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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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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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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0: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拜壽

  杜仲輕輕拍著她,「德公公在太后跟前伺候,時常能得些賞賜,還有底下人的孝敬,手頭還算寬裕,吳峰說他每隔兩個月都會托人送銀子回去,家裡倒是過得去。」

  易楚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問:「我能不能見上顧琛一面?」

  杜仲掏出帕子替她拭拭淚,「他是內侍,輕易不能出宮,除非下次你再去宮裡,那也得避了人才好……內侍不得與朝臣勾結,稍有不慎,怕替他惹來麻煩。我上次去乾清宮見過他一次,可他穿著內侍服侍,只掃了一眼,沒敢細瞧。如果再有機會見到,我爭取私下跟他說幾句話。」

  易楚抽泣著偎在了杜仲肩頭。

  回到家,易楚仍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斜倚在靠枕上,低聲說:「那天瑤瑤分明就不對勁,把我支出去,說起床換了衣服就吃飯……要是我守著她不走,她也不會……瑤瑤要是還在,阿琛他怎麼能變成這副樣子……我以後沒臉見瑤瑤了。」

  淚水又簌簌地往下落。

  杜仲知道易家與顧家向來交好,卻見不得易楚這般傷心,想了想,問道:「阿楚,你現在手頭上有多少銀子?」

  「一萬四千兩,你要用多少?」易楚擦擦眼淚,就要下炕穿鞋找盛銀票的匣子。

  「不急在這會兒,」杜仲攔住她,「我估摸著一千兩就夠,今天去武庫司打點了一番,明兒再到五軍都督府跑一趟……這銀子算是我借你的,以後加倍還你。」

  易楚彎了彎唇角,問道:「事情都辦妥當了嗎?」

  杜仲點頭笑笑,「有侍郎寫的條子,加上銀子,徐郎中二話不問就給辦了。」

  當年莊猛接任榆林衛總兵,將杜昕成立的親軍大多殺害,少數逃脫的均上了逃兵冊子。

  杜仲就是要解決跟隨他的這些人的戶籍問題。

  像林梧,原本已做到總旗,管轄五十人,再立軍功的話能升到百戶,而百戶就可以世襲了。他跟林楓等人要跟去宣府,想依舊用原來的軍籍。

  衛橡家中還有爹娘,打算跟著衛珂做幾年生意就回鄉奉養老人,那麼需要把軍籍勾掉,另外換成民籍。

  而俞樺,這幾年一直跟著杜仲倒是不捨得離開,願意留在府裡當管家。杜仲不欲拿他當下人,想給重新換過戶籍自立門戶。

  五軍都督府管著軍籍,戶部管著民籍,而兵部武庫司管戎器、符勘、尺籍等事。尺籍含著勾軍,就是追捕私逃的軍士、或者抓不到逃兵用家裡年幼兒男頂名等瑣事。

  三處衙門都要跑到,打點到。

  好在,眾人都知道杜仲受嘉德帝的器重,倒也不曾為難,只是銀子卻像流水一般灑了出去。

  易楚聽杜仲一一說出各人打算,便問:「那幾個要回鄉的,什麼時候啟程,需要準備多少程儀?」

  杜仲看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欣賞。

  易楚雖然出身低,但為人寬厚,俞樺等人不止提到一次,說太太待他們極客氣且尊重。

  他們是明威將軍培養的親兵,並非杜家下人,之所以跟隨杜仲,是念著舊主的恩情。可再大的恩情也經不起天長日久的消磨,等他們感覺恩情還得差不多了,就會生起背主離心的念頭。

  而想要維繫這份情誼,靠得就是真心。

  以心換心,關係越拉越近,直到榮辱與共時,彼此的聯繫就再也分不開了。

  這既是交友之道也是御下之道。

  杜仲便商量易楚,「這些人大都過了而立之年,怎麼也得置辦處宅院,買幾畝地,再娶房媳婦……不但是回鄉的,即便林梧、俞樺他們也是這樣。」

  易楚默默盤算一番,問道:「每人二百兩,不知道夠不夠?」

  「足夠了,」杜仲親暱地刮刮易楚鼻子,「共有十九人,需三千八百兩,這些也得先從你的嫁妝銀子裡出,行不行?」

  易楚嗔怪地斜他一眼。

  說是她的嫁妝銀子,還不都是他給的?

  杜仲卻一本正經地說:「給了你就是你的,眼下跟你借的,我必然會還你。」

  雜三雜四地說了這些,易楚心情鬆快了許多,不再糾結顧琛的事,轉而說起宴會,「……安順伯的長媳,頭一次見面,拉著我說了許多。可聽陳六姑娘說,薛氏並非十分熱絡之人。」

  杜仲一聽就明白,笑道:「前陣子杜旼上折子請封世子,這類折子都壓在驗封司,屆時一併呈給皇上批示。皇上批了的折子也得到驗封司備案留底,還有推恩或者封贈的都經過他們……想必,薛氏事先得知了什麼消息……你若看著合眼緣就與她們交往,若是不想理會,便不理。」

  易楚自然懶得應酬,每次出門都得絞盡腦汁地想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哪裡比得上從前,只要衣衫乾淨頭髮整齊就可以。

  可畫屏說過,女眷間的這種交往看著就是談論點風花雪月或者柴米油鹽,可也能從中探知朝政的動向,有時候甚至比男人的消息還可靠。

  作為易楚,倒不想在應酬中探知什麼或者結黨營私,而是不拖累杜仲就好。

  就怕無意中說錯話得罪了人,平白給杜仲樹敵。

  杜仲猜出她的想法,推心置腹地說:「阿楚,你真的不必為了我而應酬別人,先帝信任我是因為我是孤臣,誰也敢得罪,誰的人情也不賣,只聽命於先帝。以後,我也是如此打算,會結交一些可以肝膽相照的人,但決不拉幫結派……」

  孤臣,說起來很是清高孤傲,可沒有朋友,沒有同黨,做得好沒人替你請功,可一旦稍有紕漏,便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的差錯。

  易楚怔怔地看了杜仲片刻,溫柔地笑了,「你說怎樣就是怎樣,反正我總跟著你,上到天堂下碧落……」

  杜仲伸手摀住她的嘴,「不許亂講,我還等著你給我生個兒子。」

  易楚神情赧然,臉頰如同三月枝頭綻放的桃花。

  杜仲心裡軟得幾乎要滴下水來,情不自禁地低頭噙住了她的紅唇。

  每每看到她溫順乖巧的樣子,杜仲總會覺得十分地愧疚。

  易楚雖然退過親,但再尋戶良善人家也不難。她長相溫柔性情又寬厚,必然能夫妻和睦婆媳相得。

  是自己,一念起便不顧其他,強著迫著佔據了她的心,可娶回家後,不但沒給她安定美滿的生活,反而讓她三番幾次被人笑話。

  易楚不常出門不打聽閒事,他卻是知道,自打皇后宴請之後,平涼侯家的趙十七就沒少在外面散佈易楚的閒話。

  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趙十七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會如此放肆。

  他不會接交人,但絕不怕得罪人,總有一天會讓趙家的人在易楚面前低聲下氣地賠罪。

  **

  轉天是易郎中的生辰,杜仲陪易楚回曉望街給易郎中賀壽。

  壽禮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易楚送的是一身藏青色嘉定斜紋布衣衫,杜仲送的則是一匣子徽墨,兩刀紙,一刀生宣一刀熟宣。

  易郎中自從娶了畫屏,倒是把先前喜好的字畫都重新撿起來了,稍有空閒不再捧著醫書看,而是在書房裡念會詩文,畫會兒畫。

  有時候畫工筆,有時候畫寫意。寫意畫用生宣,工筆畫則用熟宣。

  杜仲送得禮投了易郎中的喜好,倒比易楚的更合心意。

  易郎中留了杜仲在書房下棋,易楚先拜見了外祖母衛氏又去找畫屏。

  畫屏已經顯了懷,人比以往豐腴了許多,臉色也愈加好,白生生粉撲撲的,透著健康的紅潤。

  知道易楚來,畫屏一早備了茶水點心。

  易楚笑著問:「懷相可好,孩子鬧不鬧騰?」

  畫屏滿足地歎著氣,「都說是苦夏,我這夏天卻是能吃能睡,先前還聞不得油腥味,現在是看見魚蝦就饞……娘天天給我燉魚吃,每次都讓阿珂宰魚,阿珂一天到晚抱怨身上腥氣重。」

  易楚完全能想像得到衛珂跳腳的樣子,不免彎了彎唇角。

  畫屏又道:「以前再想不到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先生待人溫和,從不曾高聲對我說過話,娘又把我當親生閨女看……阿楚,真應該感謝你。」

  易楚笑道:「謝我幹什麼,是你上輩子做了好事所以這輩子才得了福報。」

  因見炕上擺著針線活兒,易楚順手拿起來看了看,是個寶藍色的肚兜,面是杭綢料子,裡則是細棉布,針腳都是明的,露在外頭。上面繡著兩條嬉戲的金魚,甚是可愛。

  易楚便問:「已經看出來是弟弟?」

  畫屏「嗯」一聲,「本來就覺得八~九不離十,大前天先生又把脈,倒是瞧準了的……娘讓阿珂跟你說說,先生攔著沒讓,說過不了幾天就見到了,特地為這個跑一趟不值當的。」

  易楚俯在畫屏肩頭「吃吃」地笑,「我爹這是害羞呢。」

  畫屏並不見外,爽快地說:「先生是怕你吃味。」

  易楚「嗤」一聲,「我哪裡就那麼小氣了,爹小瞧我,」又笑著說,「你懷著孩子,針線活還是別做了,免得傷了眼。這些小衣服我做就行……再給你做兩條寬鬆點的裙子吧,瞧著你的腰身粗了不少,別勒著孩子。」

  畫屏道:「我把以前的裙子腰身剪了,反正不出門在家裡湊合著能穿,倒是要麻煩你給娘做身秋天穿的衣裳,還有阿珂,娘現在托了吳家嬸子給阿珂相看媳婦呢。」

  衛珂比易楚小半歲,也已經十七,該張羅起來了。

  易楚便問:「可選定了人家?」

  畫屏抿著嘴笑,「娘倒是選中了一家,還沒等相看,阿珂先跑去給吳嬸子說,他要到二十才說親,現在看了也白看……氣得娘又把他一頓好罵。」

  易楚尋思片刻,壓低聲音道:「小舅舅不是隨便說話的人,我估摸著他是想先賺錢買處宅子,再考慮成家的事。」

  畫屏恍然,「是這個理兒。」

  衛氏跟衛珂住在易家本就不算妥當,要是再娶個媳婦回來,住處倒是有,可兩家子混在一處像什麼話。尤其,畫屏等過完年也就要生了。

  易楚跟畫屏嘰嘰喳喳地說了半天話,便要去廚房幫著衛氏做飯,剛出門就被衛珂喊住了,「不用忙活,今兒叫了席面,午時就送來了。」

  衛珂瞧著比剛從西北回來時又黑了,也瘦了不少,身上的長衫顯得空蕩蕩的。

  易楚不由關心地問:「小舅舅,生意不順當嗎?」

  「呸,烏鴉嘴,」衛珂立刻就要跳腳,「我做生意還有不順當的……不過累倒是真累。」說完歎口氣,露出罕見的消極來。

  易楚道:「要是有什麼難事,跟俞管家或者張錚說一下,他們在街面上熟,興許能幫上忙。」

  「我省得,不用白不用,」衛珂笑一笑,從懷裡掏出只匣子來,「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這個就賞給你。」

  易楚打開一瞧,是只翡翠簪子,簪身雕成葉柄狀,簪頭則是張開的荷葉,看上去古樸碧透。

  「一定花了不少銀子吧?」易楚低歎,又覺得詫異,衛珂此刻不是該攢錢買宅子嗎?

  衛珂傲然道:「看著挺有意思就買了,給你戴著玩吧。」

  易楚道謝收下,問道:「小舅舅打算在哪裡買宅子,要是銀錢不湊手,我那裡還有點。」

  衛珂一本正經地說:「能買在前街附近最好,照看鋪子方便,可我娘定然不放心姐夫,所以在曉望街也使得,可惜沒有合適的宅子賣。」

  曉望街都是老住戶老店舖,確實不容易找,以前杜仲就是退而求其次,買在了白米斜街。

  這個忙,易楚也幫不上。

  衛珂原本就沒指望她,只是覺得跟她說說話心裡挺舒坦。

  除了易楚,他還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衛氏恨不得一天到晚地數落他,易郎中脾氣好,可也把他當孩子看,動不動就拿出長輩的和藹語氣。

  他跟畫屏更是說不著。

  而易楚,雖然有時候也愛說教,但只要他想做的事,易楚總是支持他,也會幫忙出個主意。

  而且她脾氣好,沒正經事可說的時候,捉弄捉弄她也很開心。

  所以,有什麼好東西,他第一個就想著留給易楚。

  就如這根荷葉簪,當時掌櫃是養在碗裡,甜白瓷的大碗,被簪子映得綠汪汪的。

  他眼前立刻浮現出易楚烏黑的長髮上插著這支簪,配著白淨的小臉的樣子,毫不猶豫地買了。

  簪子不便宜,可他覺得值。

  聽說衛氏要給他說親,他就想能找個易楚這樣的就好了,長相不用特別漂亮,順眼就行,關鍵是性情要好。他雖然愛捉弄人,可也能護著人。

  他偷偷打聽過,衛氏看中的那家女子,女紅針黹是一等一的好,可性情也太軟和點兒了,麵團似的,動不動就淌眼抹淚的。

  他可沒心思整天哄孩子玩兒,乾脆把親事推到了兩年後。

  易楚絕想不到衛珂把自己當成說親的模子,她正笑盈盈地看著自書房出來的杜仲,目光溫柔似水。

  杜仲迎著她走來,也不避諱,輕輕牽住了她的手。

  衛珂重重地「哼」了聲。

  吃過晌飯,畫屏身子重,每天都要歇一會兒,衛氏上了年紀夜裡睡不好,中午也得補覺。

  易楚與杜仲便告辭,一前一後地往白米斜街走。

  正午的陽光照著兩人,地下映出矮小的身影。

  易楚就想起去棗樹街過夜的那天,他們也是這般慢慢地走,踏著皎潔的月光,步伐驚人地和諧。

  想起來,依然那麼真切,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易楚微微地笑。

  回到家,正房地上擺著兩罈酒,冬雨道:「……是文定伯府的婆子送來的,說六姑娘給太太嘗嘗,一壇梨花釀,另一壇是桂花酒,還說要是吃著好別客氣,六姑娘那裡還有。」

  易楚問道:「你是怎麼回復的?」

  「我說親家老爺壽辰,太太跟老爺都拜壽去了,回來後再向六姑娘道謝,然後給了兩個婆子每人一個八分的銀錁子,前頭俞管家不在,林梧賞了車伕六分的銀錁子。」

  易楚點點頭,這樣應對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失禮。

  她正想著用什麼回禮,就聽杜仲問道,「你跟陳六姑娘很合得來嗎?」

  易楚怔了下,一時有些恍惚,辨不清杜仲話裡的意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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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封誥

  杜仲笑一笑,轉身進了內室,易楚吩咐冬雨,「把找冬晴找來,你們兩人一道把酒罈子搬到西廂房放著,小心別摔了。」

  冬雨答應聲出去了。

  易楚跟著進了內室。

  杜仲笑著把她拉到身邊,用鼻尖蹭蹭她的腦門,「又想什麼呢?」

  這陣子,他越來越喜歡做這種親暱的小動作,彷彿把她當孩子般。

  易楚歪著頭笑,「沒想什麼啊。」

  她確實沒來得及思索,但本能的反應多少出賣了她內心的想法。

  杜仲也不說破,只道:「這幾天,不少朝臣打聽咱們的住處想上門拜會,我都給拒了……文定伯雖無正經差事,可他的長子在吏部文選司,還有個侄子陳峰,在五軍營任都督……眼下皇上還得依靠皇后娘家,所以放任不管,若是皇后娘娘不知見好就收,以後不見得不會被皇上忌憚。」

  文選司掌管文官的品秩、陞遷和改調,是吏部最有實權的機構。

  五軍營共十六營,每營約莫一萬五千人,分別由三個都督掌管,其中陳峰就管了五個營七萬人的兵力。

  易楚隱約有些明白,但仍疑惑地問,「皇后與皇上是夫妻,他們生的孩子便是理所當然的太子,難不成皇后還會異心,以致於教皇上忌憚?」

  杜仲攬著她細細分析,「人總是得隴望蜀,欲求只會越來越大,皇后一族嘗到了權勢的滋味,不免會想要更多,甚至干預皇上的決定……皇家不比尋常百姓,夫妻父子情分遠不如江山社稷重要,假如皇上抉擇時束手束腳的,自然會著手清理……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不過是給你提個醒兒。」

  易楚點點頭,商量道:「這兩次應酬都虧了陳六姑娘照拂,她又主動示好,倒不想拂了她的面子,我送她一壇醬菜回禮,可好?」

  杜仲微笑地看著她,笑容和煦,如春風般讓人迷醉。

  易楚忍不住就環住了他的腰,將臉貼近他胸口,低低地說:「陳六姑娘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許給你的那人,性子開朗大方,相貌也好,連我都忍不住喜歡她……我其實很擔心你若見了她會……」

  杜仲朗聲大笑,少頃,勾起易楚下巴,笑道:「難怪這麼心神不定患得患失的?」

  易楚躲閃著他的目光不敢直視。

  杜仲卻強迫著她對牢自己的眼眸,聲音低且柔,蘊含著無限情意,「阿楚,我到底哪裡好,值得你如此對我?」

  易楚雙頰緋紅,垂了頭,低聲答:「哪裡都好。」

  「我的小乖乖……」杜仲喟歎一聲,把她摟在懷裡,柔聲道,「陳六姑娘昨天是不是穿了件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我見過她了,確實生得不錯。」

  易楚訝然地抬起頭。

  「上車的時候正好瞧見她出來,」杜仲解釋,戲謔地笑笑,「眼下,陳家姑娘可是萬晉朝身份最尊貴的女子,皇后娘娘沒提出見你之前,我還擔心她會耍別的心思,可她既然宣你進了宮,太后娘娘跟其他夫人也在場,那陳姑娘對咱們就完全不相干。皇后娘娘不可能讓她的胞妹為妾,便是平妻也不行……皇上既然要用我,皇后娘娘就不敢明著動你,至多給你點小鞋穿。」

  「阿楚,你對我的心我都知道,我對你也是這般,整個心裡便只你一人,從第一次闖到你閨房那個晚上,我就……本來是覺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要滅口的,可看到你哭,特別想親親你,好容易才忍住了。」杜仲捧起易楚的臉,熾熱的唇順著她細嫩的面頰滑下,落在如花瓣般嬌柔的唇上,溫柔地碾壓。

  男子獨有的陽剛氣息在她唇齒間縈繞。

  易楚聽到杜仲低啞的聲音,「阿楚,給我生個孩子吧……」

  等兩人清理完,重新換過衣衫,已是萬家燈火。

  易楚羞得抬不起頭來,杜仲卻神情自若地接過冬雨手裡的托盤,放到炕桌上。

  飯菜是涼了又熱過的,不如剛出鍋時候滋味好。

  杜仲卻吃得很香甜。

  明亮的燭光照在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越發得明亮。

  易楚看得發呆,滿心滿眼裡都是癡迷。

  杜仲既是心酸又是感動,這些年他顛沛流離隱姓埋名地活,早已習慣疏離與防備,可易楚卻全心全意信賴著他,愛護著他,視他若頭頂的天,又像心頭的寶。

  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夫復何求?

