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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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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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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2:3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章

  安寧公主是大靖王朝唯一一個未出嫁卻能出宮建府的公主,在她戍守西北的第二年,嘉寧帝力排眾議,圈西郊數裡,為長女修建了富麗堂皇的府邸,直到三個月前安寧公主自西北歸來,公主府才算迎回了主人。

  平日裡公主府極少有人敢登門拜訪,全因安寧公主將她在西北的親兵全數帶回,守衛府邸,加上公主放蕩不羈的傳言愈演愈烈,如此一來,原本生了和皇家結親心思的世家紛紛偃旗息鼓,畢竟好日子享受慣了,誰也不想娶尊殺神回家不是。

  這日,公主府邸後院,趙福苦著臉,看著躲在廊簷下膽顫心驚的幾位公主,對著院內連連喊道:「長公主,您小心點,八公主還小,可經不得嚇!」

  院內空地上,安寧一身勁服,英姿勃發,勢不可擋,長劍在她手中如出海蛟龍。劍氣橫飛,枝葉灑落在幾位小公主頭頂,惹得她們驚奇興奮得哇哇大叫,穩坐的韶華雖白著臉,眼中亦有幾分嚮往敬服。

  風止,劍停,安寧長舒一口氣,把劍交到侍衛手上,拿起布巾擦汗,朗聲道:「趙福,她們是我大靖公主,怎麼能小家子氣,小八,明日讓侍衛帶你去圍場狩獵,練練膽子。」

  八公主才七八歲,邁著小短腿從椅子上跳下來,眸子烏黑發亮,學著安寧的架勢抱拳,清脆回答:「是,大皇姐。」

  安寧走近,拍了拍她的腦袋,很是滿意,朝趙福看去:「趙公公,來我公主府何事?」

  趙福正瞅著公主府滿府侍衛,沒半個侍女伺候渾身不自在,突然被點名,一個激靈回過神,忙道:「殿下,陛下讓您出席三日後的宗親宴會……」

  「不去,五皇兄剛定下親事,他這麼急著把我嫁出去做什麼。你替我回稟父皇,我和幾位將軍約了練兵,沒時間赴宴。」自安寧回京後,但凡皇宮有宴,嘉寧帝必讓她盛裝出席,希望能博個好名聲早日擇定夫婿,如今她一聽這話便頭疼,躲都躲不及,哪還會送上門讓人當猴子耍弄。

  趙福面露難色,「公主,陛下宣了各家世子前來,您好歹也露露面。」

  安寧眼一瞥,帶了幾分淩厲的煞氣出來:「哪家府上的,我先去會會!」

  要讓您會會那些世子恐怕連渣滓都不剩!趙福臉皮一抖,靈光一閃忙道:「殿下,屆時帝小姐和洛小姐皆會出席,您回京後還沒見過帝小姐吧,陛下說不準會在那日定下太子妃人選,您若在場,也能替太子殿下分憂,說幾句好話。」

  安寧擦汗的手一頓,沉默半晌才道:「好吧,三日後我會赴宴,你把她們送回皇宮。」

  說完徑直朝書房行去,龍行闊步,將一眾公主扔給了趙福。

  時近半夜,書房內,安寧靠在軟榻上翻閱兵書,侍衛泡了一杯濃茶進來,放在榻前,安寧抿了一口,伸了個懶腰,「還是咱們邊塞的茶葉好喝,那些江南進貢的雨茶,也就只有那些整日吟詩作對的文弱書生喜歡。」

  侍衛聽著安寧的感慨,隨意瞥了她一眼,疑惑道:「公主,您……」

  「如何,我說的不對?」

  「不是。」侍衛面目肅然,端著託盤邊說邊退:「屬下今日才知道公主之才冠絕古今,這書要倒著才能讀。」

  安寧一愣,垂眼,看著膝上倒蓋的兵書,歎了口氣,扔到一旁。

  帝梓元,如今你該是什麼模樣了……

  未及感慨完,她一晃神,手裡端著的茶杯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在深夜格外清晰。

  安寧抬眼,望向窗外被黑暗吞噬的夜空,地面蔓延的茶漬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書房內安靜而冰冷,她神情恍惚,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就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和……那個窒息的夜晚。

  無論在西北經歷多慘烈的戰役,無論被多少敵人包圍,她都未如那夜一般害怕絕望過。

  十年前,深夜。

  「公主,不好了!」慌亂的叫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安寧,她睜開眼,看見良喜從殿外跑進來,連滾帶爬,「公主,宮裡到處都在傳靖安侯謀逆叛國,陛下大怒,降旨賜帝家滿門死罪!」

  安寧一下子直起身,只著著裡衣就從床上跳下來,抓住老太監的領子,怒氣十足:「你在胡說什麼,靖安侯怎麼可能叛國,誰在傳這種謠言,不想要命了!」

  良喜哭喪著臉,「公主,奴才沒說假話,左相在帝家搜出了靖安侯爺和北秦勾結的證據,陛下剛才降下聖旨,太子殿下今早一個人偷偷跑到帝北城去了,讓奴才知會您,免得您擔心。」

  安寧手一鬆,喃喃道:「和北秦勾結?這不可能,父皇一定是弄錯了。」

  「哎喲,我的殿下,慎言慎言。」良喜一把捂住安寧的嘴,小聲道:「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怎麼會錯。」

  安寧掙脫良喜的手,神情惶急,「我去求皇祖母,她最疼梓元,一定會相信帝家沒有謀反之心。」

  說完光著腳朝殿外跑去,良喜拉之不及,只得顫顫巍巍跟在她身後。

  冷意從四肢百骸沁入心底,安寧抱著腿蜷縮在榻上,閉上眼。

  從寧瑜殿到慈安殿,長長的回廊,曲折的小徑。那一晚不知為何,整座宮殿好像突然空寂下來,她數不清自己在黑暗中跌倒過多少次,只記得慈安殿守衛森嚴,她情急之下翻過後殿佛堂的小門悄悄跑了進去,身後的老太監良喜嚇得渾身發抖,還是視死如歸的跟在她身後。

  後來,她一直想,若是那晚沒有去過慈安殿,她這一生,是不是便會帶著母妃的祈願——安寧一世。

  「主子,左相剛才送來密信,帝北城大局已定,讓您無需再擔心。」安寧本來要走出佛堂,突然聽見外間的說話聲,急忙拉著良喜藏在了佛像後。

  吱呀聲響,佛堂的門被推開,月色照進來,她隔著布紗小心翼翼望去,瞥見那兩人的臉,猛地一怔。

  太后一臉肅容站在佛像前,她身旁立著的是慈安殿總管張福。

  「靖安侯如何了?」太后的聲音冰冷而森然,和平時慈祥濡沫的模樣大相徑庭。

  張福停頓了一下,才回:「已經在帝北城自盡了。」

  佛堂內有瞬間的靜默,太后垂眼,拿起案桌上的木魚輕輕敲起來。

  「死了也好,免得看到帝家大廈傾頹,到時生不如死。」太后頓了頓,又問:「陛下降旨了?」

  「是,陛下降了兩道聖旨,一道秘密送往西北,令忠義侯和施老將軍攔住叛亂的帝家軍,還有一道讓禮部尚書親自帶到帝北城,賜了帝家滿門死罪。」

  「好,皇帝總算捨了婦人之仁,不枉哀家為他籌謀至今。」

  「只是……」趙福期期艾艾停住了口。

  「只是什麼?」

  「陛下雖賜死帝家滿門,但是聽趙福說陛下饒了帝梓元一命,讓龔尚書把她帶回京城。」

  太后嘴角笑容一斂,淡淡道:「一個孤女,留條命堵舉朝諫言也好。等過個兩年,讓她暴斃便是。」說著漫不經心指向張福:「你此次大功於朝廷,哀家會賜你家門榮光,福蔭張氏一族。」

  「謝太后。」張福大喜過望,跪地磕頭謝恩後站起身,行上前彎腰托住太后的手,諂媚道:「是太后您計謀巧妙,否則就算奴才偷出了陛下的私印,靖安侯也未必會相信那是陛下的密信,將帝家八萬大軍派往西北……」

  「帝永寧和陛下是自小的交情,即便是我下旨,他也不會把帝家軍調往西北。告訴姜瑜,一定要把那封密信找到,毀了它。」太后聲音冷沉。

  佛像後的安寧被這番話駭得倒退一步,一雙手從身後及時探出捂住了她的嘴,她回轉頭,良喜神情驚恐,站在她身後,使勁搖頭讓她安靜。

  布簾被扯動,燭火飄搖,太后猛地抬頭朝他們藏身之處看來,聲音尖利:「誰在那裡?」

  安寧臉色慘白,聽見腳步聲靠近,一動不動,她甚至能感覺到身後的老太監駭得渾身顫抖。

  「喵……」貓叫聲突然響起,一隻圓潤富態的波斯貓從佛像後躍下,從窗戶口跳去,瞬間不見蹤影。

  張福停在布簾前,舒了口氣,轉身對太后道:「太后,是齊妃娘娘養的貓,前幾日說是跑丟了,正尋著呢,殿外守衛森嚴,沒人能闖進慈安殿來。」

  太后點頭,面容稍霽,擺手道:「你下去吧。」

  張福一愣,「太后,已經夜深了,您還是休息……」

  「不用,帝盛天不在,哀家要好好替她帝家子孫超度。」

  張福行完禮退了出去,森冷的佛堂內唯剩木魚敲響的聲音,燭火飄曳,如鬼魅一般讓人不得安寧。

  木魚聲響了一夜,待天明之時太后才從佛堂離開。良喜抱著渾渾噩噩的安寧從佛堂後門小心翼翼翻出來,帶她回了寧瑜殿。

  「良喜,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父皇,帝家沒有勾結北秦,是皇祖母她……」安寧尖叫著推搡老太監,抖著手去拔房門木栓。

  「公主,您不能去啊。」良喜噗通跪在她身後,「聖旨昨夜就送出去了,您就算說出來也於事無補啊!」

  安寧頓在原地,回轉身,小眼通紅,「良安,帝家一百多條人命,還有西北的將士……」

  「可那是太后,陛下的生母,您的親祖母啊!」良喜老淚縱橫:「天子令出,朝野盡知,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韓家定會江山不保。陛下一定不會撤回聖旨,問罪太后,你要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條啊!」

  安寧癱倒在地,喃喃道:「我該怎麼辦?太子哥哥不在皇宮,我該怎麼辦?梓元該怎麼辦?」

  「公主,這件事您千萬不能告訴太子殿下,殿下若知道了,咱們大靖就沒有儲君了,您也不用擔心帝小姐,陛下保住了她的命。」良喜抱住安寧,聲音疲憊,掩住了她流淚的眼:「您記住,千萬要記住,一定要忘記昨晚的事,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看到,這輩子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有看到,這一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那是良喜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第二日,這個從小照拂她長大的老太監自縊在陰暗冷沉的太監房裡。

  安寧知道,良喜是為了保住她。

  自那日起,她大病三個月,足不出殿,病癒後返回泰山,下山後戍守西北,成了大靖邊疆守將,一晃便是十年。

  她在西北飲最烈的醇酒,殺最悍勇的敵人,可卻永遠都不敢靠近埋骨八萬帝家將士的青南山。

  她有生之年都不能展顏,也不能回京做那個富貴安樂的長公主。

  晨曦初明,安寧睜開眼,望著泛白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澀悲涼。

  帝梓元,你說,我欠你的,這一世,怎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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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2:4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一章

  距離皇室宗親宴會還有一日光景之時,安寧長公主的拜帖悄悄送到了錦園。

  滿園上下皆知剛回京的新主子對安寧公主的拜訪格外看重,是以卯足了勁佈置安排,來討好這位甚得太子之心的帝家孤女。

  只是時已至,等候在大門口的侍女沒有瞧見華貴的公主御駕,只見得一輛由侍衛執鞭、簡單樸素的馬車停在錦園面前。

  侍女瞅了一會兒,感慨一句『馬如其主,兵如其主』。

  錦園外,一人一馬安靜威武護著馬車,肅殺之氣迎面撲來,讓她硬生生停在自家大門口不敢上前詢問。

  馬車內,閉目養神半晌的施諍言抬頭看了一眼神遊天外的安寧,在她頭上嘣脆敲了一下,「你已經磨蹭半柱香了,還不進去?」

  安寧甩開他的手,嘟囔道:「急什麼,天色還早。」

  施諍言聽她這口氣明顯還要拖下去,眉一皺,直接掰過安寧藏在角落裡的頭,盯著她道:「安寧,你沙場上的悍氣哪裡去了?如果連見她也不敢,你回京城幹什麼,在西北一輩子守著黃沙不就是了!」

  「施諍言!」被戳中了痛腳,安寧瞪大眼,滿臉不悅。

  「皇家和帝家的仇怨已成往事,你當時只有八歲,兩家舊恨與你何干?更何況當年你和帝梓元一同在宮裡住了一年,情誼也和常人不同。」

  「你不懂,我欠她的。」安寧聳拉著腦袋,氣焰頓失。

  「你今日來錦園,想必是有話對她說,難道你還要她親自到門口來接你?若是如此,明日京城裡不堪的傳聞只會更多,對她更是不利,這是你想要的?」

  安寧神情一頓,眉眼裡帶了幾分果敢,倏然轉頭,一字一句開口:「當然不是,我會盡全力保她一世平安喜樂。」

  說完掀開布簾跳下馬車,朝施諍言擺手豪爽一笑:「你還算有點用,等我出來了,咱們去翎湘樓喝酒。」

  施諍言看著她消失在錦園門口,笑了起來,有些無奈。

  這些年,安寧心有鬱結,過得並不安樂,她一直不肯回京,或許便是為了這位帝家小姐,但願這次她能解開心結。

  錦園是皇家別苑,院內牡丹盛開,繁花似錦,一片安詳。行過回廊,安寧遠遠看見園中木椅上背對而坐的女子,腳步頓了頓,遲疑片刻才走上前,還未等她開口,輕笑聲已然響起。

  「安寧,你若再不進來,我怕是要親自去門口迎你了。」

  安寧看著驟然轉身言笑晏晏的女子,微微一怔。

  華貴紛繁的宮廷長裙,盛研的妝容,滿臉的和氣溫柔,和她想像中那個應該滿腹仇恨歸來的帝梓元完全不同。

  猝不及防,甚至是荒唐的不同。

  她沉默半晌,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迎上前,道:「梓……承恩,好久不見。」

  帝承恩沒有錯過安寧眼底的疑惑和尷尬,她拉住安寧的手,讓她坐下,沏好茶,緩緩開口:「我們確實很久沒見了,當年在圍場裡我借了淨玄大師送你的馬鞭,說是從帝北城回來後就還給你,可惜……」

