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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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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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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閒逛

  「姐姐,」易齊叫住易楚,又歪頭朝著杜仲笑,做出嬌憨的樣子,「姐夫幾時回來的,怎也不先捎個信回來,也好準備一下?」

  杜仲淡淡地說:「已跟你姐姐說過了。」轉頭看向易楚,「我去外院看看,稍後陪你用膳。」

  「好,」易楚笑著點點頭,目送著他走出垂花門,才對易齊道:「你姐夫寫了信,許是路上耽擱了,倒是比人來得還晚……我去廚房看看,準備點吃的。」

  易齊是向來遠著廚房的,自然不會跟著,可又不甘心走,想了想,笑道:「記得以前姐夫最愛吃你做的排骨,要不讓鄭三嫂去買些排骨,再買兩條魚……姐夫好容易回來,該好好擺一桌替他接風洗塵。」

  易楚心情好,聞言點頭笑道:「你說的是。」果然吩咐了鄭三嫂去買魚買肉。

  易齊暗自得意,既是設宴,總要喝點酒水,男人沒有不好酒的,到時她多勸姐夫喝兩杯……

  不大時候杜仲便從外院回來,對易楚道:「讓俞樺去置辦些物品,明兒一早去岳父家,後天去前街轉轉,過兩天到威遠侯府去一趟。」

  易楚默默聽著他的打算,開口問道:「你在西北可見到小舅舅了?他說去尋你,明兒見了外祖母定然也要問起來。」

  「見了,」杜仲安慰般拍拍他的手,「這次幸虧有小舅舅,否則榆林衛那邊的軍士還得頑抗一陣子……小舅舅買了不少貨品,估計還得七八天才能到,不過不用擔心,有人跟著。」

  易楚好奇地問:「小舅舅幫了什麼忙?」

  杜仲壓低聲音,「你可知道小舅舅會學人說話?」

  易楚點點頭。

  杜仲望著她笑笑,「他倒是什麼也不瞞你……去了趟韃靼軍營一無所獲,可巧回來路途瞧見莊猛只帶了三四個衛士,就將他捉了,審訊好幾次,他死活不開口……就把他的嘴堵住,小舅舅在暗中學著他的話音招供……帳外不少將領聽見了,氣他通敵賣國……」

  「呀,」易楚吁一口氣,「可千萬別被人知曉了,人都恨被愚弄。」

  「我曉得,」杜仲正了神色,「當時帳內只三四人,都是信得過的,小舅舅那裡也交待過了,以後切不可再露出這等技藝,小舅舅也知道情勢凶險,萬不敢大意的。」

  說起凶險,也不知他這半年都歷過了什麼。

  易楚眼眶剎時蓄滿了淚,哽咽道:「怎麼就鬧出中箭身亡的消息,而且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想起你之前說的話,恨不得……」

  杜仲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低頭親親她的額頭,柔聲道:「我曉得你定然擔心,可當時的情形又沒法送信出來……那人是林槐,出了保定府就換成他了……當時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得虧你那半粒續命丸,硬是從閻王手裡奪了條命回來……傷勢差不多好了,就是身子仍虛著,過幾天跟小舅舅一道回來。」頓了下續道,「以後再也沒了錦衣衛辛特使這個人,眼下的我沒事可做,你說我幹點什麼營生好?」

  易楚給他出主意,「大勇說想開間米糧鋪子,需得得了你的許可。小舅舅說他想做生意,我覺得他倒有這個天分,不如投些銀錢進去,一來是給他個支持,二來能獲些收益,或者咱們自己也開間鋪子?你來做掌櫃。」

  「那你就是掌櫃娘子,」杜仲親暱地點點她的鼻尖,笑一會兒,半是正經半是玩笑地問,「我還想給你掙個誥命回來,你想當掌櫃娘子還是誥命夫人?」

  易楚不假思索地說:「你要做掌櫃我自然是掌櫃娘子,你要是官居高位,那我就是誥命夫人……」猶豫會兒,也開玩笑,「你若殺人,我幫你遞刀子,你若偷竊,我就給你望風,反正你幹什麼我都跟著你。」

  杜仲「哈哈」大笑。

  笑罷,看著易楚俏皮的笑臉,心底的柔情就如揚起的風帆,鼓得滿脹脹的。

  有一個女子,你喜歡她,而她同樣喜歡你,該是何等幸運的事。

  就像早晨,天色已經亮了,她明明擔心丫鬟闖進來瞧見,卻仍順從地由著他折騰。

  直到他饜足,她才悄悄舒了口氣。

  他素日很警醒,加上一個人睡覺習慣了,易楚一醒,他就察覺到了,卻懶懶地閉著眼睛不想起。

  就感覺到她支著手肘凝視著自己,過了片刻,聽到她滿足地歎口氣,然後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眉間,又順著臉頰往下,停在他的唇上。

  再然後,易楚溫熱柔軟的雙唇蜻蜓點水般在他唇上親了下。

  不過是短短數息的碰觸,他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對自己的愛戀。

  那一刻,猶如春風拂面,百花盛開,他聽到了心花慢慢綻放的聲音。

  再然後,易楚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衫下了床,淨房裡傳來她倒水的嘩啦聲。

  是在收拾洗浴後的狼藉。

  他想到滿地散亂的衣衫,還有大半浴桶的水,她一盆盆往外舀,要倒到幾時?再忍不住,跟著起身,打開衣櫃找外衫的時候,看到滿滿當當,半個衣櫃都是他的衣物。從冬衣到夏衣,有荷包有鞋襪,擺放得整整齊齊。

  也不知花費了多少工夫才能做出這些。

  他聽過寡婦數豆,喪夫的寡婦摸黑一粒粒數著笸籮裡的豆子熬過寂寥的長夜。而沒有他陪伴的夜晚呢?

  腦子裡頓時浮現出易楚點著蠟燭一針一針地縫衣服的情形。

  他急急地穿好衣衫走進淨房,易楚抬頭看他,臉上露出溫柔而生動的笑……就如現在。

  吃過午飯,杜仲歇了個晌覺,易楚則到廚房跟鄭三嫂一起商定了菜單子,冷熱共八道菜,其中紅燒排骨跟清燉鯽魚是易楚親手做的。

  整個下午,宅院裡都瀰漫著飯菜的濃香味。

  易齊聞到了,心裡止不住興奮,將衣櫃的衣服扒拉出來攤了滿床。她從郡王府出來只帶了個小小的包裹,裝了幾件首飾和兩身衣裳,其餘衣物都是回來現做的。易楚在這方面並不苛待她,單是過年,就讓她裁了三身新衣。

  易齊對著鏡子比劃半天,還是覺得在郡王府做的那身最好看,一來是料子好,二來是剪裁好,極輕薄的霞影紗,腰身緊緊的熨帖在身上,隱約可以瞧見嫩黃色肚兜上繡著的大紅色海棠花,而裙擺卻極寬,顯得她身形修長,行動間翩然若仙。

  易齊瞧著鏡子裡美艷絕倫的自己,紅唇微啟,長長地舒了口氣。

  廚房裡的易楚看著擺了滿桌子的飯菜,也舒了口氣。她已嘗過,自己做的兩道菜比起往日來似乎還要鮮美。

  或者是因為自己的心情好吧。

  衛氏每次做飯都會嘮叨一句,菜蔬米面都是有靈性的,心情好或者認真做的時候,炒出的菜就會更好吃。

  易楚微笑著回房換下沾染了油煙的衣裙,換過新衣衫,又重新梳了頭。正選髮簪的時候,杜仲走進來,瞧了瞧她的梳妝盒子,目光暗了暗,選了枚蝴蝶形狀的銀簪替她插在發間。

  鏡子裡的女子便彎起了唇角,連帶著眉眼也彎成了月牙形。

  杜仲俯身貼著她的面頰,柔聲道:「晚上燙壺酒吧,把飯擺在外間炕桌上,你陪我喝兩杯?」

  易楚笑著答應,「好。」

  易齊在西廂房看著冬雲與冬雨端著托盤一趟趟往正房走,激動得竟然有些難以自抑。那感覺就像她乍乍到了郡王府,聽葉兒說夜裡楚恆要來探望她一樣。

  有興奮、有緊張、有期待還有抑制不住的歡喜。

  好容易,聽到「咚咚」的敲門聲,她急切地跑出去,看到冬晴提了只食盒進來,「太太吩咐,以後二姑娘就在自己房裡用飯,不必往飯廳跑了。」

  易齊咬了唇,「那他呢?」

  冬晴再想不到易齊問的是杜仲,很自然地回答,「現下老爺回來了,太太自是陪老爺在正房裡用。」

  說著,一道道將飯菜擺出來,每樣都不多,卻都是她愛吃的,紅燒排骨也在裡面。

  易齊猛地打開窗子,探出頭去。

  正房裡已點了燈,窗紗上映出兩個模糊的身影,頭靠著頭,像是挨得極近。

  易齊猛地又關上了窗……

  第二天一大早,易楚與杜仲就到了曉望街。

  易郎中見到他們,滿心的擔憂盡數變成了歡喜,急急地請他們入內,又讓畫屏倒茶。

  畫屏見到杜仲,本能地便要行禮,杜仲卻先一步拱手作揖喚了聲,「母親。」

  畫屏窘得面皮紫紅,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她連易楚的禮都不敢受,更何況是杜仲。杜仲可是她正經八百的主子,以前在杜府見到,都要恭敬地行禮的。

  杜仲卻很坦然,「世事多變遷,何必拘泥於以前。」

  衛氏便歎道:「還是子溪說得對,從前的事都是過去了,現在就得看眼下。以前聽過唱戲的說皇上微服出巡,借宿官員家裡,看中人家的丫鬟封為妃子,那大官見了丫鬟也不得磕頭?」

  易楚不由好笑,戲裡講的大都是演義,而且父親也比不得皇上。可是,杜仲的態度卻讓她喜歡,不管怎樣,他對畫屏的態度也反應了對父親的尊重。

  寒暄過後,衛氏問起衛珂,杜仲便將衛珂如何找到自己,如何置辦貨品等事說了遍,又誇衛珂有眼光,也會砍價,卻將衛珂進入軍營模仿莊猛招供之事瞞下了。

  衛氏又是欣慰又是煩惱,「這孩子,還指望他在家裡好好讀書,怎麼也得考個秀才出來,可偏偏出去做個行商之事。他爹要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多失望。」

  杜仲笑著道:「能將生意做得好也非易事,而且古往今來有很多高風亮節的義商,前兩年河南水患,義商率先賑災放糧,還施捨衣裳,救了不知多少人命,有些行商人家還有禮部頒發的表彰文書。」

  衛氏得知衛珂平安已是歡喜,一時倒還沒想太多,悄悄對易楚施了個眼色,朝外面努努嘴。

  易楚明瞭其意,瞅個機會走了出去,不多時衛氏也出了正房。

  易楚便笑,「外祖母有什麼事不能當著人說?」

  衛氏神秘兮兮地笑笑,「我估摸著阿琳有了身子,前兒夜裡做了條魚,剛端上桌,她張口就吐了。」早在畫屏改名衛琳,她就開始喚她阿琳了。

  易楚驚喜交加,「爹爹怎麼說?」

  衛氏瞧著她是真心高興,眉間鬆快了許多,「你爹把了脈,沒說什麼。我估摸著月份淺,一時瞧不出來,而且這小孩子得等胎坐牢靠了才能告訴人……我是捉摸著,要是阿珂回來,他要真鐵心要行商,我也不攔著了,讓子溪看著幫他尋摸間鋪子,他住在鋪子裡就行。我這頭好生伺候著阿琳,沒的讓那個兔崽子在眼前氣我。」

  易楚自是滿口答應,「等小舅舅回來,他們兩人商量就是。相公昨兒還說起要是可行,就跟小舅舅合作開間鋪子。」

  衛氏樂呵呵地笑了,卻又感歎,「出去足有半年,也不知瘦成啥樣了?也是個沒良心的,就不知道往家裡寫幾封信。」

  易楚不做聲,在旁邊陪著笑。

  轉天,杜仲按著先前打算的帶易楚上前街逛逛。

  杜仲穿著玉帶白的長衫,頭上戴了白玉冠,襟旁繫了塊油汪汪的碧玉,腰間插一把象骨緞面扇子,靜靜地站在梧桐樹下。

  少頃,易楚出來,瞧見樹下身姿挺拔的杜仲,臉頰染上幾許緋色,明媚艷麗得如同清晨的朝陽,而雙唇卻紅得很不自然,嬌艷欲滴得像是盛開的石榴花。

  她身上仍是家常的穿著,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羅裙,可便是這普通的衣衫襯著她的臉更加瑩瑩如玉。

  瞧見易楚的羞色,一抹溫柔的笑意從杜仲唇角漾開,再也掩蓋不住。

  大勇在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副情形,兩人攜手走出,一高一矮,笑盈盈地站在一處,宛如一對璧人。

  前街跟棗樹街一樣,街道兩旁都是店舖,不同的是,來往棗樹街的都是平民百姓,而進出前街的卻大多是富貴人家。

  他們先去找房屋經紀看了三處鋪面,有一處在拐角處,兩面臨街,美中不足是店舖太小,又不是方方正正的格局,不好擺放東西。另兩處緊挨著,都在前街裡頭,地方倒是足夠大,但來往客流明顯不如頭一處多。

  易楚很難取捨,可杜仲跟大勇卻不約而同地看好了後面兩處。大勇是個砍價的行家裡手,將經紀開出的價錢足足壓低了三成,才草草簽了個文書,約定好改日去官府備案。

  定下鋪面,杜仲帶易楚來到一家綢緞店,店面很大,客人卻不多,只三四個貴婦人打扮的女子和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少女,再就是跟隨她們的丫鬟婆子。

  見到杜仲,幾人受驚般齊刷刷地望過來,丫鬟婆子則極有眼色地將主子們圍在了裡面。

  想必這家綢緞店極少有男客,易楚面色有些窘迫,而杜仲卻很坦然,對夥計道:「幫我內人選幾匹夏季穿用的料子。」

  夥計快速地睃一眼易楚,抱了幾匹絹紗跟府綢來,「……輕薄涼快,用來做比甲或者小襖都好,」

  杜仲看了看,又問:「還有更好的嗎?」

  夥計猶豫番,小聲道:「有倒是有,但是價格上要貴些。」

  杜仲搖搖折扇,「無妨,拿來瞧瞧。」

  夥計跟裡頭招呼婦人的掌櫃說了句什麼,掌櫃點點頭,夥計便將掌櫃手邊的幾匹布料抱了過來,攤在案面上,笑道:「這是店裡最好的料子了,都是蘇杭那邊新來的貨品,」指著那匹雨過天青色的,「這是玉生煙,看起來不起眼,可做成羅裙穿在身上就像仙子似的步步生煙,」又指著一匹緋色的,「這是醉仙顏,可以做夾衫,也可以做襴裙,準保比湖裡開的蓮花都嬌艷……這匹是寺綾,夏天穿著不貼身,最是難得,這匹是懷素紗,太太可以跟醉仙顏配著做,裡襯用醉仙顏,外面加一層懷素紗,您要是坐著不動,懷素紗就是一池秋水,望而生涼,可您要是一走動,就是流光溢彩,任誰見了都挪不開眼。」

  這幾匹布,單是看著就覺得不錯,聽夥計這麼一說,愈加好了三分。

  東西雖好,可易楚覺得用不太上,也沒有非得買的意思,隨口問道:「這匹布多少錢?」

  夥計笑道:「玉生煙跟醉仙顏都是九十兩,寺綾百兩,懷素紗一百二十兩。」

  易楚瞠目結舌,她已猜出價錢不便宜,可決沒想到會這麼貴。這幾匹布料加起來,足夠買下大半間鋪面了。

  杜仲卻渾不在意地說:「這幾匹布都要了,你給我送到白米斜街杜府。」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事實,易楚感覺杜仲說這句話時,「杜」字咬得格外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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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5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章  閒逛(二)

  話音剛落,那邊的幾個人都側目看過來,夥計樂得臉龐好似開了花,忙不迭地點頭,「杜爺跟太太放心,午時前指定送到。」

  易楚雖是覺得不值,可她決不會大庭廣眾之下拂了杜仲的面子,便笑盈盈地站在旁邊,就感覺有人直直地盯向這邊。她裝作無意地側了側頭,看到了那個梳雙環髻的少女。

  約莫十六七歲,穿著杏子紅的比甲,耳垂綴著蓮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環,頭上戴了頂小小的南珠花冠,看上去嫻雅清麗,很襯她的氣質。

  對上易楚的視線,少女臉色一紅,倏地低下了頭。

  而少女身旁的婦人卻毫無顧忌地盯著杜仲,目光充滿了鄙夷與不屑。

  易楚心生疑惑,不過是萍水相逢,即便是因為杜仲偶然闖入教她們不喜,也不至於這般態度

  難不成這婦人之前認識杜仲?

  杜仲面上帶著笑,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別人的視線,只微低了頭,柔聲問易楚,「再選幾匹給外祖母他們送去?」

  易楚想到畫屏,得選些軟和的細棉布做小兒衣衫,遂悄聲問道:「你帶的銀錢夠嗎?」

  杜仲眸光明亮,唇角微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足夠。」

  易楚四下轉了轉,又選定了四匹布。

  杜仲掏出銀票付了帳,待坐上馬車,才開口道:「那婦人是小章氏娘家的嫂子。」

  小章氏的嫂子。

  果真是認識的。

  想必明天,或者今天,信義伯府就會知道杜仲的消息了。

  章氏會來接杜仲回去,還是想什麼主意算計他們?

  從畫屏口中,易楚早就知道大小章氏都不是善茬兒,尤其兩人還都是長輩,大章氏更是一品的侯夫人。

  單一個「孝」字壓下來,杜仲就不得不受鉗制,

  易楚頓覺心煩意亂,杜仲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伸手捉住她的手,兩手相合,將她的手包在裡面,「不用擔心,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言語裡,有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淡漠。

  易楚凝望著他俊朗軒昂的面容,眼底帶著疼惜。當年的事,畫屏並不清楚,只含糊地提過杜仲當著一眾賓客的面被打得鮮血淋漓,當夜就離開了杜府,十幾年沒有消息。

  杜仲明瞭她的心意,往她身邊靠了靠,口唇貼在她耳邊低喃,「你要是真心疼我,夜裡可得由著我。」

  不妨他竟說出這種話,易楚倒抽一口冷氣,極快地將臉側到一邊,心裡卻忍不住腹誹:他回來這兩日,兩人每夜都廝纏在一起,還要怎麼由著他?

  難不成真的……要按著冊子上畫的?

  說是差事不容易,可也不知怎就尋了那東西來。冊子上全是高鼻樑深眼窩的韃靼人,薄薄的二十幾頁,每頁動作姿勢都不同。

  昨夜,他就讓自己側轉了身子趴在床邊……

  杜仲微笑地看著她瑩白的脖頸染上了雲霞的粉色,漸漸變得嫣紅,腦海裡閃過昨夜的畫面——她柔軟纖細的身子緊緊熨帖著他,如山巒般起伏的曲線在他掌心延綿,烏黑順滑的長髮波浪般甩動……杜仲苦笑不已,他的自制力何時這麼差過,不過是想一想身下就有了反應,待會還怎麼下車?