  吃過飯,喚了冬雨到屋裡收拾,兩人在院子裡散步消食。

  一彎清淺的明月斜掛在天際,人影被拉得老長。梧桐樹下的瓷缸裡,蓮花靜悄悄地合攏了花瓣,游魚仍沒歇著,時不時濺□□點水花。

  梔子花不知疲倦地開,香味隨著清風瀰漫在院子裡,淺淺淡淡的。

  易楚走得熱了,坐在鞦韆上休息,杜仲慢慢搖著繩子蕩。

  繩子越搖越急,鞦韆越蕩越高,幾乎能看到院牆外頭,易楚覺得刺激,想叫又不敢叫,抿著嘴兒笑。

  杜仲猛搖一下鬆開手,縱身一躍,輕巧地踏上鞦韆板,立在易楚身後,兩人迎著風,墨發飄揚在風裡,宛如神仙伴侶。

  轉天,易楚給陳芙寫了回帖表示感謝,又收拾出一罈子醬菜作為回禮讓冬晴跟冬雨送去。

  兩人剛走不久,杜俏讓人送了茶葉來,大大小小包了四包,還有兩匹紵紗料子,一匹象牙白,一匹天水碧。

  易楚當仁不讓地收下了,照著昨天的例打賞了送東西的婆子。

  杜仲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易楚卻是很高興,扯了布料在杜仲身上比劃,「單用紵紗有點輕薄了,不如裡面襯著靛藍色的細葛布,我看見街上就有人這麼穿。」

  看過了衣料又打開茶葉包,裡面還墊著張紙箋,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茶葉的名字產地、配什麼水什麼茶具,倒是很詳細。

  易楚歎口氣,不管杜俏是出於什麼緣由,可也是用了心的。她又是杜仲唯一的親人,總不能叫杜仲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便親自到廚房燒了水,將就著手頭的茶具,沏了一壺倒給杜仲嘗,「怎麼樣?」

  杜仲瞧一眼,聞一下,再嘗一口,「水太熱了,稍等片刻再沏,色澤跟口味更好。」

  易楚暗想,這人果然是講究的,便是為了他,也得把茶酒這一套學會。

  兩人正對坐在炕桌兩邊喫茶,就聽外頭鄭三嫂的聲音想起,「老爺,太太,俞管家有事稟告。」

  話音剛落,一向沉穩的俞樺就迫不及待地開口,「楓葉胡同那邊來了人,說宮裡下了旨意,讓老爺跟太太過去接旨。」

  楓葉胡同指的是位於積水潭附近的信義伯府。

  有什麼旨意要下到那邊,還指了名讓易楚去接?

  易楚慌了神,手裡的茶壺差點落了地。

  杜仲接過茶壺,穩穩地放在炕桌上,慢條斯理地問:「大勇從文定伯府回來了嗎?」

  俞樺回答:「還沒有。」

  「那就再等等,」

  俞樺答應著出了二門。

  **

  信義伯府。

  大章氏穿著二品夫人的誥命服已在正房院子裡跪了小半個時辰。

  按理伯夫人的品階應是超一品,但大章氏是繼室,只得了個二品的誥封。二品夫人也得戴鳳冠穿霞帔,看著要多風光有多風光,此時的大章氏卻覺得又沉又熱。

  可宣旨的大太監手裡捧著聖旨站得筆直,她又怎敢懈怠,只能強打著精神挺直了腰桿跪。

  大太監在御前伺候,每天要站好幾個時辰,早就練出來了,加上正站在樹蔭下,倒不覺得苦。

  杜旼卻看著頭髮已經花白的娘親忍不住了,幾次想要開口,都被大章氏用眼神狠狠地攔住了。

  早先明威將軍還在,信義伯也沒死的時候,每年宮裡的太監都要上門好幾回,要麼宣人議事,要麼就是皇上的賞賜。

  這十幾年來,還是頭一回有太監上門,後來的下人沒見過這陣仗,一聽有聖旨,慌得先自亂成一團。

  還是大章氏冷了臉,一面吩咐丫鬟把壓箱底的誥命服找出來,一面讓管事擺香案準備接旨。

  誥命服壓得年歲太久,上面的褶子都成了死褶子,又來不及現燒了烙鐵燙,大章氏只得湊合著穿上身,急匆匆地領著全家老少跪在地上接旨。

  沒想到大太監打眼瞧了瞧眾人,問道:「杜仲杜總兵可在?」

  杜旼愣了愣開口道:「小侄未住在此處。」

  大太監陰陽怪氣地問,「這難道不是信義伯府?皇上說得清楚,杜總兵是信義伯的嫡長孫,他不在,咱家沒法交代。」

  杜旼自然知道杜仲的住處,忙不迭吩咐小廝快馬加鞭請杜仲來接旨。

  大章氏聽到此話,心裡已然明白,身上的勁兒也洩了大半,可再怎麼著,也不敢在太監面前表現出來,傳到皇上耳朵裡,那就是藐視天家。

  杜仲跟易楚在家裡不緊不慢地喝著茶。

  信義伯府的小廝急得跳腳,卻沒辦法,白米斜街離積水潭少說也好幾十里,用步量著去,趕天黑也到不了。

  直到大勇趕了馬車回來,杜仲才換上二品武將的服飾扶著易楚出門。

  這次沒用大勇,俞樺親自駕車,趕得飛快。

  杜仲隔著車簾道:「街上行人多,傷及無辜就不好了。」

  俞樺將車慢下來,晃晃悠悠地行了小半個時辰才到了信義伯府。

  雖然十幾年沒踏進這個地方,這裡的一草一木仍深深地刻在杜仲腦海裡。不待門房通報,撩起衣襟就往裡走。

  易楚提著裙子退後半步跟著,只覺得心頭砰砰跳的厲害,四周的景致半點沒看見。

  走了約莫兩刻鐘,進了處如意門,迎面烏壓壓跪了滿院子人。

  一個大太監站在樹蔭下雙手捧著黃綾絹,另外兩個小點的太監,一個手裡握著拂塵像是伺候大太監的,另一個身型單薄,手裡也有個黃卷兒,卻是站在稍遠的地方。

  易楚不敢多看,低著頭往裡走。

  就聽大太監跟杜仲寒暄兩句,又道:「皇上親筆寫的聖旨,杜大人請跪下接旨吧。」

  杜仲雙膝跪在最前面,易楚在他身邊跪下了。

  大太監收起嬉笑之色,鄭重地念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易楚心裡一根弦繃得緊緊得,字倒是聽得清楚,就是沒明白什麼意思。

  直到杜仲接了聖旨,大太監笑嘻嘻地說:「恭喜伯爺,恭喜夫人」,易楚這才明白皇上將伯爵之位給了杜仲,自己得了超一品夫人的誥封。

  不等易楚起身,只聽又有個清脆的聲音喊道:「太后娘娘懿旨,易氏跪下聽旨。」

  這聲音如此地熟悉,易楚悄悄抬眸瞧見那個單薄的身影,淚刷地流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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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入住

  顧琛念完,將聖旨雙手托著遞到易楚面前,「杜夫人先接了懿旨吧。」

  淚眼朦朧裡,易楚看到他的臉,依然清秀白淨如往日,神情仍是孩童般單純。

  以往,在醫館,他就是這般笑瞇瞇地揚著臉問:「阿楚姐,先生這道方子用了玄參,為什麼不用黨參?」

  就是這道清瘦的身影,每天早一趟晚一趟,把醫館收拾得整齊利索。

  易楚轉過頭,不忍再看。

  杜仲伸手接過懿旨,「內人今日雙喜臨門,歡喜得忘形,德公公勿怪。」

  顧琛笑一笑,「喜極而泣是常事,我也替伯爺與夫人高興,豈會見怪。」回身不知從何處取了只一尺見方剔紅雕著並蒂蓮花的匣子,將盒蓋打開,露出裡面翡翠雕刻的麒麟,問道:「太后所賜辟邪鎮宅招財求子神物,理應置於正屋堂間,以便伯爺與夫人早得麟兒,還請伯爺頭前帶路。」

  剛剛起身的大章氏腿腳正麻著,一聽此話,又生生跪在了地上。

  杜府的正屋素來是信義伯居住之處,先頭信義伯杜鎮因養病搬到了後頭較為清靜的榮恩院,從那時起就一直是大章氏獨自佔著正屋。

  可聽這位公公的意思,難不成是讓她讓出正屋?

  讓屋子事兒小,可接下來呢,是不是也得把掌家權交出來?

  大章氏不甘心,她十七歲嫁給杜鎮為繼室,到現在足足三十五年了,為了這個家,操勞了大半輩子,是要留給自己親生的兒孫,現在要她拱手讓給前頭趙氏留下的孽種,她如何能夠甘心?

  趙氏是個短命的,她的兒子杜昕也短命,眼前這個杜仲……大章氏恨恨地想,早知道就不該因一念之差留下他的性命。

  易楚已起身擦了眼淚,為難地說:「我跟相公一直住在外面,這府裡不曾有我們的住處。」

  顧琛奇怪地說:「這倒是聞所未聞,信義伯的嫡長孫竟然在伯府沒有立足之地?」頓一頓,又道,「便是以前沒有,這會也該有了。我人小見識少,只聽說宮裡的例,皇帝是要住了乾清宮,皇后住在坤寧宮,還真沒聽說過哪朝的太后娘娘住著坤寧宮。錢公公,您當差比我久,可有這樣的例?」

  錢公公,也就是先頭宣旨的大太監,搖搖頭,「古往今來,皇家的住所均有慣例,豈能隨意變更。」

  顧琛瞧瞧杜仲,裝作氣力不支狀,「伯爺還是帶路吧,這聖物著實份量不行,再耽擱會兒,若有閃失,太后怪罪下來……」

  大章氏氣得肝都疼了,這是明晃晃地趕人啊。

  趕人不說,還拿著太后皇后打比方。

  她咬著牙想站起來,卻覺得眼前金星亂轉,腦子發昏,三分真七分假地暈了過去。

  她就是要暈,看看誰敢讓她搬,難不成這個德公公能一直在府裡待著?

  小章氏腦子機靈,見婆母加姑母倒的時候特意壓在丫鬟身上,心裡已有計較,面上卻著急得不行,哭著撲過去,「娘,你怎麼了,怎麼回事,快來人,快,趕緊將老夫人扶到屋裡。」

  有丫鬟過來攙扶。

  顧琛喝道:「慢著,這樣貿然搬動極為不妥,當務之急,應該先叫醒老夫人才是。」慢慢地轉頭看向易楚,「聽說杜夫人出身杏林世家,這種情況,可有法子解救?」

  易楚毫不猶豫地說:「最常用的就是掐人中,若不管用,擊拍面頰或者用冷水激一激都可行。」

  顧琛便對小章氏道:「先掐人中試試,就在鼻下三分處。」

  小章氏知道婆母七分是裝的,怎可能用力,指甲摁在人中穴上,連個紅印都沒掐出來。

  顧琛冷眼看著,又道:「力氣太小不頂事,換個力氣大的來。」

  小章氏滿懷怨念地瞪了他一眼,這位公公年紀不大,管得閒事卻不少。別人宣完旨不都趕緊回宮覆命去嗎,他倒還有閒心在這裡指手畫腳。

  錢公公也百思不得其解,說起來這趟差事已經耽擱不少時候了,先前等著這位杜總兵等了足足一個時辰,這好容易完了事,趕緊回宮還來得及吃中飯,若是晚了,餓肚子是小事,說不定還得吃頓排頭。

  可德公公是太后眼前的紅人,自打他在跟了太后,太后無論是唸經還是拜佛,都要德公公伺候著,平常往乾清宮裡送湯送水這種得眼的差事,也指派德公公幹。

  外命婦都覺得太后年紀大,後宮早晚是皇后娘娘獨尊。

  在宮裡待過的人卻知道,皇上的女人成百上千數不清,可皇上的親娘卻只有一個。

  只見過前一刻女人還在床上伺候著,下一刻就被賜了白綾緞,卻沒見過皇上翻臉不認自己的親娘。

  皇后能不能做牢那個位子,全憑皇上一句話,而太后再怎麼勢弱,她的地位沒人動得了。

  錢公公不想開罪德公公,就只能站著看他折騰。

  顧琛話音剛落,身後傳來個粗大的聲音,「奴婢力氣大。」

  易楚聽這聲兒熟,側頭一瞧,竟然是冬晴,不止是她,四個丫鬟全來了。

  杜仲不動聲色地捏捏她的手心,笑了笑。

  顧琛看著冬晴膀大腰粗的模樣,點點頭,「你試試吧,認好了,鼻下三分才是人中,別掐錯地方。」

  冬晴答應聲,一把將小章氏劃拉到一旁,朝著人中掐下去。

  大章氏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可硬是強忍著不睜眼。

  杜仲好心好意地提醒,「要不拍拍臉頰試試?」

  冬晴聞言,掄起巴掌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兩個嘴巴子。

  大章氏再忍不下去,「哎喲」一聲睜開了眼。

  顧琛長舒口氣,「醒了就好,多虧了這個丫頭,該重賞才是。」

  小章氏捏著帕子給大章氏擦臉,裝作沒聽見。

  冬晴也不在意,「呵呵」笑兩聲,仍到後頭老老實實地站著。

  杜旼見親娘兩個腮幫子腫得老高,心裡哪有不疼的,鼓足勇氣沖顧琛行個禮,「公公請寬坐,下官先將母親送回房內。」

  顧琛兩手托著匣子,叫,「聖物還沒擺好,太后交待的差事沒完成,哪敢寬坐?杜大人倒是在府裡住著,好歹叫個人領我到正房找個妥當地方放下。」

  小章氏無奈,一邊吩咐著丫鬟好生攙扶著大章氏,一邊跟顧琛道:「公公請隨我來。」

  顧琛朝杜仲努努嘴,「伯爺與夫人一道請,太后還囑咐了供養聖物的方法,除了擺放的方位有講究外,還得每天供養一杯水,一炷香。」

  杜仲便拉著易楚隨在他身後,其餘杜俍杜伊等人相互看了眼,也跟了過去。

  眼看走到正房門口,顧琛看了看身後一大幫人,皺著眉頭道:「章夫人不是要養病,住在正房不免太過吵鬧,還是搬到清靜的地方為好,」停一下,臉上露出幾分難色,「再說,太后賞賜的聖物初來乍到,最怕被病邪之人衝撞。」

  大章氏渾身的血突突往頭上頂,本來冬晴扇得兩巴掌就不輕,有顆牙齒被打得鬆動了,此時只覺得滿口腥甜,一低頭,吐出一口血來,倒是更加坐實了病重的症狀。

  顧琛嘖嘖歎息,「到底是衝撞了聖物,都見了血了,這可是血光之災。」

  此情此景,小章氏再不能將大章氏往正房裡攙,若真如此,那可就成心與太后作對了。

  咬了牙,支使丫鬟,「先扶老夫人歇會,去找頂軟轎來。」

  顧琛又好心地說:「我看得把老夫人慣用的被褥一併搬過去為好,免得換了鋪蓋不得勁兒。」回頭指著冬晴,「那個力氣大的,就是你,進屋把老夫人的被褥收拾好送過去。」

  大章氏本來還存著一絲幻想,她的日用之物都在正房,杜仲絕不敢扔出去,扔了就是不孝,她豁上慈善的名聲不要也得到順天府告他。

  可現在,宮裡不相干的太監發了話,人家杜仲一聲都沒吭。

  這到底是打哪裡蹦出來的太監?

  竟敢對她正二品的夫人指指點點。

  大章氏有心質問幾句,可說話上不來氣,只是呼哧呼哧地喘。

  冬晴等人是俞樺特意趕車回去接的。

  不但是她們四個,像林梧、林楓等人也一併趕來了,就在外院等著。

  杜仲早先就對俞樺說過,到宣府之前得把家事處理了,不能把易楚一個人扔在京都被欺負。兩人私下商議過不少次。

  這次杜仲進府,就沒打算回去。

  冬晴瞧著易楚臉色,不像制止的樣子,擼起袖子就進了屋。

  四人平常幹活幹習慣了的,不像杜府的大丫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尤其是冬晴,七八歲時就跟著父親上山扛獵物,哪還在乎這點活兒。

  當即三下兩下將繪著蟲草圖樣的精緻帳子拽下來,扯成長條擰成繩子。

  床上的薄被是疊好的,冬晴沒管,把下面鋪著的兩層褥子連帶著最底下的棉墊子往上一卷,用繩子捆了個結結實實,稍用力扛在肩頭就走出門口,對著小章氏問:「這位嬤嬤,送到哪裡去?」

  顧琛忍不住笑,心道易楚也不知打哪兒找了個這麼糙的丫鬟,今兒倒是用著了,朝著冬晴笑笑,「你這丫頭倒是個利索的,該重賞!你不用急,回頭軟轎來了,她們往哪兒抬,你就跟著往哪兒送。」

  冬晴痛快地答應聲,將被子捲往地上一扔,低眉順目地等著了。

  小章氏也憋著一股氣,她剛三十又四,雖說先後生了三個孩子,可平常保養的好,風韻猶存,就跟二十出頭似的。

  加上今兒要接旨,特意打扮得富貴華麗,這粗野的丫頭到底哪根筋不對,竟然說她是個嬤嬤來的?