  見安寧眼底疑竇漸消,她心裡一穩,歎了口氣,「可惜後來帝北城大亂,我把馬鞭給弄丟了,安寧,你不會怪我吧?」

  安寧道:「自然不會,一根馬鞭算什麼,我讓師傅再做一根便是。」

  話這麼說,她眼底卻有微不可見的黯然。

  那根馬鞭是師傅用百年樹藤親手所做,是她七歲生辰的禮物,她自小入泰山習武,最敬重之人便是淨玄大師,對師傅所贈之物更是愛如珍寶。可是……如今只是是帝梓元想要的,別說一根馬鞭,就算是她安寧的命,她也能立刻給她。

  「安寧,你能在明日宴席前來見我,我很高興。」帝承恩飲了口茶,彎了彎眼,「這些年我在泰山,總是記掛著你,想著咱們在京城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也是。」安寧有些悵然:「如今看你無恙,我也算放心了。承恩,帝家只剩你一個人,我一定會好好護著你,不會讓你再受罪。當年你走的時候咱們約好去西山賞雪,等入冬了,我們一起去吧。」

  安寧神情認真而懷念,帝承恩眼眸深處的冷意一點點消散,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點頭重重應道:「好,等下雪了咱們一起去西山賞雪。」

  她代替帝梓元被禁十年,或許能承得起這份原本屬於她的友情。

  大靖長公主的情誼,任是誰,想必都求之不得。

  「安寧,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承恩,我有話想對你說。」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安寧尷尬的喝茶掩飾,擺手道:「你先說吧。」

  帝承恩亦是一愣,她搖頭,「主不奪客之好,安寧,還是你先說吧。」

  見帝承恩讓她先開口,剛才還神情隨意的安寧陡然沉默下來,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帝承恩心底生出不安的感覺,輕聲道:「安寧,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

  「承恩,你這次回京,可是為了太子妃位?」安寧倏地抬頭,看著帝承恩,眼神清亮。

  帝承恩端著茶杯的手頓住,她笑了笑,點頭又搖頭:「安寧,我有婚約在身,我是為了守諾才回來的。」

  帝承恩回答得認真無比,安寧瞧她半晌,長吸一口氣,緩緩開口:「承恩,我今日來,是希望你能放棄這樁婚事,無論如何,都不要嫁給皇兄。」

  花園裡有片息的靜默,帝承恩神情僵硬,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她看著安寧半晌,幽幽開口:「安寧,你是我在京城唯一的朋友,我以為……你會很歡迎我重回京城。」

  「承恩,我很高興你能回京,但是……」

  「這就是你說的補償守護?我從泰山千里迢迢回來,對太后低頭,全都是為了和你皇兄的婚事能順利完成,你現在怎麼能對我提出這種要求?」

  帝承恩神情激動,她原本是個極冷靜的人,今日她原本是希望能說服安寧在明日的宴席上為她在嘉寧帝面前進言,哪知這個大靖的長公主,帝梓元傳聞中最好的摯友竟然會說出截然相反的話來,她怎能不急不氣?

  「承恩,我是為了你好,不入東宮才能保你日後無憂。」安寧語重心長,沉聲道。

  當年皇祖母為了消除帝家對皇室的掣肘,不惜讓帝家滿門盡滅,甚至還讓八萬將士埋骨邊疆,十年後她又怎麼可能容忍帝梓元嫁給大靖儲君,成為未來的國母,讓帝家血脈在韓氏皇朝延續下去?

  帝梓元若入東宮,恐命將絕,若她能安穩在京城度日,祖母遲早有崩逝的一天,到時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安寧。

  「你是想說深宮內爭鬥不休,我不入東宮能躲個清淨……還是怕我給太子殿下帶來麻煩,讓陛下和太子父子相鬩,亂他儲君之位?」

  安寧皺眉,「承恩,我並無此意,若是真的怕你牽連皇兄,這些年我也就不會幫他送信到泰山,當年帝家之事雖已掩入塵土,可有心之人必不願看著帝家東山再起,皇宮本就是是非之地,我怕你會為自己惹來禍患。」

  「這些話你可曾對太子殿下說過?」帝承恩驟然抬首問,見安寧沉默不語,她眼底的嘲諷一閃而過:「安寧,你若能說服太子殿下放棄婚約,那這樁婚事……我便作罷。」

  她一邊說著一邊起身,不去看神色無奈的安寧,揮手道:「看來今日不適合敘舊,我們明日宴席上見,心雨,送長公主出園。」

  「承恩。」安寧驟然起身,神情複雜,聲音冷靜:「皇兄他一生虧欠於你,迎你入東宮乃是他所願,可是父皇才是決定太子妃的人,我會以大靖長公主的身份勸誡宗室與父皇,阻止你入宮。」

  帝承恩倏然回身,望向不遠處立著的安寧,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握緊,嘴唇輕咬,泛出青白的印痕來。

  安寧沒有說謊,她看得出來。

  那個在帝梓元信箋中溫婉秀麗的長公主早已不復當年,長年累月的征戰沙場使她身上襲上了軍隊的剛烈和淩厲,帝承恩毫不懷疑她說到便能做到。

  在百姓心中聲望崇高,得盡嘉寧帝聖寵的長公主有說這句話的資格和豪氣。

  「心雨,送客。」帝承恩轉身,冷冷丟下一句,朝小徑外走去。

  從始至終,再也沒有回轉頭。

  安寧站了半晌,直到帝承恩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輕聲歎了口氣,出了錦園。

  自安寧長公主拜訪後,整個錦園一下午皆是緊張難安的氛圍,生怕一個小錯便能惹得書房裡休息的那位勃然大怒。

  夜晚,心雨悄然走進書房,見帝承恩已換好衣袍站在窗前,低聲道:「小姐,他們已經到了,我讓管家吩咐僕人和侍衛不得靠近書房,沒人會發現我們出去了。」

  帝承恩一身書生模樣打扮,眉微皺,「錦園裡定有太后和陛下派來的人,打發遠了也好,來接的人可穩妥?」

  「上次便是他送信去的泰山,小姐放心。」

  帝承恩點頭,將臉掩在摺扇下,和心雨走出書房,朝錦園後門走去。

  一路上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拉開後門,兩人坐上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消失在月色裡。

  馬車停在郊外一座別莊前,莊內守衛森嚴,雞犬不聞,安靜異常。蒙著黑布的人將帝梓元領進園子,行過長長的回廊,來到別莊內最深的一間書房前。

  帝承恩示意心雨留在門外,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夜明珠柔和的亮光在房內靜靜閃爍,這是一間極簡單也是極奢華的房間,雖看著簡樸,卻無一不是御品。

  大靖王朝裡,能享得這份尊榮的人並沒有幾個。

  「帝小姐,數年不見,別來無恙?」

  書房上首,一老者靜然安坐,手裡轉動著兩顆顏色翠綠的瑪瑙,抬眼朝門口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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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二章

  帝承恩抬頭,望著木椅上溫良謙和的老者,走上前行了一禮:「得您照顧多時,多謝相爺掛念,承恩一切安好。」

  仿似極為受用這個禮,左相哈哈大笑,鬍子直抖,虛抬了帝承恩一把,「帝小姐無虛多禮,請上坐。」

  說完深深看了帝承恩一眼,見她笑容得體溫婉,遂眯著眼道:「帝小姐如此深夜都要急著見老夫一面,不知到底所為何事?」

  帝承恩言笑晏晏,「唐突約見,實乃有一事相求,還請相爺相助。」

  左相並未應承,只是慢悠悠飲了一口茶才道:「帝小姐可是忘了當初在泰山的承諾,如今小姐回京已有一月,從未曾對付過任安樂,小姐當初之言都如同虛話?老夫又何敢再幫?」

  「相爺。」帝承恩神情淡定冷靜,不急不緩開口:「任安樂得盡民心,和太子交好,又得陛下寵信,連相爺您都輕易撼動不得,何況是我這個剛回京城的孤女。」

  「哦?帝小姐此言何意?難道是要放過任安樂不成?」左相沉眼,轉著瑪瑙的手猛地一頓,發出沉鈍的撞擊聲。

  「當然不是,帝承恩奈何不了任安樂,可是東宮太子妃,未來的皇后卻未必不行。」帝承恩斬釘截鐵的開口。

  左相瞧著她,笑得意味深長:「帝小姐想做什麼,不妨直言。」

  「請相爺幫我做一件事。」她起身,走到左相面前,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左相神色大變,眼底明滅不定,驟然抬眼朝帝承恩看去,「帝小姐,這是大逆之罪,本相可不會陪你做這種蠢事!」

  帝承恩眼底幽沉一片,後退兩步,信誓旦旦:「相爺也知太子一心迎我入宮,絕不會娶別家女子,若是相爺肯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入東宮後,定會為姜小姐留下側妃之位。」

  左相神情微動,仍是未應允。帝承恩嘴角輕抿,繼續道:「我聽說相爺和太子殿下關係一向不太和緩,日後太子即位,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恐怕就要拱手讓給右相了。相爺,上次科舉後,令郎遠赴江南,至今未歸,只要此事成功,我便會向太子殿下舉薦姜少爺回京,相爺覺得可好?」

  左相疼惜幼子天下皆知,可這個姜少爺不成器亦是天下皆知。

  夜風飄搖,屋內滿室靜謐,良久後,左相才緩緩開口:「帝小姐回錦園吧,這個忙老夫幫了。」

  帝承恩行了一禮,轉身欲走,卻聽到身後一聲感慨:「是老夫看走眼了,想不到帝小姐如此聰慧,日後風雲便要看帝小姐了!」

  帝承恩未轉身,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輝:「相爺謬贊了。」說完消失在月色中。

  半晌後,管家推開書房,見左相立於窗前,上前道:「相爺,都佈置妥當了,咱們真要冒這個險幫帝承恩坐上太子妃之位?」

  左相哼了一聲,「姜浩,這些年無論我們做什麼,都不能撼動東宮地位一分,這個帝承恩是太子唯一的軟肋,用好了,對九皇子百利而無一害。」

  「可小姐若真屈居側妃之位……」

  「急什麼,路長著呢,一時得勢又能如何?當年帝盛天冠絕雲夏,最後還不是落得個牽連滿門的下場!像帝承恩這種人,野心極大,又不得太后之心,遲早會禍及東宮,成為眾矢之的。」左相摸著鬍子,神情森冷:「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居然也敢說幫老夫坐穩相爺之位,真是笑話,她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呼風喚雨的帝家小姐帝梓元不成!」

  嘲諷的聲音在書房內久久迴響。

  翎湘樓內,歌舞鼎盛,弦樂之聲遠傳街道,牡丹閣內,安寧抱著酒罈大醉如泥,醉話連篇,施諍言素來對她的酒品敬而遠之,這次無奈成了長公主酒後吐真言的知心人,年輕耿直的少帥眉頭擰成了一團。

  他幾乎可以想像,明日當朝長公主和少將軍同游青樓的謠言會傳得滿城皆知,然後他會被嘉寧帝請入宮,好好暢談一番。

  「明日宮裡有宴席,你醉成這樣也不怕失了皇室體統。」

  安寧翻了個白眼,朝榻上一躺,翹腿醉著嚷嚷:「皇室哪裡有什麼體統,不過就是個人吃人的鬼地方,和咱們西北比一百個不如!」

  施諍言捂住她的嘴,喝道:「安寧,你給我清醒點。今日在錦園你和帝梓元到底說什麼了?」西北四年相處,他從來沒有見過安寧如此失態的模樣。

  聽到『帝梓元』三個字,安寧總算有了一點清醒,她愣了半晌,嘴角扯出苦澀的笑意,坐起身,看著施諍言,低聲道:「諍言,我今天告訴梓元我要毀了她的婚事。」

  施諍言愣住,神情不解:「安寧,你不是一直盼著帝小姐能從泰山回來,怎麼會不願她嫁給你皇兄?」

  「我希望她能自由,但她不能嫁進皇家。」安寧突然握住施諍言的手,喃喃自語:「諍言,梓元一定不能嫁給我皇兄,一定不能。」

  「好好,她不能嫁進皇家。他們倆的婚事讓他們自己愁去,你攤在身上做什麼!」見安寧酒氣熏天,已經開始毫無意識的胡亂說話,施諍言順著她的話安撫,小心翼翼背起她朝外走去。

  「你不懂,我欠她的,這是我欠她的。」

  耳邊傳來安寧胡亂的嘟囔聲,施諍言身子一頓,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門。

  京城盡人皆知,翎湘樓牡丹閣從來只招待最尊貴的客人,可卻沒人知道,這間閣房內的隔音卻有些差強人意。

  旁邊的朝鳳閣據說只在每年花魁選出之日開啟拱花魁休息,是以這間房從未有任何客人踏足過。

  此時,朝鳳閣內,沉木雕刻的木榻上,盤腿坐著一個女子,她拖著下巴,神情若有所思。

  素來清冷傲絕的翎湘樓頭牌琳琅立在她身後,神態恭謹,見榻上女子半晌不語,請示道:「小姐,可要派人暗中護送安寧公主回府。」

  榻上女子聞言轉頭,赫然便是任安樂,她笑道:「琳琅,施將軍是個正人君子,安寧有她護著不會出事。」

  琳琅臉一紅,吶吶行上前替她滿上酒杯,她自小在風月場所長大,嘗盡人間冷暖,對男子更是痛恨不屑,自然也不相信施諍言。

  「小姐可是在生公主的氣。」琳琅聽到了剛才安寧的酒後之言,見任安樂沉默,還以為任安樂在為安寧阻止這場原本屬於她的婚事而生氣。

  任安樂搖頭,起身行至窗邊,推開紗窗,望向街道盡頭施諍言背著安寧緩緩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

  「當年帝家的事,或許安寧……知道一二。」

  琳琅愕然,「怎麼會?帝家的案子雖牽連甚廣,可是太過突然,知道內情的幾乎沒有,我在京城五年,除了探出可能和忠義侯有關外,連一點別的消息都沒查到,再說安寧公主當年只有八歲,怎麼可能牽涉其中?」

  任安樂負手而立,唇角輕抿,沒有回答。

  若安寧不知道當年的事,以她的性子,絕不會去阻擋韓燁的婚事,可她不惜與帝承恩反目,讓韓燁失望,依然如此做,那便只有一個可能——安寧無比確定,帝承恩若為太子妃,必將禍及性命,而大靖王朝裡能對太子妃造成威脅的,只有皇室中人。

  當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能相信嗎?即便是那個曾經乖乖巧巧跟在她身後,笑得單純率直的安寧。

  墨黑的青絲隨風而起,拂過臉頰,冷意襲來。任安樂閉眼,放在木窗上的手悄然握緊,泛出青白的痕跡來。

  大靖的長公主,十年前帝家之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呢?