  深深吸口氣,趕在馬車停下之前按下了心頭的綺念。

  盛福樓,是專賣首飾的店舖,上下共三層。

  剛踏進去,沁人的涼意撲面而來,易楚長長地舒口氣,適才火熱滾燙的臉色慢慢恢復成往常的平靜,不由納罕地問:「大暑天,裡面怎麼這樣清涼?」

  耳尖的夥計聽到了,慇勤地指向屋角:「放了冰盆,免得太太小姐們暑熱。」

  易楚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兩個三尺多高的青銅冰盆,正嘶嘶地往外冒著冷氣。這麼大的冰盆,又是上下三層,一日單是用冰就花費不少銀兩,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裡的首飾價格定然昂貴。

  杜仲見狀,壓低聲音,「儘管挑就是,我養活得起娘子,決不動用你的嫁妝。」

  易楚羞惱地嗔他一眼。

  杜仲呵呵地笑。

  夥計慣會察顏悅色,看兩人衣著打扮並不富貴,可男子身上自有一股不容人小覷的氣勢,女子也落落大方的,便自作主張捨了太過耀目的金銀之物,而端了一匣子各色玉石來。有碧璽石的手串,有貓眼石的耳鐺,有嵌著綠松石的簪子,還有玉珮戒子等物。

  易楚果然很喜歡,褪下腕間的碧玉手鐲,挑了對紅瑪瑙的鐲子戴了上去。

  她肌膚白嫩,配著碧玉,看著讓人覺得清爽悅目,而戴上殷紅的瑪瑙,那份清亮頓時變成了火熱,幾乎讓人挪不開眼。

  杜仲驟然想起離別那日易楚穿著大紅嫁衣在正陽門相送,朦朦細雨中,那道紅色的身影熱情似火,灼得他的心都痛了。

  易楚慣常穿著素淨,偶爾穿鮮亮的衣服,都令人驚艷不已。

  杜仲招呼夥計,「有沒有品相好的紅寶石,拿來看看。」

  夥計利落地端了只匣子過來。

  寶藍色的姑絨上靜靜地躺著兩支赤金鑲紅寶石的髮釵,一支是石榴花形狀,花托是赤金的,差不多酒盅大小,中間嵌著蓮子米大小的紅寶石做花瓣,絢麗奪目。另一支卻是鳳釵,鳳羽上鑲著祖母綠、貓眼石還有青金石,鳳口內則銜著顆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各種石頭交相輝映,光彩奪目。

  但凡女人都喜愛漂亮的首飾,易楚也不意外,可她眼下的身份,戴金飾已經逾制,何況是如此華貴的鳳釵。

  萬晉朝原先是有平民不得用金,也不能穿錦的規定,可近些年來,這個規定已經成了虛設,只要買得起,連商戶家的婆娘都敢戴赤金點翠的步搖或是鳳釵。

  杜仲看出易楚的猶豫,將兩支金釵都插在易楚發間,端詳了會,很認真地說:「都很漂亮。」又吩咐夥計,「將可以搭配的首飾一併取來挑挑。」

  有了釵,自然要與分心、簪以及耳飾搭配著戴才好看。

  夥計情知是樁大買賣,屁顛屁顛又端了一匣子首飾來。

  杜仲也不徵求易楚意見,親自挑了幾件,毫不猶豫吩咐夥計用匣子盛了。

  先前在綢緞店,易楚便覺得有些奇怪,如今見杜仲如此大手筆地花費,料到必然有事,趁著夥計取匣子,悄聲問:「是要見什麼人嗎?」

  杜仲衝她笑笑,「先備著,指不定何時就用到了,」想了想,柔聲問道,「你想不想住到信義伯府?」

  平心而論,易楚不想。

  住在白米斜街,走不過一刻鐘就能到曉望街,可以隨時回家瞧父親,而且,週遭的一切她都熟悉,何處買米,何處買菜,都是習慣了的。

  而到信義伯府,聽畫屏說,家中一切吃的用的柴米油鹽水粉胭脂都有採辦上的人去買,布匹也是由相熟的綢緞店按季送到府裡,屆時讓管事結賬就成。

  女人若無特別的事,只能待在內院不得隨意外出。即便是娘家有事非得回去,也得先稟過長輩徵得同意才成。

  還有她在威遠侯府見到的,杜俏小小的聽松院就有十幾個丫鬟婆子伺候,聽說這還是少的,有些人被伺候慣了,就是行房的時候也有人在門口候著,只等事畢就抬了水進房。

  那種高門深院的生活,想起來就令人頭疼。

  只是杜仲既然如此問,想必他已經考慮過,或者說他心裡已經有了決定。

  易楚向來不願讓杜仲為難,只片刻的遲疑,便溫溫柔柔地回答:「好。」

  杜仲見易楚猶豫已猜出她的不情願,可見到她仍順從地點頭,壓在心底的酸軟密密麻麻地湧上來。

  不由攥了她的手,輕聲道:「阿楚,我必不會讓你受委屈。」

  易楚仰著頭笑,「我知道。」

  眸光裡,是赤/裸/裸的愛戀與信賴。

  那份癡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比如大勇、俞樺甚至鄭三嫂都知道易楚的一顆心盡數放在他身上。

  杜仲長長地歎口氣,他何德何能,能夠娶到這樣傾心愛慕著自己的女子。

  出了盛福樓,已是正午。

  杜仲讓大勇在酒樓定了雅席,與易楚吃了午飯才回去。

  易齊在家裡坐立不安,先前綢緞店的夥計已將布匹送了過來,齊齊整整的八匹布,都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懷素紗,易齊見郡王府的小姐穿過,走起路來裙擺搖曳,像踏在水波之上,別提有多美。

  要是自己能穿上這麼一身,豈不成了九天之上的仙子,任是誰也會動心吧?

  易楚待她雖然不比往日親近,可吃穿用度從不虧待她,只要她開口,易楚肯定會允她也做一身的。

  易齊心神不定地吃完午飯,拿起繡花繃子,裝模做樣地坐在窗前等著。

  沒想到,過了會,天氣驟然陰沉下來,竟然落了雨。

  夏日的雨,大且急,劈里啪啦落在青磚上,很快地匯成一汪汪的積水,急雨打在水坑裡,水花此起彼伏。

  易楚與杜仲便在此時進了門。

  兩人同撐著一把傘,看起來非常狼藉。尤其是杜仲,因為將傘大半遮在易楚這邊,他的長衫幾乎濕透了,緊貼在身上,雖然狼狽,卻更顯得肩寬腰細體格頎長,教人看了就禁不住臉紅心熱。

  經過水坑時,杜仲單手環住易楚的腰身半抱半拎地將她提了過去,引來易楚一聲驚叫,緊接著卻是「咯咯」的笑聲。

  易齊自然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出去說布料的事,只緊緊地咬了下唇。

  連著幾天,杜仲上午都帶了易楚出門,不單是前街,也往東華門以及護國寺那邊,每次出門都不空手,先是買了兩套青花花鳥紋的碗碟和粉彩西番蓮紋的梅瓶,又買了座兩尺多高的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再後來買了兩棵帶著花骨朵的梔子花種在梧桐樹旁。院子裡便有了濃郁的梔子香味。

  下午的時候,兩人多半在正房裡閉門不出。

  易齊去過一次,易楚坐在窗邊做襪子,杜仲則俯在炕桌上看書。見到她進去,易楚神色倒還平常,笑著問:「有什麼事?」

  易齊嬌笑著道:「看到姐姐買了不少衣料,我新近倒是畫了些花樣子,姐姐看看能不能用上?」

  易楚素知易齊在女紅上別有天分,仔細地翻了翻,挑了幾幅留下,並未提做衣服的事。

  易齊只得離開。

  而杜仲自始至終頭都沒有抬過,更遑論開口說話。

  越是如此,易齊心裡愈發不甘,暗暗下了決心,定然要在杜仲身上找回面子來。

  易齊做好了打算,準備沉住氣徐徐圖之,而京都卻有人沉不住氣了。

  這天夜裡便有人趁著天黑偷偷爬上了牆頭。

  俞樺等人得了杜仲的吩咐,只隱在暗處並不顯身。

  來人共三個,都穿著黑衣黑衫,黑布蒙著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眸在外頭。像是做慣了這行,並不急著往裡跳,而是扔出幾粒石子。

  這一招是盜賊慣用的,叫投石問路,先看看家中有沒有人警醒著,同時也把人往石子落處引,自己趁機入內。

  等了片刻,見宅院裡沒有動靜,三人魚貫跳下,身手很輕巧,形若飛燕,落地無聲。

  進了宅院,三人自然地分為兩組,一人望風,兩人利落地翻過二門圍牆,剛剛跳下,不等落地就被不知何處飛來的飛刀砍在腿上。

  俞樺緊跟著長劍擊出,先拿下一個,再對付另一個就容易多了。

  望風那人見狀欲逃,被林梧堵了個正著。

  三人一個沒逃掉。

  俞樺將人捆在倒座房審問,那三人一口咬定為財而來,說連日見這家主子出手闊綽,便來借幾兩銀子花費。

  俞樺在軍營裡審過不少韃靼人的探子,用起刑來雖不如詔獄那般花樣多,可也讓人受。

  三人倒也硬氣,咬緊了牙只說前來偷盜,並無其他。

  正審著,杜仲穿了衣衫過來,見狀淡淡地說:「不說也罷,反正誰指使你們來的,來幹什麼,大家心裡都有數。」又轉向俞樺,「挑了他們的腳筋送到衙門裡……別驚動了太太,她睡覺輕。」

  俞樺微微一笑,林梧已卸了三人下巴,順手又扯下他們的腰帶塞進口中。

  杜仲輕手輕腳地回了正房,易楚仍睡得香,因天熱,薄毯只蓋到胸前,露出圓潤的肩頭和半截雪白的豐盈。

  杜仲心頭便是一跳。

  便在此前不久,那豐盈還在他手下變化出不同的形狀。

  他的手還殘留著先前的記憶,自有主張地伸向那處綿軟的所在……

  夜已深,情正濃,帳簾裡響起不滿的嘟噥聲,接著是低低的懇求,有人終是捱不過,無奈地答應了聲,帳簾便慢慢晃動起來。

  杜仲不讓俞樺吵醒易楚,自己卻將她折騰了半夜。

  清晨,易楚按著點兒醒的,可雙眼沒等到睜開就不由自主地闔上了。杜仲看著又好笑又心疼,暗自懊悔自己太不知節制。畢竟易楚年紀還小,正是貪睡的時候,夜裡睡不足,白天又不得閒,別虧損了身子才好。

  這般想著,便放好帳簾,出門吩咐冬雨,「太太仍睡著,別吵了她,讓廚房裡備著面,等太太醒了就下碗麵吃……我的飯送到書房裡。」

  冬雨低聲答應了。

  杜仲吃過早飯猶不放心,正要回臥室裡瞧瞧,就見冬雪慌慌張張地走來,「老爺……」

  聲音有些急促。

  杜仲沉了臉,冷冷地看著她。

  冬雪這才回過神來,壓低聲音道:「俞管家說威遠侯跟夫人來了,正在前院等著。」

  又是個沉不住氣的。

  杜仲想了想,道:「請威遠侯在外面喝茶,讓林夫人進來吧?」

  冬雪支支吾吾地問:「要不要叫醒太太?」

  杜仲簡短地說:「不用。」

  冬雪答應聲,急急地往外跑。

  少頃,杜俏在四個丫鬟的簇擁下急匆匆地進來。

  她特意打扮過,穿了件石榴紅繡蝴蝶穿花的褙子,梳著牡丹髻,當中插著赤金累絲鳳釵,馮口銜著顆龍眼大的貓眼石,耳朵上綴著赤金鑲翡翠□□眼石墜子,華麗中帶著端莊。

  杜仲記得清楚,這支釵與墜子是有年父親從西北回京,帶給母親辛氏的。

  為著龍眼大的貓眼石,小章氏含酸沾醋了好一陣子。

  杜仲不自主地走下台階,往前迎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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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兄妹

  杜俏卻在院子中間止了步。

  她的印象裡,仍是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眉目軒朗意氣風發,穿寶藍色暗紋錦緞,腰間繫著白玉帶,上面掛著錦緞面的荷包、香囊還有小印,週身散發王孫貴胄獨有的驕氣。

  可他總是寵著她,會鑽進草叢裡捉蛐蛐給她玩兒,會在上街的時候帶回糖人兒送給她,也會在地上翻跟斗讓她瞧。

  眼前這人,穿了身半新不舊的鴉青色長袍,發間插一支竹簪,腰間繫了塊碧色的玉珮,雕著竹報平安的圖樣。

  衣著極為普通,可神情卻很凝肅,嘴唇緊抿著,看上去讓人有種莫名的壓迫感與疏離感。

  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哥?

  杜俏尚在猶疑,身後進來的趙嬤嬤已經先一步上前,認真地打量杜仲一番,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是仲哥兒,沒錯,跟將軍長得一模一樣。大爺,您可是回來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奴見過大爺。」

  杜仲伸手拉起她,「趙嬤嬤快快請起,這些年,讓你受累了。」

  趙嬤嬤淚水越發流得凶,開了閘的洪水般,「老奴不妨事,大姑娘這日子過得卻是不易,朝也盼暮也盼,就盼著大爺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杜仲將目光投向杜俏,唇角彎一彎,「阿俏長大了。」

  眸中帶了暖意,隱約又是往日那個寵她愛她的大哥。

  杜俏頓時紅了眼圈。

  杜仲歎口氣,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進屋去,免得讓人看到笑話你。」

  杜俏被他牽著往裡走,進了客廳,淚水已淌了滿臉。

  幼時,杜俏性子跳脫,又是個掐尖要強的,芝麻粒大小的事不順心也會哇哇大哭。

  杜仲每每見了就說:「哭臉貓,眼睛紅得像兔子也不怕被人笑話。」有時也用手帕拭乾她的淚,哄她,「誰欺負俏姐兒了,告訴大哥,大哥替你出氣。」

  這十幾年,她哭得少了,即便哭也是悄悄躲在被子裡,除了趙嬤嬤跟畫屏,再沒有別人瞧見。

  可也再沒人對她說,替她出氣。

  如今又見到那個寵著嬌著她的人,這些年受得委屈一股腦兒湧上心頭,杜俏忍不住俯在杜仲肩頭流淚,「大哥既然早就回了京都,為什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杜仲安慰般輕輕拍著她的背,「早些時候自保都難,到後來卻是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沉重又無奈,道盡多少往事。

  杜俏豈會不知,可心裡的委屈又不得不訴,「祖父過世後,家裡的下人換了大半,連趙嬤嬤都差點攆了……守了三年孝,院子沒出半步,是非卻沒斷著……又借口家裡沒有收益,吃穿用度減了半數,屋子裡的擺設說是借,可從來沒還過……」

  杜仲歎口氣,柔聲道:「我都知道,阿俏受了委屈。」

  杜俏又嚶嚶地哭,「大哥可得替我討回這個公道,爹娘屋裡的東西也少了許多,潮音閣的芍葯沒人打理,早就荒了……家裡的一應事務都是祖母跟嬸娘把持著,多少好東西都進了她們手裡」。

  杜仲靜靜地站著聽她訴說。

  直到哭聲漸止,杜仲扳過她的臉,伸手刮刮她的鼻頭,取笑道:「都當娘的人了,還這麼愛哭,瞧眼睛紅得像隻兔子。」

  杜俏含著眼淚笑。

  趙嬤嬤極有眼色,朝門外點點頭,錦蘭與素絹捧著銅盆錦帕進來,伺候杜俏淨了臉。

  臉上脂粉都洗掉,露出雨後晴空般的臉,尤其那雙沾染過淚意的眼,濕漉漉的。

  杜仲莫名地想起隔壁臥室安睡的易楚,唇角漾起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招手叫了冬雨進來,低聲問:「太太醒了嗎?」

  冬雨也壓低聲音,「適才看過還在睡著。」

  杜仲點點頭,「讓外頭的丫鬟站遠點,別吵著太太。」

  「是,」冬雨答應著走出去。

  趁著兩人說話的空當,杜俏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

  正中一張太師桌,配四把太師椅。牆角立著三足圓香幾,上面是只粉彩西番蓮紋的梅瓶,再過去是四層的欄杆架格,有兩層是空的,另兩層分別擺了個青花山水人物紋的春瓶和一個青釉弦紋的貫耳壺。靠窗是張翹頭案,一頭擺著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另一頭則是個青釉三足香爐。

  一應傢俱都是黑檀木的,樣式卻簡單而且過時了。

  香幾現在都是五足帶台座的,翹頭案時興帶托子的,側面還得雕刻上卷雲紋或者海水雲龍紋才好看。

  陳設也太簡陋,梅瓶裡即便沒有鮮花可插,插上兩竿斜竹或者幾支松枝也別有雅趣,比現在乾巴巴一隻瓶子強。

  香爐擺著不但是為了好看,更是為了焚香去濁氣。

  而且,這屋子很窄小,只放了這幾件東西就顯得滿滿噹噹的。宅子也小,說起來是二進的院落,仔細算起來也就是個大一進,還不如大哥以前在杜府的住所寬敞。

  杜俏越看越覺得到處都不順意,心裡替杜仲叫委屈,側頭看著他,認真地說:「平涼侯跟忠勤伯好幾家有爵位的都上了折子要麼請求蔭恩,要麼請封世子,咱們信義伯府爵位仍在,大哥是嫡長孫嫡長子,也找人寫個折子遞進去吧?新皇登基正施恩收買人心,聽說批復的幾率倒比往常大。」

  杜仲愣一下,問道:「是林乾讓你來說的?」

  「不是,」杜俏如實回答,「侯爺說他不管閒事,可這是咱家的事兒,我不能不管。大哥,我只你這麼一個親人,往後我跟寶哥兒都得指望你照應……寶哥兒過百歲,親戚朋友來了一大堆,可我一個娘家人都沒有……」聲音開始哽噎。

  本來她已經放下來了,就依著林乾的心思,關起門來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林老夫人的意思是,洗三沒過、滿月沒過,滿了百天務必得熱鬧熱鬧,以前幾個孫子孫女都過過,不能單單委屈了寶哥兒。

  林乾是侯爺,寶哥兒是嫡長子,來的賓客比往日更多,杜俏自覺面上也很光彩,可設宴時,林二媳婦招呼她的娘家人,林三媳婦招呼的娘家人,唯獨她這個當家主母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看著滿屋子的熱鬧,她卻覺得越發淒苦。

  那種感受沒有切身經歷過,永遠都不會知道。

  杜仲明白,沒有娘家支撐的女人不論在婆家還是在外面應酬,不免會被人低看。杜俏委曲求全這些年必然也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揚眉吐氣。

  他也是,豈會不希望嫡親的妹妹能夠順心如意,便沉聲道:「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

  杜俏掏出帕子拭拭眼角,「侯爺說你回來足有七八天了,我早就想過來看看,可被寶哥兒纏著一直脫不開身。這一兩個月,皇上提拔委任了不少官員,大哥文武雙全滿腹經綸,不如托人找個差事,侯爺在朝裡還有幾個說得上話的人,慢慢地總能提拔上去,即便爵位批復不下來,大哥能夠當差總比無所事事強。」

  杜仲長長地歎口氣,未及回答,看到冬雨在門口探頭探腦。

  杜仲心裡微動,闊步走到門外。

  冬雨低聲道:「太太醒了。」

  杜仲眸中露出絲絲暖意,跟杜俏說有點事,邁開大步往臥室走,邊走邊問:「可吃過飯了?」

  冬雨退後一步跟著,「太太說待會就吃午飯了,不用麻煩,吃塊點心墊墊就行……」

  話音未落,杜仲已推開臥室的屋門。

  易楚才剛洗漱完,正掂了只艾窩窩往嘴裡送,瞧見杜仲,眉眼彎成了月牙兒,將艾窩窩遞過來,「你要不要嘗嘗?」

  杜仲不喜甜食,卻也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味道還行,可點心總當不得飯,要不讓廚房將早晨留的粥溫一碗過來?」

  易楚咬著艾窩窩,一邊跟他說話,「聽說威遠侯跟夫人來了,要不要留飯?廚房人手少,準備飯食倒是要緊。」

  「想必不會留,」杜仲神情莫名黯淡了幾分,很快恢復如常,「若是留,就到外面叫桌席面,用不著忙碌。」

  這邊兩人說著閒話,那邊素絹已經將先前的話告訴了杜俏。

  「還以為她不在家,難不成一直睡到現在?」杜俏大吃一驚,跟趙嬤嬤嘀咕,「這也太過了,大哥早早就起了,她竟也能躺得住……」

  趙嬤嬤自不會跟著排喧易楚,低了聲音笑道:「大爺出門這麼久,乍乍回來,夜裡睡得遲也是有的。」

  杜俏臉上一紅,隨即想起她跟林乾夜裡折騰那些日子,林乾也是起得早,可林乾起了身,她再睏倦也會跟著起來,伺候他穿衣吃飯,再往老夫人那裡請安,最多中午補個午覺,卻從沒有一直睡到巳時的時候。

  不免又道:「她就是好命,上頭沒有婆婆,又有大哥慣著,進門就當太太……我記著老二媳婦的娘家大嫂,都快四十了,才剛剛混上個太太。」

  趙嬤嬤聽這話不入耳,歎口氣道:「阿楚姑娘確實是個福氣人兒,先前給夫人帶了福氣,後來又給寶哥兒帶了福氣。」

  杜俏聞言,不作聲了。她沒忘記先後兩次,都是靠著易楚她才撿了條命回來,只是想到易楚的出身,就覺得配不上自己的兄長。

  而且,她來了這大半天,連口熱茶都沒人上。

  大哥是男人,一時想不到是有的,可外頭還杵著兩個丫頭,就不知道沏壺茶來?