  又是氣,又是驚,大章氏會享受,嫌床板硬,下面鋪的棉墊子絮了好幾層,平常拿出來晾曬的時候都是兩三個丫鬟抬著,現在可好,人家一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扛出來了,外加兩床褥子。

  等軟轎的工夫,顧琛又想起事兒來了,笑瞇瞇地看著小章氏,「老夫人的衣服首飾也得收拾過去,否則人不在這兒,萬一少了壞了的,總得有人受牽連。」

  冬晴聽了躍躍欲試。

  顧琛道:「你毛手毛腳的,別弄壞了,讓幾個細心點兒的去收拾。」目光落在冬晴身旁的冬雨身上。

  小章氏咬著牙吩咐自己身邊的丫鬟,「都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進去?」

  丫鬟們唯唯諾諾地進了屋子。

  顧琛這才托著匣子進了最中間的堂屋,將麒麟的頭衝著門口,尾巴衝著牆壁,端詳了好一陣子擺放好,甩甩酸痛的胳膊,對杜仲道:「太后說了,聖物一旦放好就不能隨意搬動,另外切不可喧鬧吵聖物,屋裡最好有木有水,才能旺財旺子。」

  杜仲連連應著,「臣恭聽太后吩咐,明日臣定當入宮叩謝太后恩典。」

  顧琛笑一笑,出了堂間轉身到了次間。

  次間就是大章氏的臥室,幾個丫鬟正清點衣物首飾。

  按理,男人不可能隨意出入女子臥房,可顧琛跟錢公公都是太監,太監不是女人,可也算不得男人。

  顧琛也不避諱,當著丫鬟們的面就對錢公公道:「生平最恨小婦,尤其佔了大婦的位置還苛責她子孫那種。」

  錢公公深有感觸。

  他就是因為爹娶了後娘,後娘看他百般不順,張口閉口就是娼婦養的,天天非打既罵還不給飯吃。後娘聽說宮裡招募太監,可得五兩銀子,就說服他爹給他喝了藥,趁他昏迷時淨了身。

  錢公公手頭有了銀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後娘以及後娘生的兩個弟妹捅了。把他爹打斷了雙腿,倒是留了一命,每天靠行乞為生。

  如今聽到顧琛此話,倒是惹出他滿腹的怒氣,想想先前關於杜仲的傳言,竟是明白了幾分。

  敢情德公公是給杜總兵抱不平的。

  其實顧琛就是來給易楚撐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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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顧琛年紀雖小,可他聰明,他的聰明在於會揣摩身邊人的心思,但又不讓人覺得奸猾。

  太后跟先忠王伉儷情深,本來是要追隨先忠王去的,可想到自己一走,不免讓兒子受世人詬病。

  楚尋雖然貴為天子,但是踩著父母雙親的屍身上位的,這種話若傳出去,被那幾個不安分的王爺利用了,江山社稷或有動搖之虞。

  為了兒子,太后只能忍著孤單熬日子。

  楚尋忙著在前朝準備登基事宜,太后在後宮數著佛珠唸經。

  顧琛是經過生離死別這種痛的,先是父親,再是姐姐,顧大嬸拉扯著他們兄弟三人度日如年,那種悲傷絕望的心情跟現在太后的心思一般無二。

  顧琛便把伺候顧大嬸的心用在了伺候太后身上。

  每天一早,花斛裡的花就換上御花園剛剪的帶著露珠的花;辰正差一刻,顧琛就將太后誦經的靜室打掃乾淨,透過氣,然後點上香,太后是按著點去靜室讀經的;吃過晚飯,顧琛提醒著太后身邊的宮女陪著太后在院子裡遛彎,免得積食。

  先時太后沒覺出來,有次顧琛犯錯捱了打,趴在床上兩天沒起來,太后發現不對勁兒,雖然花照換,靜室照舊打掃,就是覺得不如往日合心意。

  顧琛就這麼入了太后的眼。

  太后生了三個孩子,兒子卻只楚尋一人。太后全心全意為著兒子,楚尋對親娘也存著內疚之情,母子倆的情分倒比先前還親厚。

  楚尋每天卯正時分準時上朝,太后則掐著點兒親自燉好滋補的湯水,讓顧琛送到乾清宮。

  這天顧琛就聽到楚尋吩咐御前太監汪敏,讓他安排人手把恩封杜仲的聖旨傳下去。

  顧琛回到慈寧宮,就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太后,「聽說杜總兵住在外頭,這封爵的聖旨是要下到白米斜街還是信義伯府?」

  太后不防備這一問,倒是想起易楚來了。

  其實,她也說不上多麼看重易楚,但那天一大幫穿紅著錦的女子中,易楚一襲淺淺淡淡的天青色羅裙著實讓她眼前一亮。

  尤其,皇后還對易楚有明顯的挑剔。

  太后冷笑不已,楚尋指望杜仲駐守宣府保護京都,可皇后卻百般苛責人家的妻室,擱誰心裡都不是滋味。

  太后一是為了兒子,二是想給剛得勢就張揚的皇后一點教訓,才有意抬舉了易楚。

  自然,易楚的言行也確實討了她的歡心。

  宮宴過後,趙十七傳出去的那些話語,太后雖然身在後宮,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趙十七沒那麼大膽子,可架不住背後有人攛掇。

  這次聽顧琛提起,太后想既然已經抬舉了,索性再添一把火,也順便給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這後宮裡,到底是皇后的天下還是太后的天下。

  太后就讓人到庫裡挑了件麒麟出來,指了名要賞給易楚。

  麒麟既能鎮宅又能送子,送給杜仲夫妻再合適不過。

  顧琛自告奮勇地接了這件差事。

  出門早,顧琛出門晚,按理碰不上。可錢公公走到半路想起事情不對勁兒,這聖旨到底該往哪裡送。

  錢公公隸屬司禮監。

  司禮監是十二監中第一署,也是二十四衙門之首,掌管著批紅、傳宣諭旨等雜要事務。皇帝有所宣諭,先口授司禮監秉筆太監記錄,然後送內閣擬旨,內閣擬好了再由皇帝裁定。

  秉筆太監見錢公公回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自然應該送到信義伯府,找不到人由杜家的人去找……要真把旨意宣到別處去,我看你這腦袋瓜子也崩想要了。」

  錢公公這一耽擱,就在宮門口遇到了顧琛,兩人索性乘了一輛車,結伴往信義伯府走。

  顧琛眼看著丫鬟們把正房臥室騰出來,易楚把自己的被褥鋪陳好,才跟錢公公告辭回宮。

  兩人在路上商量好了措辭,把責任都推在杜家人身上。

  其實也是,單是等杜仲就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回到慈寧宮,顧琛把過程跟太后講了遍,「偌大的伯府竟然沒有杜大人的立身之處,那位章夫人跟二太太都是滿頭珠翠珠光寶氣,唯獨杜太太仍是一身素色褙子,站也沒處站,坐也沒處坐,下人們連杯茶都沒伺候……按理太后所賜之物,應當妥善地供著,可我瞧著竟是沒有可放之處,一時多嘴,建議章夫人將正房讓出來供奉聖物,不料章夫人動了氣,竟暈了過去。我自知惹了禍,不敢擅離,眼看著章夫人醒過來妥善地安置好了,才敢回來。」

  跪在地上砰砰地磕頭,「我辦事不力,請太后娘娘責罰。」

  萬晉朝的規矩,逢年過節,外命婦以及宗室婦人都要進宮給皇后請安,太后還是忠王妃時就認識大章氏與辛氏。

  兩人都出身於詩書之家,行止進退都各有分寸,不同的是辛氏一雙眼睛跟秋水似的,清得能見到底兒,大章氏則不笑不說話,臉上總是帶著笑。

  後來杜家出了一系列的事兒,聲譽日漸衰落,大章氏慈善的名聲卻越來越響。

  那些年紀輕閱歷少的人被蒙蔽也就罷了,可上了年紀成了精的內宅婦人,哪個猜不到其中的貓膩?

  杜家怎麼單單長房沒落,其餘兩房卻是毫髮未損,反而趾高氣揚的。

  太后便道:「杜家的事兒自有杜伯爺整治,你還是年輕心盛沉不住氣,就罰你抄五百遍心經收收性子。」

  言外之意顧琛所做沒錯,就是不該由他出這個頭兒。

  顧琛心悅誠服地領罰,當天就抄了一百遍呈在太后面前。

  太后看了看,態度倒認真,可是一筆字卻沒處看,就指點了幾句,「你這長撇飄蕩不穩,是力到出鋒處,半途撇出之故,這短撇應快而俊利,行筆迅疾。」竟然親自提筆寫了幾個字以作示範。

  顧琛驚喜交加,連忙仿照著練習,倒是大有長進。

  且說易楚與杜仲當日就留在了信義伯府。

  中午送走三位公公後,俞樺在外頭叫了席面,杜仲與易楚在屋內,其餘人在院子裡湊合著吃了一頓。

  下午,俞樺又跑了兩趟白米斜街,將那邊的被褥以及日常用品取了過來。易楚帶著冬雨等人將物品歸置好,院子已經被西天的雲霞映上了絢爛的紅色。

  正屋院裡有個小廚房,裡頭柴米油鹽樣樣齊備,只是沒有新鮮的菜蔬魚肉,想必平常只做些點心之類,不曾真正炒過菜。

  冬晴自告奮勇地去大廚房要蔬菜。

  杜仲指了大廚房的方向,沉聲道:「先禮後兵,不用顧忌。」

  易楚聽出杜仲的意思,怕冬晴一人吃虧,指了冬雲跟冬雪,「你們一道去吧。」

  管著大廚房的是個姓王的婆子,四十歲上下,早在杜仲離家之前就在廚房當差,不過之前只是個打雜的,現在已擢升為管事娘子。

  上午在正房院裡發生的事,早就傳遍了府裡上下。

  幾個廚娘湊到一起議論紛紛,不知道是新主子能壓過舊主子還是舊主子能壓過新主子。

  王婆子囑咐她們,「章夫人是主子,現在來的杜夫人也是主子,要記著咱們只是做飯的,盡了本分就好,不管哪個主子來都用心伺候著。」

  正說著,有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匆匆跑進來,「王大娘,不好了,那個丫鬟來了?」

  「哪個丫鬟?」王婆子正詢問,就見冬晴一行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王婆子雖未見過冬晴,可瞧著她們面生,已猜了個大概,笑呵呵地問:「姑娘想吃什麼儘管吩咐,這就做了給您送去。」

  冬晴等人本是打算她們如果不給就動手搶的,沒想到王婆子這麼客氣,一時倒有些愣怔,還是冬雪反應快,客氣地笑笑,「我們初來乍到,不太懂府裡的規矩,不知道能不能拿了菜蔬在小廚房單做?」

  王婆子笑道:「自然可以,有什麼不能的?」引著冬雪進了廚房,「……都是一早買回來的菜,這些是已經摘了洗過的,這些還沒洗……魚養在牆邊的水缸裡,有鯉魚和鯽魚,肉在銅釜裡用冰鎮著,姑娘看著需要什麼儘管拿。」

  冬雲捉摸了下晚上的菜式,指了幾樣。

  王婆子很痛快地用竹籃裝好,等幾人要出門的時候,又慇勤地問:「府裡是辰初開早飯,都是各院來取,不知夫人那邊是幾個人,好提前準備著。」

  冬雪思量一下道:「等回去稟過夫人再來回話。」

  待冬晴等人走後,有廚娘擔心地指了指西頭,「大娘自作了主張,要是讓那位知道了,還不知怎麼著發作咱們?」西院住的是杜旼與小章氏。

  王婆子篤定地說:「那位爭了這麼多年連個世子的名分都沒撈著,人家可是一回來就承繼了爵位,聽說還帶兵,你覺得那位能爭得過大爺……命中定了的東西,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再爭也沒用……天不早了,趕緊備起晚飯來吧。」

  幾人頓時不言語,該洗的洗,該切的切,案板剁得咚咚響……

  此時的小章氏根本沒心思管這些瑣事,她正守在大章氏床前,哀哀地哭,「姑母,這可如何是好,哪個孽種怎麼就這麼命大,先後幾次都沒有得手,竟然還讓他得了爵位,以後咱們該怎麼過?豈不成了他案板上的魚肉了。」

  大章氏腮幫子腫得老高,一扯嘴角,腮幫子就跟著疼,強忍著斷斷續續地道:「悔不當初……一念之差,當年就該狠了心打死他。」

  當時杜仲已經被打得昏迷不醒,大章氏就想算了吧,畢竟是俍哥兒的洗三禮,鬧出人命來不吉利,反正來日方長,他養傷斷不了吃藥,到時候做點手腳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再說,一個聲名狼藉的半大小子,沒準已經斷腿傷筋成了殘廢,能成得了什麼氣候,大不了就當個廢人養,倒是能成全自己的好名聲。

  可誰能想到,人事不知的杜仲竟然會在好幾十個護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因為小章氏到底受了風,當夜就有點發熱,大章氏憂心她的病,也沒怎麼把杜仲當回事,只派了十幾人往各大醫館裡訪探了幾個月。

  畢竟,傷成那樣了,能不能活得下去還是個問題。

  沒想到,時隔十幾年,就在兩個月前,她娘家的侄媳婦說見到杜仲了,而且還成了親。

  她不相信,打發人去查,果然是真的。不只是這幾個月的事,這四五年杜仲一直隱姓埋名地躲在京都。

  既然敢送上門來,她就不會手軟,先後找了三四撥人到白米斜街,卻都鎩羽而歸。

  她心知不好,卻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杜仲能夠有點自知之明,不要以卵擊石,憑一己之力與整個杜府對抗。

  當然,也抱著希望,杜旼能夠得到爵位。

  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這絕不是大章氏想要的結果。

  她在杜府含辛茹苦三十多年,付出了多少精力與心血,而趙氏不過待了短短的兩年多就撒手人寰,還留下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要她照顧。

  信義伯曾說過,旼哥兒是他的福星,正因為那年旼哥兒出生,杜鎮才得了爵位。

  所以,這一切,不管是爵位還是府邸還是家裡的財物,一切的一切都應該是杜旼的……

  杜仲卻不這麼想,爵位他不在乎,金錢也不在乎,他回來就是要報仇,父親的仇、母親的仇和他自己的。

  不管大章氏想要的是什麼,他都會一樣樣地從她手裡奪走,就像當年自己,一無所有地離開一樣。

  易楚滿懷擔憂地望著他,自打他進了杜府,臉上始終沉靜如水,瞧不出一絲波瀾,可週身散發的氣息卻是陰冷而冰寒。

  這冷,讓她心疼。

  易楚默默地走近,從背後抱住了他。

  杜仲身子僵了下,很快放鬆下來,回身將易楚攬在懷裡,他的頭埋在她的發間,一句話都沒說。

  有水樣的東西順著她的脖頸滑進衣領。

  易楚有點慌。

  他哭了?

  這樣剛硬的,無所不能的男人竟然也會流淚?

  易楚慢慢合上雙眼,感受著他對她的依賴。

  靜靜地依偎,緊緊地擁抱,偌大的空曠的院子裡,只有他們兩人無聲地相擁。

  良久,杜仲深吸口氣,鬆開她,低聲開口,「阿楚?」

  易楚仰頭,唇角掛著溫柔的笑,「怎麼?」

  看著她如皎月般的笑容,杜仲滿腹愧疚的感謝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只緊緊握了她的手,「你累不累?早點歇了吧?」

  易楚笑著點頭,「好。」

  什麼都不問,什麼都說好。

  這就是他的妻,默默地站在他身邊支持著他。

  杜仲胸口梗了下,柔聲道:「去宣府之前,我想讓你把家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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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管家

  這一夜對京都的許多人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諸如武定伯,終於如願以償地讓才八歲的兒子得了世子的名號;又如忠勤伯,主動將爵位傳給兒子吳峰,今天也得到了聖旨,這就意味著爵位可以再傳一代。

  忠勤伯當晚就要大擺宴席,被吳峰勸住了,「還是等明兒進宮謝恩後再做打算,其他一併封賞的也有,如果都擺席,咱們就隨大流,要是都不擺,咱們也別獨樹一幟。」

  忠勤伯欣慰地笑,「你小子倒是出息了,能沉得住氣了。」

  吳峰在父親面前還挺收斂,可回到自己院子裡,臉上的喜氣就藏不住了,摟著錢氏很是快活了一陣。

  同樣不眠的還有平涼侯,因沒有嫡生兒子,他跟忠勤伯一樣,想主動傳給庶子,沒想到聖旨沒等到,卻等來了嘉德帝的口諭,「嫡庶不分,禍家之源。」

  平涼侯氣得幾乎一口氣沒上來。

  最近他一直走皇后的門路,往文定伯家裡送了不少重禮。

  文定伯曾給他出主意,不如在本家過繼一個,可文定伯覺得過繼的總歸是別人的孩子,而庶子卻不折不扣地是自己的種兒。

  最可恨是那個年老珠黃的正妻,說什麼也不肯把庶子記在自己名下。

  否則,何苦到這種地步。

  當晚,文定伯就沒給正妻好臉色看,背著手到了小妾院子裡。

  文定伯夫人冷冷一笑,她才不會把那個娼~妓抬成的妾生的孩子記在自己名下,嫌髒。

  反正兩個閨女都已經嫁人生了兒子,在婆家也都站穩了腳跟,沒必要捧個妾生的兒子出來替她們撐腰。

  信義伯府也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憂的自然是大小章氏等人,而歡喜的卻是冬晴冬雨等四個丫鬟。

  她們都是出生窮苦人家,沒斷了吃糠咽菜,即便賣身到了人牙子手裡,也是殘羹冷飯吃得多。到了白米斜街,每頓都有熱氣騰騰的飯菜不說,每季還添新衣裳,已經算是好日子了。再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到這種高門深院裡來當差。

  別的不說,單是院子裡的風景,有假山有亭台,還有五顏六色的花,豈不比年畫上畫得都漂亮。

  四個冬住在一間屋裡,唧唧喳喳地談論著所見所聞。

  還是冬雪看得清楚,沉聲說了句,「現下夫人跟老夫人打擂台呢,咱們要想在這裡過得舒心,就得給夫人撐住臉面,切不能墮了士氣,扯夫人的後腿。」

  冬晴樂呵呵地說:「我才不怕她們呢,一個個長得嬌滴滴的,我一人能打她們七八個。」

  易楚卻不像冬晴這麼樂觀。

  對於掌管信義伯府,她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如果畫屏在就好了……可畫屏眼下懷著身孕,哪能讓她費這種神思。

  易楚默默地歎口氣,又翻了個身。

  杜仲伸手攬過她,「別擔心,一切有我。」一下下拍著她的肩頭,不輕不重地。

  易楚窩在他懷裡,聞著清淡的艾草香,呼吸慢慢地變得悠長而均勻。

  杜仲無聲地笑了笑。

  第二天,兩人起得仍是早。

  冬晴從大廚房裡端來了早飯,朱漆雕著梅花的食盒,裝了滿滿的四層。頂上兩層是八樣小菜,四葷四素,第三層是四碟點心,有核桃卷酥、奶香花卷、千層糕和小籠包,第四層是兩樣粥,皮蛋瘦肉粥和紅棗薏米粥,一鹹一甜。

  不大的炕桌,擺得滿滿當當。

  冬晴悄聲對冬雪道:「難怪別人院裡都是兩人抬著,原來早飯吃這麼多花樣。那個王婆子還說,要是不合夫人口味,現點了她另外做。」

  冬雪也壓低聲音,「也不知咱們吃的是什麼?」

  說著話,冬雲與冬雨也拎了食盒過來,也是四層。

  冬晴咧著嘴笑,「肯定也差不了。」

  沒想到掀開來,不過是一碗糙米粥,一隻饅頭和一碟醬菜,四層一模一樣。

  還不如她們在白米斜街吃得好。

  冬雲不由感念,「還是夫人心善。」

  在白米斜街,只有一個廚房,鄭三嫂在一口鍋裡熬粥,一口鍋蒸花卷或者包子,下人跟主子吃得沒什麼不同。差別就在於,飯盛出來先緊著杜仲跟易楚吃,他們剩下的才是幾人分,但是也足夠飽。

  哪像這裡,差得也太大點了。

  不過幾人都是能吃苦的,心裡落差雖大,也都吃了個乾乾淨淨。吃飽了才好幹活。

  吃過飯,杜仲帶著易楚到了榮恩院。

  小章氏正跟大章氏一同吃飯,聽了冷笑道:「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吃,昨兒把您攆到這裡來,還有臉還請安。」轉頭吩咐丫鬟紅綃,「就說老夫人被他們氣病了,不想見。」

  紅綃委婉地表達了小章氏的意思,「老夫人精力不濟,懶怠起身,請伯爺跟夫人回吧。」

  易楚淡淡地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章夫人了,不過最近各府得了封賞的不再少數,府裡免不了各處應酬,還請章夫人把對牌交給我。」

  紅綃心頭跳了跳,支支吾吾地說:「夫人請稍候,我去瞧瞧老夫人是否醒了。」

  易楚笑笑。

  杜仲拉過旁邊的椅子招呼易楚,「還不定等多久,坐著歇會兒。」

  易楚聞言,便不推辭,輕盈盈地坐下,打量起四周的擺設。

  神情悠閒輕鬆,毫不侷促。

  但凡給老夫人請安的晚輩,未得允許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站著,即便杜旼也不例外,哪有像他們兩人這般不請自坐的?