  「琳琅,去查查十年前宮裡照顧安寧的人。」

  琳琅聽到任安樂略顯疲憊的吩咐聲,有些愕然,抬眼,看見窗前立著的孤寂身影,輕輕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第二日上午,慈安殿的總管太監張福守在上書房門口,見御駕前來,急忙迎上前跪地道:「陛下,太后請您去慈安殿一趟,說是有事兒和陛下商量。」

  嘉寧帝眯著眼瞧了張福一眼,步履未停,走進了上書房。

  「回去稟告太后,說朕今日身體欠安,恐不能前去慈安殿,待晚宴過後再去向太后請安。」

  上書房的門被關緊,張福聽出了嘉寧帝口中的不耐,悻悻回了慈安殿。

  上書房內,趙福替嘉寧帝泡了一杯龍井,見他揉著眉角神色不虞,忙道:「陛下的頭可是疼得很,奴才這就去請太醫過來。」

  「回來。」嘉寧帝斥道,睜開眼,「無需大驚小怪,朕剛才只是拿托詞來擋太后。」

  趙福聞言立馬轉身走回來,神色輕鬆不少。

  「朕知道太后要見朕是為了何事,她不想讓帝承恩入東宮。趙福,你來猜猜朕今晚會作何決定。」

  趙福被問得惶恐,乾笑道:「陛下的所思奴才哪裡能猜得到。」

  嘉寧帝靠在御椅上,聞言笑笑,突然轉頭朝書房角落裡擺著的青色長劍看去,神情深沉難辨,卻又帶著深深的悵然。

  大靖未來的國母,十幾年前太祖頒下聖旨時幾乎人人都認為只能是帝家幼女帝梓元,如今,一場東宮選妃惹得整個大靖世族趨之若鶩。

  十六年過去,大靖子民心中,他終於成為了能代替太祖的帝皇,成為這個王朝真正的主宰。

  但卻是以鐵血的統治,帝氏一族的隕落為代價。

  父親,這是你當年期望的……或者永不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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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三章

  傍晚,皇宮馬車將帝承恩和洛銀輝請入後宮於四季閣休憩。洛銀輝原本抱著滿心歡喜來見見當年京城的傳奇人物,哪知端著點心討好了半日,帝承恩言談客氣,面上卻是顯而易見的疏離。

  這姑娘率真不假,可卻不是個癡傻的,自然瞧出帝承恩對她只是明面上的應付,失望之下呆坐在一旁踢著腳尖晃蕩,直到傍晚歌舞聲漸起,宮娥來請她們出席她才嘴一咧朝外跑去。

  帝承恩亦觀察了她半晌,待洛銀輝跑出去後她才漫不經心的拂了拂裙擺,勾起嘴角,起身往外走,如此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太子和皇室怎麼會看得上!

  只是……她身後手握雄兵的洛家確實是個阻礙。

  這場皇室宴會雖不盛大,卻是少有的鄭重。出席者皆是皇室宗親,就連素來極少現於人前的太后亦是擺駕前來,大靖太子妃的擇定之重,由此可見一斑。

  宴會在御花園舉行,帝承恩這些日子常入慈安殿請安,對去御花園的路很是熟悉,讓領路宮娥退下後,她只領著侍女心雨閒步而往。

  一路上,華麗的宮燈將整座皇宮點亮,巍峨的宮殿隱隱綽綽,在黑夜中猶為莊重。

  近到御花園門前,帝承恩突然頓住腳步,神情莫測,藏在月色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心雨見她停下,有些擔憂,低聲問:「小姐,長公主定會阻撓婚事,左相真的會幫咱們嗎?」

  昨日帝承恩讓她侯在書房外,她並不知道帝承恩做出了什麼安排,今晚帝王之言定結局,若不能扭轉乾坤,那主僕一生際遇由此而變。

  「放心,此事對相府有利,他是個聰明人,只能和我聯手。」

  帝承恩長吐一口氣,臉上襲上溫婉得體的笑容,朝御花園內走去。

  此時,東宮護衛隊的馬車正停在朝陽門前,韓燁從馬車上走下,一身淺黃冠服,挽袖處蛟龍欲騰空而起,面容俊美,薄唇輕抿。

  他朝皇宮外當年帝家的府邸望了一眼,神情鄭重端毅,毫無猶疑的抬步朝宮內而去。

  「殿下,太子殿下。」急切的呼喊聲從身後傳來,韓燁轉頭,見新任大理寺卿黃浦匆匆朝朝陽門前揮鞭而來。

  他皺眉停下腳步,以黃浦的穩重,若非事關重大,他絕不會在此時前來驚駕。

  「殿下!」奔到韓燁面前,黃浦從馬上跳下,行禮道:「剛才城北五柳街有乞丐為搶奪銀錢發生暴動,爭鬥之下不慎燃起大火,現在整座街道都進去不得。」

  韓燁沉聲問:「可派人前去救火……」話到一半猛地怔住,五柳街是他將溫朔帶回來的地方,當初照顧溫朔的老人盡在此處,每月十五溫朔都會去五柳街,今日正是十五月圓之夜。

  韓燁聲音有些乾澀:「可是溫朔……」

  黃浦點頭,「附近有百姓看見溫大人傍晚入了五柳街,卑職本不該在此時叨擾殿下,只是五柳街百姓之數向來繁多,且多是老弱婦孺之輩,光憑大理寺的衙差……」

  韓燁擺手,神情鎮定,「五柳街裡不止溫朔一人,百姓之命同樣重要。黃大人,孤馬上調遣東宮侍衛前去五柳街救人,你親自去一趟五城兵馬司,請任將軍調兵援助。」

  說著將太子令牌扔到黃浦手裡,對守宮禁衛吩咐了一句『將此事稟告陛下,等火勢撲滅後孤再回來參加宴會』後跨上俊馬,飛奔而去。

  黃浦有些驚愕,儘管他知道太子殿下極為看重溫朔,但卻未曾想到擇定太子妃如此重要之事,他都可為此拋至一旁。

  宮門前的插曲先不管,御花園內仍是歌舞昇平之景,嘉寧帝淡笑高坐上首,不時和太后閒聊,五皇子正在府邸裡忙著準備聘禮,九皇子去了西北軍營歷練,是以只有幾位公主在席。

  至於一向厭煩皇室宴會的長公主安寧盛裝出席宴會,倒讓眾人一陣稀奇。

  此時,她坐在嘉寧帝右首處,不時打量御花園門口,待一道人影緩緩走進時,她眼一眯神情複雜起來。

  「帝小姐到。」比之剛才已經入園的洛家小姐,這一聲猶如在平靜的湖面投下石子,園中宗親皆抬眼朝入園口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素白宮廷裙裝的少女緩緩行來,容顏盛麗,端莊大方,和當年帝家家主的面容有幾分相似。

  嘉寧帝高坐上首,這是他第一次見帝承恩,這個少女和他想像中帝承恩理應變成的模樣極為契合,可不知為何,見到這樣的她時,他卻有幾分失望。

  嘉寧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著行到面前的少女,微微感慨。

  這便是當年那個太祖賜名親口許下大靖未來國母之位的帝梓元?失了帝家氣度風骨的帝承恩,實在太過可惜了。

  或者說,待真有一日他見到這樣的帝梓元時,失望大於心安。

  「臣女見過陛下,太后。」帝承恩停在一米遠的地方,盈盈而拜。

  「無需多禮,坐吧。」嘉寧帝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很是平淡,這是帝承恩第一次見嘉寧帝,她坐到一旁,微微抬眼朝高位上端坐的帝王看去,

  嘉寧帝龍目威嚴,帝承恩掩在裙擺裡的手悄然握緊,生出冷汗來。

  眾人皆齊,唯有太子還未前來,嘉寧帝神情有些不虞,安寧見狀,忙舉杯笑道:「父皇,今日皇兄選妃,他遲遲未到,不如這皇嫂便由我定下算了!」

  帝承恩聞言,神色一冷,望著突然起身的安寧抿緊了唇。

  「你這丫頭,你皇兄選妃,你倒鬧騰得慌!」安寧素來不喜入宮,且難得開玩笑,嘉寧帝罕有的得了長女一個笑臉,心底極為受用,摸著鬍鬚不輕不重的呵斥。

  「皇帝,安寧去了西北這些年,長了見識,說不準還真能替咱們皇家選個好媳婦出來。」太后擺擺手,面容慈祥,望著安寧笑道。

  安寧舉著酒杯的手微不可見的一僵,她抬眼朝太后看去,聲音突然有些淡:「祖母說得極是,西北大營裡男兒多,不說別的,安寧替自己擇個把夫婿,還是綽綽有餘。」

  今日她拜訪了幾位王爺,極力勸服他們在宴席上舉薦別家女子為太子妃,太后想必是聽到了消息,不願親口阻撓帝承恩入東宮,此時才會幫她。

  可她偏偏,不想領這個情。

  「安寧,胡說什麼!」見太后面色微有尷尬,嘉寧帝神色一沉:「罷了罷了,你坐下吧!」

  「父皇,您還沒有聽我的意見呢,要做我的皇嫂,總得德容出眾賢良淑德才成,即便不是如此,能如我一般征戰沙場也行,素來咱們大靖的女子便能撐得起半壁江山。」安寧停住聲音,突然抬眼望向太后,眸色深沉,道:「皇祖母,您說……是不是?」

  御花園內有片息的靜默,太后漫不經心放下酒杯,輕輕轉動手腕上的佛珠,看了安寧半晌,笑了起來:「安寧果真是長大了,皇帝你聽聽,這孩子說自己都能撐得起半壁江山了,不愧是咱們大靖的長公主!」

  太后的笑聲打破了御花園的沉默,嘉寧帝沉下臉,無聲警告了安寧一眼,揮手道:「安寧,坐下,太子妃人選等太子來了再定不遲。」

  安寧揚了揚眉,大咧咧坐下,對上帝承恩望過來的眼,頓了頓,並未移開,而是坦蕩的回了過去。

  帝承恩眼底劃過嘲諷,舉起酒杯對著她遙遙一敬,安寧舉杯一飲而盡,不經意垂眼,瞥見帝承恩嘴角的笑意,心底陡然生出古怪的感覺來。

  就好像有什麼事悄然發生,她卻完全不知一般。

  「太后娘娘,陛下,我大哥今日身體欠安,未能前來,臣女替他敬陛下和太后一杯。」許是瞅出了園裡的沉默,洛銀輝從座位上起身,眨著黑溜溜的大眼脆聲朝嘉寧帝和太后敬酒。

  太后笑著說『無妨無妨』,對比帝承恩,顯是更喜歡洛銀輝。

  「你兄長一向身體孱弱,明日朕讓太醫去行館看看。」嘉寧帝對洛銀輝亦是格外和氣,擺手讓她坐下,見太子還未前來,正欲讓侍衛去請。

  「陛下,臣女有一事請陛下成全。」帝承恩的聲音突然響起,她神色鄭重,緩緩起身,走出案桌,行到嘉寧帝面前。

  這一幕太過突然,眾人悄然沉默下來。

  嘉寧帝眯起眼,不動聲色。

  「哦?承恩有何求?」

  「得陛下洪恩,臣女這十年才能在泰山安穩度日,皇家之恩,承恩永不敢忘。」帝承恩緩緩跪下,抬首,神情感激而真摯,「臣女一介罪人,萬不敢再肖想太子妃位,今日承恩入宮,只願陛下能取消當年太祖賜下的婚事,承恩願自此回歸泰山,潛心修佛,為我大靖王朝昌盛繁榮祈福一世。」

  帝承恩叩首,「唯此一事,請陛下成全。」

  御花園內死一般的靜默,眾人不敢置信的望著跪在嘉寧帝面前的帝承恩,神情驚愕而荒謬。

  他們料想今晚的宴席不會平凡,但卻絕對想不到帝承恩竟然會親口放棄太祖當年賜下的婚事。畢竟這樁婚事,對於已經沒落的帝家而言,是最後一個機會。

  太后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她眉頭微皺,眼底隱有懷疑逸出。安寧身子朝前傾,面容僵住,連杯中之酒倒出亦不自知。

  嘉寧帝盯著地上跪著的女子,有些歎然,神色微有柔和,正欲開口,一個侍衛從園外跑進,跪地稟告:「陛下,城北大火,百姓被困,太子殿下已經領著東宮侍衛去城北了……」

  此言一出,滿園皆驚,嘉寧帝皺眉晃神之際,突然一道劍光電閃雷鳴般劃過黑夜,朝嘉寧帝刺來。

  這一幕太過突然,直到劍尖臨近嘉寧帝,驚慌的尖叫聲才驟然響起。

  「陛下小心。」

  「父皇小心。」

  「來人,有刺客,救駕!救駕!」

  嘉寧帝身前的侍衛根本攔不住此人,一劍而過倒下大半。聞聲趕來的禁衛軍將太后和一眾公主團團圍住,朝嘉寧帝的方向跑去。

  嘉寧帝仍是坐於御座上,望著刺來的長劍眉宇不動,他身旁的趙福腳步一錯,平時略帶笑意的臉此時鄭重無比。

  眼見著長劍已近到胸前,嘉寧帝眼睛眨了眨,突然,長劍刺進血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垂眼,看著驟然出現擋在身前的人,臉上隱隱動容,終於有了一絲裂縫。

  長劍入胸而過,帝承恩臉色蒼白,素白的衣裙上滿是鮮血,身體緩緩朝地上滑去,臉上帶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決絕。