  說白了,易楚還是不會管家,自己都沒見識,又怎可能當好家,調/教好丫鬟?以後大哥襲了爵位,她可是撐不起杜府來,只怕是連出門交際都不會。

  一時又氣畫屏,讓她來教導易楚,卻不知怎地教導到易郎中的床上去了,早之前怎麼就沒看出她的狐媚相?

  說起來杜俏真是冤枉易楚的兩個丫鬟了。

  早之前,杜俏帶著四個丫鬟一個嬤嬤浩浩蕩蕩地進來。四個丫鬟個個穿著綢緞戴著金銀,上了台階,反客為主逕自把住了客廳門口,先就給了冬雪跟冬雨一個下馬威。

  兩人被這氣勢嚇住了,卻也沒忘記待客之道,到廚房端了茶水點心來。

  彼時杜俏正跟杜仲訴苦,錦蘭就攔住兩人說,裡頭沒吩咐,不能隨便進。

  冬雪雖然沒在大戶人家伺候過,可也聽說過講究的人家出行,都不吃不喝外頭的東西,嫌不乾淨。

  所以,給冬雨使個眼色,兩人又顛顛將東西端回了廚房。

  後來,自然不可能自討沒趣再往裡送。

  杜俏心裡正不平不忿,杜仲已回轉來,身後跟著笑盈盈的易楚。

  易楚仍是家常打扮,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裙子,頭上戴著梳篦,因有客來,又多戴了一副銀簪,渾身上下清清爽爽乾乾淨淨。

  跟往常一樣,易楚先對杜俏行了禮,「見過林夫人。」

  杜俏大剌剌地坐著,只微微笑了笑。

  杜仲見狀,臉色沉下來。

  趙嬤嬤暗道不好,忙上前磕頭,「老奴見過大奶奶。」

  不等跪下,易楚已將她扶起來,「又不是頭一次見,趙嬤嬤何苦行此大禮。」

  趙嬤嬤苦笑,「先前都是非常時候顧不得禮數周全,總得好生給大奶奶磕個頭。」

  易楚也不多說,笑著退至杜仲下首坐下,問起寶哥兒,「快七個月了,會爬了吧?」

  提到孩子,杜俏臉上泛起由衷的笑意,「頭三四個月的時候還有點瘦,沒想到天氣熱了,他的胃口也開了,胖了不少,爬倒是還不會。」

  「孩子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兒,說不準明天就能爬了。」易楚沒帶過孩子,也極少接觸嬰孩,只將聽來的話說了說。

  杜俏卻很認同,「老夫人也這麼說……這會愛寶哥兒愛得不得了,每天都得抱過去玩上一兩個時辰,寶哥兒也確實惹人愛,如今開始長牙了,自己攥著嫩黃瓜啃,啃得滿臉汁水,往老夫人身上蹭,老夫人再沒有半句嫌棄的話……侯爺本說不做百歲,老夫人非得做……」猛然想起過百歲時並沒有知會易楚也就住了口。

  易楚很替杜俏高興。

  看來,有了寶哥兒之後,杜俏很得林老夫人看重,加上林乾對她愛護,想必日子過得不錯。

  這樣,杜仲也該放心了吧?

  可瞧著杜仲的臉色,卻並非特別歡喜的樣子,也不知為了什麼。

  杜俏又說了會寶哥兒的趣事便起身告辭,臨走時叮囑杜仲,「大哥若拿定主意,侯爺在朝中還有幾個能說得來話的知交,可以托他們從中轉圜。」

  杜仲淡淡地點點頭。

  林乾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在外院,由俞樺陪他喝茶,見杜仲與易楚相送,拱手淺淺地作了個揖,並沒有多話。

  送走他們,杜仲回身看著易楚,突然開口,「阿楚,委屈你了。」

  易楚微愣,很快猜出他的意思,笑著答道:「只有你能讓我委屈,其他的,都不算什麼,我不覺得委屈。」

  就是說,她在乎的唯他而已。

  杜仲心下感動,尋到她的手緊緊握住了,,少頃,問道:「阿俏想讓我活動個差事,你說呢?」

  易楚低頭想了想,「你要願意就去活動,我聽你的……只別像先前那個差事就行,我怕得很。」

  杜仲無聲地笑了。

  兩人正說著話,冬雨在門口道:「老爺太太,俞管家說舅爺他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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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意外

  易楚驚喜交加,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杜仲搖著頭笑,緊跟著出了門。

  衛珂個子長了不少,本來就瘦,如今更像麻桿似的,而且還黑,穿件半新不舊的佛頭青長衫,正指揮著俞樺等人往下搬東西,看說話神態,倒是沉穩了許多。

  易楚倚著門框笑,原本晃晃悠悠的一顆心總算安穩了。

  之前杜仲雖然說過衛珂安然無恙,可沒見到人,總是提心吊膽的,畢竟衛珂是她準備著東西送走的,在衛氏面前總擔著份責任。

  衛珂見到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眸亮閃閃的,「讓我去西北不後悔吧?外甥女婿跟你說了沒有?」

  想來對審問莊猛之事甚是自得。

  易楚連聲道:「不後悔,反而還慶幸得很。」

  衛珂得意地挑著眉毛,伸手指著門口一隻箱籠,「裡頭全是給你的東西,待會讓你抬進去,你慢慢看,準叫你樂得合不攏嘴。」

  易楚大笑,「即便你不帶東西,我也很開心。」

  「那不一樣,舅舅是長輩,哪能不給外甥女帶禮物?」衛珂斜眼瞧瞧杜仲,彷彿才看到他一般,問道,「鋪面找好了沒有?」

  「找好了,」杜仲淡淡地回答:「房契在大勇那裡,回頭讓他帶你過去。說定了,每月租金二兩,只租三年,年底交齊。」

  「租金等我看了鋪面再說,不能你一人說了算。」衛珂掏出本冊子遞給杜仲,又思指著衛橡道,「我還得借他用上兩個月,等我找到合適的夥計就讓他回來,一個人忙不過來。」

  杜仲點點頭。

  衛珂見該搬的都搬了下來,笑道:「具體的事兒改天再議,我得趕緊回家看看我娘。」說著跳上馬車,又撩了窗簾問,「阿楚,你明兒回去嗎?」

  易楚看了眼杜仲才答:「回,一早就能過去。」

  「行,那就說定了。」衛珂笑笑,讓車伕趕了車。

  門口的東西陸續搬了進去,易楚看到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個頭胖瘦跟杜仲差不多,臉要圓些,額前兩道明顯的疤痕,像是才脫了痂,顏色比四周要白。

  樣子不算面生,像是以前見過,可又記不起在何處見過。

  杜仲低聲道:「是林槐。」

  啊,林槐!

  先在宅子裡待了一陣子,後來跟著杜仲去了西北。

  就是他替杜仲留在錦衣衛衛隊裡,也是他中了一箭仍然殺死七八個韃靼人以致於幾乎喪命。

  易楚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上前微微屈膝,溫聲問道:「你的傷好了沒有?還吃著藥嗎?要不明兒一同去找我爹瞧瞧。」

  林槐不防她如此,驀地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說:「已經大好了,不妨事。」

  杜仲跟著上前道:「我岳父醫術很好,讓他看看,大家都放心。」

  林槐便不推辭,低低應了聲,「好。」

  杜仲將衛珂給的冊子轉手交給俞樺,「照著單子清點一下,藥材家裡留一半,另一半明兒帶上,皮子選出三五件來也帶著,其餘的對清數目交給太太。」

  俞樺應著自去清點。

  杜仲回身進了正房,易楚正坐在大炕上,把衛珂單獨給她帶的箱子裡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擺了滿滿一炕桌。

  聽到腳步聲,易楚轉過頭,果真如衛珂所言,樂得合不攏嘴。

  杜仲笑著坐在易楚身邊,柔聲問:「小舅舅都帶了什麼?」隨手拿起一樣,是串狼骨打磨的珠子,狼骨不稀奇,難得的是幾十粒珠子竟然打磨得大小一樣,滾圓光滑。

  還有兩盒胡粉,用玉盒盛著,味道比京都這邊的濃郁許多。

  還有一套木製小娃娃,粉妝玉砌的,跟年畫上的娃娃般極為可愛。小娃娃能裝進大娃娃的肚子裡,一個套一個,足有十幾個。

  再就是一套韃靼女子穿的服飾以及她們佩戴的一些銀飾。韃靼人的銀子不如中原的銀子品相好,可做工跟雕紋上有種異族風情,平常戴不出去,只能留著玩。

  其餘的就是沿途買的一些小玩意小擺設,林林總總的好幾十樣兒。

  杜仲的目光落在一隻方木盒上,木盒是剔紅的,雕著層層疊疊的海棠花,看上去非常精緻。

  易楚打開木盒,嚇了一跳,裡面竟是套赤金點翠的頭面,頂簪、分心、挑心,掩鬢等等一應俱全。尤其是兩支簪,金絲纏繞成菊花形,約莫酒盅大小,鑲著亮藍色的點翠,金黃色的花瓣細長捲曲,一碰就顫顫巍巍的,跟真菊花一般。

  這也太名貴了吧?

  點翠是很名貴的工藝,頂簪跟分心上還鑲著祖母綠貓眼石等物。

  他們在盛福樓買的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簪子花了近百兩銀子,這套頭面少說也值三四百兩。

  衛珂哪來這麼多銀子買這個?

  「小舅舅對你還真不錯。」杜仲笑著歎一口氣。

  易楚聽出話中有話,疑惑地抬起頭。

  「是在莊猛營帳找到的,小舅舅要了去,沒想到竟然給了你。」

  易楚猶豫著問道:「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杜仲笑著掂起那支菊花簪替她插在頭上,「不會,在場的諸人每人都選了樣東西,不要東西的就拿了銀票,彼此心知肚明,都佔了便宜,誰還敢多事?」

  易楚欲言又止。

  杜仲俯身湊近她耳畔,「我挑的那樣,等你生辰時候再給你。」

  「我不是說這個,」易楚斜睨著他,小聲道,「覺得都是貪墨士兵糧餉得來的錢財,佔為己有心裡有點不安生。」

  杜仲不意她如此說,笑一笑,「這都是慣例,不好一下子就改了……其實這次莊猛營帳裡單銀票都一萬多兩,已經就地發放給士兵了。至於他家裡的,查抄之後就上交到國庫,未必能落在士兵手中。」

  易楚明白,查抄的財物一層一層機構報上去交到庫裡再一層層發下來,就算最後到了士兵手裡,也是寥寥無幾。

  只是覺得守衛邊關的將士餐風露宿時不時還有性命之憂,而為官之人卻剋扣著他們的養家銀子揮霍無度,心有感觸而已。

  杜仲明瞭她的心思,對她更加敬愛三分,笑著取過紙筆研了墨,「你念我記,造了冊以後找起來方便。」

  易楚便一樣樣數著念,杜仲一邊寫一邊問:「這要放到哪裡,擺出來還是放到箱子裡?」

  清點罷,杜仲將紙張遞給易楚,「待會就按這個讓丫鬟收起來。」

  易楚接過看了看,他記得很詳細,比如木雕娃娃就記著,粉衣綠裙雙環髻木刻娃娃十二個,置於客廳四層欄杆架格第二層。

  還有韃靼服飾,記著大紅綴深藍襴邊大襟襖及裙並腰帶一套,藍布包袱包裹,置於楠木箱籠中。

  兩樣物品間有留白,以待後來更改標記。

  易楚歎道:「這也太詳細了。」

  杜仲很認真地告訴她,「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如今家裡東西少,以後多了也是這般做法,比如廚房用的碗碟,一套用具含著幾隻碟子幾隻碗,哪種瓷,什麼花紋,都要記得清清楚楚。假如家裡宴客就能知道用具夠不夠,用完了,再依著單子放回原處,少了或者破了就在留白處記上,一式兩份收著,管事心裡有數,你心裡也有數……另外糧米油煙都是這般天天記賬,一個月下來家裡用度是多少就有了數,再不怕下人搗鬼。說是管家,就是記賬看帳對賬,外院跟內院,以及外頭鋪子都是一個理兒。」

  易楚想一想,道:「要不從下個月,家裡也記起賬來?」

  「嗯,」杜仲笑著點頭,「不用你親自記,廚房交給鄭三嫂,衣飾器具交給那個什麼冬,外院的事讓俞樺記著,每個月底你把總賬過一遍,家裡吃喝用了多少,人情往來花費多少,置辦物品花費多少,每月需要多少銀子才能維持。為夫我也好出門掙銀子給娘子用。」

  開頭說得正經,到後來便帶了調笑之意,手也不老實地攬在她纖細的腰間往懷裡帶,「看為夫這麼辛苦,總得給些獎賞才是。」

  「光天化日的……」易楚紅著臉一把打掉他的手,出門去尋冬雪。

  杜仲看著她倉皇逃離的身影,唇角彎了彎,心道:這會先放過你,等夜裡再跟你算賬。

  夜裡,杜仲果然細細地跟易楚算了算賬,算了一次怕不精確又算了第二次,待到第三次的時候,易楚撐不住沉沉睡了。

  烏黑的秀髮鋪散了滿床,鬢角處微微帶著汗濕,水嫩的雙唇因被重重啃咬過透出嬌艷的紅色,而瑩白的臉頰褪去了嫵媚呈現出動人的純真。

  杜仲欠起身親了親她的臉頰,胡亂披了件衣衫到淨房絞了溫水帕子,掀開薄毯。

  適才被他細細欣賞過的風景又出現在面前,粉粉嫩嫩的,猶如初綻的桃花瓣,每一次看都讓他心動神搖欲罷不能。

  杜仲吸口氣,用帕子輕柔地從裡到外擦了個仔細。

  易楚不耐地嘟噥一句,側過了身子。

  杜仲笑一笑,掩上薄毯,將帕子洗過,復又上了床,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

  白天發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在腦中浮現。

  對杜俏是有點失望的,雖說她幼時是驕縱了點,可也懂得體貼娘親關心兄長,沒想到現在卻變得這麼……涼薄。

  十幾年沒見面,她沒問過他過得如何,也不關心他是怎麼捱過來的,唯一在乎的就是奪回杜家的爵位,讓她有個體面的娘家。

  他跟林乾接觸不多,可多少總有些瞭解。

  林乾自高自傲,卻非漠視禮法之人,杜俏是他親自上門求娶的妻,必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的事。

  事實上,他聽說頭兩年林乾對杜俏雖不親近但卻給予了相當的尊重,而近些日子,兩人的關係很是親近。

  杜俏管著威遠侯府的中饋,又有林乾的尊敬愛護,按理說日子應該過得很是順遂,可她開口閉口說得儘是不如意。

  若她還不如意,那麼這大半年易楚過得又是什麼日子?

  自他回來,易楚從沒在他面前叫過半聲委屈,除了訴過擔心牽掛之外,在她臉上就是明媚的溫柔的笑。

  笑裡的愛慕與癡戀讓他心酸,又教他迷醉,幾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即便易楚不提,他也不想像以前那般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讓易楚惶惶不安。

  杜仲側頭看看躺在身邊的小女子,即便是在睡夢裡,唇角也微微上翹,帶著笑意。

  這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奔波勞碌一天,推開家門,入目的便是含笑的妻和熱氣騰騰的飯菜。

  杜仲伸手掂起她散亂的青絲,一縷縷地捋順,歸攏在枕畔,而後輕輕摟住她,吹熄了蠟燭。

  易楚無意識地往他身邊靠了靠。

  月色朦朧,透過輕薄的綃紗帳子,照著相擁而眠的兩個人,兩人的臉上俱都掛著甜蜜的笑容……

  第二天杜仲仍是起得早,在外間的炕上看了會書,估摸著到了辰初才叫易楚起來。匆匆吃過早飯,便往曉望街趕。

  因馬車載了東西,兩人只能走著。

  清晨的風,帶著絲絲涼意,讓人心曠神怡。

  感覺到易楚步伐的急促,杜仲有意放慢了步子。

  易楚落後半步跟在他身邊,無聲地笑。

  即便沒有交談,心裡已是滿足。

  走過菜市,隔不多遠就是濟世堂。

  時候還早,醫館應該尚未開門,易楚卻訝異地發現從醫館走出來一個婦人,低著頭,懷裡抱著個嬰孩,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泣。

  越走越近,易楚看清了她的打扮——半舊的湖色比甲,薑黃色襦裙,梳著圓髻,頭上乾乾淨淨的,既未插簪,也沒戴釵,連朵絹花都沒有,極為素淨。

  及到近前,婦人抬起頭。

  易楚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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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敏感

  這是胡玫?

  面色枯黃,神色黯淡,眉間兩條淺淺的皺紋,眼底有掩不住的青紫。

  兩人本是相若的年紀,可胡玫看起來卻像年近三十的婦人,半點少女該有的嬌柔羞澀都沒有。原本她的身材只是纖細,而現在,湖色比甲空蕩蕩地籠著,竟是枯瘦如骨。

  胡玫也看到了易楚,眸子裡綻放出片刻的光彩,轉瞬歸於死寂。

  易楚胡亂點點頭,正要擦肩而過,聽到胡玫沙啞的聲音,「阿楚。」

  易楚頓住腳步。

  「謝謝你去看我,讓我得以保全這個孩子。」胡玫面無表情地說,頓一頓,又開口,「當初是我的錯,一念之差害了顧瑤,也害了自己。我知錯了。」

  現在知錯又有什麼用?