  榮恩院伺候的丫鬟訝然地盯著他們,無聲無息地交換了個眼神。

  「噹啷,」內室裡傳來清脆的瓷器落地的聲音,丫鬟們眸中一驚,均收斂了神情,恭恭敬敬地立著。

  杜仲卻愈發適意,跟易楚講起屋裡的擺設,「……那個竹根雕的南極仙翁是祖父五十歲生辰那年父親托人捎回來的,那副雪夜竹林畫是我舅父所作,舅父最擅畫竹,但祖父曾說,舅父的畫不及我外祖父多矣……」

  易楚聽得饒有興味。

  內室裡的大章氏卻漲紅了臉,點著紅綃問:「是她親口說的,想要我手裡的對牌?」

  紅綃跪在地上,衣襟上滿是黑米粒,額前的髮梢也沾了米粒,瞧著甚是狼狽,「是,夫人說的,說最近應酬多。」

  「哼,我就知道她沒安什麼好心,」大章氏輕蔑地撇撇嘴,「剛進城的鄉下人,身上的泥土氣都沒洗乾淨,就想著當家抓權,能看懂賬本嗎?」

  「娘,」小章氏著急地說,「你可別一時意氣真放了手,要是真讓他們倆掌了權,我們俍哥兒哪還有活路啊」

  大章氏瞪小章氏一眼,「瞧你那出息,就盯著家裡這點東西不放,怎麼就不知道教導教導俍哥兒多用用功。」

  小章氏攤著手叫苦,「我也想啊,可俍哥兒根本不是科考的料,先後請得幾個先生都說作詩還行,寫文章就差了點。」

  「那叫差了點?簡直一無是處,」大章氏恨鐵不成鋼地說,「還好意思說作詩,每天就知道跟些浪蕩子到處晃悠,不知道打哪兒聽來一兩句渾話就成了作詩了……科舉不行就習武,當初那個……才四五歲,不到三尺高,天天扎馬步,一練就是一兩個時辰,一天下來腿都腫得站不住。」

  「俍哥兒哪能吃那苦頭?再說,現在練也晚了,年歲大了。」

  「慈母多敗兒!」大章氏感歎,「你看辛氏,弱柳扶風靜水照月般的人兒,人家教養孩子可比你強,下得去狠心……」

  「姑母……」小章氏抱著大章氏的胳膊撒嬌,「您就別說我了,以後我一定好好教導他們。」

  大章氏臉色好看了點,估摸著時候也差不多了,閒閒對紅綃道:「起來吧,就說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紅綃低聲答應著。

  大章氏又道:「不用著急,回去先換了衣裳。」

  話音剛落,看到另外一個丫頭紅綾在探頭探腦。

  小章氏喝道:「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紅綾垂首,雙手揪著衣襟,忐忑不安地挪到屋裡,悄聲道:「外頭伯爺跟夫人已經走了。」

  「走了?」小章氏蹙眉,不是來要對牌嗎,這麼容易就打退堂鼓了?

  紅綾偷眼瞧瞧小章氏,又瞅瞅大章氏,似乎鼓足勇氣般,「聽伯爺說,要沿著觀雲亭、賞月閣砌一道牆。」

  「什麼?」大章氏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杯碟叮噹作響,「他敢?」

  紅綾嚇得一哆嗦,跪在地上,再不敢言語。

  易楚跟杜仲才不會傻坐在榮恩院乾等著。

  事實上,杜仲跟她講完了屋內的擺設後,隨口閒聊了幾句,就拉著她出來了。

  從榮恩院往東,是面不小的鏡湖,湖水清澈,湖心養著蓮花,走在湖畔能聞到蓮花的清香。

  杜仲指著湖邊的亭台,「那處八角亭就是觀雲亭,再往前,那株西府海棠後面是賞月閣。」

  易楚問道:「你當真要沿著這邊砌牆,豈不是壞了這處景致?」

  杜仲笑笑,「捨掉這處景兒,能換個清靜日子,值得……再說,能砌就能推,時機一到推了就是。」

  兩人說得悠閒,那邊小章氏已經嚷起來,「他成心是想把我們分出去,我就知道這小畜生沒安好心。」

  杜府分東西兩路,東邊是大五進的院落,正房七間帶兩耳,而第三、四進的院落又帶著跨院,當中以抄手遊廊相連。

  西路前頭是座三進的宅院,明威將軍與辛氏的住處,宅院後頭就是花園。花園裡另有亭台樓閣若干,其中一處映水軒景致最好,據說風水也最好,是處聚財的寶地。

  小章氏與杜旼就住在映水軒,離著榮恩院非常近。

  當年大章氏在榮恩院責罰杜仲,小章氏就是聽到了吵鬧聲才出來。

  而沿著觀雲亭壘牆,就自然而然地把映水軒及榮恩院與府邸的其他地方分隔開來。

  真要分出去的話,好處是小章氏白得了兩處住所,還有一小片竹林。

  可壞處更大,現在住在一起,杜俍跟杜伊以及杜儷可以說是信義伯的堂弟堂妹,要是分開了,他們不過是個五品官員的女兒,而且還是晉王府的屬官。

  晉王眼下還半死不活地躺著床上耗日子,眼瞅著是沒有未來的。

  尤其嘉德帝不過二十四五歲,至少未來二十多年晉王是不可能翻身的。

  杜伊已經成了家,杜俍今年剛十三,杜儷十一,都還沒說親,沒了信義伯這面大旗,他們能說到什麼好親事

  所以小章氏才急得跳腳。

  大章氏卻老神在在地說:「他也就嚇唬嚇唬你,他若真敢壘牆,我就能豁出去到順天府衙門告他不孝忤逆。」

  沒想到杜仲果真找了泥水匠來,半天工夫不到,已經砌了面高約丈二,長約兩丈的圍牆。圍牆下半是石頭,上半邊用的是青磚,工匠砌得很認真,並非是壘著玩的。

  小章氏坐立不安,幾次想找人偷偷把那牆給扒了,可瞧見牆邊那幾個玄色衣衫的冷面男子就覺得後心發涼。

  是俞樺帶著林梧等人,提著長劍來回巡視。

  杜仲便是打得這個主意,能讓大小章氏消停最好,若是不能,乾脆就豁出去一塊地皮,圖個清靜。

  眼看著牆越壘越寬,小章氏坐不住了,腆著臉去找易楚。

  易楚正跟冬雪與冬雲核計廚房的事兒,見了小章氏不冷不熱地招呼,「二太太有事?」

  小章氏本以為易楚能開口叫一聲「嬸娘」,那麼她就能接口稱「侄媳婦」,如此,她就佔了長。她拿出長輩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勸一勸,再哭兩聲,興許就能讓易楚鬆口。

  沒想到易楚根本就不論親戚的情分,張口就是外人的稱呼,二太太。

  若真按外人論,易楚可是有誥封的超一品夫人,小章氏差了好幾級。

  小章氏原先準備好的說辭半點用不上,索性就直入主題,「……看見花園裡壘了那麼高的圍牆,不知道怎麼回事?」

  易楚淡漠地笑笑,「哦,這不最近要宴客,現有府裡的人大都不中用,正打算買一批下人,先前那些老夫人跟二太太使喚慣了,仍舊跟過去……要不一個府邸用著兩幫下人,有聽使喚有不聽使喚的,沒得叫人笑話。」

  她這是什麼意思?

  府裡的下人要一併換了?以前那些人也得跟著住到那頭?

  信義伯府經過大清洗,使喚的下人早不比以往多,可林林總總也二百多人。

  想到這二百人都跟著她,別說住處,就是每月的月錢她都沒法發,小章氏腦門突突直跳,腦子也不聽使喚似的,感覺有點反應不過來。

  她跟老夫人不是核計好了要拿捏杜仲兩口子一把,給他倆點顏色看看?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這兩人完全不按理出牌。

  新媳婦進門怎麼也得忍氣吞聲過上半年才敢大聲說話,這位卻一進門先把老夫人攆了,然後又把府邸佔了。

  她怎麼敢?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章氏正要開口,卻見冬晴托著個紅漆雕喜鵲登枝的托盤過來,也不避諱她,逕直端到易楚面前,「夫人,前頭送來的新對牌,讓夫人看著哪個好?」

  托盤底下趁著墨綠色的姑絨,上面兩隻對牌,一隻烏漆漆的,另一隻是深褐色。

  離得近了,隱約聞到暗香撲鼻。

  冬晴笑著介紹,「深褐色的說是內府衙門給的千年金絲楠木,舊年宮裡做傢俱川地來的貢品,聽說咱們府裡換對牌,就讓人送過來幾塊邊角料;這個烏漆漆的是鐵梨木。」

  小章氏出身名門,怎會不知道,鐵梨木又叫降香黃檀,年歲越久色澤越深,香味越濃郁。這麼好的東西,竟用來做對牌?

  又想到內府衙門都知道換對牌,是不是京都都傳遍了?

  真要被趕出去,她的臉面往哪裡放?

  小章氏顧不得告辭,提著裙角就往外走,準備去找大章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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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告狀

  易楚並不相送,只略略欠了欠身,伸手掂起兩塊對牌試了試,都挺沉手,不似尋常松木柳木那般輕飄飄的,便問冬晴:「都做了幾塊?」

  冬晴笑著回答:「分別做了六塊,看著一樣,但其實不一樣。」

  易楚挑眉,有點不明白。

  冬雪嗔怪地瞥一眼冬晴,上前斯斯文文地說:「伯爺說,鐵梨木的有香味就留在內院,金絲楠木的在外院使……平常家裡有四塊對牌足夠了,多做兩塊留著備用,一併給夫人守著。對牌上做了暗記,暗記各不相同,到時那塊牌子做何使喚,但憑夫人喜好,也不用擔心別人弄混了欺瞞夫人。」

  易楚笑了笑,「腰間掛著這牌子,倒省了熏香。」又問,「伯爺沒說什麼時候能過來吃飯?」

  冬雪搖搖頭。

  剛才易楚對小章氏所說的新換一批下人並非隨口亂語,但下人並非全換,而是換一部分,把那些至關緊要的差事換成自己的人。

  杜仲在外院做的就是這事。

  以前大小章氏再怎麼折騰,總不能把所有的老奴舊僕都換掉,尤其護院,有小半仍是以前的舊人,都是杜鎮親手訓練出來的,有幾人還曾經同明威將軍一同蹲過馬步。

  護院們鎮守著宅子,對外院的管事小廝頗為熟悉,大致知曉哪些人老實可靠,哪些人奸詐狡猾,哪些人幹過傷天害理的事。

  來回問過幾人,杜仲心裡有了計較,笑著拍拍護院的肩,「好好幹,幹得好的人總不會吃虧。」

  這一下看著輕鬆,落在護院肩上卻重若千斤。

  護院歪了嘴,強忍著沒有呼痛,待杜仲走後,發現青石板悄無聲息地碎成了數片。護院暗中心驚,又是歎服,「將軍後繼有人。」

  英雄惜英雄,強者敬強者。

  護院們大都會點粗淺的工夫,見到杜仲露這一手,便是以前不認識杜仲的,也對他存了敬服之心。

  杜仲在外院理事的時候,小章氏正抖著手沒頭蒼蠅般滿地亂轉。

  大章氏強忍著腮幫子的痛,斥道:「多大點兒事就這麼沉不住氣,你找阿旼過來幫我寫封信。」

  小章氏喚了個丫鬟將杜旼叫了來,自己親自扯著衣袖研墨。

  信是寫給大章氏的兄長,如今章府的當家人章宗岱。

  章總岱在欽天監任監正,正五品,剛好夠有資格上朝議事。

  只要他在朝上一提,章學士以往的門生中有得是朝廷肱骨,自會開口照應,其中還有位專門進諫的御史。

  而且,杜妤的公公平定侯也在朝中任職,作為親家,他不可能袖手旁觀。

  大章氏不信,自己的父親桃李遍天下,而杜仲,當年趙氏早逝,娘家已敗落多年,辛氏家裡倒有些關係,可辛家跟杜家早就斷了來往。

  就憑杜仲,能敵得過御史的口舌?

  大章氏胸有成竹,小章氏也越想越得意,墨汁濺在衣袖上好幾滴也不曾察覺。

  薄暮時分,章總岱看到了大章氏的信,氣得鬍子亂顫。

  俗話說「百善孝為先」,萬晉朝素來最講究的也不過是一個「忠」字,一個「孝」字。

  大章氏已年近六十,被趕出正房不說,還要被趕出信義伯府,杜仲這般行事,還有什麼道德忠義可言?

  當夜,章總岱就寫了折子,又分別聯絡了父親的幾個門生,只等天亮上朝好參杜仲一本。

  楚尋自從登基以來,以前因怕忌諱而隱藏不露的才能盡數施展出來,再加上景德帝駕崩前幾個月帶著他處理政事,這一切的朝政要務俱都做熟了的,且因為年輕,行事更為果斷,這大半年來已把國事理得井井有條。

  對外,韃靼人上次傷了筋骨,沒有五六年緩不過勁來;在內,各處既無人禍又無饑荒,萬晉朝呈現出少有的風調雨順。

  先前質疑楚尋的人漸漸沒了聲息,倒是有人暗中散佈楚尋果然是命定的真龍天子,所以才會海晏河清國泰民安。

  故而,早朝基本沒什麼大事商議。

  所以,這天一向不出頭的章總岱上折子參奏信義伯杜仲,猶如一粒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激起無數波浪。

  章學士能在翰林院講學,確實是裝了一肚子詩書,章總岱作為他的嫡長子,才華也不錯。

  這一本折子列舉了杜仲的三大罪狀,最主要的就是不孝,對大小章氏不孝,其次是不仁,對杜俍杜伊等堂弟堂妹們不仁,第三則是十幾年前欺侮丫鬟蘭心的舊事。

  列舉杜仲罪狀的同時,還引經據典講述了前朝對此種惡徒的處置方式,最輕的是斬首,至於重的,有凌遲,有車裂,有炮烙……總之,這種人就不配活在世上,更不配作為朝廷命官。

  大章氏所料不錯,章總岱一出口,就有好幾位大臣隨聲附和。

  楚尋興致頗高,笑瞇瞇地聽著,過了會左右看了看,吩咐兩旁侍立的錦衣衛,「騎快馬,宣杜仲上朝自辯。」

  按理,杜仲作為正二品的武官也該上朝的,可他還沒到宣府任職,有什麼公文報不到他頭上,因此他一早就告了假,說家裡需要整飭,暫不上朝。

  楚尋自不會在乎這些小節,反正有需要的時候,宣他進宮也是一樣。

  杜仲歷來早起,今日也不例外,打了兩趟拳,渾身汗淋淋地回到正房,脫了汗濕的外衣,也不叫熱水,直接用銅盆端著冷水當頭往下澆。

  易楚擔心他一身熱汗被冷水激著,舉著大棉布帕子,只等他沖完就幫他擦身,絞頭髮。

  這些事本是杜仲慣常做的,可他喜歡易楚為自己忙前忙後的感覺,就好像母親對待不聽話的孩子,眼眸裡有嗔怪有無奈,更多得卻是心疼。

  易楚豈不知杜仲的這種小心思,其實她也喜歡伺候他,這個時候兩人會格外親密,是不同於床笫之間的那種親密。

  杜仲剛穿好衣衫,易楚正幫他梳頭的工夫,外院傳進話來,讓杜仲上朝。

  易楚的手便是一顫,扯斷了好幾根頭髮。

  杜仲笑著安慰她,「沒事,若真有事,便不會只派一個人來傳話,而是派一隊人捉拿我了。」

  易楚仍擔著心,卻不再表露出來,只手上加快了動作,替他梳好頭,又找出武官的朝服,伺候他換上,才悄聲道:「若有事,記得往家裡送個信兒。」

  杜仲點點頭,摟一下她的腰,捏了捏,語氣曖昧,「還酸不酸?」

  易楚驀地漲紅了臉,拍開他的手,「還不快走?」

  杜仲樂呵呵地走了。

  易楚卻仍是感覺面上火辣辣地熱。

  自打杜仲從西北回來,只要易楚身子爽利,十日間,兩人竟有七八日不閒著。易楚也知,這樣終究太過頻繁了些,於子嗣也不利。

  杜仲的需求卻是旺盛,明明說好了只親一親,摸一摸,可每次親完摸完都會不可收拾。

  易楚也是真正得了趣兒,開頭扭捏著不肯的是她,後頭死纏著不鬆開的也是她。

  正房旁邊有座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鏡,鏡子是從西洋來的玻璃鏡兒,照著人形纖毫不差,連眉間不起眼的小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怕照走了魂兒,夜裡睡下時,易楚總是放下鏡子上的布罩子,昨夜杜仲卻將布罩摘下來,迫著易楚看鏡子裡兩人的動作。

  易楚既害羞又好奇,又不知從那裡來的勇氣,坐在了杜仲身上,沒動幾下,就喊著「腰酸」,死活不再動作,氣得杜仲變著法子折騰了好幾個花樣才放過她。

  罕見得,易楚沒有早早睡著,而是想著鏡子裡的女人——眼神迷離,神情嫵媚,雙唇微微張著,動作又是那麼妖嬈,渾身散發著一種莫可言說的風情。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情動時竟然會是這副模樣,竟然帶了易齊的三分情致。

  說起來,易齊到落梅庵也有了一個月,期間易楚不放心,讓冬晴跟冬雨去探望過一次。

  兩人聽了易楚的吩咐先躲在暗處瞧了兩眼,又跟主持談了談。

  主持滿臉無奈,道:「貧尼照看過多少不馴的女子,還真沒見到這麼倔強這麼烈性的。」

  易齊不哭鬧不絕食,而是逮著機會就往外跑。

  先是白天趁著解手的時候跑,後來夜裡跳窗跑,還有次在外頭遛彎,趁人不注意,用石頭把跟著她的女尼打暈了。

  好在女尼地形熟,不過兩三刻鐘也便找了回來。

  有過這兩三回,後來便盯她盯得緊,專門派了兩個體格健壯的盯她一個人。

  還覺得不放心,又給減了飯食,卻加了抄經書的量。

  別人每頓都是一整碗米飯,給易齊只有半碗,別人每天只抄兩卷經,讓易齊抄四卷,抄不完就熬夜抄。

  半個月熬下來,易齊既沒力氣又沒了精神,終於撐不住了。

  身子撐不住,逃跑的心思卻沒消。放風的時候,別人都眼神發木神情呆愣,易齊仍是骨碌碌地四處亂瞧,一看就不安生。

  主持也是個狠的,將面巴掌大的玻璃鏡子擦得錚亮,遞到易齊面前。

  易齊呆了,鏡子裡瘦骨嶙峋臉色蒼白的人會是自己?