  這一息幾乎被靜止,刺客見一擊不成,抽出長劍,砍殺了幾個侍衛,躍上高牆,朝宮外逃去。

  「梓元!」安寧瞥見這一幕,臉上血色盡失,推開侍衛跌跌撞撞朝這邊跑來,抱起倒在地上的帝承恩,大聲叫道:「梓元!」

  「趙福,去,抓住刺客,給朕帶回來。」嘉寧帝神情冰冷,沉聲吩咐,趙福瞬間消失在嘉寧帝身旁,身形之快,在場之人幾乎無人能看清。

  眾人隱隱驚駭,想不到這個平時總是笑臉相迎的內侍總管竟然是個絕頂高手,剛才即便沒有帝承恩擋在陛下身前,恐怕那刺客也傷不了陛下分毫。

  只是……她終究是擋了這一劍,救了陛下一命。

  太后推開侍衛,著急的行到嘉寧帝身旁,知他無礙才鬆了口氣,見嘉寧帝盯著已經昏迷的帝承恩默不作聲,低聲喚道:「皇帝。」

  正在此時,帝承恩一口鮮血噴出,臉色更加蒼白,好像隨時就會死去一般。

  嘉寧帝像是突然驚醒,朝侍衛擺手,朗聲道:「讓太醫院院正即刻入宮,傳朕諭令,若是帝承恩出事,朕唯他是問!安寧,你帶她去元華殿照顧,給太子傳話,讓他儘快回宮。」

  嘉寧帝說完,負手匆匆離開御花園,朝上書房而去。

  安寧抱著帝承恩手忙腳亂的跑向元華殿,宗親請安離宮,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而幾乎所有人在此時都已隱隱明白,大靖太子妃,怕是已經定下了。

  張福扶著太后回了慈安殿,幽深冰冷的宮殿裡,太后立在佛像前,一夜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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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四章

  任安樂一騎當先趕到五柳街時,整條街道已經被吞沒在火海中,漫天的火光染滿天際,哀嚎聲此起彼伏,房屋倒塌,圍著的百姓面容驚駭悲痛,卻不敢再跑進這處死地去救人。

  東宮的小太監林海哭喪著臉跪在火焰外,身上灰撲撲的全沒了平日裡太子近侍的神氣。

  任安樂掃了一圈,沒瞧見要找的人,從馬上躍下,林海呆滯的看著一身絳紅盔甲落在他面前的女將軍,打了個激靈,瞬間有了生氣,撲到任安樂腳下,朝火焰滔天的五柳街裡使勁指,嚎叫起來:「任將軍,快去救太子殿下!」

  果然如此,這個不讓人省心的,任安樂臉一沉,喝到:「好好說話,太子怎麼了!」

  「殿下知道溫小公子入了裡面還沒出來,二話不說就跑進去了,奴才攔不住啊,東宮的侍衛全進去了,可殿下讓他們先救百姓……」

  不時會有侍衛將受傷的百姓帶出來,卻始終沒看見韓燁和溫朔的身影,五柳街一片火海,濃煙密佈,小路彎曲難辨,即便是韓燁的身手,想完整無缺的把溫朔帶回來亦是難上加難。

  「混帳,他是什麼身份!」任安樂聽見這話,眉峰一肅,帶了幾分淩冽的煞氣出來,林海被駭得一跳,臉白著聽任安樂吼出的話,活像見了鬼一般。

  若是他沒聽錯,任將軍這是在罵太子爺吧,他搖搖頭,或許是在罵他這個奴才沒護好太子。

  身後馬蹄聲響起,五城兵馬司的將士和黃浦一齊奔來,黃浦見太子沒了蹤影,任安樂臉色又沉得可怕,心底一咯噔,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來。

  天可憐見的,皇上看重太子天下皆知,他若是把太子給弄沒了,掘了老黃家十八代墳怕是都不能息帝王之怒啊。

  任安樂待黃浦下馬,沉聲吩咐:「黃大人,火勢兇猛,將百姓儘快驅散此地,令一半侍衛入街救人,你領著另一半在此滅火。」話音落定,任安樂行至一旁的商鋪前,砸破門口水缸,澆了自己一身,隨手抄起將士手中大刀,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就朝五柳街裡跑去,瞬間被吞沒在濃煙中,不見身影。

  任安樂雖名頭響,說白了也只是個十八的大姑娘,黃浦看她波瀾不驚吩咐好眾人,又一聲不吭進火海救太子,一張端正的國字臉頗為赫然,忙不迭指揮著將士救人滅火,盼著這兩尊菩薩快些出來。

  五柳街裡頭,任安樂用袖子遮著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手中長刀不停揮舞,將攔路的火舌和不時從屋簷落下的木頭擋住,憑著當初跟著溫朔來過一次的記憶,她一步不停的朝街道盡頭走,足足過了半刻鐘,繞過曲折的小徑,她瞥見前面一個熟悉的蹣跚身影,才鬆了口氣,任安樂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急道:「溫朔,太子在哪?」

  待溫朔一抬頭,她微微一怔。少年頭髮被燒掉大半,冠服破爛不堪,右肩處焦黑一片,血肉模糊,他抿著唇,臉色蒼白。

  任安樂見慣了他英氣歡快的模樣,此時猛地一見,心裡猝不及防像被咂了一下,神情一沉,臉色很是難看。

  溫朔忙道:「任將軍,殿下在裡面,還有幾個孩子被困在院子裡……」

  任安樂掃了一眼溫朔懷裡和背上昏迷的幼童,點點頭,朝前面一指,「從這裡出去,我把來路清理出來了,韓燁交給我。」說著一馬當先進了院子,溫朔一怔,見任安樂毫無自覺的直言『韓燁』二字,古怪的抽著嘴角,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剛才若不是太子趕到,他和一院子孩子早就被困在屋裡燒死了,不趁著現在出去,只會給任安樂和太子添亂。

  任安樂跨進院子,只見得韓燁正一個個把嚇傻了的幼童從即將倒塌的房裡搬出來,舒了口氣。韓燁是大靖正兒八經的儲君,他死了朝廷可是會動亂一陣子。

  韓燁俊美的臉被黑煙熏得不成人樣,累贅的冠服下擺隨意綁在腰間,臉上有幾道被木刺劃過的細小血痕,這幅模樣怎麼瞅著怎麼慘,實實成了個黑金剛。任安樂卻偏生瞧著很順眼,見韓燁一個不落的把孩子抱出來,她走上前道:「殿下,您今兒個受苦了。」話說著,拽起一個女童,抱在了懷裡。

  韓燁見任安樂出現,臉一沉,怒道:「一個個不省心的,我剛剛才把溫朔給弄出去,你怎麼又給進來了,外面那些廢物,誰敢不攔住你!」

  這場火勢蔓延太大,整條街道都毀於一旦,身手好的禁衛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偏這渾人混不把自己當個丫頭,本就生得平凡,若是被煙熏了被火燒了更嫁不出去,韓燁怒從心中來,頭一次懶得講什麼禮儀。

  任安樂瞥了他一眼,朝四周湧來的火舌打量道:「殿下,臣這輩子打算著將來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可不是為了死在一場火災裡頭的,要再不出去,咱們可真成個笑話了。」

  韓燁哼了一聲,手裡抱著兩個孩子一言不發朝外走,任安樂咧嘴一笑,頭一次見他如此沉不住氣,竟生出些許笑意來,剛一挪步,身後的木房轟然倒塌,兩根房樑柱毫無預兆朝韓燁砸去,他抱著兩個孩子,根本來不及反手躲開。

  千鈞一髮之際,任安樂神情一凜,將右手女童挪至左手,瞬間躍到韓燁身後,手中長刀帶著渾厚的內勁將倒下的木柱揮斷,雷厲風行,整個院落的火勢都似不及這一刀劈下的威力駭人。

  韓燁緩緩轉頭,有瞬間的驚愕,深深的看了任安樂一眼,半晌未動,炙紅的火光印著他墨黑的眸子,片息冷寂。

  任安樂恍若未見,收起長刀,朝韓燁抬了抬下巴,「殿下,要謝臣您還是換個地兒吧!」說完把長刀往肩上一抗,大踏步朝外走去。

  韓燁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眉輕輕皺了起來。

  兩人披荊斬棘走出五柳街,一眾伸長了脖子望著的屬官恨不得立刻向諸天神佛謝恩,巴拉一下全聚上來圍著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渾然不覺這位尊貴的殿下其實跟個黑炭差不多。

  溫朔見兩人出來,蒼白的臉有了血色,韓燁揮退眾人,正要領著溫朔回東宮招太醫,一騎快馬自皇宮方向本來,馬上禁衛倉惶緊張,一見韓燁便下馬跪在了地上。

  「殿下,陛下於御花園中遇刺,帝小姐為救陛下受了劍傷,陛下請您即刻回宮。」短短一句話,語焉不明,卻讓剛才還雜亂無章的街道兀的安靜下來。

  皇帝遇刺!大寧王朝開國幾十年,國祚安穩,還從未遇過如此荒唐之事。

  韓燁神色一變,聽明白了侍衛口中的意思,急忙翻身上馬,握韁繩時回轉頭朝任安樂道:「安樂,溫朔受了傷,你把他帶回任府去,我把他交給你了。」

  任安樂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來,眯著眼笑容有些漫不經心,她行到馬邊,隔韓燁極近,輕聲開口:「帝小姐救駕之功,功在社稷,恭喜殿下多年心願遂成,臣……功成身退。」

  話音落下,任安樂抓起愣在一旁的溫朔,拽著他上馬,朝任府揚長而去。

  皇帝遇刺,怕是今夜整座皇城都不得安寐了,她還是早些回去躲清靜得好。

  韓燁愣在馬上,硬是待那絳紅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他才回過神,一言不發朝皇宮而去。

  「恭喜殿下多年心願遂成,臣功成身退。」

  不知為何,他總是無法忘卻任安樂眼底的暗沉和嘴角微涼的笑意。

  元華殿內燈火通明,侍衛在殿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圍得似個鐵通一般。殿內安寧臉沉得快擰出水來,指著一殿顫顫巍巍花白鬍子的御醫,怒道:「她到底怎麼樣了,你們看了半個時辰,就沒個結果?」

  太醫院院正方簡之也是有苦說不出,大半夜的整上這麼一齣,若帝承恩救不回來,他們怕是晚節不保,遂擦了擦汗,不去理會暴跳如雷的長公主,以金針刺血止住了流血,見帝承恩好歹保住了一口氣,回過身長舒了一口氣道:「公主殿下,幸得這一劍刺偏了些,否則臣也回天乏術,若是能撐得過今晚,帝小姐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安寧心裡繃緊了的弦猛地一鬆,身子一軟差點癱在了椅子上,她素來剛強,此時也懶得應付御醫,緩緩朝帝承恩床前走去。

  方簡之完成了諭令,拱拱手說著下去為帝承恩配藥,領著一眾倒黴催的御醫退下了。

  殿內,清寂幽冷,安寧望著床榻上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的帝承恩,半晌,閉上了眼,緩緩開口:「梓元,若你能醒過來,我便再也不阻你和皇兄的婚事了。日後……只要我安寧還在,總能護你周全。」

  她這聲極輕,卻也極重。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安寧回頭,見韓燁披著亂糟糟的冠服黑不溜秋從外面走進,也是一愣,只是想到床上重傷的帝承恩,算是放過了這個千載難逢損太子的機會,她識相的退到一旁,見韓燁在窗邊瞅了半晌,只是眉頭緊鎖,雖神情悵然緊張,卻並無他想像中的悲痛和慌錯。

  安寧是個藏不住話的,問:「皇兄,一場火災,跟去的侍衛多的是,你怎麼把自己整成這個模樣了?」

  「溫朔被困在了裡面。」韓燁回的言簡意賅,安寧聽得直搖頭,「皇兄,你如此看重溫朔,難道這小子還能比得過梓元?今日若是再偏上一分,梓元就沒命了。」

  韓燁垂眼,「皇家欠她的,又多了一分。」

  安寧頓了頓,沉聲,見韓燁眉宇沉重,帶了幾分勸解:「皇兄,我知道任安樂人才超絕,非尋常女子可比,可是你不能負梓元。」她朝榻上臉色慘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女子望去,歎了口氣,「也負不起了。」

  安寧說完,出了元華殿,身影在月色裡有些蕭索冷寂。

  元華殿裡,韓燁坐在榻前,沉默無聲。看見任安樂出現在火光中的一瞬,那種不安恐慌,尤甚於聽到梓元出事時的心境。

  他騙了所有人,卻惟獨自己不能。

  只是他不得不承認,任安樂或許遠不止是他所認識的那個聰慧睿智的女將軍。

  那一道淩厲的刀氣,是永寧寺淨玄大師的般若內功所化。

  他自小修習的心法,即便任安樂只露出分毫,他也不可能會認錯。

  國寺宗師,二十年不曾下過泰山,遠在南疆的任安樂,兩人之間怎麼會有半點干係?

  他閉上眼,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任府,溫朔被任安樂請來的老中醫抓著剮腐肉,疼得哇哇大叫,任安樂實在聽不得半夜鬼叫,拿了一罎子陳年老酒出來,灌了一口徑直噴在他傷口上,被嬌生慣養的少年眼一直,差點沒昏厥過去,看著大口飲酒的女將軍,欲哭無淚。

  任安樂假裝沒瞧見,完全沒有罪惡感,瞪著大眼道:「是韓燁把你交給我的,你在我府裡頭擾人清夢,我作為一家之主,當然得制止。」

  溫朔一時悲憤,不顧按著他的老中醫,扯著嗓子喊起來:「若不是有人想把我關在五柳街活活燒死,殿下才不會把我送到你府上來!」

  任安樂眼一眯,朝溫朔走來,看著他可憐兮兮的煤炭樣,心底猛不丁怒火滔天,臉上煞氣滿溢。

  「哪個混帳東西活膩了,敢把你關在火坑裡!」她說著行到溫朔面前,摸了摸他被燒得不成樣子的頭髮,對著少年懵懂的神情,打了個響指,豪爽一笑「來,溫朔,叫聲姐來聽聽,等姐找到了那個混帳,替你滅了他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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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3:4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五章

  溫朔在東宮長到十四五歲,是太子親自教養、大靖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大世面是見過的,但現在神情可憐的少年除了愣愣瞧著面前颯爽神氣的女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滅九族?如果他過往十五年所受的天地君綱的教育沒錯的話,這句話貌似好像似乎只能從帝王嘴裡聽到吧?

  菩薩啊,救救我吧。若是傳出去,連他這個聽到的人怕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這個沒見過世面、為所欲為、傻裡傻氣的山大王!

