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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再世為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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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6:47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這晚,房大人和杜氏關在房裡說悄悄話。

    “薇兒,你說這該怎麼辦?”薇兒是杜氏的閨名,通常房大人只有在夫妻間纏綿旖旎的時候才會這麼親昵的叫,今日卻是叫人頭疼腦熱的煩惱事啊!

    人人都道,能進翰林院的都是國家一等一的人才,十個宰相有九個從翰林院出身,也就是說,翰林院是進入內閣的墊腳石,進士出身,必進翰林,翰林院是文官最高的起點。

    但是,他這翰林供奉,供職翰林院,不是翰林學士院,說是京官,地位清貴,沒實權,以原品入值,也沒有官署,等於閑職,領的也是七品知縣的俸祿,京城寸土寸金,物價非同小可,要靠一個七品官的月俸,怎麼過日子?

    “能回家侍奉婆母是好事。”要知道回到京城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想起來就頭痛,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想法?

    再說了,這世間人人都想往上爬,有的礙於天分,礙於才華,一生凌雲壯志無法伸展,她何其有幸,已經偷得八年專寵的時光,現下夫君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她目色柔軟。“即使夫君無官無爵,粗食布衣,薇兒也跟定你,你去哪,薇兒也去哪。”

    “也罷,娘子,咱們回老家去。”房子越伸手握住妻子的手,神色發亮,讓他擔心半天的事情,就這樣輕輕放下了。

    房子越月底便要回京述職的事情傳了出去,他官聲不錯,門外馬車隆隆,餞別宴帖子收到手軟,喝了幾日酒,總算了了這件事。

    杜氏忙得亂糟糟的,需要折現變賣的,要打包收拾的……像陀螺似的轉了許多天才收拾停當。

    至於得知要舉家他遷的房氏兄妹,反應截然不同。

    房時從書本裡抬起頭,只淡淡說:“京裡人才濟濟,能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拿著各種色料,在廢紙上試驗來試驗去,都不中意色澤的房荇卻似老僧入定般,“人家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報仇一天到晚,這皇帝老爺……還真是個道地的“君子”啊。”把她爹這麼晾著,晾到他氣消了,又或者一晾到忘記了為止。

    “這皇帝大老爺,也忒小氣了。”房時放下手裡的書,妹妹依舊不怎麼愛說話,但有時候說出的話卻咄咄逼人,他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我只是說笑。”揚眸對上凝視著她的兄長,她嘻嘻笑,復又低頭,練劍練出來的繭子用在磨顏料上面倒是好使,只不過這五顏六色的十指,欸,還是別讓娘瞧見的好。

    “這話你說給我聽不要緊,旁人面前可別這麼說。”就算知道她無須自己叮嚀也不會犯這錯處,還是忍不住交代。這世道,等級森嚴,要被有心人聽了去,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省得,啊,我還沒問師父,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北上,我去去就回來。”她溜下案桌,趿上繡鞋,撒開腿就出了房時的房門。

    門攏上的一剎那,臉上的笑意已經不見。

    命運的齒輪要開始運轉了嗎?上輩子她和爹娘返京是她十三歲的事情,這回,卻提前了。

    終於,要看見那些令人糟心的人事了嗎?刻骨銘心的悲傷和恥辱……

    她的眼神轉為堅毅和陰翳。

    她來到肖不害的住處。

    這兩年,為了授課方便,肖不害以護院的名頭搬來房府外院,但仍不肯讓房荇行拜師禮,他常嘮叨,“一個官家小姐要拜了我這師父,就成了下九流的江湖人,名聲有礙,學的把式就充作健身,其它與我無關。”

    師門規矩,不拜師不收徒,不許傳授武藝,但他已是破例行事,將房荇視為徒兒看待。

    只是他說他的,房荇和房府全家仍舊將他視為長輩,也謹守師禮,沒有半分怠慢。

    一看見房荇,他醉意醺然的笑著。“小丫頭,一路順風。”竟是早已知道他們要北上的消息了。

    房荇施禮跪拜,“師父不願一道嗎?”

    “跪什麼跪,讀書人就是討厭,見面就一堆虛禮,搞得我渾身不自在,我要跟你們去了京城憋也憋死了。”肖不害咳了聲,扭頭當作沒看見。

    “師父,您要多保重,別再把自己泡在酒缸子裡,天涼要穿衣,有事一定要給徒兒送信。”

    “呸,當我七老八十了嗎?”說著將一個盒子扔給房荇。

    她慌忙接了,觸手有些沉甸甸的,“這是?”

    “遇到為難事的時候,拿著去彙通天下錢莊。”

    房荇沒有再問,忙躬身施禮。

    這次肖不害也不躲了,“走吧、走吧。”

    “師父。”她欲言又止。

    肖不害跳得老遠,一直擺手。“別哭鼻子,我不喜歡這個。”

    房荇笑,離愁淡了些。“有些話徒兒知道不該說……可倘若師父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還在,就去尋她吧,也好過一輩子都被困住。”

    她雙腳並攏,雙手迭放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著肖不害。

    他像挨了記悶棍,瞪著她瞧的眼縮了下。

    “你……胡說些什麼?”他聲音粗嗄,像困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天天天天,日復一日,師父只要醉酒,口中總是喃喃低語,強擠出來的字句,嘶啞酸澀,連呼吸吐納都溢滿苦澀。

    這兩年聽下來,她都倒背如流了。

    肖不害亂糟糟的大胡子彷佛都垂了下來,眼神茫然空洞。

    “……而且這首詩後面不是還說了,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只要人還活著,有什麼不能的?”

    房荇的話像一把火辣辣的刀插進他的肺腑,肖不害怔了怔,忽然放肆大笑,“肖不害、肖不害你真是個蠢的,這種事居然要一個丫頭片子來說……說的好,說的好,丫頭,我要能尋到你師母,必去京城尋你!”

    “一定!”她歡喜得很。

    “一定!”兩人擊掌。

    這世間,每個人都背負著不同的悲傷和過去,得到什麼也失去什麼,有些人隨著命運擺布,草草過完一生,有的人知道要爭取……會不會得到甜美的果實?命運可違不可違?後果都無法預料,但什麼都不做,只能隨波逐流,那絕對不是這一世的她想要的。

    一層秋雨,一層涼,似乎是一眨眼,人們就換上了夾衣。

    九月初江水湍急,河道上往來的大小船只,逆流順游,竟是川流不息。

    乘船的新鮮勁在幾天過後就變得索然無味了,甲板上風大,吹得人頭疼,船艙內悶,於是房時開始給房荇講些族裡的事情。

    父親外放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記憶,年幼在房家大宅和那些族親長輩、同齡堂兄弟妹們的生活,多少還有一些印像,但畢竟是舊時的記憶,這些年就不知道那些叔伯們有沒有增添新的姨娘還是弟妹們了。

    族人吶,爹娘一死,只顧著瓜分房產宅地,那些吃人的親族……

    前世,她不止躲在家人的後面,還躲在自己的世界裡,別說族裡人,就連父親的幾房兄弟都認不全。

    她從房時口中得知,房府雖是汝安房氏旁支,卻是世代簪纓的文官世家,人才輩出,不追溯既往,就父親這一代,五兄弟有四個是朝廷命官,上至四品大員,下至父親這七品縣令,只有老四高不成低不就,在家閑晃度日。

    可是,什麼詩禮傳家,什麼世家大族,表面風光的緊,事實還不就那回事,你若好時,人人捧著,若是跌了一跤,恨不得落井下石,人人來踩你一腳,什麼是親人?也就真正圍繞在她身邊這幾個人而已。

    她飄忽的聽著,心中自有打算。

    五日後,秋雨蒙蒙中船靠岸,熙熙攘攘的碼頭上人聲鼎沸,久居江南,說得一口吳儂軟語的他們,這會兒聽著滿耳的京腔京韻,十分新鮮。

    房府派來的馬車已經等在那,瘦瘦的管事一看見他們上岸,忙不迭的小跑過來,躬身施禮,“二老爺您終於是回來了,老夫人自從接到您送的信,就整天盼著。”

    房子越聞言也沒有特別的喜色,“讓人把行李搬上車吧,早點回家,免得母親記掛。”

    那管事倒是利落,不到半晌,馬車就已經在回房府的路上了。

    在房荇朦朧的印像裡,長年吃齋念佛,不管事的房老太太,是個看起來慈祥和藹的老夫人,雖說是祖父在正妻,也就是父親的娘親過世之後的續弦,但是在她未出嫁那幾年對她一直還算不錯。

    可是看父親今天的模樣,對這母親似乎不怎麼樣。

    房子越帶著一家子回京,卻在事前已經打發人將要打點家人的土儀都送回了家裡,他出手大方,府裡幾房一個都沒落下,馬車來到房府大門前,只見中門大開,幾個兄弟帶著眾人在門口迎接。

    多年不見,一番寒暄問好自是難免,杜氏一一向這些叔伯見禮,最後輪到房時、房荇兄妹也向前行禮,一家人一路說笑著往內宅走。

    這房府的氣派是很驚人的,處處透著奢華,看習慣自己河晏縣那簡樸溫暖的家,房荇有些喘不過氣,以前她為什麼都不覺得這宅子粗鄙得很?

    母子重逢的場景並沒有如房荇想像的那麼動人,房老太太無須人勸,很快收了眼淚,對杜氏也只是淡淡的說:“辛苦你了。”

    丫鬟拿了蒲團來,房子越和杜氏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禮,等兩人行過禮,房時和房荇也在蒲團上跪下來,叩了頭。

    閑話幾句後,房老夫人命黃氏,也就是房府長媳,帶著杜氏下去歇息。“帶時哥兒、荇姐兒去歇息,晚上擺家宴接風。”

    眾人出去以後,屋裡只留下母子兩人。

    “難得你在外頭熬了這些年,你這次回京述職,據消息傳來就只是個翰林院供奉?”房老太太也不拐彎抹角。翰林院供奉不就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閑職,並沒有什麼油水可撈。

    “兒子慚愧。”

    “就是個虛位?”

    “是閑職,領的也是七品知縣的俸祿。”房子越並不打算隱瞞,這種早晚會傳開的事情就算隱瞞也沒有用。

    她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和眼前這個,是前妻所出,老三、老四是自己生的,麼兒是姨娘的種,麼兒再有出息,就是個庶子,再能干也越不過嫡子,故而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怕他作怪,老大忠厚,是個好拿捏的,這些年住在一起,對她也算言聽計從,她愛重自己生的老三,如今是個從四品的官,光耀門楣,很是替她爭了一口氣,至於老四是個不成材的,她也不操心,有仕途平坦的哥哥,他何愁沒有一口飯吃。

    反倒是這個老二,從小就不招她待見,年紀輕輕便連拿三元,名動京師,就連娶妻也是自己拿的主意,從沒尊重過她這母親。

    雖說這老二曾風光一時,大家都以為他飛黃騰達的日子指日可待,哪知道他在河晏一待就是八年,但這也沒啥不好,起碼落個眼不淨,心不煩。

    這次他舉家回來,老太太本以為能替家中多添點助力,沒料他打的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的便宜算盤,這可不成,從太祖至今,天下承平許久,建國時間越長,閑散宗室越多,世襲罔替的天潢貴胄就那麼幾個,剩下的都要降爵繼承,如今聽聞就連鎮國將軍也只領祿而無權,吃老本的事情處處可見。

    她若不替自己孩兒打算,又有誰替她打算?

    “先安置下來再說吧。”老太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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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6:5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風塵僕僕的一家子暫時在房子越少年時住過的院子安置下來,至於各房回自己的院子以後又說了什麼,沒人知道,但,晚上的接風家宴算是極為成功的,房老太太也沒讓杜氏站著立規矩,對兩個晚輩亦關懷有加,各房太太舉止得體有度,都給了笑臉,氣氛融洽,非常和諧。

    接下來幾日,房子越忙著去拜會舊日同僚,座師故友。

    杜氏忙著歸置行李,循規蹈矩的帶著一雙兒女去給房老夫人請安,間或去各房妯娌院子串串門子。

    房荇依舊維持著雞鳴即起的習慣,晨起練過入門心法,便在院子舞劍,只見她氣息綿長,動作流暢,招式毫無花樣,但招招到位,一柄劍使得是行雲流水,毫不拖沓,最後,舞出一朵劍花,收勢站立。

    這時早飯時間也到了,她入屋換了衣裳,便往老夫人的正房去。

    今天特別的是,年歲已高、住在房氏老宅的族長居然在座,房荇悶著頭扒飯,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

    飯後,一如往常的女眷們都散了,只留下房氏兄弟。

    房荇仗著年紀小,厚著臉皮趴在她爹的膝蓋上,說什麼都不肯和杜氏一起走,那睜大眼、分外無辜和純潔的樣子,讓人拿她沒轍。

    “她想留下來就讓她留著吧。”房老爹自然是慣女兒的,看著小女兒雪白的小臉全是討好賣乖,自然是乖乖投降。

    族長一行人看在眼裡雖然沒說什麼,但那股不贊同卻明顯表現在又冷了幾分的臉上。

    族長也不啰唆,很快把事情說了一遍。

    “分家?”

    “你父親別世多年,按理說兄弟們分府別過是早該要辦的事情,只是你一直在外頭,也就拖延至今,雖說兄弟本應互相扶持,但是你們家老大、老三撐著這麼大的家著實辛苦,你們也都兒女成群了,再住在一起實在諸多不便,還是自立門戶,分開過也自在些不是?”

    房子越可沒想過自己才回來幾天,床都還沒睡暖,兄弟們惦記的居然是這種事。

    “既然是母親的意思,兒子遵命就是。”他是知道母親的,又看了眼表情各自不一的兄弟,縱使心裡有數,知道這日子早晚會來,事情遲早要發生,但仍一口氣難平,拂袖就想走。

    “爹,聽聽他們還要說什麼,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猴兒似的趴在他膝上的房荇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一個小孩的動作,也沒人多作他想,房子越忍了忍,抬起來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族長接著掏出幾張紙,“永業田和祭田是不能動的,老大到底占了嫡長的位子,必須奉養母親,自然多分些,這府裡,上上下下多靠老三打點,他的分也和老大一樣多……”

    這些人是早就說好了的,房子越慢慢心涼。“這渾水,我們一家不去蹚,你們愛怎麼分就怎麼……”

    房荇可是急了,她老爹這種個性一發起脾氣來,可是會什麼都不要,這種性子自古以來只有虧可以吃。

    這攸關他們家以後的活路,她絕對不要像以前那樣寄人籬下,忍氣吞聲,一輩子低人一等。

    她看似不懂事的截住自家老爹的話尾,那樣子要有多無邪就有多無邪,“族長爺爺,那我們家起碼要有一間瓦房,幾間鋪子過活吧?”

    “咳,產業是有的,西郊城的宅子,不過那宅子多年沒人住,可能需要花不少銀子好好整頓才行。”至於鋪子,絕口不提。

    “我記得祖父年前曾留下遺囑,他老人家給爹爹留下的可不只有宅子,還有鋪子、莊子,我記得有一家錢莊。”想用一間破房子就打發他們一家,把他們當乞丐了。

    “你一個小娃兒別胡說!”族長看樣子是知道這事的,只不過不知道拿了房老太太什麼好處一面倒。

    也罷,他們家在京師既無人脈,也無勢力,其實就跟盲眼瞎子差不多,就算爹爹有舊交故友,族人從他們身上卻是撈不到任何好處的,房老夫人扎地生根那麼久,給的好處才是真金白銀的,這事不用說,三歲的小孩也省得。

    “荇兒……”房子越可沒想到女兒這麼強硬,沉澱後一想,發現女兒說的句句在理,他方才要是衝冠一怒的走了,以後他們這一家子……

    “爹,今日忍下這口氣,日後就得忍無數的氣,該我們的,我們要是不拿,豈不是對不起爺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這些一個個都是貪婪無恥的人,她要爭,該他們家的,她都要拿!

    女兒的話流淌到肺腑,房老爹看著她那滴溜溜輕轉的眼珠,本來怒火已經燃燒到眼睛的心情忽然消融了。

    房荇轉向族長,“荇兒不敢胡說,我爹平常看邸報,家書往來,或者辦公的時候,我都在他的大腿上,祖父仙逝的時候,爹回來奔喪,回去之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祖父的遺囑念給我聽過了,既然要分家,我們家該得幾處產業,要我背給族長大人和伯伯叔叔們聽嗎?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們家是人少,也不敢讓族長非要一碗水端平,做到多公平,可也總不能讓我們衣食無著,這傳出去可就難聽了對不對?”

    大人們完全石化了。

    族長忽然有些不自在,這小姑娘明明年紀還小,說起話來,字字在理,那語氣,那眼神卻像洞悉一切人情世俗的成熟和……狡猾?

    這房家老二不是個沒用的,只是時運不濟,不如賣他個人情,下任族長競爭激烈,自己的兒子想接這位子,房老二未必不是助力。他心中的小算盤打了又打,這一凝神,又接收到房老夫人著急的眼色,揣著那幾張燙手的紙,心中已有了盤算。

    “這些年,物價一年比一年高,你弟兄內院人口都不少,用度花費像水流似的,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弟妹你說如何?”

    “族長您的意思是?”房老太太可沒想到一把火會燒回來,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當壞人,才會委托族長出面處理。

    “要我說這城西的宅子的確是破舊了些,就算修繕,一時也不能住人,鋪子嘛,子越是個文人,經商定不在行,不如就把城南那間占地小些的宅子給他們,那周邊的田產也一並給了,弟妹可同意這決定?”

    房荇聽了實在不滿意,這房府小一輩的,個個穿金戴銀,隨便一根頭釵,隨便溜的鳥,都夠平常人家十天半個月的家用,這會兒卻同他們斤斤計較。

    是其心可誅!

    房老夫人考慮了下,城南的房子地處郊外,那旁邊的田地出產也不多,要拿城裡那些值錢鋪子比,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劃算。

    她一直不去看房子越,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爹,您說呢?”房荇轉向父親。

    “咳,我說小孩子家家的,做人不可太貪心。”族長有些怕了這丫頭。

    “就不知道是誰貪心了呢。”給了宅子就比較大方嗎?沒有鋪子營生收入,他們又能坐吃山空多久?

    “你這老匹夫,誰讓你這樣說我女兒的!”房老爹拍桌子了!他不忍了,女兒可是他的,誰都不許說她!

    今日這事誰都知道是他們理虧,因此即使房子越對族長口出不敬,也沒人敢說什麼,畢竟若是捅出去了,他們誰也討不了好。

    “咳,那就……說定……了。”一向被人敬著,尊著,從來沒有誰敢對他橫眉豎眼的老族長嗆著了,這一家子、這一家子……沒一個省事的。

    老族長因為嗆咳的太厲害,眾人忙著遞茶拍背,一團亂的時候,房老爹扛起女兒,“最遲明日把地契、田契給我送來!”

    爺兒倆走出正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行李還沒全部歸置妥當,房家一行便又搬出了房府大宅。

    杜氏心裡著實氣得很,這些年,夫君的月俸有泰半是寄回家奉養母親,貼補家用的,他們自己過得拮據不說,荇兒都幾歲了,身邊一個貼身的丫鬟也沒有,什麼都靠她自己來,那些人如今把功勞一筆抹去,居然還這樣坑了他們,除了給一間宅子,其它都吞吃了。

    真要這樣忍氣吞聲嗎?可不吞不忍又如何?

    她心裡突突直跳,憤恨又惶恐,但是在兒女面前,卻忍著沒掉一滴眼淚。

    她是母親,怎麼可以哭給孩子看?那孩子怎麼辦?

