑,帶著任何人都聽得出來的如釋重負。

  「承恩,帝承恩,好名字,是個好名字。」帝梓元抬首,眼底素來的清冷淡雅一掃而光,瀉出滿溢的張揚銳氣:「既是天子恩典,我承恩便是。心雨,自今日起,我名便為帝承恩。」

  說完,一拂袖擺轉身走進內室,心雨看得瞠目結舌。

  帝梓元,太祖賜下的傾世之名,怎的小姐竟會如此的棄若敝屣,就如從來不願為此名一般。

  ……

  帝梓元,這個名字帶來的榮耀曾被整個大靖的女子羨慕追逐,即使是在帝氏一族被淹沒至歷史塵埃的十年後,這個人的重回京城依然讓朝堂和世族震動。

  太祖傳位遺旨中傾力賜予榮耀之人,叛國謀逆罪中仍得皇家庇佑的人,便是大靖王朝對帝梓元此人的解讀。

  只是同樣未曾有人料得到,嘉寧帝迎回帝梓元的聖旨上,竟會將其改名『承恩』。

  承恩,承天家之恩,這不僅是嘉寧帝在提醒重回京城的帝家孤女,也是在提醒大靖朝臣世族,無論帝家當年如何榮寵,如今已是他韓家天下,他願意賜下的,才是皇恩浩蕩。

  自此,世人口中,再無帝梓元,唯有得天家恩寵、有幸回京的帝承恩。

  除去帝承恩重回京城的震撼,太子欽選太子妃的事實也讓京城氏族磨刀霍霍,眾氏族眼裡,太子實則一待宰肥羊——儲君之位穩坐,無正妻嫡子。誰家在這場不見硝煙的戰役裡拔得頭籌,便是坐穩了將來的外戚之位。

  雖太子一心屬意帝梓元為太子妃,但大靖國君畢竟是嘉寧帝,逆賊之女為未來國母,即便有太祖留下的遺旨,也未必能成事實。

  嘉寧帝下旨在太子壽宴後三月內擇定太子妃人選,是以半個月後在東宮舉辦的宴席,引得滿京城貴女趨之若鶩。

  這場漩渦流言中,東宮穩如泰山,絲毫未因太子妃擇定而顯得隆重熱鬧,也未因帝梓元改名而顯得焦躁憤慨,嘉寧帝像是極滿意太子的穩妥,遂將江南遴選士官之責交於太子,月內東宮內政因此更加繁忙起來。

  東宮房內,安寧尋到和幕僚商討江南水災安頓事宜的韓燁,在一旁守了半日,總算爭了點時間和他好好說說話。

  「皇兄,父皇下旨讓洛銀輝和趙琴蓮同時入京,你猜他打得什麼主意?」安寧搖晃著腿,把宮娥端進來的流雲糕扔進嘴裡,模糊不清問。

  韓燁翻著屬臣送來替選沐天府官員有關德行的摺子,頭也未抬,「你在西北待了四年,歷經的事也不少,父皇在想什麼,你難道看不出來?」

  「疆場快意恩仇,看得順眼就大口喝酒交朋友,看不順眼就拔刀一見高下,哪有這麼多彎彎繞繞!我寧願待在西北大營,也不願意回這個心眼多的京城。你看看韶華,才十幾歲便學的和那些宮妃一個模樣,對面菩薩反面虎,瞧著都膈應人。」

  韓燁皺眉,抬眼朝坐得吊兒郎當的安寧看去,「安寧,你是一國公主,不可妄議宮妃!」

  「什麼宮妃,那個懷著龍種的古昭儀和我差不多大,真想不通忠義侯府門庭也夠貴了,為何還要將好好的女兒送進宮裡來……」

  「安寧!」韓燁忍無可忍,好脾性被磨光,終於呵斥這個無法無天的皇妹起來。

  「放心,皇兄,也只在你面前我才會如此說。」安寧見韓燁面色難看,噗嗤一笑,屈身上前,「難得見你動怒,看來你挺關心我的,說實話,施諍言這個木頭樁子在西北老是護著我,是不是皇兄你交代了的?」

  韓燁沒好氣看了她一眼,「若不是讓他護著你,憑你在疆場上不知死活的莽勁,孤連棺木都備不過來。」

  安寧一怔,她沒想到韓燁竟真的曾將她託付給施諍言,既為兄長的關心感動,心底不知為何也有些失望。她撇撇嘴,道:「父皇的心思也不難猜,洛老將軍掌管祟南大營,當年帝家敗落後的軍隊全在他手裡,忠義侯的軍權被剝奪,如今咱們大靖在兵權上能說得上話的便只有洛家和施家,東安侯乃是傳了幾百年的儒家世族,得天下士子敬重,我看你的太子妃不外乎就是這二人之中擇其一了。」

  韓燁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安寧,你知道,還有一人。」

  安寧努力將糕點咽下,灌了口茶,勸道:「皇兄,如今不比當年,如果你的太子妃不是這二人中的任一人,太子位將會不穩。別忘了,九弟也到了適婚的年紀,父皇在未做定論前將兩家貴女同時迎入京,想必已經做了打算。」選剩下的那個必然會是昭王妃。

  見韓燁不語,安寧歎了口氣,「皇兄,你太子位不穩,便護不了她。父皇將其賜名承恩,若你將來不能登上皇位,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帝梓元了。」

  韓燁拿著奏章的手一頓,半晌後放下,行到窗外,望向整個東宮。

  黃昏下,巍峨的宮殿古樸厚重,院子裡楓葉落了滿地,深秋的蕭瑟將東宮淹沒。

  「安寧,太祖和帝家家主戎馬山河十年才有大靖,父皇經諸王混戰才坐穩皇位,若我的江山需要外戚來支撐,這般的帝王,要來做什麼。」

  「至於梓元,這個名字從來不只是太祖賜下的榮耀,帝梓元這個名字屬於她,融進她的骨血,就算是父皇也不能真正剝奪。安寧,你知道嗎,我在等她回來,十年了,一直在等這一天。」

  從始至終,韓燁都未回首,安寧坐在房內,望著青年立於窗前的單薄卻堅韌的背影,眼眶澀然。她突然明白,她這個兄長為何會對一個十年不見的人如此執著,並不是帝梓元值得如此,而是帝家從消亡那一日開始,帝梓元同樣融進了韓燁的骨血。

  他對帝梓元,一如當年的太祖對帝盛天。

  只是太過可惜,兩人的命運竟是驚人的相似。

  當年太祖和帝家家主隔著十年之期的相見恨晚,而如今的韓燁和帝梓元隔著帝家一百多條人命的血仇。

  任安樂聽到消息的時候,正蹲在院子裡照料著她那幾株稀罕的金焱花,苑琴見任安樂眼皮子都未抬,特意瞅了兩眼又重複了一遍:「小姐,陛下下旨賜帝梓元改名承恩,現在外間百姓都在議論此事。」

  「急什麼,有些事他說了不算,你以為聖旨一出,便什麼都管用了,讓他們議論去吧,京城這地兒,還是熱鬧些好。」

  苑琴見任安樂樂得偷閒,撇撇嘴道:「小姐,您打算什麼時候告訴苑書實話,苑書知道您真正的面容,等泰山上的那位入京,我怕她多半會猜出來。」

  任安樂擺弄花苗的手頓住,起身,苑琴走上前替她將手上的土拭淨。

  「安樂寨裡的老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你在苑書之後入寨,你可知我為何對你坦白,卻不對她說?」

  「苑書心思單純,小姐怕她藏不住秘密?」苑琴猜道。

  任安樂搖頭,「苑書是單純,於行軍打仗上卻有奇才,往往能出人意料扭轉乾坤,且在武功一途上的天分不下於我,若讓她過早知曉這些事,以她的性子不會有如今的成就。」

  「那……若是苑書見著了泰山上的……」

  任安樂笑笑,擺手,「你日後可喚她帝承恩。」

  苑琴點頭,「苑書見了帝承恩可怎麼辦?」

  「這丫頭膽子素來便大,嚇一嚇她也不錯。」任安樂伸了個懶腰,就欲往房裡走。

  苑琴欲言又止,喚住她:「小姐,剛才有請帖送進府裡,請您出席半月後太子在東宮的壽宴。」

  任安樂頓住腳步,回頭,皺眉,「此次東宮宴會邀請的是京城貴女和世家子弟,我如今的身份並不適合出席,韓燁怎會遞來請帖自討沒趣?」

  苑琴沉默,眨眨眼才道:「小姐,是慈安殿的總管親自送來的請帖,這次的壽宴是太后一力舉辦,太后雖不出席,但是參加的人選皆由太后選定,除了小姐,得了太后親自下帖的還有正在路上的洛家和東安侯府的小姐,以及……帝承恩。」

  「是嗎?太后真正想邀請的恐怕只有洛家和東安侯府的小姐,我純粹是個應景的。一山難容二虎,更何況一下子來了三隻,東宮的火怕是要殃及池魚了。苑琴,你替我挑一套正經衣服,我在一旁陪著唱台戲,也算圓了太后的恩旨。」

  任安樂懶懶揮手,踩著木屐三兩下遁進了房。

  苑琴一想半月後的東宮壽宴便很是期待,眨了眨眼,摸摸鼓鼓的荷包琢磨著京城哪家衣飾店口碑不錯,一溜煙沒了人影。

  幾日後,官道上,迎面而來一行人,禁衛軍護衛兩旁,中間的馬車極是華麗張揚。

  「鄭統領。」車內一聲喚,一旁的禁衛軍統領鄭山靠近窗邊,低聲問:「心雨姑娘有何吩咐?」

  窗布被掀開,露出一張秀麗溫婉的臉,心雨柔聲道:「我家小姐久不下泰山,身體微恙,希望統領能在下一城為小姐尋個大夫,將車程放慢些。」

  鄭山微怔,粗獷的面容略有苦惱:「心雨姑娘,離京城還有些路程,太后有令讓帝小姐參加太子殿下半月後的壽宴,若是遲了……」

  「統領放心,只是會遲些日子,絕不會延誤殿下的壽宴讓統領為難。」

  見小姑娘可憐兮兮的求情,念及馬車裡那位的身份,若是病了他也擔待不起,鄭山點頭,應諾:「心雨姑娘莫擔心,等入了城,我會為帝小姐請個穩妥些的大夫。」

  心雨笑著感謝,放下窗布,縮回馬車裡,轉頭見帝承恩抿著茶神色沉靜,遲疑片刻問道:「小姐,您好不容易才能下山去見殿下,怎要拖延著不入京城?」

  帝承恩放下杯盞,半晌後淡淡道:「你這幾日沒聽說嗎,陛下迎入京的不只是我這個帝家孤女,還有晉南洛家和東安侯府的小姐,我怎能和她們同時入京。」

  「為何不能?」心雨神情懵懂。

  「他們有背後的家族為靠山,一入京城便得前呼後擁,我如今毫無依靠可言,京城波譎雲詭,我自然要賭一賭太子殿下的心慈,若他能在壽宴上對我高看幾分,壓一壓那幾人的風頭,遲幾日又何妨。」

  心雨恍然大悟,只是看著冷靜的帝承恩,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感慨,那個往泰山送了十年禮物的太子殿下,恐怕不知道在他惦記了十年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心裡,他也是可以被算計的。