  但是任安樂眼底的怒氣一絲不假,對他是真的好。

  溫朔一個激靈,順勢起身,拉住任安樂尚來不及收回去的手,緊緊握住,臉板得老緊,一字一句說得極順溜:「任將軍……」見任安樂眉一揚,忙換了稱呼:「姐,你太實誠了,帝都水深,這話在自家說說也就算了,千萬別拿出去顯擺,要讓陛下知道了……」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你才十八歲啊,連人都沒嫁過,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溫朔仿似天性中對『姐』這個稱呼格外看重,見任安樂不把他當外人,一改平日裡的老成,抓著任安樂喋喋不休,眉頭皺得像個小老頭。

  一旁的苑書見溫朔抓著自家小姐的手不放,眼瞪得似銅鈴大,只是任安樂不為所動,她也只能鼻孔哼哼著出氣。

  任安樂瞧他這模樣,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瞧你這出息,還是在東宮長大的。」

  沒等她說完,抓住機會的老中醫手一動,將最後一塊燒焦的地方以迅雷之勢解決,對著小臉煞白煞白的溫朔笑眯眯道:「小公子,養個把月就好了,只是肩膀上怕是要留疤了。」

  溫朔逞強笑笑,咂著嘴角:「無事無事,本公子又不是個姑娘,哪裡在意這些。」

  任安樂見他無大礙,讓他早些歇息,抱著酒罈子俐落轉身,搖搖擺擺出了房間。

  苑書跟在她身後,幾次欲言又止,任安樂將酒罈扔到她懷裡,斜眼道:「說吧,這麼扭捏做什麼?」

  「小姐,溫朔細胳膊細腿的,你別是看上他了吧。」苑書被砸了個踉蹌,小跑上前小聲問。

  「想什麼呢,他這麼點歲數,太嫩了。」

  任安樂橫眉冷對,踩著木屐一路到了書房,苑琴坐在書桌前眉頭緊皺,見任安樂進來,迎上了前。

  任安樂換下將袍,著一身裡衣,掃了桌上一眼,淡淡問:「今晚宮裡到底出了何事?」

  「有刺客潛進宮裡行刺,帝小姐替陛下擋了一劍,剛剛宮裡傳來消息,刺客自斃在西山,趙公公無功而返。」

  任安樂皺眉,「帝承恩如何了?可礙性命?」

  苑琴搖頭,「方太醫醫術高超,聽聞那刺客刺偏了些,沒有傷及心脈。她頓了頓,加了一句:「殿下現在還守在元華殿裡,沒有回東宮。」

  任安樂倒是滿不在乎,「帝承恩為救他老子才會受傷,這是他應為的。」

  就算知道任安樂是個大咧的性子,苑琴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任安樂往榻上盤腿一坐,托著下巴,「刺客的身份可查出來了?」

  苑琴搖頭:「沒有,陛下已經下令關閉城門,搜查餘黨。刺客劍法極高,聽說陛下身邊的禁衛軍連一劍都擋不下來,但是劍法單一普通,瞧不出任何來歷,趙公公找到時,那刺客已經自盡於西山,我懷疑刺客是……」

  「是豢養的死士,所以陛下才會懷疑不止這麼一個刺客潛進了京城。」任安樂眯眼,緩緩接口。

  苑琴點頭,「我便是如此猜想的。只是到底有誰會如此大膽,敢行刺陛下,更奇怪的是那刺客無心戀戰,一擊不中就逃離了皇城。」

  「應該說誰能捨得用一個高手來做這麼一件完全不討好的事。」任安樂叩了叩扶手,聲音有些悠長。

  苑琴微愣,「小姐是說今晚的行刺不是為陛下而來……」

  「我只是猜測。」任安樂眸色深沉,「皇城禁衛森嚴,刺客若想混進去,除非有人接應,否則你以為皇城是這麼好闖的,再者,刺客既然已經逃出,卻自盡於荒野,擺明了是身後之人在滅口。想來那人沒料到趙福有如此身手,才會匆忙之際絕了後患。」

  「小姐,照你所說,此人平白損了一名高手,又沒傷到陛下分毫,反而讓宮裡有了警覺,如此拙劣的刺殺,豈非愚蠢至極?」

  任安樂閉眼,眉頭輕皺,這件事確實太過奇怪,嘉寧帝和太子未必看不出端倪,只是如此佈局太過愚蠢,反而讓人陷入迷霧之中。

  不過對她而言這倒是個好機會。任安樂聲音幽幽:「苑琴,把這件事查下去,既然做了,斷不會不留半點痕跡。還有……去查查五柳街的大火,溫朔被人鎖在裡面差點活活燒死,連太子也被引了去,這件事絕對不會簡單。」

  苑琴一聽這話,想到那個人前板著臉、人後喜歡插諢打科的小子,秀麗的眉眼一肅,應了一聲,急急退了下去。

  這丫頭倒是對這件事格外上心,任安樂摸著下巴,有些晃神。

  這件事雖透著詭異,但若是逆其道反過來想卻有一絲線索,萬事皆有其因,誰在這件事裡討了好處,或許便是誰做下的鬼祟。

  但……偏偏,那個人卻最不可能,或者說沒有半點能力做下這件事。

  一個被皇室囚禁十年與世隔絕的孤女,能布下行刺嘉寧帝的局,這種猜測,才是真的笑話……恐怕誰都會這麼想吧。

  時至明曦,露出淺白的天色,任安樂立在窗前,望向皇城的方向,神情莫測。

  京城被封了足足三日,直到禁衛軍把整座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尋出半點可交差的線索後才算安生。禁衛軍雖動了三日,可皇城龍椅裡端坐的那位卻半點聲色都不動,讓一眾勳貴吊在喉嚨裡的一口氣不上不下,把人都能愁死。

  皇城裡混進了刺客,上至禁衛軍統領,下至九門提督,沒一個不是擔一身罪責的,可偏偏向來手腕鐵血的帝王雷霆之怒硬是沒降下來。

  想著宮裡還昏迷不醒的功臣帝家女,眾臣一琢磨,難道是因為帝家小姐沒醒過來,陛下顧不得其他,聽說太子殿下守了元華殿三日,還未回過東宮,想來便是這個理了。

  哎,雖說莫名其妙的去了半條命,但一醒來便是鐵板釘釘的太子妃,這一劍是福是禍還真說不清。

  太子日夜守在元華殿,嘉寧帝不好宣召,便尋了個傍晚乘著御輦自己找上了門,見東宮屬臣不時進出,有些寬慰,雖說記掛著一個女子,太子到底沒忘了儲君的本分。

  偏殿裡,韓燁一身月白冠服,神情端毅鄭重,見嘉寧帝信步走進,忙迎上了前,「父皇怎不提前告之,兒臣也好出去迎駕。」

  嘉寧帝一聲不吭,坐在榻上,揮退侍婢,瞧了太子半晌,緩緩開口:「三日不出元華殿,連政事也搬到了此處,太子,你這是在逼朕表態?」

  帝承恩救了嘉寧帝,可已經過去三日,嘉寧帝既未封賞,也未踏足元華殿半步,能平息朝臣和太后阻撓立帝承恩為太子妃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可以說是千載難逢。韓燁三日未上朝,守在這裡寸步不離,便是表明了自己非帝家女不娶,亦是在等嘉寧帝的決斷。

  君臣博弈,以帝承恩的大功為籌碼,便是太子的打算。

  「父皇,她當得如此。若是還仇怨皇家,承恩不會替父皇擋下這一劍。」韓燁淡淡開口。

  「太子,你有沒有想過……」嘉寧帝神情難辨,冷聲道:「晚宴上朕身邊的人不知凡幾,怎麼會偏偏這麼巧就是帝承恩擋劍救了朕。」不是皇家冷心冷情,只是帝王生性多疑,遇事總會多想幾分。

  「想過。」韓燁驟然開口,望向嘉寧帝,「所以我給了父皇三日時間,若是父皇真的查出這件事與承恩有關,今日來元華殿的會是禁衛軍,而不是父皇。」

  嘉寧帝是一個帝王,自然希望繼承者聰慧睿智,可太過睿智冷靜了卻又是個威脅。

  他眯著眼,等太子繼續說下去。

  「皇城戒備森嚴,刺客要混入難如登天,宮內必有內奸,父王這三日可查出了端倪?」

  嘉寧帝剛欲開口,韓燁已道:「父皇可是查到京城世家勳貴的身上便斷了線索?」

  嘉寧帝眉眼微冷,臉色沉了下來。皇帝遇刺,儲君自然要避嫌,不能插手查探,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韓燁自然知曉嘉寧帝所想,緩緩道:「三日前五柳街大火,源於幾家酒肆,這幾處幾乎同時著火,兒臣覺得有些奇怪,便派人查探,不想果真是有人放火,只是無論怎麼查,線索都斷在了京城的世家勳貴裡頭。」

  太子這話的意思便是:哪一家勳貴都被栽贓了,反倒查不出來,就和這幾日他查刺客一樣,京城世家好像個個都有嫌疑。但是勳貴干係大靖王朝根基命脈,不是說動便能動的,更不可能連根拔起,如今這事處處透著蹊蹺,確實難辦。

  「父皇,能做下這兩件事的人在京城必定根基頗深,承恩回京不過一月,何能做到如此?當年之事已經過了十年,帝家土崩瓦解,南疆軍隊被洛將軍嚴控於手,他對您忠心耿耿。」韓燁頓了頓,突然以一種極艱難的聲音緩緩道:「帝家已經沒落了,對皇家再沒有半分威脅,只剩一個梓元,父皇,她三日前替您擋劍是為了救您也好,為了以功挾恩也罷,對帝家人來說都已經做到極致了。」

  嘉寧帝一口氣悶在心底,差點咆哮而起,「帝家怎麼算無患,你別忘了,這世間還有一個帝盛天。」

  「帝家主若想復仇,天下何處能攔她?她既然十年未出現,想必對當年之事已經放下,皇家再失德,這天下也是帝家主和太祖共同創下的。」韓燁緩緩跪下,「父皇,請您……看在太祖和帝家主的份上,為兒臣賜婚。」

  嘉寧帝看著這個親手教養長大的嫡子,半晌無言,這個兒子心氣倔強,自十年前帝家之事後,入朝參政,西北練兵,多少難事從來不皺半點眉頭,更別說下跪請求。韓家人到底是中了什麼蠱惑,當年的太祖,如今的太子,竟都栽在了裡頭。

  「等她能活蹦亂跳了再說,皇家古往今來就沒娶過病怏怏的太子妃!」嘉寧帝本是夾著質問而來,不想被太子的哀兵之策堵了個嚴嚴實實,揮著衣袖三兩步出了大殿。

  嘉寧帝的腳步聲漸不可聞,韓燁起身,行到內殿床前。

  皇宮裡續命的好藥全送進了元華殿,帝承恩雖未醒,面容卻有了血色,韓燁走上前,用布巾替她擦拭臉龐。

  「承恩,父皇已經答應我們的婚事了,你若還不醒,我的新娘子可要換人做了。」

  他本是一句笑言,卻不經意間瞥見那雙掩在棉被下的手輕輕一動,韓燁怔住,凝視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眉宇深沉凜冽,複雜至極。

  半晌,他召進內侍,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顧帝小姐,待她醒後回稟東宮』的話後走出了元華殿。

  他三日未出殿,傍晚的昀陽有些晃眼,垂下眼,韓燁掩盡嘴角的苦澀。

  若是等了十年的人心性早已不是往昔,那這十年的等待,究竟還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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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3:5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六章

  距離行刺已過半月,大靖帝都的公侯世家,朝臣勳貴沒有一府能睡個安穩覺的。不知是否應了眾人之前的猜想,帝家小姐醒來的第二日,嘉寧帝開始大刀闊斧整改京城防務,禁衛軍統領吳飛和九門提督李原被同時貶黜於邊塞,京城裡的王侯世家深感此次帝王之怒非比尋常,紛紛夾起尾巴做人。

  兵部老尚書的姻親乃威定侯,偏威定侯長子是剛被罷黜的九門提督,老尚書深感朝堂詭譎,他一個半隻腳踩進棺材的老頭子實在玩兒不起,遂顫巍巍上書告老還鄉,欲享含飴弄孫之樂。

  此舉正合嘉寧帝之意,龍顏欣慰的為老尚書辦了還鄉宴,大筆一揮將左侍郎趙岩提拔為尚書。東安侯府家的小姐剛和五皇子指了婚,和皇家之親更上一層,再加上東安侯府清名遠揚,嘉寧帝遂將安東侯府的長子召回京城為九門提督,在新任提督上任前,下令任安樂暫攝九門之權。

  這一舉實乃大出眾人意料,更讓人難以預想的是任安樂暫攝九門之職的第一日便開始例行檢查西郊大營的兵庫,這一查,讓剛剛才沉寂下來的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西郊大營的兵庫內,除了每日操練的將士所持兵甲光鮮亮麗完好無損外,封在兵庫內的刀槍劍戟皆生了鏽跡,一抹還有半指塵灰。持著這樣的武器上戰場,恐怕敵人還沒斬到,將士輕輕一握便斷了。

  每年撥下打造兵器的國庫銀子不知凡幾,這些生鏽的兵甲一看便已有數年未曾替換。作為大靖帝都最堅固的防禦力量,天子的護衛軍,西郊大營內兵器的荒廢讓滿朝皆驚,天子大怒。

  嘉寧帝將貶黜西北的原九門提督李原召回,親自問審,朝廷國帑被貪墨的事再也掩不住,牽連出一眾不大不小的朝官。短短半月,朝廷格局因此事驟變,威定侯府舉家被貶,原先權傾朝野的左相一派亦被牽連,勢力大損,未免帝王之怒橫屍遍野,左相權衡輕重,十年來頭一次在朝堂上對著百官和嘉寧帝請罪,自言御下不嚴,請嘉寧帝責罰。嘉寧帝雖大怒,卻看在齊妃和左相勞苦功高的份上,只讓他回府休養。

  朝堂波蕩成這個模樣,空出來的位置成了世家勳貴爭搶的香饃饃,右相這個成了精的老怪物遞了個染風寒的摺子躲病在家,任著一眾朝官折騰。

  半月後,待這場朝堂廝殺塵埃落定時,眾人一觀現今朝堂,皆生出了不可思議的驚奇和感歎來。只因誰都沒想到最後大獲全勝的竟然是那位號稱專幹實誠事的上將軍任安樂。

  世家勳貴權勢滔天多遭嘉寧帝忌諱,這次提拔上來的多是年輕的清貴和寒門子弟,這些力量皆為中立,是嘉寧帝和太子樂於見到的結果,至於查出軍需貪墨的任安樂,入朝一年連立大功,實在晉升太快,嘉寧帝已無官職厚賞,便許其可入內閣議事。

  武將兼女子之身議論軍機國事,十幾年來大靖朝堂上也是頭一遭。一時任安樂得盡帝心,風頭無兩。

  雖有朝臣問其為何一上任便能揭開如此驚天大案,任安樂立於金鑾殿,朗朗回:將軍欲攝兵,必先練其器,臣是個實誠人,新官上任,自然要開庫驗器,這乃常理。

  一句實誠人,一句常理,堵了滿朝憤慨之言。

  眼見著太子妃位如無意外已落在了帝家孤女身上,以任安樂如今的地位,斷無再入東宮為妃的可能,一些尚有年輕子弟無婚配的世家便把議親的主意打到了新貴上將軍的身上。

  任安樂也乾脆,對著上門打聽動響的的媒人都丟了一句忒響亮忒無賴的話:啥時候太子正妃過了門,她也就死心了,到時候自然會敲鑼打鼓為自己挑個好兒郎,不用你們急,急也急不來。

  這話一出,半個京城的目光都放到了東宮太子和正在養傷的帝家小姐身上,盼著兩人成婚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反正殿下您已經一棵樹吊死在了帝家女身上,現在這個還沒定下來的香饃饃您就別和咱們臣子爭了,您是君,得大度,得愛民,得體恤啊!