    “娘,我們要搬家,您不高興嗎?”同坐在馬車裡,房荇看著母親那一夜突然憔悴了不少的臉龐,討好賣乖的摟著杜氏的胳膊。

    “荇兒高興嗎?”

    “高興。”

    “哦,為什麼?”

    “娘不用每天去祖母前面立規矩,站得腿都冒青筋,爹也不用和叔伯們置氣,鄉試眼看要到了,哥哥也能安心讀書赴試,我也不用在那裡扮淑女了,多好。”

    “你這丫頭,說的是什麼話!”杜氏卻是笑了。

    在外頭趕車的房老爹和房時也聽見馬車內母女倆的談話,本來凝重的面色在對視後,又豎起耳朵繼續聽壁腳。

    “是少了那些糟心事,可是,往後要煩惱的事情只會多不會少啊孩子。”杜氏替她梳理有些亂了的頭發。

    “娘,這世間人只要活著,有誰不煩惱的,世事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遇到事,想法子就是了,操心煩惱於事無補,哭哭啼啼也於事無益,浪費眼淚而已,要我說,窮有窮的好,不怕人家來打秋風,而且,我們家也不到揭不開鍋的時候,您就別多想了。”

    半個時辰後,他們的新家到了。

    杜氏和房荇分別下車,房子越已經帶著兒子和幾個家丁開始搬卸家當。

    房子越雖然是文官,卻也不是那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軟弱白面書生,這會兒更不會酸溜溜的擺起老爺架子,把粗活都讓給家丁們做。

    家丁小廝原來是還有七、八人,在獲知他們的境況不如當初想像的好,心思活絡的便來求去,人要走,房子越也不留,無論簽的是死契、活契,都讓他們走,還發了些遣散銀子。

    余下的也就那幾個死心眼的。

    這城南的老宅子,乍看已經失去光鮮,屋瓦上積著青苔,但勝在結實,左右如族長所說,都是田地,這樣的宅子在京城裡根本不算什麼,但地點在郊外,也絕不能說小,裡外五進院子,哪怕是有些年頭了,也不見什麼大破損,頂多就堂屋的地磚壞了幾處,讓泥水匠來補補便可以住人了。

    老實說,房荇覺得還不錯,雖然比不過房府的寬闊富麗,卻比他們河晏的宅子要寬敞多了,她和房時挑好房間還有剩。

    以干糧對付過一餐,眾人好好的歇了個午覺,一個個起來後覺得神清氣爽,果然,住在鄉下也不全然是壞處。

    “既然這附近的田地都歸了我們,我去瞧瞧佃戶和田地。”房子越不是那種坐困愁城的人,以前他就常與農戶打交道,對曾為縣令的他來說,農地視察本來就是不可少的政務之一,所以他打算找人帶他去看看田地範圍,順便也看看田裡的出自心。

    房老爹出門去,杜氏帶著兩個孩子開始打掃裡外,房時去打水,房荇捋起袖子幫忙擦窗。

    “娘,我記得您以前提過,您的嫁妝裡有兩間鋪子。”

    “嗯,說是鋪子,我也沒去看過,是……你外婆私下給的。”嫁為人婦後,很快懷了胎,後來又隨著夫君赴任,這些年鋪子繳上來的營收也不怎麼樣,掌櫃送來的賬冊都是紅字,看起來賠得厲害,也不知道關門了沒。

    “外婆啊……娘,荇兒從來沒有聽您提過外公和外婆。”

    “娘是個不孝的女兒,沒什麼好說的。”杜氏有些黯然。出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更何況她還是那樣離家的……

    “那鋪子在哪,娘知道嗎?”房荇看得出來,娘親似乎有難言的苦衷,也沒追問,話題又回到鋪子上頭。

    “你問這做什麼?”

    “荇兒好奇,只是問一問,畢竟第一次知道我們家有鋪子,有宅子,有田地,有鋪子,我們也算有錢人吶。”

    “這哪算得上有錢人,你外公家隨便一件東西都比這些值錢。”破宅子,瘦田,不賺錢的鋪子……杜氏笑得干澀,眼底並沒有什麼悠然神往的神情,像是不小心觸及,把舊事拿出來晾一晾,晾過了,再無其它,為人子女不能承歡膝下,哪來的臉談及父母。

    “娘,您別難過,總有一天,荇兒……呃,阿爹會讓您風風光光回娘家的。”

    看著房符仰望雙眼閃亮的小臉,杜氏朝她溫柔的笑笑,轉回方才的話題,她叨念著有空是該去自己的鋪子走走,可是去看了有什麼用,她一個婦人,主持中饋還可以,這經營一事可是一竅不通啊。

    房荇暗自記下,打算過兩日去瞅瞅。

    “你不許自己去!”打水進來的房時走到妹妹旁邊低語,他知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他不會阻止她做什麼,可是也不會讓她一人去冒險。

    “去哪?哥說什麼呢?”她綻出一朵空靈又可愛的笑靨,把手中的抹布放進房時打來的水桶裡。

    房時見狀,拿過抹布,洗了洗,擰干,再遞給妹妹。

    “你到底想做什麼?”妹妹越大,他比以前更看不透她了。

    其實她也沒安心要騙哥哥,只是不習慣事情還沒做就先說,八字都沒一撇,她自己心裡也還沒拿定主意呢。

    說到底,是哥哥太聰明了。

    房時不吭氣。

    房荇把擰干的抹布攤開,不用看也知道有人犯了倔要追根究底了。

    說起來都是十歲那年被綁架的事兒不好,都過了那麼些年,哥還是把她看得緊,不給她有落單的機會。

    她慢慢的斟酌著字。“既然以後我們得在京裡住下,總得把這附近和城裡都摸熟啊,以後也好辦事……你別擔心,我自有分寸的。”

    天氣入秋了,南方和北方的天氣差很多,南方多幾盆炭火就可以過冬,她曾聽爹說京城入冬,寒風徹骨,這樣的天氣要是不燒地龍,日子是很難過的,若是連炭火都不足,凍病了可不是什麼稀奇事,貧戶人家,寒冬腊月凍死人的事件,可是層出不窮。

    這宅子有炕,但炕得燒火吧,哥哥得讀書,那炭火更不能省,加加減減,那火炭的用量就可觀了,絕對不像他們在南方時,多燒幾盆炭盆子就能過冬的。

    要不趁這幾個月時間想辦法賺錢,這冬天眼看著就會過不去。

    “有多少京裡人住一輩子,也不見得能熟悉每一條門路……”

    房荇忍下翻白眼的動作,將房時拉到門外,“我想去看看娘說的那兩間鋪子。”

    “就這樣?”

    “哥信不過我?”

    “我陪你一起去。”

    “別,上次那意外真的只是意外,京裡頭這麼大,我又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是王公將相的家裡人,哥留在家,幫我在爹娘面前遮掩一二吧。”

    他憐惜的摸摸房荇的頭。“你是擔心家用不夠嗎?我院試已過,好歹是個秀才,就算還沒有俸祿,家裡田地的賦稅和徭役也能免除,你不要為了錢操心,再過不久便是鄉試,我會努力的。”

    房老太太是個眼皮子淺的,爹什麼都不說,她八成也不知道他已經有了秀才身分,要不然不會那麼痛快的要分家,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護著妹妹,不能讓她出任何意外。

    “當然嘍,我可是等著來年哥哥高中,我這狀元妹子可以過上好日子,穿金戴銀,僕佣成群,勾勾手指就有人喂我吃飯,多美啊!”

    “好……”房時既心酸又想笑,心中湧過熱流,內心變得異常高大,彷佛長大了十歲。

    “所以說,你好好看書,什麼都不要管,不過也別一直伏著案桌,也要常起身動動筋骨才好。”她仔細叮嚀。

    “我會的,你等著吧,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看著她稚嫩的面孔,成熟的神色,小小年紀便如此沉穩淡定,他心裡就發怵,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答應過要用心愛護的妹妹……可這麼小的她,卻已經要為了一家人操心這,煩惱那,這也更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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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

    出門去的房老爹直到日頭都偏西了才回來,頂著一頭一臉的稻屑,左手提著村民給的腊肉雞蛋和蔬菜玉米,原來他這一出去,恰好趕上地裡秋收,看著人手不夠,就下地去幫著佃農們收割,忙到天黑才回來,那些村民瞅著他們剛搬來,灶肯定是冷的,就各自送了不少食物當賀禮。

    “明日煮些面食涼點給田裡做事的鄉親們送去,大家只喝水,忒辛苦了。”大口喝水的房老爹吩咐著杜氏。

    杜氏自然滿口允諾。心想家裡缺的東西可多了,明日就去一趟市場,鍋碗瓢盆也得買。

    晚飯時杜氏將那些玉米都用水煮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一頓飯也就這樣對付著過去了。

    一邊啃著香甜的玉米,房符歪纏著自家老爹,讓他說說京城裡的風土人物。

    女兒既然開口,他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舊時記憶裡的好去處都說了一遍,另外也商討房時是否要進族學去上課,“……做文章學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精研通透,非得扎實的學不可,那些先生們每一個學問都很好,除了經史子集,也常佐以歷屆考題,於科舉應試之道最是明白。”

    但最後決定上族學的事情暫時按下,鄉試眼看要到了,房時還是先專心在家溫書就好。

    這一天大家早早睡下,除了房時和房荇的房裡,一個看書,一個繪圖,燈火一個亮到三更天,一個亮到四更。

    第二天,房荇跟著杜氏忙和半天,給在田地裡干活的人送了涼茶點心,又張羅午飯,這些佃農們哪曾享受過這等待遇,之前的主子只對他們每年該繳多少的糧食會問上一問,更別說親自下地了,這一比較,對這新來的主子皆衷心的多了幾分感激。

    忙亂亂的過了一天,這一晚,房家兒女的房間燈火依舊到三、四更,天都快亮了才熄滅。

    第三天,房老爹一早官服整齊,原來今日得去翰林院就職。

    他發現女兒眼下的黑眼圈,看著她一邊吃飯一邊打瞌睡,差點把頭埋進了飯碗,雖然他也早出晚歸,卻沒疏忽對兒女的關心,又從兒子的口中得知妹妹的燈火比他還要晚熄滅,登時不依了。

    “女孩子家的,不安心睡覺長大,又不是像你哥要大考,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不睡都在忙什麼呢?”

    房荇鼓著秀雅可愛的小臉蹭進房老爹懷裡,牛皮糖般的黏著諂笑,“呵呵,我聽爹的話,今兒個一定早睡,天翻了也不管。”

    這是實話,她明兒個還得早起。

    她很忙,真的。

    除了每天必練的一百張圖,武功也不能放下,還有看書,而家裡一個婆子也沒有,她得幫著母親做家事,還有別的活計要做……睡覺太浪費時間了。

    踩在京城這富貴地上,房荇沒有任何感受,樓是一樣的樓,馬車是一樣的馬車,就算一輛比一輛華麗,一幢比一幢新奇出挑,琳琅滿目的貨品,只要懷裡揣著銀子,你想從街頭買到街尾都沒問題。

    在她嫁作人婦的那些年,她也像一般女子那樣,一心想討好郎君,一心想著要多買些釵環胭脂,要多置些衣裳鞋子,哪家的鋪子又有新貨,哪家的水粉最能讓自己更加美麗,她在最熱鬧的這塊盛阜坊,來來去去的次數不少。

    只是,她裝扮的如何美麗,明融之眼裡仍沒有她,兩人依然相對無言。

    她走進一家中等書肆,京城裡即便是這樣的書肆也有兩層樓高,藏書多樣化,四書五經、山河地理雜記、香艷本譯詞小說……居然還有《蜀素帖》、《黃州寒食詩卷跋》……讓人看了都好想帶回家。

    “小娘子要是看中意哪本書,太高的地方,小的可以幫你拿。”穿青色短衣的伙計殷勤得很。

    喜歡看書的人,本就會讓人高看一眼,而且還是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更是人見人愛。

    “我想見見貴掌櫃的,不知道方不方便?”她開門見山。

    “小娘子要見掌櫃的,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有筆買賣想談。”

    小小年紀能談什麼生意?伙計雖然表情懷疑,但看見她手上卷軸長盒還是客氣的要她等候。“請稍待。”

    一盞茶後,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從內室出來,此人身材偏瘦,國字臉,書生髻,一身流黃八成新的儒衫,不像市儈的商賈,頗有幾分文人氣息。

    他順了順小山羊胡子,“小娘子要見老夫,有何見教嗎?”

    “見教不敢,小女子有兩幅畫,想請掌櫃瞧瞧可好?”她屈膝施禮,態度從容,毫無扭捏。

    以衣看人,通常是他們這些商賈做生意的法則。

    “小娘子可是去過別處了?”看她穿著,家庭也不富裕,綿裙粉裳,發上一條縐紗發帶,看似平平無奇,但那雙特別明亮聰慧的眼,就算他半生閱人無數,卻是一下記住了她。

    “不曾。”

    “可否一問,為什麼挑中梓廛館?”

    “不瞞掌櫃的說,若是規模小的書肆,怕是吃不下小女子想寄賣的物品,若是更大的書肆,他們也不見得識貨。”

    “呵呵,看起來老夫若不看看你的畫就辜負小娘子一番贊譽了。”言詞間不見一字贊美,卻是拐著彎給他戴高帽子。

    若是拒絕或是將她掃地出門,他就落了俗套,這小女子擠對人倒挺高明的,教人心曠神怡,果然聰慧。

    “多謝掌櫃的。”

    “過來這邊,我瞧瞧。”他移步到方桌前,桌上鋪了層綾羅,為了表示慎重,他掏出一條巾子抹了抹手,這才打開房荇的軸盒,一幅重江迭嶂圖慢慢展開。

    掌櫃原本看得漫不經心,但是這圖秋光蕭疏清遠,遠山隱映於雲霧之中,他收了下顎,眼神犀利,屏氣凝神了起來。

    “這是要寄賣嗎?”是趙孟俯畫的重江迭嶂圖?!他看了將近半晌,轉頭看著氣定神閑的房荇,一個小娘子,他卻在她稚嫩的小臉上看不出焦躁還是期望。

    只要是人,再能掩藏情緒,雙眼還是多少能泄漏情感,可他一個四十好幾的大人居然看不出這小娘子任何的喜怒哀樂。

    “是。”房荇舉止從容,姿態閑雅。

    “慢著、慢著,來人,給小娘子上茶看座。”他吩咐伙計,“你,去請供奉出來!”

    片刻後,供奉出來了,他也不看人,直直的走到方桌,先是將攤開的重江迭嶂圖掃視一遍,又湊近巨細靡遺的瞧了半天,銳利的眼帶著迷惑,“不像臨仿也無一處破錠,極似趙孟俯的真跡。”

    “真的?”掌櫃的激動了,要真是趙孟俯真跡,那絕對是非比尋常了,他按捺不住的狂喜,差點沒把供奉的胳膊掐出指甲痕來。

    大歷王朝號稱禮儀之邦,書畫藝術發達,最近幾百年更是文章鼎盛,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商賈文人,沒有不附庸風雅的,就連酒樓茶肆的門匾,青樓煙花之地,都不惜代價求取名家才子的筆墨懸掛張貼。

    “掌櫃如果還有疑問,不如請翰林行家來看個仔細。”趙孟俯是中原的畫壇奇才,畫是一絕,行書更是一絕,只可惜就如同王羲之的《蘭亭序》,朝代一變,真跡流傳後世便成了可遇不可求了。

    掌櫃的揮揮手,轉向房荇。“請問小娘子,這畫不知道要寄賣多少?”

    “五千兩白銀……至於掌櫃的要一次結清,還是有買家賣出以後再付銀子都可以。”

    “五千兩嗎?我收了!但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這幅畫的來處?”

    “不能。”因為這幅畫是她偷拿爹的傳家寶,花了幾天幾夜臨摹來的,那趙孟俯的真品,爹曾語重心長的說過,那是爺爺留給他的重要東西,是要傳家的,後代子孫誰也不許變賣,得一代一代傳下去,那將來會是哥的東西。

    但是,家裡缺銀子缺得那麼明顯,所以就算她要賣,也只能賣贗品。

    因為是切切實實的贗品,所以她只憑良心要了五千兩白銀,開的價錢過低會惹人懷疑。她前世三歲開始學畫,學了將近十五年,從白描、寫意、潑墨,最喜歡工筆畫,那些細致精心的筆下人物總能令她很快沉澱下來,心無旁鶩,忘記一切的不愉快,累積兩世,即使不敢確定,但她還是想試試,如果可以用這本事來賺錢就好了。

    ……若真不成,她手裡還有一卷自己畫的花鳥圖。

    “這樣啊……”

    “如果掌櫃的為難,小女子也不勉強。”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交易基本上就是一場冒險,會多此一問,是因為能拿得出這種曠世名家巨作的,絕非尋常家庭門楣,看這小姑娘的氣質,或許是家道中落也不一定……若是繼續追問,就涉及個人隱私了,他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供奉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他都點頭稱是了,還有什麼疑問?

    “那請給我一張銀貨兩訖的單據,往後無論有什麼問題都與我無關。”

    “這是當然,可是五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小娘子攜帶也不方便,要不,我開一張彙通天下錢莊的銀票與你可好?”

    彙通天下錢莊是京裡頭最大的一家錢莊,出入的都是勛貴和富商,只要是住在這京裡的人沒有不知曉的。

    “掌櫃的怎麼說,就怎麼辦吧。”這掌櫃看起來是個誠實的,一來沒欺她年紀小看不起她,二來沒有誆她價錢,就連討價還價也沒有,開的還是彙通天下的銀票。

    拿到銀票,房荇拒絕了掌櫃的挽留,離開了那間充滿書墨香的書肆。

    直到呼吸到完全不同於書肆的味道空氣,房荇這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來,五千兩、五千兩,這是好大一筆銀子,懷裡貼身的那張銀票熨貼著她的肌膚,像會燙人似的,這燙,讓她微笑了出來,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有了這筆錢,起碼不用擔心冬天家裡會過不去,可以給娘置幾件新衣,請幾個做粗活的婆子,給哥買幾刀好一點的宣紙,奢侈一點的話,給爹買塊澄泥硯……

    她想得出神,腳步整個輕快了起來,等聽見附近路人的驚呼,一輛失控的馬車已經奔到她眼前,四匹戴著華麗馬鞍的馬噴嗤著口水和嘶鳴,眼看就要被馬蹄踩成一團爛泥,她的武功也不是白練的,雖然事出突然,反應也不算太及時,但是要護住自己不受傷還是可以的……

    迅雷不及掩耳的是,她尚未動作,身子遽然騰空,被斜裡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給撈了起來。

    她“啊”了聲,因為身體被人用不正常的姿勢挾帶著,五髒六腑有一瞬間的翻轉,幸好去勢漸緩,那人從馬背上跳下來,將她放到了地面。

    “小姑娘,你沒事吧?”