  數日後,京城街道上,一輛樸素的馬車湧入人流中,馬車周圍護衛之人極少,卻個個天庭飽滿,臉帶煞氣,一看便是久經沙場之人。

  「大哥,京城真是熱鬧,你說太子殿下長得什麼模樣?」

  馬車內,穿著一身簡單布衣,臉龐圓嘟嘟的小姑娘脆聲問著另一個垂眼翻冊的青年,神態嬌憨可愛。

  「銀輝,你可見過大靖史冊上見立國元勳的畫像?」青年眼皮子都未抬,漫不經心回。

  「當然見過啊!那和太子殿下有什麼關係。」

  「聽說太子肖似太祖,你念著的太子長得和埋進土裡的人一個模樣,沒什麼好期待的。」

  青年淡淡回,抬眼,望著洛銀輝,認真無比。

  微風襲來,將窗邊布簾吹開,外面行走的路人不經意間瞥見馬車內的光景,著實一怔。

  倒不是馬車內小姑娘的嬌憨可愛難得一見,而是馬車內端坐的青年,雖然臉龐蒼白孱弱,一雙眼卻若繁星般睿智清澈,蘭華之姿,竟絲毫不弱於享譽京城數年的溫朔公子。

  如此佳人,平生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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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四章

  東宮太子壽宴矚目之際,帝承恩病於途中將與壽宴失之交臂的消息已人盡皆知,京城貴女聞之欣喜,隨著洛家和東安侯家的小姐相繼入京,京城銀樓衣飾老店的店門幾乎被踩破,江南進獻的綢布亦是一搶而空,一場東宮壽宴,在皇室的鄭而重之的對待下,演變成了太子擇妃的重頭戲。

  皇宮花園內,正陪著古昭儀賞花的嘉寧帝聽見趙福稟告,神情有些古怪:「你說帝承恩還未入京?」

  「是,陛下,鄭統領派人快馬傳信回宮,帝小姐偶然風寒,行程延緩,還不知能否趕上太子殿下的壽宴。」

  「隨她去。」嘉寧帝擺手,頗為敷衍,「她等了十年才能下山,倒是能沉得住氣。」

  趙福見嘉寧帝神色淡淡,懂眼色的退了下去。

  「陛下,臣妾聽說帝家小姐容顏絕色,不知可言過其實?」古昭儀嬌聲道,肚子顯懷,臉龐日漸圓潤。

  「哪裡聽來的話,她入泰山時不過八歲,何談得上絕色。」嘉寧帝被逗得哈哈大笑,喝了一口古昭儀遞到口邊的清茶,才繼續道:「不過,、這丫頭幼時頗有當年帝家家主的氣韻,也不知如今和帝盛天有幾分相似?」

  「只是相似罷了,到底不是帝家主本人,陛下何必掛懷。父親前幾日進宮,跟臣妾說起當年和陛下戎馬天下的過往,臣妾聽著很是遺憾,沒能見到陛下當年在馬上的風姿。」

  「朕的小皇子正好是冬日裡出世,到時朕帶你去圍場裡替他獵一件大裘回來,也好圓愛妃所想。」

  見嘉寧帝神色愉悅,古昭儀咬了咬唇,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謝陛下,臣妾小妹今年也到了適婚的年紀,臣妾還指望著陛下替她指個好人家呢!」

  「哦,好人家,忠義侯在京城位極人臣,什麼樣的家世對你們來說才是好人家,莫非是……東宮?」

  嘉寧帝握著茶杯的手一頓,似笑非笑的看了嬌羞可人的妃子一眼,眼冷了下來。古昭儀摸著肚子的手一顫,不敢迎上帝王莫測的神色,心底著實懊惱。

  數月前因古齊善的妄為,忠義侯府兵權被奪,聲勢大不如前,她小心討好了數月,終於憑藉肚子裡的龍種讓嘉寧帝重新寵倖於她。若非父親想讓幼妹嫁入東宮,她也不會急著對嘉寧帝提起忠義侯。

  「愛妃,忠義侯和朕君臣幾十載,朕非寡恩之人,賜予忠義侯府的榮耀已是朕顧念舊情,東宮妃位和西北兵權……還容不得他忠義侯來指手畫腳,告訴朕該如何行事。」

  見嘉寧帝目光如鷲,古昭儀慌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臣妾妄言。」

  「起來吧,在小皇子出世之前不要離開雲瑞殿了。」

  望著嘉寧帝遠走的背影,古昭儀癱軟在地,臉色蒼白。

  壽宴前一日,見太子一如既往安排江南諸事,溫朔總算忍不住開口:「殿下,帝小姐染病,怕是來不及趕上您的壽宴,您就一點也不著急?」

  「有什麼好著急的,她遲早會到。」韓燁皺著額角,遞給溫朔一道摺子:「這是我這幾日挑出的厚重穩妥的官員,讓禮部尚傳諭江南,令其即日上任。」

  「誰都知道這場壽宴是太后為您擇妃的先頭戲,哪家小姐品性才情兼備便八九不離十了……」見太子起身抬步朝房外走,溫朔嘀咕一句:「太后親自派人將請帖送到了上將軍府,明日若是任將軍到了,該如何是好?」

  「明日以貴禮來迎任安樂,不可輕浮待之便是。」

  溫朔連忙點頭,「這我自然知曉,殿下,聽說送洛小姐入京的是洛銘西,京城子弟對此人議論紛紛,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韓燁腳步一頓,行至回廊,望向東宮深處北闕閣的方向,半晌後才聽到他些微肅冷的聲音。

  「此人與孤同歲,善謀,通曉政事,洛將軍一介武將,洛家在晉南的聲勢十年內如日中天,逢戰即贏,人心得盡,便是他的功勞。只是洛銘西自小身體孱弱,父皇每年都會將不少珍惜藥材賜予洛家。」

  聽見韓燁聲音頗為感慨,溫朔狐疑:「殿下難道認識他?」

  韓燁笑笑,言:「帝梓元性子倔強,當年晉南靖安侯府一家獨大,她在晉南過得逍遙自在,即便父皇以公主之禮相迎,她亦不肯依父皇之旨入京,靖安侯試盡各種方法,她最後終於答應入京,但提了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好奇心被勾起,溫朔湊到韓燁身邊,忙不迭問,他實在不知,當年僅七歲的帝梓元在嘉寧帝以公主之禮相迎後都敢拒絕入京,還能有什麼方法能讓她改變主意。

  「當年洛將軍是靖安侯手下最得力的副將,帝梓元答應入京,唯一的條件便是在她入京的一年內,洛家長子洛銘西必須隨侍她左右,皇家需賜予洛銘西出入宮禁之權,來往東宮之便。」

  溫朔瞠目結舌,結結巴巴開口:「殿下,那豈非帝小姐所行之處,洛銘西皆可前往?」

  這等行徑,跟安寧公主叫囂著養面首何異,更何況那時候,天下皆知帝梓元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大靖太子未過門的太子妃!

  「不錯。」韓燁回首,苦笑:「若非當年帝梓元只有七歲,孤恐怕就戴了一頂大靖子民人盡皆知的綠帽子。」

  「殿下,帝小姐果真女中巾幗,等幾日你要替我好好引見引見。」難得看見太子如此無可奈何的模樣,溫朔強忍住爆笑的衝動,擠眉弄眼著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望向溫朔跑遠的身影,韓燁神色隱隱複雜,立在原處半晌未言。

  第二日,未及傍晚,東宮前車水馬龍,大半京城貴女及世家子弟盡及此處,素來清冷厚重的東宮喧囂榮盛。自嘉寧帝登基、當年的忠王世子韓燁以儲君之位入主東宮之後,還未曾有過這樣的熱鬧。

  琉璃瓦燈長燃,龍紋錦毯鋪地,碧綠明珠點綴,一入東宮,幾乎所有人都能從這座比擬皇宮的宮殿上看出天子對儲君的看重,也讓一眾看花了眼的貴女對東宮長久以來缺出的席位更加嚮往。

  太子妃位已是如此榮華,未來國母又當如是?

  大殿內聚滿賓,不知有意無意,今日靠近上座的皆是貴女,世家公子反而位列後席,此時宴席臨近,大殿內可謂百花爭豔,唯首兩位少女更是出挑。

  左相幼女姜蝶雲,俏麗嫵媚,矜持高傲,端坐右首,和她身旁圍繞的眾女高談闊論,一見便是京城貴女之首。

  她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女面容素淨,不施粉黛,襲著濃濃的卷氣,觀之淡雅高貴,腰間香袋上繡著一個精緻寫意的『東』字,想必是東安侯府的大小姐趙琴蓮。

  趙琴蓮下首之位空缺,洛家小姐還未入席,比之候位太子妃的她,京城子弟對名揚晉南的洛銘西更加期待。

  智謀無雙,濁世晉南,十年未入京的洛家長子久違京城眾人之耳。

  當然,除了洛銀輝,左首兩座亦還未等到主人,但眾人入東宮前便打聽得清清楚楚,左首之位乃太后親自安排,為大靖新晉的上將軍任安樂所留,至於在她之下的位置,滿座觀去,只剩一人,便是到現在還未入京的帝承恩。

  「任將軍,走過這條回廊便是大殿。」宮娥小心引著身後的女子,不時回頭觀望,眼帶驚歎。

  任安樂瞧著有趣,懶洋洋問:「小姑娘,你瞧了半晌,怎麼,是在比較我和大殿上的貴女哪個能得你們殿下歡心?」

  引路的宮娥腿一抖,差點摔倒,停住身惶恐的行禮回:「將軍恕罪。」

  「無事,我已知道如何走,你引到此處便是。苑琴,走吧。」說完大踏步朝前而去。

  留在原地的宮娥望著前面倜儻風流的女子,久久未能回神。

  任將軍怕是自己亦不得知,不談模樣,她這般氣質打扮,足以讓殿中貴女相視無言。

  大殿燈火通明,杯盞交錯的歡笑聲落耳隱約可聞,苑琴看著一路走來宮娥皆歎的自家小姐,亦是躊躇意滿。小姐懶散慣了,下沙場一身布衣,上戰場一身盔甲便混了十來年,入京後也是官服多,想不到這麼一打扮,倒是頗為出人意表。

  「等一下。」急促的呼喊聲自身後傳來,兩人回頭,停在了原地。

  圓嘟嘟的臉龐略顯嬌憨,一雙大眼烏黑明亮,鵝黃的長裙著在她身上清新可人,跌跌撞撞奔來的少女朝兩人連連招手,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在她身後,幾個宮娥面容急切,想是怕她摔倒。

  任安樂頓住腳步,眼底隱有笑意而出,微微感慨,這孩子和她母親極像,十年過去,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

  燼言若是還活著,該和她一般大了。

  一念間,少女已跑到身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任安樂忙扶住她,笑道:「慢點,無人追著你,何需著急?」

  「剛才在殿門外我聽到就差我一個人未到了,若是遲了,兄長定會怪我貪吃誤事,姐姐行行好,和我一起進去吧……」少女雙手作揖討好,抬眼話還未完,圓鼓鼓的眼睛一怔,話便忘了說。

  「姐姐,你真好看!」

  少女清脆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讚歎,任安樂活了這般年歲,從未被如此直白的讚揚過,到底女為悅己者容,當下便笑了起來:「哦,當真?小姑娘,我哪裡生得好看了?」