  流言傳入東宮的時候,韓燁正在陪大傷初癒的帝承恩賞花,見帝承恩沉默不語,他只是笑著道了一句『任將軍喜玩鬧,不用放在心上』便揭過了此事,並無如往常一般勸慰帝承恩,話語間神色淡了不少。

  帝承恩自醒後,嘉寧帝便下旨讓其搬進東宮養傷。她心知太子妃一位十之八九被自己攥穩了,倒也極是高興,短短半月奉承趨鶩的世家小姐不勝枚舉,幾日光景享透了未來太子妃的榮光。只是再盛的風頭,在屢立奇功、得嘉寧帝看重入主內閣的任安樂面前都有些不夠看,再加上最近任安樂那著實有些失體統的流言傳得甚廣,遂對任安樂怨憤更重。

  是以半個月後帝承恩傷勢大好之時,未來的東宮太子妃即將在東宮舉辦宴會的消息盡人皆知。

  時間是十五月圓,座上賓是皇朝公主和各府小姐,陪客是勳貴子弟攜寒門士子。

  滿城貴女,除了任安樂,盡皆出席。

  自然,任安樂這個實誠人一直自覺的認為自己乃血統純正的晉南山大王,和貴女半點不搭邊。

  但帝家女和上將軍針鋒對麥芒,王不見王的傳言還是在帝都上層傳遞開來,且八卦之風愈演愈烈,就差編幾台戲本在戲園子裡逗唱了。

  任安樂的日子過得逍遙且自在,每日在嘉寧帝面前表表忠心,在內閣提提意見,回西郊大營操練操練將士,神仙不羨。

  是以當她溜到翎湘樓聽曲,撞見滿臉愁容的安寧時,得瑟的上前打起了招呼。

  「公主,京城的土可比邊塞的滋潤多了。」任安樂湊近臉在安寧眼前晃了晃,指著自己道:「諾,你看,就連我也給養得水潤水潤的,你怎麼成了個怨婦樣了?」

  安寧給任安樂一番話弄得哭笑不得,不耐煩揮手推開她,「一邊去,您老如今是上將軍,還進了內閣議事,我這個公主都沒法和你比,自然心中鬱卒,老得快。」

  任安樂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安寧旁邊,端起酒杯咪了一口,「客氣客氣,咱出身差,模樣粗俗,比不了世家小姐,但是這運氣向來擋不住,老天眷顧實誠人啊。」

  安寧聽著拖長了腔調的『實誠人』幾個字,想起金鑾殿上任安樂所謂的剖心之言,灌了一晚上的酒差點吐出來。只是仍開口道:「李原吃了豹子膽敢貪墨軍餉,威定侯府的氣數盡了,你這人實不實誠我不知道,但你確實做了件對百姓好的實誠事。」

  安寧在西北戍守數年,平生除了宿敵北秦,最恨的就是貪墨軍餉的朝廷蛀蟲。

  任安樂聽著誇獎,聳了聳肩,朝後一仰,靠在軟椅上,腿挑至桌上斜放,一副痞子模樣。

  她瞧了安寧半晌,漫不經心開口:「公主,難道你認為就憑區區一個威定侯世子,便有膽子貪墨朝廷軍餉。您……太看得起李原,也太看輕大靖朝堂了。」

  安寧眉一肅,端正了臉色,「安樂,此話何意?」她是個武將,向來懶得理會朝廷爭鬥。

  「兵庫裡的灰有半指高,至少五年不曾開啟過。」任安樂彈了彈手指,「李原任九門提督只有三年,之前的那位沒有被牽扯進來,貪墨案查到威定侯府便止住了。」

  安寧臉色騰地難看起來,原九門提督是太后之弟建安侯,難怪父皇近日因建安侯品行失德訓斥侯府,想來是礙於太后的情面,只是警醒了一下。

  侯門世家干涉朝政,姻親關係盤根錯節,日後難免欺辱到新君頭上,此次父皇借軍餉之事削弱王侯之勢,對忠心耿耿的老將榮賞,恐怕便是為此。

  建安侯、威定侯與左相交好,當年三人皆有從龍之功,如今兩侯遭父皇所棄,左相如斷一臂,休賦在家避了朝堂之爭,父皇念舊情,不會動相府,左相倒是個聰明人。

  到底是皇家公主,短短一念安寧便明白這次朝堂清洗是帝王、太后、世家三方權柄妥協的結果,對著揭露此事的任安樂有些赫然:「外戚尾大不掉,累得你奔波數日。」

  「陛下當年登基,建安侯居功至偉,如今陛下之舉倒也能理解。臣也因此被許入內閣議事,也算是大撈了一筆,沒什麼不滿意的。倒是公主……你就快要迎回皇嫂了,怎麼反而變得哀天怨地了?」

  安寧早已適應任安樂時不時的土匪腔調,只翻了個白眼,學她一樣朝後一仰,靠在軟椅上,歎了口氣:「皇家是非多,帝家只剩這麼一個閨女,我寧願她做一介布衣,也不想她嫁入皇室。只是梓元對皇兄執念太深,我攔不了。」

  任安樂眼一眯,敲了敲桌子,「承恩。」見安寧不解,她極有耐心解釋道:「陛下賜旨,帝家小姐如今名喚承恩,公主莫叫錯了名諱。」

  她對韓燁可沒有什麼執念,怎可讓別人不明不白的壞了她的聲譽。

  任安樂是大靖朝臣,忠於皇帝之旨倒也說得過去,安寧只是覺得有些古怪,笑笑揭過了此話。

  安寧其實和幼時相貌相仿,只是多了些英武之氣,任安樂灌了幾口酒,突然毫無預兆開口:「公主不想讓帝承恩入東宮,除了後宮雲詭難辨,可是仍在顧慮當年帝家之事對帝小姐的日後會有妨礙?」

  安寧頓住,未料到任安樂峰迴路轉有膽子提及此事,遂沉默不語。

  「陛下早已赦免帝小姐,天子之令重於萬諾,公主何必擔憂?還是公主覺得後宮中除了陛下還有人有本事對帝小姐不利?」任安樂頓了頓,收起雙腿,坐得筆直端正,忽然抬頭望向安寧,「帝家事發時公主只有八歲,公主只是純粹擔憂,還是真的知道當年朝廷的辛密?」

  安寧臉色蒼白,眉峰肅冷淩冽。

  任安樂言笑晏晏,轉著手中杯盞,一飲而盡。

  「公主性子素來耿直爽利,難道不能解臣之惑?公主可知當年之事?」

  任安樂目光灼灼,眸色清冷,女兒紅的酒香溢滿口舌,卻品出了苦澀之感。

  安寧,我只問你這麼一次,若你能坦然相告,帝家當年之事,我帝梓元有生之年絕不將你牽涉其中。

  安寧怔住,膝蓋上輕放的手緩緩收緊,指尖插入掌心,印痕交錯。

  這雙眼墨黑清澈,清冷深沉,熟悉得讓人難以自持,恍惚十年驚鴻,仍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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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4:1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七章

  只是可惜,這幅相似的性子,卻偏偏不是梓元。

  或者說,正因為她不是帝梓元,才會得盡帝心,身居朝堂高位。

  笑容一點點逸到唇邊,安寧端起桌上酒杯,徐徐入口,醇酒濃烈,她抬眼,歎了口氣,「任將軍,你逾越了。」

  一語落定,安寧起身,輕拂袖擺,轉身離去,行到門前,頓住,「我只當今日從未聽過此言,安樂,記住,無論父皇如何看重你,你永遠都不要在他面前提及帝家之事。」

  安寧的身影消失在二樓,任安樂將手中酒杯隨意扔在桌上,碰出清脆的響聲,她閉上眼,手指合成半圓在膝蓋上輕叩,神情冷沉難辨。

  安寧是個稱職的公主,事關皇家陰私,一句口風都不露也是正常。

  只可惜,卻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房門被關緊,腳步聲響起,任安樂蹙眉望去,眉頭稍展:「你今日怎麼離府了?」

  洛銘西自小身體便不好,一入深秋便在洛府裡養病。

  洛銘西挑了挑眉毛,解開披風扔在榻上,「京城亂成這個樣子,我懶得被捲進來,連右相都稱病在家,我身份敏感,自然是要躲躲。」見任安樂神情沉鬱,笑道:「不管是誰入宮行刺,倒給了我們一個好機會,左相勢力大減,對晉南更有利。」

  任安樂笑笑,「行刺之人出乎我意料之外,老謀深算,不留一點痕跡,我替他多做些事,讓全京城的勳貴都有嫌疑,皇城裡的老頭子疑心甚重,自然會遷怒世家。」

  「你早就猜到他會換下九門提督?」

  任安樂點頭,「我只是沒猜到他會讓我暫代,如此一來更好,直接將軍餉貪墨揭出來,省得麻煩。」

  「左相倒是受了池魚之災,經此一事,他與你積怨更重,恐不會罷休。」

  「他權傾朝野十來年,做下的錯事必會少,一樁樁攤開算是便宜了他。」任安樂聲音淡淡,神色忽而冷下來,「再說,我與他的宿怨也非一日之功。」

  那封勾結北秦的書信,便是左相親自從帝家搜出來的,一百多條人命亡於他號令之下,帝家與此人,不共戴天。

  洛銘西知道一時口快,忙道:「安樂,朝堂兇險,你如今又入了內閣,萬事小心。」

  「皇城行刺的事查得如何了?」任安樂要顧及朝政,難得分心,行刺之事便交給了洛銘西打探。

  洛銘西躺在軟榻上的身子微頓,手撐在額頭上,回得雲淡風輕:「尚還沒有線索,你只管顧好內閣便是。聽聞帝承恩幾日後會在東宮設宴,她沒有邀請於你?」

  「一群大姑娘悲傷春秋,吟詩作畫,我一個上將軍跑去摻和幹什麼?」任安樂擺手,眉一揚道。

  洛銘西嗤笑:「你這是打腫了臉充胖子,招惹了別人未來的夫婿,帝承恩這是在落你的臉面呢。」

  「未來夫婿,正兒八經算起來……」任安樂摸著下巴,「你確定韓燁是她帝承恩未來的夫婿?」

  洛銘西笑聲頓住,眸色一深:「安樂,你莫不是對韓燁另有打算?」

  「哪裡會。」任安樂被洛銘西端正的臉色唬得一跳,緩了緩才道:「我們當年救她一命,她在泰山以帝家孤女的名分被禁十年,算起來兩不相欠。她要嫁入東宮,是她自己的選擇,日後緣法際遇全憑她自己,我沒有插手的打算。」

  「那韓燁呢?你願意他娶一個和帝家根本毫無干係的人?」

  任安樂沉默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娶妻的是他,若是自己認不清,又能怪得了何人。」

  任安樂性子裡天生帶著帝家人的乖張,在她看來,韓燁娶妻是自己的事,實在和她扯不上什麼關係。

  洛銘西笑笑,不再提起此事。

  左相府向來門庭若市,近月來因軍餉貪墨一事被牽連,嘉寧帝令其休養在府,門前才算消停了些,只是有齊妃在後宮,九皇子又進駐西北,左相餘威猶存。

  相府書房內,管家輕腳走進,見左相一身儒服手握毫筆潑墨揮灑,頗為意外,上前稟道:「老爺,帝小姐差人送來的。」說完將一封信遞到左相面前。

  左相眉毛動了動,放下筆,撕開看了片刻點燃火摺子燒掉,有幾分滿意。

  管家心底一動,忙問:「老爺,可是帝小姐送來了好消息?」

  左相點頭,「她言冊封之時會向陛下進言為太子納側妃。」

  「老爺當初不是說小姐不入東宮亦可?」

  眼見手中密信已成灰燼,左相長舒一口氣,「陛下怕是對我已經不滿了。威定侯,建安侯如今被陛下所棄,相府若能和東宮交好,也能穩固我在朝中的地位。」

  「這次是兩位侯爺自己犯了大錯,和老爺沒什麼干係,再說老爺之勢在朝中無人可比……」

  「糊塗。」左相冷喝,「建安侯乃陛下親舅,仍然難逃天子之怒,你以為本相還能安穩?」他神情肅冷,隱有怒容,「行刺之事沒有留下後患,我原也以為陛下只會懲戒禁衛軍統領,沒想到連九門提督也會受到牽連。威定侯府本就是帝都世家翹楚,陛下此次是沖著世族來的……他是怕我們這些老臣欺主。這次無論是新入內閣的任安樂,還是新晉的寒門子弟、榮賞的老將,皆在朝中為中立之勢。兩相制衡,對太子更加有利。」

  「老爺,陛下尚在壯年,膝下又有五皇子,九皇子,太子若勢大,對陛下並無好處,陛下何以會如此做?」

  管家確實難以明白嘉寧帝的心思,陛下雖對太子看重,卻從未如現今一般給予太子如此實權,連這次提拔的兵部尚書也太子身邊的屬臣趙岩。

  左相微一沉默,行至窗前,半晌後,幽幽道:「是老夫這次失策,溫朔乃太子近臣,聰明絕頂,日後定成大患,我本想這次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他,沒想到太子會親身涉險,觸了陛下逆鱗。」