    那是一個青年,聲音如春水泛波,非常的好聽,房荇抬頭看他,正要屈身福下,感謝對方搭救——雖然是多此一舉了——誰知這一抬頭,便怔住了,心裡像被倒了一鍋滾燙的熱油,喉頭發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心到身,連同魂魄,寒澈骨的冰涼。

    眼前的青年似乎陌生又熟悉,那光潔的下巴,無可挑剔的五官,修長濃密而不雜的雙眉,雙眼皮的線條流暢地斜畫出去,像兩筆優雅的水墨。

    明融之!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比她印像中的那個人要年輕些許,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她沒見過這樣子笑的明融之,她見到他的時候,他通常板著臉,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好像她只是一只臭蟲。

    看這女孩看他看得別不開眼,明融之起先以為她也像其它女子見到他便一臉痴傻的模樣,心裡馬上升起一古厭惡感,明明無數的規矩和禮儀在那裡擺著,就算再大膽無恥的女子也不敢這樣瞪著他看。

    他心裡的反感更重,但是她依舊沒有移開她的眼,只是那本來瞠得老大的眼像是發酸了的眨了眨,深沉的眼波在經歷最初的翻湧後,像是從極度的震驚轉而露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頃刻間便回復了清冷和寂寞,幽微的黯然與惆悵,明融之幾乎要被她眼裡的傷痛震撼。

    她是無禮的盯著他看沒錯,但那雙烏溜溜的眼底不是愛慕和歡喜,是一種他說也說不出來、生平沒有經歷過的感覺。

    他不由得心驚,那眼中的情緒是……冷厲?且是衝著他來的,真是太古怪了。

    “多謝這位公子。”她聲音很冷,冷漠到近乎無情,接著,轉身就走了。

    她走得飛快,背脊挺直,步伐如風,簡直像在逃離什麼似的。

    闖禍的馬車車夫過來鞠躬道歉,明融之訓誡了幾句便讓他走了,他還有要事得去辦,拉著韁繩,正要上馬背,他發現地上有一個長卷軸盒子。

    他彎身撿起來,這似乎是剛剛那小姑娘落下的,這會兒已經見不到人,先帶回去再想辦法還給她吧。

    眼淚是什麼時候流出來的,房荇不知道。秋日朗朗,她只覺得懷裡像焐著一塊冰,她匆忙的走著,晴朗無垠的天際,和她擦身而過的男女老幼,各式各樣的叫賣聲……越來越模糊,最後終於眼裡的事物完全破碎了……

    為什麼下定決心要恨他的她,再見到他,心裡還會痛?還會有眼淚?對他,她還沒有冷卻到無動於衷嗎?

    一個她曾經愛了很久的男人,難道,她心裡對他的恨還不足以掩蓋那些愛嗎?

    她隨即推翻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愛他是天堂,恨他是地獄,她在天堂地獄中來回經過,現在剩下的,只有自己。

    這時一頂華貴的綠呢大轎從房荇身邊經過,薄紗的窗簾裡突然有道嚴峻的聲音響起,“停轎!”

    轎子毫無搖晃的停了下來。

    窗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一雙精明銳利的眼全神貫注的看著街上徑自往前走的房荇。

    “薇兒……”那模樣,那長相像極了一個人,可怎麼這麼小?

    難道是她的孩子?

    “大人?”帶刀侍衛垂著頭。

    “回去以後打聽一下,那房子越可還在河晏?”

    “遵命!”

    “起轎吧。”無比厭倦的聲音復響起,人慵懶的躺回軟榻,大轎漸去漸遠。

    回過神來的房荇完全沒發現自己被不明人士注意了,抹干了眼淚以後,她才懊惱的發現自己弄丟了畫盒,但幸好懷裡的銀票沒掉,雖然可惜了那幅工筆花鳥畫,但丟就丟了,再畫就有了。

    看看日頭高掛,都晌午了,她出門半天,還有一堆事沒辦。

    今日是大哥掩護她出的門,她這麼個半大不小的年紀,別說娘不會讓她自己出門進城,爹更是連商量也不必了,是她給房時保證又保證,再三保證午飯以前會在約定的地方等他,他這才勉為其難答應的。

    不過,他要知道自己賺到五千兩,應該會像她一樣高興吧,她已經迫不及待想告訴他這件大事了。

    至於娘的鋪子……明後天再想辦法出門吧。

    這十二歲的身體,真的很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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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7:34 |只看該作者
第6章(1)

    白底青絲流雲靴,淡煙似秋香花紗四合盤領窄袖常服,鑲寶石發繩束發,人坐在黃花梨的官帽椅上,一手支著頭,額發半遮著臉,四角鏤空雕雲吞獸小葉紫檀案幾,擺著的正是那幅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

    坐著的人許久無話。

    站在下頭的人,裡衣都是涔涔的汗,即便久經風霜,也不知見過多少權貴,他還是拿捏不住上頭這位的心思。

    今上努力開枝散葉,子嗣眾多,原有十一位皇子,五位公主,但四、七、九皇子分別於幼年時夭折,前幾年,二皇子因為結朋亂黨,犯了大忌,被圈禁至今,五皇子與二皇子是一母所出,出面替自己的兄長求情,也被株連,六皇子沉溺酒色,形同廢人,十一皇子據說從小養在太皇太後跟前,因為是麼兒,不起眼,反倒是平平安安長大了。

    皇帝見身邊的孩子們令自己失望,便將一直放在太皇太後跟前伺候的小皇子接了回來,未成年的皇子通常住在皇宮的西處所,和太子的潛龍邸分開,最令人驚訝的是,十一皇子還未成年,聖上卻讓他遷出皇宮,分府別過。

    一個未成年皇子在宮外擁有府邸,這可是開國以來沒有過的事情。

    朝臣廟堂議論紛紛,但皇家的事不可妄議,暗地裡,諸位大臣小吏們也只能嘀咕這何嘗不是陛下保護兒子的一種措施。

    可也就這樣,這些年,萬歲爺又好像忘了有這麼一個兒子,十一皇子也深居簡出,除了重要年節,少見他和誰來往,完全像個富貴閑人一般。

    聖心難猜,聖意難測,有旁的心思的人太多了,所幸皇帝的龍體康健,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看似風平浪靜。

    十一皇子問:“這東西哪來的?”

    “稟殿下,是一位小姑娘送來梓廛館的寄賣品。”說出來太難取信人了,可偏又是事實。

    “且不論賣者是何人,你確定不是贗品?”梓廛館是他的產業,筆墨紙硯書冊只是幌子,畫作買賣才是大宗,民間收藏之風大熾,偽造書畫作品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幾可亂真,利潤也不言而喻。

    但真即是真,偽還是偽,想以次充好占他便宜,這絕不可能。

    他向來不管這些,但是要往上送的東西,逼不得要多問幾句。

    “實在是天下難得一見的珍品,小的已請國子監的衛博士掌過眼,衛博士還希望能留在他那裡,好多欣賞幾日。”要不然豈敢呈到貴人的面前來?他的膽子還不夠大到拿身家性命來玩。

    “一幅畫太單薄了,太後什麼沒見過,什麼沒有,壽宴嘛,無非討個喜氣,事要成雙,物要成對,既然你滿口稱贊,不如再去找一幅來湊對吧。”他聲音低嗄,就像在談天氣好壞那般,表情不見任何情緒起伏。

    “殿下,珍品之所以為珍品就是可遇不可求啊。”要滿街大甩賣就不叫珍品了,華掌櫃折下的腰更彎了。

    “那怎麼辦?殿下我就想這麼送……”眼看著自己干淨圓潤的指甲,語氣裡聽不出什麼,但那種難言的雍容氣勢卻叫人凜然。

    “……請再給小的一段時日。”華掌櫃的覺得自己的裡褲也濕了。

    “你自己看著辦吧。”他卷起圖,放到一邊,翻過方才中斷的書頁津津有味的看著《山海經》。

    要他看著辦,這種事能由他作主嗎?太後的壽辰可不是他說延後就能往後延的。

    華掌櫃憂心如焚的離開皇子府,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當時為什麼沒想過要留一下那小娘子的住址,這下大海撈針,還不知道撈不撈得到。他回到梓廛館,立刻喚來所有的人,要他們去尋找房荇的下落。

    找到那位小姑娘,也許、也許她能替他想點辦法……吧?

    第五天,他終於得到消息,衣服也沒換就讓人套上馬車,一路出城來到房家宅子。

    “您說要見我家丫頭?”杜氏聽見有人敲門,出來一看,是個面生的人,衣著華貴,開口就說要找她家姐兒,這會兒房老爹當值去了,房時去拜訪某個大儒,家裡只有她一個女人家,她怎麼能讓一個生人進屋,何況見女兒?

    華掌櫃連忙自報家門,說自己有急事,一定要見房荇。

    杜氏怎麼也想不出女兒為什麼會認識這位自稱是書肆的掌櫃,莫非因為去買書紙,因而混到臉熟?可就算混了個臉熟,孩子們一個月能用多少筆墨,談不上什麼大客戶,沒道理還親自上門吧?

    “這不是華掌櫃,您怎麼來了?”從外頭進來的房荇一眼就看見在院子裡和母親說話的人。

    她剛從城裡回來,城裡到城外二十幾裡的路,對一個大人來說也是吃力的,何況十二歲的她,不過,仗著她從師父那裡學來的三腳貓輕功,還是省了不少力氣和時間,這幾天,娘還一直以為她的心被這裡的孩子帶野了,只是出去外面瘋玩而已。

    看見梓廛館的掌櫃,她想該不會去賣畫的事,娘親知道了吧?

    “娘,我回來了。”

    “嗯,這位書肆的掌櫃的,來找你有事。”看見女兒一頭汗的回來,這丫頭,到底都在忙些什麼呢?有客人在她又不能問,晚上一定得說說她。

    “真的是小娘子。”華掌櫃看到房荇,喜出望外。

    “華掌櫃大老遠的……有什麼指教嗎?日頭曬得很,請裡面說吧。”

    杜氏心裡雖然覺得有異,但既然是女兒認識的人,也就客套的讓人進門,自己泡茶去了。

    進了堂屋,華掌櫃打量這老宅子,看不出什麼百年熏陶的痕跡,但也沒有窮到揭不開鍋的樣子,聽說他們剛從房府分家出來,據說只分到這麼一座老宅子,幾乎與淨身出戶沒什麼分別。

    令人訝異的是,女主人家烏黑頭發在腦後盤得整齊,衣著只是一套水藍的斜襟衣裙,整個人卻是秀外慧中,看來不俗,難怪能把家裡整理拾掇得清雅悠然,到處可見巧思。

    “您請喝茶吧。”杜氏上了茶又退下去,臨走前畢竟是不放心,悄悄吩咐了房荇,“有事,就喊娘一聲。”

    房荇遞給母親安心的眼神,一直等到杜氏的身影進了內室,才出聲。“華掌櫃的,有話就請直說吧,我賣畫的事情我娘並不知曉,請掌櫃的不要聲張。”

    “是是,我是來給姑娘送這個的。”他微愕後,從袖底掏出一張銀票,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不用知會父母,這家裡,到底是誰在當家作主?他好奇極了。“這是另外的兩千兩,是後謝。”

    房荇眼裡無波,也不接,神情沒有半分喜悅。“為何?”那畫的價錢已經結清,無論他轉手賣給誰,居中賺了多少,都不干她的事了。

    華掌櫃是見識過她的聰慧的,知道拐彎抹角沒有用,於是坦白告訴她買家准備將那幅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權充太後壽禮,但希望禮能成雙的要求說了一遍,至於買家是誰,與皇家有什麼干系,他自然是守口如瓶。

    房荇聽完,沒作聲,明淨淡泊的眼睛直直的看了華掌櫃的一會兒,好像把什麼都看明白了,她慢慢下了地,福了身子。“掌櫃的,請稍待,我去去就來。”說著轉身往內室去了。

    她的個子坐在太師椅上腳還構不著地,語氣卻一派大器,華掌櫃的覺得,就連許多高門千金也沒有這小姑娘的從容氣度吧。

    華掌櫃一杯清茶還未喝完,房荇說去去就來,真的去去就來,她重新坐上那對她來說還是太大的椅子,將懷裡的一個小匣子連同堆在她眼前的那張銀票,一起推回華掌櫃前面。

    “姑娘這是做什麼?”那應該是他原先給的銀子吧,他一頭霧水,他一個大人,居然看不懂這小姑娘的心思,心裡不由得敲起了小鼓。

    “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只有一幅。”

    “這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望能從姑娘這裡再拿到珍品,不瞞姑娘說,我來真的是因為買家出手大方,給了一萬兩白銀,這都是姑娘的功勞,我猜想姑娘家裡或許遭到什麼為難,要不然是不會把傳家寶拿出來賣的,兩千兩銀子說多不多,但救救急,肯定是能維持上一陣子的。”說起來可笑,就算希望微乎其微,抱著私心,他的確是希望能再從這小娘子身上得到什麼……

    房荇沉默了一下,彎彎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她不想把人性想得太不堪,但是看在他又送錢來的分上……這掌櫃是個有良心的。“這銀子我不能拿,我本來以為,掌櫃的要是把畫賣給了尋常人家,倒也就算了,您怎麼就要送到太後老人家面前去呢?”

    “這有什麼不妥嗎?”他想不出來哪裡不對,皇家人看過的好東西可多了去,這東西能送到太後面前,有人想破頭還得不到這份榮寵呢。

    “總之,銀子我不能拿,如果非要送不可,畫,最好也趕快想辦法換一張吧。”唉,到手的鴨子還沒煮熟呢,就要飛了。

    “小娘子話裡有話,老夫想不通,你就明說吧。”

    她臉色一正。“我賣給掌櫃的圖是仿圖。”所以只收了五千兩,要是珍品,五萬兩銀子都買不到。

    華掌櫃哈哈大笑,捻著小山羊胡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小娘子,什麼玩笑都無傷大雅,這是砍頭的罪,千萬不可胡說。”

    開玩笑,那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怎麼可能是偽畫,太荒謬了!要真是仿作,他又瞅了瞅房荇,還是不可能,他一個人看走眼也許有可能,供奉、衛博士,他們要都看走眼了,幾十年各自攢下來的名聲可全化為烏有了。

    “小娘子,老夫告辭了,我還有別的事。”他抱拳,把房荇的話當耳邊風。

    “那圖是我畫的。”她不得不說出實情,希望不要闖出什麼禍事來,原來,賺錢真不是那麼容易。

    華掌櫃心裡咯登了下,臉色凝重了幾分,照理說,一個孩子哪可能自己攬下這樣的事,她不是那種不知事情輕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家,除非……

    他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沒有半句謊言?”他的聲音嚴厲。

    “我說謊有什麼好處?”她都賠上賺到手的銀子了啊!又或許,還要賠上別的。

    華掌櫃坐回椅子裡,“你的話,我是不信的。”沒有二、三十年哪來那樣的功力?除非是天縱奇才,就算天縱奇才,能將一幅絕世名畫臨摹的分毫不錯,活靈活現,還瞞得過他們這些眼光精湛的人,那那那……他們豈不是有眼無珠,該告老退休了?

    他哪知道房荇在繪畫方面確實有天分,即使她現在畫出來的東西是累積了兩輩子的實力才能成就的繪畫才能,那所謂的天分,卻也是靠著她每日努力不懈得來的。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只想著要如何改善家裡的生活環境,想都沒想過要用來吸引別人目光,博取名聲。

    “掌櫃的不該來的。”她只是想賺錢,不想這位掌櫃的惹上麻煩,他為什麼要來給她送銀子?唉,不來多好,她就可以當沒這回事。

    “敢問姑娘,你能臨摹,那麼必有真品,莫非,那真跡落在姑娘家?”

    “請掌櫃的莫要嚷嚷。”她這下是闖了大禍了。

    “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弄清楚,如今只有請姑娘和我走一趟了。”華掌櫃的沉思了半晌,雖然什麼都沒允諾,但撇開這件事不談,這姑娘還是得好好去把事情說個明白。

    這位小娘子給他的印像實在太佳,只要她能將事情講明白說清楚,或許不會有事。

    “去哪?”

    “敝上的府邸。”

    背後還有個主子啊,她頓了頓,苦笑。“請容我向母親稟報一聲。”

    果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府邸,地上都是一尺見方的漢白玉鋪就,盡頭處,縱橫交錯的,挖出排水溝,不遠處,游廊接著游廊,長廊銜接各院落,黑瓦白牆,古松遒勁,青翠欲滴的風景盡頭,一道通向三層樓閣的空中橋廊,由上往下應該可以俯瞰府邸的全景,她由下往上的看了半天。

    這一磚一瓦,一牆一柱,所有房屋都開著連幅長窗,精巧繁復堆砌出來的閣樓朱廊,要是沒有人帶領,一定會迷路,以前她已經覺得明家的園景和建築是人間仙境,原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是井底青蛙呢。

    大戶人家講究多,通報了以後,華掌櫃的被叫了進去,房荇在外頭候傳,這一候,都快過了半炷香,也因為一直站著,腳很酸,雙腳只能不停換來換去,這才花了點精神去研究人家的園子。

    仗劍的侍衛是有眼力的,房荇剛才的動作被他看在眼裡,這府邸,能進到這裡來的人多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像她這樣態度落落大方,不見任何諂媚和惶恐,還真是少見,這小姑娘不會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吧?

    隨後,她終於讓一個通身氣派的侍女引進了屋裡。

    進門小廳置有六座紗燈,跨進門坎,腳踩波斯羊毛毯,八扇屏風隔絕了大半的視野,華掌櫃佝僂著身子坐在一個青花瓷墩上,這主人家好大的架子,在手下辦事的人竟連面也見不著。

    華掌櫃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光卻被那八扇屏風吸了去,這屏風的屏面上呈現浮雕般的立體感,那活靈活現的白貓,身上的毛色是一根白毛一根繡線刺進去的,仕女的衣裳領口處鑲了一圈細軟的黑絨,她伸出指頭碰了碰,那觸感,的確是上好黑貂腹下的細毛,更特別的是,仕女手上拿的花枝竟是不知用哪種方法將花瓣和綠葉樹枝干燥後,不脫顏色光澤,一絲絲夾著絲線繡上去的,這可得費多大工夫,是傳說中已失傳,獨一無二的堆錦啊!

    她繞過屏風另一面,最令她目瞪口呆的不只有這樣,這幅屏風是堆錦,也是雙面繡,兩面的花鳥人物如出一轍,她瞧瞧自己襟上用鵝黃的絲線繡了幾朵連枝的金銀花,娘要是知道這世間能有這樣的繡工,恐怕會樂得三天三夜睡不著吧。

    華掌櫃的看著房荇一進門就被屏風吸住目光,本來想說小孩子好奇,看過幾眼就算了,壓根沒想到她居然繞進了裡頭,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一下急得直跳腳。

    斜臥在朝南臨窗楊妃榻上的人,膝上放著半闔的書,美麗的雙眸輕閉著,看似假寐,卻在聽到不請自來的腳步聲的一瞬間,緩緩的睜了眼。

    他神色陰森,不動聲色的瞧著那道月牙白的小身影。

    好大的膽子,沒有他的允許,就這麼進來了!這丫頭真如華泰山說的膽大包天。

    他的所在,原來只能瞧見房荇後腦勺的大辮子,可因為多了這一瞥,她的側面漸漸清晰了起來,有什麼鑽進了腦海,他眯起了眼睛。

    居然是她,她到京城裡來了?!

    兩年過去,個子一點都沒長啊,飯都吃哪去了?