  看著洋洋得意的自家小姐,苑琴後退兩步,甚感丟臉。

  「呃……」洛銀輝眨了兩下眼,極為認真道:「姐姐你說不上哪裡好看,但是我就是覺得好看。」

  任安樂笑容一頓,看著洛銀輝,問:「你是洛家小姐洛銀輝?」

  洛銀輝點頭,「姐姐是……」

  「我是任安樂,聽過嗎?」

  洛銀輝小臉一跨,「你是晉南的大土匪……」隨即又堆滿笑容,「也是咱們晉南的女巾幗,還是大靖的上將軍,我自然聽過!」

  看著伶俐可人的洛銀輝,任安樂哈哈大笑:「走吧,晉南的土姑娘,咱們一起進去瞧瞧,看看京城世家公子稀罕的貴女都是些什麼模樣,咱們也好學著點!」

  洛銀輝連連點頭,抓住任安樂的手朝大殿走去。

  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立在回廊後著一身白色長袍、面冠如玉的青年笑得頗為無奈。

  待兩人不見,才轉頭對一旁的侍女淺笑道:「我身體微恙,殿下免我入席,不知東宮可有休憩的地方?」

  宮娥臉龐紅的發燙,被青年一望更是連頭都不能抬,聲如蚊音:「回公子,花園有一石亭,公子可以去此處休息,我替公子領路。」說完握著燈籠急急領著洛銘西朝回廊外的假山處走去。

  大殿內早已正襟危坐,畢竟臨近門口的笑聲並不淺,見剛剛入殿端坐上位的太子殿下好整以暇的望著殿門口,眾人對這位名震京城的新貴將軍更加好奇起來。

  心思未落,懶散隨意的腳步聲踩在大殿口,眾人抬眼,皆是一怔。

  粉雕玉砌的少女可愛嬌憨,如東安侯府家的小姐出現時一般讓人眼前一亮,但她身邊立著的女子,讓整座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墨黑的廣袖長袍,淺紋印底長靴,腰間斜插一把錦扇,長髮挽於頸後,嘴角輕抿,目若燦星,一身古時晉南雅士的裝扮。

  如此女子,換下將袍,著上晉衣,名士之態,極盡風流。

  沒有人想到上將軍任安樂會以男裝出席,亦無人料到,這身氣質竟與她如此契合。

  一眾貴女面色微凝,望著緩步走來的任安樂,不由漸生自慚之心。

  韓燁垂在膝間的手一頓,眼底微歎,望著殿門口盈盈而笑的女子,起身撫掌,「上將軍大駕光臨,孤有失遠迎,請上座。」

  「哪裡,太子殿下大壽,臣來遲了才是。」任安樂回得肆意,手一拱,便拉著洛銀輝大步朝殿內而去,行過一眾驚歎莫名的目光,極坦然的坐在左首首位,端起桌上酒杯朝太子遠遠一敬:「願殿下身體康泰,早日迎回太子妃,也好絕了臣大不敬的心思!」

  看著妄言不羈的任安樂,眾人目瞪口呆,哪知太子長笑一聲,舉杯迎向下首:「承將軍貴言,若東宮有喜,必請將軍為座上!」

  兩人默契十足,一飲而盡,竟晃似對大殿諸人視若無睹。

  滿殿貴女看著相處契合的二人,古怪之意頓生,太子和任安樂拒了陛下賜的婚事,何以還能相處得如此毫無介懷?

  還未回過神,和太子飲完酒的任安樂已朝整座大殿中的貴女世子望來,手中酒杯再次倒滿,「安樂遲來,自罰一杯,諸位盡興!」

  整座大殿有片息的凝滯,但幾乎是立時間,所有人臉上有一晃而逝的受寵若驚,無論是威名赫赫的晉南女土匪,還是人心得盡榮寵冠京的上將軍,對在座貴女而言,今日一見,都無法再生攀比之心,唯剩敬服。

  女子立世能如任安樂一般灑脫不羈,除去當年盛名立國的帝家家主,他們亦是未見一人。

  臨近關閉城門之際,一輛由禁衛軍護送的馬車遠遠而來。

  晚宴已近尾聲,戲已陪著唱足,見一眾貴女望向韓燁的目光殷殷急切,任安樂難得做回好人,借不勝酒力提前離席。

  韓燁垂眼看她一身輕鬆離去,望向大殿面容俊凜,又成了任安樂入殿之前的模樣。

  舞酒盡酣,已入深夜,明眼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無心此宴,眾女只覺無力,但仍忍不住對著坐於上首的青年心生傾慕。

  由始至終,能在太子高坐上首間仍舊毫無所動的只有東安侯府的大小姐和一直瞪著大眼一個勁盯著貴女猛瞅的洛銀輝。

  酒席終散,太子起身就要離席,大殿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看著跑進殿的侍衛,眾人面面相覷,今日東宮夜宴人盡皆知皇室矚目,有誰敢在此時來煩擾太子。

  韓燁停步,望向大殿上跪著的侍衛,「何事?」

  「回殿下。」侍衛垂頭,聲若洪鐘:「宮門侍衛傳話,說是帝小姐已至宮門前……」

  侍衛話音未落,眾人愕然瞧見——他們一晚上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唇角輕抿,毫不猶疑抬步朝大殿外走去。

  步履生風,月色餘光下,唯剩他拂袖而過的衣袍浮影。

  此時,東宮假山石亭上,青年拖著下巴望著費了半日手腳爬上來吹風的任安樂,嘴角勾了起來,指著涼亭滿是笑意。

  「任將軍,此地是我先來,你若想坐,得按咱們晉南的規矩來,喏,你腰間別著的沉香木錦扇,我看著不錯,便算買路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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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五章

  任誰手腳並用費了半日力氣尋得一個舒適地兒打算養神時被割宰一刀都不會高興得起來,更何況還是任安樂這樣的主。

  她涼涼打量了石亭裡的青年一眼,腳一抬踩在石凳上,痞笑道:「甭管按什麼規矩,我任安樂從來只有劫人的份,還沒有人能劫到我身上來……」說著展開腰間錦扇,眉一揚,「報上你的名號,若是和府上有些舊情,本將軍可以既往不咎。」

  這兩人都是東宮的上賓,一旁立著的宮娥瞧著互不相讓的二人左右為難。

  洛銘西看著面前橫行霸道的女子,長笑出聲:「雖入京城,將軍性子倒是未變,我與將軍雖未見過,在晉南也有十年交情,將軍莫不是將在下的恩義忘得一乾二淨?」

  任安樂神情狐疑,迎上青年的笑臉打量片刻突然道,「你是洛家長子洛銘西?」

  見青年不置可否,任安樂朝一旁宮娥擺手,神色愉悅:「我倒是誰敢劫我任安樂的買路錢,原來是你這隻狐狸,去,多搬幾壇好酒來,今日借太子的貴地,本將軍和老友敘敘舊,去年你借道讓我劫殺南海水賊,我任安樂欠你一個人情!」

  宮娥看兩人化干戈為玉帛,喜不自勝,忙不迭踱著小步朝假山下跑去。

  此時四野無人,除卻偶爾巡衛的侍衛難見其他人影。

  半晌後,任安樂端著酒杯,行至石亭圍欄處,笑意稍斂,秋風瑟瑟,廣袖揚展,手中錦扇朝後扔去,正好落在洛銘西面前。

  「拿去,你不是說滇藏進貢的沉香錦扇可遇不可求,這是嘉寧帝前些時日賜下的。」

  洛銘西拾起錦扇,展開,扇面上謄寫的佛經清雅素淨,笑道:「能得此扇,這趟京城之行倒也不虛。」見任安樂懶得應他,洛銘西摸著鼻子討饒:「我知道你不願讓我入京,但你一個人在京城,我終歸不放心。」

  「嘉寧帝一直憂心洛家成為第二個帝家,若非晉南民風彪悍,他難以掌控,也不會將祟南大營交給你父親掌管,你如今一入京身份堪比質子,何必讓洛將軍憂心。」

  照拂在月色下的身影清冷肅寒,洛銘西將錦扇收攏,眼底暖意一閃而過:「他還需要老頭子來制衡施家、掌控晉南,不會動我分毫,更何況他有意讓銀輝入東宮,我也不放心銀輝一人來京。」

  任安樂蹙眉,「東宮之爭干係朝堂,銀輝性子單純,別讓她捲進來。」

  洛銘西點頭,端坐石椅上飲酒,眉色淡淡,遠處望來,只會覺得二人相處淡薄。

  「你入京半年,可尋得了當年帝家之事的證據?」半晌,洛銘西開口問。

  任安樂回頭,漫不經心的瞳孔裡肅殺一閃而過,「當年在西北施家和忠義侯兩人分執兵權,青南山乃忠義侯管轄之內,洛家八萬大軍被北秦坑殺在此,古雲年必定知道真相。」

  洛銘西垂眼,細長的鳳眸掩在柔和的夜明珠光下,溫潤睿智,「先借科舉舞弊案讓忠義侯府名聲掃地;再讓古雲年在西北跋扈囂張之聞傳入嘉寧帝耳裡,致其君臣相棄;此次你沐天府之行,沐王被禁,忠義侯失去依仗,只能轉投東宮,打東宮妃位的主意,如此勢必讓嘉寧帝厭煩。忠義侯府半年內在京城威勢一落千丈,朝堂眾臣對忠義侯落井下石,彈劾他的摺子最近多了不少,想必你出力不少。」

  杯中清酒一飲而盡,任安樂神色淡淡:「忠義侯受嘉寧帝信任了十幾年,要侯府衰落且不受人懷疑並非簡單之事,只要古雲年被逼上絕路,我自然可窺當年之事的緣由。」

  「安樂,要還帝家青白非一日之功,切不可操之過急。當年你在東宮曾住過一年,太后、嘉寧帝和太子對你很熟悉,若非帝承恩一直被圈禁在泰山,他們或許早已發現不妥……」

  「你說的是她?」

  任安樂安靜的聲音突然在石亭裡響起,洛銘西起身,循著她的目光望去,眼落在不遠處東宮正殿前。

  萬千燈火,明月朗星,東宮大殿的琉璃長瓦下,立著一個女子,素白衣袍,容貌端盛,貴氣凜然。

  聞訊而來的韓燁停在石階上,靜靜看著階梯盡頭遙遙相望的女子,眼底深沉如海,在他身後,京城的公子貴女站滿殿外,屏息看著靜默的二人。

  韓燁停住的腳終於動了起來,他一步一步朝石階下行去,停在那女子面前。一眾貴女雖不喜帝承恩入京,可都忍不住想看看,十年相隔的二人再見面時,究竟是何般光景?