  以往她最引以為傲的就是一雙天生風流的眼眸,眼下風情仍在,可襯著這膚色,這打扮,就像怪物般,只叫人覺得可笑可怕。

  易齊摔了鏡子,發瘋般哭鬧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原先的那股精氣神就沒了。

  主持暗暗鬆了口氣,可對著冬雨,仍是叫苦,「早知道我們就不收這姑娘了,要真給跑出去做下醜事來,我們落梅庵的名聲就算毀了,還有誰來給我們添香火。」巴掌大的玻璃鏡子也說成了尺許寬的梳妝鏡子,「……後面雕著雙魚,你們也知道,從西洋坐著船過來的,巴掌大的鏡子也得十幾兩銀子,我這面還是王夫人上次來留下的,至少也得五十兩……」

  冬雨賠笑道:「我們夫人也是沒有法子了,所以才仰仗您,若真能給扳過性子來,夫人說願意給菩薩重塑金身。」

  她倒不是信口開河,她知道護國寺的菩薩塑金身是五百兩銀子,而落梅庵的菩薩比護國寺的矮了足足一個頭,身型也不似那般龐大,撐死也就三百兩銀子。

  依她看來,易楚對二姑娘仍有情分在,換做真正無情的根本連想都不想不起來。而易楚,送二姑娘來那天,獨自在屋裡落了半天淚,這還不到一個月,又讓她們來探望。

  若三百兩銀子真能換得二姑娘痛改前非,易楚定然樂意。

  易楚猶為昨夜的事害羞,而此時的杜仲已來到了奉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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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對峙

  萬晉朝內,在奉天殿值守的雖然也屬於錦衣衛,但他們是從錦衣衛中挑得身材健碩面目俊朗的兵士,專門負責殿廷守衛,又叫做大漢將軍。

  通俗點說,就是找那些長得好的,專門給皇家朝堂撐臉面,並不涉及刑獄緝捕等事務,所以杜仲對他們並不熟悉,也沒有向來傳話的人打聽消息。

  那人卻頗給面子,主動提及章總岱說的三條罪狀,「……伯爺可得仔細對答,我瞧著章大人神情不善。」

  杜仲謝了他,問道:「今兒負責侍衛的是誰?」

  那人答道:「吳峰吳百戶。」

  杜仲心裡有了數。

  到了奉天殿,杜仲先是三拜九叩給嘉德帝請了安。

  楚尋神色平靜如常,看不出半點波瀾,在柱子旁邊持劍而立的吳峰卻頗為焦慮。

  就在適才的大漢將軍出去找人這空當,平定侯、平涼侯、大理寺卿還有個姓張的御史都站出來替章總岱撐腰,將杜仲罵得一錢不值。

  楚尋開頭還帶著笑,後來漸漸板起了臉,吳峰瞧見了,心不由地提了起來,為杜仲捏著一把汗。

  說起來,他也覺得杜仲行事過於激進,對付這種內宅婦人還是女人出面用女人的手段更合適。他一個大男人出手,總有點說不過去。

  楚尋待杜仲磕完頭,揚聲問道:「適才章愛卿列舉你三條罪狀,第一條便是不孝,你可認罪?」

  「認罪!」杜仲沉聲道,「臣雖無不孝之舉,可心中著實有不孝之念,古人曰父不慈,則子不孝,如今老夫人既然不慈,臣寧肯不孝。」

  章總岱斥道:「一派胡言,還說沒有不孝之舉,那我妹子怎麼從正房搬出去了?」

  杜仲答道:「當日司禮監錢公公與慈寧宮德公公去府裡宣旨,老夫人一時歡喜暈了過去,後來才知是身有頑疾,為了養病才搬到清靜的榮恩院……章大人若還沒有糊塗,想必也知道榮恩院位於後花園旁邊,極為清雅幽靜,祖父當年也在榮恩院靜養……我久不住府裡,不好貿然支使下人,還是二太太做主讓人抬了老夫人過去,如果章大人認為此舉是不孝,是否該責問尊侄女才對?」

  小章氏是章家老二章宗青的長女,也是章總岱的侄女。

  章總岱一時語塞,又道:「聽說杜大人要將你祖母與叔叔一家趕出信義伯府,又作何解釋?」

  「聽說?」杜仲有意重複一下,「章大人是聽何人所說,令妹還是令侄女?」

  「都不是,」章總岱本能地否認,「是聽別人說的。」

  「前天下午我才興起,要修繕一下府邸,昨天章大人就得到消息說我要攆人……若不是章大人親口所言,我還真不知道府裡的下人口舌是如此不知遮攔,看來應該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再胡亂說話……還是說下人並沒胡亂說話,只是說給了章大人?」

  意思很明顯,就是說章總岱往杜府安插人手。

  朝廷裡不少大臣這樣做,可沒人敢擺在明面上。

  正靜默著,忽聽兩聲咳嗽,有人道:「這個……嗯,不單是章大人,本侯也聽說了。」

  杜仲側過頭一看,是杜妤的公爹平定侯,便冷冷一笑,「梁侯爺消息倒是靈通,不知侯爺聽說過沒有,先帝曾賜給我父親一柄苗刀,名叫殘月,刀長一尺有二,刀刃向外彎曲如殘月,刀背兩側有血槽,並海天雲龍紋,刀柄三寸七分,以牛角夾制而成,綴著十八顆牛骨釘。刀鞘乃寒鐵製成,同樣刻著海天雲龍紋,鞘口處綴著九粒金剛石,幼時我頑劣不小心摔到地上失落了一粒,後來我父親特地找了差不多大小的金剛石來配,可色澤上終究差了點……」

  眾大臣面面相覷,不知道杜仲莫名其妙地緣何提到這麼一柄刀。

  而細心之人卻發現平定侯雖仍是平靜,可垂在體側的手卻握得緊緊的,以致於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起來。

  章總岱卻沒發覺,厲聲喝道:「你竟敢損壞御賜之物,罪加一等。」

  杜仲輕蔑地瞥他一眼,續道:「梁侯爺消息靈通,想必也知道,先兩年楚況忤逆,抄家時也搜出這麼一柄刀。」側頭轉向吳峰,「當日吳百戶應該也在場,不知道對此刀可否有印象?」

  吳峰暗罵杜仲狡猾。

  那柄刀他自然有印象,不只是他,當時所有查抄先太子楚況宅邸的兵士都見過。杜仲還特地指出那粒色澤黯淡的金剛石,又查看了往來賬目,知道是平定侯在楚況四十歲生辰時候送得賀禮。

  誰能想到,那個時候他就留了後手。

  吳峰清了清嗓子據實回答:「當時我確實在,記得這刀是梁侯爺送給楚況的生辰禮。」

  杜仲便問平定侯,「不知道先帝賜給我父親的殘月,如何到了梁侯爺手裡?」

  平定侯面白如紙,身子抖得似篩糠。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必定是大章氏偷拿送給親家平定侯,而平定侯又作為寶物送給了先太子。

  章總岱也反應過來,暗罵自己的妹妹做事不靠譜,怎能拿御賜之物送禮。

  其實這事也怪不得大章氏,當年景德帝賜刀是因為在御書房與明威將軍談得興起,讓人取了這柄刀來。

  明威將軍與大章氏並不親近,自然不會特意在她面前顯擺,只拿到外院給父親杜鎮過了目。

  大章氏並不知道是御賜的東西,再說當時大房已經沒了人,便是拿了也沒人追究。

  誰能想到杜仲還能活著回來,而這柄刀又被平定侯送給了先太子,正好抄家時又被杜仲看到了。

  杜仲仍不罷休,指著章總岱道:「章大人前年六十大壽,中堂前掛了幅武煙閣主的《月下松風圖》,想必大人已經看過多次,不知主意到沒有,那個月字寫得格外大,字體較之其餘四字略有不同。」

  章總岱孤傲地說:「是又如何?」

  杜仲淡然一笑,「沒怎樣,那幅圖是我母親陪嫁的東西,不為其他,只因武煙閣主是我三舅給自己取的名號,月字是我三舅所書,其餘四字卻是出自我母親的手筆。母親最愛此畫,往常都掛在父母住處的書房裡……若章大人肯割愛,我願出千金買回來以慰母親在天之靈。」

  朝堂一片嘩然。

  這次再沒有人不明白這幅畫是怎麼到了章總岱手裡了。

  杜仲歎道:「以前常聽祖父提到章學士,章學士為人剛正兩袖清風,又時不時接濟家境貧寒的學生,凡認識章學士的,誰人不敬仰她的品行,沒想到啊沒想到……」

  後半句雖然沒說完,可大家心裡都清楚。

  章總岱偌大年紀,臉色竟然漲得通紅,幾乎要湧出淚來,片刻才平靜幾分道:「舍妹確有不是,但杜旼是你的親叔父,杜俍是你的堂弟,難道你竟連他們都容不下?」

  杜仲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來,冊子是拓得官府的文書,上面記著杜府近幾年賣出的田地與店舖,沒記買主是誰,可賣方清清楚楚地是杜旼的簽字與私印。

  「一千五百畝地,六家鋪子,章大人精通曆法算術,想必能算得出共是多少銀子?杜旼是晉王府的屬官,一年俸祿是多少,章大人定然也清楚。這等敗壞祖宗家業的人,章大人還要留在家裡供著嗎?」

  說罷,杜仲一揚手,紙張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有好事的撿起一張瞅了眼,悄聲道:「這間是東華門的鋪子,賣了一千二百兩。」

  另有一人道:「這是當票,當了不少東西。」

  杜仲揚聲道:「我信義伯府的財物大都是我祖父我父親歷年軍功所得,當祖祖輩輩傳下去,以彰朝廷恩典,即便變賣,也應用來辦族學或者興祖產方為興家之道……如今聖上既然恩封臣為信義伯,臣容不得如此敗家之人。」

  楚尋靜默地看著這一切,忽而出聲問道:「章愛卿,倘若是你家中,愛卿將如何處置?」

  「臣……臣,」章總岱吭哧半天沒有說出話,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臣有罪。」

  其餘跟章家有舊之人卻再不敢多言,惟恐杜仲再說出自家哪樣東西來歷不正當,失了財物事小,丟了名聲事情可就鬧大了。

  只有張御史還惦記著杜仲十二歲那年,在守父孝母孝期間欺侮祖父房內大丫鬟的事情,正要挺胸而出,無意間對上杜仲的眼眸。那股陰冷的寒意讓他不由地退後幾步,再也沒了進諫的膽量。

  楚尋無謂地揮揮手,「杜愛卿的家事便由他自行處理,眾愛卿各自管好自家就成。」

  語畢,便退了朝。

  吳峰趁著無人之際對杜仲道:「內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必如此冒進,這般一來,雖說皇上不追究,可終究得罪了不少人。」

  杜仲淡淡地說:「早晚都是要得罪,得罪在明處比暗處要好,」停一下又道,「不久我就到宣府,家裡留她一人不放心,趁早把事情處理利索了為好。」

  果然是為阿楚考慮的。

  吳峰眼前浮現出那個有著溫柔的眼神,帶著淺淺梨渦的明媚女子,暗自歎了口氣。

  兩人再不說話,吳峰仍舊回去當他的差,杜仲出了宮門,策馬往家奔。

  進了正房院子,隔窗瞧見易楚俯在炕桌上,手裡捏著毛筆,正寫寫畫畫。

  心驟然間沉靜下來,唇角綻出個連他都不曾察覺的溫柔笑容。

  易楚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注視著自己,轉過頭見到是他,目光猛地變得熱烈,極快地趿拉著鞋子迎出來,問道:「你可好,沒什麼事吧?」

  杜仲情不自禁地擁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髮髻,「沒事,一切都好。你在家裡做什麼?」

  易楚仰著臉,有些赧然地說:「我在核算家裡再添幾個下人才好,現在府裡有針線房、廚房、有點心房、茶水房,還有專門管燈油蠟燭的,我覺得用不了這麼多人,但眼下只冬雨她們四個也確實少了。」

  杜仲點著她的鼻子笑,「不用完全按照先前的設置,有些不必要的能省就省了,待會咱們一起看看用幾個人合適……人手也不用急,先緊著府裡做慣的人挑。」

  易楚挑眉,「章夫人跟二太太肯放手了?」

  杜仲笑道:「不放她也得放,她養不起這許多人,攥在手裡一天就多一天嚼用。」

  易楚便問:「即便嚼用也是用得府裡的銀子,她會心疼這些?」

  說到底,公中的銀錢物件仍是握在她們手裡,現下收回了一些,可被她們侵佔的那些卻是要不回來了。

  杜仲親暱地摸摸她的臉頰,「是心疼銀子了?」

  「才不是,」易楚嬌嗔地反駁,「我又不是往錢眼裡鑽的人。」

  杜仲笑道:「我明白……不過他們敗壞掉的早晚也得討回來,眼下先把家裡的規矩制度立起來才是。」

  易楚笑著點點頭。

  兩人相對而坐,杜仲一項項說著家裡的章程,易楚在旁邊一項項地記,偶爾視線交投,便是會心一笑。

  冬雪端著茶水正要往裡走,被冬雨攔住了,「伯爺跟夫人在裡頭,待會再進去。」

  冬雪將托盤放下,悄聲道:「方纔在外面,看著有不少人想進這個院子被俞管家攔下了,也不知是什麼事兒。」

  冬雨也搖頭,「不知道,反正咱們伺候好夫人就行……我聽王婆子說,以前辛夫人身邊的丫鬟到了十八歲就要放出去,或者讓爹娘領回家,或者配了外院的小廝。我家裡已經沒人了,不想走,你呢?」

  冬雪「撲哧」輕笑,「你瞧中誰了,求夫人做主就是。」

  冬雨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是你看中人了吧,還編排我。」

  冬雪很認真地說:「眼下我誰都沒瞧中,你心裡那人是誰,我也猜出了七八分來,你要不要聽我說出來?」

  「不想聽,」冬雨捂著耳朵,卻又小聲道,「你就是來蒙人,我才不信你。」

  冬雪笑道:「是大勇,對不對?」

  冬雨倒吸口氣,卻沒有否認。

  冬雪鼓勵她,「他人挺好的又能幹,又得夫人賞識,你若有意就早點跟夫人講,沒準夫人就成全你們了。要是晚了,興許人家就有主了。」

  冬雨遲疑著問:「我怕夫人惱了我,我還想在夫人身邊多伺候幾年。」

  冬雪就道:「夫人人好,眼下跟伯爺又這般要好,肯定希望身邊的人也好,她指定不會惱你。」

  兩人唧唧喳喳這番話瞞過了易楚,卻沒瞞過杜仲的耳朵。

  杜仲愛聽冬雪說的「夫人跟伯爺這般要好」,心裡暗自高興,抬頭瞧見易楚認真的神態,不由探身親了下易楚的額頭。

  易楚不防備,倒是被他嚇了一跳,嗔怒地瞪他一眼。

  杜仲輕輕地笑,「阿楚,以後咱們一直這麼要好吧。」

  這樣的人,竟然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易楚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低聲地回答,「好。」

  杜仲伸手握住了她的,緊緊捏一下,才鬆開。

  冬雨仍在跟冬雪說悄悄話,突然冬晴大踏步進了院子,對著門口喊道:「夫人,威遠侯夫人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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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對牌

  杜仲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易楚已經連聲吩咐,「快請進來,」欲下炕找鞋子。

  杜仲坐在炕邊,探身將她白底天青色鞋面,繡著玉簪花的軟鞋撈在手裡,一邊捉她的腳。

  易楚駭了一跳,「哪有男人給女人穿鞋的,叫人瞧見背後該笑話你。」拿裙裾遮了腳,不讓他碰,卻愈發激得杜仲興起,握了她的腳不算,還隔著襪子在她腳心撓了兩下。

  易楚嗔惱地作勢踢他,杜仲不躲不閃地笑,「平常都是你服侍我,我便服侍你一次也不算什麼……再說是在內室,別人怎麼會曉得?」

  很認真地替她穿了鞋,扶她下了炕。

  這空當,冬晴已經引著杜俏進了院子門口。

  跟往常一樣,杜俏帶著趙嬤嬤還有四個丫鬟,打扮得富貴華麗,派頭很足。

  易楚迎出去兩步,笑著問道:「怎麼這個時候過來?」

  通常出門訪客或者宴請來客都是安排在上午,說會話玩一會就吃午飯,吃過午飯主人家或者要午休或者還有家事要處理,客人就會識相地告辭。

  極少有人會剛吃完午飯就到別人家拜訪。

  杜俏難得的喜滋滋地說:「今兒早朝上的事,我都聽說了。」衝著杜仲笑,「大哥,對付那些人就應該絲毫情面都不留,想當初她們怎麼對付咱們,到如今就要連本帶利地還回去……皇上都開口說不管咱家的家事,咱們再不必忌諱。」

  咱家的家事?