    她看起來非常的喜歡那架屏風,前後左右瞧個不停,一雙清泉似的眸子熠熠生輝,肩上的烏發有幾綹垂到胸前,小臉覆著一層薄薄的紅暈,這麼小,還挺識貨呢。

    他冷漠寒霜的面容泛起一古懷念的顏色。

    信任。是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種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會有的,那種純然的信任,對她的家人。

    那是他生命中不可能有的東西,因為太過不真實,他反而記住了那樣的她。

    “咳。”

    房荇明顯的震了震,發現自己的造次,回過頭來,雙手放在裙兜裡,彎腰施禮,臉上已然一片平靜,甚至好奇他應該是什麼長相偷瞄一眼都沒有。

    他不說話,她也很沉得住氣,悶著頭站著,把頭垂得低低的。

    “你有什麼話要說的,關於那幅趙孟俯的圖?”他起身。

    “那圖確實出自小女子的手筆。”她咬字清晰,平鋪直敘的說她該說的話,她知道,這件事的一應細節,不需要她重復,華掌櫃應該什麼都說了。

    要她來,不過就是要她承認,她是始作俑者。

    不砌詞狡辯,不哭泣求饒,“一幅畫需要花你多少時間?”早見過她的聰慧,但沒想過她書讀得好,居然也擅丹青,是了,他不應該驚訝的,她喜歡看書,譬如《鹿公游蹤集》,她喜歡丹青,譬如《山雜圖考》,那兩本書可在河晏的時候替他排解過時光,她到底會多少東西?每次見面都給他不同的驚喜啊。

    他見過她的機智冷靜,見過她冷清沉默的性子,甚至很坦白自己的自私,剛剛,又見到了她另外一面,她還有多少面貌是他沒看過、不知道的?

    “兩、三天吧。”她也不是很確定,那幾天事多,也只能連夜趕工。

    這老爺年紀應該不大吧,聲音沙啞緩慢,卻意外好聽溫和,沒有她事先以為會有的怒氣。

    “家中急需用錢嗎?”

    “世間熙熙皆為利來,人間攘攘皆為利往,對任何一個家庭經濟都是大問題,當然,有少數人是不一樣的。”

    “你官話說得不錯。”他突然離題。

    房荇心裡本來是有氣的,把她叫來,讓她等了半天不說,這會兒顯然是將她的出身摸清楚了吧。

    她言不由衷的道了聲謝,其實她不應該訝異的。

    上輩子的她在京中住過多年,這城裡的公子少爺小姐姑娘有幾個是簡單的,除了從絕對權威培養出來的優越感,以及比普通人還要更加的小心謹慎,細心大膽,才會造就如此的難纏,不靠這些,他們又怎麼能在這人心刁鑽,唯利是圖的龐大復雜環境裡求得自己一席之地。

    他們若一門心思想做什麼事,豈是自己這樣的普通人能攔住的。

    但是被人家這麼清楚的知道底細,心裡究竟是不舒服。

    她揚眉,抬起晶瑩的眸子,本來並不打算失禮的在他臉上逗留的,卻終究是無法控制的多看了幾眼,青年雙肩寬闊,形體修長,少年時充滿野性的五官如今沉潛得難以捉摸,明亮的眼睛往後拉長,不言不語的時候形成譏誚的冷漠……他……變了很多,只是,目光依舊比月色寂寞,依舊復雜如斯。

    雖然第一次見到他時,她便知道這男人不能小看,但現在看來,她還是小瞧了他。

    他果然不是池中物!

    “我以為你不會抬起頭來看我了。”聞人凌波心裡有些欣喜。

    “小女子失禮了。”這個人……心裡的微慍總算淡了些,方才是她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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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7:46 |只看該作者
第6章(2)

    聞人凌波突然覺得好笑,他怎麼會覺得她因為認出他來,就會主動與他示好?

    十幾天的同窗,他早知她對誰都同一副樣子,別人看她可愛,來逗她說話,她就扮豬吃老虎的傻笑,至於他這個曾經與她經歷過患難的人,她也一視同仁,或許,能看見她真正模樣的人只有房時。

    那樣難以溫熱的個性,一個女子怎會淡薄得不食人間煙火?明明那麼小。

    他很小氣,一直記得這些,見她對自己沒有要相認的表情,也沒有問候,心裡一時喜怒難辨。很久不見的人,見了面至少要問一下“你最近好嗎”這類話吧。

    “那裡有紙筆,既然那幅畫出自你的手筆,重新畫一幅出來吧。”他下巴仰向一旁的案桌。

    “可有清水,讓小女子洗手?”這是她的習慣,無論讀書、繪圖,她總要先洗手。

    不驚懼,不推拒,她坦然的叫人生氣。“阿青!拿水來。”

    不消片刻,一個眉清目秀,臉圓胖討喜的小廝便躬著身子端了盆水進來,他多瞧了房荇一眼,先是驚訝主子的屋裡居然有女子,在細看過房荇的面貌後,眼睛居然微微的發亮。啊,這不是那位嗎?

    聞人凌波將大腿上的冊子拿起來,卷成了卷,長長的睫毛掩去了全部的情緒,輕哼了聲。

    那哼聲聽在青衣小廝耳裡跟打雷了沒兩樣,低下頭,再也不敢多瞧一眼,趕緊拿綿巾子給房荇擦手。

    房荇淨過手回來,案桌邊已經有個丫鬟在幫她磨墨、鋪紙。

    她挽袖子,露出兩節藕白的小胳膊,又因為個子太矮,椅子太高,手和案桌間就形成了一大節落差,要下筆非常不便。

    出外就是這個不好,不像爹爹請木匠替她量身訂做的桌椅,欸,就是不方便。

    “還要說嗎?去拿軟墊!”這群沒有眼色的奴才!

    主子的身分是擺在那兒的,可這位小姑娘是誰?小廝是略略知道一點原由的,可伺候的丫鬟卻傻了。

    “不如,就您身下那幾塊借我使一使,用完就還你了。”房荇很隨意的說。

    聞人凌波的眉目活泛了些,正考慮要不要把榻上的軟墊靠枕分幾個予她,也不是不能……

    只見丫鬟像被蜂蝥了似的大驚失色,研墨的手收了回來,聲音裡有強自壓抑的鎮定,“小姐,請您稍待,萼兒馬上就來。”

    聞人凌波這才把眼睛從五彩斑斕的靠枕裡收回來,一眨眼,那叫萼兒的丫鬟領著兩個小丫鬟,手捧幾塊墊子,已然回來。

    好高的辦事效率,這個叫萼兒的丫鬟看起來還是個大丫頭啊。

    總算布置妥當,房荇收了收心神,挺脊端坐,巡梭絹紙的寬度,腦海中一片清明,手捻起筆,沾上淡墨,下筆了。

    接下來,她旁若無人的運筆如飛,聞人凌波也不近身來瞧,居然無聲無息的走出門去了。

    一下偌大的屋裡只聞得到紋有深褐色三足烏的青鼎蓋吞吐冒出的熏香,再無聲息。

    聞人凌波回來的時候,府邸已經舉燈,小廝替他解下紫地緙絲披風,他抬腳進了屋子,裡頭靜悄悄的。

    萼兒見主子回來,跪下行禮,他毫無所覺的越過她,眼光越過牆角比人還高的描金青釉瓷花瓶,看見歪在紫檀高椅上睡著了的房荇。

    她整個人縮在椅子裡,小小的身子,還有余裕,像像牙雕就的小臉因為熟睡,微微地泛著紅暈,軟軟的小嘴嘟著,軟軟的手垂在腰上,像只小小的貓。

    自己起身的萼兒替他端來沏好的熱茶,“殿下,秋夜涼,喝點熱茶祛寒。”

    “她怎麼睡在這?”聞人凌波接過手,眼光越過杯沿,喝了一口,熱茶下肚,果然驅除不少寒意。

    “小姐一連畫了好幾個時辰,奴婢見小姐累了,請她進屋裡歇著,可是小姐說要回家,還問殿下幾時會回來,奴婢不敢作主讓小姐離開,小姐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坐著也能睡?聞人凌波好笑的想,嘴角也不明所以的往上彎。

    “所以你就放任她在這裡睡著了?”他忽地聲音冰冷的問。

    “奴婢的錯,殿下饒恕!”萼兒的目光帶著許多震驚和難以置信,主子平日性情冷清,從來沒聽過他一句軟話,但也不曾隨便責罵,今日卻發怒了。

    “唔,好硬……好吵!”試圖翻身的房荇一頭磕上堅硬的椅背,皺起小小的眉心,眼睛眨巴眨巴的想眨開一條縫,可眼皮又重,她伸手揉眼,這一揉,本來沾在指腹的墨漬就抹上了鼻梁,變成花貓臉而不自覺。

    大概是因為真的很不舒服,她磕著、磕著就醒過來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救了萼兒一條小命。

    奴僕的命賤,犯了錯,打殺出去,再換人進來就是了。她深知這道理,所以自賣身入府以後,從來不說多的話,從來不問多的事,也從來不猜主子的心思,她表現循規蹈矩,行事滴水不漏,因為穩重,這些年才能在殿下跟前服侍沒被汰換下去,她沒料想到的是這位小姐的分量。

    是了,殿下的屋子從不讓無關緊要的人進來,這位看似畫師的小姑娘卻能在這裡一待半天,她太大意了!

    “公子回來了啊。”房荇滑下椅子,一臉的睡眼惺忪。

    聞人凌波別開眼,到底就一張髒了的小臉,有什麼好看的?

    “你回來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吧?”都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叫車啊?

    “急什麼?”

    “都掌燈了,我怎麼睡那麼久……我這麼晚還沒回家,爹娘會擔心的。”都是他不好,一出門就好幾個時辰,她想回家,萼兒又說主子不在家,她不敢拿主意,結果就拖到這時候。

    “圖畫完成了嗎?”

    “還差一些,剩下的我明天再來,我明日一早就搭牛車過來,您不要一臉懷疑,何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講話很守信用的。”這會兒回去八成趕不上晚飯了,她錯過午飯,不會連晚飯也要錯過,不要啦?

    “我已經讓人去告訴你爹娘,說你今日不回去了。”他聲音淡淡的。

    “什麼?”她一臉震驚。

    她什麼時候給他權力,讓他隨意替自己決定事情的?

    就算她爹如今還只是個翰林供奉……也罷,他這樣的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那派頭,怎麼都不像會將禮教放在眼裡。

    忍一忍,忍忍就可以回家了。

    “萼兒,伺候房姑娘去歇息,不許怠慢,她要什麼,就去找。”

    “是,姑娘,這邊請。”萼兒這會兒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就算是不經心的輕慢都不敢了。

    看著已經背過身去的聞人凌波,房荇忿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隨著侍女去安排好的住所,此刻,廊下院燈已經點起,影影綽綽,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四處靜寂一片。

    那是一個細致小巧的院子,瓷枕綢被,雪帳溫褥都齊全,房荇也沒多看,反正就住上一晚而已。

    萼兒是個能干的,片刻而已,飯已經傳來,房荇也不跟她客氣,足足扒了兩碗香粳米飯,又把小碟裡的菜都吃了,也沒有多嘮叨什麼,過了一會便洗洗睡了。

    她決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將畫趕緊交出來,然後回家。

    明府。

    剛沐浴過的明融之散著絞了半干的發,眉目清遠悠然,專心凝望的對著攤開在鑲貝鈿圓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長條的工筆花鳥圖,荷花翠鳥,濃墨重彩,勾花點葉,精工細描,那翠鳥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葉上,獨特的風貌前所未見。

    中原的花鳥畫自唐、五代才見痕跡,但是作品極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論能夠傳世,能畫出這幅畫的人,天下難尋,那翠鳥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靈動,這樣的一幅畫,放在畫壇,絕對可以開創出一個新的畫派。

    這幾日,他曾派人外出打聽那位小姑娘的消息,可惜毫無訊息,這卷軸他一直擱著,不曾打開來看,畢竟是旁人的東西,他總不好貿然觀看,今夜,也不知道觸動了什麼,忽地看到便打開了。

    這幅畫,她是打哪來的?難道是出自她的手筆?

    條幅上,有一個朱砂印,蓋著小小的篆體“荇”字,這是她的閨名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畫,是佳畫,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紀還是小姑娘邁步,一腳在門前,一腳在門後的尷尬年紀,可還稱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更叫他不解的是,她對他的怒目……到底是從何而起?她渾身都透著一古神秘,摸不清深淺,讓人總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他慢慢覺得索然,動手把卷軸收起來,卻聽聞外面傳來嫡母薛氏的聲音,只聽見她問著丫鬟,“大少爺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燈還亮著,只怕大少爺還在看書。”

    明融之已推門出來,“母親還沒歇下?這麼晚有事?”

    “融哥兒怎麼也這麼晚還沒睡?”豐腴的身材,一件玉蘭色府綢對襟褙子,馬面裙,發色微白,一身富貴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養有致,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依舊風韻猶存。

    “在等頭發干,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長子,母親是因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來被看得極嚴,庶子要想出頭,若國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偉業,不然庶子無論如何是敵不過嫡子的。

    要不是那個花花公子出事——那個仗著家財萬貫,吃喝嫖賭都沾,愛吃窩邊草,園子裡的大小丫頭一個也沒放過,又因為愛狎妓,最後與人爭風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裡——他明融之,一輩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著,默默的被人遺忘。

    那家伙死得真好!

    “娘說兩句就走。”

    薛氏讓貼身丫鬟扶著落坐,丫鬟乖巧的為她捏肩槌背。

    “夜深不好喝茶,兒子要人送點夜消可好?”他對薛氏彬彬有禮,守著中規中矩的分寸,但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他也不是看不出來,薛氏對他是一種不得不用的妥協。唯一的親兒死得不名譽,女兒又已出嫁,她想要在這府邸站穩腳步,非要有個兒子不可,又因為過繼親族的孩子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要過繼沒有血親的孩子,不如扶持有血緣關系的庶子,因為這樣錯綜復雜的關系,他變成現在這傀儡的樣子。

    “不了,我來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猜不到吧,是樁喜事。”

    “兒子聽著,母親吩咐。”母親的身邊哪來他的位子,他一直以來都肅立在旁。只要母親在一天,這個府邸就不會是他的,他的親生娘親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他必須出頭,沒有第二個選擇。

    “坐下,坐母親旁邊,老是站著,像回事嗎?你可不是那些奴才奴婢,要端出個樣子來!”

    他撩了袍子落坐,他端得再像一回事,父親的冷待,那些奴才們背地裡的竊竊私語,他們嘲笑他的出身,譏諷他名不正言不順,這些他都知道。

    “勝侯府今日讓媒婆來說親,說的是侯府的二小姐,她知書達禮,溫柔賢淑,母親見過一面,花容月貌,百裡挑一,和你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很喜歡。”

    “我還未行冠禮,婚事有必要那麼急嗎?”

    “雖然還沒行冠禮,你也十六了,現在說親算太晚了呢。勝侯府的門坎可是比我們家還要高出一大截,雖說是我們高攀,但好在那小姐是嫡次女,你是明府長子,算是門當戶對,再說那二姑娘的外祖家是河東望族,三代在朝為官,對你的將來大有裨益。”看明融之不動聲色,薛氏有些不舒服,若是她的孩子還在,他們明府能親上加親的絕對不只有一個侯爵府。

    “你要知道,娶妻不但要娶賢,還要門當戶對,夫妻合兩姓之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我知道。”官場利益結合,密布的像蜘蛛網,他未來的妻子也必須是網中一員,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士族門閥,多的是靠姻親連成一氣,也因為這樣盤根錯節的關系,很多時候就形成派別,在很多事情上面一定要同進退,要不然牽一發動全身,就不是好玩的了。

    “不如……先訂親,等過個幾年再成親,你覺得怎樣?”這門親事,他要娶就娶,不娶也得娶。

    “母親為什麼非要這門親事不可?”不要以為他不知道,薛氏一門有三等親嫁入勝侯府,為他娶妻,不是為他設想,而是在羅織自己的人脈,他不過是個工具罷了。

    “讓你娶就娶,這還不都是為了你的將來,我們一門的榮華富貴嗎?”

    明融之先是沉默了許久,久到薛氏開始心虛和不滿了起來,才聽他不輕不重的說道:“母親怎麼說,孩兒怎麼做就是了。”

    那語氣,任何人聽了都不會懷疑他的誠意,只是沒人看見他緊緊捏在袖子裡的拳頭和驟然冷下的雙目。

    薛氏滿意的走了,心裡琢磨著明兒得趕緊給那媒婆回話去,再來決定聘禮該准備哪些。

    朝東長窗下擱著青瓷美人觚被月色拉出長長的陰影,明融之的臉色越發陰沉。

    “哥哥!”

    他心裡一片憤恨,卻瞧見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從外頭進屋來,正是他的親妹妹明苑。

    “怎麼這會兒出來,都晚了,嬤嬤呢?”明融之眼底的陰霾一閃而逝,上前摸了摸她的發。

    “我讓她歇著去,這才偷跑出來的。”明苑抬起臉,那是一張還顯稚嫩,但已露柔媚的臉,她明艷的眼擔憂的瞅著明融之。

    “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

    “大太太……母親回去了嗎?”她有些結巴,環顧了四周確定連僕役也都被退了,拍著胸口呼出一口氣來。

    “這是做什麼呢,”他拉著明苑坐下,摸她的手,是涼的。“出來也不會添件衣裳,這秋夜可涼得很。”

    “大太太是不是向哥哥說了什麼?”

    “嗯,就說親事。”這丫頭是聽到風聲了吧,那些伺候的人得清一清了,她身邊不需要只會嚼舌根的人。

    他拿出裝滿蜜餞果脯的剔紅六瓣牡丹圓盒,用擱在茶碟裡的茶匙,自起糖漬金桔,那飽滿晶瑩的金桔看起來就叫人垂涎。

    這些吃食,他不喜歡,他妹妹卻挺喜歡這些甜食的。

    “不許吃多,甜甜嘴就好。”

    “哥哥,你一定要娶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嗎?”

    “這也沒什麼,世間兒女婚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過幾年也要許人了,哪來的大驚小怪?!”這樣的出身,他從來沒想過要什麼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枕邊人,那些都只是他要通往成功的墊腳石,在他的人生裡,感情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毫無重要性。

    “我還是希望哥哥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可以照顧你。”

    明融之沒想到妹妹年紀還小,說出來的話竟如此成熟,他沉吟了下。“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瞧瞧那位侯府二小姐的。”他並不想讓那個自己亦須稱作母親的女人得逞,但是烙在靈魂深處的是以家族利益為前提的人生,他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哥哥……”

    “回房記得要漱口才能睡。”

    “知道了。”她最喜歡她的哥哥,最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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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8:03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房荇將內功心法由丹田上至頭頂的百會穴,運行至腳底的湧泉穴,經過十二條經脈,最後再回到丹田,行過大周天後,吐氣納息,見四處無人,跳下盤坐的大石,折樹枝為劍,又練了一趟劍法。

    習慣寅正就起的她,雖然昨晚在別人家睡了一夜,晨起還是不忘練功,拭了額頭的細汗,這時候,那些丫鬟們應該發現她不見了。

    她步出這偏僻的所在,行過荷花池和種著黃桷樹、梅樹、梨樹、桑樹、油桐,還有兩棵長得又大又茂盛的白玉蘭小徑,果然聽見忽遠忽近的喊叫聲。

    那麼多果樹和花,和她住在河晏的時候好像,也是因為發現這樣一個地方,她越走越遠,才找到剛剛那個偏僻的所在。

    “房小姐……小姐,您怎麼在這裡……”萼兒看起來真的找得好辛苦,幾個丫頭都是氣喘吁吁的。

    “真是對不住,我晨起散步,看著園子實在太美,不知不覺就走遠了。”

    “小姐一個人太危險了。”散步到這麼遠的地方,她即便在這裡待了幾年也沒來過這裡。

    “請小姐以後一定要帶上奴婢。”萼兒神情堅決。

    “一定。”頂多下午她就回家了,自是滿口答應。

    房荇又回到昨夜睡了一晚的小閣樓,丫鬟們一看見她,俱松了一口氣,可想而知,要是把客人弄丟了,這罪她們可承擔不起。

    “讓各位姊姊擔心了,是荇兒的不是。”她無心替這些人制造困擾,純粹只是想一個人獨處,想想,還是在自己家裡好,一個人想去哪、想做什麼都自由。

    這些大小丫鬟們看她鼓鼓的小嘴,靈動的眼睛,怎麼看怎麼可愛,昨天至今相處下來,她不淘氣也不頑皮,姊姊長姊姊短的喊,她們哪見過這麼好伺候的小姐,又見人完好無缺的回來了,哪還敢置什麼氣,提熱水的,伺候她沐浴更衣的,擺早膳的,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

    萼兒從兩面三彩衣櫃裡拿出五顏六色的衣物,這隨便一套都價值不菲吧。

    “我昨晚換下來的衣裙應該洗干淨了吧,我穿舊衣就可。”

    “那怎麼可以,我覺得小姐穿這一套最襯您的模樣,顏色鮮亮,人看起來有精神。”那是一套京裡仕女小姐最流行的淺櫻紅皺紗上衫,碧絲長裙,外套紫色香雲紗罩衣。

    正試圖朝房荇頭上簪花樣的琴曲也點點頭。“我也覺得這件好,小姐皮膚白晰,淺紅比玉色好看。”

    房待指著一件窄袖繭綢上衣,同色裙子,“我穿那件,好做事。另外我的頭扛不動那麼多頭飾,就別費心在那上頭了。”

    她對這些極盡華麗的東西、那些挖空心思的精致吃食已經不在意,明府的人講究吃,螃蟹二十吃,茄子做法繁復煮到後來完全吃不出茄子的味道,花樣俏麗的布料衣裳一件換過一件,一年從來不曾重復過,精工美麗的首飾,要和同樣等級的貴婦夫人比派頭,比誰的貴,那些描金繪銀的用具家什,終究又如何?