  兩人隔得極近,當年只有七八歲的女童已經長大,依昔可見當年之容,韓燁看著她,卻有片息的晃神。十年前帝北城帝家宗祠前冰冷決絕的眼神,怎麼會……煙消雲散,猶如當初種種從來不復一般。

  太過溫和鎮定,竟讓他生出陌生荒謬之感。

  「殿下,可還安好?」

  雖然看見韓燁隱隱激動的神色,可他眼中的陌生卻騙不了人,帝承恩心底一動,驟然開口。

  「好……」韓燁回神,緩緩道:「我很好。」聲音中卻有著誰都聽得出來的澀然。

  「十年不見,今日殿下生辰,可願一聚?」帝承恩唇角帶笑,貴氣的臉龐巧笑倩兮。

  「自然願意。」見韓燁頷首,她笑意更深,提步朝東宮內走去,韓燁站在她身後,突然開口:「梓元。」

  不知為何,前面的人卻未停,韓燁眉角微不可見的一皺,「梓元……」

  聲落耳裡,帝承恩猛的頓住腳步,掩在裙袍下的手握緊,背對著眾人的眼底驚惶轉瞬即逝。她在泰山被圈禁十年,從未有人這麼喚過她,『帝梓元』三個字對她而言,從來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名字。

  她回轉頭,神情平靜如水,垂眼,帶著幾分苦楚:「我有十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韓燁微怔,面有愧疚,走上前,看著她:「我只是想問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得殿下掛念,我一切安好。」握緊的手緩緩鬆開,帝承恩開口:「殿下,久不入東宮,有些不記得路了,不如同行?」

  「好,宋岩,替孤送。」韓燁點頭,朝立在一旁的東宮總管淡淡吩咐一聲,攜帝承恩朝東宮後殿房內而去。

  從始至終,廣場上一殿世家公子名門貴女,帝承恩連一眼也未曾瞧過。

  眾人看著消失在宮闈盡頭的兩人,感慨片刻,顧自離去。

  石亭上,洛銘西緩緩開口:「安樂,若是帝家還在,如今站在那裡的……本該是你。」

  「當年的帝梓元就不在乎,更何況是如今的我。」

  任安樂拂袖,神色冷靜自持,絲毫未被廣場上那一幕似是感人至深的重逢場面所觸動。

  夜色深沉,頃刻間喧囂盛宴落幕,侍女行來的聲音臨近,洛銘西朝石亭下走去,行了兩步,終是停住回首。

  「安樂,她學得很像,當年你為她寫下帝梓元八歲之前經歷的所有事,便是為了有一日她不會被韓燁揭穿?」

  他問得漫不經心,這個問題似乎也沒有非回答不可的必要,洛銘西始終沒有等到任安樂的回答。他垂眼,神色難辨,握著猶帶沉木香的錦扇朝涼亭外走去。

  素白衣袍裡的身影淡然沉寧,卻有微不可見的單薄。

  身後腳步聲漸不可聞,任安樂沉眼看著不遠處空蕩蕩的石階盡頭。

  洛銘西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她當年為帝承恩留下了帝梓元八歲以前的所有過往,防得從來只有嘉寧帝和慧德太后,而非韓燁。

  就連洛銘西亦不知,那幾頁簡裡帝梓元的平生戛然而止在帝家覆滅之前,而不是帝北城下她見韓燁的最後一面。

  遺落了帝梓元的血海深仇,無論帝承恩學得有多像,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帝梓元。

  太后寢宮後堂內設的佛堂裡,低沉的木魚敲擊聲幽幽響起,使深夜的宮殿平添幾分森冷之意。

  慈安殿總管張福推開門,冷風灌進,燭火明滅不定,佛堂內愈加幽暗,他走到潛心禮佛的太后身後,低聲稟告:「太后,太子殿下和帝承恩敘舊約有半個時辰,然後親自送她回了錦園。」

  錦園在皇宮和東宮之間,富麗堂皇,是嘉寧帝前些時日特意為即將入京的帝承恩備下的。

  手中轉動的佛珠停住,太后睜眼,神情微有緩和:「由得他鬧,只要帝承恩沒有住進靖安侯府和北闕閣便無事,壽宴上太子和東安侯府、洛家的小姐相處如何?」

  太后問得甚是平和,張福額間卻陡然沁出冷汗來,他頭埋得更厲害,「回太后,殿下除了和任將軍相談甚歡,對其他小姐……皆是泛泛。」

  幾乎是立時間,佛堂內陡然幽冷暗沉下來,良久以後,才聽到太后淡淡的聲音:「任安樂?張福,尋個時間召她入宮,哀家要好好瞧瞧她。」

  「是,太后。」張福應是,見太后擺手,小心退了出去。

  帝承恩在太子壽宴最後一刻抵達京城、太子攜其單獨離席的消息被當晚入東宮的世家子弟傳得繪聲繪色,帝承恩雖十年不入京,但一直是京城百姓八卦的對象,念及她十年圈禁之苦和太子數年的執著,兩人緣苦情慳的傳言在京城漸漸傳散開來,博得不少百姓同情,上內亦出現了遵循太祖遺旨,立帝承恩為太子妃的請願摺子。

  三日後,嘉寧帝下旨,帝承恩可自由出入宮禁,此旨一出,滿朝譁然,眾臣紛言帝承恩雖不復十年前榮寵,於嘉寧帝心中分量卻也是尋常貴女難以企及。

  此旨降下的第二日清早,旭日拂曉,慈安殿內,太后正欲更衣,接過侍女送到口邊的漱口水,張福匆匆入殿,垂頭稟告:「太后,帝小姐……在殿外求見。」

  寢床上的身影一頓,紗帳下那雙手中端著的瓷杯突然掉落在地,碎裂開來,刺耳的聲音讓殿內瞬間安靜。

  一眾宮娥跪倒在地,臉色驚駭蒼白。

  「來人,替哀家更衣,張福,讓她進來。」

  平日慈祥寧和的聲音不再,自寢床上走下的太后唯剩肅冷凜冽的面容。

  與此同時,早朝將啟。

  任安樂行上太和殿石階,瞧見本欲走進大殿的韓燁在宮人低聲稟告後望向慈安殿眉頭緊皺,她嘴角一勾,神情淡漠,大步從韓燁身邊走過。

  韓燁,你盼了十年,我送你一個如許歸來的帝梓元,你……可有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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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六章

  帝承恩走進慈安殿的時候,耀眼的晨光灑滿殿門,太后一身正紅鳳翼冠服,罕有的帶上了塵封在珍寶閣裡的九鳳額冠,手裡握著一串佛珠,筆直坐在御座上,她看著逆光中緩緩走進的女子,審視的目光探究而冷漠。

  慈安殿安靜異常,帝承恩垂眼慢慢走進,在離御座幾米遠的地方行禮叩首,「帝承恩見過太后。」

  上首傳來的聲音威嚴冷冽。

  「無需多禮,起來讓哀家看看。」太后看著跪在殿中的女子,眼底隱有情緒露出,當年被先帝榮寵至極的帝梓元,如今還不是一樣要跪拜在她面前。

  帝承恩起身抬首,素來清冷的面容柔順恭謹。

  太后轉著佛珠的手一頓,瞳孔微縮,眼眯起。這幅容貌和當年的帝盛天差之雖遠,卻有幾分相似。

  似是察覺到太后突然間的冷意,帝承恩看起來忐忑不安,望向太后的眼底帶著小兒女的濡沫。

  「承恩十年未見太后,太后身體可安好?」

  太后打量她半晌,端著清茶抿了一口才淡淡道:「哀家很好,你一回京便來慈安殿請安,有心了。」

  「承恩得太后和陛下之恩才能在泰山安穩度日,這些年太后對承恩照拂有加,來向太后謝恩是承恩應為的。」

  帝承恩盈盈一禮,看上去大方貴雅。

  太后放下杯盞,似是漫不經心問:「你可曾怨我和陛下將你禁在泰山十年,連太祖賜下的婚事也一併擱置了……」

  帝承恩連行兩步,近到太后身前,眼帶霧氣,就要跪下:「當年父親犯下大錯,若不是陛下洪恩,承恩今日焉能立在太后身前,太后心慈,承恩對太后和陛下絕無半點怨憤,唯有感激。臣女如今待罪之身,萬不敢攀殿下之軀,只願太后能讓臣女時常入宮請安,已是對臣女天大的恩賜。」

  一旁立著的張福目瞪口呆的看著行到太后面前眼角含淚的帝家小姐,如同見了鬼一般,十年未見,當年不可一世張揚肆意的女娃娃,怎麼成了如今這幅脾性,雖說容貌盛麗氣質高貴,卻總有幾分難以言喻的違和。

  也難怪,無論當初如何盛極一時,帝家總歸是沒落了,帝梓元被圈禁泰山十年,若還是當初的性子,也枉了太后對她十來年的打算。

  一雙手極合時宜的拖住了帝承恩,太后面容慈祥,冷漠散去,微怒道:「你是帝家的女兒,誰敢妄言你為待罪之身。」她抬手輕輕拍了拍,「別擔心,哀家看著你長大,你父親的錯和你無關……即便你如今的身份難為太子妃,哀家也會在宗室裡為你尋個品行謙厚的好夫婿。」

  帝承恩一怔,勉強笑了笑,回:「謝太后掛心。」

  太后眼底一抹深意劃過,嘴角抿起,「你當初性子活潑跳脫,想不到在泰山休養十年,倒是沉靜溫婉了不少,若是帝家主能瞧見,也能安心了。」

  帝承恩被太后握著的手有微不可見的僵硬,不經意瞥見太后眼底的狐疑,從袖裡掏出一本字帖遞到太后面前,輕聲道:「永寧寺清淨安寧,臣女在泰山每日聞鐘聲,回想幼時桀驁難馴,甚為後悔,遂每日禮佛誦經,清心明智,這是臣女為太后臨摹的佛經,望太后能身體康泰。」

  太后眼帶訝異,接過帝承恩遞到手裡的佛帖打開,見帖上字跡和帝梓元幼時極為相似,不過幼時肆意大氣,如今看著圓潤工整,疑竇頓消,眉角舒緩開來,滿意道:「你這孩子,山中清苦,難為你還記掛著我這個老太婆,日後出入慈安殿無需稟告,常來就是。」

  「謝太后。」帝承恩神情感激,朝太后行禮謝恩。

  「你十年未回京,想必對京城很是陌生,明日哀家派個女官到錦園跟你好好說說,順便逛逛京城。」

  「是,太后。」見太后面色疲乏,帝承恩懂眼色的請安恭順的退出了殿外。

  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慈安殿外,立在一旁的張福小心抬頭,不經意瞥見太后面上的神色,微微一怔——他服侍太后二十餘載,還從未在她面上看到過如此快意的模樣。

  「張福。」太后的聲音突然響起,駭得他一怔,立馬走上前,「奴才在。」

  「早朝快下了,去把任安樂請到慈安殿來。」

  張福應是,朝殿外走去,跨過殿門時,隱約聽得裡面極低的一聲嘲笑,他回轉頭朝後看去。

  太后背對著立在大殿御座上,佛經被隨意踩落在地,望著大殿上方太祖賜下御牌之處。

  「先帝,這就是當年你和帝盛天為我大靖朝選擇的皇后,帝盛天,你給哀家好好看看,你帝家女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哈哈哈哈……」

  張福歎了口氣,匆匆消失在殿門口。

  金鑾殿裡,早朝已下,宮人向韓燁回稟帝承恩已從慈安殿出來,正朝宮門處而去,他面色微緩,還未及走下石階,瞥見慈安殿大總管張福在殿外攔住了任安樂私語。韓燁眉角微皺,略一猶疑,還是行上了前。

  「張福,何事攔住任將軍?」

  張福正在驚奇這位響徹朝野的女將軍果然人如其名,極為隨性灑脫,冷不丁太子殿下清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急忙回頭:「回殿下,太后請任將軍去慈安殿一趟。」見太子眉宇淡淡,福至心臨繼續道:「殿下,帝小姐向太后請完安,應已到了御花園。」

  任安樂見韓燁眉頭緊皺,笑道:「你這幅模樣做什麼,難道怕我這個鄉野莽婦驚擾了太后不成。」

  說完一馬當先朝慈安殿行去,張福朝太子拱手行了一禮,急忙邁著小步跟在行走如風的任安樂身後。

  韓燁停在石階上,朝御花園看了一眼,微一猶疑,往慈安殿的方向追去。

  走過上書房,深入內宮,眼見著過了小徑便到了太后的慈安殿,張福還來不及緩口氣,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轉頭,便瞥見太子爺三兩步越過他拉住了前面的任安樂。

  太子面帶潮紅,跑得有些急,向來服貼的朝服瞧上去略顯褶皺。

  張福眼睛眨了眨,立馬當自己不存在,乖覺的後退一步。

  任安樂被拉得一踉蹌,抬首,好整以暇揚眉問:「殿下何事?」

  韓燁顯然也被自己的毛躁怔住,頓了頓,避開任安樂的眼,沉聲道:「太后素來不喜女子上疆場,喜歡禮佛,你可多談談佛經……」他頓住,朝任安樂看了一眼,「算了,想來以你的性子佛經也看得少,還是說些晉南的趣事……」

  看著一點點細心交代太后喜好的太子,張福目瞪口呆,這真的是他們那個威嚴冷漠的太子殿下?