  想起躺在血泊中的顧瑤,易楚依舊恨意難平,可瞧著眼前凋零的枯葉般的胡玫,難聽的話卻再也說不出。沉默片刻,才開口:「你成親了?」

  胡玫唇角扯出個淒涼的笑容,沒有回答,抱著孩子慢慢走了。

  易楚忍不住回頭,胡玫的身影佝僂著,在清晨明媚的陽光裡,分外的孤單。

  進了醫館,易郎中正起身要往後頭走,易楚開口喚住他,「爹爹,胡玫來做什麼?」

  易郎中目中露出絲憐憫,「她的孩子有耳疾。」

  「耳疾?」易楚疑惑地問,算起來她的孩子也只三四個月大,這麼小的孩子……

  易郎中歎一聲,「許是懷胎時用了虎狼之藥,耳朵受了損傷,聽不到聲音。」

  易楚記得清楚,當初她去看胡玫時,胡二曾說過,胡婆娘先後尋了好幾種方子想落胎終是沒成。必定就是那時候留下的症狀。

  想到此,不由惻然,問道:「可有得治?」

  易郎中緩緩搖頭,「她已經看過好幾個郎中,都無計可施。這種胎裡帶來的病,基本沒法治。」

  易楚跟著歎息一聲。

  可憐那小小孩童,本就是奸生子,又生有殘疾,幼時諸事不懂倒無所謂,等到長大懂事了,該怎麼自處。

  杜仲瞧著易楚有幾分傷感,岔開話題,將林槐介紹給易郎中,「……一道去西北,受過重傷,請岳父瞧瞧,身子大好了沒有?」

  趁著易郎中把脈的工夫,易楚撩起通向後院的簾子,看到院中的熱鬧,愁緒頓時煙消雲散。

  衛珂蹲在院子裡殺雞,他以前沒幹過這活兒,雞頭都砍掉了,雞還在院子裡撲騰濺得到處是血。

  衛氏狠狠地虛點著他,「連殺隻雞都不會,還口口聲聲做大事,還長了能耐了?」眼角瞥見畫屏提了桶滾水出來,急匆匆地接過來,「這種活不用你,快去歇著,」回過頭仍是罵衛珂,「一點眼力都沒有,還得讓你姐提水。」

  衛珂羞不是惱不是,拱手求饒,「娘,我已經認錯了,您看阿楚都過來了,娘好歹在外甥女跟前給我留點面子。」

  衛氏這才消了氣,指著已經嚥了氣的雞,「趁著熱水趕緊把雞毛拾掇乾淨了,」又抬頭笑著招呼易楚,「快進來喝杯茶,子溪怎麼沒一道來?」

  易楚笑道:「在醫館跟爹說話,待會就進來。」

  畫屏端了茶把她往客廳引,「這幾天不見,瞧著你氣色又好了,以往你穿得太素淨,我看這身衣裳就很配你。」

  易楚今兒穿著件玫紅色折枝梅花暗紋的杭綢褙子,墨綠色羅裙,墨髮梳成墮馬髻,別了兩支水頭通亮碧綠瑩潤的玉簪。因著天熱,鬢角有些微汗濕,瑩白的肌膚微微透出桃花的淺粉,眼神明亮,唇角微揚,較之往日更明媚幾分。

  可以料見,杜仲回來的這些天,易楚過得是相當不錯。

  畫屏臉上便帶出幾分玩味的笑意。

  易楚被她笑得面皮火辣辣的,掩飾般端起茶杯,不意瞧見杜仲與易郎中從醫館走出來,臉色愈加赧然。

  杜仲站在院子裡跟衛氏說話,易郎中卻逕自走到客廳,看著易楚,似是很難開口般,猶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有了身子,聞不得油腥味,外祖母年紀大了,不好讓她太過勞累……」

  易楚很快明白了易郎中的意思,笑著道:「待會我來做飯,爹爹有段日子沒吃過我炒的菜了吧?」

  畫屏紅著臉說:「我沒那麼嬌弱,不妨事,阿楚現下是嬌客,哪能讓她動手?」

  「有什麼不能?我可不當自己是客人,」易楚伸手摸了下畫屏尚未隆起的腹部,歪頭看向易郎中,「是弟弟還是妹妹?」

  易郎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才剛滿三個月,再過一個多月就能看出來了。」

  「那產期就是臘月了?」易楚默默盤算著,應該做幾身小棉襖,還得準備小被褥,要不再做兩床厚棉被給畫屏蓋,月子期間可受不得涼。

  正思量著,易郎中卻問起易齊,「……沒有再鬧騰吧?吳氏這一去再沒有音訊,實在不行,西郊玉泉山附近有處落梅庵,位置僻靜人也少,聽說也有人送了銀子過去清修的……待上一兩年壓壓性子,再置辦幾抬嫁妝,找戶忠厚老實的人家嫁過去,也算對得起她。」

  畫屏聽到此處,極有眼色地避了出去。

  易楚沉默會才答:「能不去還是不去,庵堂總歸不是什麼好去處。阿齊這些日子消停不少,聽冬晴說每天除了洗衣收拾屋子,就是做針線,偶爾在院子裡走動也是趁著家裡沒人的時候……許是想通了,也沒再提之前的那些渾話。」

  「這樣倒是再好不過……已經十六了,該懂事了。她的親事我會托吳嬸子幫忙打聽,你也上點心,家境好壞無所謂,人品要好,不能因著以前的事苛待阿齊。」

  易楚少不得一一應著。

  兩人又談了幾句衛珂的事,易楚便往廚房做飯,杜仲迎面走過來,悄聲道:「剛才俞樺來說皇上召我進宮,我這便走,午飯不能在家裡用了。」

  易楚身子一顫,緊張地問:「怎麼突然想到了你,會是什麼事兒?」

  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手,「想必跟差事有關,不用擔心……你且安心在這待著,要是我回來的早,就來接你,若是來不及,你就跟大勇一道回家,他會一直在外面等著……我知會一下岳父,你先別對外祖母他們說,免得心裡不安生。」

  易楚點點頭,待杜仲跟易郎中說罷,忐忑不安地送杜仲出了門。

  易楚在曉望街直待到暮色四合才坐著大勇趕的馬車回了白米斜街,杜仲卻仍然沒有回來。

  易楚一個人沒有胃口,加上來了癸水精神不濟,晚飯便沒有吃,早早打發了冬雨兩人,自己坐在大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縫襪子。

  直到梆子響了兩下,過了二更天,杜仲才回來,身上有淺淡的酒味。

  易楚頓覺安心,起身沏了茶,因見他額頭密密麻麻的汗珠,又端了盆溫水,絞了帕子遞過去,「怎地熱出一身汗,快擦把臉。」

  杜仲擦過汗,褪下外衫,露出精壯的前胸,就著溫水又擦了幾把,「皇上留飯又賜了酒,想著天色不早怕你著急,趕著回來的。你吃過飯沒有?」

  「中午用得多,吃過飯都將近未時了,又用了點心,到現在仍是飽著。」易楚接過他手裡的帕子,很自然地擦拭後背他夠不著的地方。

  杜仲一想就知道她是牽掛著自己沒心思吃,也不說破,笑著道:「我倒是沒吃飽,宮裡的菜看著滿滿一桌子,可份量實在太少,在皇上面前又不好放開量猛吃。你幫我做點吃的吧?」

  易楚豈有不肯的,不大會兒端了一小盆面疙瘩湯進來。

  面疙瘩又細又勻,湯裡散著蛋花、干蝦皮和火腿丁,因杜仲不吃芫荽,湯表面便灑了把切碎的香蔥。

  紅紅綠綠的,一看就教人食慾大開。

  杜仲本不太餓,可聞著香氣也有了胃口,熱乎乎地吃了一大碗。

  易楚也陪著吃了一碗。

  吃過飯,杜仲談起進宮的事情,「……有三處差使,一是錦衣衛的指揮使,陸源本是先皇后的人,皇上老早就想換了,礙於沒有合適的人選暫且放著沒動,可也沒打算重用他;二是五軍營任提督,正二品;三是宣府任總兵,也是正二品。你意下如何?」

  易楚並不懂其中利害,卻也知道三件差事都是有實權的武職,可見新皇登基,對他仍是器重。

  只是被皇帝整天惦記著卻不是什麼好事,還不如到一處不顯眼的地方,教皇帝一輩子想不起來。

  易楚微皺了眉頭,「我不懂這些,不過要是到了宣府,你是不是就不能經常回家了?」

  「騎馬從宣府到京都不過一日,有事的話還是能趕回來。」

  言外之意,沒事的話自然不能回京。

  杜仲挑亮燭芯,壓低聲音,「若在五軍營就職倒是方便,不過五軍營內部傾軋紛爭得厲害,先前就四分五裂的厲害,後來二月裡晉王北征的部眾大約八萬多人也多歸在五軍營,那些人一半受陳峰統領,另一半卻聽秦平吩咐。陳峰是皇后堂兄,而秦平則是皇帝的奶兄。皇上未登大寶前,兩人相處還挺融洽,現在兩人都在爭提督一職,私下常有口角。

  「宣府是九邊重鎮之一,總兵可掛印為將軍,這倒是其次,關鍵是宣府是韃靼人南下的咽喉之地,防禦好了與大同那邊相互照應,足以保得京都平安。」

  話至此,要是還不明白杜仲的選擇,那就不是易楚了。

  易楚只得苦笑。

  是不是,每一個習武的男人心中都會有個將軍夢?

  九邊重鎮總兵能掛將軍印的有六個,而以「鎮」字為將軍號的卻只有兩個,宣府總兵曰鎮朔將軍,便是其中之一。

  或者,杜仲是明威將軍的兒子,身體裡不可避免地流淌著掛帥為將的血液?

  易楚心下黯然,可想到杜仲說起宣府時眸光裡隱隱閃現的光彩,又不願違了他的心意,只恨恨地伸手掐他結實的手臂,道:「離得我遠了,身邊可不許添了什麼東西。」

  易楚少有這般說話的時候,杜仲很是不解,「不許添置什麼東西?」

  「就是什麼女人送的頭髮,荷包香囊之類的。」

  杜仲「哈哈」大笑,將炕邊腰帶上繫著的荷包摘下來,從裡面掏出撮頭髮,「我已經有了,還要別人的做什麼?」

  易楚接過細細瞧了,認出是兩束纏繞在一起的髮結,知道是自己與他的,便問:「你什麼時候結的?」

  「就是去年從大同回來,你及笄禮前夜,你說你定親了,」想起往事,杜仲臉上浮起得意的笑,「還敢私下跟別人定親,我卻偏要與你結髮,當時也給你留了一簇,難道你沒看見?」

  易楚如夢方醒,他竟然剪了兩綹頭髮,難怪左邊比右邊的短那麼多。

  杜仲見她不答,對牢她的雙眼問:「你的髮結呢?」

  目光清亮亮的,卻有種直視人心的力量。

  他是審訊犯人審慣了,易楚根本瞞不過去,磕磕巴巴地回答:「燒了。」

  「燒了?」杜仲氣不打一處來,懲罰般吻上她的唇,「誰給你的膽子讓你燒?」

  開始是重重地啃咬碾壓,後來變得輕柔溫存。

  易楚被他吻得暈頭漲腦,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的髮釵被取下,髮髻忽地散開,直直地垂在腦後。

  杜仲鬆開她,也散了自己的發,與易楚的結在一起,拿剪刀剪了團成一團,「收好了,不許燒,丟了也不成,讓我知道不見了,有你的好看。」壓在她唇上又是重重一吻。

  「再不敢了,」易楚連忙求饒,又討好地說,「要不我縫個錦囊裝起來將功補過?」

  純真的小臉帶著乞求的笑容,眼中卻閃耀著狡黠的光芒。

  杜仲心軟如水,輕輕摟了她,柔聲道:「且饒你這遭,時辰不早,歇了吧。」稍用力,將她抱起來,走進內室。

  帳簾垂下來,月色如水,透過綃紗,更是朦朧。

  杜仲一手環在她肩頭,另一手習慣性地覆上她的胸。

  易楚躲一下,小聲道:「今兒不行,身子不方便。」

  杜仲促狹地笑,「就放在這裡而已,我一路從皇宮趕回來,身子乏得很,你便是想,我也無能為力了……不過你也別抱怨,以後定然一次不落地補回來。」

  易楚羞惱地打落他的手,側轉了身子。

  杜仲低低笑著,支起身子親她的臉頰,柔柔地喚,「阿楚,小乖乖……明天找雲裳閣的師傅來給你裁兩身新衣吧?」

  易楚敏感地覺得有點不對勁,回過頭問:「有什麼特別的事兒?」

  暗淡的帳子裡,她的眼眸如同天邊綴著的星子,明亮閃耀。

  杜仲「嗯」一聲,「陳皇后想要見見你,這幾天可能就有懿旨下來。」

  易楚猛地坐起來,「皇后怎地要見我?」

  「跟皇上在乾清宮議事,陳皇后去送湯水,閒聊起來說娘家尚有個待嫁的妹妹才剛及笄不曾婚配,我說已經成親了……她便提出見見你。」

  易楚一下子慌了神,愣了好半天,才開口:「添置新衣是怕我衣著寒酸上不得檯面?」

  杜仲著意地看她兩眼,伸手拂下她的臉龐,低聲道:「睡吧,凡事等明早再說。」

  易楚睜大了雙眼看著帳頂月光投射過來的梧桐樹的黑影,雜亂的枝丫隨風晃動,像是龐大的怪物在張牙舞爪。

  分明已經累了,卻毫無睡意,腦仁隱隱作痛。

  杜仲合眼躺著,聽著易楚時緩時急的氣息,默默歎口氣,伸手尋到她的手,握在掌心。

  靜夜裡,易楚低低的聲音傳來,「你是不是後悔成親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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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進宮

  「沒有,」杜仲簡短地回答,「別胡思亂想,快點睡覺。」伸手摸索著去捂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觸到一片濕冷。

  睜開眼,藉著朦朧的月光,瞧見她臉頰泛著晶亮的水光。

  杜仲用衣袖替她拭拭淚,「想什麼呢?」

  「我,我心裡不踏實,」易楚哽咽著無法成語,揪著他的袖口摁了摁鼻子,「就算你後悔了也不能反悔,別想著停妻另娶,也不許有平妻妾室,即便別人硬塞給你也不許要。」

  「好,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面頰,翻身下床,絞了帕子遞給她,「擦把臉,免得睡腫了眼。」

  易楚心裡賭著氣,不接。

  杜仲撩起帳簾,細細地給她擦了臉,將睡前才穿上的中衣脫下,復上床摟著她,柔聲道:「定親時不就說過,此生只你一人足矣,難不成是忘了,還是不信我?」

  易楚不吭聲。

  杜仲又道:「宮裡規矩大,那些內侍宮女又多以衣裳取人,穿戴太簡樸被人低看還在其次,就怕有人拿著規矩做文章,說輕慢皇室……還有其他要注意的,等明兒再細細告訴你。」

  易楚仍是不吭聲,卻將身子往他身邊靠了靠,頭枕在他胸前,手臂借勢環住了他的腰。

  第二天過了晌,雲裳閣的王師傅帶著她的小徒弟來量身。王師傅四十多歲,身材微胖,容長臉兒,五官很普通,穿著秋香色褙子。

  明明是件極普通的什樣錦紋路的潞綢被子,穿在她身上卻似有了靈氣一般,動的時候活潑,靜的時候溫順。

  易楚還是頭一次看到,衣裳竟然也有生命力,跟人的氣質如此貼合,不由對王師傅另眼相看。

  王師傅眼睛毒得很,瞅一眼易楚,篤定地開口,「太太生得白,鮮亮或者素淡穿起來都不難看,可依著太太的長相氣度,真要衣服有精氣神兒,就用這匹雨過天青色的玉生煙。」

  易楚半分沒猶豫,笑道:「行,您看著辦。」

  王師傅臉龐露出幾分笑,「就憑太太的這份爽快與信任,今兒就顯顯手段。」說著,扯起半幅布匹,往易楚腰間一圍,也不用尺子,直接動剪刀大刀闊斧地剪。

  百多兩銀子的布匹在她眼中就跟十文八文似的,毫不猶豫。

  三兩下剪完了,小徒弟拿尺子量了裙長。

  王師傅商量道:「不如將裙子襴邊多出一分來,太太年紀輕,還在長個子,若是短了可以將襴邊放一放。」

  易楚自然道好。

  裙子裁完又裁上衣,仍是如方纔那般,就著身子剪裁,只量了衣長與袖長。

  裁罷,王師傅道:「布料是太太的,我這裡只收工錢,裁衣、縫衣加繡花共二十五兩銀子。」

  冬雨倒抽一口冷氣。

  光工錢十五兩,若是平常衣衫,連工帶料足可以做上十多身。

  易楚也覺得貴。

  王師傅瞧著兩人臉色笑道:「我知道價格不便宜,可貴有貴的道理,四天後就給您送來,太太要是不滿意,工錢雙倍送還。」

  口氣還真大。

  也不知杜仲怎麼會知道雲裳閣有這號裁縫。

  晚飯時,易楚就跟杜仲說起裁衣的事情。

  杜仲道:「是張錚遠房的親戚,王師傅可是個怪人,至今沒成親,那個徒弟是她打小收養的孤兒,空有一手好技藝,多少人想學都不肯教,而且每年只接一兩件活兒,賺夠了嚼用就帶著徒弟遊山玩水,過得甚是自在。」

  易楚嘖嘖稱奇,倒對王師傅更多了幾分敬意,守著金山卻不為錢財所動,所累,並非每個人都能做到。

  過了三天,王師傅讓小徒弟送了做好的成衣過來。

  除了雨過天青的羅裙、醉仙顏的衫子,還多了件月白色的中衣。

  小徒弟笑著解釋,「中衣要配著短衫穿,師傅怕太太這裡沒有相配的,特地做了件,就不收銀子了……太太要不要穿上看看?」

  易楚躍躍欲試。

  冬雨跟冬雪更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二十五兩銀子做出來的衣服會是什麼樣子。

  冬雨手快,抓起羅裙就要抖開,院子裡傳來鄭三嫂急促又慌亂的聲音,「太太,太太,宮裡來了兩位內侍,俞管家在前院廳堂陪著。」

  果然來了。

  易楚顧不得試衣,急急地讓冬雨包好兩個封紅,到了前院。

  兩個內侍一個三十歲左右,自稱姓劉,另一個才十一二歲,是跟著伺候的。

  劉公公很倨傲,目不斜視地,「……巳正時分覲見,我卯正在神武門等太太。」

  易楚連聲答應,小心地問起該注意的事項,冬雨趁機將封紅送上。

  劉公公捏了捏,神情鬆快了些,「皇后娘娘年輕愛熱鬧,時常召了命婦或者親戚進宮說話,太太不用擔心。太后也慈愛……」

  易楚腦子亂成一團,顧不得多想,不住嘴地道謝。

  直到俞樺送了兩位公公回來,易楚才恍然回神,問道:「俞管家,劉公公話裡的意思,皇后娘娘會不會還召見了其他人?」

  俞樺點頭,「應該是,剛才送公公出門,他隱約提過還得去別家……要不我讓人去打聽一下都宣了哪家?」

  「不用,」易楚思量一下,「既是進宮,請的必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貿然打聽不免落人口舌,倒不如多做些準備。」

