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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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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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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裙子

    是陳芙。

    往常她來都是事先遞了帖子來的,這次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直接上了門。

    易楚原本沒心思接待,可人家既然來了,總不能到了門口又把人趕回去,沒辦法,只得揚聲命人請進來,又換了見客的衣服重新梳了頭,往二門去迎接。

    走出翰如院不遠,就看到陳芙帶著一個婆子和兩個丫鬟在冬雨的陪同下走過來。她頭上挽著油光黑亮的纂兒,插兩朵大紅的牡丹絹花,穿著大紅色褙子,湖綠色綾裙。大紅配湖綠,極容易顯得村氣,陳芙不然,反而在滿樹枯黃枝葉的襯托下,亮眼醒目。

    看到易楚出迎,陳芙臉上漾出明凈的笑容,快走幾步,及至易楚面前,很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杜夫人,中秋宮宴時聽母親說夫人告病沒去,本想早點過來探望又怕反而擾了你,這幾日身子好點了嗎?」

    女子懷胎不滿三個月怕胎兒坐不穩,通常都是隱秘不言,但先前家裡宴客時,易楚已顯出幾分孕相,陳芙是個聰明人應該猜出個大概,故而易楚就模稜地答道:「還好,就是容易睏倦,沒什麼精神,所以也不好四處走動。」

    陳芙歉然道:「是我魯莽上門,讓夫人不得安生。」

    易楚笑一笑,「說哪裡的話,我悶在家裡正覺得無聊,巴不得有人陪我解悶呢。」攜了陳芙,進到堂屋。

    因冬雪下去歇息,丁嬤嬤便在屋裡伺候,見有客人來,連忙吩咐小丫鬟沏了茶水,又揀應季的水果洗了兩盤來。

    當下京都有的水果不外乎秋梨、石榴、紅棗之物,陳芙出身伯府,什麼稀罕果子都嘗過,卻獨獨沒吃過酸漿果。

    易楚見她盯著酸漿果看,便取了一顆讓她,「六姑娘想必沒見過,這是山林里長的野果子,上不得廳堂。」

    陳芙試探著吃了,眉頭皺一下隨即舒展開,讚歎道:「很酸,但是有種特別的香味,挺好吃。」

    陳芙身邊的嬤嬤賠笑奉承道:「奴婢年輕時也吃過紅姑娘,可這麼大這麼紅的卻是稀罕,而且這個季節能採到也不容易。」

    易楚知道能跟著主子出門的都是有體面的嬤嬤,便笑著讓她,那婆子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這牙口也不如以前了,經不得酸。」說著仍退回到陳芙身側。

    易楚便不勉強,笑盈盈地看著陳芙問道:「這絹花做得真是精巧,上面還沾著露珠,冷不丁一看跟真的似的。」

    陳芙笑道:「是宮裡出的新樣子,中秋時姐姐給了我幾支,料子是普通的縐紗,勝在手藝精巧,因為今兒要出門買紙墨,不方便戴那些金銀之物,就戴了這個。夫人要是喜歡,我那裡還有兩支芙蓉花的沒戴過,回頭讓人送過來。」

    「不用,」易楚推辭,「我也不常戴這些,白放著可惜,你們年紀輕戴了正好。」

    陳芙「噗嗤」一笑,「夫人與我只差著一歲,說什麼年紀輕年紀長的?」

    易楚恍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打小就侍奉父親照顧妹妹,還真沒把自己當孩子看待過,聞言也隨著笑笑,問道:「你怎麼還得自個兒買墨?」

    陳芙解釋道:「家裡採買上的只知道買生宣熟宣,或者用熏香熏出來的紙箋,我聽說武煙閣主新作的紙,是用花瓣兒揉出汁液染出來的,不像熏香那般濃郁,香味卻持久,而且有茉莉香梔子香桂花香十幾種,索性自個兒去挑挑。這不正趕巧了,又趕上新出的墨錠,也是松煙墨,但加了茶香,很是清雅。」支使丫鬟,「把先前買的紙墨拿來給杜夫人瞧瞧。」

    丫鬟應聲出去,陳芙嘆道:「說起來武煙閣主才是真正玲瓏心思,咱們素常用的墨竟也製得這般精巧雅緻,可惜他做的太少,這次才出了五盤墨,若不是我趕巧,根本買不到。」

    易楚心思一動,上次去三舅舅家,杜仲也討了些紙墨說留著送人,好像也是帶香味的紙箋。難不成三舅舅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煙閣主?

    正猶疑著,守在門口的冬雨掀開簾子朝里張望了下,輕聲道:「夫人,俞管家跟林大人過來了,正在垂花門等著。」

    林大人?

    易楚愣下了,隨即反應到是從宣府來的人,雖然想見,可屋裡有女客,一時便有些遲疑。

    陳芙聞弦歌知雅意,起身低聲道:「夫人有事要處理,我先行告辭。」

    翰如院正房並無後門,要出去仍是從垂花門經過。

    易楚便道:「也沒什麼大事,六姑娘不嫌棄的話,請到內室避一避。」將陳芙及跟隨她的嬤嬤一道讓進了東次間,才吩咐冬雨請人進來。

    陳芙坐在炕沿上,一眼看到炕桌上的筆墨和那張寫殘了的紙。紙上只兩個字,最上邊是個子,接下來被墨暈染了一般,隱約能分辨出似乎是個「溪」字。

    子溪?

    應該是個男人的名字。

    是杜總兵的字?

    陳芙心頭「突」地一跳,想起上一次,也是在東次間,她隔著玻璃窗向外看,杜總兵回過來那道尖銳狠厲的目光。雖過去半月有餘,可想起來仍是心悸得厲害。

    她撫著胸口屏住氣息不敢再看,就聽到外面傳來男子洪亮的聲音,「屬下見過夫人。」

    接著是易楚驚訝卻明顯充滿了歡喜的聲音,「啊,是你,冬雨說林大人一時沒想起來。快請坐,吃飯了嗎,這一路可辛苦?能在家裡待幾天,什麼時候回去?」

    「不辛苦,」林楓身姿挺拔地站在堂屋,目光明亮,「走了一天一夜,趕得不及。已經吃過早飯了,方才去兵部送了封信,說明兒一早給迴音,我拿到回信就回去。」

    「這麼急?」易楚嘆一聲,「前兩天趕了幾件冬衣,還差領口的風毛沒上好,要再等兩天就能得了。」

    林楓尋思片刻,「我帶了兩個人回來,要不留下一個再等兩天?眼下還不冷,再過一個月就該穿了。」

    易楚笑道:「伯爺的上次一併帶去了,這次做的是給你和林橡他們,我吃不準尺寸,估摸著找人做的,恰巧你回來可以試試,要不合適正好改改。」

    「沒事,」林楓爽朗地說,「大點沒什麼,別小了就行,小了束手束腳的活動不開。」

    易楚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盡量緊著皮子往大里做。這樣就不用試了,也不用留人等,回頭還有些常用的藥丸,我托商隊一併帶去。你們還有什麼需要的,一道預備了。」

    林楓道:「別的倒沒什麼,我住在軍營里,林橡他們隨伯爺住在總兵府。府里有個廚子,另外雇了一對中年夫婦,男的管著灑掃院子,婦人洗洗涮涮,吃的穿的都不成問題……比在榆林衛時強多了。」

    那麼一個手握實權的總兵,還是有爵位的,竟然只用了三個人伺候。如今又不比當初隱姓埋名的時候,為何這麼苛待自己?

    易楚臉色黯了黯,溫聲道:「要不我再讓人做了點心肉乾送過去,你們穿的住的不挑剔,飲食上千萬別剋扣了。」

    林楓朗聲一笑,「夫人不必麻煩,宣府那邊野味甚多,要是饞了去獵幾隻野鹿狍子就行,絕對不會餓了自己……對了,家裡若還有老太太腌制的鹹菜,帶兩罈子那個下飯。」

    他口中說的老太太就是衛氏。

    易楚毫不猶豫地答應,「行,家裡還有一罈子半,等讓人到曉望街再去要幾罈子,入秋時,外祖母又腌了些秋蘿蔔,想必也能吃了。順道問爹爹前陣子托他做的藥丸子好了沒有?」後半句卻是對俞樺說的。

    俞樺笑著點頭,「這幾日抽空我就去。」

    俞樺辦事,易楚是一百個放心,當下再不過問,又尋思著既然打算托商隊捎東西,索性多帶點,便吩咐冬雨,「再讓人趕製些鞋襪之類的,庫房裡有幾塊灰鼠皮,就製成護耳。」

    林楓聽著,開口道:「襪子底和鞋底要厚實點,哥兒幾個穿鞋都重,一雙襪子穿不多久就破了。」

    冬雨笑眯眯地回答,「好。」

    外頭的一問一答清清楚楚地落在東次間陳芙主僕三人的耳里。

    陳芙暗暗納罕,來人是杜總兵派來送信的,應該是他的屬下,那人也口口聲聲稱呼易楚為夫人,可言談間卻透露著莫可言說的熟稔。先開口要腌菜,后又要求襪子底厚實些,而易楚竟然也要人給他做皮襖。

    尋常下人怎麼會有這種待遇?