  任安樂嘴角輕勾,看著面前板著臉的韓燁,朝日落在他俊秀堅毅的臉上,有些恍惚難辨,突然極淺極淡的歎息了一聲。

  「小姐,太后今日見了您可曾刁難……」心雨跟在帝承恩身後,一路從御花園行來,小聲問自家小姐在慈安殿的遭遇。

  「我已經退讓到這個地步,太后到底是一國之母,怎會在我面前失了氣度。只不過……當年太后一定很忌憚帝家的存在。」帝承恩隨意摘下園中一朵牡丹,想起太后那一身格外華盛的冠服,輕聲道。

  「小姐為這次回京做足了準備,如今太后和陛下對小姐喜愛有加,若是殿下堅持,那小姐的婚事定會有轉機……」

  兩人轉過小徑,心雨話音未落,生生卡在喉嚨裡,不可思議的看著不遠處的場景。

  一身絳紫朝服的女將軍側身對著她們,觀不清容貌,卻也能感覺到她身上盛然凜冽的氣質。太子殿下立在她身旁,輕聲說著話,眉目間有著淡淡的無可奈何,兩個人站在一塊,仿佛隔出了一方天地,只是望著便靜謐美好。

  帝承恩眯眼,手中握著的牡丹花碎落滿地,半晌後才聽到她冷靜得異常的聲音:「走吧。」

  心雨神色忐忑,見帝承恩頭也不回,急急跟上前去。

  韓燁交代了足有半刻才滿意的停下,不等任安樂回應,他朝張福看了一眼,轉身朝前殿行去。

  張福臉皺成了一團,朝慈安殿的方向連連拱手,「將軍,得快些走了,太后還在殿內等著。」

  「行,走吧。」這聲音聽著有些飄忽,張福這麼一想,抬眼,眼瞪得斗大——剛才還在身前的任安樂早已行了數米之遠。

  任安樂的慈安殿之行並不算長久,才不過半刻鐘就退了出來,她走出來的時候,見天色還早,便出了宮直接朝翰林院而去。

  慈安殿內卻是反常的安靜,張福見到了午時太后仍未傳膳,只得低聲:「太后,御膳房準備了清淡的粥食,可要奴才傳上來……」

  話音未落,榻上傳來低悶的咳嗽聲,他急忙走近,見太后略顯疲態,靠在榻上無精打采擺手,「不用了。」

  「太后,快入冬了,您小心著涼。」張福將太后膝上滑落的毛毯重新放好,將參茶端到太后手邊。

  「趙福,哀家老了。」太后突然感歎的聲音讓張福一怔,他笑道:「奴才瞧遍了後宮大大小小的美人,就沒瞧見一人能和太后您相比的。奴才想著這恐怕和容貌無關,太后御領後宮,母儀天下,大靖子民誰不敬重啊……」

  「你就是會說話。」太后接過參茶,緩緩道:「你跟在哀家身邊幾十年,你來說說……帝承恩和任安樂,誰更配得上太子?」

  「奴才怎敢妄議太子殿下……」

  「恕你無罪。」

  想著剛才在大殿不卑不亢,正兒八經告訴太后非太子妃位不入東宮的任安樂,張福略一猶疑,回:「帝小姐如今的性子柔順溫婉,可奴才瞧著任將軍大氣魄力,更適合太子殿下,況且依奴才看,殿下怕是對這位任將軍很是上心。」

  太后垂眼:「柔順溫婉?哀家只怕她是隻養不熟的狐狸。唯一能讓燁兒上心的偏偏……」太后頓了頓,臉色有些難看:「脾性和當初的帝盛天一樣桀驁難馴!」

  「太后無需擔心,當年帝家犯下謀逆大罪,只要陛下不點頭,即便有先帝遺旨,帝小姐也未必能入選東宮。」

  「哀家就怕他會點頭。」

  「怎麼會?陛下和殿下僵持了十年都未答應……」

  「你以為他把帝承恩禁在泰山十年,真的只是為了制衡帝盛天和朝野世族?」太后拂袖,「泰山有淨玄守著,帝盛天是救不了帝承恩,可哀家……也一樣殺不了她。」

  空蕩的大殿內,幽冷的聲音緩緩迴響,漸不可聞。

  自從科舉舞弊案後,任安樂這個深山野林裡出來的女土匪和翰林院學士也算是有了革命情誼,半年多的相處下來交情篤深,任安樂被封為上將軍後,任府每日門庭若市,眾人便對她時常藏於翰林院編纂樓躲清閒一事睜隻眼閉隻眼。

  今日她照例溜進編纂樓,只是卻未如往常一般在樓下休憩,直接朝二樓走去,守閣的翰林編修何正是這次科舉的士子,有些靦腆,喚住她道:「任將軍,二樓是翰林院藏閣,陛下有旨,除了幾位大學士,其他人不能進入。」

  任安樂苦著臉,眉皺成一團:「何大人,你也知道太子選妃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那任府實在躲不了清淨,行個方便,把二樓的地兒借我半個時辰?」

  若非任安樂當初秉公直斷,何正也未必能入翰林院,遲疑片息後無奈道:「將軍要躲了清淨也成,只是藏閣裡珍藏著不少先帝和陛下的聖旨奏摺,將軍小心些。」

  見任安樂連連保證,何正說著便上樓替任安樂打開了藏閣。

  任安樂走進二樓,關上門,笑容斂下,朝書閣中堆積如山的卷軸藏書看去。

  大靖立國二十載,每一道皇帝頒下的聖旨和平時批閱的奏摺,幾乎盡藏於此。

  任安樂行上前,一本本耐心翻看書冊箋紙,半刻鐘後,她停在書閣中間,拿著一道佈滿灰塵的聖旨,眼眯了起來。

  這是一道十幾年前諸王內亂時嘉寧帝調遣邊境守將的聖旨,當時內亂紛爭,嘉寧帝以密旨調軍,用的是皇帝私印。

  大靖朝除玉璽、虎符能調軍外,傳言皇帝有一枚私印能在危機時刻調動大靖邊疆軍隊,任安樂要找的正是這一枚。

  她從袖中拿出一張泛黃信箋,對比聖旨和信箋上的字跡私印,神色冷凝。

  除了內容不盡相同,無論筆跡私印都一般無二。

  永寧,北秦叩關,西北危機,你接信之日,令帝家軍遠跋西北,與忠義侯於青南山兩面夾擊,共誅北秦鐵騎。

  沒有落款,可是靖安侯怎麼會認錯嘉寧帝的筆跡和皇帝私印?

  十年前若沒有這封來自京城的皇帝密旨,帝家八萬大軍何敢遠赴西北,她帝家又怎會背上叛國罪名,滿門抄斬!

  姜瑜查抄帝府,為的便是這封密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搜城三日,卻沒想到密信就在當時還是幼童的她身上,十年來從未離身。

  合上聖旨,任安樂行到窗邊,神情難辨。

  雖然筆跡和私印都證明十年前送來密信的是嘉寧帝,可卻不能斷定是他,否則當年父親大可公開證據,而不是用自盡來證明清白。

  若送密信者是嘉寧帝,他便不會讓姜瑜大張旗鼓去帝北城查探真相,因為密信一旦大白於天下,他勢必帝位不穩,受天下人口誅筆伐。

  若他是帝家冤案的始作俑者,也絕不會對帝家有一絲惻隱之心,洛川麾下的兩萬將士也不會得以保存,更不會留下她的性命,只是將她遠送泰山,交由淨玄看管。

  可嘉寧帝也絕不是能相信之人,帝家冤案雖可能不是由他而起,但帝家一百三十二條性命,是他降旨賜死,帝家一夕間煙消雲散大廈將傾也是他一手造成。

  父親以命換來的機會,他終究選擇了權勢,而非帝家的清白。

  將密信折好重新放回袖中,任安樂望向巍峨的皇宮,眼眯了起來。

  到底是誰對帝家有不死不休的仇恨,恨到要拿八萬將士來陪葬,讓傳世百年的帝家永無翻身之日?

  送來這封密旨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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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1:5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七章

  傍晚,韓燁處理完政事從書房走出來,看見溫朔期期艾艾守在門口,遂行上前,「何事?」

  溫朔朝花園的方向一指,擠眉弄眼道:「殿下,總管說帝小姐來了,正在花園裡休息。」

  韓燁一怔,並未如溫朔想像的一般欣喜,只是拍著他的肩道:「溫朔,你……見過梓元了?」

  溫朔搖頭聳肩,「殿下壽宴那日我在戶部未回,這幾日帝小姐在錦園足不出戶,還未見過。」

  難怪守在這,想必是要他引見帝梓元。見溫朔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韓燁遲疑片刻,突然問:「溫朔,你最近可想起小時候的事?」

  韓燁冷不丁一問,讓溫朔著實意外,想了片息才道:「我只記得小時候和鐘姨住在城西,然後便是遇見了殿下……」說著撓撓頭,「鐘姨說我染過一次傷風,去了半條命,養了幾個月才好,之後五歲之前的事就記不大清了。」

  韓燁看了他一眼,抬步朝花園走去,「記不起來就算了,以前的事無關緊要,去見見梓元。」

  溫朔點頭,跟在韓燁身後,有些奇怪。他跟在殿下身邊八年,殿下從未關心他幼時之事,怎麼會突然問起?

  帝承恩的拜訪打破了東宮平日的安靜,出於對這位傳說中的帝小姐的好奇,花園裡外觀望的宮娥明顯多了起來。

  韓燁走進花園,見帝承恩背身立於池塘邊,遠遠望去頗為落寞,他疾步走上前,「梓元。」

  帝承恩眼底飛快劃過一抹情緒,回轉身淺淺行了一禮:「殿下。」隨即垂眼緩緩道:「陛下賜名承恩,以後殿下不要再喚我梓元了,這個名字十年前就該消失了。」

  韓燁看著她半晌未言,直到帝承恩抬眼望來,他才笑道:「也好,以後你便是承恩。」

  溫朔自覺走到韓燁身旁,清脆有力地咳嗽了一聲,韓燁搖頭苦笑:「這是溫朔,你們……」他頓了頓,才繼續道:「之前沒有見過。」

  溫朔狐疑地瞥了韓燁一眼,他和帝梓元素未平生,自然是沒有見過,但仍是極鄭重的朝帝承恩見禮。

  帝承恩早瞧見了這個面容俊秀氣質出眾的少年,溫朔才名冠絕京城,又是韓燁教養長大,念及他在韓燁心裡地位非比尋常,帝承恩亦是對他溫婉一笑,「溫小公子多禮,早聞公子大才,今日一見果真不負盛名。」

  溫朔有些愕然,倒不是因為帝承恩誇讚得直白,只是這樣賢淑貴雅的女子和韓燁平日裡說的帝梓元太過不同了。

  即便是被囚在泰山十年,帝家小姐也不該是這副性子才對。

  韓燁哪裡看不出他的失望,心裡微歎,對帝承恩道:「溫朔年幼,無需如此誇讚,日後你若有時間,替我多教導他一些。

  這話一出,不僅是溫朔,連帝承恩亦是一愣。

  溫朔師從右相,乃大靖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帝承恩被禁在泰山十年,只學女紅刺繡,如何能教導於他?