  「太太說的是,」俞樺同意這個做法,又提醒道,「公公既然說起太后,明兒興許也能見到太后。」

  先忠王追隨先帝而死,嘉德帝便將生母忠王妃接到皇宮奉為太后。杜仲身為錦衣衛特使時,曾出入忠王府數次,想必對太后的性情略知一二。

  想到此,易楚稍微定了定心,帶著冬雨進內院開始準備。

  適才鄭三嫂在院子裡一聲吆喝,內院的人都知道宮裡來了人,易齊也不例外,見著易楚回來,挪著細步從西廂房出來,急切地問:「姐姐,出了什麼事?宮裡來人做什麼?」

  易齊穿著家常的月白色小襖,深綠色羅裙,臉上脂粉不施,一掃先前那份嬌艷妖嬈的樣子,而是多了幾分單純,眸光裡是真真切切的關心。

  易楚心裡一暖,輕聲道:「是皇后娘娘要召見我。」

  「進宮?」易齊驚呼,「為什麼?」

  原因自是不好出口,易楚只無奈地說:「我也不太清楚,許是跟你姐夫有關。」

  易齊眸子轉了轉,「以前郡王府的小姐進宮都盛裝打扮,明兒我幫姐姐梳頭吧?把姐姐打扮得更漂亮。」

  「不用,」易楚推辭,「卯正到神武門,寅初就得起身,太早了。」

  「沒事,左右我在家裡也是閒著,大不了再睡個回籠覺。」

  見她這般熱絡,易楚笑著點點頭,「那好吧。」

  「明天我一定早早起來,」易齊甜甜地笑著回了西廂房。

  掌燈時分,杜仲才回來,看到炕上亂七八糟的荷包香囊等物,笑著問道:「劉公公什麼時候來的?」

  易楚一邊歸置東西一邊答:「快吃晌飯的時候,你怎麼知道他來過?」

  杜仲在淨房洗了手,換上家常穿的舊衣,「聽皇上說起明天坤寧宮擺宴,估摸著今天必定要過來傳皇后口諭,本想給你送個信兒,可現今不比以前,乾清宮的太監大多是生面孔,倒不好隨意指派人。」

  許是見到杜仲心裡有了底氣,易楚反而冷靜下來,笑道:「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不差什麼,明兒的衣衫首飾已經備好了,俞管家找人兌了些銀錁子,有六分、八分還有一兩的,我包了十幾個八分銀子的封紅,你看行不行?」

  杜仲看一眼笸籮裡的紅包,道:「打賞小太監宮女用封紅即可,大宮女還是用個荷包好,放上一兩銀子,以後你得了誥封,少不得進宮。」

  所幸易楚平常做了不少荷包,這會便取出十隻花樣意頭好的,裝上銀錁子,依舊放在笸籮裡。

  杜仲見易楚從容鎮定,目中流露出幾分欣賞,坐在炕沿上說起皇后來,「……文定伯的嫡次女,先忠王並不受先帝寵愛,給世子選妃時也只能從不顯山露水的人家裡挑。陳家家風嚴謹,素來行事低調,世子妃先前也是謹慎小心的性子,可如今做了後宮之主,倒比以往有所改變。

  「太后跟先忠王感情甚篤,忠王府一個姬妾都沒有……忠王過世後,太后在靈前足足守了三天三夜水米不進,說要追隨忠王……嘉德帝提起太后,時有愧疚之感……我看你選的衣衫顏色非常合適。」

  易楚默默聽著,心裡已有了盤算。

  第二天,天還沒亮,易楚就醒了。

  易齊也起得早,見正房亮了燈,就提著裙角往台階上走。正巧杜仲開門往外走,易齊冷不防被嚇著,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摔倒。

  杜仲冷冷地掃一眼,關了門又回屋。

  易齊本以為杜仲能伸手相扶,三分的晃悠直演成了十分,撲通一下摔在台階上,卻沒想到杜仲竟然沒看到般,扭頭就走。

  易齊又恨又氣,掙扎著站起來,腿彎處「絲絲」地痛,少不得強忍著敲敲正房的門,走了進去。

  易楚正吃早飯,因怕到了宮裡內急,不敢喝粥,只就著小菜吃了只小花卷。

  杜仲在旁邊陪著,又遞過去一隻,「宴席怎麼也得到午時,一隻花卷哪能撐得了這些時候?」

  易楚接過去吃了一半,另一半卻怎麼也吃不下。

  杜仲也不嫌棄,將剩的那半塞進嘴裡,吩咐鄭三嫂準備一匣子綿軟的點心留著易楚在馬車上吃。又柔聲寬慰她,「我到外院看看馬車備好了沒有,你不用慌,來得及。」

  易楚溫柔地笑笑。

  易齊見狀,心頭生出幾分妒意來。

  易楚到淨房洗了手漱了漱口,換下身上的中衣。

  燭光搖曳,照出她身上斑斑紅印,草莓粒大小,散佈在胸口、脖頸還有肩頭,襯著雪白的肌膚,非常明顯。

  易齊不由張大了嘴。

  易楚醒悟過來,臉騰地變得血紅。

  這幾天她身上不方便,杜仲曠了好幾日,知道她昨天身上乾淨了,雖然惦記著要早起沒有成事,可也沒少撩撥她。

  現在被易齊看在眼裡,易楚覺得丟人丟大發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而易齊心裡卻像燃了一把火,灼得她週身難受。

  杜仲回來頭幾日,她沒少打扮齊整了往易楚跟前湊,可杜仲要麼視若無睹,要麼冷冰冰地透著戒備。

  易齊相信一句話,天下沒有不偷腥的貓,也沒有不偷吃的男人。

  杜仲這般冷淡想必是不喜歡妖艷型的。

  她就學著易楚往素淨裡打扮,又收斂了以往的嬌媚之氣,足不出戶地做針線,擺出一副溫良狀。

  冬晴豈知她肚裡那麼多彎彎道兒,只以為她改了性子,在易楚面前念叨好幾次。

  所以,當易郎中問起易齊,易楚也往好裡說,說她已經懂事了。

  這陣子家裡的變化沒瞞過易齊,先先後後添置了許多東西物件,又特特請了裁縫來製衣,銀子大把地往外流。

  易齊雖不知道為什麼,可也猜到家裡不比往日,是要高昇的。

  當得知易楚竟然要進宮,她確確實實地驚訝了。

  郡王府的小姐都是上了皇室家譜的,一年也不過才進宮兩三回,易楚這個小商戶的婦人竟也能撈著在皇后面前露臉,可見杜仲絕非一般人物。

  易齊輾轉了一夜,像以前在曉望街那樣清貧的日子她不想再過,而像郡王府那樣被人視若玩物的日子也不願再觸及。

  眼下像易楚這般的生活就是她夢寐以求的。

  有英俊健壯的夫婿,吃穿不愁的銀錢,還有隨身使喚的奴僕,偶爾能與公侯家的夫人小姐來往。

  易齊決定留下來伺候易楚與杜仲。

  易楚性子好,決不會苛待她,而杜仲……只要有過一次,她堅信自己能夠攏住他的心。

  易齊替易楚綰著頭髮,心中思緒萬千,尤其瞧見妝匣裡熠熠生輝的各式釵簪,留下來的決心愈加強烈。

  待易楚打扮好,杜仲也從外院急匆匆地進來,瞧見盛裝的易楚,眸光流露出幾分熱切與欣賞,可礙於旁邊的易齊與冬雨,只淡淡地說:「馬車已經妥當了,你可以走了嗎?」

  易楚笑著點點頭。

  杜仲率先出了門,冬雨攙著易楚緊隨其後,剛走兩步,易楚「哎呀」一聲,「打點人的紅包忘了拿。」

  「你們先走著,我回去拿,」杜仲回屋從笸籮裡找到了封紅,大步往外走。

  易齊等在門口,歪著頭嗔道:「見人摔倒都不扶一下,姐夫好狠的心。」

  杜仲站定,俯瞰著她,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自重!」

  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顫巍巍地掛在睫毛上,易齊對著鏡子瞧過,這個時候的自己最惹人憐愛。

  咬了唇,不顧羞恥地上前扯了他的袖子,「我到底哪裡不如姐姐?」

  杜仲輕而易舉地就甩開了她,沉聲喚道:「來人!」

  冬晴在後罩房剛剛起身,鄭三嫂卻是早就起了的,小跑著過來問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杜仲斜一眼易齊,「二姑娘不舒服,送她回屋好好養著。」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鄭三嫂豈有不明白的,扶著易齊的胳膊半拖半拽地送回了西廂房,想了想,又去後罩房叮囑了冬晴一番。

  易楚自然不知道在正房門口發生的事情,她滿心滿腦只是杜仲跟她講述的宮規,遇到妃嬪該如何稱呼如何行禮,倘若走迷了路該如何求助,如果受到冷遇或者被排擠又該如何應對。

  杜仲看到易楚繃得緊緊的身軀,察覺到她的緊張,更不會再增加她的煩惱。

  大勇趕著馬車,噠噠噠地往皇城疾馳。

  雖然時辰尚早,路人已有行人走動。

  離皇宮越近,車馬轎子越多。

  杜仲掀了車簾指給她看,「那是工部管侍郎的車駕,他家車輪塗著綠漆,很顯眼;那頂青布帷四人轎坐的是大理寺張寺正,他不習慣坐車,每天要比別人早起來半個時辰。街旁喝豆汁那人,是光祿寺卿,他每天早上經過這裡都要喝碗豆汁。」

  易楚好奇地問:「這麼早就上朝,你以前也每天早起嗎?」

  杜仲笑笑,「我們是輪值,輪到我當值就得早起……眼下是夏天,天亮得早,要是冬天,官員的車前或者轎子前就掛盞寫了姓氏的氣死風燈籠,大家都聚集在午門前,很有意思。」

  易楚慢慢地放鬆下來。

  到了神武門門口,等了約莫一炷香工夫,劉公公才慢騰騰地過來。

  杜仲握一下易楚的手,「別擔心,我就在這裡等你,」又褪下手指上的扳指塞給劉公公,「內人第一次進宮不懂規矩,公公多體諒。」

  易楚這才發現,平常極少戴飾物的杜仲手上戴了好幾隻戒子,腰間也繫了三四個荷包。

  劉公公倨傲地點點頭。

  當值的金吾衛士兵檢查了腰牌,放兩人進去。

  踏進宮門的瞬間,易楚下意識地回頭,瞧見杜仲挺拔的身影和臉上清俊的笑容,不由笑了笑。

  大紅的高牆,青磚鋪成的甬道,放眼望過去沒有盡頭似的,一路走來,只聽得到兩人的腳步聲再無其他,安靜又寂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小門,有小太監出來喊了句,「馮公公,劉公公將人帶來了。」

  接著出來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太監,笑著點點頭,「杜太太,請跟我來。」

  這次不是走甬道,而是沿著抄手遊廊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鐘,到了一間花廳。

  馮公公笑道:「杜太太請稍候,我進去稟告一聲。」

  易楚連忙答道:「有勞公公。」

  直到馮公公離開,易楚才恍然醒悟還沒有打點他,也不知這馮公公是什麼品階,會不會覺得受了怠慢。

  易楚開始有些不安起來,又不敢隨意走動,只能傻傻地站著。

  又過了會兒,有個十四五歲的宮女步履輕盈地走進來,笑瞇瞇地問:「是杜太太?請跟我來。」

  易楚點點頭,掏出只荷包塞了過去。

  宮女不動聲色地捏了捏,笑容更盛。

  出了花廳,又經過一道抄手遊廊,宮女輕聲道:「太后近幾日精神不好,耳朵有點不好使,又不願跟人說,您回話時,聲音稍大點。」

  「這裡是太后的住處?」易楚詫異地問。

  宮女笑著回答,「這是慈寧宮的偏殿,皇后娘娘跟其他幾位貴人都在裡面。」

  易楚連聲道謝,「多謝姑姑指點,不知姑姑怎樣稱呼?」

  宮女「噗嗤」輕笑,「我算不得什麼姑姑,杜太太叫我臘梅就行,」稍頓頓,壓低聲音,「是德公公拜託我照應太太的。」

  德公公又是誰?

  應該是杜仲事先托付的人吧?

  易楚越發心安,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到了殿堂門口,臘梅示意她在旁邊稍等,自己推門進去。

  不大工夫,臘梅出來,悄聲道:「太后請您進去……皇后娘娘左下首的是隆寧長公主,右下首是她娘家嫂子文定伯世子妃。」

  易楚點點頭,深吸口氣,隨她進了殿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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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言談

  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磚上鋪著大紅色織錦地毯,合抱粗的落地柱、清一色的紫檀木傢俱,掐絲琺琅西番蓮紋的香爐、淺淺淡淡的龍涎香——低調而又奢華。

  易楚垂眸,小心翼翼地跟在臘梅身後。

  臘梅雙膝彎曲,清脆地道:「杜太太給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問安了。」

  易楚恭敬地跪下,特地揚了聲音,「太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金安,」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

  片刻,聽到清冷的聲音,「起來吧。」

  易楚道謝起身,趁機掃了眼殿內坐著的幾人。

  最上首穿家常丁香色妝花褙子的顯然就是太后。

  聽杜仲說約莫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可看起來要老得多,發間夾雜著不少白髮,而且神情很憔悴,通身上下沒有一件飾品。

  緊接著那個二十出頭的少婦就是皇后娘娘。

  容長臉,下巴有些尖,眼睛看人的時候特意帶著幾分審視,讓人不太舒服。但肌膚很白且細膩,穿著大紅色柿蒂紋褙子,襯著她的臉色格外紅潤,一看就是生活很順意的那種人。

  而下首兩個人,看上去都很和氣……

  易楚正暗自打量著,聽到皇后娘娘開口,「是皇上新近委任的宣府總兵杜仲的妻子,杜仲就是信義伯的長孫,明威將軍的長子。」

  隱約有驚訝的吸氣聲傳來,屋裡七八道目光盡數落在易楚身上。

  易楚愣了下,杜仲只想嘉德帝表達了願意去宣府的意願,而任命的正式文書尚未下達,皇后便如此稱呼。

  難不成是皇上對她說的?

  看來,皇后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只聽皇后娘娘又道:「聽說杜太太家裡開了間醫館,不知怎麼就攀上了杜總兵?」

  她用的是「攀」字。

  易楚微微抬頭,坦然地說:「家父是景德十九年的秀才,因家母過世,家父要照顧我未能再下場,遂承繼祖業行醫。相公在我家不遠處開了家小小的湯麵館,官媒上門時,家父覺得相公既無父母高堂,又無兄弟手足,不太情願,後來相公再三相求,家父被他誠心所感,遂允了這門親事……求親時,相公並未提及他的身世,民女也不知是否算是高攀。」

  太后斜了皇后一眼,歎道:「相知於微末之時,倒也難得。」

  皇后卻猶有不甘般,笑著問道:「杜總兵竟然三番兩次求娶於你,是不是之前就見過?」

  這話問得好生無禮,似乎在暗示著什麼。

  易楚適時地紅了紅臉,「醫館有時病患極多,家父獨力無法支撐,民女也時常幫忙抓藥算賬,」頓一下,面上羞意更濃,「成親後,相公說,他曾在醫館抓過藥……」

  太后眸中露出笑意,面容也慈祥了許多。

  易楚這番話著實說在了太后心坎裡。

  她出身不高,父親只是個五品官員,有年宮中大擺宴席,邀請在京五品官員家中適齡女子。明眼人都知道是為了當時已經成年的三個皇子選妻。

  太后想著憑自己的家世與相貌,怎麼也入不了貴人的眼,既沒有刻意打扮,也沒有故作嫻淑。

  忠王卻偏偏選了她。

  忠王說,他躲在屏風後偷看,席上數十位女子,惟有她坦然自得,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毫不做作。

  這樣的女子,要麼太天真,要麼是大智慧。

  娶了天真的,他就不用費心機應付,而娶了智慧的,相處起來也容易。最怕的是那種實際愚蠢卻自作聰明的女人,擱在家裡不知要生多少事。

  眾人都說她高攀了忠王,可忠王卻說,是他的福氣能夠娶她為妻。

  忠王雖是皇子,但生母只是個不受寵的才人,到最後也沒有升到嬪位。忠王上有前皇后嫡親的太子,下有聰明智慧的代王,他在夾縫裡求生。

  好事輪不到他,可只要有鬼魅伎倆,他必然跟著受累。

  直到成親,眾人見忠王娶了個官聲不顯的女子,加上忠王不曾在朝中謀職,才漸漸有了安生日子。

  兩人只依靠宗室那點年祿為生,日子過得不所謂不淒惶,好在她娘家兄長行商有道,慢慢提攜著他們,家境日益好轉。

  有了銀錢的他們,再暗中做點什麼,也不會引人注目了。

  看到易楚,太后不免想到往事。

  當年她無心,而忠王有意,或者正如杜仲的情形一致,易楚無意中賣藥,落在杜仲眼裡就上了心。

  太后越看易楚越順眼,招呼她,「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易楚卻不知太后葫蘆裡埋得什麼藥,遂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移動間,天青色的裙裾若一潭碧水,微微漾著波浪,裙褶間繡了兩支出水芙蕖,像是隨風搖動,煞是好看。

  王師傅做的裙子好處就在這裡,站立不動時,是素淡的雨過天青色,行走時,裙褶隱藏的蓮花顯現出來,就多了些粉色。

  一靜一動,宛如水隨微風動,人在花間行。

  烏黑的頭髮綰成緊實的圓髻,只戴了南珠花冠,南珠差不多有蓮子米大小,粒粒光滑圓潤,散發著瑩瑩光華,中間鑲了顆鴿子蛋大小的青金石,與天青色的裙裾遙相呼應,互為襯托。

  看上去,既不過分素淡,也不過於嬌艷。

  又因是玉生煙配著醉仙顏,都是上好的料子,越發顯得低調而奢華。

  太后自忠王過世後,就開始茹素,也不再穿那些大紅大紫的耀目衣衫。而皇后乍乍入主中宮,正青春得意躊躇滿志,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連帶著進宮的女眷也個個往華麗了打扮。

  難得見到合心的打扮,太后更是喜歡,拉著易楚的手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說:「是個齊整孩子……年紀輕輕的,正是打扮的好時候……」吩咐宮女,「將我那套紅瑪瑙的首飾拿出來賞了杜太太。」

  皇后娘娘臉色一變,那套首飾是前陣子皇上特地孝敬給太后的,不但有釵簪還有耳墜,手串以及扳指,正兒八經的是一套。尤其,紅瑪瑙的品相極好,世間難尋。

  隆平長公主自然也知道那套首飾,聞言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娘親這麼喜歡杜太太。

  看來以後也得多與杜太太親近親近。

  想到此,宮女已捧了只剔紅雕金色牡丹花的盒子進來,太后打開盒子親自將手串套在易楚腕間,「這就好看多了……」將盒子扔交到宮女手裡,「杜太太回府時給她帶著。」

  易楚忙跪地叩謝。

  太后拉起她,囑咐了些「夫妻之道,以順為正」之類的話。

  皇后娘娘見狀笑盈盈地說:「我也跟著湊個熱鬧,」讓宮女取了對赤金鑲翡翠如意的簪子賞了易楚,說了幾句早日為杜總兵開枝散葉的話。

  易楚仍是跪倒拜謝。

  又說了會閒話,太后娘娘面上露出幾分倦意。

  皇后就道:「御花園的芍葯開了不少,不如去剪幾支戴,或者插瓶也好。」

  太后娘娘趁機道:「你們年輕人去玩吧,我正好歪一歪。」

  眾人齊齊跟太后行了禮,隨著皇后魚貫而出,走著走著,便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處說話。