    倒是她昨夜睡得很暖和,這堅定了她年後一定要讓家裡裝上地龍的決心,她要讓爹娘舒舒服服的睡一覺,不用夜裡還要起身,擔心火盆裡的炭沒有了,早上起來凍得人打哆嗦。

    琴曲換下手裡的纏絲瑪瑙簪子,在匣子挑了幾個用貓眼石作成的梅花梳蓖,參差的別在她可愛的雙髻上,這才稍微滿意的點點頭。

    房存單獨用過飯,也不等消食,就到聞人凌波的書房開工去了。

    聞人凌波一直到下晌才回來,那一直在屋外守著的青衣侍衛也隨著他一同從外面回來,他利落的替主子解下雲紋緞面出風毛鬥篷,徑自走開了。

    聞人凌波走進屋裡的時候,見著正擱下筆,想伸懶腰的房荇。

    他也沒打招呼,直接走到她身邊,對上她的視線,“完成了嗎?”

    盡管房荇知道自己兩世加起來,早就不是二八年華的少女,已沒有那種懷春之情,但那張俊臉擺在面前,對上那雙藏著波光的眸子,她的腦子還是亂了一下,忍住要往後倒的身子,便要起身行禮。

    “免了。”聞人凌波制止她。

    一直以來,她是唯一一個敢與他對視的女子,從見面起就覺得不可思議,不管兩年前還是如今,她的表情一向極少,好像對她來說,在乎的東西不多,什麼都不熱衷,那麼她在乎的是什麼?

    “我聽說你一早就逛園子去了。”他看見她做什麼去了,而且驚訝,她居然會武。

    “既然難得來,我總得帶什麼回去好跟娘親說說,讓她也知道我去了哪裡,見著什麼。”房荇一點都不驚訝他為什麼知道自己干過什麼,這府邸是他的,他要是兩眼一抹黑,這主子就趁早不用當了,只是引起的注意,卻不是她想要的。

    聞人凌波又發現她一件事,說謊不打草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偏偏,這少女眼裡不見任何狡猾。

    到底,她的真心在哪裡?

    “姑娘如不見外,直呼我的表字重赫便可。”

    “聞人公子,圖我畫好了,請您過目吧。”她讓出位子,她想回家了。

    這人,不止身帶富貴,也許還手握權勢,為免瓜田李下,這樣的人,最好有多遠就離多遠,就算人家來與你客套,也千萬不要以為你身上有什麼值得人家貪圖的,改天被賣了,或許還會幫忙數錢也說不定,趁早橋歸橋,路歸路的好。

    聞人凌波移到她的位子,案桌那重江迭嶂圖墨汁淋漓,筆法大膽,與他原先看過的那幅偽畫,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親昵看見,以這樣的繪畫功底,隨便丟到翰林院去,那些老學究們會搶破頭吧。

    “那七千兩銀子是你的了。”她那退回來的七千兩,他也能理直氣壯的給她了。“有事可以來找我。”

    “謝謝公子。”她也不客氣。她不擔心聞人凌波還會把他手上的這兩張仿圖往上面送,他從來都不是那種沒腦袋的人。

    “房時在外面等你。”就這樣,沒有多的話了?

    “那我走了。”聽到哥哥的名字,房荇的表情立刻變得生動起來,屈膝行禮,轉身,頭也不回的朝府外走去。

    “慢著。”

    她轉身。

    聞人凌波笑得很可惡。“提醒你,別忘記,你欠了我一次,這一回,是第二次。”

    沒錯,他小氣又愛記仇,以後會連本帶利要回來的。

    房荇看著他那笑得恍如惡魔再世的表情,不情不願的低頭。“小女子記下了。”

    聞人凌波盯著房荇遠去的背影,眼中的熱度盡退,恢復他萬年不變的冷淡模樣。“阿青,去瞧瞧她。”

    門外的小廝成東青愣了下。殿下是讓自己去送那位小姑娘嗎?她又不是什麼高官,就算那些特殊的人,也不曾在這裡得到過這麼特殊的待遇啊!

    “還發呆?”

    “是是,小的馬上去!”

    再說房荇出了那屋子,走在來時的路上,這府邸是極大的,她走了幾近一刻鐘,成東青這才趕上了她。“房小姐,請留步。”

    房荇看著這一兩日伺候聞人凌波的年輕人,總覺得有那麼點眼熟,一時又說不出在哪見過。

    成東青看了她身上的衣裳薄厚,將掛在手臂上的披風遞過來。“主子說這外頭冷,房小姐沒帶外衣出門,先披著這個吧。”

    “這位大哥,謝謝費心。”離開了聞人凌波那溫暖如春的屋子,一到外面才發現,天氣好像又轉冷了些,她身上這件衣裳本就是為了求作畫方便,一出外就顯單薄了。

    既然人家好意,她就接受,了不起再送還回來就是了。

    “我叫成東青,姑娘以後叫我阿青就好。”成東青笑嘻嘻的。

    “阿青哥。”房荇嘴甜的喊。

    “姑娘一定不記得我了吧?”他露出一邊的小梨渦。“兩年以前我給姑娘送過書。”

    房荇看著他嘴角抿出來的梨渦,有什麼劃過腦海。“《鹿公游蹤集》和《山雜圖考》嗎?”

    “姑娘好記性!”他原先沒敢巴望她記得的,也完全沒想到自己這麼一提點,她就爽朗的承認了。

    “因為阿青哥跟我都有一樣的梨渦。”不過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又因為他總是笑臉迎人,因此印像雖不深,但一說起來,卻能讓人一下就想到,的確有這麼個人。

    兩人閑聊間,很快來到西角後門,角門處,只見房時來回的走動,許是察覺到了房荇的目光,他抬起頭來,那張清秀的臉憂慮之色隱去,轉變成如釋重負的笑容。

    “哥哥!”

    “荇兒!”

    房荇小跑著來到房時面前,回以最燦爛的笑容。“哥等很久了嗎?”

    “還好。”房時看了一眼她身上那件毛鬥篷,這眼熟的東西,似乎是那人身上的,他不吭聲的換上他帶來的房荇半舊的杏色披風,替她系好帶子,又將披風上的兜帽扣在她腦袋上,“你身體不好,怎麼穿著這樣就出來了?”往年只要入冬前夕,她就容易感染風寒,就算這兩年因為練武,身子骨看起來強健不少,但對他來說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你就是愛操心,爹呢娘呢,家裡的人都好吧?”感覺,她好像離家很久了。

    “爹娘都很好,等等回去不就可以見著了?”仔細的瞧著她的臉色,看起來還不錯,房時放下心來。

    成東青是知道房時對這妹妹很愛護的,但是這麼體貼入微,還是讓他大開眼界。

    “替我多謝你家主子。”房時冷淡的將那件披風奉還。

    兄妹倆在府邸後門上了車,馬車駛離。

    “以後離他遠一點。”

    房荇手裡抱著手爐,心裡記掛著懷裡的銀票匣子,那麼多銀子可以買多少米糧,可以買多少疋布,馬車也可以留下來,不用賣了……大哥說話,她就很努力的如小雞啄米般點頭,頻頻稱是。

    “也就這樣,這回是不小心碰上的。”

    “他是當今十一皇子,雖未封王,想來也不會太久,我們跟這樣的人不是站在同一個地方,你知道嗎?”

    那潑天富貴又豈是尋常大戶人家能有的?她知道。

    “我跟你說的話你不要左耳進,右耳出。”他化身大娘,苦口婆心的叨念。

    “哥,你想哪去了,我可是為了銀子才去的,七千兩欸,我就算把自己賣了都沒那個價,何況,這種人不管他以後有無作為,如果可以交好,就千萬不要和他成為敵人。”

    但,十一、十一皇子?

    房時在她臉上看到洞若觀火的雙眼,心頭的緊張才要放下,卻聽見她最後那幾句話,即便知道妹妹常常語出驚人,心裡還是大大地震撼了,他在為她著想的同時,她卻已經想到更長遠的往後去了。

    “我累了,睡一會兒,到家了哥可得叫我。”

    “嗯,你睡,到家我一定叫你。”房時替她將上車後脫下的披風拿過來,往她身上蓋。

    她闔上眼睛,直到車行一段路,心裡忽然被什麼重重錘了下,面色丕變,眉頭打起了小結。

    她猛然憶起聞人凌波是誰了!

    難怪她一直沒想起這個人,他原來是個不應該存在的人。

    她記得那年皇帝病重,繼位太子和幾個皇子之間暗影幢幢,京裡頭風聲鶴唳,有次明融之宴客,她身為正妻,自然是要負責招待事宜,男人們酒足飯飽,聊的無非就是國事和女人,他們說起幾位皇子如何如何,便說道,多年前十一皇子若非身受寒毒離京避禍,最後死於非命,這龍椅上面坐的人當如何如何又如何……但他們也知道皇家之事不可妄議,很快便轉移話題,聊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時的她一個婦道人家,對朝事完全不關心,心裡記掛的是如何把宴會辦妥,得到丈夫的贊美。

    她十歲時被牽連的禍事,莫非,聞人凌波在那次遭綁的事件裡本是該死的?因為她的出現,因為她的插手,命運改變了?

    但是,那些意圖要殺掉他的人為什麼派來的不是殺手,而只是收買了地痞流氓害他?

    或許是欺他年幼,又身中寒毒,想說哪天要是追究起責任來,可以推卸得一干二淨?

    說到底,她關心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求的也只是家人平安,意外發生,聞人凌波的命運改變了,他被不經意撥弄了的命運,和她無關的吧……

    舉凡種種,她幾乎想破頭,生命莫測,冥冥中有什麼是她能左右的,有什麼是不能的?

    她想得頭要破掉,算了,該來的總是要來,就算以意料之外的方式發生,迎頭痛擊就是了!

    這時馬車停了。

    “荇兒,到家了。”房時見她睡了一路,本想抱她下去,其實這一喊也只是喊個意思意思,她要是沒醒,他肯定直接送她上床了。

    “嗯啊……到家了?”她眼一睜,馬上跳下車,門外站著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的爹娘。

    “爹娘!”她像乳燕歸林般撲過去,一頭扎進房老爹懷裡。

    房時看著妹妹的背影,交織著爹娘的笑聲,他大步流星也走過去,加入。

    這一夜,杜氏煮了一大桌的菜,豬肉燉白菘、雞肉燉蘑菇、剁椒魚頭、蒜薹炒腊肉、烙餅,還有房荇半路下車買的櫻桃作成的櫻桃肉,雖然不是腌漬的櫻桃,甜度差了點,但勝在新鮮,滿滿當當的一桌真是比年節還要豐富。

    杜氏還在灶間忙著的時候,已經洗過臉,又在炭籠前烤了手的房荇把裝著七千兩銀票的匣子給了房老爹。

    房子越這輩子不是沒見過比這數目更多的銀子,但是,這些錢是女兒帶回來的,女兒才十幾歲……真是青天霹靂。

    閨女兒不在的這兩天,他把房時拷問了個徹底,這才明白閨女兒和兒子都在忙些什麼勾當,呃,說勾當太難聽……心裡那個糾結,好像刮過一陣名叫心酸的風,讓他抱著杜氏睡覺的時候,眼睛一直是濕的。

    “爹,您不高興嗎?”房荇狗腿的捏肩槌背又端茶,小手忙個不停。

    “是爹太沒用了,居然讓這麼小的你為家計奔波……我們家雖然沒有商人為賤的觀念,就算賣的是畫,但你是個女孩家,自己與人交涉,也不像話!”

    “爹,別人的嘴巴我們管不著,隨他們愛怎麼說怎麼說去,可是,當我們肚子餓的時候,誰想過我們?就算為官,向來官商不分家,沒有銀子,這官也不能長久,女兒不偷不搶,憑自己的能力去賺錢,別人有臉來說我們的同時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要是他們沒良心,那我們就更不用在意他們要說什麼了。”

    “你哪學來這些道理的?”女兒要是兒子就好了,要是兒子,可以栽培,可以教育……不不不,還是女兒好,要是沒有這貼心的小棉襖,誰來和他撒嬌,誰來讓他抹去一天煩憂,天天帶著笑容入睡?

    “不都爹爹教的嗎?”

    “胡說,我哪裡教你這些了?”

    “爹教荇兒的是我們都是一家人,有樂同當,有難也要一起。”

    “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爹,我們是家人對吧,家人的“家”字的下面不是“豕”嗎?豕就是豬,爹是大豬,我是小豬,一起住在這個家裡頭,誰能多掙錢就多掙一點回來,我們這些大豬小豬才有飼料吃,才能過上舒心的日子,錢是誰掙的,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啊。”

    房子越被女兒天真可愛的形容逗得一解愁懷,“什麼不好比喻,拿畜生來比……這些銀子都留著給你當嫁妝,得好好存起來!”

    “爹,荇兒過了年也才十三,嫁妝什麼的,還早得很,家裡缺什麼,該怎麼用就怎麼用才是正理,爹不如問問鄉裡那些叔伯們有沒有人會造地龍,田裡的糧食也收了,他們眼前無事,雖然急迫些,多給些工錢,要是又管一頓飯吃,我想年前要是有短工可以打,一定有人願意的。”她也不去解釋嫁人那種遙不可及的事情,她掙錢絕對不是為了千方百計嫁漢吃飯,再說嫁人這條路她已經走過,不想重復那種愛上某人,渴求某人的過程。

    愛或恨,都不要。

    “胡說,一般的家庭,女娃兒一落地就該替她准備嫁妝的了,你卻什麼都沒有。”

    “我不依了,爹是想快快把荇兒掃地出門,嗚嗚,爹不喜歡荇兒了。”她假裝甩手要走,蹲下去就要哭。

    “哪是,瞧,誰把我閨女氣得!”她一攪和,房子越哪還記得剛剛說了什麼,這會兒生起的是閨女兒不知道會被哪個愣頭青搶走的危機意識,嫁女兒,哼,得等哪個小子讓他瞧順眼再說,如果還未出生,就在娘胎多待些年頭,別來同他搶閨女!

    “不過我家丫丫說得有理,這地龍是非蓋不可,眼看都快腊月了,不趁著還有一個多月的晴天,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吃完飯就打探打探去,問問看有沒有會造地龍的人手。”他這粗心大意的,要不是女兒提醒,他們今年冬天可得怎麼過啊?!

    這事就這樣揭過去了,一家人和和樂樂的吃了頓飯,飯後,房子越匆匆喝了茶漱口,就出門去,房時也回自己院子去了,房荇則是留下來幫著杜氏收拾碗筷。

    “娘,我看到鋪子送來的賬冊,看起來今年的收益也不怎麼樣啊?”

    “嗯啊,我也看了一下,看得頭昏眼花的,這數字我實在不行,怎麼看都像蚯蚓似的,我們住這離翰林院遠,你爹幾乎寅正就得出門,我也不好拿這些事去煩他,時兒的鄉試也就這兩天了,咱們家能識文斷字的就你們三個,你也不在,所以我就想說等我手上有空再慢慢看吧。”

    杜氏從做小姐時對數字就沒辦法,現在還是一看就發昏。

    “鋪子女兒去看過,一間絲綢鋪子,一間作的是南北貨生意對吧,娘?”

    “嗯,是啊,當年我出嫁的時候不過是個尋常的鋪子,生意不好,也是情有可原。”

    “才不呢,那間絲綢鋪子現在是三間連在一起,店面可大著了,另外一間南北貨生意稍微在不是那麼熱鬧的地方,但是這會兒要入冬,那狐狸皮毛貨物進進出出的,我打探過,那些都是遠從長白山上下來的貨品,京裡的貴人早就定下的貨,說實在生意也不會壞到哪裡去的。”

    “你的意思是?”杜氏停下洗碗的動作。

    看起來生意都不錯,那些難看的賬面又是怎麼回事?

    “娘,那間絲綢鋪子貨架上堆滿二、三十種綢布,輕容紗、妝花緞、雲錦、繚綾、透背緞、潞綢……價格偏低些的淨面絲綢、蕉布都有,從織作坊運來的布料都是一車一車的,無論絲綢鋪子還是南北貨的掌櫃都是外頭聘的,從進貨到出貨,都由掌櫃和他手下人包了,您只管按季收利錢,沒派人去插過手,他們中飽私囊也做得太過了。”

    “想不到鋪子居然有自己的織作坊了。”杜氏可沒想到自己那兩手不管的鋪子已經有此規模。

    她洗淨手,回到小廳,母女倆一起坐下。

    “是的,說起來,那兩位掌櫃真是個能干的。”越是能干的人,心也比一般人要大要貪。

    “你想若是派人尋兩家的掌櫃過來敲打敲打,有用嗎?”雖然覺得那些人可惡,但那些掌櫃都是當年父母替她找來的管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一出手就摘了兩人,會不會太說不過去?

    “他們已經是兩代人在鋪子裡扎根了,那鋪子周圍是繁華的所在,每天水流般的銀子來來去去,敲打只能教他們暫時收斂,卻達不到我們想要的效果,如果鋪子要收回來自己管,就不能心慈手軟。”敲打或許能教那些人暫時收手,卻沒法一勞永逸,那些人怕是已經將鋪子當成自己的了,要他們將咬在嘴裡的肉吐出來,這不是比殺了他們還困難?

    既然要清除後患,就不能心軟。

    “收回來自己管?荇兒,娘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可是你這麼小,還是個女孩家,這說話,別說威信,有誰會聽?就算把那兩人換了,你還是鎮不住未來的掌櫃,這有換跟沒換不都一樣?不如再想想別的法子。”孩子的心性堅定狠厲到令她這母親驚訝了。

    “這事我琢磨過,我有我的辦法。”她每天只要腦袋稍有空閑,想的就是這些。

    “不成,別跟娘說你要自己拋頭露面,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談生意、應酬,你想過沒,你以後是得嫁人的,這事要傳出去,能有什麼好人家要你?我不能為了幾個銀子毀了我閨女的將來!”