  嘉寧帝居皇位十幾載,動怒之事極少,太子在五柳街險些葬於大火,或許才是京城氏族被遷怒的真正原因。

  當年嘉寧帝雖為嫡子,卻因帝靖安的存在只能封王,日日如履薄冰,左相一直深知嘉寧帝因自身遭遇對嫡子格外看重,是以外孫雖為皇子,卻一直未露出爭儲之心。

  「老爺……」見左相沉默,管家小聲喚道。

  左相擺手,「派人告訴帝承恩,這個情老夫領了,若東宮和相府關係能緩和,日後定當全力助她。另外告訴她,任安樂對太子之心昭然若揭,帝小姐若是騰出了手,不妨動她一動。」

  管家神情一怔,這還是相爺頭一次認真吩咐帝承恩去對付任安樂,顯是對她已忌憚極深。

  管家應聲退下,左相復行到桌前,拿起毛筆繼續練字。

  自任安樂入京以來,先得士子擁護,再平南方民怨,挫沐王不忠之心,如今軍餉之案後,連手握兵權的老將都被其收攏。

  一年之內,連立大功,入主內閣,任安樂此人,已成大患。

  筆尖戛然而止,宣紙上重重的『誅』字冷意彌漫,左相眉頭緊皺,放下了筆。

  嘉寧帝遇刺後,太后免了後宮妃嬪請安,開始在慈安殿后的小佛堂吃齋念佛,為皇家祈福。

  嘉寧帝也有一月未曾見到太后,這一日批完奏摺,已近黃昏,便領了趙福去了慈安殿。

  這還是軍餉貪墨案後嘉寧帝首次來向太后請安,張公公遠遠瞧見嘉寧帝御駕,驚喜的侯在殿前,待嘉寧帝一下御輦,立馬上前恭迎。

  「陛下,太后在小佛堂等您。」

  嘉寧帝擺手,一眾內侍退了個乾淨,行過安靜的慈安殿,推開小佛堂的木門,太后一身常服,手握佛珠,立在堂中,他靜默半晌,走進,緩緩開口:「母后,已入深秋,佛堂清冷,還是少來的好」。

  「皇家孽障太多,哀家若不為你們父子倆祈福,心裡頭不安生。」太后轉身,坐到窗邊軟榻上,朝嘉寧帝招手,「皇帝,坐吧。」

  待嘉寧帝坐下,太后歎了口氣道:「你今日才來,想必已想好了如何安置帝家的丫頭。」

  嘉寧帝笑笑,「看來還是母后瞭解兒子。」

  「這次軍餉貪墨之事,你對建安侯府如此輕放,便是為了讓哀家不再阻撓帝承恩入東宮?」

  「母后哪裡的話,舅舅年紀大了,兒子這個做外甥的,自然會讓他榮養天年。」

  太后沉默片刻後才歎了口氣:「皇帝,哀家一直知道你對太子格外不同,往日縱容也就罷了,東宮太子妃是大靖未來的皇后,帝家雖然衰敗多年,可難保不會有對其忠心的外臣,他日若成大患……」

  「母后多慮了,若帝承恩有這個本事,兒子自然不會讓她入東宮,太子堅持雖是個原因,但這次她救了兒子,朝中老臣多為其進言,讓她入東宮,可得朝臣百姓之心,於我大靖無害。此事兒子已經決定,下個月會為太子和帝承恩賜婚,母后等著喝嫡孫媳婦敬的茶便是。」

  嘉寧帝笑著說完,拂了拂衣袍,出了慈安殿。

  守在外面的張福見陛下親臨後太后仍未從佛堂出來,輕手輕腳進來請安,不料見太后滿面肅冷立於佛像前,上前喚道:「太后,夜深了。」

  「帝盛天,你帝家女兒要嫁入東宮了,你可滿意?」太后對著佛像,聲音幽幽,突然開口。

  張福心底一駭,退到一旁。

  「他以為拿太子和朝臣為藉口哀家便不知曉他心底在想些什麼,他是對你有愧,對先帝有愧。」太后頓了頓,指尖一緊,手中佛珠斷裂,掉落在地,沉悶的敲擊聲在佛堂內響起,她緩緩閉眼,嘴角勾出冷冽之意。

  「只要我還活著,你帝家女永遠都不可能為大靖之后。當年如是,如今亦然。」

  薄薄的冷汗自額間沁出,張福跪倒在地,抬頭瞥見太后冰冷的面容,忽然憶起當年帝家一朝傾頹,滿門皆歿,埋下了頭。

  先不管皇城為東宮太子妃到底生出了什麼波瀾,十五這一日,踩著一雙木屐在院子裡吊兒郎當拔草的任安樂收到了一份禮物。

  這份禮物有些奇特,一張薄薄的請帖。

  只是這請帖鑲著金線,紙質是御供的江南宣紙,瞧上去著實有些奢華。

  任安樂翻開,挑了挑眉。

  東宮一宴,靜待任小姐前來。 帝氏承恩。

  短短十幾個字,卻讓任安樂笑了起來。

  滿朝皆知她為一品上將,她卻喚她,任小姐。

  帝氏承恩,好一個帝承恩。

  任安樂突然想見見……這個十年前被洛銘西選中送往泰山的女子,如今究竟是何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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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4 18:04:2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八章

  「小姐,您要出門?」

  近來上將軍府風頭正盛,苑書收各府送來的孝敬收得手軟,正準備攛掇著苑琴四處溜達溜達,在年節前讓府裡更殷實些,見任安樂收了一紙請帖後吩咐備馬車,好事落空,遂忙不迭跟在她身後問。

  任安樂打了個哈欠,拖著木履走進內房,朝後擺擺手,「苑琴,替我換一身衣衫。」

  苑琴應聲而出,苑書眼珠子一轉,「小姐,您這是要去哪家府上?」

  任安樂回頭,略一沉思,對著苑書露出個似是而非的惡劣笑容,「苑書,我今日帶你去看看大變活人。」

  苑書駭得倒退兩步,藏在門後,頗為頭疼:「小姐,您若是這麼笑,准沒使好心眼,我還是留在府裡看家吧……」

  話還未完,苑琴端著一套錦衣從房外走進,淡淡道:「今日帝小姐設宴,小姐要去東宮,咱們小姐素來溫雅得體,定是鬥不過這些心思彎彎繞繞的大家小姐,你不在身旁幫襯著怎麼成?」

  小姐願意去東宮看這場戲,八成跟近日京裡流傳的上將軍匪氣霸道,卻偏生肖想太子,如今茶飯不思日漸沉屙的流言有關,至於這流言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便很是有些玩味了。

  任安樂撇撇嘴,假裝沒聽見,只伸長了手臂讓苑琴換衣,倒是苑書如雷轟了一般,顫抖的指著慣來喜歡裝大爺的任安樂,雙手叉腰:「溫雅、得體……苑琴,你說的真是咱們家小姐,我看是粗……」

  任安樂漫不經心回頭朝苑書腰間別著的賬房鑰匙一瞥,苑書喉嚨裡的笑聲生生止住,卡在半途,她捂住嘴,諂媚的朝任安樂眨眨眼:「小姐,您今兒只管賢賢惠惠的去赴宴,甭管什麼牛鬼蛇神我都會替您擋下來。」

  任安樂滿意頷首,緊了緊袖上紐扣,唇微抿,露出個含蓄的微笑,領著兩人出了任府,朝東宮而去。

  自皇宮行刺案後,嘉寧帝對帝承恩的看重盡人皆知,送入東宮的奇珍異寶不知凡幾,養傷的聖品亦皆是皇宮珍藏。

  作為未來的東宮太子妃,帝承恩這場宴席辦得恰是時候,她自入京後以帝家人的身份謹小慎微,如今擺出皇家媳婦的尊榮來也不為過。

  今日十五,秋高氣爽,東宮北朝苑歌舞昇平,賓客滿至。

  帝承恩一身大紅宮裙,面若驕陽,頭上琉璃步搖泛出華貴的色澤,端坐在苑中宴席首位,言笑晏晏。

  韶華公主坐於她右手,兩人相談甚歡,眉目間依昔有著相似的意氣風發,眾人言笑之餘,安寧一身晉士廣袖常服,信步走進。

  安寧公主從不出席宴會眾所周知,如今突現,惹得眾人紛紛稱奇。看來傳聞這位帝家小姐和安寧公主私交深厚並非空穴來風。眾人起身朝安寧見禮,看向帝承恩的目光愈加恭敬有禮。

  「安寧,你來了。」帝承恩的笑容溫煦真切,親自起身將安寧迎到左首軟席上,笑道:「你政事繁忙,請你來倒是叨擾你了。」

  安寧坐定,見帝承恩仿似早已忘卻月前兩人之間的不快,心底感慨:「無妨,你的宴席我自然要來。」

  帝承恩親手為她斟上酒,神情誠懇認真,低聲道:「安寧,我待太子之心一如當年,定會好好扶持於他,你定要相信於我。」

  安寧接過杯子的手一頓,掩下眸中異色,笑了起來,回:「我自然信你。」

  說起來自帝承恩回京後,兩人還未曾好好聊過,今日安寧格外給她面子,相談甚歡。

  韶華無意間被冷落,她打量了安寧一眼,笑著插進了口:「皇姐這一身穿得稀罕,雖是男裝,卻別有一番風流,也不知哪位世家子弟能進了皇姐的眼。」

  安寧一身純黑晉裝,腰間錦帶淡雅素淨,眉宇尊貴,生生奪了苑內一眾少年郎的目光。

  當下便有貴女笑道:「公主不知,自數月前任將軍在太子殿下的宴會上穿過此衣後,不少姐妹都很喜這般打扮,只是難及安寧公主和上將軍的颯爽英姿。」

  這話一出,眾人不可思議的望著苑中笑得嬌憨的少女,憋著口氣小心看了看上首的帝承恩,面面相覷。

  都說趙老將軍府上的小孫女性子單純,如今看來倒是句實話。

  誰人不知帝家小姐連封請帖都未送到上將軍府,她竟不知遮攔讚揚起任安樂來。

  氣氛有些沉默,安寧瞅了瞅下首有些無措的小丫頭,笑道:「尚衣局裡送了不少衣裙來,我瞧著就這套順眼,聽聞有人說任將軍匪氣霸道,我看這句話倒不可信。」她說著轉頭朝帝承恩道:「任將軍是個懶散的,今日休沐,想必在家閑養,如若不然,你們見上一面,也可化解一些誤會。」

  安寧公主話語間對任安樂的維護誰都聽得出來,想來也是願意做個和事老,讓帝家小姐和任安樂盡釋前嫌。

  「公主無需擔心,我送了帖子到任小姐府上,想必任小姐快到了。」帝承恩突然開口,抿了抿茶,神情和悅。

  眾人一聽這話,瞅著雲淡風輕的未來太子妃,心底一咯噔,今晚這場宴會怕是龍爭虎鬥,不得太平了。

  韶華神情有些不自在,她事先聽聞帝承恩未請任安樂才會欣然出席,如今若是離席,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安寧看了帝承恩半晌,突然開口:「皇兄可在東宮?」

  帝承恩眼底飛快劃過一抹沉鬱,頓了頓,道:「新任九門提督昨日來京,殿下一早去了西郊大營,恐怕來不及趕回來參加宴席。」

  「既是如此,任將軍雖是女子,亦為外臣,等會寒暄幾句後我便陪任將軍離去。」

  安寧雖想讓帝承恩和任安樂化解怨憤,但今日帝承恩毫無預兆將任安樂請來,定不是修好之心。帝承恩如今雖占著皇家名分,可任安樂無法無天的性子安寧比誰都瞭解,若真惹急了她,承恩今日的這場宴席怕是毀定了。

  帝承恩神色微冷,笑容淡了下來,「安寧,何必著急,我對任小姐很是好奇,日後殿下在朝堂上亦會仰仗於她,我又怎能怠慢,讓她提早離席?」

  「任將軍到。」

  安寧眉頭一皺,剛欲開口,苑門前宮娥柔婉恭謹的聲音突然響起,院內眾人暗歎主角已到,紛紛抬眼朝苑門前望去。

  長長的小徑上,行來一位女子,面容大氣,眉宇淡淡,素白曲裾襲於身,挽袖處用紐扣合住,雍容間猶帶爽利,裙擺處繡著修長的細竹,慢走間猶如行於搖曳竹海中,淡雅之質難以言喻。

  即便是素來慣有雅號的晉南文士,恐都不及此人一身儒雅氣息。

  這真的是那個自小在土匪窩長大,浴血疆場的任安樂?

  滿場靜默,端坐的一眾世家子弟名門貴女不是頭一次見任安樂,卻覺得她每一次出現都能帶來令人意外的驚歎。

  初入京城秋闈場上一箭三雕的不羈豪邁,東宮夜宴上與眾君盡飲的瑰麗慵懶……還有今日帝家小姐宴上眾人難以企及的溫雅素淡。

  如此女子,確實平生僅見。

  除了一副過於平凡的容貌,隱約間,似是有人歎息。

  任安樂嘴角微勾,走過小徑,行到宴席中央,朝案首上兩位公主並帝承恩略一抬手:「安樂見過公主殿下,帝小姐。」

  她這聲很是隨意清淡,安寧還未說話,韶華已經迫不及待的擺手,「任將軍無需多禮,坐吧。」

  韶華雖驕縱,卻也是天家養出來的公主,面前這人只是個四品副將時她都鬥不贏,更何況如今任安樂已入主內閣,掌京城防務,得盡帝心。

  任安樂一動不動,瞅著帝承恩,笑得很是無害。

  帝承恩坐得筆直,溫婉的面容肅穆端莊,唇角帶出點點笑意,朝安寧旁邊一席抬手:「貴客臨門,寒舍蓬蓽生輝,任小姐,請上座。」

  看來帝承恩這太子妃位是八九不離十了,看看,人家都自詡『寒舍』了,任安樂素來以為自己臉皮厚實,卻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遂淡淡笑道:「大靖之貴盡在皇城,帝小姐即將執掌一宮,太過謙虛了。」

  說著大踏兩步,行到安寧身旁坐下。

  帝承恩見任安樂神情平淡,自是更加端重,朝任安樂遙遙敬了一杯,「小姐是陛下寵臣,能親自前來,自然是承恩之幸。」

  寵臣,古往今來這詞兒的含義其實和佞臣差不多。任安樂身後靜立的苑琴眉一皺,拉了自進苑開始就飄忽著眼打量桌上好酒、連個正眼都沒瞧過帝承恩的苑書一把。

  苑書被拉了個踉蹌,忽而想起今兒個自己責任重大,咳嗽一聲,板著臉朝上首穿得金燦燦的姑娘看去,這一望,王霸之氣沒使出來,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差點憋死,晃晃悠悠哆嗦著手指朝自家悠閒自得的小姐看去。

  玉皇大帝啊,這是哪裡來的閨女,怎麼和小姐原先的模樣很有幾分相似。

  苑書明晃晃的盯著帝承恩,臉扭曲成古怪的弧度,一時歎氣一時搖頭。眾人瞧得莫名,俱不動聲色的朝任安樂望去,這是你家的侍女,總盯著主人家看是個啥意思啊。

  苑書是個妙人,她十七八歲便能在安樂寨裡爭得第二把交椅從來靠得便不是運氣,一身蠻橫軍伍之氣恐尤甚安寧,她這麼死不挪眼的望著,整個宴會都冷寂下來。

  其實任安樂是個爽利人,沒什麼別的心思,她帶著苑書來瞅上這麼一眼,是覺得有些事該讓這個木頭丫頭知道了,算是預先給她提個醒,另外還抱了一點別的心思——我就是帶著自家丫頭來膈應人,你能把我怎麼著?