    一時好奇心起,陳芙微微側了頭,順著簾子縫隙往外瞧。嬤嬤大急,想攔阻,苦於不敢鬧出動靜,只哀求地看著陳芙。

    陳芙卻是不管,素手輕輕地將簾子撥了撥,外面的一切都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易楚仍坐在先頭的椅子上,冬雨跟丁嬤嬤站在她身後,正當間的地上站著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一個年長些,穿青灰色長衫,看起來很穩重,可臉頰處一條傷疤卻憑空增加了幾分冷肅,讓人不敢小覷。

    另一人則年輕得多,生得唇紅齒白極是俊美,這種長相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油頭粉面流里流氣,可他身上全然沒有這種紈絝氣息,反而因為一身玄色甲胄更多了英武俊朗之氣。尤其,那雙略略凹陷的黑眸透著晶亮的光芒,唇角帶著發自內心的笑意,整個人閃亮得猶如晨光,讓人不敢直視。

    陳芙驀地紅了臉,慌忙縮回手斂眉坐正身子,一顆心卻突突跳得厲害,似乎下一刻就要從口腔跳出來。

    長這麼大,她從來沒見過這種俊美無儔卻又英武絕倫的男子。家中兄長均是自幼讀書,書卷氣十足卻過於孱弱不夠健壯,親戚家倒是粗壯的習武子弟,但又給人粗野魯莽之感。皇上姐夫倒是能文能武,可皇上身具高位久了,面上素來淡淡的,像是帶著假面,從不曾有過這般俊朗的笑容。所見者似乎只有杜總兵可以比肩,可這人比杜總兵更俊美。

    可一轉念又想,這人再是俊美與她又有何干?且不說他如今身在宣府,與京都隔著數百里,只他身上是杜總兵的屬下這一條,皇后姐姐是再也不依的。

    之前,姐夫尚未坐上龍椅時,姐姐就放言她的親事只能在京都的勛貴里找,如今更是進了一步,除去王侯子孫就只能是有實權的一二品大臣的子弟。

    這人怕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姐姐的要求。

    不禁又有些心灰意冷。

    正怔忡間,冷不防身旁多了一人,陳芙猛地抬起頭,發現易楚不知何時已進來,歉然地說:「讓六姑娘久等了。」

    陳芙忙收住心思,起身道:「沒有,客人已經走了?」

    「走了,」易楚拉著她坐下,「是伯爺身邊的人,忍不住多問了些話,冷落你了。」

    陳芙笑道:「哪裡的話,我正趁機想了些事情倒不提防時間過得這般快。」有心想打聽下那人姓甚名誰任著什麼職位,可實在難以開口,不免有幾分索然,讓丫鬟遞過來手中的包裹,「裙子我已經補好了,夫人看看可使得?」

    裙子被抖開,湖水般淺淺的綠薄霧般傾瀉在大炕上,易楚敏感地聞到一種特別的香味,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臉上笑容斂去,目光爍爍地盯著陳芙。

    陳芙並未察覺,指著裙擺道:「這一處裂縫我綉了兩條波紋和幾根水草,好歹遮掩住,可終究落了痕跡,不如先前那般渾然一體。」

    易楚將目光移到裙子上,果然看到裙擺上多了幾條隨波逐流的水草,恰恰將兩片裙子連在一處,看上去天衣無縫。

    要不是易楚知道裙子先前的樣子,還以為原本就該是這樣。可見陳芙的綉工跟心思的確是出類拔萃的。

    易楚緩了神情道:「六姑娘太過自謙,看針法與先前相比絲毫不差,而且這水草紋更真切些。」

    陳芙對自己的綉工心裡有數,笑道:「我是佔了線好的便宜,這是今秋江南上貢的天青絲,聽說底色就帶著略微的青,染成的青碧色、青灰色以及鴉青色最好看,但是其它顏色就不如這幾種嬌嫩……姐姐聽說我在家做針線,特地賞給我的,要是夫人喜歡,我拿一些來給夫人用?」

    說話時,她眸光閃亮神情坦蕩並非作偽。

    易楚舒口氣,推辭道:「不用,我綉工一般倒是可惜了那些好線,而且嬤嬤也拘著不讓我動針線,怕累了眼。」

    陳芙瞭然,「夫人身子重,是該多加註意……」順口提出告辭。

    易楚挽留不過,又再三謝過她修補裙子的情意,才親自送她出了二門。

    復回到翰如院,冬雨瞧著炕上攤開的裙子誇讚,「陳姑娘的手藝真是好,我覺得多了這幾處比先前還要漂亮,夫人要不要換上試試?」

    易楚離得遠遠的,神情淡漠。

    這裙子的確好看,可穿上卻會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上貢的天青絲,絲線是好的,染色的顏料更好,還帶了麝香味,顯然是熏過的。麝香是常見的香料,對尋常人並沒害處,可若是有了身子,長時間聞麝香,卻極有可能導致小產。

    尤其,熏香中又混了青紫木,青紫木不但能鎖住香氣,讓這若有若無的香味數年都不散,更能增強藥物的藥性。即便只有一點點的麝香,配合著青紫木也會發揮出數十倍的威力。

    要不是她多少懂點醫理,而且鼻子一向比他人的靈敏,恐怕就要著了道。

    投我以桃李,報之以瓊瑤。

    既然皇後娘娘給她送了這麼大一份禮,易楚想,她是不是也應該準備好回禮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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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遇見

    易楚吩咐冬雨將這條裙子包好,單獨找了個匣子妥善地放到耳房裡。

    吃過午飯,易楚歇完晌覺趁著精神尚好給易齊扎了針,又吩咐廚房加了幾道林楓喜歡吃的菜送到前院。

    隔天辰時剛過,林楓由俞樺陪著進來辭行。易楚隻字沒提裙子的事,只把夜裡寫好的信交給他,並切切叮囑他務必要小心謹慎,注意加衣添飯,細緻得就像慈愛的母親送別首次遠行的幼子。

    林楓微紅了臉,俞樺寬厚地笑,「夫人且寬心,他們在軍營里沒少摸爬滾打,心裡有數。」

    易楚隨之醒悟過來,這兩人都是曾經跟隨明威將軍打過仗的,自然比自己一個內宅婦人懂得多,不由也有些赧然,紅著臉讓冬雨將兩人送出翰如院。

    走出門口,林楓驀地就嘆了口氣,「家裡有個女人真好,我也想成家了,只可惜現在在軍營里沒辦法,。你呢,你比我大好幾歲,就沒什麼想法?」

    俞樺回首看看樹木掩映中的翰如院,「好女人難得,要是娶了那種不著調的把內宅搞得一團亂,還不如不找……你在軍營也無妨,我抽空跟夫人說,托她幫你訪聽著,若是成了,在京都成家也好,她願意跟著你去宣府也成。」

    林楓沉吟片刻,道:「好,伯爺上次給的銀子我還沒用,算起來手裡差不多攢了三百兩,能置辦起一處小宅子。我的情況你都知道,就是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所以不要求對方家世相貌,不過別太丑了,要能看得過去,但是性情得好,要知冷知熱會疼人的,其餘能縫縫補補做口熱飯吃就行,我對飯食不挑剔。」

    俞樺「呵呵」地笑,「就這還說沒什麼要求,要你能看得過眼,至少得是絕世佳人。」

    「胡說,哪有那麼誇張?夫人也算不得絕世佳人吧,可我覺得夫人這樣的就很好,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還有對酒窩。」

    俞樺抬手搗他一拳,「長了膽子,竟敢編排起夫人來了。」

    林楓慌忙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我不是編排夫人,就是想找個溫柔親切的,千萬別跟冬晴似的,一點女人味兒沒有。」

    俞樺「噗嗤」笑,「你瞧不上冬晴,人家還瞧不上你呢,這陣子冬晴纏著讓林槐教她拳腳,每天變著花樣送好吃的,我看著林槐倒有幾分鬆動……」抬眸看到大門已在眼前,兩個兵卒牽著馬正等候著。俞樺用力拍拍林楓肩頭,「所以你就別惦記她了,趕緊拎著包裹滾吧,路上小心點。」

    林楓回手也拍一下他,「行,我走了,家裡的事就交給你了,告辭!」拱拱手,大步上前接過兵卒手裡的韁繩,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俞樺下意識地追隨了兩步,看著塵土飛揚中人影漸行漸遠才回身進了角門。

    一片枯黃的梧桐葉悠悠地飄落下來,俞樺伸手抓住,捏著葉柄看了看,扔到地上。地面鋪了青磚,散落著不少枯葉。

    白米斜街那處宅子也是青磚鋪地,也栽著兩棵梧桐樹,很多個夜晚,他窩在樹杈間,能看到正房東次間的窗戶紙上映出的人影。有時候是兩個人,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或是就著燈光做針線,或是俯在炕桌上寫字。

    凜冽的寒風中,每每看到那昏黃的燈光,還有那抹美好的剪影,他就會覺得心口處有陣陣暖意傳來。

    尤其那個大雪過後的夜晚,他與她共騎,馬蹄在冰雪上打滑,她緊張得渾身發顫卻一聲都不吭。臨下馬時還記得向他道謝,「辛苦你了,俞大哥。」

    她從不曾將他當下人看,到信義伯府之前都是稱呼他俞大哥。比起「俞管家」,他更喜歡她軟軟糯糯地喚「俞大哥」。

    林楓看她長相順眼,他也是,不但順眼而且窩心。

    既然世間再找不到第二個她,他寧願就這樣默默地為她守護著家園,守護著她跟公子,也守護著他們的孩子。

    易楚自是想不到俞樺的心思,她整顆心都撲在杜仲身上,叫了冬雨來商量著要送去的東西。應季的衣服前次已帶足了,這次把皮襖帶上又做了幾件厚實的棉袍。襪子跟靴子已吩咐下去了,本來府里是把針線房黜了的,現在少不得又召集了幾個針線好的丫鬟婆子,讓以前漿洗房的倩雲管著,加班加點地趕製。