  只是未及兩人把話琢磨明白,韓燁已朝溫朔揮手,「入冬後西北顆粒難收,戶部責任重大,回去幫錢大人,少在東宮消磨時間。」

  溫朔被韓燁一頓訓,想著他平日裡攆人可沒這麼急,朝帝承恩瞅了兩眼,恍然大悟,笑著行禮退了下去。

  「聽說溫小公子是殿下一手養大的,如今小公子才名遠揚,殿下應很是欣慰。」帝承恩行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輕聲道。

  「他很爭氣。」韓燁坐在帝承恩對面,不吝嗇對溫朔的滿意,笑了起來。

  帝承恩垂眼,眸中現出傷感,低聲道:「若是燼言還活著,和溫小公子一般大了。」

  韓燁倒酒的手一頓,沉默半晌才開口:「當年你回帝北城時把燼言託付給我,是我沒能照顧好他。」

  靖安侯手握重兵,帝梓元十一年前入京本就有質子之意,十年前靖安侯在晉南大壽,帝梓元回晉南祝壽,靖安侯便把幼子帝燼言送入京城,帝梓元離京之日,將幼弟親手交到韓燁手上,望其能護他萬全,原本兩人約定帝梓元一月後回來便送帝燼言回晉南,哪知……

  一個月還未過,帝家謀逆事出,帝家被滿門抄斬,就連當時身在京城不過五歲的帝燼言也被皇家秘密處死。

  「是燼言無福,我看不到他長大,與殿下無關。」見韓燁面有愧疚,帝承恩飲盡杯中酒,幽幽道:「這些年陛下和太后對我很好,得殿下看重也是我的福氣。我這次回京並無非分之想,只是想來見見殿下,於願足矣。」

  見帝承恩和幾日前歸京時的淡定神采完全相左,韓燁皺眉,問:「可是皇祖母說過什麼?」

  帝承恩苦澀的扯了扯嘴角,握著酒杯手有些發抖,「太后說……會為我在宗室擇夫,殿下,終生大事關乎一生,我雖為罪女,可亦不想隨意託付他人。只求殿下選定太子妃後,能允許我回泰山了此殘生,每日誦經念佛,為燼言祈福,超度帝家先人。」

  「梓……承恩!」略帶頹然的聲音打斷帝承恩的話,韓燁抬首,望向她,緩緩開口:「可還記得十一年前你帶著洛銘西來京城,我在城門接你時說過的話?」

  帝承恩蹙眉,掩在袖袍下的手兀的握緊,當年那封交到她手裡細數帝梓元經歷的信箋中,只是寥寥帶過此事,根本沒有仔細提及。

  她垂首,只是道:「殿下,那時候我只有七歲,怎還會記……」

  話還未完,墨黑龍紋長靴印入眼底,韓燁行到她面前,半蹲下,握住她的手,「梓元,當年我便說過,你是我東宮太子妃、韓燁的正妻,這一點無論誰都不能改變。」

  帝承恩怔怔望著他,眼底冰峭退卻,暖意彌漫。

  「殿下,禮部尚書求見。」院外侍衛的聲音傳來,韓燁拍拍帝承恩的肩,笑道:「你回錦園好好休養,不用計較皇祖母所言。」

  他起身朝小徑外走去,衣袍一角突然被拉住,韓燁回頭,帝承恩眼眶泛紅,隱有委屈,輕聲開口:「殿下可是心儀任將軍……」

  見韓燁怔住,她垂眼:「前幾日我去慈安殿給太后請安,看見殿下和任將軍在御花園裡……若是殿下喜歡任將軍,將來也可迎任將軍入東宮……」

  「梓元,你想多了。」韓燁回身,一字一句開口道:「任安樂是大靖一品上將,國之柱石,我不會將她迎入東宮,更何況她亦不會以側位之位入宮。」

  韓燁說完,不再看帝承恩的神情,朝外走去,行了兩步,終是頓住,背對著她,身形蕭索,說出的話擲地有聲。

  「梓元,當年我沒能保住帝家,也沒有護住燼言,我知道你不願意再相信我,但當初對你承諾之言,我韓燁有生之年絕不毀棄。」

  帝承恩望著消失在小徑盡頭的身影,半晌後,悲苦的神情斂住,端著石桌上的酒慢慢品起來。

  她面容冷靜,神態從容,全然不復剛才的落寞淒苦。

  從始至終,她聽得很清楚,韓燁的這番承諾只是對帝梓元而說。

  韓燁,即便你承諾的人不是我,我仍然相信你不會毀棄諾言。

  帝梓元已經死了,能回來守約的人,只有我。

  華燈初上,簡樸的馬車在長柳街上緩緩而行,今日難得月圓,耐不住溫朔體察民情的說詞,韓燁被攛掇著出了東宮。

  「殿下,我在聚賢樓為您訂了廂房,趙岩說今兒翎湘樓琳琅姑娘演奏古琴,我去看看便來。」

  眼見著臨近聚賢樓,溫朔錦衣摺扇,捂著嘴朝韓燁揮手,一溜滑下了馬車,朝歌舞昇平的煙柳街跑去,韓燁向來對他沒脾氣,讓兩個侍衛隨身跟在他身後,進了聚賢樓。

  太子出巡,雖是微服,譜還是有的,掌櫃一見韓燁進門,便殷勤的將一行人迎上了二樓。

  「公子,您今兒好運氣,咱們翎湘樓可來了一位貴人……說不準您和貴人聊兩句便可飛黃騰達了。」

  經商的人難免誇大其詞,跟著的侍衛正欲將掌櫃請走,卻見自家殿下望著窗邊的方向頓住了腳步。

  侍衛偏頭望去,身著錦衣的女子懶懶坐在窗邊,神態肆意,瞧出那女子身份,不由恍然大悟,難怪滿堂賓客噤聲,原是任將軍高坐在此。

  作為大靖朝唯一的女將軍,又掌管著五城兵馬司,任安樂的容貌在京城有心人眼裡早已爛熟於心,更何況是士子齊聚的聚賢樓,也不外乎任安樂一身布衣,仍能讓滿堂俱靜。

  樓口的動靜並不小,再加上韓燁一身氣質常人難及,甫一出現在二樓,便惹了滿堂注目。

  任安樂回轉頭,見是熟人,咧嘴一笑,隨手朝對面木椅一指,以示邀請。旁人不知韓燁身份,可隨行的侍衛是知道的極清楚的,見任安樂這副召喚的架勢,臉都綠了,只是還沒等到他們表忠心為太子爺不忿,韓燁已經眉一揚朝窗邊走去。

  被拋下的侍衛面面相覷,嘀咕著自家殿下一見這任將軍,風骨便傾頹了,垂頭喪氣守在一旁。

  能得當朝上將軍相邀的自非凡人,況且素聞任安樂性子桀驁,鮮少有能入她眼的,來人身份定不一般。跟在一旁的掌櫃見賓客顧自詫異,喜不自甚替韓燁奉上茶點後將二樓一眾賓客請入了包廂。

  一位貴人尚可迎合聚賢樓規矩,若是兩位,那自然便是要聚賢樓為其改規矩了。

  眨眼間,二樓大堂便安靜下來。樓下燈火萬千,行人如履,熱鬧非凡,樓上古香寧靜,涼風徐來,觀京城百態,別是一番風景。

  即便是韓燁坐下,任安樂也懶得理他,仍神色如常拖著下巴看著京城繁華的街道,眯著眼極為愜意。

  韓燁抿了口茶,茶香清冽,入口澀苦,他很是意外任安樂的性子居然會好此茶。抬頭朝對面眉目坦蕩淡雅的女子瞧去,韓燁突然有些感慨,半年前還是滿京城鄙夷不屑的晉南女土匪,如今已成了一品上將軍,掩在眾人對她女子之身的好奇下,極少有人注意到……如此不可思議的仕途晉升,大靖開國數十年來,亦從未有過。

  難怪右相曾說,任安樂此人,決不能與之為敵。

  覺得自己想得有些多,韓燁心底失笑,道:「此處風景甚好,你這回尋了個好地方。」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不急不緩苦著臉道:「殿下,托您這場聲勢浩大選妃的福分,如今整個京城的貴女都想瞧瞧我這個拒絕了太子殿下的女土匪是個什麼模樣,如今家宅難安,不到半夜臣連府邸都不敢回。殿下……」

  任安樂哀怨歎息一聲,手伸到韓燁面前巴巴攤開,「臣的俸祿也是每日巡城辛苦賺來了,將軍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都要靠臣養活,再說聚賢樓的茶水也不便宜,您若是體恤下臣,不如把臣每日在外吃喝的銀子一併包了?」

  韓燁顧自端著茶盅細品,完全不為所動,只是瞧著她,「任將軍,孤這人有個毛病,若是五城兵馬司需要兵帑,孤為鼎力相助,若是將軍要孤行個方便……」韓燁頓了頓,正兒八經繼續道:「孤銀子沒有,貴命一條,將軍有本事,拿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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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2:0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八章

  韓燁話音落定,任安樂瞪大眼足足愣了半晌,她以為這種無賴的扯皮話素來只有她這種土匪會冠冕堂皇的說出口,想不到堂堂一國太子用起來也是極為順溜,毫不汗顏。

  清了清嗓子,她尷尬的收回手,抿了口茶,「殿下的命貴比國祚,臣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今日殿下好興致,怎一人出宮,溫朔呢?」

  韓燁聞言露出被拋棄的神情,歎道:「俗話說的好,女大不中留,溫朔也一樣,被趙岩帶去翎湘樓喝花酒了。」

  任安樂嫌棄的看了韓燁一眼,「以溫朔的年紀說親足矣,喝花酒這點小事算什麼,殿下你太護著他了,若是他由我來養,早丟到西北大營和北秦韃子對練去了。」

  韓燁這才想起面前的主本就是個吃喝嫖賭皆不忌諱的女中豪傑,懶得跟她多說,隨口問:「你今日身邊亦無人跟著,苑琴、苑書呢?」

  任安樂擺手,「今日十五,我讓她們休憩一整日,管她們去哪了,不在眼前晃正好。」她話音微頓,酒杯送到嘴邊,突然問:「殿下這幾日身影難覓,想必每日都在陪著帝小姐?」

  每日陪著?韓燁看向任安樂,「哪裡傳出來的話?西北冰災,我每日都在東宮……」實在覺得這句話太像解釋,韓燁收住口,沉默半晌道:「聽宮娥說,承恩入東宮那日你和洛公子在花園石亭裡偶遇閑坐,想來應該見過她了,安樂,你覺得……承恩如何?」