  易楚雖然得了太后的青睞,可在座眾人都看出來,皇后並不喜歡她。

  太后年紀已老,皇后卻正當年華,又主掌後宮,相較而言,皇后更不能得罪。

  易楚心知肚明,神色平靜地隨在眾人身後。

  不料,卻有人特意在前面等著她,笑瞇瞇地說:「沒想到竟然在宮裡見到你。」

  那人穿著玫紅色折紙團花綢衫,墨發上插著赤金嵌著羊脂玉葫蘆簪子,耳邊綴著玉耳鐺,看上去有點面熟,卻想不出在哪裡見過。

  那人便笑道:「杜太太許是忘記了,我夫家姓吳,姨母是威遠侯府林老夫人,跟杜太太在林府有過一面之緣……後來還特地去過濟世堂一趟,可惜沒見到您。」

  易楚想起來了,是吳峰的夫人錢氏,忙屈膝福了福,「是吳夫人,恕我眼拙一時沒認出來。」

  錢氏親熱地笑笑,「原本就只見過一次,而且,我比那時胖了許多,就是我娘見到我也得呆半天。」

  易楚見她面色紅潤,體態豐腴,知道是生產過,便笑著問:「府上少爺多大了?」

  「七個半月,跟寶哥兒大正好二十天,」跟所有當娘的一樣,錢氏提起家裡的孩子立刻眉飛色舞起來,「剛剛學會爬,皮得很。」

  易楚笑道:「調皮的孩子聰明,將來定然大有作為。」

  兩人一路聊著,就到了御花園。

  正值六月,花園裡各式花兒競相開放爭奇鬥艷,紅的有海棠,白的有玉蘭,粉的有紫薇,團團簇簇,更有蝴蝶盤旋其中,翩翩起舞。

  易楚好奇地問:「芍葯是四月開花,現在不早都謝了?」

  錢氏捂著嘴笑,「御花園侍弄花草的太監真正有本事,去年我跟婆婆一道進宮,才剛七月,菊花就開了大片……想必也能讓芍葯一直開到現在。」

  易楚點頭稱是。

  經過一片梔子花時,前頭傳來拚命壓抑著的連接不斷的噴嚏聲。

  錢氏翹首瞧了瞧,擔心地說:「是我小姑子,她受不住花粉,我過去看看。」急匆匆地往前走。

  易楚想想,也跟著過去了。

  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一處,一個用絲帕捂著鼻子臉色漲得通紅,另一人在旁小聲安慰,「要不咱們別去賞花,直接到坤寧宮算了。」

  錢氏上前低聲問:「能不能撐得住?唉,這滿院子都是花,避也避不開。」

  旁邊那人跺著腳,「都怪我,不該硬拉著韻婷來,我只以為沒這麼嚴重。」

  易楚四下看了看,不遠處有座竹橋,有溪水潺潺流過,便道:「先往溪邊坐會,用水清洗一下鼻子會舒服點。」

  錢氏知道她懂醫,忙不迭帶著吳韻婷過去。

  溪水不過兩三尺深,很清澈,能看到水底斑斕的石子,還有游來游去的金魚。

  易楚欠身將帕子打濕,遞給吳韻婷,做了個掏鼻孔的動作,「把鼻子裡粘著的花粉洗掉就好了……眼睛也擦一下。」

  吳韻婷照著做了,深吸口氣,「好多了,」感激地朝易楚笑笑,「您的這條帕子髒了,回頭我賠您一條。」

  易楚尚未答話,旁邊的少女就道:「只賠一條,怎麼也得賠十條才行。」

  錢氏笑著介紹道:「……是文定伯府的六姑娘,跟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姐妹。」

  易楚臉色微變,她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說給杜仲的那個妹妹?

  少女很活潑,爽朗地說:「我閨名陳芙,杜太太叫我阿芙就行。」

  陳芙穿著海棠色鑲玉蘭團花襴邊的比甲,戴著赤金瓔珞圈,綴著羊脂玉,眸光明透唇角微揚,矜貴中帶著俏麗,讓人一見就有好感。

  這樣的人才,這樣的家世,跟杜仲才真正算是珠聯璧合門當戶對?

  也不知杜仲見沒見過陳六姑娘?

  易楚正沉吟著,陳芙已開口問道:「杜太太家裡開醫館,杜太太也懂醫嗎?」

  易楚恍然回神,「略懂一二。」

  「那吳姐姐這病可有法子治?」

  易楚笑著看向吳韻婷,「要說方子,就用辛夷三錢,藿香一兩,用開水沖泡,用熱氣熏蒸鼻子,再或者每天一早就溫水泡了蜂蜜喝能緩解點……其實這也算不得病,就是沒有眼福,不能在近處賞花,於其他半點無礙。」

  吳韻婷聽她說得輕鬆,心裡也鬆快許多,撅著嘴歎道:「豈止沒有眼福,也沒有口福,前陣子阿芙辦花會,我就沒得去。」

  她跟陳芙是手帕交,都是今年及笄,也都沒說定人家。因為有著對花粉不適的毛病,尋常的宴會花會能避則避,惟恐被人說身體有疾。

  而陳芙則是有意耽擱了。

  文定伯夫人去年就開始給陳芙相看人家,卻被皇后娘娘攔著,說時局未定,即便說了親恐怕也會有波瀾。

  所以耽擱到現在,卻是成了皇后的親妹妹,自是不愁嫁。

  可要嫁得順心如意也是不容易。

  俗話說低娶高嫁,六姑娘是伯府的嫡女,自然也得往勳貴圈裡尋。王爺郡王是不指望了,晉王的兒子們還小,榮郡王府依附著晉王,早就成了棄子。

  其餘公侯伯,早在二皇子忤逆時就拔出一批,然後前年先太子謀亂又牽連了四五家,剩下跟晉王走動得近的,擺明了不會再受重用。

  其餘只剩下十幾家,皇后娘娘把適齡的男子扒拉來扒拉去,沒挑出個十分出挑的,覺得都配不上陳芙。

  皇上就提起杜仲。

  杜仲年齡雖然大了點,比陳芙大十歲,可生得氣宇軒昂,滿腹經綸不說,還有一身好本事。

  皇上明說了是要重用他的。

  所以,皇后娘娘就藉著送湯水,見了一面,果然長相談吐都沒處挑。

  可惜她隱晦地提了個開頭,就被杜仲一口堵了回去。

  皇上也很意外,他是真不知道杜仲已經成親了。

  人家既然有了妻室,這事就算完了,當什麼沒發生一樣。皇后娘娘心裡卻是梗了根刺,杜仲是朝廷肱骨,她剛得勢,手還伸不了那麼長。

  可對付一下易楚卻是輕而易舉的事。

  皇后娘娘的所作所為,陳芙是完全被蒙在鼓裡,一點都不知道。

  易楚等人在溪邊略略說了會閒話不敢多耽擱,便起身往種著芍葯的萃英園走。

  吳韻婷時不時用濕帕子捂著鼻子,倒是沒再打噴嚏。

  陳芙貼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不知說些什麼,白皙的臉頰透著粉色。

  吳韻婷小聲道:「看著挺和氣,你讓她瞧瞧唄,應該不會亂講話……你要不好意思開口,我替你問。」

  易楚跟錢氏都察覺到兩人的不尋常。

  陳芙紅著臉對易楚道:「杜太太,我平常來癸水總是小腹痛,讓太醫瞧過也吃了藥,卻是沒多大效用。」

  易楚笑著伸出手,「我幫你把把脈。」

  捏了手勢,輕輕搭在陳芙腕間,細細按了片刻,問道:「你以前用的是什麼藥?經期可規律?」

  「就是通經化淤的,每月總是月中來,差不了一兩天。」

  易楚又問:「你以前是不是受過濕冷,有些微宮寒,倒不嚴重,調養兩三個月就成。」

  陳芙皺眉想了想,「七八歲時調皮,躲在假山裡睡著了,差點被凍僵,因怕留下病根來,一直請太醫把著脈,從沒聽他們提過宮寒。」

  言語中微微透出些不信任來。

  易楚一來覺得陳芙性子爽朗招人疼,另一方面則是覺得自己已落了皇后娘娘的眼,倒不如在陳芙這裡賣個好,興許能讓皇后娘娘有所改觀。

  便伸出自己的手,找準脈息,讓陳芙按上去,問道:「可曾試到脈息跳動?」

  陳芙點點頭。

  易楚抻了抻中衣袖子,遮在腕間,又讓陳芙試,「這次可試得清楚?」

  陳芙猶豫會,開口,「不如先前明顯。」

  易楚笑笑,借吳韻婷的絲帕,抽了根絲線一頭繫在腕間,另一頭遞給陳芙,「現在再試。」

  陳芙已然明白,大笑道:「根本試不出來。」

  易楚便道:「看病講究望聞問切,咱們女子瞧郎中都是隔著帳子,望診就別提了,這種女兒家的事也羞於跟郎中說,聞診問診也形同虛設。唯一指望的就是切脈,可六姑娘診脈時,腕上都搭著帕子,又因男女有別,太醫也不可能像我這般抓著姑娘的手半天不放……脈息本就細微多變,姑娘的症狀又極輕,太醫摸不出來也是正常……姑娘若信我,回頭請太醫開個治宮寒的方子,吃上三五個月就成,即便不是宮寒,調養一下也無害處。」

  陳芙思量片刻,展顏一笑,「我信得過杜太太。」

  易楚也回之一笑。

  待從萃英園賞了芍葯出來,又走到坤寧宮,易楚已經跟陳芙相談甚歡。

  陳芙是高門深院長大的,偶爾出府,要麼是隨著長輩看望親戚,要麼是跟交好人家的姑娘小姐彈琴作畫吟詩作賦,真正的市井生活卻從沒接觸過,便細細地問易楚,「你在醫館不是要經常遇到男子,每次都要迴避麼?你也坐堂問診?」

  易楚答得也詳細,「來看病的大都是街坊,都認識,用不著特意迴避,有時候扎針或者包紮外傷時略略迴避就行了……我不診病,除非是年輕女客,我爹會讓我診脈,把脈相告訴他,我爹開方子。」

  陳芙又問:「杜總兵去你家醫館瞧過病,那你去他家麵館吃過飯嗎,是杜總兵招呼得你?」

  易楚認真地想了想,「吃過一次,味道還不錯,店裡有跑堂的夥計還有掌櫃,他平常並不在店裡。」

  陳芙聽得嘖嘖稱奇,「就像話本子裡說的那樣。」

  吳韻婷在旁邊笑:「話本子寫的本就是這世間的事兒,不過咱們沒見識過罷了。」

  幾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皇后娘娘就著意地看了易楚幾眼,面上帶著笑,問道:「什麼事情這麼熱鬧,也說給本宮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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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割袍

  陳芙臉色變了變。

  她純粹因為好奇才問這些市井間的事情,要是被姐姐或者其他夫人聽到,自己受罰不算什麼,恐怕會連累到杜太太。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來姐姐對杜太太似乎有點成見。

  可她平常聽皇后娘娘的話習慣了,一時倒編不出什麼瞎話來,遂支支吾吾地說:「聽杜太太說醫館裡的事,覺得很有趣。」

  皇后娘娘興趣更濃,「本宮也沒去過醫館。」

  易楚尋思片刻,清清嗓子,笑道:「剛才說起開醫館的郎中,有人夜裡多夢難眠,去求教郎中。郎中就開了半夏、秫米兩味藥,因見病患半信半疑,遂道,『藥只是其次,至關重要的是服藥後,務必將藥碗扣著放,如此便可安睡。』」

  隆平長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圍,插嘴問道:「這是什麼道理?」

  易楚莞爾一笑,「郎中道,『《靈樞》裡說,目不瞑者,飲半夏湯一劑,其病新發者,覆杯則臥,這都不懂?』」

  眾人齊齊笑了,「真是庸醫誤人,好在沒出大過錯。」

  這是《靈樞.邪客篇》裡的故事,覆杯則臥是說放下杯子就能睡著,形容藥效神速。

  陳芙暗舒口氣,朝易楚笑了笑。

  宮宴跟杜仲說的一樣,菜式花樣很多,賣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份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時吃了不到兩隻花卷,撐到現在早就餓了,只礙於面子不好放開量吃,覺得頗不痛快。

  眾人都是出身禮儀之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席間倒很安靜,只皇后娘娘慇勤地勸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問易楚,「杜太太可習慣喝這茶?」

  茶盅是繪著海水團龍紋的青花瓷,茶湯澄黃,有股濃香。

  易楚真沒喝過這種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頭一次喝,嘗起來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麼茶?」

  隆平長公主就笑,「難怪你不認識,我們也極少喝這茶,是小琉球那邊進貢的凍頂烏龍,母后賞了我二兩,杜太太要是覺得好,回頭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辭,「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嘗不出好來,白可惜這好東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顯然是笑話她喝茶嘗不出好壞。

  易楚循聲望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鵝蛋臉兒,柳眉秀目,穿著桃紅色繡百蝶穿花的褙子,頭上戴著赤金點翠如意鳳釵,頸間掛著赤金項圈,極有派頭。

  少女見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條斯理地繼續吃飯。

  吃過飯,眾人又吃一輪茶,因見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眾人便識相地告辭,獨獨留下了陳芙。

  跟來時一樣,仍是先後換了好幾個宮女太監領路。

  而跟來時不同的卻是,這次卻是跟眾人一同經過長長的甬道。

  儘管礙於太監在,大家並沒有交談,可身邊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麼寂寥漫長。

  出了神武門,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來,攙扶著各自的主子。

  人群裡,身材頎長,意氣風發,穿著玉帶白長衫,臉上掛著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顯眼。

  易楚笑著朝他走過去,「不會是一直等在這裡吧,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守門的軍士換值時給了我六個肉包子。」杜仲展臂護著她往對面的樹蔭下走,大勇正在套車。

  除了平常那匹黃褐色的蒙古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駿的棗紅馬。

  杜仲笑道:「乾清宮的太監出來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稟了皇上……皇上在練騎射,順便將這匹西域馬賞了我。」

  馬個頭很高,只比易楚矮半頭,雖然是馴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將韁繩栓在車轅上,讓馬隨著馬車跑,自己仍上了車與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宮裡見到的事情,「……聖旨未下,就介紹是宣府總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歡皇后,對皇后娘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遺旨外,陳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攏了不少朝臣,陳峰跟晉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記著這份功勞……太后跟皇后倒沒什麼嫌隙,我估摸著一來是因為皇后成親五六年無所出。另外就是,忠王過世不到半年,太后仍為他吃齋念佛,皇后卻時常大擺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滿。」

  易楚深為理解。

  皇后的喜是顯而易見的,卻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過幾個月,等過了年再如此張揚也不晚。

  不過,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麼想全無用處。

  眼下卻有另外一件事讓她惦記著。

  易楚問起德公公,「……專程讓宮女來提點我,你可是認識他?承了他的情,總得找機會還回去才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對乾清宮的太監熟悉,可邵廣海告老出宮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監都另調他處,現在乾清宮裡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選上來的……德公公是慈寧宮裡的太監,好像也是忠王府帶進來的,只見過他一面。以後若有機會再見,定然當面致謝。」

  杜仲辦事素來周全,易楚遂不再問,靠在車壁上假寐。

  時值午後,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人們大都在家中午歇,極少有人在街上走動。

  大勇揮動著馬鞭,將馬車趕得飛快。

  馬蹄踏在道路上,發出單調的嗒嗒聲,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將自己攬在懷裡,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識地往散發著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聽到頭頂傳來溫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易楚懊惱地嘟噥,「怎麼這麼快?」

  杜仲親暱地親親她的額頭,「乖,馬車裡蜷著不舒服,等回屋躺著好好睡一覺。」

  易楚睜開眼,剛睡醒的小貓般,伸了個懶腰,面上漾出慵懶的笑容,「我的頭髮是不是亂了?」

  杜仲打量一下,將她鬢角的幾絲碎發抿到耳後,又將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幾步路,沒事。」說著掀了簾子跳下馬車,回身又將易楚扶下來。

  易楚剛進屋,還未來得及換衣服,冬晴就慌慌張張地闖進來,「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聲打斷她,「沒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說趕緊端茶打扇過來服侍,開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麼火急火燎的事兒?」

  聲音不大,卻有種震懾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來,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樣子。

  易楚歎口氣,問道:「怎麼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門,二姑娘就躲在屋子裡哭著鬧著要尋死,一會兒撞牆,一會兒上吊,早飯跟午飯都沒吃,這會聽說太太回來了,二姑娘說跟太太見上一面也就死而無憾了。」

  易齊素來自傲,又愛惜容顏,從來不會玩這種尋死覓活的花招。

  易楚頗為疑惑,急急地說:「帶我去看看。」

  剛走到西廂房門口,就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受了這份屈辱,我是再也沒臉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來對我照顧有加,怎麼也得見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勸慰聲,「到底怎麼回事,二姑娘說出來,奴婢雖然愚鈍,興許還能想出個笨法子……大熱天,二姑娘別哭壞了身子。」

  易齊不說話,哭聲卻更是委屈。

  易楚推門進去,見易齊仍是穿著早上那件嫩黃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淚水,顯得有些凌亂。裙子半掀著,露出白皙修長的小腿,膝蓋處兩塊青紫,還有幾道血痕,非常明顯。

  「怎麼傷的?」易楚大驚,彎腰瞧了瞧她的腿,厲聲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請個郎中,或者去曉望街要點傷藥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齊抽抽泣泣地說:「是我不讓的,留著這處傷,也好請姐姐為我做主。」

  易楚問道:「做什麼主?」

  易齊抬頭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與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極有眼色,拉著冬晴退了下去。

  易齊這才低低開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門,不知為何姐夫又轉了回來,拉著我就要親嘴,我死命掙脫出來,卻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這些血絲來,鄭三嫂在一旁也瞧見了……古往今來姐妹同嫁一人……」

  話音未落,只聽「光當」一聲,房門被踹開,杜仲冷著臉進來,看都不看易齊一樣,揚聲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來人,把她捆起來賣到窯子去。」

  易楚尚未反應過來,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別!」

  杜仲逼視著她,「你什麼意思?」

  週身冷寒的氣勢散發出來,易楚彷彿又看到了那個俾睨天下傲視一些的錦衣衛特使。

  她囁嚅地說:「你不能這樣,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聲,舉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頓時斷為兩截,上面的茶壺杯盞灑了一地,叮噹作響。

  撩了袍襟,闊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識地伸手阻攔,手指觸到衣袖,險些被他激起的風帶倒。

  門「光當」一聲合上又被震開。

  他怎麼會生這麼大的氣?

  易楚愣在當地,呆若木雞。

  易齊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著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於我,又要把我發賣,我實在沒臉活下去,姐姐還是讓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駭著不及反應,現在卻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著易齊,「阿齊,你不瞭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個人,還會容你掙脫開?本來,我還想過上一兩年,等外頭風聲小了,就尋個老實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妝也會給你備得體體面面的。沒想到你卻打的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幾年相處的情分上,我不會賣了你。西郊有處庵堂,明兒我讓人去打聽一下,就把你送過去。」

  「姐,」易齊哀哀地哭,「我不去庵堂,那裡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再說,只有那種犯錯污了名聲的人才去那裡。我要去了,怎麼在人前露面?姐,你還不如直接讓我去死。」

  易楚譏諷地搖搖頭,「你要真有死的念頭,早在榮郡王府時就死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姐,你怎麼會這樣說?」易齊愕然地抬頭,她自以為在郡王府發生的一切,只要她不說,家裡人就不會知道,她依舊是原本的二姑娘。

  沒想到,易楚什麼都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卻從來都不說,從來沒露出一絲一毫的輕視與不屑。

  是不是姐夫也知道了,所以才對她這般冷淡,要將她賣到妓院?