    曉望街那邊,衛氏聽說外孫女婿要鹹菜,當下把家裡腌制好的六罈子一壇沒留,全部讓俞樺帶了過來。

    不過三五天的工夫,已湊齊了滿滿當當的一車物品。

    俞樺出面找了盛記商行,許了些車馬費讓他們送往宣府。

    因裡面有衣物吃食,林槐親自帶了三個護衛跟車,四人分為兩班倒,不錯眼珠地盯著物品。商行原本帶了十二車貨,二十四個押車夥計,和八個保鏢,領隊的見林槐帶的三人個個身強力壯,本就有幾分滿意,又聽說他們是往宣府總兵府送東西更是喜出望外。

    宣府換了新總兵,沿路駐防的軍士有所更替,他們正愁找不到門路,當下不僅不要先前說好的車馬費,反而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這林槐眾人。

    東西送出去,易楚也沒閑著,把庫房裡的細棉布找出來,跟易齊一起裁了幾件嬰孩貼身穿的小襖。因尚不知是男是女,也怕線磨了嬰孩肌膚,所以就沒繡花,只簡單地縫了縫。衣服是反著做的,所有的接頭線頭都露在外面,不過易齊針線活好,饒是這樣,做成的衣服也很是精緻。

    冬雨跟冬雪也隨著幫忙,冬晴仍時不時在院子里扎馬步,間或打兩趟自創的拳法。她糾纏了林槐一個多月,林槐始終沒鬆口教她功夫,如今又跟車去了宣府。冬雪便勸她,「林管家不同意就算了,女孩子打打殺殺的也不好。」

    冬晴卻不氣餒,「林管家去宣府也不過十幾天的工夫,我等他回來便是,拜師學藝本來就不容易,哪有一下子就成了的?」

    易齊雖總見她在院子里扎馬步,卻頭一次聽說她打算學武,不禁詫異地問:「你以後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跟學武有什麼相干?」冬晴反問,「我都想好了,夫人說過兩三年把我們幾個都放出去,身價銀子也不要。我住在府里管吃管穿,我的月例都攢著,攢上兩三年到時候還回村裡幫我弟弟張羅一房媳婦還有富餘,再買幾畝地種。我學了武可以上山打獵,管著家裡吃肉不說還能有進項,我這樣能幹的媳婦誰不搶著要?只有那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才沒人要呢。」

    話說得篤定而從容,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

    冬雨斜睨著她,「你一個大閨女說這些,也不嫌臊得慌。」

    冬晴理直氣壯地說:「有什麼可羞臊的?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易楚笑著勸慰:「你這樣想很好,」轉而問冬雨,「你是怎麼打算的?」

    冬雨萬沒想到易楚會問自己,臉驀地紅了,低著頭扭扭捏捏地說:「我沒想過。」冬雪大急,趁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冬雨咬了咬唇才又小聲地改口,「夫人以前說過有不曾婚配的管事……」

    易楚瞭然,可轉念一想,府里的管事雖有十幾個,可大都成家有了妻室,難不成……

    冬雪見易楚疑惑,提醒道:「是張家小哥,現在不是在糧米鋪子做著管事?」

    易楚恍然,「是大勇?」

    冬雨已羞得抬不起頭來,扭著身子跑了出去,易楚望著冬雪問道:「是幾時的事兒?」

    冬雪笑道:「還是在白米斜街的時候見過兩回。」

    大勇長相周正,又因為一直在湯麵館當跑堂,嘴皮子很利落,能引起冬雨的注意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易楚心裡有了數,再問冬雪的打算,冬雪落落大方地說:「我想留在夫人身邊當個管事嬤嬤,至於嫁人,夫人看著找個老實本分的小廝就行。」

    易楚知她素來有主見,微微點了點頭。

    幾個丫鬟各自出去幹活了,易齊心裡頗不平靜,手裡掂著針線卻始終綉不下去。原本她以為這幾人之中,總會有一兩個會願意留下來當個姨娘或者通房。

    姐夫是超一品的伯爵,手握兵權,即便只是個通房也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比那些六七品小官的正妻都榮耀。

    而且姐夫長得清雅俊朗,但凡女子看了很容易動心。

    可冬晴打算回鄉種地打獵,冬雨傾心一個鋪子的活計,而長相最好的冬雪卻寧願配個小廝,也不提伺候姐夫的事兒。

    是不是這才是聰明人?

    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知道主子的想法意願,所以她們腳踏實地,並不做白日夢,去追求那些虛無的,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相比之下,以前的自己真是傻,被親娘挑唆幾句就不知所以,真把自己當成郡王府的姑娘了。要知道郡王府的姑娘也有嫡庶之分,貴賤之別,憑什麼自己就能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必定能出人頭地過著人上人的生活?

    就為了空手畫的餡餅,自己捨棄了從小養育她的爹,捨棄了一直愛護她的姐姐,結果成為別人的玩物……

    思及從前做過的種種傻事,易齊越發覺得無地自容,再也坐不住,放下手裡的針線匆匆跟易楚說了聲,回到出雲館,一頭扎到枕頭上,淚水隨之噴涌而出。

    是悔也是恨!

    假如一切能從頭來過,她現在還是個冰清玉潔的小姑娘,想必姐姐也會笑著問她有什麼打算。她就會強忍著羞意告訴姐姐,她想找個有才情的讀書人。

    成親后,兩人可以一起讀書一起寫字,他彈琴她可以跳舞,他夜讀她就在旁邊烹茶。冬日賞梅,夏日觀荷,春暖花開的時候一起踏青看桃花,九九重陽節可以一同登高賞紅葉。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憑著姐夫跟姐姐的地位,她完全可以過上這樣的日子。

    而現在,原本觸手可及的生活已成為她遙不可及的夢,這輩子不可能實現。

    可這又能怨得了誰?

    好在易齊素來是個心大的,也只哭泣了一刻鐘就收了眼淚,盤算起自己的將來……

    ***

    易楚坐在大炕上望著窗外在風中搖曳的桂花樹發獃。冬雨冬雪她們幾人年歲都是十七歲,算不上太大,況且她身邊沒別人,一時還離不了她們。

    可林楓年紀卻不小了,俞樺、林槐等人更大,都往三十開外了。他們忠心耿耿跟隨杜仲這些年,理應替他們安置一頭家。

    易楚想到做到,找人請了俞樺進來商量。

    俞樺笑著點頭,「……先前林楓就有成家的打算,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跟夫人提。眼下留在府里的有四人,都說由夫人做主,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就行。」

    「那你呢?可有看中的人了?」易楚關切地問。

    俞樺眸光閃了閃,臉上仍是帶著寬厚的笑,「眼下還沒有,等有了一定稟告伯爺跟夫人。」

    這幾人中似乎俞樺是年紀最大的,這一等也不知等到什麼時候。

    易楚不免替他著急,可也不好再勸,換了話題,「說到成家總得先置辦起宅子來,附近怕是沒有合適的,還得麻煩你忙他們尋摸尋摸。」

    「這陣子我已經看過了,」俞樺眸中笑意加深,「豐成衚衕那邊有幾處,宅子挺新,位置也不錯,就是離府里有點遠,騎馬也得小半個時辰。新開道那邊離著近,就是宅子小,都是一進的宅院,寬里能短八尺,而且價錢也貴;再就是方家衚衕,更貴一些。」

    方家衚衕位於國子監附近,周圍住得大都是國子監的博士等清流,價格自然貴。可那地方確實好,衣食住行都方便,而且離信義伯府也不算遠。

    易楚稍思索就拍板定了,「那就定下方家衚衕,有現成的四座宅子嗎?」

    「有,」俞樺肯定地點頭,「當初就奔著這點找的,他們幾個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沒別的親戚朋友,都說想住一塊兒圖個照應。」

    易楚瞭然地點點頭,起身去內室抱了只匣子出來遞給俞樺,「差不多八千兩,先把宅子買下來,回頭按著各人喜好再慢慢收拾。」

    俞樺打開來看了看,是一沓子銀票,多得有一千兩,少得是一兩百兩。杜仲的家底俞樺很清楚,早年四處奔波根本沒什麼積攢,還是當上錦衣衛特使之後手頭才寬鬆了些。不過,先皇的賞賜也好,抄家得到的財物也好,大都是物品,現銀卻不多。

    易楚一下子拿出八千兩來,恐怕是家中現銀的一半還多。

    俞樺面上便露出幾分猶豫,「他們各人手中都有積蓄,用不了這許多。」

    易楚笑道:「宅子買了是其一,還得打傢具置辦物品,以後說了親得準備像模像樣的聘禮,有得是用銀子的地方……再者,你也一併買處宅子吧,以後總用得上。」

    俞樺愣一下,隨之笑笑,「我一個人要什麼宅子,住在府里就行。」

    「要不……」易楚想一下,道:「把嘉蔭堂收拾出來?以後成了家也住在府里。」

    嘉蔭堂是西側門的一處兩進小院,四周種了松柏,環境極清雅,而且因靠著西側門,進出非常方便。

    京都大戶人家的規矩,住在府里的都是不曾成家的僕役,丫鬟們在內院群房,小廝們在外院的群房,成了家的則在府外的私巷有專門的房舍。

    而現在易楚卻說,等他成家了也住在府里。

    是完全沒有把他當作外人?