  只遙望一眼,便讓她評價帝承恩此人。說真的,任安樂還真不知道如何開口,眨了眨眼,笑道:「承恩小姐姿容無雙,是個難得的美人,殿下好福氣。」

  韓燁聞言並未欣然,眉頭仍然微皺,任安樂瞧得稀罕,問:「怎麼,如此美貌,殿下不滿意?」

  韓燁搖頭,朝窗下望去,人群熙攘,他的聲音安靜而漠然:「和這些無關,安樂,我只是沒想到梓元她……」竟變成了和當年完全不一樣的模樣。

  他記憶中的帝梓元,絕不會忘記帝家的血仇,對皇家低頭,去求太后給一個機會,也絕不會以燼言的死讓他心生愧疚,來確定當年的婚事不會被毀棄。

  這樣的帝梓元,根本讓他難以適從,就好像他等了十年從泰山歸來的只是個模樣相似的陌生人一般。

  任安樂透過繚繞的霧氣,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只能看見他略顯寂寥的側臉。

  「算了,有些事多想無益。你說過,只要人還在,便要惜福。」韓燁笑笑,回轉頭。

  任安樂一愣,實在想不到當初一句勸誡韓燁的話在如今會有這麼一副新的解釋,托著下巴靜靜道:「到底是要和殿下過一輩子的人,殿下想得開,便好。」

  韓燁點頭,輕輕歎了口氣,端著茶杯仿似不在意的開口:「聽說安樂和洛銘西相談甚歡……不知以前在晉南可曾見過?」

  「公子您小心著樓梯,咱們聚賢樓今日來了兩位貴客,公子您若是能和兩位說上話,保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掌櫃諂媚的恭維極合時宜的響起,這聲音比剛才韓燁入樓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生了好奇之心,轉頭朝樓梯口望去。

  來人一身白色長袍,挽袖上竹葉零落,面容俊逸,翩翩晉士風采,正是洛銘西。

  韓燁神色一變,輕吐濁氣,極快掩下情緒。

  「臣於晉南對任將軍心儀久仰,在殿下東宮一見如故,這份因緣要謝謝殿下成全。」洛銘西朗聲道,手中錦扇展開,眉目含笑,朝二人走來。

  韓燁眼微眯,神情難辨。他瞧得分明,洛銘西手中所持的正是嘉寧帝賞賜給任安樂的御品,沉香木錦扇,此物千金難求,前些時日任安樂將鄉野土匪的暴發戶氣息運用得活靈活現,日日揣著此扇,這幾日未見她招搖過市……

  他朝尷尬的任安樂瞧去,笑道:「能將此物割讓,兩位確是一見如故……」

  話還未完,洛銘西已近到兩人身前,朝韓燁行了一禮,道:「帝北城一別數年,殿下音貌如初,不減當年風采。」

  洛銘西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韓燁的,眼底卻如放空了一般沒有把他瞅進去,通俗點說『目中無人』四字足以概括。

  韓燁絲毫未在意,淡淡道:「洛公子病體未癒,為孤婚事奔波千里,孤也甚是惶恐。」

  「雖遠居晉南,可皇室一旨令下,焉有臣子能不奉詔,若殿下能將婚事處理妥當,臣也不必入京城淌這趟渾水。」

  洛銘西針鋒相對,一句亦不肯相讓。韓燁沉默,半晌後,歎道:「銘西,在祟南大營磨了十年,你的性子還是一點都沒變。」

  洛銘西坐下,端著茶杯顧自品嘗,嗤笑:「我若是變了,你連一個可以追憶往昔的人都沒有,人生多蒼白。」

  韓燁搖頭,神情無可奈何。任安樂瞅得稀罕,問:「洛公子十年前隨帝小姐入京,我聽說你們的關係……」說著在兩人之間打量了一眼,「甚是對立。」

  「對立?」洛銘西懶懶道:「說起來也不算錯,當年在西郊大營以沙盤演練,他言北秦鐵騎威脅大,若對戰主張先聯東騫對付北秦,我則認為東騫人狡猾善變,不能信任,還不如先滅東騫。」

  任安樂聽得搖頭晃腦,皺著眉,「外間不是傳言兩位為了帝小姐相看生厭……」

  「這是謠言。」韓燁打斷任安樂的話,有些哭笑不得,「當年梓元才七八歲,我們也不過才十二歲,她再是傾國傾城,也只是個女娃娃,不過是有些好事者見梓元帶著銘西入京,才會傳出這種流言,我們初識時的確誰都不服誰的氣,後來靖安侯時常帶他入西郊和我操演沙盤,算是不打不相識,如今也算故友一個。」

  洛銘西飲茶的手一頓,眼未抬,瞬間他便感覺到旁邊的女土匪森寒的冷意。他年少時意氣風發,看不慣自小保護之人生來便是皇家媳婦,強拗著入京要和當今太子比劃一番,哪知在西郊相處一年,初識對立,之後惺惺相惜,但他入京時對帝梓元信誓旦旦,勢必要讓皇家小兒跌盡顏面,便未對帝梓元說真話,只說兩人關係惡劣,乃生平宿敵。

  哪知十年後,風雲輪轉,韓燁會在這般境地下說出兩人在西郊大營的相處種種。

  「我倒是不知兩位竟有這番交情,殿下和洛公子惺惺相惜,這是好事。」任安樂聲音涼涼,皮笑肉不笑,這句話活像牙縫裡蹦出來的一般。

  韓燁狐疑看了她一眼,突然看向洛銘西:「當年我沒能把她保在帝北城,而是一意孤行把梓元送往泰山,我以為你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入京城。」

  這句話一出,洛銘西面色微變,握著錦扇的手合緊。

  任安樂倏然抬頭,「殿下說的什麼話,當年陛下下旨將帝小姐禁於泰山,怎會是殿下一意孤行之舉?」她說著朝洛銘西看去,眼底微帶疑問。

  兩人不再開言,半晌洛銘西才道:「殿下可直言,臣相信任將軍不會將當年的事外傳。」

  韓燁垂眼,轉著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看向任安樂:「你知道也無妨,我十年前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一道聖旨。」

  「怎麼可能?殿下只是儲君,就算陛下再大度,應該也不會容忍此事。」任安樂瞳色冷沉,背脊挺得筆直。十年前的帝北城,只有過一道聖旨,就是那道聖旨,賜了帝家滿門盡誅,囚禁帝梓元於泰山。

  「安樂。」洛銘西看著任安樂,緩緩開口:「聖旨是左相在帝家搜出謀逆證據後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本來陛下旨意是將帝小姐帶回京城囚於大理寺。當時太子殿下在整個帝北城百姓面前篡改聖旨,左相驚愕之下只得依太子說出的旨意,將帝小姐送往泰山。」

  左相除了如此做,根本沒有選擇,嘉寧帝看重嫡子天下皆知,當場拆穿韓燁的謊言,即便韓燁貴為太子,篡改聖旨也是大逆不道之罪,若是嘉寧帝遷怒下來,左相亦是自身難保。

  「她回京城,我護不了她,若是她在泰山,以永寧寺在雲夏的地位,即便是父皇,也不會將賜死的聖旨降到泰山。」韓燁開口,自嘲,臉色冷凝蒼白:「我唯一能做的不過如此,是我親自下了那道聖旨,賜了帝家滿門死罪。」

  他並不後悔此事,只是至今亦不明白,嘉寧帝除了將他禁於東宮三月,並未有任何懲罰。

  滿室靜謐,韓燁垂著眼,沒有看見任安樂幽深的瞳色,待聽到行走的聲響時,任安樂已經行到了樓梯口,背對著二人擺手:「故友相遇,往事頗多,我不宜在此,兩位自便,我去瞅瞅太子治下繁樂京城夜景。」

  任安樂轉瞬間已不見,留下的兩人顧自無言,酒壺盡空,韓燁緩緩道:「你還沒見過梓元吧,改日去錦園見見她。」他頓了頓,「也許當初她留在京城,會比在泰山更好。」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凡事豈能強求。」洛銘西聲音淡淡,「不去見了,我父親如今執掌祟南大營,我去見她,恐怕兩人皆難逃帝王之怒。」

  「你說得對。」韓燁微怔,苦笑。

  「殿下,往事已矣,當年太祖賜下的婚事不如作罷,如今的帝承恩不適合你,更不適合做東宮妃位之主。」

  洛銘西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聲音中有著難得的勸解。

  在泰山被禁了十年,這個帝承恩是個什麼心性,如今根本無人得知。

  即便皇家有錯,可韓燁不該是那個食下苦果之人。

  韓燁神色不動,手執壺,酒如銀線入杯,「無所謂適不適合了。洛銘西,只要她是帝梓元,我就不可能放棄,你有治世之才,可願留在京城?」

  「你太執著了。」輕渺的聲音傳來,洛銘西已行至樓梯口,頓住,咳嗽一聲:「至於留在京城……?當年我的確未跟梓元說和你在西郊大營相交一載後惺惺相惜,但有句話卻未騙她。韓燁……我和你宿敵一生,此事,恐不能化解。」

  腳步聲漸行漸遠,大堂內只剩下韓燁一人,他長歎一口氣,眼垂下,神情追憶悵然。

  韓燁明白洛銘西此話之意,並非是為當年一紙婚書而對峙半生,只是自帝家傾頹那日起,洛銘西和他再無交情可言。

  伯牙子期,當年莫逆之情,早已煙消雲散,一為臣,一為君,便是結局。

  空蕩冷清的街道盡頭,幽深森寒的廢宅裡,洛銘西找到了靜靜站在靖安侯府裡的任安樂。

  他還未靠近,略帶怒意的質問聲已經響起:「為何這些年沒告訴我,韓燁是降旨之人?」

  「怎麼說?告訴你是他宣讀聖旨,賜死帝家滿門,還是告訴你他冒謀逆大罪來救你。梓元,我什麼都說不了。」

  半晌無言,任安樂回轉頭,清冷月色下,眉峰冷冽,容顏盛然,赫然便是拿下面具的模樣。

  「你怕我會放棄帝家的血仇?」

  「不是。」洛銘西走上前,「我怕你會因為韓燁,終有一日放棄這十年的努力,你應該知道,我盡忠的是整個帝家,而不僅僅只是你。」

  儘管到如今,帝梓元便是帝家,是他唯一能守護的人。

  院子裡一片靜默,咳嗽聲響起,任安樂抬眼,看見冷風下洛銘西潮紅的臉,神色柔和下來:「回去吧,苑琴去了翎湘樓,應該拿回了我們想要的東西。」

  說完率先朝府外走去,洛銘西看著任安樂單薄的身影,淡淡歎了口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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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2:2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九章

  翎湘樓,月色正濃之際乃是此處歌舞盡酣之時,趙岩素來仰慕翎湘樓頭牌琳琅,今日十五,邀了一眾好友前來聽曲,權貴子弟佔據了二樓大堂半壁江山。

  溫朔名滿京城,模樣又生得俊俏,頭一次來煙花之地飽受翎湘樓姑娘的垂青,惹得眾人豔羨不已。

  不一會兒溫朔便被灌得滿臉通紅,見眾人無散席之心,心底直嚎嗚呼哀哉,不經意抬頭瞥見對面廂房中走出的身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溫香軟玉中露出腦袋朝對面回廊喊去:「苑……」

  只叫出一個字他猛地想起來人身份便止住了聲,眼底狐疑卻是明晃晃的:苑琴一個小姑娘,來翎湘樓做什麼?