  杜仲挑眉,杜俏已是出嫁女,管著林府的中饋,又惦記著這邊,遂開口問道:「你過來可問過林乾?」

  杜俏愣了下,答道:「他在跟鋪子裡的管事對賬,我讓人知會了他一聲……老夫人跟侯爺並不干涉我去哪裡。」言語間,很有幾分自得。

  他不干涉,並不表示不在意。

  杜仲暗自歎了口氣。

  易楚就道:「屋裡坐吧,」轉身吩咐冬雪,「去沏茶來。」

  進了東次間,杜俏不可避免地看到炕桌上未來得及收拾的紙張,便道:「是要添下人,侯爺倒是認識個不錯的人牙子,她那裡出來的丫頭上手就能用,身家也清白。」

  易楚瞧一眼杜仲,笑道:「現在只大略想了想,至於要幾個婆子幾個丫頭,得仔細考慮了才行。」

  杜俏點點頭,「是得慎重點,以前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留著也是禍害,都一併打發了才好。尤其最緊要的幾個地方,一是廚房、一是針線房,最容易動手腳……還有看管庫房的,說不定就用次品充了好的,把好東西都倒騰到外面去了。」

  這些事,杜仲已跟易楚商量過,易楚心裡倒也不是沒譜,但見杜俏一片好心,只是含笑聽著。

  說了會管家的事,杜俏讓錦蘭把帶的那只包裹取過來,展開來看,卻是套正一品命婦穿得禮服,包含了鳳冠、霞帔、大袖衫和褙子。

  說是鳳冠,可除了皇后妃嬪以及公主太子妃等皇室女子外,其餘外命婦的鳳冠上都沒有鳳,而是不同數目的金翟。

  易楚是一品命婦,用了八隻口銜珠結的金翟,正面還有四朵珠翠花,三朵珠翠雲喜花,另外還有珠翠梳、珠簾梳等不同名目的飾品,林林總總十幾樣,足有兩三斤重。

  霞帔是深青色繡著蹙金繡雲霞翟紋。大袖衫跟褙子也繡著蹙金雲霞翟紋。

  一眼望過去,金光閃閃的,照得人眼暈。

  杜俏指著滿炕的衣衫,解釋道:「鳳冠是我之前的,顏色看著還艷麗,不用另炸……褙子跟大袖衫也是我以前的,現在穿著緊了,我估摸著你能穿,就是裙子長了點,回頭你把邊收一收,霞帔是新做的……中秋節說不定宮裡要宴請,只餘下二十多天的工夫,怕你趕不及,又不知道規制,胡亂做了錯了規矩……大哥的朝服我也讓針線房備著了,等做完就讓人送來。」

  易楚暗自慚愧,她確實沒想到這些,即便是杜仲的朝服也是他自外頭找來的,並非她親手所繡。看著衣衫上的繡花飾物,沒有三四個月的工夫根本做不來,易楚不由心生感激,誠心誠意地說:「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杜俏搖搖頭,「你是我嫂子,不用說這些客氣話。當初……」底下的話卻是再說不出來,臉色也有些懊悔。

  易楚的出身再不好又如何,現今已經是得了封誥的,而且是跟隨大哥一同下來的誥命,不必另外請封。

  單是這份榮耀,萬晉朝又有幾人得過?

  以往橫在杜俏心頭的刺一下子不見了,再加上聽說杜仲在早朝上揭了大章氏的皮,杜俏雀躍的心如同沸騰的水,咕嚕嚕地冒著泡,再也按壓不住,忙不迭地往信義伯府跑,只在臨出門的時候讓丫鬟分別給林老夫人和林乾送了個口信。

  至於他們同不同意,杜俏渾不在意。

  老夫人現在寵著寶哥兒,對她也寬容和善了許多,林乾原本就尊敬她,甚少過問她的行蹤。

  何況,如今她有了娘家,即便妯娌們心裡不忿,也會顧忌三分吧?

  到了杜府,門房、回事處的仍有人守著通報,二門卻亂得不成樣子,不見傳話的婆子,連小丫頭子都沒有,只有兩個護院把守著門外。

  杜俏亮明身份,不待人通報就往裡闖,一路也沒有灑掃婆子,也不見來回穿行的丫頭,直到走近正房翰如院,才又看到護院一絲不苟地在守著。

  雖是這般混亂,杜俏仍覺得天特別地藍,樹特別地綠,心情是特別地愉悅。

  自從她出嫁,再沒回過信義伯府,這次回來,杜俏就是要挺直腰桿昂起頭,給大小章氏看看,給那些曾經踩在她頭上的人看看。

  趁著易楚收拾禮服的工夫,杜俏對杜仲道:「大哥,我想去潮音閣看看。」

  潮音閣是他們的父母居住的地方。

  杜仲眼眸一黯,低聲道:「我陪你一同過去。」起身又拉了易楚,「一起去吧。」

  易楚默默地隨在了他身邊。

  出了翰如院,沿著青石板路往西走,有棵兩人合抱粗的松樹,枝椏稀疏低垂,上面絲絲縷縷地掛著不知名的籐蘿。

  杜仲步子有片刻停頓,側了頭對易楚道:「以前我爬到樹上刻過字,不知道還在不在,回頭指給你瞧。」

  易楚抿著嘴兒笑,「也不怕被松枝扎。」

  杜仲仰頭看著樹冠,「怎麼不怕,可當時是賭氣上去的,被紮了也死撐著不說出來。」

  易楚越發樂得眉開眼笑。

  彼時的他應該倔強而驕傲吧。

  現在,又何嘗不是?

  可,便是這樣的他讓她傾心,讓她迷戀。

  易楚急走兩步,輕輕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杜仲察覺到,反手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再往前走了一刻多鐘,面前出現一座白粉牆青瓦屋頂的院落。墨色的大門被門口的兩棵垂楊柳遮了大半。

  杜仲上前推了下,門是鎖著。

  又伸手叩了獸面啣環,門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聽到門閂被拉開,門吱呀一聲開了。

  門開處,是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穿著半舊的青布小襖,墨綠色羅裙,頭髮整整齊齊地梳成個圓髻,用銀簪別著。

  婦人視線落在杜仲臉上,有明顯的訝異與激動,片刻才試探著問:「是大少爺?」

  杜俏接話道:「薛婆子,是我大哥回來了,想進去看看。」

  薛婆子這才看到杜俏,慌忙行禮,「大姑奶奶。」又趕緊把門打開,垂手站在一旁。

  杜仲沉聲問道:「這裡只你一個人?怎麼大白天也鎖著門?」

  薛婆子面上露出幾分慌張,低聲回答:「還有張婆子,辛夫人在時,我們都是院子裡管灑掃的,後來章夫人讓我們兩人專門管著這處宅院……」

  杜仲掃她一眼,帶著幾分審視。

  薛婆子愈發侷促,就連易楚也看出幾分不妥來。

  杜仲便問:「張婆子人呢?」

  「前兩天夜裡風涼,她不慎染了病,怕過給大少爺和大姑奶奶。」

  杜俏皺眉,「既是病了,怎麼不找郎中來看看?」

  薛婆子惶恐地說:「原本還有個姓王的,也是染了病,被小廝抬出去就再沒回來,」不等說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少爺,念在張婆子這些年一直辛辛苦苦地幹活從不曾偷過懶,求您讓她在這兒養病,決不會過給別人。」

  易楚恍然,她是不想別人知道張婆子生病才鎖著大門。兩人相依為伴這些年,怕是情分非淺,當下放緩了聲音道:「起來吧,回頭到二門讓小廝請個郎中來看看,既是病了總得吃藥才能好……你先去吧,我們隨便走走。」掏出荷包,找出個一兩的銀錠子。

  薛婆子接過銀子磕了頭,急匆匆地走了。

  幾人走進院子,繞過青磚影壁,迎面就是座丈餘高的太湖石壘成的假山,上面點綴著青苔地蘚等物,既雄偉壯觀又生機勃勃,充滿了陽剛之氣。

  院子很乾淨,青磚鋪的地面上一片枯葉都沒有,顯然是經常打掃的。

  走過垂花門,景致驟然一變,入目是成片的芍葯,足有上百株,幾乎佔據了整個院子,有石子小路自花間蔓延而過,直通到五間正房門口。

  屋簷上掛著牌匾,上面寫著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潮音閣。」

  這便是明威將軍與辛氏的住處了。

  易楚咬了咬嘴唇,只從這院落就可以看到明威將軍該是何等寵愛著自己的妻。

  為了增加住處,一般院子裡都帶著東西廂房,而這處院落,除了滿院子的花,便就是花中間的一座小小的五角亭。

  只可惜,因為無人照料,許多花枝已經枯黃,想必不會再發新芽。

  杜俏更是感覺淒涼,臨出嫁時,她還來過這裡,那時雖然已有不少敗落,可因正值花期,仍是奼紫嫣紅。

  而現在,除了乾巴巴的綠,又添了許多枯葉。

  「這邊的幾株蓮香白看著還有救,應該找個好花匠來打理打理,鐵線紫是沒法活了,最好再尋訪幾株補上,另外還有胭脂點玉、金玉交輝,千萬得好好管理,切不可再荒廢……」杜俏喋喋不休地說著,猛回頭,瞧見廡廊前站著的兩人。

  杜仲身姿挺拔,略低了頭,很專注地看著易楚,而易楚卻半仰著臉,坦然地迎接著杜仲的眼神。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兩人身上,似乎給他們籠上一層金色的光芒。

  有溫柔的細語隨風飄來,「亭子上的漆有些掉,回頭找個匠人重新刷遍漆,還有那些枯掉的花,得尋了原先的品種補上吧?眼看快入秋了,要不等到明年開春?」

  杜仲含笑回答:「你看著辦就是,不急在這一時,要是尋不到好的芍葯根芽,那就空著,先把這一片活的照料好。」

  「偌大的院子只兩個婆子打掃也挺辛苦,既然打算請花匠,不如再加個半大的小子,幫著幹些跑腿的活兒,你覺得呢?」

  「嗯,回頭讓俞樺找個合適的小廝給你過過眼,要老實肯幹的。」

  易楚笑著點點頭。

  杜俏驀地想起易楚送過去的那幅畫,同樣是在掛著潮音閣牌匾的飛簷下,父親側頭溫柔地朝著母親笑,母親的臉上掛著明媚的笑容。

  就跟眼前的情形一般無二。

  杜俏從未想過易楚與自己的大哥站在一處會是如此的般配。

  之前見過易楚在林乾面前的伶牙俐齒冷面以對,杜俏並不認為她是個麵團般毫無主見的女子,可她竟連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跟大哥商量。

  而大哥竟也如此耐心,陪著她低語。

  這種耳鬢廝磨的感覺讓她羨慕不已。

  不禁想起自己。

  為了在人前有個好印象,她當著人的時候總是溫柔和煦,帶著得體的微笑,可笑多了也會累,回到聽松院時不免就帶了小脾氣,除了拿丫鬟撒氣,也在林乾面前抱怨。

  而林乾,自從他說過兩人要好好地過日子,雖然仍是冷臉的時候多,可對她總是包容,至多會無奈地說,「阿俏,你何苦思慮這麼多,讓自己這麼累?」

  自己是不是顛倒了?

  在外人面前溫柔,而在自己愛的人面前卻是無禮又蠻橫。

  杜俏心頭一跳,又想起去年秋天那次,她出門正趕上下雨,便等雨停了才回家。

  剛進院子就瞧見他站在梧桐樹下,枯葉在他身邊飄散,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

  現下想起來,那道挺拔而倔強身影隱藏著幾多孤單與落寞。

  杜俏慌得幾乎站不住,對杜仲說了句,「大哥,我得回去了,改天再來,」帶著丫鬟匆匆離去。

  回了聽松院,頭一句話就問起林乾。

  素絹回答道:「半個時辰前回來過,看到夫人不在,就到前頭書房了。」

  杜俏連衣服沒顧得上換,急匆匆地往外院去。

  林乾的書房跟聽松院一樣,旁邊也種了十幾棵大松樹,每一棵都有一人合抱粗,隔著老遠就能聞到松枝特有的清香。

  杜俏受辛氏影響,素來喜歡花花草草,對樹木並無特別的愛好。

  可如今,看到枝幹遒勁的老松,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隱在濃密的樹蔭中,書房安閒而靜謐。

  門口有兩個小廝,正挺胸直腰地蹲馬步,其中一人眼尖見到杜俏,急忙收了架勢迎上來。另一人正要進去通傳,杜俏止住了他,「我自己進去。」

  書房是個一進的院子,院子極小,從院門到屋門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屋門沒關,垂著簾子,窗子糊著淺得如同一縷煙霧般的綠紗,透過窗紗,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影。

  杜俏有意地放輕了步子,慢慢挪到門口,撩起簾子。

  林乾站在書案前,左手支著案面,右手握著筆,聚精會神地寫著什麼。雖是斷了半條腿,可身姿依然挺立筆直。

  杜俏長長地舒一口氣,倚在門邊,屏息等待著他寫完。

  筆上墨盡,林乾收了筆,並不回頭,只淡淡地問:「幾時回來的?」

  杜俏不答,上前緊緊地抱住他,臉貼著他的脊背。

  他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的夏衫傳過來,杜俏感受到他的氣息,和他的強壯的肌肉,不由有些哽噎。

  林乾身子僵了下,掰開她的手,回過神,對牢她的眼眸,厲聲問:「誰欺負你了?」

  「沒有誰,」杜俏想笑,卻莫名地又有點委屈,撲進他的懷裡,小聲地說,「我想你了……本來是跟大哥和阿楚一同看我娘先前的住處,突然就想你了,想回來看看你,一時一刻都等不得。」

  「你啊,」林乾瞭然,有些無奈,又有些歡喜,攬了她的肩,低聲道,「前一刻風風火火地連東西顧不上收拾就要走,這回又急急忙忙地回來,到底幾時才能長大?」

  到底幾時才能長大?

  她已經二十又二,都是當娘的人了,林乾還這般說她。

  是不是在他心裡,她永遠都是那個需要他呵護需要他縱容的女孩?

  而她呢,這幾個月要麼忙著出門應酬,要麼就是操持家事,完全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杜俏心底發酸,好容易才壓下眼中的淚意,仰著頭笑道:「侯爺,之前不是說得了罈好酒藏在書房,要不,讓廚房備幾個可口的菜,咱們喝兩杯?」

  美麗的杏仁眼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芒,林乾看著眼裡,心頭動了動,卻扳著臉道:「喝酒可以,但不能耍賴……我不跟酒品不好的人喝。」

  杜俏噘著嘴,突然雙手環住林乾的後頸,踮著腳尖吻上他的唇,輕聲地問:「這樣算不算耍賴?」

  **

  此時的杜仲跟易楚仍然待在潮音閣,卻不是在院子裡,而進了正房。

  屋里許是經常通風,並沒有那種腐朽的塵土氣息,桌椅也都擦得錚亮,摸上去絲毫不見灰塵的印跡。

  只是長案、高幾以及多寶格上的擺設一應皆無,顯得空蕩蕩。

  杜仲負手站在牆邊,悵然開口,「先前這裡掛了幅《月下松風圖》,那邊高幾上供著只青花雲龍紋的梅瓶,我娘喜歡花,可瓷器卻喜歡素雅點的青花瓷而不是粉彩或者斗彩,所以這屋裡擺設一應都是青花瓷,唯有香爐是越窯的青瓷,是三舅在外面淘換的古董,給我娘做了添妝……」

  話到最後,又帶了些許悲涼。

  易楚沉默片刻,換了話題,「這個薛婆子倒是可用之人。」

  先前就管著灑掃,想必在辛夫人跟前並非得力的。可是能守著院子十幾年如一日,不偷懶不耍奸,默默地做著分內的事,這份沉穩與耐心就很難得。

  杜仲也是這般想法,低聲道:「再等幾日,就讓她去看管庫房。」

  兩人將潮音閣一間間逛了個遍,出來時,已經是晚霞滿天。

  小章氏在翰如院等得心急如焚,見到兩人,顧不得擺長輩架子,捧著只盒子就遞過來,「這是我好容易勸服了老夫人拿來的。」

  易楚根本不接,只淺淺笑道:「二太太說笑了,老夫人的東西,我怎好奪愛,還請二太太帶回去。」

  小章氏看著她雲淡風輕的表情,恨得牙癢癢,恨不能一把將那對時隱時現的梨渦給撓亂。

  本來,她知道杜仲被錦衣衛叫到奉天殿自辯還樂得不行,跟大章氏湊到一起商量,專等著章總岱帶人來把這面令人堵心的牆推了,再讓杜仲兩口子灰溜溜地搬出翰如院。

  如果能把他的爵位擼了更好,他們杜旼得不到的東西,也休想讓杜仲得到。

  杜仲陪著杜俏在潮音閣時,章總岱果然來了,而且是坐著馬車帶了人來的,足足十二個精壯有力的小廝。

  小章氏親自在二門處迎候,好引了大伯父的人去推牆。沒想到,大伯父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財迷心竅見識淺陋,章家的好名聲都敗壞在你們手裡了。」

  十二個小廝跟在他身後,抬著三隻沉重的樟木箱子,因不方便往裡送,就撂在二門外。

  章總岱從袖袋裡掏出幾張紙扔在地上,「這是你們往家裡送的東西,我消受不起。」甩頭就往外走。

  小章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讓丫鬟揀了紙張來看,是物品的清單,何年何月因何事送了何物,一項項列得清楚明白,有幾樣物品許是轉送了旁人,還作價折成銀子,一併還了回來。

  這十幾年來往的禮都被退了回來,分明就是要斷絕情分。

  小章氏欲哭無淚。

  章家如今雖然官聲不顯,可當年祖父章學士的聲望頗高,只要靠著章家就能得到祖父教授過的朝臣的支持。

  而現在,大伯父章總岱這種行為無疑是把她與姑母大章氏完全拋棄了。

  從今而後,她又能依靠誰?

  小章氏抖著手,薄薄的三張紙像是千斤重,幾乎握不住。咬了牙,吩咐丫鬟,「去,找幾個婆子來,把東西抬到映水軒。」

  話音剛落,外頭進來幾個孔武有力的男人,看著臉面很生,衣著也不像府裡的小廝,兩人一組,抬起箱子就走。

  哪裡來得這些人?