    甚至比對林楓、林槐等人更好。

    俞樺抬眸看向易楚,她臉上脂粉未施,墨發梳成簡單的纂兒,只戴著兩支珍珠髮釵,瑩白的臉龐掛著淺淺笑意,目光明媚而溫暖。

    那種溫暖似乎能一直穿透到心底,熨貼在心頭最柔軟的角落。

    俞樺不想拒絕,笑著答應,「好,我找人收拾嘉蔭堂。」

    易楚又叮囑,「要是需要什麼擺設,就找薛嬤嬤開庫房。」

    俞樺溫和地笑,「我曉得,這些瑣事夫人就不用費心了。」躬身行了禮,闊步離開。

    過了十餘日,俞樺帶著房契又來,「……四處宅子花了七千三百兩,餘下的我打算請人將屋頂修整一下,屋子也得重新粉刷,門窗該修補也得修補。」將寫好的單子呈給易楚。

    上面記著修補房屋需要的木料以及工錢,一筆一筆記得很詳細。

    易楚笑著將單子還給俞樺,「就按你說的辦吧……房契還得讓你費心到衙門過了戶,各人的就各人收著。明兒我想回趟曉望街,你幫我備車。」

    現今房子有了,那四人的親事也該提起來了。易楚認識的人有限,以前也沒保過媒,加上身子不便利不能四處訪聽,少不得還得回去麻煩吳嬸子。

    轉天,俞樺便備好了馬車,頭一輛是朱纓華蓋車,車身帶著伯府的徽記,第二輛則是普通的黑頭平頂車,裝著備好的禮物。

    易楚只帶了富嬤嬤跟冬雪。

    馬車布置得很舒適,雖然仍是秋天,座位上已鋪了織錦的棉墊子,車簾也換成了厚棉布,矮几下備著手爐,還有個湯釜溫著熱水。點心與水果都盛在瓷碟里,擺在几面上。

    易楚不由嘆口氣,俞樺做事真是周到。就像他備的禮,每個人都不拉下,既有易郎中喜歡的文房四寶,又有衛氏用得著的萬事不求人,因已經知道畫屏懷得是男胎,俞樺又額外備了兩匹寶藍色的嘉定斜紋布。這種布密實且細軟,給嬰孩做外衣最合適不過。

    這麼細緻的男人,又有一身的好功夫,也不知哪家的女子有福氣,覓得如此良人?

    馬車走到曉望街緩了下來。

    冬雪撩起車簾看了看笑道:「夫人,今兒逢集呢,外頭人很多。」

    易楚「呀」一聲,算了算,今兒十月初三,果然是集市。曉望街本就有不少沿街擺攤的,加上是集市,人多得如潮水般。

    人群里,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官綠色的比甲,土黃色裙子,身形瘦削又略顯佝僂,手裡拎了只籃子,蒙著灰藍色包裹,瞧不見是什麼。只是從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便知於她而言,應當是極珍貴的東西。頭髮梳成圓髻,隱約有几絲白,插了支銀簮,神情仍是憔悴,可唇角卻帶著笑容,是發自心底的滿足的笑。

    易楚心頭緊了緊,說到底,終究有些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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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斷袖

    眼看著馬車行到濟世堂門口,易楚長呼一口氣,吐出了心中的濁氣。

    濟世堂里坐著三四個等候診治的病人,易郎中正俯在案前寫藥方,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易楚,喜悅便情不自禁地自眼底流淌出來。

    易楚上前行了禮,問道:「我幫爹爹抓藥吧?」

    「不用,我應付得來,」易郎中吹乾紙上的墨遞給病人,溫和地說,「先吃四副葯試試,要還不見好,再換方子……你先進去看看外祖母,昨兒她還念叨你。」前一句是對病人說的,后一句卻是對易楚說的。

    易楚笑著點點頭,撩起後門的棉布簾子。

    畫屏已得了信兒,挺著碩大的肚子等在院子當間,見易楚出來,忙不迭地迎上前,「怎麼突然就回來了,也不早說一聲?路上可還順當,又沒有不舒服?」

    易楚無奈地笑,「我月份輕沒什麼,倒是您肚子都這麼大了,還出來幹什麼?」伸手扶了畫屏往西廂房給衛氏請安。

    衛氏自是歡喜,拉著易楚的手噓寒問暖了好半天。

    易楚見衛氏雖是笑著,可眼底卻有散不去的郁色,神情也比上次憔悴,心裡不免納罕,只是不好貿然詢問,便尋思著待會私下問畫屏。

    因沒見到衛珂,便笑著問道:「小舅舅沒在家?這一向生意可好?」

    話音剛落,衛氏鐵青著臉吼道:「別提那個小畜生,死在外頭才好呢!」

    這話說得太重了。

    易楚嚇了一跳,往常衛氏對衛珂也沒什麼好臉色,可話語里總是透著股恨鐵不成鋼的親昵,今兒怎麼卻說出這麼絕情的話。

    畫屏朝易楚使個眼色,上前給衛氏斟了茶,「娘別生氣,氣壞了身子,這一家子人可指望誰去?」又笑著問阿楚,「早先不知道你回來也沒特別準備,昨兒娘包的蘿蔔包子還剩了好幾個,再用老母雞燉個蘑菇湯,炒一盤臘肉可好?」

    易楚笑道:「有包子吃已經很好了,我就饞外祖母包的包子,皮薄餡大,怎麼也吃不夠。」

    衛氏已緩了臉色,下了床,「你們兩個都懷著孩子,正是滋補的時候,我去集上買條魚燉了吃。」

    易楚忙攔著,「不用您,讓冬雪去買。」

    「她們不會挑,免得花了好錢買回來條爛魚。」

    眼看著衛氏拎起籃子往外走,畫屏急忙喚冬雲,「快跟著老太太。」

    冬雲「哎」一聲,小跑著追了上去。

    畫屏對易楚道:「還好你送了冬雲過來,家裡還真離不了她。前陣子阿珂也帶回來個小丫鬟,可懶得要命,嘴又奸,讓她買個菜半晌午回不來,讓老太太給攆了。」

    易楚就問:「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外祖母發那麼大火?」

    「唉……」畫屏拉著易楚在正屋坐下,長嘆一聲,似是很不好開口的樣子,好半天才道,「還不是因為阿珂的親事。」

    「外祖母相中的小舅舅都不同意?」

    「不單這樣,」畫屏欲言又止,再嘆一聲,壓低了聲音,「阿珂有了心上人。」

    「這不是好事嗎?」易楚疑惑道,「是那人性情不好還是人品不好……難不成是個妓子?」

    「都不是,」畫屏支支吾吾地說,「他看中的是個男人。」

    「啊!」易楚真的愣住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不可能,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畫屏低聲道:「是阿珂親口說的,前陣子吳嬸子又來提了幾家人家,老太太暗中看了看覺得不錯,就想讓阿珂也給人家相看相看,阿珂死活不去,逼急了就說自己有了心上人。開頭我們也覺得是好事,阿珂自己看上了人,大不了我們上門提親就是,可阿珂不讓,說那人是個男的,那人對阿珂沒意思,是阿珂一廂情願看上了人家,又不願壞了人家的名聲。總之,阿珂說他就認定那人了,只要那人不成親他就不成親,要是那人成了親,他也寧願單著。」

    易楚聽得匪夷所思,狐疑地問:「別是阿珂用來敷衍你們的借口吧?」

    畫屏咬咬牙,道:「老太太到前街去過,親眼看見阿珂跟個後生親親熱熱地在大街上說話,一邊說一邊笑……當時老太太就不行了,強撐著回了家,一進門就栽到地上,病了足有半個月,前幾天才見好。」

    「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也不跟我說聲?」易楚急道。

    畫屏道:「先生不讓,你月份還淺,萬一折騰出個三長兩短來,子溪在宣府也不得安生。再者你來了也幫不上忙,倒是又多出一份亂來。」

    略一思索,易楚便聽出父親的拳拳愛女之心,豈是嫌她添亂,只是怕她跟著擔心受累罷了。不由眼窩一熱,道:「小舅舅的事我再想辦法,橫豎他年紀不大,不用逼得太緊,我到前頭看看爹。」

    畫屏瞭然地點點頭,「先生也是這樣想的,先冷上一陣子,阿珂性子未定,說不準自己就改了呢。」

    易楚笑笑,起身進了濟世堂。

    醫館里只剩下兩個病人在等,易郎中正在葯櫃前對著方子抓藥。

    易楚伸手溫柔地說:「爹爹,我來抓藥。」

    當著外人的面,易郎中自然不好抹她的面子,將方子遞了過去。

    各種藥草的位置十幾年都不曾變過,仍是按照以前的順序一樣樣收在格子里。易楚是做慣了的,手腳麻利地抓了葯,用戥子秤好,包上桑皮紙,然後收診費。

    就像未出閣前一樣。

    易郎中眼角看到她熟練的動作,臉上浮出溫和的笑容。自己女兒雖然貴為一品夫人,可還是跟從前一樣陪在他身邊,心裡不是不得意。

    送走病人,易郎中起身關上濟世堂的大門,笑道:「我給你把把脈。」拉過易楚的手搭在她的腕間,細細診了,道:「脈相還好,秋天容易起燥,多燉些梨水喝,要好好休息,心事別太重,以後天兒冷了,少出門的好。」