    知道娘一片心思是為自己設想,房荇拉著杜氏那稱不上細致白嫩的手,緩緩握著。“娘,您說女子嫁人,為的是什麼?求一碗飯吃嗎?您也是嫁給爹之後,從老夫人和大伯母那邊經歷過來的,伺候丈夫,伺候婆母,稍有差池,便是一頓排頭,那還得自己忍著,人情世事,到處要小心翼翼,生怕一個錯處,就要遭人詬病。

    “娘啊,您嫁得好,爹是個有情郎,不曾三妻四妾往門裡塞,讓您堵心,如果丈夫花心一些,那勾心鬥角、嫉妒吃醋的事能少得了嗎?如果真的只為了能有飯吃,女兒自己還能掙得更多,何必為了一口飯浪費了一生?!”

    當閨女兒時,學了一肚子的心計謀略,只是為了在夫家可以生存,不如將這些心力用到別處。

    時間太寶貴,人心太涼薄,要一顆真心,比要全世界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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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8:20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你……到底是去哪聽來這些的,這一大篇話,說得我都頭暈了。”杜氏摸摸這與眾不同的女兒,她還這麼年輕,卻對感情的事看得這麼悲觀,這是為什麼?以後得找個機會多開解、開解她才行。

    不管女人還是男人,身邊總是要有一個願意關心自己的人才好,一個女子冷漠孤獨的過一輩子,那種孤寂不是只有形只影單,內心的凄涼感受,那才是最折磨人的。

    她可不要她的女兒以後變成那樣。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娘畢竟是個婦人,要出去也是娘出去,顧顧店面,沒人敢說什麼的。”

    “娘,我看您也不成……爹好歹做過縣令,現在又是個翰林供奉,他的官聲您不得不顧著。”她記得大歷二十五年這一年,父親任命中書侍郎,幾年後便會升至中書令,派令是那個時候下來的,這會兒,她卻沒有辦法說出來。

    “欸,”杜氏略略挑了眉。“鋪子的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房荇也不再和杜氏多說什麼,這事哪能等以後……

    彙通天下錢莊。

    錢莊的整體建築是典型徽派建築,三進四合院,三道院子九道門,寓意長長久久,這九道門是前門大後門小,越往後越小。

    進了用來接待的門廳,熱絡繁忙,來彙兌銀兩,買賣金銀,存款、放款、彙錢,賬房出納忙得腳不沾地。

    這樣的地方,出入的要不是大商家的掌櫃,要不就是士族大戶,甚至豪門貴族,女子別說少見,幾乎是絕跡的,房荇踏進這家京師數一數二的錢莊時,正在談事的人莫不多看了她幾眼。

    她惹眼之處在於她不止是個女子,還是個孩子,加上一身不俗的穿著,不會有人知道,房荇也深諳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的道理,她要穿得隨意,可能一到門口就被攆了出去也說不定。

    “哪位爺帶來的孩子呢?”

    “走失了嗎?”

    她卻是安之若素,神態悠然,口齒清晰,聲音清涼,“請問大掌櫃的在嗎?”

    伙計也不敢馬虎待她。“小娘子,你有什麼事?我們家大掌櫃的在裡頭招待貴客,不輕易見尋常客人的。”

    換言之,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也不知道還稱不稱得上是客人的小不點。

    這是人之常情,房荇也不覺得自己被漠視還是看輕,“如果大掌櫃的無暇見我,二掌櫃的也行。”

    伙計見她年紀雖然小,講起話來有條不紊,目光似一泓清泉,但是心裡還是打著小鼓。“小娘子確實有事?我若是進去通報,不會害我挨罵吧?”

    “不會害小哥挨罵的,我確實有事。”

    伙計又多看了她一眼,這才轉往裡頭去。

    房荇自己找了地方坐下,靜靜等了片刻,對旁人的眼光視若無睹,她不知道單就這份心性,看在正從裡間往外瞧的二掌櫃眼裡,他沉吟了下,向方才那個伙計點點頭。“我去瞅瞅。”

    一個中年男子隨即掀開簾子,臥蠶眉,約四十出頭,人很精神,一襲暗紋銀繡的交領長袍,鑲玉腰帶,氣度從容。

    “小娘子,我就是錢莊的二掌櫃,不知小娘子找我何事?”他笑得萬分客氣,並沒有因為房荇是個孩子就看輕她。

    房荇離座,檢衽施禮。“我有樣東西,要勞請掌櫃的認一認。”她掏出放在寬袖裡的一塊玉牌。

    那是一塊玉質細膩油潤的和田老玉牌,兩邊上端皆有雲紋,一邊陽雕大大的“肖”字,一邊是陰雕的鹿與松。

    二掌櫃接過手,先是困惑,然後震驚,反復摸了又摸,隨即一臉狂喜,接著追問不休道:“小娘子,請問這信物是哪來的?您可見過我家少爺?在哪見到的呢?可否告知?”

    “給我玉牌的人告訴我,如果有事可以來彙通天下,就可以解決。”少爺?莫非她那整天與酒壇子為伍的師父是這家錢莊的主子?

    這……落差很大啊!果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容小人冒昧,姑娘不知道要多少銀子?”二掌櫃的一掃方才的氣派,居然自稱小人。

    房荇雖然知道這塊玉牌不是只有一塊玉牌的分量,但是這位二掌櫃的意思是只要她開口,無論數目多少,都……拿得出來的意思?

    “我不要錢,我想和掌櫃的借人。”她的目的不在銀兩。銀子賺就有了,可是她的當務之急是人才,人才培養需要時間,人才難找,時間緊迫,她想來想去,只能出此下策。

    “嗄?”

    “請掌櫃的借我兩個人手,要能干,要諳生意門路,無論南北貨,布料買賣最好都能熟。”

    借人?“小娘子請稍待,小的去請大掌櫃出來。”他匆忙間吩咐伙計上茶點,不可怠慢,簡直是喜形於色,又不敢置信的往裡頭去了。

    茶點也才上來,錢莊的兩位掌櫃已一前一後,分別撩著袍子急如星火的出來,那位大掌櫃看起來又比二掌櫃的威嚴不少,個頭也高,衣著當然又不一樣了。

    兩人見過禮,“老朽也不說那些客套話了,因為我們東家少爺離家許久,老東家十分著急,如果小娘子可以把東家少爺的下落告知,無論小娘子提出什麼要求,老朽一定竭盡所能做到,不讓小娘子失望。”

    這可是多重的承諾,大掌櫃在京城一地可不是小人物,這樣謙卑低聲下氣,可見那位少東家在這些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麼重要了。

    “大掌櫃的請見諒,沒有師父的許可,我不能把他的行蹤告訴外人,雖然是幾個月前了,但是,請相信我,他身體安康,人很好。”罵人還是很帶勁的。

    “這樣啊……小娘子既然帶著少爺的信物上門,不知有什麼需要老朽為您效勞的地方?”不愧是大掌櫃,神色雖然帶著少許失望,但仍馬上打起精神。

    房荇又將借人的事情說了一遍。

    “少爺將信物留給小娘子,必定是覺得您是可信的人,”他深思了片刻,轉頭,朝二掌櫃道:“你本來就是少爺身邊的人,日後你就跟著這位小娘子吧。”

    “是。”二掌櫃的沒有絲毫慍色,很爽快答應。“待小人把這裡的事做一番料理交代就過去。”

    房荇把鋪子目前遇到的情況大致說了說,留下鋪子和自家的住址,讓他把手頭上的事情料理好再過去。

    “小娘子請放心,這是小事,我過幾日就能把事情辦妥,那鋪子的事您也交給我吧。”不日他就能讓那些人把該吐的東西都吐出來。

    這種事不必啰唆,直接派人去官衙,請官爺出面,又有裡正背書的話,很快就能拿回鋪子,對方就算想狡賴也是無法的。

    “那就有勞掌櫃的了,您相信我,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的。”這是她允下的承諾,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做得好,她也不會虧待對方的。

    房荇告辭離開錢莊,婉拒了二掌櫃要替她叫車的提議,她今天和娘親一起出的門,雖說離過年還有一小段日子,需要的東西可以慢慢買齊,可因為要買的東西多,杜氏帶著剛買的婆子和丫頭去添購東西,她只要慢慢走到說好碰頭的地方就可以了,還有,哥的鄉試應該順利吧?

    走了一小段路,天色陰沉欲雨,灰色濃雲一層層堆積在天邊,很快透明的線從雲層中穿越盤旋飛舞飄下來,裙擺瞬間便被濺上了不少泥濘。

    這會兒是要去屋檐下避避雨,或者去買把傘?

    念頭剛轉過,一把繪著竹葉的青竹傘便遮住了她的頭頂。

    “想不到我們這麼有緣,又見面了。”

    她抬頭,在傘下半遮的陰影裡看見的是沒想到會這麼短時間又見到的人,是她多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的人,明融之。

    他似乎怕傘沿的雨水會濺濕她,將就著她不夠的身高,微微的俯著身軀,一臉和煦。

    怕濕了她?他早濺濕她的心了。

    一再的見到這個人,一再的想起這個人的薄幸,重復一遍傷心憤恨。

    外面的世界叮叮咚咚,都和她無關。

    她眼底無聲洶湧的淚,好像她被他欺負了似的,明融之一凜,兩次見她,她的表情一次比一次耐人尋味。

    就像現在冷入骨髓的一瞥,懷著憤恨。

    說不清楚他心頭那揮之不去的疑慮,細想,又琢磨不出什麼來,只見過兩次的姑娘,那淚眼裡要說的話,他不懂。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她那恨意,從何而來?

    矛盾的是,她身上有種他沒有的東西,見到她,好像心底所有的糟心事都一掃而空,這也是為什麼他從酒樓出來,見到她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的那一剎那,腳步便向著她過來了。

    這一想,心裡的疑問更多。

    “小姑娘……我叫明融之,請問姑娘芳名?”

    “請問姑娘芳名?”她聲調古怪,似笑又似哭,最後一個字被緊緊的咬進唇裡消失。

    當年,他也這麼問著她,她羞答答的說了,他的名字,從此不能忘。

    可是,曾經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經百口莫辯的、刻骨銘心的慘痛,在他抬眼的那一剎那,呼嘯的迎面而來。

    一想到這個人輕易的以那種方式辜負了自己,他是她心底那塊怎麼也堅強不了的脆弱,無法坦露,只有憤恨,托他的福,在地獄走過一遭,她變堅強了。

    是了,不將他看重,也就不會覺得這麼忐忑。

    和不相干的人置氣,就是拿別人的錯處來懲罰自己,只有你在乎,愛的人,他做錯事,做了傷害你的事,才值得傷心,對於自己曾經深深愛過的人,她再也不要為他掉一滴眼淚,再也不要……

    她轉身要走,一顆心寒冷刺骨。

    明融之幾個跨步攔住她,把傘給她。“不待見在下沒關系,別讓自己著涼了。”

    房荇像拿到燙手的東西隨手丟開,心裡怒不可遏,衣袂飄飄,頭也不回的走進雨中。

    那是一種徹底的漠視,明融之震懾了,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好容貌,雖然不曾像女子將美貌拿來當成武器資本,可他在女人堆裡,幾乎是無往不利的,她卻又再度無視於他。

    他負手立著,只覺心中沉悶無比,翻轉的浪潮,竟如此令人難以忍受,晦暗情緒油然而起。

    方才那一剎那,這女子冷峻的眼裡,隱約含帶的一絲奇異風情,竟令他恍惚看見前世與他有盟約的她。

    彷佛很久很久以前,在繁花燦爛的夏日,那如玉的女子立在荷花蕩的小舟上,用那明媚的眼眸看著他,那時的荷花搖曳,小舟晃蕩,他們在透明的風裡裝進了彼此的眼神,心動了。

    疾行的房荇只覺得滿嘴苦澀。

    很多事的確改變了,她應該是在四年後才會遇到明融之的,她的上一輩子也沒有聞人凌波,命運,命運,人生之所以不可測,才會叫命運是嗎?然而她這一世的命運會開始往岔路上走嗎?

    她的努力會變成徒勞嗎?

    夜深深,寂寂。

    她的心裡裝著太多事情,如何都睡不著,披了外衣,不吵醒睡得正甜的小丫頭,開了房門,信步走出自己的小院子。

    那買來的小丫頭比她還小上兩歲,就像個妹妹,憨憨的,可愛極了,愛吃、愛睡、愛玩,這會兒睡了,也不怎麼叫得醒的。

    還不到腊月,天氣越發的冷了,呵的氣冒著煙,她把雙手攏在袖子裡,漫步來到宅子的角落一處。

    也不過初冬,宅子裡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蕭瑟,她來到一棵槐樹前,這棵老樹也不知道在這土地上站了多久,應該是在蓋宅子之前,或者更之前就在這兒了,枝?上光禿禿的,人站在下面透著枝椏的縫隙往上看,可以看見一輪大到不像話的圓月,感覺人也被那清亮的銀輝不真實的包裹在其中,整個人虛無縹渺,一點都不真實。

    四周很靜,只有風刮過時響起不明的窸窣聲。

    每次在這裡站一站,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總能慢慢清晰,然後便能理出頭緒來。

    她的長發未束,如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上揚的頸子露出一小節雪白,蹲在牆頭某處的人有一瞬間看得幾乎傻了過去。

    先說好,他呢,只是“不小心”經過這裡,萬萬沒想到真的會見到她……得了,他哪是不小心,根本是下意識,因為想看看她就來了,能見著,是意料之外的事。

    風吹亂的瀏海,他滿足的眯了眼。

    可是——

    某人的手不自覺掐著樹皮,還滿滿當當的心忽地懸了起來。

    別露出那種表情啊……寂寞惆悵惘然,還有更多他不懂的,會令人不舍的神情,那雙眼彷佛藏了無數的心事,又彷佛埋有無限的傷痛與悲傷,那神情怎麼看都不像她這年齡會有的。

    她有一雙眸裡藏著水澤盈盈的眼,心中擁有強烈感情的人,才會有如此美麗的眼眸,但一直以來,他沒見她開懷的笑過……不,有過那麼一次,當年,她和他困在破廟,最後她的家人趕來,她那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樣無邪無憂的她,她明明是有七情六欲的,現在這樣的她,他要用什麼樣的表情去見她?

    一絲淡淡的別樣滋味滑過心頭。

    他原來只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離開的,現在怎麼走開?

    也許是在能讓自己安心的家中,房荇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蹲在樹影最暗的凹處裡瞧了她半天,直到身體覺得冷了,這才動動手腳,轉身慢慢往回走。

    回到自己小院,耳房的小丫頭完全不知道她出去又回來了,房間裡暖融融的,火盆裡的炭依舊散發著暖意,她脫了外衣和鞋,躺進床裡。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突然有人叩窗。

    她睜眼,推開被子,翻身起床,趿上鞋子,“是誰?”

    外面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難道是風聲?

    不會吧,她推開窗,看見了這輩子最華麗壯觀的景像。

    深濃不辨五指的夜色裡,成千上萬的螢火蟲不知道打哪來的,像流星似的在冬夜裡飛舞流竄,明明滅滅,讓人不知道眼睛要往哪裡擱才好,只見那些螢色的流雪在院子的各處穿梭停留,鋪成如同金色的毯子。

    她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不是夏天,哪來、哪來的螢火蟲?

    蟲子本是畏光的,好些卻往房間裡飛了過來,她緩緩的伸出手掌,人被那些光亮縈繞著,更沒想到一只螢火蟲居然在她的發際停留了那麼一下子,像一枚別致的發釵,瑩瑩生光。

    她笑了,那一肩蕭瑟,兩眉秋霜的少女,素衣烏發,淺笑悠然的她,在那一瞬間,有種難言的絕艷。

    聞人凌波的心,無聲處,如聽驚雷,又化為春水。

    他早忘了抓那些螢火蟲的辛勞,如果她可以一輩子都這麼對著他笑,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

    一直待在不遠處的成東青捂著自個兒的嘴,不是錯覺,不是錯覺,公子此時的心情很不錯,他笑得像個孩子,透明又純粹,那純粹和透明,看得他心酸。

    如果被人知道自家主子為了博美人一笑,動用八十一鐵騎去滿山遍野的抓螢火蟲,這和為了博褒姒千金一笑,烽火台燃狼煙的周幽王有什麼差別?

    他又看了一眼,但老實說,他很久沒見過自家主子這麼笑了。

    要是主子能常常這麼笑,抓螢火蟲算什麼,下次要他抓狼,他成東青也不會有第二句話

    房荇在閃燦如星星的熒光裡看見了聞人凌波,他一襲長衣華錦,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慢慢走到她面前,隔著窗與她對視。

    這是她沒見過的聞人凌波,英姿明亮逼人眼目,他眼神溫暖和煦的自她身上徐徐拂過,“怎麼不會多加件衣服?”

    朦朧月色下,房荇眼神交錯變換,人心要堅硬,也要挑時候的,這時候的她,沒辦法。

    聞人凌波並沒有催促,彷佛可以靜靜的等待下去,千年萬載的。

    於是她低低的開口,“謝謝,這一切。”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看著房荇眼中春花般的笑意,他心中忽然一緊。

    “這個給你。”

    掏出的葫蘆形瓷瓶裡裝的是抹冬天凍裂雪白肌膚的野生雪蛤油。

    “你不要我謝,那我也不說謝,這個我很需要,就收下嘍,不過,我無以回贈呢。”很貴又少有的東西呢,清澈的眸已彎成深潭。

    “有,你給了。”他在心裡懶懶的笑,她給了,她絲毫不摻雜質的笑靨,夠本了!

    房荇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算了,計較這個做什麼,笑又不值錢,他喜歡就好。

    “夜深了,皇子殿下好走。”她攆人了。

    “我改天再來看你。”

    還來?“殿下身分貴重,勞師動眾的,小女子就當玩笑話了。”

    不想勞師動眾?那也不是不能,反而更簡單。

    聞人凌波一笑而過,走了。

    她攏上窗,將他給的蛤油放在梳妝台上,琴架、繡花繃子、青玉葵花筆洗、針線籮,與普通女子的閨房並無二致,又隨手把燭火滅了。

    這一夜,她睡了一場沒有惡夢、沒有鮮血淋漓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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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8:34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飯後,房荇才暗自叫苦連天的被杜氏盯著做繡活,家裡意外的來了客人,而且,一來就是好幾撥。

    最先出現在家院子的是個看起來就很貴氣的貴客,那人除了隨行護衛,上好紫檀木華麗馬車,深紫色錦緞車圍,看了就知道主人身分不凡。

    那男子的模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那面目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劇動,失去說話能力,如葡萄酒般深紅的錦衣,外披烏雲豹氅衣,隨意往他們家院子一站,看他如此隨意,一旁景致全部黯然相形失色。

    他不請自來,房家小廝沒有人敢阻攔,只能趕緊去請示主母。

    房子越在翰林院還未返家,而歷經鄉試,已然是舉人身分的房時因為所寫的策論受翰林編修大為欣賞,受到鼓舞,他更是孜孜不倦,無論陰晴雨雪除了吃飯,幾乎就是閉門讀書,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宅子裡依舊是女人當家。

    杜氏擦擦手後攏了下鬢邊的發,怎麼會有這種客人,家務都還沒忙完呢,卻大搖大擺的進門來,要她說,家裡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沒空的沒空,直接攆出去就好了。

    她腰系圍裙,正著手解下來,一手掀開簾子,日光白晃晃的從外面潑進屋裡,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來人高挑精瘦,她端詳了一下,認出了人來。

    光華仍在,卻潛藏如入鞘的刀鋒了。

    他本來是半帶著點輕慢的神色環顧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見著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斂得一滴不剩,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看似尋常婦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瞬間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來對了。”

    都那麼多年了,沒想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她那如空蒙山水裊裊,如水晶簾外看碧水的模樣,即便她挽著婦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點塵不染的氣質,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

    但是那個俗子,竟膽敢讓她過上這樣的生活?