  易齊腦子轉得飛快,她不想去庵堂,只能緊緊抓住易楚這根救命稻草,「姐,求求你,我知錯了。」

  易楚俯視著她,彎腰從地下撿起一塊碎瓷片,狠狠地劃向衣襟。

  輕薄的玉生煙料子沿著瓷片的利刃,一寸寸斷開。

  「從今而後,你我不再是姐妹。」易楚黯然轉身離開。

  冬晴與冬雪遠遠地站在院子中間,並不敢朝這邊窺視。

  易楚吸口氣,盡量使聲音變得平靜,「把屋子收拾一下……要是二姑娘實在不想活,就由著她,只別讓她偷跑出去。」

  兩人訝異地對視一眼,齊齊答應了一聲。

  易楚回到正屋,杜仲並不在,也不知怒氣沖沖地跑到哪裡去了。

  易楚尋了家常舊衣出來,將身上的衣衫換下。

  百兩銀子的羅裙,才只穿了一天。

  易楚心裡苦澀得要命,面上卻露出淺淡的笑容。

  夕陽漸漸西沉,天空籠上一層鴿灰的暮色,遠近人家次第亮起燈火,空氣裡瀰漫著飯菜的香味,杜仲沒有回來。

  飯涼了溫,溫了又涼,杜仲仍是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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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49: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往事

  易楚等得心焦,也沒有心思吃飯,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在,強忍著喝了半碗粥,再也吃不下。

  悶悶地坐在大炕上,想做點針線,可一朵桃花瓣繡了拆,拆了繡,總是不成樣子。

  索性叫了冬雨過來研墨,又挑亮燭芯,鋪開一張宣紙,翻開本醫書,一頁頁地抄。

  抄到杜仲那頁時,終究忍不住歎口氣,覺得滿心的委屈。

  易齊的所作所為再怎麼不堪,可終究是個年輕女子,與她有十幾年的情分在,怎可能賣到那種煙花之地?

  而且,他根本不聽她解釋,就那樣負氣離開,連句話都不留。

  還差點累她摔倒。

  夫妻便是這個樣子,一句話不合就負氣出走嗎?

  越等待越是心涼。

  直到三更時分,杜仲才冷著臉回來,渾身都是灰塵,似是趕了許久的路。

  易楚下炕趿拉了鞋子,問道:「你吃過飯沒有,下碗麵吃吧?」

  杜仲淡淡地答了句,「好。」

  易楚便看向冬雨,「讓冬雲煮碗素湯麵,爺不吃芫荽,放點蔥花就好。」

  冬雨應聲出去。

  易楚又去淨房往銅盆裡倒了清水,對杜仲道:「熱出一身汗,去洗把臉吧。」並沒有像往常那般親自服侍他。

  杜仲洗過臉再出來,易楚已經上了床,綃紗帳簾低低垂著,隔絕了他的視線……

  易楚是真的累了。

  早上寅初就起床,在皇宮裡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惟恐行差踏錯惹來大禍,回到家又應付易齊的哭鬧。

  熬到這會,身體累,心裡更累。

  疲憊的時候,她常做的就是什麼都不想,只飽飽地睡上一覺,等待嶄新的開始。

  一夜無夢,第二天易楚起了個大早。

  外間大炕的炕桌上放著一碗早就坨掉的面,顯然昨天杜仲並沒有吃。

  冬雨等在外面,聽到動靜走進來。

  易楚輕聲問:「爺醒了嗎,昨兒怎麼沒吃飯?」

  冬雨怯生生地說:「老爺一早就出門了……昨天我端了面進來,老爺就讓我退下去了。」

  說退下還是好聽的。

  事實上,她是被杜仲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毛,把碗放到炕桌上,就忙不迭地出去了,惟恐晚一步就會惹得杜仲發火。

  看到西廂房垮掉的桌子就知道,這位爺發起火來是如何可怕。

  又是不告而別。

  易楚苦笑著歎口氣,指指麵碗,「倒了吧,到廚房給我盛碗粥就行,別的吃不下。」

  冬雨同情地看了她兩眼,端了一大碗黑米熬的紅棗粥,還有兩碟小菜,溫聲勸道:「太太昨兒就用得少,鄭三嫂特意用紅油拌了筍絲。」

  易楚笑一笑,努力把飯吃了個一乾二淨。

  吃過罷飯,易楚叫了冬晴過來,「二姑娘那邊,讓冬雪跟鄭三嫂看著,你跟我出去辦點事。」

  冬晴痛快地答應,「好。」

  臨出門時,易楚交代冬雨,「如果老爺問起就說我去曉望街一趟。」要是他不問,那就算了。

  易楚確實到了曉望街,卻沒回家,而是到街口的車馬行要了一輛車。

  車馬行掌櫃也是熟識的,知道易楚要出城,特地找了個憨厚老成的車伕。

  車伕對西郊並不太熟,一路打聽著,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落梅庵。

  落梅庵坐落在千梅山的半山腰。

  車伕在山腳樹蔭下等,易楚則跟冬晴沿著蜿蜒的山路往上走。

  千梅山是因山腳遍植梅樹而得名,此時正值盛夏,雖無千樹梅花競相綻放的勝景,但放眼望去梅枝虯結,枝葉繁茂,另有易趣。

  落梅庵不大,連主持帶女尼不超過二十人,都是身著粗布緇衣,戴皂色軟帽。還有三四位俗家女子,穿著打扮跟女尼一樣,不同的只是束著發,不曾戴軟帽,舉止行為端莊穩重,並不見輕佻之態。

  易楚跟主持說了來意。

  主持笑得很和善,「施主放心,但凡在我們這裡修行過的姑娘小姐,再回府指定跟以前不同,要多規矩就有多規矩……至於吃穿,跟我們相同,並不虧待她們,但要想吃得跟在府裡一樣,卻是不能……每天卯初起身做早課,吃過早飯到田地裡轉一圈,中午有午休,休息完各自在房間裡抄經,針線活不用她們做,剪子、刀什麼的一概碰不著……每月花費一兩半銀子,此外施主要想添香油,則各憑心意。」

  易楚側眼瞧著一個個神情木訥的女子,雖覺不妥,卻也是無可奈何。

  落梅庵比起京裡的庵堂清靜得多,不怕被人瞧見,又在半山腰遠離大路,即便有人逃出去,找不到車馬,也走不遠。

  想了想,掏出張二十兩的銀票,「先住一年,餘下的在菩薩面前上兩柱香。」

  主持笑瞇瞇地接過來塞進懷裡,「府上的小姐哪天過來,貧尼也好準備衣著房間。」

  易楚頓一頓,沉聲道:「再過三天,三天後把人送來。」

  主持答道:「好,貧尼知道了……施主只將人送來即可,衣著被褥妝奩首飾一概不需要,庵裡都備著。」

  易楚點點頭。

  恰逢飯時,易楚跟冬晴留在庵堂裡用齋。

  米是粳米摻雜了糙米,不如家裡的米好吃,可也能入口。

  菜倒是新鮮,只是沒油少鹽的,滋味很寡淡。

  還有一道湯,上面浮著蛋花還有幾絲油星,嘗著像是豆油,有股腥氣,不如麻油香。

  易楚重重地歎了口氣。

  冬晴卻吃得很香甜,「這就不錯了,我爹剛過世那兩年,我家吃得還不如這個,每天都喝野菜粥,到了冬天沒有野菜,粥裡有幾粒米都能數得清楚。」

  易楚心裡明白,可莫名地就是覺得有些傷感。

  等下山找到車伕,再趕回白米斜街,已接近黃昏時分。

  鄭三嫂已在準備做飯,煙囪裡冒出裊裊炊煙。

  易楚先去了西廂房,對易齊道:「……已跟落梅庵的主持說好了,三天後就送你過去,一應衣物首飾都不能帶,你把屋裡的東西歸置好,想留的就放到箱籠裡,那些不想要的,我便丟棄了。」

  易齊木著臉,絲毫不掩飾眼裡的憤恨與不平。

  易楚見她這副情狀,任是什麼話也不想再說了,吩咐冬晴幾句就進了正房。

  杜仲盤腿坐在大炕上,手裡捧著一本書,似乎看得很專注,頭不抬眼不睜的。

  易楚沉默著走進內室,去淨房洗了臉,正要換衣服,布簾猛地被撩開,杜仲闊步走進去,伸手將易楚攬在懷裡,低頭吻向她的唇。

  易楚錯臉躲開,又掙扎著推他,卻是推不動。

  杜仲緊緊擁著她,大手托住她的後腦,用力將她的頭壓在自己懷裡。

  又聞到熟悉的艾草的清香,易楚忍不住,淚水無聲地滑了下來。

  「對不起,阿楚,是我的錯,」隔著薄薄的夏日布料,杜仲感受到胸前的潤濕,越發摟她摟得緊,幾乎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

  低著頭,下巴輕輕拂著她的髮髻,聲音低啞,還有些許的不安,「阿楚,看你對我這樣冷淡,我心裡難受……你別不理我。」

  易楚的淚流得更凶,她哽咽著開口,「沒不理你……你不給我機會,你發那麼大火……」

  滾燙的淚灼熱了他的胸口,很快又蔓延到全身,杜仲不知所措,只一遍一遍地呢喃,「對不起,阿楚,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

  該怎麼說呢?

  杜仲也無法解釋當時自己的行為,隔著門縫,他聽到易齊哀哀哭泣,說他非禮她,當時全身的血就像沸騰般,一個勁往腦子裡沖。

  他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想說自己對易齊並無雜念,所以出口就說賣了易齊,可易楚用那般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他。

  就像多年前,在杜家榮恩院發生的事情一樣。

  他記得很清楚,是景德二十三年三月初九,杜俍洗三那天,家裡來了不少賓客,其中就有餘香蘭和她娘親。

  他因守孝,加上洗三是女人的事,就沒往內院去,而在屋裡習字。

  有小廝來傳話,說信義伯找他。

  祖父大半年來一直臥病在床,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昏迷的時候倒比清醒的時候多。

  他放下書本就去了榮恩院,可祖父仍睡著。

  大丫鬟蘭心說:「適才伯爺睜開眼,叫大少爺的名字……大少爺略坐坐,興許伯爺待會就醒了。」

  祖父屋裡燃著兩個火盆,又充斥著濃重的藥味,蘭心體貼他,「今日天兒不錯,大少爺在院子裡等吧。」

  他耐不住熱,就站在桂花樹下等。

  蘭心端了茶走到他面前,失手潑了茶,茶水濕了兩人的衣衫。

  他雖生氣,可也不好對祖父屋裡的丫鬟動粗,就掏出帕子擦拭,可蘭心突然就扯開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白嫩的肌膚。

  然後,抓住他的手,放在隆起的兩團上。

  這是他第一次觸到女人的身體,腦中一片空白。

  正在那個時候,大章氏帶著一眾賓客來給信義伯請安。

  蘭心跪在大章氏面前哭訴,「……大少爺三番兩次用言語挑逗,還拿了帕子當信物,許諾抬我當姨娘……適才趁我端茶過來又要非禮……奴婢雖是下人,可也是爹娘嬌養的,只等到了期限家人來贖,好好尋個人家嫁人,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聽了蘭心的胡言亂語,他自是不肯承認。

  蘭心喊了聲,「少爺辱我清白,我自當以死明志。」一頭撞上院牆,當場沒了氣。

  大章氏就喚了婆子來行家法。

  大章氏說,「仲哥兒,只要你認了錯,看在你年紀還小的份上,祖母就饒過你這會。」

  他不肯認,棍子就不停地打在他雙腿上。

  十幾位女賓神情各異地看著,都沒有人開口,只有年幼的餘香蘭說了句,「仲哥哥不會做這樣的事。」

  捱了那麼多下棍子,他咬牙死撐住沒有哭,唯獨聽到那句話時,眼淚沒忍住,「刷」地流了下來。

  後來,包著頭巾正在坐月子的小章氏跌跌撞撞地過來哀求,大章氏才放過他。

  離開杜府後,他才明白,是大章氏買通蘭心算計了他。

  他是信義伯的嫡長孫,又深受信義伯器重,將來爵位必然是要傳給他的。

  可這麼一鬧騰,大家都知道年方十二的他在孝中調戲祖父屋裡的丫鬟,品行如此敗壞,豈能承繼伯府?

  大章氏本就沒打算打死他,她的目的只在於敗壞他的聲譽,如果順帶讓他落下個病根更好。

  他逃了,氣死了信義伯,而小章氏卻得了個心善的美名。

  聽著他的講述,易楚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副畫,畫中倔強的少年趴在血泊裡,身後膀大腰圓的婆子舉著嬰兒手臂粗的木棍,一五一十地打著。

  才剛剛十二歲,對男女之事還一竅不通,就被安上個欺侮婢女的罪名。

  而滿院子的賓客,竟然都淡漠地看著。

  易楚的心像是被尖利的刀子劃過,痛得縮成了一團。

  伸手緊緊地回抱著杜仲的腰際,又抬起頭,尋著他的唇,貼了上去。

  雙唇交接,溫柔地碾壓吸吮,無關於情~欲,只有憐惜有心疼有愧疚,有滿溢著的濃濃愛意。

  不知過了多久,吻由輕柔變得急切,呼吸粗重而急促,杜仲的手慢慢從腰際滑到胸前……

  外間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冬雨小聲地問:「太太,飯做好了,什麼時候擺飯?」

  易楚深吸口氣,強壓住羞意道:「這就擺吧。」

  冬雨答應著出去。

  易楚慌忙推開杜仲,重新絞過帕子擦臉,又打散凌亂的髮髻。

  杜仲自發自動地取過梳子幫她梳頭,「……去曉望街剛好遇到外祖母,外祖母提到你,我才知道你並沒回去……你去了哪裡?」

  易楚把到落梅庵的事兒說了遍。

  杜仲渾不在意地說:「你自己看著處置就好……只是你得記著,但凡主動貼上來的女人或者別人硬塞的,我一概不會理,你不用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易楚眼前驀地浮現出陳芙爽朗大方的面容,很快地揮開了。

  吃飯的時候,易楚才發現炕桌上還放著兩包點心,都包著陳記糕點鋪的油紙,陳記糕點鋪在積水潭附近,餡料用量很足,味道極好,很難買到。

  一包核桃酥,一包糯米糕,都是她愛吃的。

  杜仲輕聲道:「早上騎馬去買的,本想讓你趁熱吃……」

  易楚又覺得眼眶開始濕潤起來。

  沒想到,他一大早出門是為她買點心,而她卻用自己的小心思來猜測他。

  易楚滿心滿懷的柔情無法訴說,只用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一瞬不瞬地凝望著杜仲。

  杜仲沒有心思吃飯,放下筷子就把易楚抱到了床上,順手揮落了帳簾……

  翌日,易楚在淺淺淡淡的艾草香裡醒來,對上杜仲深邃黑亮的眼眸,不由赧然。

  儘管並非首次同房,可昨夜終是過分了些。

  不該看的地方看了,不該親的地方親了,不該說的話說了,那些羞死人的動作也做了。

  易楚面色紅得幾乎要滴血,杜仲卻是神清氣爽,湊在易楚耳邊低聲道:「人家說小吵怡情,大吵傷身,我是既怡情又傷身。」

  易楚氣得伸腳踹他,卻被他一把攥住腳踝,輕輕放在唇邊,親吻,而後順著小腿往上……

  眼看著昨夜的情景又要重現,易楚忙不迭軟語求饒。

  杜仲大度地鬆開手,「這次先記著帳,等以後慢慢地算細細地算。」

  易楚的臉不爭氣地又紅了。

  再過兩日,大勇駕車跟冬晴一道將易齊送到了落梅庵。易楚指揮著冬雨冬雪把西廂房重新歸置了一邊。

  而吳韻婷果然讓人送來十條絲帕。

  來人是個四十左右歲的婆子,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看著很喜氣,口齒也伶俐,「我家姑娘針線不算出挑,這四條是她親手繡的,怕太太見笑,又讓針線房繡了六條,太太湊合著用……姑娘這幾天早上喝著蜂蜜水,覺得比往常輕快些,今兒一早到花園裡轉了一圈,也沒見不適……因著姑娘的身子,花園裡花木不多,倒是有幾棵樹和一些籐蔓值得一瞧,姑娘說請太太賞臉去吃幾塊點心。」

  說著掏出一張灑金箋的帖子,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到冬雪面前。

  冬雪接了才遞給易楚。

  婆子又道:「定得是六月二十二,沒別人,就是姑娘的三四位好友,請太太務必賞光。」

  易楚想著以後這種事總免不了,笑著應了,「行,到時候一定去。」

  冬雪順勢塞給她一個厚厚的封紅,婆子樂呵呵地走了。

  同一天,杜仲就任宣府總兵的正式文書也下來了。

  易楚不免有些傷感,叫了幾個丫鬟一起準備給杜仲收拾行裝。

  杜仲笑道:「不用那麼急,眼下宣府萬總兵還在,皇上得先給他安排好職位,我在他離任前兩天到宣府就行……正好這幾天我寫個折子替你請封,三品以上官員可恩推三代,怎麼也得替你要個夫人的封號回來。」

  易楚聽了只是笑,雖說不緊著收拾行李了,可該準備的東西也不能懈怠。

  不知不覺中,就到了吳家宴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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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宴會

  忠勤伯府位於黃華坊,離威遠侯府不算遠。

  剛到胡同口,易楚就看到了威遠侯府的車駕,車伕她認識,那個姓黃的師傅。杜仲也看到了,卻什麼也沒說。

  忠勤伯府角門侍立著幾個婆子跟丫鬟,看到賓客下來,就小跑著上前攙扶。

  易楚坐的車仍是大勇駕的,極普通的黑漆平頭車,上面並無府邸標識。

  婆子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是外頭車輛打誤打誤撞地經過還是前來赴宴的客人。

  只這一猶豫,杜仲已跳下馬車,回身去扶易楚。

  婆子們都經過事,已知道是前來赴宴的賓客,急急地邁著小碎步過來相迎。

  便有人恭敬地行禮,「給杜太太請安。」

  易楚瞧一眼,見是前幾天送帕子和請柬的蘇婆子,笑著點點頭。

  蘇婆子很機靈,瞧見杜仲仍是扶著易楚的手臂毫不避諱的樣子,又屈膝福了福,「見過杜大人。」

  杜仲「嗯」一聲,對易楚道:「我要到兵部武庫司辦事,估摸著未初能趕過來,你這邊若是散得早,就在裡面等我一會兒,不急著出來。」

  「我知道,」易楚笑笑,輕輕推他一把,示意他上車先走。

  杜仲卻催促她,「你先進去。」

  蘇婆子看在眼裡,眸光閃了閃,慇勤地攙起易楚的胳膊,「杜太太裡面請。」

  進了角門,沿著石子路往左可以通到外院,而順著抄手遊廊向右,則通向女眷所在的內院。

  忠勤伯府佔地極廣,放眼望去,數不盡的重簷樓閣,望不完的綠樹濃蔭,一道接一道的月華門,一環套一環的曲迴廊。

  五步一座假山怪石,十步一道竹橋小亭,山石上牽繞著籐蔓,有星星點點的野花綴在其中,極具野趣,小亭臨著溪水,坐在護欄上可以彎腰夠著水面。

  與御花園的富麗華貴相比,多了幾分隨意率性,而與威遠侯府的拙樸肅穆相比,又多了幾分精巧別緻。

  易楚看得目不暇接,蘇婆子見她興致高,也跟著湊趣,一一介紹起各處的來歷名稱。

  說話間,到了吳韻婷所在的桂香院。

  吳韻婷已聽丫鬟稟告過,正站在門口張望,看到易楚,笑容便從心底由衷地洋溢出來,「怎麼現在才到,再不來我就要派人去接你了。」

  語氣嗔怪,卻透著親暱。

  易楚急忙告罪,「出門時耽擱了,加上車伕路不熟,本來還能早點到。」

  吳韻婷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手,「我按著你說的做,感覺好多了,不過鼻子嗆到水的滋味卻不好受。」

  易楚一愣,隨即笑道:「不是將鼻子放進辛夷湯裡,而是用熱氣蒸,或者將帕子打濕覆在鼻子上也行。」

  吳韻婷也跟著「咯咯」笑,「難怪呢,倒是我聽岔了。」

  兩人有說有笑地進了花廳。

  廳裡已有五六個年輕女子,正說得熱鬧,陳芙也在內。

  陳芙今天的打扮與上次又不同。

  天青色繡著精緻的纏枝梅花的軟緞褙子,月白色百褶裙,兩道烏眉用青黛描過,顯出秀麗如遠山的輪廓。雙唇塗了口脂,嬌艷的紅色,像是枝頭熟透的櫻桃。頭上插兩支碧玉簪,簪頭嵌著龍眼大的珍珠。珍珠的光華映襯著她紅潤的膚色,更添了幾許柔和。

  見到易楚,她落落大方地走過來,臉上帶著笑,「杜太太。」

  易楚回之一笑,暗想,這般相貌與儀態,倘若杜仲不是成親在先,見到她是不是也會動心?