    易楚軟聲軟語地回答:「謝謝爹,我曉得,」頓了頓,扯著易郎中的衣袖道,「我想爹爹了。」聲音里格外帶了些撒嬌的意味。

    「都快當娘的人了,怎麼越發嬌起來?」易郎中失笑,習慣性地想抬手摸摸她的頭又尷尬地放下。

    易楚噘著嘴,「即便當了娘也是爹的女兒啊,爹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疼我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越活越長回去了,」卻又忍不住寬慰她,「你是我的長女,便是有了弟弟,也越不過你去。」

    易楚笑容燦爛起來,親昵地說:「爹真好……爹想好給弟弟取什麼名字了嗎?」

    「易韓,」易郎中取過一張紙,就著方才的殘墨寫了個名字。

    易楚俯身看了,笑道:「那再有個弟弟就叫易趙,然後易秦、易燕……」

    「你……沒大沒小的。」易郎中語氣嚴厲,可臉上卻浮起可疑的紅雲。

    易楚小聲嘟噥著,「我喜歡家裡熱鬧點,」卻終是不好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以前看過有本書上提到青紫木能鎖住香氣,爹爹可記得是哪本書?我想帶回去看看。」

    易郎中道:「待會我找給你,不過你現在有孕,最好少用熏香。」

    易楚笑一笑,「爹放心,我知道輕重。」

    易郎中知道易楚素來穩重,便不再多言,徑自回書房去找書。

    衛氏已買了魚回來,蹲在院子里大刀闊斧地刮魚鱗清理內臟,冬雪跟冬雲則在廚房洗菜準備做飯。

    易楚見插不上手,就知會了畫屏一聲,帶著富嬤嬤到了隔壁吳家。

    曉望街的鄰居們雖然不知道易楚已經是得了誥封的伯爵夫人,可每次看到她回來都是前呼後擁地帶著護衛丫鬟,便猜出她身份的尊貴。

    吳嬸子不意她竟然能來自己家,愣了會神才想起引她到炕上坐,又見炕上全哥兒吃早飯落的飯粒兒,忙取了笤帚掃炕,一面又支使吳嫂子沏茶。

    易楚笑盈盈地說:「敢情嬸子是把我當外人了?」

    吳嬸子局促地笑笑,又不知說什麼好,恰見吳嫂子端了托盤過來,就倒了兩杯茶,一杯給易楚,另一杯則放在富嬤嬤面前。

    普通的市井人家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茶,吃茶用的茶盅也不講究,灰褐色的粗茶碗,碗邊一圈黑,很明顯是用久了的。

    富嬤嬤看在眼裡,眉頭皺了皺,沒用。易楚卻毫不在意,連喝了好幾口才放下,開門見山地說:「嬸子,這事只能拜託您。」

    吳嬸子見易楚親親熱熱的跟往常沒什麼不同,收了拘謹,痛快地答應,「只要你信得過嬸子,我就替你留點心,不過你那邊的人什麼性情什麼條件有那些要求得告訴我。量媒量媒,條件差不多也好開口做媒。」

    易楚也不瞞著,將林槐幾人的年紀出身喜好都一一說了。

    吳嬸子聽罷心裡有了數,又提起這一陣子街坊鄰居間發生的事,最引人關注的就是胡家,「……胡屠戶死在青州,聽說是露了財被搶匪給打死的,胡祖母本就病怏怏的,一口氣沒上來也跟著去了。七月間胡家連辦了兩場喪事,八月倒有件喜事,胡玫成親了,找的男人還不錯,年紀雖大了點,長得挺周正……你說她那種名聲還帶著個耳聾的孩子,竟然也有人要……是娶的荒親,沒擺酒也沒請客,就立了文書就搬到一起住了,在杏花衚衕那邊賃了兩間屋,男子四處打零工,胡玫有時候賣幾把菜有時候賣幾個雞蛋,日子過得也不容易……這一鬧騰,胡大一家回到了老宅,胡三胡四也回去了,就胡二還在外面單獨住著。這分了的家又合起來了,倒是少見。」

    易楚默默地聽著,在馬車裡她已經見過胡玫了,衣著雖然破舊,可臉上的神情卻是歡喜。

    她倒是命好,遇到個男人有情有意的,可顧瑤呢?

    也不知顧琛到底是什麼意思。

    易楚煩躁地搖了搖頭,略坐了會,起身告辭。

    **

    從曉望街回來當晚,易楚將寫著青紫木的那段話細細讀了好幾遍,又尋思了大半夜心裡有了主意。

    第二天,讓俞樺駕車往前街去找衛珂。

    衛珂見到易楚很是意外,卻又非常歡喜,背著手粗聲大氣地說:「懷著孩子還到處亂跑,不過既然出來了就順便選幾匹布料。」

    這間鋪子,易楚還是當初買的時候來看過,真正開起來以後再沒進來過,當下好奇地四處打量著。

    跟所有的綢緞店一樣,兩面牆邊擺著架子,上面滿滿的是各式布料,四周是檯面,同樣是一匹匹的布,不同的是,尋常店鋪都是按照顏色擺放的,讓人一目了然,而衛珂的店鋪卻顯得有些雜亂,一眼望過去眼花繚亂的。

    衛珂猜出她的心思,解釋道:「前次進的貨出了點差錯,有幾種綢子不好分辨,索性就按不同質地的布料分開擺,反正顏色明晃晃的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樣省得再弄混了。」

    易楚瞭然。

    衛珂引著易楚進了棉布簾子隔開的內間,夥計先上了茶,又恭敬地捧了只匣子過來。

    易楚正疑惑,衛珂笑著打開匣子,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來,竟是一塊塊裁成方形的布料。

    夥計介紹道:「這匣子是錦緞跟雲水緞,都是江南新出的樣子,既細密又厚實,最適合秋冬天氣穿。其中玫紅跟冰藍色賣得最好,穿上去很襯膚色,夫人可以襯在手上試試。」

    夥計看著年紀不大,只八~九歲的樣子,口齒卻很伶俐,這套說辭下來半點不磕巴,流利之極,又有眼色,看著易楚盯著那塊布料就忙不迭地介紹。

    易楚笑著誇讚,「你從哪裡找了個這麼能幹的夥計?又怎麼想出這個法子的,倒是省了夥計把布匹搬來搬去。」

    衛珂得意地笑,「鋪子里多是女客,有些時候我不好出面招呼,虎子年紀小倒沒有這個忌諱……說起用零碎布頭還是三爺的主意,他去過蜀地見那邊有人這麼做,到底是方便許多。等客人看上布料后,再把整匹搬過來上身試,如今有好幾家鋪子也跟著我們學呢。」

    易楚注意到,他說三爺的時候,眸中迸發出璀璨的光芒,晶亮晶亮的。

    會不會,這個三爺就是他喜歡的那個男人?

    該怎麼接著這個話頭勸勸他呢?

    衛珂的脾氣她清楚,是吃軟不吃硬的,要是話說不好,引起他反感就不好了。

    易楚躊躇不決。

    衛珂看著她拿著幾塊布料猶豫,笑著道:「這麼難為自己幹什麼,既然喜歡就都留著,舅舅送給你。」招呼虎子,「記著表姑娘都喜歡什麼料子,待會一併搬到車上。」

    虎子清脆地答應了聲。

    易楚一下子醒悟過來,急忙推辭,「用不了這麼多,我要這匹鴉青色的雲水緞就行,給子溪做件夾袍。還有,小舅舅這裡可有玉生煙?」

    衛珂詫異地問:「有倒是有,玉生煙面料輕薄,春夏穿最好,這會兒已經收起來了。」

    易楚仰著臉笑,「小舅舅幫我找一匹來,要雨過天青的,我打算做條裙子,玉生煙最配我。」

    衛珂「嗤」一聲,仍是吩咐了另外的夥計去找。

    沒多久布料送過來,跟先前買的一樣,望過去飄飄渺渺的,猶如清晨湖中泛起的煙霧,婉約寧靜。

    易楚腆著臉問道:「這布料不便宜,小舅舅也送我嗎?」

    衛珂不耐煩地說:「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過,說了送就送。」

    易楚笑嘻嘻地將布匹交給了冬雪。

    外頭有客人陸陸續續地進來,在兩名夥計的招呼下,都或多或少地買了東西。

    易楚笑道:「看樣子生意不錯。」

    衛珂實話實說,「開頭沒摸清行情不太順利賠了些,這兩個月好了許多也只是勉強持平,趕年底再進一批貨,估計就能有盈餘。」

    說話間,虎子清脆的喊聲傳來,「三爺來了。」

    就聽到一個粗啞的聲音問,「你們東家呢?」

    「在裡頭,表姑娘來了,東家在陪表姑娘選料子。」

    衛珂聽到聲音匆匆站起來,「你先選著,我出去看看。」

    易楚悄悄掀開了簾子。

    男子約莫比易楚高出半個頭,背影有點瘦削,看著像未長成的樣子,應該年歲不大。穿一件寶藍色錦緞長袍,袍邊綴著塊水頭極好的玉,蔥綠蔥綠的。

    只這塊玉就價值不菲,這人家境該是不錯。

    聽說富貴人家的孩子有豢養小廝的習氣,衛珂該不是被他引誘壞了吧?