  怎麼護院也不攔著?

  小章氏急了,顧不得男女有別,提著裙角追上去,「喂,你們要抬到哪裡去?」

  頭前那男人斜一眼她,不耐煩地說:「自然是抬到庫房裡?」

  「誰的庫房?」小章氏再問。

  家裡庫房好幾個,府裡有府裡的庫房,大房有大房的庫房,另外大章氏的嫁妝,她的嫁妝都收在各自的庫房裡。

  到底是抬到哪裡?

  那些人再不理她,步子邁得飛快。

  小章氏沒辦法,攥著幾張紙往榮恩院找大章氏。

  大章氏的腮幫子已經消了腫,就是因為上火,牙花子總是嘶嘶地痛。

  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沒別的法子止痛,大章氏只能嘴裡含著大蒜,一張口滿嘴的蒜味兒,「你大伯父說了什麼?」

  小章氏顧不得計較那些,揚著手裡的紙喊道:「沒說什麼,就是把東西都送回來了?」

  紙上記得詳細,大章氏對著窗口不過看了兩行就明白了,喃喃道:「也不知那個兔崽子到底在朝堂上說了什麼?」

  小章氏哭著臉,又道:「送回來的東西也沒了,被人抬走了。都是不認識的,說是抬到庫房裡,可我看著卻是眼睜睜地往外面走。」

  大章氏一股火從心底上來,只覺得牙齦愈發痛地鑽心,拍了桌子罵:「你怎麼也經點心,上萬兩銀子的東西,到了那個兔崽子手裡還怎麼要得回來?」

  小章氏委屈地說:「二門那裡除了兩個護院,根本就沒有人,我出去得急,身邊只帶了兩個丫鬟,哪能搬得動,還沒來得及找人,東西就被抬走了。」

  亂了,全亂了。

  大章氏微閉了眼,問道:「人都哪兒去了?」

  小章氏再不好瞞著,一五一十地說:「除了廚房還有幾個採買上的約莫一二十人還留在那邊,有二十幾人贖了身,其餘的丫頭婆子還有小廝都到了花園這頭……」

  易楚先前說得明白,那些人賣身契都捏在大小章氏手裡,自然要跟著過去伺候。所以,從外頭找了七八個粗壯的婆子,連帶著十幾個護院,將這幾天沒有堅守本分的人都召集在一處,排成隊通過圍牆特意留得口子往榮恩院這頭趕。

  但凡有哭鬧想找事的,婆子兩手一鉗用麻繩捆了,口裡再塞上抹布,不管原先是體面還是不體面的,朝著地上就是一扔。

  捆了十幾人,其他人盡都老老實實的。

  杜仲也不是全趕,這幾天他也是冷眼看著,有些人老早聽到風聲,把私攢的銀子拿出來贖了身;有些人趁機渾水摸魚,想偷幾樣東西帶出去,沒等爬上牆頭就被護院扯著腿拽了下來;有的則撂了挑子,跑到小章氏面前尋門路;還有的惦記著到翰如院晃悠,沒等到近前,就被護院轟走了。

  唯有廚房裡,四五個管著採買的,以及幾個管著灑掃的還盡心盡力地做分內的事。

  整個府邸看著亂糟糟,可杜仲心裡有數,那些人能用,那些人不能用瞧得清清楚楚。

  小章氏捏著賣身契四處找人牙子,可往常有個風吹草動就往前湊的人牙子卻一個都不見了。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傻站在映水軒周圍。

  昨兒是發月錢的日子,小章氏本想賴掉,可杜儷害怕不發月錢,那些人失去控制一頭衝進映水軒。

  小章氏只得咬牙掏出二百兩銀子將月錢發了,飯也不敢停,還得讓人一天兩頓按時做飯。

  小章氏心裡苦啊,映水軒只住著他們一家四口,再加上個大章氏,一共五口人,根本用不了這些人,可賣又無處賣。

  沒辦法,只好讓婆子去平定侯府找杜伊,不到一個時辰婆子回來了,說大姑奶奶身體有疾不便見客,根本連面都見不到。

  又說:「現在府裡可是被圍得密不通風,不管出去還是進來,都得盤查好幾遍,全是五大三粗的爺們守著。」

  小章氏又是一陣心悸。

  這種種情況都被杜旼壓著,不讓告訴大章氏,怕擾了他娘清靜。

  如今被小章氏一股腦說出來,大章氏立時呆了。

  她做夢都沒想到杜仲一回府竟然會是這種情況。

  姑侄倆相對無言,半點轍兒都沒有,眼看著又到了吃飯的點兒,大章氏無奈之下拿出自己掌管了三十餘年的對牌,連同手裡幾十張下人的賣身契,「去,交給那個兔崽子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眼下是他得勢,往後有他哭的時候。」

  大小章氏手裡的賣身契共一百餘張,將近一千兩銀子,就這麼拱手送給杜仲。

  小章氏一萬個不情願卻沒辦法,只得訕訕地去找易楚,豈料,送上門的銀錢,易楚竟然不要,盈盈笑著說,「不敢奪老夫人所愛。」

  易楚還記著,就是四五天之前,她跟杜仲去榮恩院要對牌,大小章氏還裝模做樣地想拿捏她。

  現下回過頭又主動來送了。

  難道送來,她就非得收下?

  就算勉強收下也不是不成,總得讓他們付出點代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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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分派

  小章氏急,易楚可是半點不著急,慢悠悠地喝著茶。

  茶是杜俏給的君山銀針,水是廚房送來的特地從玉泉山上打回來的水,茶盅是汝窯燒的月白釉,色澤柔和,靜穆高華。茶葉在澄碧的水裡根根直立,清香宜人。

  果然,好茶還得配好水。

  易楚又啜了口,輕輕將茶盅放在桌面上,腕間的手鐲滑下來,碰到盅壁,發出細小的碰瓷聲。

  手鐲是先前杜仲自揚州帶回來那隻,碧綠透徹,在如月輝閃耀般的月白釉茶盅的映襯下,分外地惹眼。

  小章氏錯了錯牙,耐著性子道:「老夫人自覺已經年邁,早有心把府裡的事情交給你們,這不身子剛有起色,就讓我把對牌跟下人的賣身契都送過來。」

  都到這般地步了,還想端著架子……

  易楚慢條斯理地說,「既然老夫人有心,我也不好再過推辭,侯爺之前也跟我交待過,侯府以後就讓我管著。」

  「那是,那是,」小章氏心中一喜,把匣子往易楚身邊推了推。

  易楚唇角彎了彎,「一事不煩二主,不如二太太將府裡往年的賬本子一道拿來我看看,免得讓老夫人費神……要是二太太覺得合適,明兒辰正,您把這匣子跟賬本以及下人,也不用拘著男女,一併帶到議事廳,當著大傢伙兒的面交割清楚。」

  小章氏感覺自己的腦子又不夠用了。

  她竟是打著賬本的主意,要知道這十幾年,沒了信義伯跟明威將軍的俸祿,沒有皇上歷年的賞賜,單指望著杜旼一個五品小官員,這日子根本過不下去。

  何況,杜旼學問不怎麼樣,也學人風雅收集珍本字畫,還得給杜伊置辦嫁妝,要供著杜俍讀書的花費,還有個杜儷,也是個愛俏的,哪年不裁十幾件新衣裳,打十幾件新首飾?

  這都是小錢,大頭更是不敢說,為著世子的名號,為著爵位,杜旼給晉王送了近萬兩銀子的禮,又先後好幾次打點吏部的上上下下。

  要不日子哪能過得這麼淒惶,又賣鋪子又賣地,趙氏當年的嫁妝還沒少往外倒騰。

  這些田產跟店舖可都是信義伯在的時候置辦下來的,是府裡公中的財物。

  杜仲跟易楚兩口子定然會讓他們按價賠出來。

  小章氏手裡有銀子,不過那銀子得留著杜俍成親,杜儷出閣,萬萬不能動用。

  可不給賬本,易楚又不肯接手這些下人。

  杜儷已經連著兩天沒睡好覺了,夜夜喊著害怕,怕門口站著烏壓壓的人衝進映水軒。

  杜旼也是,因著晉王癱在床上頭腦沒清醒,他們這些屬官也沒什麼差事可做,有些人趁機躲在家裡偷閒。杜旼嫌亂,天天到茶館酒樓裡混,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就是橫眉豎眼亂發脾氣。

  這兩天竟然徹夜不歸,小章氏不用猜也知道,竟然是被那個花樓裡的姑娘絆住了腳。

  上頭有個拍桌子的婆婆,底下有個哭鼻子的女兒,自家的相公還一個勁兒地戳她心窩子。

  這日子沒法過了。

  當年,她剛嫁過來時候的日子多好啊。

  信義伯從不過問內宅的事,家裡都是姑母說了算。大伯哥杜昕常年不在家,辛氏又是個柔和綿軟的性子,除了在潮音閣侍弄花草外,其餘諸事不管。

  杜旼在翰林院讀書,外人都高看他一眼,他每天樂呵呵地,下了衙就回家。

  小章氏覺得自己嫁到了福窩裡,生活愜意得要命。

  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呢?

  好像就是那年晉王出宮開府,點了杜旼到晉王府做事。

  然後太子受到先帝斥責,晉王卻日漸被重視,朝廷中開始出現太子不堪大用的言語。

  那年春節,晉王親自到府裡與杜昕對弈,結果鬧了個不歡而散,晉王氣得拂袖而去。大章氏收拾出一對前朝的汝窯天青釉弦紋樽,連夜讓杜旼送到晉王府。

  從此杜旼得了晉王的青睞,就有了後來的事。

  假如當初大章氏野心不那麼大,哪會有現在淒慘的光景?

  小章氏尋思一夜,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賬本交出去能怎樣?銀子又不是她一人花掉的,要抵債也得找杜旼,大不了就合離。

  反正她的嫁妝誰也動不了,先前攢下的銀子全兌換成銀票,夾在她妝匣底層藏著的空心銀鐲子裡,足足有上萬兩銀子,這輩子吃用不盡,還能給杜儷置辦體面的嫁妝。

  至於杜俍,大章氏的體己銀子也不少,就這麼一個嫡親的孫子,不花在他身上花在哪裡?

  打定主意,小章氏讓四個丫鬟每人捧著厚厚一摞子賬冊送到了議事廳,自己也打扮齊整跟了過去。

  議事廳門口站著四個著玄衣佩長劍的男子,身姿筆直,神色肅穆。

  又來這一套,沒本事憑能力服人,只能靠打打殺殺地壯門面。滿京都,哪個府邸允許男人隨便在內院溜躂?

  恐怕除了信義伯府再找不出第二家。

  小章氏暗中鄙夷,心底卻也不敢輕視。她沒忘記,就在大前天,有個婆子身上掉出只蓮瓣花鳥紋的高足銀杯,那些人當場拔劍把婆子的手砍了,血水噴濺出去,牆上染紅了大片。

  當時,就有好幾個丫鬟癱在了地上。

  想起來,小章氏仍是心有餘悸,悻悻然地提著裙子埋進門檻。

  議事廳站的滿滿當當地全是人,男人在廳堂左邊,女人在右邊,中間自覺地留出三尺寬的通道。

  沿著通道望過去,前頭正中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人。

  半舊的杏子紅素面比甲,白綾立領小衫,烏黑的青絲上戴著南珠花冠,蓮子米大小的珍珠散發著瑩瑩光華,映襯著那張細緻白嫩的臉嫻雅清麗。

  易楚姿態優雅地端起茶盅,輕輕啜了口,放在桌面上,目光流轉,唇角帶著盈盈笑意,毫無侷促之相,彷彿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合。

  隔著四仙桌,杜仲靜靜地坐在另一張太師椅上,眉如墨染鬢似刀裁,穿著家常的鴉青色暗紋長衫,毫無避諱地凝視著易楚,一抹溫柔的笑意不經意地自唇角漾開,使那張過於冷硬的臉龐增加了些許柔和。

  這樣一副溫馨美好的畫面,多少都會讓人感到賞心悅目。

  可看在小章氏眼裡,只覺得心就像生生被剜了一塊似的,錐心刺骨地痛。

  就在十天前,不,七天前,她坐著這個位置,啜著茶水,吃著點心,聽底下人一件件地回事。

  才短短幾天,就完全倒了個個兒。

  她竟然跟下人們站在一處,而那兩個本不應該出現的人卻坐在上頭。

  小章氏覺得渾身煩躁得難受,恨不得將賬冊一本一本全扔在易楚頭上。她焦躁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廳堂周圍竟然也站著好幾個玄衣佩劍的男人。

  小章氏強壓下心頭的燥氣,輕輕咳了聲。

  易楚仿似這才看到小章氏,笑容未散,輕飄飄地問:「賬本都帶來了?」

  小章氏想笑笑,卻怎麼也擠不出笑意來,只勉強扯扯嘴角,「帶了這十年的帳,一本是進賬,一本是出去的賬,都是內院的,另外外院、田莊以及鋪子裡的賬都收在前院的賬房裡。」

  易楚「哦」一聲,驚訝地問:「如今還有田莊,沒有賣盡?鋪子也沒剩下幾個吧?」

  小章氏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吭吭哧哧地回答:「這些帳都是二老爺管著,我一個內奼女子不好過問。」

  易楚沉了臉,冷冷地哼了聲,示意冬晴將賬冊接過來。

  四大摞賬冊,摞起來差不多大半個人高,冬晴兩手抱著穩穩地放到易楚旁邊的桌面上,看著毫不費力。

  小章氏連忙又把手裡那只燙人的匣子遞了過去。

  易楚接過,淡淡地說:「現下我不得空,這些舊賬等慢慢再算,二太太若沒別的事兒,就請回吧。」

  小章氏本也沒打算多待,領著丫鬟們就往外走,只聽身後易楚揚了聲音道,「對了,提醒二太太一聲,那堵圍牆今兒就封上了,以後二太太要想過來,就從外頭繞吧。」

  從外頭繞,從外頭繞……

  這就意味著他們與信義伯府已經沾不上邊了。

  小章氏有些氣苦,可想到終於能落得清靜了,心裡也多少有幾分鬆快。

  少了這攤子爛事,她得把家裡整治整治,頭一個,得把杜旼外頭那個勾了他的魂兒的狐狸精給解決了。

  易楚慢條斯理地打開匣子,將杜府用了幾十年的對牌取出來,笑著問杜仲,「伯爺,這個怎麼處理?」

  杜仲接過來瞧了瞧,「都已經髒了留著也沒用,」一徑說,一徑以指為刀,將對牌劈成整整齊齊的四塊,噹啷啷落在地上。

  冬晴眼光驟然亮起來,先前她剛進府時,俞樺曾露過一手讓她大驚失色,如今看來,男主子的工夫比俞管家更勝一籌。

  用手切斷木頭的本事她也會,可得運足了氣力才成,像這麼雲淡風輕的,又切得這麼平整,冬晴自認完全做不到。

  被驚了的不只是冬晴,還有堂下站著的一眾下人。

  原本站了這麼長時間,腿腳都有些酸軟了,可看到這一手,大家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身板,神情卻越發地恭敬。

  易楚悄悄對冬雪使個眼色,冬雪清清嗓子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府裡當家管事的是誰?既然府裡換了主子,規矩也跟從前不一樣,只有要求更多更嚴。有哪位覺得受不了這管束或者另有高就的地方請盡早說出來,賣身契就在這匣子裡,賣身銀子分文不收。」

  一席話倒有不少人動了心。

  本來已有人贖身走了,留下的要麼就是還沒找好去處要麼就是沒有贖身銀子。這幾天,他們親眼目睹了新主子的剛硬的做派,又聽到冬雪如此說,情知日子絕不會像先前那麼好過。所以,本來猶豫著不想走的人也不敢留了,更何況還有原本就抱了離開打算的人。

  大家都有從眾心理,看到別人幹什麼自己就跟著幹什麼,一時要走的人就排成一長隊。

  冬雪不急不躁,聽著人報出自己的名字,把他們的賣身契找出來,當場就燒了,護院也不搜身,好言好語地將人送了出去。

  忙亂過後,留在議事廳的只有二十人,其中包括在廚房當差的王婆子等六人,以及看管潮音閣的薛婆子和張婆子,還有零零散散的幾個丫鬟小廝。

  易楚環顧一下眾人,溫聲道:「我不管你們是為什麼留下來的,既然留下來就得好好幹,前頭已經說了,現在府裡的規矩只有比以前更多更嚴,可若是忠心老實幹活本分,府裡也不會虧待你們。都說說自己叫什麼名字,原先做什麼,有什麼手藝,想要什麼差事?」

  王婆子頭一個開口,「我男人姓王,叫王海,在馬棚當差,我在大廚房當管事,能炒菜也會做麵點,以後還想管廚房,我男人也是,還想餵馬。」伸手指著左邊最後頭那人,「我男人不會說話,我替他一併說了。」

  易楚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是個四十五六歲膚色黢黑,面相忠厚的男人。

  王海見易楚看他,忙不迭地點點頭,嘴裡發出「啊,啊」的聲音。

  緊接著,原先在廚房的另外五人也表示想繼續在廚房干。

  易楚笑道:「既如此,王婆子仍舊是管事,先前只管著內廚房,現在外廚房也給你管。另外,茶水、點心都歸你負責,你可能幹了?」

  王婆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能。」

  易楚點點頭,「現下只你們六人,明兒人牙子帶人過來,可允你再添兩人,這八人統歸你管,各人幹什麼都交由你負責。回頭我把府裡的人數交給你,你給我個大體數目,每月需花費多少銀子,此外每三天擬一次菜單子,內廚房的交給冬雲過目,外廚房交給俞管家過目。」

  這會,王婆子考慮了半天才開口,「好。」

  易楚讓冬雪記下各人名字,道:「行了,你們下去準備吧。」

  再然後薛婆子跟張婆子一同站出來,仍是要求看管潮音閣。

  易楚笑著搖搖頭,「薛嬤嬤,如今府裡地方大人少,空著六處院落,這些空屋舍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得您親自照管著。回頭您跟張嬤嬤把各處有什麼器具用品都一一核對了,明兒這個時辰,您過來挑六個人,加上您跟張嬤嬤,把這空屋子看管好了就成。」

  薛婆子臉上露出難色,跟張婆子私下嘀咕起來。

  易楚卻很有耐心,笑盈盈地,直到她倆人答應,才道:「薛嬤嬤應允了的事必定能做好,我信得過您,您兩位也下去準備吧。」

  一個個都安排了差事,到最後只剩下一個身材高挑的丫鬟和一個模樣周正的小廝。

  丫鬟不等問話「噗通」跪在地上抽泣起來,「我想去漿洗房。」

  冬雪喝一聲,「好好說話,先前在哪裡當差的?」

  丫鬟磕磕巴巴地說:「在二太太屋裡,是二等丫鬟,管著二太太平常的吃食。」

  「二太太屋裡的人誰敢用?」冬晴嘀咕一句。

  小廝聽到此話,上前跪在丫鬟身旁,「夫人且聽小的解釋,小人是跟隨二少爺的,因時常出入映水軒,見過倩雲兩面……小的願娶倩雲為妻,請夫人成全。」

  一個是小章氏的丫鬟,一個是杜俍的小廝……這都哪跟哪兒?