  溫朔一舉一動皆受眾人矚目,雖停住了聲,眾人仍循著他的目光朝對面望去,回廊上站著一人,隔得甚遠,只能依昔辨出那人稍顯單薄的身姿。

  待那人回首朝這邊走來,一眾世家子弟個個面露尷尬,坐得筆直起來。

  明眸皓齒,肌膚勝雪,面容溫婉秀麗,耳朵剔透小孔,雖身著男裝,可瞧著分明是個模樣氣質極為出挑的少女。

  這姑娘神情坦然,足下生風,直直停在溫朔面前,先是朝圍攏溫朔的舞女不急不緩打量了幾眼,待幾人哀怨散開後,才眉一揚朝溫朔道:「瞧你的出息,誰灌你酒了?」

  溫朔眨眨眼,興致問罪的氣焰被壓下,朝趙岩瞅去,這狀告得正大光明。

  溫朔素來無法無天,見他對突然冒出來的女子如此服帖,眾人不由面面相覷。趙岩暗笑,這位八成是溫朔心儀的主,這可是個稀罕事,立馬起身拍著溫朔的背搖頭晃腦道:「小公子放心,溫朔裡外都清白得很,絕無被染之嫌,我等可以作證。」

  「哦……?」話音落定,眾人神色古怪,憋著笑意來回打量溫朔,眼底滿是裝模作樣的探究。

  溫朔哪還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些什麼,回過神來臉色通紅,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看架勢就要和趙岩死磕,哪知被一雙手不動聲色壓住。

  他抬頭,見苑琴眯著眼神情鎮定,心一凜,生出一股子涼意來。沐天府同行一月,他可算領教了苑琴的能耐,比之大大咧咧蠻力超群的苑書,他更不想得罪這個看起來溫婉純良的小姑娘。默默為趙岩哀歎一聲,溫朔一屁股坐下,老神在在,望向趙岩抱以同情之光。

  眾人還沒被溫朔瞬間的風平浪靜弄明白,只見這少女回轉身,行到趙岩面前,笑了起來:「這位是齊南侯世子?」

  趙岩一愣,咧嘴點頭:「小公子好眼力……」

  「不敢,上次安寧公主宴席上,少夫人一手好丹青,博得滿堂彩,我與少夫人相見恨晚,原本約好明日去拜訪府上,正愁不知該備下何禮,今日正好遇見世子……」苑琴稍一停頓,似是沒看見趙岩越來越黑的臉色,朝他身旁的歌女瞧了一眼,笑道:「這位想必是世子的心頭好,不如我將此女贖下明日送到府上為禮服侍世子,我全了少夫人賢德之名,她定會好好謝我,世子覺得如何?」

  滿堂噤聲,眾人瞅著溫朔身旁滿臉笑容的女子,只覺一陣冷風從背後襲來,涼颼颼的。

  京城誰人不知,齊南侯府少夫人可是大長公主之女,身份高貴,性格彪悍,若是這歌女被送進侯府,趙岩怕是家宅難安了。

  眾人同情的朝趙岩望去,對視一眼後默默和身旁的歌女拉開了一尺之距。趙岩更直接,摟著歌女的手如同灼燒了一般,倏地甩得老遠,差點一蹦三尺高,待看到溫朔洋洋得意的臉才尷尬起身朝苑琴鄭重拱手道:「小姐雅量,適才我說了胡話,還請莫跟我一般見識,小姐想必喜歡丹青,我府上珍藏著幾幅魯跡大師真跡,願為小姐奉上。」

  這世子果然是個聰明人,苑琴實打實受了他一禮,「無妨,世子厚禮,在此謝過。」說完朝溫朔旁邊看了一眼,見一眾舞娘面含驚懼躲得老遠,遂毫不客氣坐下,對著一眾臉色僵硬的公子哥笑眯眯道:「諸位不用管我,盡興便是。」

  溫朔清了清嗓子,朝苑琴一指:「這是任將軍府上的苑琴姑娘。」

  心照不宣的乾笑聲此起彼伏,眾人正襟危坐,紛紛朝苑琴見禮,剛才風流不羈的公子哥頓時變成了儒善溫雅的模樣。

  難得見到這些人吃癟,溫朔瞧著好笑,苑琴此時在他眼底簡直能射出萬丈光芒來,樂了半晌才想起一事,問:「苑琴,你怎麼穿成這樣來翎湘樓了?」

  苑琴笑容一頓,吃了一勺魚翅,聲音清脆:「小姐說翎湘樓的琳琅姑娘琴藝超絕,讓我來拜會拜會。你今日怎麼也來了?」

  一旁豎著耳朵的眾人聽得連連咂嘴,不愧是將軍府上出來的姑娘,如此豪爽風範滿城難及啊!

  「琳琅姑娘名震京城,我自然亦有愛美之心,不過只聞曲聲,難見其人,可惜了。」溫朔神情甚為歎惋。

  苑琴放下湯勺,托著下巴:「食色性也,想不到你還頗有雅趣。改日你來將軍府,我讓苑書為你奏一曲。」

  溫朔大為驚奇,「苑書會奏曲?」

  「當然。」苑琴笑得像隻狐狸,「每次寨子裡開戰,苑書的征戰鼓一響,十里大山裡飛鳥絕跡,走獸四散,敵軍不戰而降。」

  溫朔神情僵硬,卡著喉嚨訕笑兩聲,連連擺手。

  一旁眾人樂得看溫朔被捉弄,哄堂大笑。

  歌舞盡歡,曲終人散。

  溫朔把苑琴送上馬車,正準備回府,瞅見趙岩領著小廝站在他馬車前面,行上前,「世子何事?」

  趙岩雖有些風流,卻從不亂來,對家中嫡妻更是敬重,今日遇上苑琴,實在是沒選好出門吉日。

  趙岩朝遠走的馬車看了一眼,道:「她是上次秋狩上作畫的丫頭吧?」

  溫朔點頭,「你瞧出來了,難怪會以魯跡大師的真跡相送。」

  「素芬喜歡作畫,難怪兩人能成好友,不愧是跟在任將軍身邊的,我看這小姑娘小覷不得啊。」趙岩感慨道:「若是她的名聲在京城傳開,又有上將軍撐腰,日後任府求親的門檻都會被踩破,溫朔,你和這姑娘年歲相仿,要是中意她,不如早些讓殿下上門求親……」

  溫朔被趙岩感慨得一愣一愣,忙道:「世子,你胡說些什麼,我和苑琴姑娘以友相交……」

  趙岩笑了起來,意味深長:「溫朔,知己可貴,紅顏難尋,莫和殿下一樣,一等數年難得佳人,才是真的可惜了。」

  說完拍了拍溫朔的肩,慢悠悠踱上馬車離去。溫朔頓在遠處半晌,望著苑琴消失的方向,想著她剛才在翎湘樓裡降妖伏魔的聰慧,眼底隱有笑意逸出。

  街道上,齊南侯府的馬車內,小廝瞅著自家笑得格外開懷的世子爺,狐疑道:「世子,您真覺得那苑琴姑娘和溫大人是良配?小人瞧著這位姑娘可厲害著呢,咱家少夫人都比不上!」

  趙岩手握摺扇扣在小几上,眼底泛光,「這女娃娃確實厲害,幾句話便得了我辛苦為素芬搜羅的真跡,溫朔是個一根筋,以後有得她忙活了,哈哈哈……」

  任府書房,任安樂等了半宿,總算等到了姍姍歸來的苑琴,還未等她詢問,苑琴已開口。

  「小姐,我剛才在翎湘樓遇到了溫朔。」

  「他察覺了?」聚賢樓裡韓燁提過溫朔去了翎湘樓,不想兩人正好撞見。

  苑琴搖頭,「我糊弄過去了,沒人知道翎湘樓的真正老闆是琳琅,以後還是讓她派人將消息送來,我若再入翎湘樓,定會讓人生疑。」

  五年前任安樂一手扶持琳琅建立了翎湘樓,用來收集京城消息,注意百官動向。

  任安樂頷首,神色淡淡:「想必琳琅已經察覺了,她自會安排,你不用擔心,忠義侯查得怎麼樣了?」

  苑琴從袖中掏出一疊紙,放到任安樂面前,「小姐,這是忠義侯這些年克扣西北糧餉中飽私囊的證據,我們要用這個去要挾忠義侯,讓他說出當年的真相?」

  任安樂翻看紙上搜羅的證據,搖頭,「克扣軍餉和帝家的冤案,你說他會守住哪個秘密?」

  「帝家的冤案。」苑琴神色一凜。

  「如果這些東西被送到大理寺,忠義侯府樹大招風,牆倒眾人推,屆時他唯一能求的,便只有帝家冤案的主謀。」任安樂神色篤定,將證據放在苑琴手裡。

  「小姐,我們何時將證據送到大理寺?」

  「不急。」

  任安樂行到窗邊,天色隱隱泛白,晨曦微明,破曉之光劃破蒼穹,落在院子裡。

  「京城好久沒有熱鬧過了,我還欠韓燁一個太子妃,待他東宮主位定下之時,你再把這些證據送到大理寺去,算是……我帝梓元送給皇家的第一份賀禮。」

  隨著東安侯府大小姐和洛家、帝家小姐的相繼入京,太子妃位的擇定成了京城世家矚目的焦點,宮中傳聞太后對幾位小姐亦是皆是讚譽有加,讓人一時難以猜測究竟誰將會入選東宮。

  嘉寧帝下旨半月後在皇宮宴請宗親,幾位小姐同時出席,想必便是最後定奪之時。

  壽宴還未來臨,宮裡便出了一件稀罕事,吃齋念佛多年的五皇子終於下定決心遁入紅塵,為自己挑了一位王妃,並親自入宮懇求太后賜婚。

  若不是他中意的人選太過尷尬,這原本是件極為圓滿的喜慶事,偏偏他看中的是太后親自召入京城為太子準備的東安侯府大小姐趙琴蓮。

  兄弟為一女子鬩牆,這無異於讓皇室淪為京城氏族的笑柄,聽聞太后震怒之下差點將五皇子綁到宗人府思過,連趙小姐也險被遷怒。幸得太子趕到慈安殿,為五皇子說盡好話,歷數東安侯府對朝廷之功,才成全了這樁婚事。

  嘉寧帝即日下旨,正式冊封五皇子為臨王,為兩人賜婚,皇室大喜。

  秋高氣爽,西郊後山的楓林數里金黃,秋葉落在地上蓋成厚厚一層。

  任安樂翹腿躺在楓葉上,閉眼養神,聽到走近的腳步聲,睜眼——洛銘西一身絳紅長袍,靠在不遠處的歪脖子樹上,很是煞風景。

  「京城傳聞,東安侯府大小姐半月前入國安寺上香還願,巧遇五皇子,兩人一見鍾情,這才成就了一段人人豔羨的佛緣佳話。」

  任安樂懶得瞅他,「你什麼時候在意這些八卦之事了?」

  洛銘西低沉的聲音傳來:「趙小姐初入京城,帶她去國安寺的是齊南侯世子的夫人。」

  盡人皆知,齊南侯世子趙岩,乃東宮第一幕僚。

  任安樂眉毛微挑,沒有出聲,洛銘西緩緩開口:「梓元,韓燁在為帝承恩入選東宮竭盡所能……」

  「那又如何。」任安樂朝他望去,嘴角勾起,眼底諱莫難辨,竟有涼薄之意:「與我何干?」

  半晌無言,洛銘西垂眼,打趣道:「也不盡是壞事,若帝承恩是個溫婉賢淑的性子,也算我們還他一個太子妃。」

  話音剛落,天色陡變,大雨磅礡,洛銘西轉身朝山下走去,行了幾步回轉頭。

  任安樂站在巨石上,雨水自她衣袍上滑落,瞬間被蒸發,不濕一分。

  墨黑長髮,玄衣曲裾,雨霧中,身姿皎皎如明月。

  洛銘西嘴角輕抿,露出笑意。

  韓燁,你定然不知,這十年,你究竟錯過了怎樣的帝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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