    易楚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氣,撩開簾子走了出來。

    男人聞聲轉過身,露出他的面容。

    易楚大吃一驚,不敢置信般搖了搖頭,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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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5: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準備

    男人皮膚很白,上面零星幾粒黑痣,鼻下有短短的鬍髭,怎麼看怎麼是個男人。可那雙英挺眉毛下的黑眸卻透著熟悉。

    那樣閃亮的,帶著幾分狡計的眸光,分明以前在哪裡見過。

    可是在哪裡呢?

    男人見易楚盯著自己,面上露出疑惑,粗嘎著聲音問:「這位奶奶?」

    衛珂急忙給兩人介紹,「這是我外甥女,來選衣料,這位是我的摯友,明成商行的東家辛雲,因在家裡行三,大家都稱他三爺。」

    易楚恍然大悟,辛雲,辛雲,不就是三舅舅家的芸娘?

    上次在三舅舅家,她也是穿著男裝,可上次臉上沒有黑痣,也沒有鬍髭,一看就知道是個姑娘家,而現在……

    易楚又將眼光投向芸娘,胸前很平,應是纏了布條,喉間隱約有點突出,她不會做了個假喉結吧?

    正要開口,芸娘已雙手抱拳,粗著聲音見禮,「小生見過表姑娘。」眼眸忽閃閃地眨了兩下。

    易楚沒好氣地「嗯」了聲,當著眾人的面自不好多問,等夥計將選定的布料搬上馬車,也跟著匆匆上了車。

    一路上只覺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原來芸娘裝扮成男子竟然是這副樣子,難怪小舅舅看不出來,一口一個三爺叫得倒是熟練,甚至連外祖母也瞞過了。

    這下外祖母該放心了,小舅舅並沒有染上紈絝子弟喜好男風的惡習。

    轉念一想又笑不出來。

    看小舅舅的模樣,只提到她眼裡就放光,聽說她來了,迫不及待地出去迎接,分明是已然動心情根深種了。

    可芸娘是表妹,衛珂是舅舅,兩人差著輩分。

    而且外祖母一心盼著小舅舅早點娶妻生子承繼香火,連接打聽相看的幾個女子都是溫柔嫻熟的性格,她能不能看中性子跳脫就想做生意賺錢的芸娘呢?

    再說,三舅舅家財萬貫,芸娘自小吃穿用度都是頂尖好的,單說上次見過的那塊玉還有今兒戴的玉佩,爹爹行醫一輩子都買不起。

    小舅舅雖說做生意賺了些銀兩,可比起來還是天差地別。

    難不成小舅舅的一腔深情就落了空?

    易楚愁腸百結,驀地又想起來,小舅舅對芸娘是情有獨鍾,還不知道芸娘是什麼心思。要是芸娘也有心,兩人倒可以一同想想辦法,倒是芸娘沒心,那就半點轍子都沒了。

    如此想著,馬車到了府門口,俞樺指揮著小廝把布料送到二門處,自有婆子接過去送往翰如院。

    易楚便問俞樺:「你可知小舅舅跟三舅舅家的姑娘走得很近?」

    俞樺點點頭,「大勇提過,上次衛爺進料子走了眼糾纏了三姑娘好一陣子,還差點鬧到官府去,後來也不知怎地,三姑娘又指點了衛爺重新進了一批料子。兩人走得雖然近,不過就是談談生意的事,偶爾去茶樓坐坐,並無逾矩之舉。」因見易楚臉上似乎有些不悅,又解釋道,「衛爺那裡大勇會關照著,夫人且放心。」

    易楚又問:「那麼前陣子外祖母生病你也知道?」

    「知道,」俞樺頓了頓,「伯爺臨走前交待,無關緊要的事不要拿來煩擾夫人……易先生也是這個意思,夫人保胎要緊。」

    「原來外祖母生病是無關緊要的事?」易楚反問道。

    俞樺臉上露出幾分慚色,低著頭答:「屬下失職,只是……」只是再有下次,他還是不會告訴她吧?

    易楚氣惱道:「他既然什麼事都不讓我知道,那我做的事也要瞞著他,接下來我就會做件大事,你不許告訴他。」

    「哼」一聲,進了二門。

    話雖然沒說明白,俞樺卻知道,那個他就是指的伯爺。

    看樣子,夫人是有些惱了。

    可又不像是真的惱,那素來恬靜的臉上帶著些微薄怒,似嗔似怒,倒比往日更多幾分風情。

    明知道這份嗔怒是朝遠在宣府的伯爺發泄的,俞樺還是忍不住心頭跳了跳。

    只是轉瞬間又想到易楚說的話,她說要做件大事,是氣惱了隨口說的還是真的要做?

    俞樺猜不出,卻絕對不敢大意,少不得回去吩咐薛庭等護院長點精神,又私下叮囑冬雪切記要照顧好夫人,有什麼反常及時知會他。

    冬雪轉身把俞樺的話告訴了易楚。

    易楚笑笑,「也真是難為他了,他跟隨伯爺這麼些年自是聽命於伯爺。」

    冬雪很機靈,立馬介面,「我只聽夫人的。」

    易楚看她一眼,沉聲道:「那接下來的事,你知我知,連冬雨都不許告訴。」

    冬雪用力地點了點頭。

    吃過午飯,易楚讓冬雪把先前那條玉生煙的裙子找出來,又讓她找個針線好的丫鬟或婆子來,冬雪找來了倩雲。

    倩雲本來在杜俍身邊管著就是杜俍的衣著穿戴,平常也時不時綉個手帕香囊之類的,針線活兒是一等一的好。

    易楚指著裙子問:「照這個樣兒做條裙子需要多久?」

    倩雲抖著裙子翻過來覆過去地仔細看了看,小心地回答:「做裙子不難,就是繡花費時,而且……而且我不會這種針法,綉不出這種花樣來。」目光怯怯地盯著易楚。

    易楚微微頜首,溫和地說:「本也沒打算讓你綉成一模一樣的,你拿出自己的本事來往精細里做,最快要幾天?」

    倩雲斟酌了下,「要是有個幫著分線的,差不多六七天能得。」

    易楚笑笑,「行,那就給你七天,你自己去挑個幫手,絲線之類的需要什麼找冬雪。」

    倩雲應著,依舊將裙子用包裹包了帶回去,易楚另找了個婆子將新買的那匹玉生煙一道送了過去。

    可巧得很,倩雲剛走,便有個小丫頭進來回,「夫人,林管家回來了,在二門等著,問夫人現下得不得空?」

    易楚不迭聲地道:「有空,快請進來吧。」

    不大工夫,林槐風塵僕僕地進來,躬身行了禮,先拿出一封信雙手遞過來,「伯爺讓帶的信。」

    冬雪接了信交給易楚,易楚不忙看信,先吩咐冬雨沏了茶來請林槐坐下,關切地問:「本以為前兩天就該回了,是不是路上不順當?」

    林槐笑道:「去的時候跟著商隊,他們路上進貨發貨腳程慢,到了宣府又趕上大風雪,耽擱了五六天,好容易等雪化通了路才回來,倒不是不順當。」

    這才剛十月,京都還沒開始冷,宣府已經下了雪,可想而知再過兩個月,那邊還不知該冷成什麼樣子。

    易楚便問:「那邊禦寒的衣物可足,糧食夠不夠用?」

    「夠,雖說下了雪,可也算不上多冷,伯爺連夾袍都沒穿。那兩天我們進山打獵獵到不少野味,伯爺獵到一隻雪狐,我把毛皮帶回來了,等硝好了夫人做個毛領子。還有一些野豬肉,兩隻狍子,伯爺說帶給夫人嘗嘗……夫人且放心,伯爺跟林楓他們在那邊都好,這次跟著去的幾個都不想回來了。」

    易楚失笑,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那種騎馬賓士在曠野中的生活?困在京都的宅子里,每天勾心鬥角地算計,太憋屈他們了。

    又問了問宣府那邊的情形,易楚放了林槐離開。婆子們已將林槐帶回來的東西擺在院子里,其中有隻箱子是單給易楚的,則抬到了東次間的地上。

    帶回來的東西也不少,單是肉類就七八種,因在那邊凍得實了,又用棉絮包著,現在都沒解凍。

    易楚看了看,讓每樣留下五六斤,其餘的分成了三份。一份送到威遠侯府,一份送到曉望街,還有一份則送到了三舅舅家。

    毛皮多是狼皮,有十幾張,每家送兩張,其餘的易楚也沒打算自己都留著,林槐死裡逃生雖說已經好了,但身子終是孱弱,易楚打算給他做件皮襖。還有張錚,也是上了年紀的人,送一張給他當褥子。

    凡是跟隨過杜仲的人,易楚都記著他們的情,不會虧待他們。

    另外還有些宣府那邊山上產的板栗、核桃、枸杞等乾果,易楚也一一令人分了。

    轉天,辛府遣人送了回禮,而威遠侯府卻是杜俏身邊的趙嬤嬤親自來了,帶來一大包衣物。有寶哥兒剛出生穿過的,更多的是新趕製的,差不多二十多件,從貼身穿的小衣到外頭穿的刻絲小襖,應有盡有。

    趙嬤嬤笑著說:「因不知是男是女,我家夫人說先做這些,男女都能用,回頭等知道了再做,家裡針線房好幾個人做點衣裳不費工夫,倒是夫人這邊,只專心養胎,什麼都不用管。」又拿出張紙來,指著上面幾個人名,「這是我家夫人先前用的兩個穩婆,雖說生產時不太順當,可兩人也出了力還算妥當,問夫人用不用,若是用的話,過幾天讓她們來給夫人過過目,要是行就留在府里備著。這兩個是準備的奶娘,一個是正月生,一個是來年三月生,因她們以前也做過奶娘,口碑不錯,我家夫人就先定下了,用不用也看夫人的。」