  易楚聽得稀里糊塗。

  倩雲哽咽著道:「回夫人,我雖出身貧寒身為奴籍,可絕不願為人妾室。先前二少爺三番幾次羞辱於我……我只是不應,惹惱了二少爺,二太太只以為我伺候不周因此不喜。前兩天,二少爺拿了只鐲子又來招惹我,幸好被大亮哥攔住……大亮哥也因此被二少爺棄之不顧。我跟大亮哥都是孤兒,在外頭並無親人可以投奔,只求夫人開恩,能容留我們,我們定會銘記夫人跟伯爺大恩,忠心做事。」

  易楚拿不定主意,將視線投向了杜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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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2: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生病

  杜仲本只是在旁邊閒閒地坐著,看上去仿似毫不經心,可易楚一轉頭,他便感受到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他在江湖裡打過滾,又在錦衣衛主管緝拿刑審,在看人方面獨有一套。

  易楚自是相信他的眼光,笑著道:「既然如此,留下你們也無妨,不過,你們以前都是主子近身伺候的,現在……」

  大亮跟倩雲不約而同地開口,「……只聽從夫人跟伯爺的吩咐,絕不會有二心。」

  易楚想了想,「倩雲說要去漿洗房,那就由得你,至於大亮,先到更房吧。」

  更房的人徹夜輪流值夜,巡更以及打更,而且要在清晨打掃院落,算是最辛苦而且最被人嫌棄的差事,比起之前在杜俍身邊伺候,幾乎是雲泥之別。

  大亮卻毫不見異色,感激涕零地朝易楚磕了頭,與倩雲先後離開。

  議事廳頓時空下來,易楚不由自主地長舒了口氣,挺了挺腰背。

  杜仲柔聲問:「很累?」

  易楚的臉紅了紅,她自然是累的,不但腦子累,身子也累。

  可杜仲只有比她更累,因為這諸多事情都是他一條條擬定了章程講給她,又解釋何處的差事該用怎樣的人。

  而且,床笫之事她也沒出力,任憑他在那裡活動,最後又是他端了水替她擦洗。

  即便是這樣,她仍是睏倦得起不來床,就連早飯也是杜仲端到床邊,一口一口餵給她吃。

  易楚覺得根本沒有資格在他面前喊累。

  杜仲看到她面上的羞色,心底愈加柔軟如水。

  這幾天府裡折騰得夠嗆,他也知道她沒經過這些繁瑣的雜事,初初上手定然會非常辛苦,饒是已經睏倦,她仍舊乖順地由著他胡來。

  除去過世的爹娘外,這個世上唯她這般地無條件地寵愛著他,依賴著他,一點一滴不願違背了他。

  她對他的好,他瞧得清楚,越發要加倍地還給她。

  這還便用在了床笫間。

  她嬌嬌嫩嫩的身子染著粉色,像是雨後沾了水珠的桃花瓣,烏漆漆的黑眸蘊著迷迷濛濛的水汽,滿心滿眼裡儘是對他的癡迷愛戀。

  那副嬌羞的情態,讓杜仲恨不得將她一點點拆了吃進肚子裡,怎麼也要不夠。

  夜裡他們是不要人伺候的,淨房裡總是備著熱水,用厚重的青銅鼎盛著,隔上一兩個時辰也不會變冷。

  替她擦身的時候,看著巴掌大的小臉猶帶著幾分稚氣,嫩白如玉的肌膚上有斑斑駁駁的印跡又覺得後悔,她還是年紀小,這樣地頻繁,會不會受不住?

  杜仲斂了心神,柔和地說:「再稍坐片刻,讓府裡的護院過來行禮。」說罷,朝俞樺使個眼色。

  不過片刻,幾十個身著玄色短衫的人魚貫而入,與先前議事廳的幾人一道,齊刷刷地站成了四排。

  屋裡頓時多了幾分肅穆。

  最前頭站著兩人,一個是易楚之前曾見過的衛楊,另一人不認識。

  兩人單膝點地,雙手抱拳,齊聲道:「衛楊(薛庭)見過伯爺、夫人。」

  身後諸人跟著一同拜倒。

  杜仲肅然起身,先前的溫柔全然不見,流淌在周圍的是不容忽視的威嚴氣勢,易楚見狀,忙跟著站起來。

  杜仲淡淡開口,「諸位都曾為國征戰過,個頂個的是英雄好漢,今日杜某就把府邸家小交託在諸位手上,萬望諸位好生看顧,杜某先行謝過。」說罷,躬身長揖到底。

  易楚只知道這些日子府裡各處都依仗著護院,從不曾仔細問過有多少人,自哪裡來,聽了這番話才知道,原來這些人竟然都曾是行伍的軍人。不由也隨著福了福,溫聲道:「有勞諸位。」

  護院們齊聲道:「屬下謹尊伯爺與夫人吩咐,誓死守護府邸。」

  杜仲輕輕點了點頭。

  回翰如院的路上,杜仲說起他們的來歷,「共八十二人,其中二十人是原本府裡祖父訓練出來的,三十幾人是這次從榆林衛回來的……五軍府以及各戍邊衛隊每年都下來一大批受傷的士兵,有些回了原籍,有些則無家可歸無以聊生,吳峰與林乾召集了一些,我從中選出三十幾人簽了投靠文書,都能信得過。」

  難怪看起來都不年輕,大都是三四十歲。

  易楚皺眉,「人也太多了,用得著這麼多護院嗎?也不知該安置到何處,府裡可有房舍?他們每月的月銀是多少?」

  杜仲笑道:「府邸東邊有下人群房,拖家帶口的可以在那裡居住……這些不用你費心,俞樺自會處理,不會虧待他們。」

  易楚默默盤算著,杜仲得了爵位,每年有一千兩百石的俸祿,又任著宣府總兵,年俸約莫八百石,共是兩千石,合一千四百兩銀子,加上冰敬炭敬,每年不超過兩千兩。

  府裡有管事處、隨侍處、莊園處、執燈處、巡更處、車馬房、炭薪房、漿洗房、針線房林林總總幾十處機構,下人加護院少說也得二百人。

  單靠著俸祿,連下人們的月錢都發不出來。

  易楚憂愁地歎了口氣,「難怪老夫人跟二太太天天捉摸著賣地賣鋪子,過幾年說不定咱們也得賣東西。」

  杜仲側頭看著她笑,「不是還有我嗎,總能掙出你家用銀子,不會再動你的嫁妝。」點點易楚的腦門,「是覺得我養不起家?」

  當著丫鬟的面就做這麼親密的動作?

  易楚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冬雪跟冬雨都是心無旁騖地走路,唯獨冬晴兩眼閃著興奮的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第二天,人牙子帶了丫頭跟小廝來,仍是在議事廳,易楚跟管事媽媽們一道將府裡要用的人選出來,各自分配了差事。

  又忙活兩天,府裡的事務才真正走上正規。

  杜仲將外院完全交給了俞樺跟林槐。

  林槐用了易郎中的藥,身子大有起色,但若想恢復到先前那種生龍活虎卻是不可能。不過因為身子的孱弱,減少了許多戾氣,倒是平添些書卷氣。林槐既然能假扮辛特使與眾人周旋那麼久,自然很有幾分智慧。

  他與俞樺兩個搭配,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易楚再沒什麼不放心的。

  而內院,易楚將隨侍處、執燈處、針線房、佐領處等十幾處機構該裁的裁,該並的並,所用的不過四十餘人。

  其中王婆子、薛婆子等又各自管著幾人,真正能站在易楚面前回事的也只十來個管事。

  將規章一條條跟管事們交待明白,易楚由冬雪與冬雨陪著回到翰如院。

  忙碌了這些日子,終於得了空閒,連日積攢的睏倦一下子湧上來,易楚本是倚在靠枕上盤算著宴請之事。

  這陣子嘉德帝大肆封賞,京都裡加官進爵的人不少。杜仲是新貴,上門遞帖子的人絡繹不絕。杜家正亂著,自然分不開身,所以將宴請盡數推了。

  有幾張拜帖是給易楚的,杜仲交給她時只說,「你看著想應酬就打發人去送個信,不想應酬就不用理。」

  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家就算了,可有幾人,易楚承著她們的情,卻不能不理會。

  頭一個就是錢氏,拋開吳峰與杜仲的交情不說,錢氏前兩次對她都頗為回護,這人並非心機深沉之人,也值得一交。

  另一個卻是陳芙,陳芙既下了請帖,又下了拜帖。到底是皇后的親妹妹,又有過兩面之緣,加上陳芙這人確實挺招人喜歡。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易楚都不能太過冷淡她。

  倒不如,選個日子將她們以及杜俏和她的兩個妯娌一併請來玩一天,也算全了禮。

  易楚默默地想著請客的事宜,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冬雪在外間核對這個月的家用,聽屋裡半天沒有動靜,探身瞧了瞧,扯過條薄毯給易楚蓋在身上。

  大炕的窗開了半扇,初秋的風暖暖地吹進來,帶著幾許桂子的清香。院子裡種了兩棵桂花樹,已做了花骨朵,雖未綻開,已有清香氤氳。

  陽光透過雕著木槿花的窗欞柔柔地照在易楚臉上,易楚本能地側了下頭。

  冬雪無聲地笑笑,上炕將窗幔放了半幅,恰恰遮了太陽。

  四個冬之中,冬晴跟冬雲是半個字都不認識,冬雨勉強認字,卻是寫不來,唯獨冬雪能寫又會算。易楚便開始倚重她,將很多事宜交在她手上。

  冬雪是有成算的人,她家本是商戶,生活頗為安閒,所以母親才有閒錢給她姐妹請了夫子教授詩書,可因為得罪了權勢大的人,不到一年就變得家破人亡,她也被賣給人牙子,輾轉到了三戶人家。

  本來在白米斜街的時候,杜家並非最富貴的,卻最安閒。易楚性子好,而杜仲冷面寡言,卻不是挑剔多事的主子,最重要的是,只要差事辦得好,就不會胡亂被發賣,也沒有被男主子欺侮的顧慮。

  到了信義伯府,經過這些天的混亂,冬雪看得清楚,男主子是能經得住事的人,必然能保得一府平安。而她是易楚身邊的大丫鬟,只要沒異心,就是一輩子的安慰。自由身雖然好,可她孑然一身早晚是被欺負的命。

  至於親事,冬雪沒想那麼多,眼下她首要的是能擔起事來,幫著易楚把府邸管理好,到時候易楚定然會替自己找門可靠的親事。

  冬雪悄悄掩上門走出去,正遇到杜仲闊步而入。冬雪微垂了頭,悄聲道:「伯爺,夫人睡下了。」

  杜仲點點頭,輕手輕腳地進去站在炕邊看了片刻,到內室另尋了衣衫出來,低聲問:「夫人睡了多久?」

  「才剛合眼,也就一刻鐘的工夫。」

  杜仲「嗯」一聲,「我出去辦事,讓夫人不用等我午飯,晚上我回來陪她用餐。」

  冬雪低低答應了。

  易楚這一覺倒是睡得沉,直到杜仲回轉來仍是沒有醒。

  夕陽將糊窗的綃紗染成了金色,易楚的臉隱在黑影裡暗沉沉的瞧不真切,只是在昏暗的屋子裡,毯子包裹著的身體顯得格外瘦小。

  冬雪憂心忡忡地說:「夫人睡著一直沒醒,晌午時叫過幾次,沒叫起來。」

  杜仲探手觸一下她的額頭,是溫的,不冷也不熱。鼻息也均勻悠長,瞧著並非生病。

  定然是這陣子累壞了。

  杜仲不由心酸,上了炕,俯在易楚耳邊輕輕地喚,「阿楚,醒醒,吃點東西再睡。」

  易楚沒有反應。

  杜仲歎口氣,連人帶毯子抱在懷裡,搖晃幾下,「阿楚,醒來了。」

  易楚聞到熟悉的艾草香氣,知道是杜仲,勉強睜了下眼睛卻是睜不開,只嘟噥了句,「我困,還想睡,」下意識地往他懷裡鑽了鑽。

  杜仲扳過她的臉,急急地道:「先吃點東西,別餓壞了。」回頭吩咐冬雪,「快擺飯。」

  飯早就做好了,溫在廚房裡。

  冬雪片刻不敢耽擱,小跑著提了食盒過來。四樣菜、兩隻包子,還有一碗紅棗黑米粥。

  杜仲一手抱著易楚,另一手端著碗,像喂嬰兒般一勺勺地餵給她。

  易楚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靠在杜仲身上又沉沉睡去。

  杜仲眸光暗了暗,將易楚抱到內間床上,替她除下頭上的髮釵,打散頭髮,又給她換了衣衫。易楚任由他折騰,再不曾醒過。

  安頓好易楚,杜仲卻是沒了胃口,將易楚剩下的大半碗粥就著吃了幾口菜,就放下筷子。

  易楚直睡到第二天的午時才再次被喚醒。

  杜仲坐在拔步床的踏步上溫柔地看著她,「可睡足了?肚子餓不餓?」

  易楚倦倦地打了個哈欠,「什麼時辰了?」

  「午時了,你睡了足足一整天。」

  「竟是睡了這麼久?」易楚詫異地問,「感覺剛睡著就被叫醒了,還沒睡夠似的。」

  「等用過飯,稍微休息會再睡,」杜仲看著她臉上濃重的睏意,笑了笑,將床邊的衣衫取過來,一件件展開幫她穿上。

  又到淨房端了溫水放到矮几上,竟是要親自服侍她洗臉。

  易楚忙道:「我自己來。」

  杜仲不容她拒絕,仍是絞了帕子,覆在她臉上。

  溫熱的水汽順著毛孔鑽進肌膚,易楚舒服地歎了聲,想起先前盤算的事情,笑著問道:「過幾天想在家裡請客,你說哪天好?」

  杜仲頓了下,「太醫說你這陣累著了,最好多休息,請客傷神,緩緩再說。」

  易楚問道:「你幾時請了太醫?我身子好得很。」

  杜仲看著她笑,「太醫也這麼說……只是看你沉睡不醒,我心裡發慌,今兒一早去太醫院請太醫來把了脈。沒什麼病症,只給開了滋養的方子,說吃不吃都行。」起身到外間炕桌上將方子遞給易楚。

  易楚瞧了瞧,是極普通的養身方子,不過多了幾味稍貴重的藥,也便放了心,笑道:「我怕苦,這藥便不吃了吧。」

  杜仲點點頭,突然一把抱住易楚,臉俯在她裙上,悶悶地說:「阿楚,你嚇壞我了。」

  易楚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低聲道:「我既是略懂醫理,豈有不好好照顧自己的?你莫擔心,我總會陪你到白頭的,而且我們還……」

  要生兒育女。

  不等話落,易楚已然反應過來,這個月的月事遲了七八日。

  自打有了月事,易郎中就隱晦地提醒過她,每月的這幾天要特別注意。她自己也看過許多醫書,自然也明白月事對女子的重要,平常很在乎補養。

  所以,這幾年她的月事一直很正常,幾乎不曾有過提前或者延遲的時候。

  這次遲了這麼多,會不會是有了身子?

  易楚下意識地搭上自己的手腕,隨即想到,即便有孕,這麼短的時間也不可能看出來,要想確定,至少還得過上十幾天。

  試了脈息,果然並無症狀。

  可總歸有這個可能。

  易楚輕呼口氣,看著滿桌的飯菜胃口大開,午飯比平時多用了半碗。

  杜仲心裡歡喜,柔聲道:「一天沒用飯食,到底是餓了吧?」

  總歸是沒有確定,易楚自不好告訴他,免得讓他白歡喜一場,只笑著回答,「就覺得今日的飯比往常格外可口些。」

  吃過飯,倦意又上來,杜仲卻不容她睡,拉著她在院子裡散步消食。

  易楚重提先前的話頭,「只請吳夫人、文定伯陳家以及阿俏一家,人不多,不會累著。上午在園子裡逛逛,有幾處景致極好可以一賞,中午在澄碧亭吃飯,吃過飯想必大家就告辭了,也就三兩個時辰的事。」

  杜仲思量番,笑道:「便依了你,到了日子找阿俏早早過來幫你待客。」

  兩人商定,到書房取了黃歷來,選定八月初六的日子,離此時還有八天。

  冬雪能寫,字跡卻上不得檯面,易楚也是,之前是跟著易郎中習字,並沒正經臨過字帖,也沒下功夫練習。一筆字能見人,但達不到能給人寫帖子的地步,而,宴請的都是女子,又不好拿到外頭寫。

  杜仲只好代勞,卻是隱了平日行筆的鋒芒,寫得是規規整整的正楷。

  易楚則另外給杜俏寫了封信,打聽錢氏跟林家二太太與三太太的口味。

  杜俏當即讓人捎了回信過來,不但說了幾人喜歡的菜式,還親自擬了十二道菜,表示可以把林家的廚子一併帶來幫襯著。

  易楚不由莞爾,將信給杜仲看,「阿俏總是這般周到。」

  這樣的性子不能說不好,可很容易讓人反感,覺得她手伸太長,干涉別人的家事。

  杜仲皺眉,「阿俏小時候就任性,現在越發活回去了。」

  自然是因為生活適意,才能夠回歸自己的本性而不加掩飾。

  易楚溫婉地笑,「阿俏是好意,怕我第一次宴客應付不來,而且咱們是她的兄嫂,沒有必要再端著……我回頭把菜單子給王婆子看看,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或者讓林家做些點心來?」笑意盈盈的,全無芥蒂。

  杜仲心頭一暖,開口道:「要是有不能做的就到外頭叫幾道菜,讓阿俏帶點心來也好,再到外頭買些回來,現今螃蟹已經開始肥了,我看看能不能買幾簍回來……你別太費神就好。」

  易楚笑著點頭。

  兩人正商量著宴客的事,冬雨邁著小碎步過來,聲音裡有掩藏不住的焦急與擔憂,「二太太在二門那裡哭鬧,說要把圍牆扒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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