    “薇兒……”

    “這位大人,婦人早已嫁作人婦,這稱呼逾越大人的身分了,請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舊站在簾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兒,不要這樣,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義兄妹,多年不見,不應該是這樣。”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痕跡。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不知道所為何來?”

    “你先過來好嗎?我好久沒見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沒有變,不像我,你瞧,我的鬢角都白了。”少年相見時便心生愛慕,那彎橋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階,綃衣輕絲,身姿婀娜不勝衣,嬌嫩如花瓣的女子,膚光勝雪,比玉還要溫潤,含笑的向他走來,發際的海棠花從此開在他勾心鬥角、踏著血跡往前行進的一生歲月裡,從未凋謝。

    那年,衣衫襤褸,腳踩破草鞋,指甲縫都是污垢的他被家人遺棄,身上只有泥和血的他,在只有黑暗和哭泣的街角,被去收租的義父帶回來了。

    那個來半路等父親一起回家的女兒,對著自慚形穢的他說:“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我有一個義兄了?”

    她毫不畏懼的拉他的手,把他帶進了那個家。

    她宛如一道白光,芬芳了他破爛的人生。

    她是他生命的起點。

    那人的鬢角果然已經有點點白霜,杜氏輕輕的說:“只能說山水田園適合我這山村野婦,你在朝堂,人事紛擾政局詭譎,自然勞心勞力。”

    聽她語意有點松動,身為當朝首輔的水素弦眸光裡漾著難言心緒,“這樣的我已經有能力護你周全,可以給你所有想要的,你……”

    杜氏便作勢想要走。

    “薇兒,我不胡說,你別走,我們好好說話,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了。”他的聲音裡竟有一絲慌亂。

    “義兄,夫君他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諸多不便,你改日再來吧。”不是她不顧念往日情誼,只是他諸多行為為人詬病,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事作風叫人心涼,道不同不相為謀,自然漸行漸遠。

    老宅子的隔音本來就不怎樣,房荇本是漫不經心的聽著娘親和來人說話,但是聽著聽著,那人的語氣竟是越發溫柔,那小心翼翼,就好像她娘親是一塊易碎的玉,怎麼聽都覺得他生怕她娘親生氣。

    這人按理說,應該是她的舅父吧,但是那語氣,擺明了是上門來同她搶娘親的。

    這等狼子野心,其心當誅!

    她當機立斷,放下手裡的繃子,叫來小廝,讓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尋自己的父親回來。

    爹啊,您不加把勁,娘可就要變成別人的了!

    房荇安排好一切,順了順自己皺了的衣料,能擋一陣先擋一陣好了,有她這麼個礙眼的女兒,那個想打她娘主意的外人還能厚著臉皮耗下去嗎?

    她一頭闖出去,就是要去壞他好事!

    幸好,房子越本來就已經在路上,所以回來得很快,他與水素弦話不投機半句多,煙硝味四射,沒多久,水素弦便拂袖走了。

    “往後在家門口得掛上“畜生與水素弦不許進入”這幾個大字!”房子越氣得很,臉黑如鍋底。

    爹發飆了!被人乘虛而入的感覺肯定很不好。

    夫妻回房去沒多久,方才被房荇派出去跑腿的小廝又回來了。“小姐,有客。”

    啊,她茶還沒能喝上一口呢。

    來的人居然是成東青、萼兒和琴曲。

    “小姐。”兩個大丫鬟禮節周到的福了福。

    “兩位姊姊好,阿青哥,你們怎麼來了?”她最近和那宅邸的人沒有什麼糾葛,勞師動眾的,為什麼?

    那人不過昨晚來放了螢火蟲,又送了她一盒雪蛤油,還有別的事?

    “我家主子說伺候小姐的那個小丫頭不管用,讓我帶著萼兒和琴曲過來,往後她倆就留下來伺候小姐,希望小姐不要嫌棄。”

    “嫌棄,我怎麼會?”

    “那太好了,我還怕小姐不肯收下,公子說了,這兩個丫頭的一應用度,四季衣裳,月俸都由主子出,不會花到小姐一分錢。”

    “慢著,我的意思是,兩位姊姊是公子身邊的人,無功不受祿。”兩個活生生的人,她這小廟哪供得起這兩尊大佛?隨便她們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就比自己不知道高級多少,這個她沒辦法。

    要是請兩尊大神回來供著,她娘會打死她。

    那夜的盞盞熒光,她收下,蛤油,她也收了,這會兒是人啊!那個人,心裡打的是什麼念頭?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

    “小姐不要奴婢?”兩人異口同聲。“一定是奴婢不會伺候小姐,公子不要我們,小姐也不要,奴婢們還以為小姐是喜歡我們的,聽說能來,高興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兩人跪下,梨花帶雨的哭了。

    房荇覺得她們倆入錯行了,如果去說相聲,也許更容易出人頭地。

    “小姐……”有人從中打斷,幾人的頭刷刷地一同看向那青衣小廝。“又有客人,說要找小姐。”

    今天是所有的人都說好了是吧?

    萼兒和琴曲各自拭了眼淚,雙雙起身,成東青趁機告辭,說是不能久待,要回去復命,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和如今是房荇兩家鋪子掌櫃的陸管事擦身而過,兩人看了彼此一眼。

    “陸掌櫃請坐。”

    陸掌櫃抱拳。“小姐吩咐下來的事情我都已經辦妥,這是要還給小姐的店鋪屋契,官府證書,另外那些掌櫃的帶走不少人手,我重新找人,花了一點時間。”

    這麼短時間內,他居然辦了不少事,可見有頭腦,也善於發掘人才,更善用人。

    “鋪子交給您,您想怎麼做就撒手去做,我相信您,這麼說好了,倘若鋪子賺十分利,我六您四,如何?目前也許鋪子不夠大,但是將來生意越好,您拿到的利潤會更多。”

    如果說,初初陸掌櫃的只是為了肖不害而願意來替她做事,這下子,起碼可以換到他的忠心了吧?!

    萼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廚房找到漆盤和茶具,給陸掌櫃的上了茶,沏的是她爹的上等茶葉,中規中矩,杯盞一絲聲響也沒有,一派大家侍女氣派,然後倒退著和琴曲侍立在旁,見房荇沒有說什麼,偷偷朝琴曲眨眼,她們應該可以留下吧……

    房荇在陸掌櫃驚訝的神色裡繼續說道:“我說過不會讓您失望的。”

    進入腊月,家家戶戶准備過年了。

    腌菜曬菜,殺雞鴨鵝,腌豬雞鴨鵝肉,祭祀,大掃除,裁新衣,該送什麼禮的都得細細斟酌,恩師同僚、鋪子掌櫃和伙計,一個都不能落,佃戶們也少不得要送點腊肉紅包什麼的,這些房家全家動員,就連房時也被派了去給先生送年禮的任務。

    托了那七千兩的福,房家人可以過一個很寬裕的年。

    除夕家宴,房子越帶著一家人輕車簡從回了大房老宅,大家客客氣氣的用了飯,分家後沒多久,房家大房便輾轉從兒侄輩那裡知道房時的秀才身分,可以想見,只要鄉、會試一過,腰金衣紫,平步青雲不是不可能,又看房家越過越好,這次回來僕從女婢都有了,而且那伺候的丫頭容貌規矩哪是他們這樣人家能見的,一個個驚訝的快掉了下巴,對於分家這件事後悔得只差沒有槌心肝而已。

    家宴過後各自回家過年,老實說,在老宅裡能吃得下什麼?家裡頭也早就整治兩桌年夜大菜,主從各一桌,其樂融融的真正吃了一頓年夜飯。

    除夕守歲,根據俗例,守得越晚,家中長輩就能活得長長久久,這一日,相較爐火溫暖的屋內,外頭下起冬天最遲的一場大雪,銀裝素裹,三寸厚的雪花只是瞬間。

    這種冷到叫人打哆嗦的天氣,恐怕連狗都躲在旮旯裡縮成團不出來。

    聞人凌波卻來了,雖然穿著黑貂大氅,肩上頭發都積了層雪。

    “殿下?”他們家沒門房,除夕夜,僕人們都窩在耳房裡喝小酒,賭小牌,來開門的房時差點沒認出他來。

    這位太後最疼寵的孫皇是騎馬來的。

    聞人凌波毫不客氣的把韁繩扔給房時,“這時候,您不應該在皇宮?”和太後、皇帝一起圍爐團聚嗎?

    “吃過筵席,太後她老人家說她乏了,叫我們自己玩樂去。”守歲這種東西,在皇宮裡他只願意替太後守,她老人家卻說意思到了就好,他又多賴了一會兒,直到皇帝老爹,皇後和一干嬪妃將整個壽康宮塞滿,他趁隙溜了。

    他的玩樂就是跑到他家來?

    聽見外頭聲響,房荇跑去開門,門一開,一大片的月光和雪片翻卷的湧了進來,風卷衣袂,人如謫仙。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房荇,亮若星辰。

    十一皇子殿下,您很閑嗎?國家大事不用您操心嗎?祖母父親跟前不用您孝敬嗎?大年夜的,您要沒事也不應該轉悠到我家來啊!

    房荇轉身要走。

    “這是我順手買的張記糕餅鋪的棗泥千層糕,我記得你喜歡。”他從寬闊的袖子裡掏出還冒著煙氣的紙包。

    紙包一掏出來,香氣立即飄了出來,只有剛出鍋沒多久的雪白甜糕才會有這樣的香氣,那糕中間夾著紫紅的棗泥,她吃過一回,清香滑潤,在皇子府,想不到他居然知道。

    這大年夜,哪家糕餅鋪會開門?他不會惡勢力的硬敲開人家的門,叫人家專程給他做一鍋棗泥千層糕吧?

    她怔怔的讓聞人凌波拉起她的手,接住那猶帶熱氣的糕點,他的指尖微涼,似一塊白玉,涼潤又冰。

    “這糕貴得很,你可別浪費了。”

    很貴,什麼意思?張記糕點是比旁家糕點鋪子賣的價格稍微高了點,但就這兩塊糕能貴到哪去?

    她作勢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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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8:48 |只看該作者
第8章(2)

    “我從來不吃甜食。”一塊糕了不起幾文錢,可他哪來的零錢,拿到糕,怕糕冷了不好吃,放下一小錠元寶就走了。

    今日的他原本不該出宮的,除了年夜圍桌吃飯,他那些皇兄們也多的是精心安排各種名目的宴會,絲竹歌舞,極盡聲色,他卻在離開皇宮的甬道時,看著輝煌寂寥的樓閣長殿,那些宮殿裡頭的各種面孔,再目及殿外雪白靜寂的世界和一望無際的蒼穹,忽然想起了一張清涼如玉的小臉。

    他不知不覺離開層層迭迭的巍峨宮殿,神思恍惚的策馬出宮,走了一陣,才詫異自己買了糕,四面一望,竟然來到她住的地方。

    他心裡總有些放不下她,他就是為這個來的吧?

    “荇兒,怎麼了,不是有客人嗎?怎麼不請客人進來?”杜氏微微側首出聲。

    為了避免麻煩和父母親甚至哥哥追問,房荇將那一小紙包藏進了自己寬大的袖子裡,仍是疑惑的瞅了聞人凌波一眼,這小動作落在聞人凌波眼裡,一縷微笑泛上嘴辰口。

    就知道她會喜歡,他問過婢女那天她在府裡都吃了什麼,那個叫萼兒的丫鬟說她多吃了兩塊張記的千層糕。

    所以,他記住了。

    他一進門,正用左手和右手對弈的房子越放下了棋子,起身迎客。

    眼熟啊,這位少年貴客,發戴玉冠,錦袍頸領和袖口均鑲一圈白狐毛,五指有三指戴著玄鐵戒指,那玄鐵熠熠生光,竟不輸金石寶玉,腰帶上的宮絛系著荷包,荷包下懸著東珠、碧璽和蜜蠟,腳踏鹿皮油靴,整個人看起來神秘高華,王者風采叫人不敢直視。

    房子越看他越覺得有些眼熟,淺淺施禮。“貴客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重赫回府,路上遇雪阻,一時窒礙難行,不想做了回惡客,擾了房大人一家,甚感抱歉。”

    “不知貴客如何認得在下?”

    “房大人貴人多忘事,您對重赫還曾有救命之恩。”聞人凌波一抹笑風致無雙,光華四溢。

    房子越細細回味,眼裡掠過一抹恍然大悟,撩袍就要下跪。“原來是襄王殿下,恕下官眼拙。”襄王敕封,主管戶、刑二部,在過年前已經由聖旨頒下,舉國皆知。

    聞人凌波不讓他跪,“不在朝堂,房大人千萬不要多禮,說起來我們還是舊識,房大人還是喊晚輩的表字便好。”

    “不敢不敢。”對方的身分擺在那,房子越心裡不由忌憚了幾分。

    “大人千萬不要拘束,重赫造訪本就唐突,您若拘束,就是我的錯了。”

    “殿下請坐!”

    一見來的是貴不可言的客人,杜氏帶著一雙兒女想告罪以後退到內室去,誰知道聞人凌波伸手就攔。“今日守歲,大年夜的,夫人請留步,給您造成不便之處,敬請見諒。”

    這麼客氣,毫無上位者的高高在上,杜氏對他印像大好,她看向丈夫,見他頷首,又領著兒女回到爐火邊。

    房荇以余光瞅了那個大大方方坐下的男人,霸氣尊榮的貴人,平常學的就是深沉自斂風雷不畏,這也算厚臉皮的一種吧,自家人才會在一起守歲,他這是把自己當什麼了?

    似是感應到她的目光,聞人凌波的長睫一掀,目光如電的射過來,兩人目光相接,房荇輕輕一笑,垂下眼睫,聞人凌波卻有些不滿。

    她總是這樣,不懼他,也沒把他放在眼底。

    她還是那樣,看似好接近,其實卻是拒人千裡之外。

    就因為這樣,對她的好奇越來越濃烈,她的淡定無謂總能莫名的撫平他一些什麼,和她一起,他的心便能安安穩穩的待著。

    他想和她待在同一個屋子裡。

    房荇雖然垂下眼,依舊感覺到左方那一雙灼灼的目光,牢牢的鎖著她,一步不讓。

    “我進屋的時候見大人在自己對弈,如不嫌棄,重赫陪大人練練手如何?”

    “請!”這可是求之不得!

    萼兒自然是知道自家舊主子的習慣,不待杜氏吩咐,就從廚房裡溫了一壺酒出來,替兩人斟上。

    兩人坐下飲酒,房子越看了聞人凌波一眼。“今夜是好日,薄酒一杯,下官先干為敬。”這十幾歲少年出身天潢貴胄之家,卻沒有驕矜跋扈之氣,實在難能可貴之至。

    聞人凌波微笑。“雖說一同醉去才不負美酒,但重赫改日再專程來陪大人飲酒,今日要先請教您的棋藝。”

    他手執黑子先行。

    圍棋中,黑子先行,執黑子為敬,敬白子一方,一般來說,自擇黑子便是示弱,表示自己不如對方,這是一種禮儀。

    聞人凌波棋路凌厲,但並不缺乏耐性,他走的完全是狩獵者的棋路,看似大開大闔,卻是暗中布勢,兩人三盤一勝一負、一和,最後以和局告終。

    兩人下完棋又繼續飲酒,話題不拘,風土人情,指點江山,房子越曾連中三元,自是飽學之士,他又外放多年,見識頗多,只聽他難得滔滔不絕,而聞人凌波素來沉穩內斂,只見他神情寧靜,淡淡含笑,壓根沒人知道他不可不謂用心良苦,雖然覺得房子越是國家不可多得的良才,但還是有那麼一小部分是抱著討好未來丈人的私心。

    這一夜直到雪勢小了,他才告辭離開。

    漫天飛雪,無聲的覆蓋了整個世界。

    那棵梅樹開得好,粉白瑩黃,香雪橫枝遒勁,朔風裡猶帶暗香。

    她站在梅樹下,身姿孤清而寂寞。

    聞人凌波策馬經過,馬蹄如電,眼看已然與人錯身而過,卻在馳騁裡勒緊了韁繩,馬蹄噠噠的瞬間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以最快的速度旋身飛了回來。

    房荇手裡抱著黃銅手爐站在雪地裡,星星點點的碎雪沾在她眼睫上,一肩梅花雪,一張小臉因為被凍,反而像蘋果一樣紅通通的,眉目宛然,目如點漆,叫他的心頓時倉皇失措了起來。

    “怎麼出來了?有事吩咐下人就好。”聞人凌波長眉微擰。

    “有些話不方便在屋裡說。”語聲蒸騰出的白色霧氣瞬間消失。

    “你想說什麼?”冷氣吹來,他又往她的面前擋了擋。

    聞人凌波看似不經意的小動作,看在房荇眼裡,不知道為什麼她冷築的心房彷佛被羽毛輕輕搔動了一下,情不自禁的顫動了。

    這樣體貼女人的他,長大後會是一個很受女子喜歡的好男人吧?

    她也不啰唆。“我想你既然將萼兒與琴曲送給了我,雖說婢子也是人,不可送來送去,但是既然我收了,我就自己養。”

    或許在旁人眼中奴僕互相饋贈並不算什麼,母親看見家裡平空多了兩個美貌的丫鬟,問清楚後知道是十一皇子所贈,不是來路不明的人,在還也還不了的情況下,又見兩個丫鬟機靈懂事,琴曲能繡得一手好女紅,只要得閑,主母和丫鬟反倒像姊妹似的,頭對著頭,窩在一起討論繡線怎麼配置,描花樣要怎樣才能更栩栩如生,又見萼兒待女兒一片赤誠,既有規矩又氣度不凡,實在無從挑剔,也就欣然收下來了。

    “以後她們的生活用度,一切花銷,就算之後要出嫁的嫁妝都由我來負責。”

    “為什麼?”皇子大人問得天真。

    “她們是我的人。”

    “原來只要變成你的人,你就會把她們當自己人了。”聽起來很像百思不解後的恍然大悟。

    兩人長立深雪,沒發現雪都快漫過兩人的雙腳。

    衰草在透骨的寒風裡瑟瑟發抖,他的手摸索著一拉,扯開大氅的綢結,厚實的大氅被他雙手提高,驀然蓋住了兩人,在這一小塊天地裡形成一種緘默恆定的姿態。

    聞人凌波仔仔細細的看著她,總算看見她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臉上的表情越發不自在了。

    今日沒有白走一趟,得以看見大多時候不曾被發現的她。

    房荇瞪大眼睛,心中一緊,倒著便往後退。

    這太親熱曖昧了,他那下垂的眼睫光芒幽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算什麼?

    她的心裡到底是個成熟女子,她不能用年少無知來自欺欺人,這個少年喜歡她。

    房荇狼狽的轉開眼光,他那樣的神色可真無辜,無辜的讓她以為是自己在胡思亂想,她這一退,身子便靠上樹干,樹枝輕壓的雪塊便以不均勻的速度掉下來,這一掉,重量都壓在聞人凌波背上。

    他無所覺。

    而這一退一進,一個無意識的吻恰恰劃過她潔白的額頭。

    如蜻蜓點水,如雨滴滑過花瓣。

    聞人凌波的眼眸中有清波搖曳,平靜的表面下翻湧著只有自己知道的悸動。

    他的唇瓣殘留一絲身上沁涼獨特的香氣,是薄荷和鳳尾草。

    “其實你用不著心急,這種小事,我明天來你再和我說就好了,冒著雪出來,要有什麼濕熱就不好了。”她該不會以為他不會再來了吧?又或者是舍不得他?綜合兩者,前者比較有可能。

    “明天?”