    易楚哭笑不得,杜俏倒是打算得早,她懷胎還不到四個月,已經把穩婆跟奶娘都備上了,這也太早了吧。

    趙嬤嬤見她不當回事,耐心地解釋,「夫人是頭一胎,伯爺還不在家,您身邊這幾個都是沒經過事的小丫頭,當真到了緊要的時候,就怕她們慌了神不能主事。趁著您現在精神頭好,先把這些事定下來,到以後幾個月,您就是想打算怕也沒那個精力了。」

    易楚想想也是,忙鄭重地向趙嬤嬤道謝,「是我大意了,還是阿俏跟嬤嬤考慮得周全,這幾日我都有空,麻煩您哪天把人帶來我瞧瞧。」

    「不麻煩,不麻煩,」趙嬤嬤臉上露出欣慰地笑,「這是杜家第一個金孫子,不拘男女,能順順噹噹生下來就好。開頭順當了,以後接二連三生得都順當,過不幾年,這府里就熱鬧起來了。」

    接二連三地生,聽著這話,易楚忍不住紅了臉,想起杜仲給她的信。

    信寫的溫柔而纏綿,他說,「……這裡吃的好,穿的暖,唯一不好的就是睡不著,沒有你在身邊,心裡空落落的……書櫃後面有處地道,下午去清理了下,不由想起白米斜街宅子的地道,我與你一同在黑暗裡……幾乎忍不住,險些沒法見人……阿楚,我的小乖乖,我很想念你……三年回京述職,爭取多陪你些日子,再生一個孩子……家裡太冷清,至少四五個才行……」

    看了信,她一晚上沒睡好,翻來覆去眼前儘是他健壯的身影,含著笑意的眸子,爍爍地盯著她。朦朦朧朧里,又似是他帶著薄繭的手順著她的身體撫過,教她心神激蕩。

    他說想她,她也非常想念他。

    又過兩日,趙嬤嬤果真帶了人來。

    穩婆是易楚曾經見過的,這次不過是將兩人對上名字,又問了問家中還有何人,什麼時候能在府里住下。

    兩個穩婆兒女都已經老大了,孫子孫女也早就能離開人了,當即定下回去把家裡瑣事處理好,下個月初就進府。

    奶娘則是一個肚子老大了,另一個還剛顯懷。雖說是懷著胎,身材臃腫,但兩人衣著都很合體大方,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

    可見杜俏選人是用了心思的。

    易楚隨意地問了幾個問題又問:「我大概是過了年五月里生,那時候你們兩人的孩子尚小,能舍下親生的骨肉?」

    肚子老大的那人就道:「家裡婆婆身體健朗,她可以幫我帶,生上一個時候也是她帶的,沒什麼舍不下。」

    易楚點點頭,又看向另一個。

    那人未開口先紅了眼圈,少頃才答:「舍不下也沒法子,家裡沒有進項,上頭兩個孩子也吃不飽,我做奶娘,雖說委屈了小的不能吃奶,可兩個大的至少能有口飽飯吃。我相公能照看孩子,我也放心。」

    易楚想了想,道:「眼下先定了你們兩個,到時候留下誰也得看緣分,即便留不下也不會虧了你們。」

    奶娘不方便跪,便各自屈膝福了福,說了些感激的話。

    這日一早,易楚剛從議事廳回來,就看到倩雲捧著個包裹等在偏廳里。

    易楚猜想是她把裙子做好了,就將她帶到了東次間。

    如煙霧般飄渺細軟的裙子抖在炕上,只見滿塘蓮花盛開,三兩游魚嬉戲水中,濺起白色的水花,看上去趣味盎然。

    雖不如以前那條裙子那麼幽雅淡然,卻充滿了勃勃生機,讓人一看心情就愉悅。

    易楚讚嘆不已,「沒想到你的綉工這麼好。」

    倩雲低著頭道:「我綉不出先前蓮花的風骨,只能在小魚身上打主意,正好府里要添丁,就討個巧,綉一個好玩兒。」

    易楚見她眼裡布滿了紅絲,知道這幾日下了工夫定然沒休息好,遂笑道:「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幾天。」

    「不辛苦,」倩雲屈膝行禮,正要離開,易楚又喚住她,「你跟大亮……要是他還有意,讓他跟俞管家說,年前把喜事辦了。」

    倩雲驚喜交集,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嗑了三個響頭,哭著離開了。

    易楚嘆口氣,看了眼冬雪,「幫我研墨吧,我找人遞牌子進宮覲見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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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布局

    冬雪偷偷溜出府,沒用府里的車,花十文錢雇了牛車到了宮門口,打聽到內府衙門理事的地方,又花五兩銀子託人將牌子遞了進去。

    回到府里,心仍是「怦怦」地跳,心有餘悸地跟易楚講,「離大門還有兩丈遠,守門的士兵就舉起槍桿指著我,嚇得我不敢靠近,你說我孤身一個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用得著這麼緊張?站在那裡好半天才見著裡面出來個面相和善的人,才打聽出來……也不知托得那人可靠不可靠,萬一是個騙子該怎麼辦,好生生地五兩銀子打了水漂?」

    易楚也吃不準,她雖然進過宮,可都是宮裡來人宣的旨意,還從沒有主動覲見過。至於,能不能把牌子遞到太後面前,太后又應不應,她沒有絲毫把握,只能等著。

    好在,她的牌子上寫的隱晦,只說中秋因身子不好未能進宮拜見,現在大好了特地向太后問安。這種措辭即便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無妨。

    忐忑不安地等了兩天,第三天有太監來宣旨,召易楚次日辰正進宮。

    易楚長舒口氣,與冬雪又商議了半天,因怕睡得遲了精神不好,早早便歇下了。

    俞樺卻是一夜無眠。

    說實話,從接到太后懿旨時,他的心一直都沒有踏實過。

    太后的這道旨意太反常了。

    太后素來喜靜不喜動,以前是忠王妃的時候就很少出席往來應酬極為低調,進宮后更是深居簡出,幾乎將所有的精力與時間都用在禮佛上,這近一年來從未主動召見過外命婦,就連長公主也只是每月進宮探視一次。

    而易楚,自從有孕也極少出門,除去到曉望街也就去過前街一次,到家裡拜訪的客人也少,有數的幾個。

    太后怎地突然要召見?

    會不會就是易楚口中所說的大事?

    俞樺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提筆寫了封簡訊,吹一聲口哨,一隻體型極小的綉眼鳥自窗欞間飛進來,堪堪落在他的掌心。

    俞樺將簡訊封好,用線系在綉眼鳥的翅膀下,仔細地繞了兩圈,再打一聲呼哨,綉眼鳥清脆地「啾啾」地鳴叫兩聲,展翅朝著西北飛去。

    信是送到宣府杜仲那裡的。

    綉眼鳥本來並非傳信的好渠道,因為它方向感不如信鴿好,但信鴿太扎眼,很容易受到攻擊,而綉眼鳥體型小,羽毛又多為灰色,非常不起眼。

    另外信鴿喜吃穀物,有時會被人誘捕,而綉眼鳥以吸食漿果以及花間昆蟲為生,不喜接近人類。因此,杜仲每年都會讓人專門訓練它們的方向感,幾年下來,訓練的經驗多了,綉眼鳥倒比信鴿好用得多。

    做完這一切,俞樺跟林槐知會一聲,拔腿去了忠勤伯府。

    吳峰今天不當值,正在家裡逗弄剛學走路的兒子,聽到俞樺的來意,面色顯出幾分沉重。

    太后的性子他很清楚,而杜仲對易楚的看重,他也很清楚。當下便換過衣服,往內府衙門走了一趟,回來時帶了長生。

    跟隨辛大人近五年,長生也積了些功勞,現如今是錦衣衛的小旗,管著十人,就在吳峰麾下。

    對於信義伯杜仲,長生沒接觸過,基本不了解,可對杜夫人易楚,他的印象還挺深刻。

    故而很篤定地說:「是杜夫人遞了牌子求見……三天前有個丫鬟在宮門口打聽內府衙門,正好我下值,就給她指了路,因跟杜夫人有過幾面之緣,還特地幫她找了人。」

    俞樺聞言臉色愈加不好,這就是說是易楚主動要求進宮,而且還故意避開了他。她竟是不信任他嗎?