  帝承恩本就對自己的出身很是忌諱,平生最不喜這種打量疑惑的眼神,神情一冷,輕笑出聲,對著任安樂突然道:「任小姐,我前幾日聽說不少公卿世家的公子欲與小姐結秦晉之好,都讓小姐婉拒了。任小姐與我年歲相仿,不知可有心儀之人,我讓殿下為小姐請旨,賜一門好親事,不知可好?」

  古人有云,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在座之人恐怕有點文墨的,怕都不約而同想起了此言。

  那些個引古喻今的朝堂諫官,博學善談的文人雅士,在這麼一句似是而非大義至極的詢問下,只餘兩字:完敗。

  北朝內苑回廊後,洛銘西抽出腰際別著的沉香木扇,徐徐展開,眼微眯,笑得意味深長,「殿下,看來您這位即將迎進宮的太子妃,遠超臣所預想啊。」

  他聲音微歎,細聽下來竟有微不可見的冷意。

  韓燁筆直地立在原地,墨黑的披風拖在地上,深沉莫名。

  他只是瞥了北朝苑中面容沉鬱的帝承恩一眼,然後眼神緩緩落在托著下巴靜默不語的任安樂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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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九章

  任安樂眉宇清冷,慵懶無畏,讓人莫名熟悉。

  忽然一陣秋風,『吱呀』聲響,韓燁抬頭,兀地怔住——北朝苑上塵封十年的北闕閣木窗被風毫無預兆的吹開,隔著數米,閣內之景隱約可望。

  苑中眾人驚歎,十年前帝氏女入京,嘉寧帝以公主禮相迎,於東宮修建北闕閣為其居所,聽聞奢華之度遠超帝姬之府,閣中所藏皇宮珍樓弗如,一座北闕閣足抵萬金,除了十年前的帝梓元和太子,從未有人踏足過。

  眾人晃神之際,淡笑聲響起,任安樂微一後仰,望了一眼北闕閣,轉了轉手中酒杯,抿了一口,神色意味不明。

  她是真心只想來看看這個帝承恩到底是副什麼性子,好歹韓燁這個媳婦兒也算她一手定下的,若太不成體統,她稍微會有這麼一點愧疚。

  要不,她委屈委屈,提點提點這姑娘幾句。

  「帝小姐,聽說北闕閣是陛下十年前為你所建,奢華萬千,我自小遠居南疆,沒見過什麼世面,不知閣中到底藏了什麼寶物,不如小姐替我說道說道?」

  帝承恩神色一僵,她哪裡知道這北闕閣裡是個什麼模樣,見眾人目光熱切,心下一轉,眉色一正,道:「任小姐,你既知道北闕閣是我幼時居所,事關女兒家的閨密,怎能隨意相問?」

  「哦,帝小姐,你這話說得真是有趣。」任安樂身子微微前傾,唇角勾起:「你連區區一個閨閣擺設都不願相談,我戀慕何人難道就不算女兒家的隱秘了?」

  女兒家的隱秘?在場之人看著面不改色神情鄭重的任安樂,差點咆哮而起。是誰當著各府勳貴說只要太子一日未娶,她便一日不死心的,現在怎麼就變成女兒家的隱秘了!

  「任小姐……」帝承恩顯是也未料到任安樂會正大光明說白話,眉頭一皺。

  任安樂擺擺手,端正了面容:「帝小姐,再有一言,任家唯我一人,安樂小姐之稱怕是談不上……」見帝承恩怔住,她笑笑,極為誠懇,「我乃陛下親封一品上將,即便帝小姐日後入主東宮,如此稱呼也是逾越了。」

  堂堂大靖上將軍,你以一家小姐相稱,確實是無禮之極。任安樂如今的聲望,在京城那是如日中天,甚得年輕一輩的敬服,此話一出,眾人瞧向帝承恩的眼底都襲上了些許微妙之意。

  一品上將和尚無名分的帝家小姐,身份誰優誰劣,捫心一問便能得出答案。

  若是一年之前剛入京城的任安樂,帝承恩如此稱呼倒還不算為錯,如今……確實有失體統。

  不待帝承恩開口,任安樂已長歎了一口氣,聲音突然低下來,「帝小姐,你剛才問我可有心儀之人,天下皆知我一年前做了件荒唐事……」

  她頓了頓,極到好處的停下,話語中無可奈何的悵然讓人一愣。

  瞧她這般模樣,眾人急得抓耳撓腮,任將軍,您要歎氣,也得把話說完了不是?

  在眾人熱切的注視下,任安樂緩緩抬頭,望向帝承恩面容沉然,「帝小姐說得沒錯,我這個年歲的女子,怎會沒有心儀之人。前些時候,我戀慕一人,曾以舉家之產求他正妻之位,只可惜……他十幾年前便已有婚配之人,只此一事,乃安樂平生所憾。小姐這些年雖靜養泰山,但到底有人日日惦記小姐之苦,小姐否極泰來,福緣在後頭,又何必計較其他,還望小姐珍惜先帝所賜之福,莫失了帝家之女的氣度。」

  北朝苑內,一片沉寂,眾人愣愣瞧著神情淡然的任安樂,面色古怪至極。

  聽聽,這話說得……簡直無與倫比了。

  就憑任安樂剛才一席話,帝家小姐以未來太子妃的身份設的這場宴會白費了不說,怕是陛下賜婚之前都不用見人了。

  說得什麼荒唐話!回廊後,韓燁神色默然,望著苑中聲聲落定極是悵然的女子,苦笑出聲。

  洛銘西瞥了韓燁一眼,目光回落在帝承恩身上,眉宇微冷。

  苑裡來回打量的目光滿含訕笑,帝承恩端坐得筆直的身子微微僵硬,胸口濁氣滿溢,神色陰鬱。她在泰山被關了十年,用盡一切手段重回帝都,才能擁有如今的地位,任安樂怎麼敢……

  「不過一介武將……」

  「好熱鬧的宴席,看來是我錯過了盛會啊。」清朗之聲突然在內苑響起,打斷了帝承恩才到一半的話,眾人朝回廊後看去,見一個身披銀裘的青年緩緩走出。

  來人生得極為俊美,一身氣質溫雅淡靜,樸若琢玉。

  他行到苑中央,對著安寧微一拱手後才朝帝承恩看去,笑了起來:「十年未見,小姐風貌如初,銘西甚感欣慰。」

  洛銘西?晉南洛家長子洛銘西?

  瞅著苑中風華絕代的青年對著帝家小姐感慨言笑的模樣,眾人恍然大悟。

  十年前洛家乃帝氏屬臣,洛銘西更是伴著帝小姐長大,聽聞情分很是不同,如今再見,應有唏噓之感。不過……當年也正因為洛家歸降嘉寧帝,才使得帝氏傾頹之勢再也難挽,幼時情分想來怎麼都敵不過十年圈禁之苦,看帝小姐的神情,也實在不似久逢故友的模樣。

  洛銘西目光清明,言笑晏晏。帝承恩望著不遠處的青年,眼底驚駭莫名,手中緊握的杯盞悄然滑落在地,華貴的妝容亦無法掩飾她蒼白的面容。

  十年了,她從來不曾想到,這一生她再見此人之日,竟然是她即將為大靖太子妃之時,他不是應該永遠都不出現嗎?帝承恩從未想過,當年將她從街頭帶回送到泰山的人居然是洛家長子洛銘西!

  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她只是個無名無姓的乞丐孤女,而非帝家小姐帝梓元的人。

  帝承恩的失態太過明顯,眾人看著面容蒼白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帝家小姐,同樣很是疑惑,即便洛家今非昔比,可你堂堂未來太子妃也不必害怕成這般模樣吧?

  任安樂亦想不到洛銘西會突然出現,瞅著苑中央笑得溫柔無害的青年,她眉一揚,品了口酒,唇角微不可見的勾起。

  洛銘西性子自持冷靜,卻打小就有個怪毛病,明明只生了一副楊柳纖薄的身,卻偏生有一顆時刻捍衛帝家聲譽的心。

  晉南民風彪悍,她幼時常偷了下人的衣袍出去和大街小巷的流浪娃幹架,自詡晉南街頭一霸,只是到底勢單力薄,大多頂著一對熊貓眼回侯府。久而久之,靖安侯府大小姐外強中乾的流言便在帝北城謠傳開來,靖安侯聞之大怒,道其三腳貓功夫丟了帝家顏面,綁了她在軍中養馬三月。

  若是較真,此事或許才是帝梓元平生之憾。

  那時洛銘西比她年長五歲,三月之後,她養馬歸來,惡習難改,披了一身布衣重新入街挑釁,尋了半日,才從帝北城百姓口中得知洛家那個冰琢玉器的小少爺在侯府門外擺了擂臺,以帝家小姐的名號挑戰全城,勝者可得黃金萬兩。

  三日之內,應戰者不計其數,卻無一人過擂。

  那時她才知,洛銘西真真一副狐狸心腸,他在擂臺上以沙盤為陣,鬥兵法策略,滿城悍勇智絕之士,竟無一人能贏弱冠少年。

  自此之後,帝家聲望大漲,投軍者不知凡幾,洛銘西之名響徹晉南,而她,帝家大小姐,尚在軍中養馬的帝梓元,也借著帝家顏面承了他一次大情。

  「帝小姐,可是怪銘西來得太遲。」

  洛銘西儒雅的笑聲打斷了任安樂略帶悵然的回憶,她瞅了一眼如見鬼魅的帝承恩,摸了摸下巴,銘西這顆七竅玲瓏心,用在帝承恩身上,著實折煞她了。

  「我與太子殿下同去西郊大營練兵,才會遲了小姐宴席。小姐若怪,銘西自罰一杯。」洛銘西神色柔和,回身兩步隨手拿起任安樂桌上的杯盞,將酒敬到帝承恩面前。

  這番動作若是常人來做,確實無禮之極,可偏偏洛銘西做來,卻別是一番風流隨性。

  被遞到身前的酒杯不過一尺之距,哪怕青年面上溫煦的笑容如燦陽一般,帝承恩心底亦生出了冬九霜月的寒冷來,她抬眼,面容僵硬,「少將軍願意前來,承恩榮幸之至。」

  她顫抖抬手欲接,一隻骨節修長手突然出現,拿起桌上酒杯,輕碰了洛銘西手中杯盞,朗聲笑道:「不過邀你去趟西郊大營,你倒趕著訴苦來了,這杯酒孤來敬你,算是謝你給孤面子來了東宮之宴。」

  韓燁的突然出現讓眾人頗為意外,一眾世家子弟急忙起身見禮,惹得剛才還靜默非常的北朝苑一陣兵荒馬亂。

  任安樂托著下巴瞅著你來我往的兩人,歎了口氣。

  哎,韓燁是個心軟的,想必是看不慣洛銘西這隻狐狸欺負他未過門的媳婦,跑出來當和事老了。

  帝承恩怔怔看著身旁的韓燁,掩下眸中的驚訝失措,連忙起身,退至一旁,忙問:「殿下何時回的宮?」

  韓燁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意味不明,笑了笑才道,「不算早,一回來便瞧見了銘西朝你敬酒。」

  帝承恩舒了口氣,她剛才在洛銘西面前如此失措,韓燁聰明絕頂,若是瞧出了端倪……帝承恩到底非常人,極快恢復了鎮定,朝洛銘西盈盈笑道:「十年未見故人,今日突見,承恩失態了。」復又轉向韓燁行了一禮,「多謝殿下回護。」

  韓燁托起她,將酒杯擱置桌上,沒有回應,反而朝下首坐著的任安樂淡淡道:「任將軍素來是個懶散的性子,孤也未想到她會前來參宴,看來承恩的名頭孤亦有所不及。」

  帝承恩神情一僵,吶吶欲言:「殿下……」

  韓燁擺手,徑直望向任安樂,「今日任將軍來得正好,孤有些政事想和將軍及銘西商討,兩位可有時間?」

  韓燁這話一出,眾人亦是一怔,太子此舉怎麼看著想回護之人是任安樂,而非是帝家小姐?

  任安樂起身,豪爽一笑,「殿下所請,安樂卻之不恭,聽聞殿下得了西域進獻的葡萄美酒,今日正好一飲,殿下可不要捨不得。」

  韓燁眉宇稍展,未答,領著任安樂和洛銘西朝內殿而去。

  眾人舒了口氣,想著宴席總算能進行下去了,哪知太子行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安寧。」

  一直躲在一旁看熱鬧的安寧突然被韓燁點名,心生不妙,忙起身回:「皇兄有何吩咐?」

  太子微一停頓,微淡的聲音緩緩傳來。

  「替孤入宮向父皇請旨,言帝小姐常年居於泰山,不諳宮中規矩,請父皇賜下兩位宮中女官,替帝小姐分憂。」

  回廊深處,任安樂驟然抬首,朝一旁的韓燁望去,神情莫測難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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