  因另有賓客到,吳韻婷到門口迎接,陳芙就向她引見花廳的客人。

  容長臉,身型瘦削的是潘閣老的長孫媳婦。

  鴨蛋臉,眉心有顆綠豆粒大小的黑痣的是定國公的四孫女。

  皮膚略黑,但眉眼極精緻漂亮的是安順伯的長媳薛氏。

  其餘人相見,不過是點頭笑笑,薛氏卻很奇怪,先是愣了下,立刻熱絡地拉起易楚的手,「前幾天就聽人提起杜太太,長相標緻溫情也大方,今日見了果然名不虛傳,」又提到自己的閨名,「娘家姓薛,單字一個琴字,杜太太稱我薛琴就好。」

  易楚也說起了自己的名字年齡。

  薛琴熟稔地說:「我比你虛長幾歲,就賣個老,叫你阿楚。」

  易楚從善如流地笑笑。

  陳芙眼波流轉,趁無人之際,悄聲提醒易楚,「安順伯的長子在吏部驗封司任職……前陣子皇上徹查了好幾家勳貴,這一陣開始著手封賞之事。」

  皇帝登基要做的都是這兩件,先立威,再施恩,恩威並用,才是治國之道。

  而驗封司掌管封爵、襲蔭、褒贈吏算等事宜。

  陳芙是在說,薛琴對她熱絡是事出有因?

  易楚正思量著,眼前出現了一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少女,陳芙介紹道:「是平涼侯家裡的十七姑娘,上次在宮裡見過。」

  易楚認出來了,就是她說不懂喝茶後嗤笑出聲的女子。

  易楚笑著招呼,「這麼巧,又遇到了。」

  趙十七看都不看易楚一眼,只矜持地沖陳芙點點頭。

  易楚無謂地一笑,陳芙卻很難堪,不好意思地解釋,「趙家是武將出身,她家的人都不太會交際,並不是單單對你冷淡,你別放在心上。」

  萬晉朝有規定,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但凡有爵位的哪家不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拿命換來的?

  偶有文官得爵的,那也只能是三等的伯爵,不可能到公或者侯。

  而因外戚得爵的,不許世襲,除非有特恩才能世襲一兩代。

  趙十七不會交際,怎麼不見她對陳芙視若無睹,擺明了還是瞧不起易楚罷了。

  易楚心知肚明,卻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盈盈地問:「你可請太醫開了調養宮寒的方子?」

  陳芙點頭,「……當天姐姐就請了方太醫來診脈,沒墊帕子,也沒拉簾子,方太醫跟你說的一樣,確實有宮寒之症,這幾天都吃著藥。」

  易楚想起方太醫花白的鬍子青筋畢露的手,笑了笑。

  皇后娘娘為陳芙考慮得果然周到,方太醫已經是六十好幾的人了,即便有肌膚接觸,也不會招來什麼閒言碎語。

  陳芙歪頭瞧了眼易楚,突然壓低聲音,「聽韻婷說,上次等在宮門口接你的是個年紀很輕的男子,是杜總兵嗎?」

  易楚心裡「咯登」一聲,反問道:「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沒別的意思,」陳芙慌亂地擺擺手,「通常外命婦進宮,等在外面的都是身邊的嬤嬤或者大丫鬟,還沒見到當家爺們親自接人。」

  易楚鬆了口氣,悄聲道:「我是頭一次進宮,對宮裡的規矩不太懂,相公不放心,怕出了什麼簍子。」

  這就是默認了。

  陳芙羨慕地說:「你們處得真好……前陣子,我偷偷聽我娘跟身邊的嬤嬤提過,說姐姐要給我從武將裡頭選,我覺得行伍之人性子野,脾氣糙,相處定然不容易……如今看來倒也未必。」話出口,立刻懊惱不已,連聲哀求,「杜太太,我拿你當姐妹,萬不可把這話告訴她人。」

  易楚見她急得臉都紅了,聲音也發著顫,忙柔聲寬慰,「你放心,此話出你口,入我耳,再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陳芙這才放了心,小聲道:「我家裡姐妹雖多,可嫡生的只我跟姐姐兩人,姐姐比我大六歲,我娘身子不好,從小就是姐姐管著我,尤其她嫁到宗室後,對我更加嚴厲。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心裡是又怕又愛,什麼事情都不敢違逆……倒是覺得你很親切,我最羨慕有梨渦的人了,聽人說有梨渦的人酒量都好,你能喝酒嗎?」

  易楚冷不防她從親事說到皇后娘娘又說起喝酒,一時失笑,「能喝點,但不太多,曾經喝過一壺二兩的秋露白,好像沒有醉,就是話變得特別多……我挺喜歡喝酒的。」

  「我也喜歡,」陳芙遇到知己般興奮地低呼一聲,「可我娘跟姐姐都不讓我多喝,即便過年,也只能喝一杯,再多卻是不能了……我自己也釀酒,回頭我送罈子梨花釀給你,我大哥大嫂他們嘗了都說好喝。」

  兩人越說越熱絡,眼見著花廳裡又多了幾人,其中就有錢氏跟杜俏。

  難怪門口停著威遠侯府的車,卻沒見到人,想必杜俏到錢氏屋裡說話了。

  錢氏身後跟著蘇婆子和一個大丫頭,杜俏身後則跟著趙嬤嬤和錦屏。

  能跟著在宴會上露面的婆子丫鬟,自然都是平常用得順手的,也是最得力的。

  易楚又是一愣,沒想到錢氏竟然特地讓蘇婆子在角門等她。這種活兒,不都是專門迎送的婆子的差事?

  主人來了,自然應該過去打聲招呼。

  易楚便與陳芙一道走了過去。

  蘇婆子已將在角門處的所聞所見告訴了錢氏,錢氏對易楚的態度更是親切,「……剛才跟表嫂還說起來,大家都是親戚,日後得經常往來才是,可別生疏了。」

  錢氏是林乾正兒八經的表妹,算起來當然是親戚。

  杜俏打量一下易楚的穿著,眉頭稍皺了皺,臉上也掛著笑,「怕你不認識路,原本還想讓黃師傅去接你,」又轉向陳芙,「這位是……」

  錢氏連忙介紹,「文定伯家中的六姑娘。」又給陳芙介紹杜俏,「威遠侯夫人,杜總兵的妹妹。」

  兩人互相見了禮。

  杜俏就拉著易楚到了僻靜處,歎口氣,「你這打扮也太不經心了,赤金大朵配牡丹髻或者如意髻才對,你既是梳著圓髻就別用這招搖華麗之物,還有褙子,都是去年的樣式了,今年已經不時興這種牙邊。」

  易楚很是無語,褙子跟羅裙都是她自己縫的,穿起來既合體又舒服,而且也無失禮之處……就因為個牙邊,難道還能扔了不穿?

  杜俏又問道:「我哥得了宣府總兵的差事,你怎麼也不知會我一聲?」

  她還是從林老夫人那裡得知的消息。

  因林乾在發送先帝時當眾取出遺旨,著實驚呆了一干人。人人都知林乾自從斷了腿,再不曾問過政事,卻不料遺旨會在他那裡。

  嘉德帝登基後,也曾先後兩次宣林乾進宮議過事。

  林乾雖然還是個閒散侯爺,可如今的閒散跟先前又不同,每天登門拜訪的朝臣絡繹不絕。林乾仍是一概不見,杜俏卻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她曾私下問過林乾遺旨的來處,林乾倒沒隱瞞,說就藏在易楚送來那幅畫的夾層裡,他只是找了個最恰當的時機公佈於世。言談之間,對易楚頗為讚賞。

  六月十五,林家人照例聚在一起用膳,男一桌女一桌,中間用屏風隔著。

  林老夫人有意在全家人面前給杜俏做臉,就說起皇后宴請之事,問杜俏,「娘家舅爺什麼時候啟程去宣府?」

  杜俏哪裡知道,一問之下幾乎下不來台,勉強笑著應道:「京裡還有事要處理,日程尚未定下來。」

  林老夫人又道:「要是定了日程,該準備些議程,再請舅爺到家裡吃頓飯算是送行……舅爺娶的是哪家姑娘,也應該常來常往才是。」

  杜俏吭吭哧哧地替大哥道了謝,卻沒提易楚。

  後來,杜俏差人細細打聽了皇后宴請的事。

  當日宴請之人都是人精,見憑空冒出的杜仲竟然得了正二品總兵的職務,已猜出嘉德帝要重用他,而且易楚又得了太后青眼,犯不著得罪人,因此滿口都是誇易楚溫柔大方。

  唯獨趙十七捂著嘴輕笑,「杜太太倒是不藏拙,不懂就問,席間的菜倒是問了大半。」

  杜俏把此話放在了心上,氣得心尖尖都疼。

  這下丟人都丟到皇宮去了。

  而且,易楚已經見了太后跟皇后,便是讓大哥停妻另娶都不可能。

  只能花費點心思,把她身上的小家子氣扳正過來才好。

  所以,杜俏打聽到吳家辦花會請了易楚,不請自來,一早就安置好寶哥兒,急三火四地到了忠勤伯府。

  兩家是親戚,用不著請柬那一套,讓人直接回稟就行。

  因來得早,易楚還沒到,杜俏就去錢氏那裡看望她兒子。兩人差不多同時當娘,一談到孩子有說不完的話,倒比往日更顯親厚。

  錢氏自打跟吳峰交過心後,自己肯動腦子,又時時請教吳峰,已經很會處事。

  瞧著杜俏不經意的神情與言談,猜出她的幾分心思,便推心置腹地說:「都是同枝連氣的一家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外人怎麼貶損是她們的事,咱們自己人可得抬著捧著。阿楚雖然出身低,可也是得了太后親眼,加上咱們兩家扶持,誰還敢低瞧?至於其他,私下教導就是,諸如琴棋書畫之類誰也不是天生就知道,還不是後來學的?」

  杜俏並非愚鈍之人,思量片刻已然明白。

  其實錢氏拉攏易楚也是藏了私心的。

  以前錦衣衛辛特使的身份,吳峰雖然沒告訴她,可她卻隱約探知了幾分。所以,對於這個橫空出世的杜總兵,她稍聯想就猜到了。

  景德帝晚年連兒孫都不相信,卻唯獨信任辛特使,而現在的嘉德帝,根基尚淺,就把守衛京都咽喉的要任委給他。

  可見杜仲是個有本事的人。

  錢氏私下商量吳峰,「都說杜總兵要受皇上重用,要不要去拜訪一下?」

  吳峰很篤定地說:「現在不是時候,貿然去落人眼目,過些日子再說。他赴任前定然能見上一面,你們女人倒不妨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錢氏一聽就明白了,加上蘇婆子告訴她,杜總兵對太太是捧在手心裡的,親自送來不說,還打算親自來接。

  錢氏越發堅定了自己的做法。

  這次花會,錢氏用盡了十分的心思,沒專門安排吟詩作賦,卻叫了一班演樂班子,隔著湖面,細細地吹彈些清雅的曲子。

  亭子上擺了筆墨紙硯,又有雲子雙陸,有願意作畫的就畫,有想下棋的就下,各隨其意。

  亭子裡有吳韻婷照看著。

  錢氏則帶著易楚四處看些草木籐蔓,其中也有能做香料或者入藥的,易楚對這些略懂一二,跟那些愛制香的夫人太太交談頗為投機。

  陳芙是活潑的性子,自小受過嚴苛的教養,琴棋書畫都拿得出手,本來最愛跟人斗詩,此時竟也不與吳韻婷等人鬧,卻跟在易楚身邊形影相隨。

  錢氏看了暗暗稱奇,皇后娘娘對易楚不待見已經落了痕跡,沒想到陳芙竟毫無顧忌,對易楚這般示好,也不知是何用意。

  午正時分開始用飯,約莫半個時辰,到未初已經結束。

  年青姑娘沒瘋夠,大多數仍留在吳府,跟著吳韻婷一同鬧,而成了親的要麼記掛著孩子,要麼怕婆婆不喜,便早早地告辭回府。

  易楚吃不準杜仲是不是回來了,正準備找人去問問,就有個小丫鬟過來,口齒伶俐地說:「杜太太,杜大人已經到了,正在跟我家大爺說話,問太太這就回府還是再喝杯茶?」

  易楚不想讓杜仲久等,又怕打斷他跟吳峰談話,略思索,道:「我喝了茶就走,約莫一炷香工夫吧。」

  小丫鬟清脆地答聲,「行,我這就去回話。」

  花廳坐的眾人便艷羨地看向易楚。

  女人的臉面不僅是身份家世,還得看在婆婆跟相公跟前的地位。

  在座的人個個身份都不低,可她們的相公從沒當眾這麼抬舉她們。

  易楚匆匆地喝了杯中的茶,便起身與花廳裡的夫人太太們告別,杜俏想見一下兄長,也跟著一同告辭。

  便有丫鬟跑去知會了吳韻婷。

  吳韻婷匆匆過來送客,說些,「感謝賞臉到敝府,招待不周還請見諒」之類的客氣話。

  杜俏回答:「要是得空的時候到我們府裡玩玩,老夫人時常提到你。」

  易楚就道:「吳姑娘請留步,你那裡還有客人,我們自行出府便是。」

  說是這樣說,怎可能是自行出府。

  錢氏正帶著婆子在二門處等著送客,見到易楚,便笑盈盈地隨著一同出了角門。

  杜仲就站在胡同對面的馬車旁。

  淺灰色的細葛布長袍,頭上沒戴冠,用根玉簪插著,髮梢散在肩頭,被風吹著,微微飄揚。

  見易楚出來,臉上自然地浮起清淺的微笑,朝這邊迎過來。

  杜俏上前喚了聲,「大哥。」

  杜仲笑笑,神情變得和藹,「阿俏也來了?」

  杜俏低聲道:「前幾天老夫人問起大哥的日程,說替大哥送行,大哥可定下去宣府的日子?」

  「怎麼也得過了中秋節,」杜仲自然聽明白了杜俏的意思,說是詢問,其實是在抱怨,沒早早將他任職的事情知會她。

  他跟林乾商量過,現在不是大肆宣揚的時候,待過幾日,事情都定下來,自有慶賀的時候。

  杜俏還是這般的沉不住氣。

  杜仲輕輕拍一下她的肩頭,「你放心,過兩天我會上門給老夫人請安,不會失了禮數。」

  這樣親近的動作讓杜俏很欣慰,她微笑地仰著頭,又提到另一件事,「我家裡還有幾包上好的茶葉,趕明兒讓人送過去,你跟阿楚喝著試試,別再……」

  不等說完,杜仲打斷她的話,「有好茶你自個留著喝吧,我這幾年居無定所,對茶葉並沒什麼喜好。」

  杜俏神情有點尷尬。

  易楚忙替她打圓場,「都是什麼茶?」

  「西湖龍井、廬山雲霧還有信陽毛尖,各樣都有點。」杜俏臉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回頭我分出些來,還有幾匹縐紗,夏天穿著不貼身,比細葛布要涼快。」

  易楚笑著道謝。

  趙嬤嬤趁勢扶了杜俏往馬車那邊走。

  跟以前一樣,杜仲仍是撩開車簾先扶著易楚上去,回身朝門口相送的錢氏等人拱拱手,就看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在丫鬟的簇擁下出現在角門處。

  少女穿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一雙黑漆漆的明眸顧盼生輝,瞧著倒有幾分餘香蘭的品格。

  少女見杜仲瞧見自己,不但不閃避,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杜仲一怔,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跳上了馬車。

  易楚自是沒想到陳芙為了看杜仲一眼,眼巴巴地也跟著告辭出來。她嫌頭上戴的赤金菊花簪壓得脖子沉,正伸手揉脖頸。

  杜仲不由失笑,將她攬在懷裡,柔聲問道:「今兒可受了委屈?」

  「沒有,」易楚溫柔地笑,「冷眼倒是有,哪裡就算得委屈了。」

  杜仲正色道:「阿楚,你不用為了我出來應酬,也不必學什麼茶酒,女人的臉面都是男人給的,以後我要你戴根樹枝別人也巴結你說雅致,即便用涮鍋水沏茶,別人搶著奉承說好喝。」

  易楚樂不可支,笑得身子發顫,用涮鍋水沏茶,虧他想得出來。

  杜仲卻很嚴肅,「我娶你不是讓你看別人眼色,你原本什麼樣子還照著以前的樣子就好。」

  易楚感動地長歎一聲,心裡卻知道,其實他是講究的,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不想她難過辛苦罷了。

  想到此,笑道:「好馬需要配好鞍,好茶自然也得配上好水好茶具,阿俏既然有這份心,何必掃了她的興?等她送了茶葉來,你教我沏茶吧?」

  杜仲垂吻了吻她的唇,忽而想起一事,「說起來也巧,吳峰卻是知道德公公的來歷,德公公你也認識。」

  易楚騰地坐正身子,「我認識?」

  杜仲點點頭,「他家之前在曉望街附近住過,前年夏天搬到大興縣投靠舅舅,沒想到舅舅上山砍柴摔斷了腿花費了一大筆銀子不說,舅舅還臥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顧。舅母自顧無暇,也顧不上上門投靠的大姑子一家……」

  易楚低呼一聲,越聽臉色越白。

  杜仲續道:「前年冬天,德公公的娘親染了風害,先先後後拖了一個多月才治好,家裡又欠下一筆債,德公公就淨身到了忠王府伺候……因他識文斷字,又會來事,不到半年就討了原忠王妃的歡心,緊跟著進了宮。」

  「是顧琛,」易楚淚如雨下,「他才十二歲,怎麼能狠得下心來……他這一走,顧大嬸該怎麼辦?還有顧大哥,二十幾歲的人,可心智還是個小孩子……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顧琛為何連封信都沒有?這叫瑤瑤在九泉之下怎麼安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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