    他這口氣不會是想天天往她家跑吧?不可能,他是什麼身分的人,大過年的,府邸放空城,不像話!

    再說這種事要是傳進皇室隨便誰的耳裡,倒大霉的人一定是她。

    那些高來高去,可以致你於死,可以讓你活,一句話裡,涵蓋幾百種意思的非凡人,她無聲的吁了口氣,以後她還是盡量不要和他有任何牽扯吧。

    “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後的每一天,只要有空我都會來找你玩。”

    以她的性子硬來是不成的,軟磨硬泡也不是他的個性,既然如此,他是毛頭小伙子,天天來追女人……誰敢說話。

    再說了,她年紀還小,要待她及笄,起碼還要兩年,等著花開的這些年,他若是和未來的丈人、丈母娘拉攏好關系,俗話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屆時,她不嫁給他也不成了。

    無從得知自己已經被這男人算計的房荇,冷冷的潑他冷水。“新鮮是嗎?小女子就看聞人公子您能堅持幾天。”

    她要做的事情那麼多,沒那個時間陪著他耗。

    “你是允了?”

    “男女授受不親,你離我遠一點!”她語氣冷淡,可字字都很凌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聞人公子毫不退縮。

    她也不再廢話,從他的胳膊下一鑽,留下一縷芬芳,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聞人凌波收起大氅,看著她在雪地上烙下的淺淺腳印。

    她的腳很小,步履輕盈,留下秀雅的背影。

    她那麼纖細,那麼美好,亮如黑鍛的發,芬芳而沁涼的香氣,她像一個夢。

    他慢慢跟著走。

    不用他勒著韁繩,黑馬自己跟了過來。

    她在前,他在後,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腳步大,她的腳步小,為了配合她的步子,兩人一前一後的漫步而行,她的腳印,和,他的腳印,就好像兩人一同並肩散步似的。

    這一刻,風雪停了,這一刻,時光靜好,他看著盡頭,這一段路如果再長一點就好了。

    而房荇心裡是茫然的,背後有融融目光燙著自己的滋味,已有多久不曾有了?

    她的目光漸漸遙遠……

    她能重生,是幾輩子修來的機緣,她豈能將時間浪費在虛無縹渺的感情上,他們不是同路人,一直都不是。

    沒多久,兩雙腳印清晰的在雪白的地上,蜿蜒的向前,一深一淺,一大一小,她在前面,他在後面,直到看見她走進了家門。

    黑馬打著響鼻,踢踢踏踏蹭了過來,馬鬃掃過他,他勒起鬃毛,笑得燦爛,“英雄你談過戀愛嗎?有沒有喜歡的母馬?要有,我幫你撮合?”

    叫英雄的黑馬噴了聲長嘶,好像在講,我喜歡的母馬可比你看上的這個要漂亮多了,雙蹄有勁,毛色鮮艷……

    “原來你自卑呢!”聞人凌波大笑,扯住韁繩,蹬上馬鎧,拍拍馬脖子,接著撥馬而行。

    “我們也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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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29:05 |只看該作者
第9章(1)

    大歷二十五年二月初九,春闈。

    十年寒窗苦讀,夙夜匪懈,懸梁刺骨,為的就是可以光耀門楣的這一天。

    京城裡的大小客棧、寺廟住滿來應考的士子,文廟轎馬川流不息,大殿佛堂禪房擠滿祈求高中的書生婦人,香火比平日旺上許多倍。

    會試這天,貢院門口人山人海,房時自然也在其中。

    考試當日,為了避免兒子看見他有壓力,房老爹托稱有事,不去送考,只讓杜氏和房荇送他去貢院。

    貢院大門,房時提著考籃,裡面裝著文具、食物,雖說看起來篤定,但仍掩不住緊張神色,杜氏還想叮嚀他什麼,卻被房荇扯了袖子,“娘,我們相信哥哥,他會平安出考場的。哥,籃子裡的烙餅一定要記得吃,娘可是在裡頭放了紅棗桂圓枸杞花生核桃松仁,可以讓你增強體力,一帆風順。”

    三天三場考試,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小的號舍裡,歷年來,多的是因為體力不支被抬出貢院的考生,那考籃裡所攜帶的食物都以去滯解燥、行氣活血為原則,不可不謂杜氏一番用心良苦。

    房時點頭,那些策論經義都在他的腹中,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不敢忘要給爹娘妹妹好日子過的承諾,他會履行他發過的誓!

    “娘、荇兒,我進去了。”

    “你快進去考試吧!”

    眼看著房時和許多書生士子進了貢院大門,直到看不見人杜氏還不舍得走,房荇攙著母親。“我們也回去吧。”

    三日後,離開貢院的房時,在大門處見到等候多時的母親和妹妹,他雖然一臉困頓,人也看似瘦了一圈,精神委靡,但是表情自信,回到家便倒頭大睡,直到第1一天才恢復精神,也才吃得下飯和說笑。

    然而,杏榜未放,房子越的晉升派令卻來了。

    官位是三品中書侍郎。

    三省六部一向是朝堂的權力中心,門下、尚書、中書三省,六部指的是尚書省下的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而中書省和門下省,目的在於分割和限制尚書省的權力。

    房大人從就算送禮去也沒有人理的七品芝麻官,跳至翰林供奉沒多久,就在所有舊同僚不看好,以為他前途黯淡、不知道會被萬歲晾多久的情況下,被拔擢為三品大官,這消息震驚了官場。

    至於還沒從房時中舉消息裡復原的房老太太在聽到消息後,驚愕的呆坐在床沿,久久無語,那一天,一粒米都吃不下。

    她為什麼就那麼短視……

    房子越那些嫡兄庶弟們也從族長和同為宮中從四品官的弟兄們那知道有人魚躍龍門的消息,各自臉色精彩的回了自己院子。

    那一夜和相繼下來的好幾個夜,房家老宅一片低迷。

    房家人這邊自然與老宅那邊氣氛迥然,皇帝詔令還沒下,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官員便聞風而來,送禮、遞帖子、邀宴、請托的人多到快把房家的門坎給踩平,至於房家前面那條絡繹不絕的路,也堪稱車水馬龍了。

    甚至有些腦筋反應快的村民開始賣起茶水點心,多少進帳一些。

    家裡外院堂屋的人忙得腳不沾地,人在內院閨房裡的房荇卻在為了一張帖子煩惱。

    一張錯金燙花,寫著“春日宴”的金帖。

    這麼矜貴的帖子打哪來的?阿青送來的。

    不是那位身分高貴的皇子,她一個籍籍無名的閨閣女子哪拿得到這東西。

    大歷每年初春舉辦的“春日宴”,是京中上流社會最為流行的風雅交流方式,舉辦人通常都是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受邀的文人詩客,仕女才子,彈琴填詞,各展才藝,也可以帶上近期自己滿意的作品,或字畫,或詩作,讓眾賓客加以品評,若是評出三甲,一舉成名,對於想飛黃騰達,借著這條藤蔓往上爬的士子儒生來說,是一條便捷的管道,因為裡面多得是有名望的賓客;對未婚女子來說,若是得到哪位公子青眼,難說又是一段佳話良緣。

    房荇對這種變相的相親宴會沒興趣,可不為別的,要是想替自家鋪子打響名號,這春日宴她就不能不去。

    聞人凌波給她帖子是這個意思嗎?

    她暗地打理兩家鋪子的事情,在家裡不是什麼秘密,那位聞人公子自從把她們家當廚房走動之後,有時來揩一頓飯吃,有時來和爹下幾盤棋,有時爬爬牆頭,跨在牆頭上對著她的窗,閑聊幾句也好,他喜歡爬牆頭,她沒意見,只是他不用每次都挑晚上出沒,那滿天的星光好像都被眨到他的眼睛裡,波光瀲灃的叫人迷亂。

    她調侃他以後不如換成黑衣好了,也好坐實夜賊的名稱。

    他再出現,果然換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說要教她騎馬。

    那晚,馬兒幾乎繞過半座城池。

    那夜,清風明月,草香芬芳,贈春橋下,一地落英繽紛,她臨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綠草叢,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遙遠,眉目有抹彷佛歷劫的余灰。

    他說那些年大哥、二哥見他年歲漸長,想要拉攏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來日無多的消息經過太醫傳出去,總算清淨了一段時日,接著,兄長們一個個出事了,他知道接下來或許就會牽連到自己,於是離京避禍,他一路奔逃,倉皇狼狽,侍衛連番死去,馬匹金銀消耗殆盡,山窮水盡又寒毒發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暫住。

    她問,後來他出門游歷去,可是真的?

    她隱約聽見他的骨節發出劈帕之聲。“那些人放火燒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沒有釀成大災,我倘若不走,數百人口只怕灘逃一劫。”

    “到底是誰這麼狠心,一再的想置你於死地?”她沉吟許久。那皇宮就像一窟深不見底的水,那裡的人各自別有心思,可她以為如今的陛下並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進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嗎?

    未必盡然吧。

    “誰想要我死?多著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當異己的……”

    這些所謂的親人何曾給他作過一件鞋襪,何曾真心與他同桌吃飯?他們給予的,只有血肉橫飛和修羅場般一次又一次的試煉。

    再見一道曙光,是她給的。

    那對家人無來由的信任,簡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讓他在無比的黑暗裡還願意微笑。

    房荇看著渾沌黑暗中他森寒悲涼的目光。

    她心中一動,本就無兄弟愛,權欲更叫人瘋狂。

    最是無情帝王家。

    “那你怎麼又回到京裡?我最初還以為你所謂的游歷是游遍天下勝景,一去不回了。”

    “太後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幾度危急,將我父皇好好的罵了一頓,太後以為我是父皇最小的兒子,在往後的爭奪龍位上面,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我,他卻還處處提防我,太叫人心涼了,我父皇或許是對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許覺得太後說的話有理,沒多久便派了御林軍和京畿衛送我回來,我在皇宮裡住了一段時日,他以為住在皇宮裡的我也不安全,便讓我分府別過,我有了自己的軍衛,起碼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會小心許多。”他說得輕巧,卻只有當事人知道那些凶險和艱困。

    房荇能明白,縱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參與了那麼一回,便已終身難忘,更何況是他。

    她嘆息後轉移話題,“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娘親。”

    聞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後宮裡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歡吹奏琴,我每回從床上醒來找不到她的時候,只要循著琴音,她就會在那裡,或者在古松樹下,或者在白玉亭裡,我那時候還太小,一直沒聽懂她琴聲裡的寂寞。”

    風裡傳來松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過母妃的香氣。

    他問過她,為什麼園子裡只有樹沒有花?別的嬪妃園子裡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藥,那些粉紫嫩紅,那些馥郁爭妍的香氣,多美……他永遠記得母妃的笑容,那笑裡總是帶著郁郁,令人神魂搖曳的美貌總有份希冀的摸著他的眉眼。“樹長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見你想看見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聲,她的樹,為的都是一個她難以仰望的人。

    八年宮廷,最後郁郁的在他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

    此生錯過,太多寂寞,與誰說?

    她臨終那天,那曾經寵幸她,然後就忘了她的男人來了,一聲嘆息,就是他給予的全部。

    那個人不寵愛她,只因為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哪忙得過來?

    他被皇帝帶走的那一夜,漫長黑暗的宮門甬道,他告訴自己,將來,他如果愛上一個人,定要不斷的,再三的問過自己,確定了一份感情之後,就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

    再後來,他遇見房荇。

    他願意等她,等她長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讓她選擇要不要愛自己……

    她什麼安慰的話都沒有說,世情涼薄,多少愛恨撕裂的傷口在人間輾轉,經久不愈,世上多得是傷心人傷心事。

    原來,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為了他母妃種的。

    春夜寒風裡,她丟掉一切矜持,在聞人凌波身邊躺下。

    聞人凌波一斜身,轉過頭來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語,目光沒有立即離開。

    房荇眼色平靜。“什麼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歷其境,永遠不知道個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語,都沒辦法撫平那些疼痛的過往,只是隔靴搔癢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處,那些個無法對人言的傷痛,既然言語無用,不如等他心裡刮起的大風自己平息,然後慢慢在疼痛裡學著走開或是釋然。

    他的驚心動魄,她的似水安靜,難以調和裡又莫名契合。

    他彷佛明白了她無言的體貼,望著她如波暈層層散開的黑發,扯過披風,給她蓋上。

    那天,她在長風裡睡去。

    經此,聞人大爺更肆無忌憚的把她家當成自己府邸,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最過分的是萼兒琴曲兩個大丫頭,只要見他來就躲開,只差沒替他開門說我們家姑娘在哪裡哪裡。

    這算什麼,內賊嗎?

    爹娘見她年紀也不小了,畢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譽,這要傳出去實在難聽,但父親身為臣子,難以開口,加上這位殿下一來總是大包小包往裡搬,家人問過一輪之後才會清淡的問候到她,日子久了,就連對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大驚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為了科考,沒太多時間關注在上頭,依照他的聰明,應該不難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覺得自己忒不值錢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會試之後出意外的,今生雖然很多事都變得不一樣了,但她不能冒這個險。

    春風和煦,碧柳如絲,三日後的京郊驪鳴山。

    占地綿延數百頃的潯圓是萊國公的別莊,而三月的驪鳴山,翠蔭清涼,灼灼的桃花沿著一條山道,開滿山坳樹林。

    這大歷京郊景致最勝的別莊,一向屬於私人產業,從無外借的經驗,此次“春日宴”的發起人據說身分非比尋常,萊國公很爽快的賞臉,將自家用來避暑的莊子出借,據說,聚會上的一切用度,都由國公包辦,美食醇酒香婢,使許多人更加趨之若鶩。

    聚會上除了名媛淑女,當世名士是不用提了,今年特別的是,原先只局限於京城門閥巨戶能參與的“春日宴”,擴大到只要是有才學士都可以參加,而且,只要自恃有才華,都能將作品拿出來,或是當眾書寫。

    果然這一路上山,踏著詩歌而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次,房荇難得將萼兒和琴曲都帶上了。

    沒辦法,禮不可廢。

    甭提那些貴族淑女,哪個身邊沒有婆子嬤嬤丫鬟湊成堆的,再不濟的也會雇幾個來充數,所以就算沒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也不能讓接到派令,已然去中書省供職的爹太跌股。

    帶上兩個已經是她的極限。

    兩個好用的丫鬟抵得過千軍萬馬,她用的也還是家裡那頂萬用轎子,一身素銀輕羅曳地裙,便赴會去了。

    要說這樣的宴會,想出頭的,想趁機找乘龍快婿的,誰不精心裝扮,她一個十三歲小孩,跟誰爭奇鬥艷去?衣著服飾不如以舒適為主,不要太失禮就好。

    反正,她的目的是來混個臉熟的。她原本今天根本不想來,自從想起房時的意外後,她就會每天都很緊張,無論他要去哪都得跟,今天是房時再三保證自己不會亂跑,又極力鼓吹她出席,她才勉為其難的來露個臉。

    這潯園果然名不虛傳,大景中穿插小景,處處是匠心獨具,清風習習,花香清冽,她憑著金帖進來,雖然衣衫穿著派頭都不甚起眼,就連人都只是個黃毛丫頭,看起來實在不怎樣,但是在認帖子不認人的情況下,她還是被訓練有素的小廝給讓進二門,由接待的婢子們接手,迎進圓裡面了。

    萼兒和琴曲果然是見慣這種場面的了,眼觀鼻,鼻觀心,不像一些見識不多的官家小姐丫鬟,私下嘰嘰喳喳個沒完,走到哪都是掩嘴的驚呼聲,讓人側目。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一眼看不見盡頭的園子裡,人群也分成好幾撮,最華麗的一群裡,或英俊,或瀟灑,或魅惑的青少年們有的端著從彩絲帷幕幾案取來水酒,有的負手聆聽,一個個矜貴得要命,身上隨便一個佩飾都夠普通人家吃喝好幾年,聞人凌波也在其中。

    她心裡有數,這些人都是身分高貴,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一群。

    她的顧客等級還構不到這麼頂級的人種,閃亮的生物,看看就好。

    帷幕中,有人彈琴填詞,吟詩作對,有捻香為限,看字作詩,各展才藝,也有各種游戲,就是想讓與會的公子小姐少爺千金們盡興而歸。

    房荇一進來,眉眼帶著和煦怡人,但眼睛卻透著幾分厭倦的聞人凌波就看見她了。

    應該說他一直沒用心在和幾個皇子及權臣公子的話題上面,就連忠勇一等公的孫女和太後娘家小女兒來向他打招呼,都沒記住人家天仙般的長相。

    今日的她依舊打扮素淨,在這些用盡心機、金珠玉翠的官家小姐之中,一點都不出挑,可是,應該是看不過去的萼兒在她唇上抹了一點櫻紅的口脂,那一抹粉紅,那就好像在太過純粹的透明裡染上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的艷色,反而出塵脫俗,令人一眼難忘。

    “那是誰家小姐?看起來清新可愛啊,嘖,就是年紀小了點。”一向自詡風流倜儻的六皇子眼尖得很。

    “清新可愛,八殿下,讓你看上眼的小姐多了去,你就放過那些幼小姑娘,以免生靈塗炭,當做善事嘍。”某位高官的公子涼涼的諷了一句,這位自命風流的殿下以好色著稱,要不是太子未立,加之又還沒到別戶開府放出去的年紀,否則後院女人數量不知道還會多多少。

    這又令他想起已經別戶開府的十一皇子,陛下這舉動實在耐人尋味啊……

    “不過,那位小姐到底是誰家的女兒,穿得這般寒酸,她父兄領的俸祿也太過短少了,穿這一身出來,她怎麼好意思?”完全是眼高於頂,以衣裳認人的一群貨色。

    房荇從來沒想過要以寫詩或其它才藝大出風頭,或找到良人,她會來不過是迫於無奈,算了,就當看看能否替鋪子多拉幾筆生意好了,就算這次做不到任何一筆生意也不要緊,認認人也是好的。

    但是,在這些穿金戴玉的上流社會人眼裡,她毫無可取,她也不生氣,只是攸關父兄顏面,既然來都來了,要一聲不吭走掉,恐怕丟的不只爹和哥哥的面子,他日追究起來,給她下帖子的聞人凌波大概也會被波及。

    她向與會的主辦人說了一聲,徑自入了帷幕,兩個丫鬟見狀,一個鋪紙拿筆,一個研墨,房荇不假思索捋袖挽高,在幾前揮筆。

    她的動作傳出帳外,令人圍觀,漸漸,圍觀的才子淑女沒了聲音。

    她筆至中途,先以老辣的“沒骨花”畫法用尖細的線條勾出取景事物,只見春燕身姿矯健,落花滿地,嫩草圍石,神趣宛然,所繪花卉,畫法精工,設色艷麗,那落地的花瓣,傳神真實,春燕雙喙活靈活現,無懈可擊,花濤香海,與真的活物一無差別,最後以工筆寫實桃枝葉子脈絡……

    但是,房荇突然在人群當中看見一張焦急的面孔,她霍然站起,險些碰翻了凳子,是今天,是今天吧?一直令她心神不寧的房時……她今天怎麼還敢來這裡?

    她想起哥哥那時說出門去會友,回程時卻被急行的馬車輾過,血肉模糊,回天乏術……

    四平是家裡的小廝,房荇看他機靈就交代了要他好好看著房時的事,他現在會出現在這裡,房時肯定是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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