    吳峰見狀勸慰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明日輪到我當值,會著人注意著慈寧宮,應該不會有事。」

    俞樺鄭重地謝過兩人,回府查問了門房。

    門房才將角門落了鑰,正在自己的小屋裡就著茴香豆喝酒,聽說俞管家找,嚇得一個機靈站起來,酒也醒了大半,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說:「冬雪姑娘出去過,說上次採買的絲線不對,要另外買……因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又拿了對牌,也就沒多打聽……沒用府里的車,說不往遠處去,走著就行。」

    俞樺無言,以往易楚身邊的丫鬟從沒有擅自出去過,要買這些針頭線腦的東西都是交由專門採買的婆子來置辦。

    正因如此,他也不曾交代門房要特別留意翰如院的丫鬟。

    不成想就被鑽了空子,否則何至於他到現在都不清楚事情的緣由。

    只是,正如吳峰所說,目前追究來由已經於事無補,緊要的是把接下來的事情安排好。

    **

    易楚掐著點兒卯初醒的,廚房裡已經備好的早飯,紅棗薏米粥,一碟銀絲卷,兩盤清口小菜外加一碗雞湯。

    因要進宮,喝太多湯水不方便,易楚沒用雞湯,喝了小半碗粥,吃了兩隻銀絲卷就開始梳妝打扮。

    衣服是頭天晚上就準備好了的,鵝黃色的禙子,玉生煙的羅裙,穿上去俏生生的,有種弱不勝衣的感覺。

    冬雨不安地說:「這個天氣,是不是單薄了些?」

    易楚沒作聲,冬雪笑著解釋,「夫人裡面穿著夾棉膝褲,不妨事……這樣看起來不那麼臃腫。」伸手取了大紅色綉著百蝶穿花的錦緞斗篷幫易楚繫上。

    瞧著暖和厚實了許多。

    易楚示意冬雪將包裹帶上,又囑咐冬雨,「晌午或許太后留飯,不用等我,雞湯讓廚房溫著,我回來再喝……要有其它事,你能辦就辦了,不能的就等我回來處理。」

    冬雨應著,與冬雪一左一右扶著易楚出了角門。

    俞樺已備好馬車等在門外,見易楚出來行了禮,取過矮凳讓她踩著上了車,再不多言,徑自到前頭趕車。

    照例兩個護院一左一右地護在馬車旁。

    車廂也是一如既往地舒適暖和。

    易楚微闔著雙目,懶懶地靠在車壁上,少頃皺皺眉頭,「把那包裹放得再遠一點……拿到外頭讓護院拿著。」

    冬雪深吸口氣,並無異樣的氣味,卻仍是撩開車簾將包裹遞給了護院。

    俞樺側眼看到這一切,眸光閃了閃。

    到宮門口時才剛辰初,離太后召見還有半個時辰。

    規矩便是如此,都要提前這麼個時候,因為要一層層通報上去,再一層層回過來,而且,總不能讓太后等著。

    俞樺下車到近前跟衛兵說了幾句,指了指馬車。

    衛兵瞭然地點點頭,其中一人朝裡頭喊了幾句,約莫半炷香的工夫,有個穿著灰藍色衣服的太監走了出來。

    冬雪扶著易楚下了馬車走上前。

    太監躬身行禮,「見過杜夫人,太后已經等著了,夫人請隨我進去。」

    俞樺點頭笑道:「有勞公公帶路,」不動聲色地遞過去一個紅封,又恭敬地對易楚道,「我就在對面等著,夫人一出來,我就能看得到。」

    易楚微微頜首,帶著冬雪跨過了門檻。

    因易楚懷著身孕,太后體貼地派了軟轎過來。

    軟轎是四個太監抬著,非常穩當。

    冬雪隨在轎邊,小聲跟帶路的太監搭訕,「敢問公公怎麼稱呼?」

    太監回答:「我姓陸。」

    「啊,陸公公,」冬雪熱絡地招呼,「陸公公當差多久了?」

    「沒多久,才三年。」

    冬雪望著前頭長長的甬道道:「每天迎來送往,辛苦公公了。」

    陸公公咧嘴一笑,「不辛苦,太后召見的人不多,就趙姑娘來得勤點兒,噢,她也剛到不久。」

    趙姑娘,應該就是平涼侯家的趙十七吧?

    杜仲曾說過,太后想抬舉她來牽制皇后。

    按理說,她在場應該對自己有利,可她往日好像看自己很不順眼……易楚心頭跳了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平靜地聽著冬雪與陸公公一問一答地說著閑話。

    軟轎穩穩噹噹地停在慈寧宮門口,易楚下了轎,換了上次見過的馮公公將她送到偏殿。偏殿門口仍是以前見過的蠟梅在等著。

    蠟梅對著易楚友善地笑笑,「屋子裡很暖和,我服侍夫人脫了大衣裳吧?」

    「不用,不用,」易楚連忙推辭,正要褪下斗篷,又紅著臉問道:「哪裡有凈房,早晨多喝了兩碗粥……」

    通常人緊張的時候會有尿意,而且她又身懷六甲。

    蠟梅瞭然,帶易楚到了凈房門口。

    冬雪跟著進去伺候,再出來,易楚已經脫了外頭的斗篷。

    蠟梅掃一眼她的腹部,悄悄地問:「杜夫人已經四個月了吧,腰身看著沒什麼變化?」

    易楚點頭,「剛四個月,還沒怎麼顯懷。」

    蠟梅老氣橫秋地答:「有的人顯懷早,有的人顯懷晚,都不一定。」說得好像她生過孩子般。

    易楚忍不住笑。

    蠟梅也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我聽太後娘娘說的,長公主也有了身子,月份跟杜夫人差不多,好像也沒顯懷。」

    說話間,已到了偏殿門口,蠟梅撩了簾子清脆地開口,「回稟娘娘,信義伯夫人到了。」

    便聽到一個沉穩的聲音道:「快請進來。」

    易楚深吸口氣,輕輕走了進去。

    趙十七果然在,穿了件青蓮色雲水緞的禙子,打扮得很是素凈。

    易楚先跪地給太後行了禮,又屈膝朝趙十七福了福,「趙姑娘,好久不見了,一向可好?」

    趙十七急忙扶住她,「這可不敢當,該我給夫人行禮才是。」也屈膝福了福,很是客氣,完全不是以前飛揚跋扈居高臨下的態度。

    或許近些日子在太後跟前受教長進了,又或者當著太后的面收斂了鋒芒。

    不管怎樣,她既然客氣,易楚也親熱地說:「咱們之間用不著講究這些虛禮。」

    太后慈愛地笑道:「你們年紀差不多,合該親親熱熱的,別讓這些禮數給生分了。」吩咐宮女,「快給杜夫人看座,十七,你也坐著。」

    宮女搬了椅子過來,易楚不忙著坐,恭敬地說:「相公臨行前交代過,以前受娘娘照拂頗多,讓我時常進宮給娘娘請安,本應該早就拜見太后,只是身子不爽利,一直拖到現在,還請娘娘恕罪。」

    盈盈又是一拜。

    太后忙讓宮女扶住她,「信義伯也老大不小了,比皇帝還年長兩歲,好容易得此麟兒,應以子嗣為重。你有這個孝心就多多替杜家開枝散葉,為朝廷養育幾個肱骨之臣,哀家比什麼都開心。」

    易楚應景地紅了臉。

    太后又道:「這人上了年紀,脾氣也古怪起來,你們來不來看望哀家沒什麼,等生了孩子,讓孩子多來看看哀家才好。」

    話說得十分真切。

    想必心裡也是盼望著能有個孫子。

    易楚默了默,想起俗話常說的「隔代親」,老人對兒女不待見,可對孫子孫女通常嬌寵得不行。

    恐怕太后也是這般想法。

    易楚附和著道:「含飴弄孫是一大樂事,沒準過了年,宮裡就熱鬧起來了,到時候娘娘可別嫌孩子們吵鬧。」

    出了正月就要選秀,一下子進來十幾二十幾個花季少女,總會有三五人有孕。到時候太后何愁沒有孫子抱?

    太后許是也想到這點,笑著點點頭,「那就借杜夫人吉言。」

    正說著,宮女端來托盤,將四碟點心一一擺在易楚面前的桌子上,恭謹地問:「杜夫人喝茶還是水?」

    易楚笑道:「我沒忌諱,在家裡也是喝茶的。」

    太后就道:「把我這壺六安茶給杜夫人,六安茶口味清淡。」

    易楚忙起身道謝,落座間,恰宮女取了茶壺來倒茶,一不小心,易楚的袖子籠著茶盅隨手一帶,茶盅歪倒,水灑了滿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宮女忙不迭地跪下賠罪。

    易楚笑道:「不怪你,是我不小心。」話音剛落,臉色立時變得蒼白,霎那間額角沁出細汗來,密密地鋪了一層。

    宮女嚇傻了,慌道:「杜夫人,你怎麼了?」

    易楚咬著牙,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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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遺憾

    太後身邊伺候的宮女都是以往忠王府跟過來的,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六神無主,只知道跪在地上磕頭。

    趙十七是平涼侯府長大,平涼侯妻妾眾多,沒少聽說飲食里下毒害人小產的事。這種情況下,躲避還來不及,她怎可能上前沾一身腥?所以,她倒是一點沒慌亂,只遠遠的冷眼旁觀。

    太后先被嚇了一跳,很快冷靜下來,沉聲道:「快去請太醫。」

    沒多大工夫,太醫拎著藥箱呼哧呼哧小跑著趕來,卻是角落裡站著的顧琛看到易楚不好,先一步招呼人叫了太醫。

    太醫先恭敬地給太後行了禮,又躬身給易楚行禮。太后不耐地說:「別講究那些虛禮了,趕緊診脈。」

    因事出緊急,太后也顧不得拿屏風給易楚遮擋,易楚抬眼看清了太醫的模樣,是之前給易齊看病的常太醫。

    常太醫醫術極好,尤擅婦科。

    醫術太好……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易楚心頭幾個翻滾,慢慢伸出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宮女倒是回過神來,很有眼色地搭上了一塊薄紗。

    常太醫跪在椅子旁邊,右手三指輕輕扣在易楚腕間,神情專註。

    易楚屏住氣息,微閉了下眼,顫抖著聲音道:「適才腹中痛得厲害,針扎刀攪般,可是胎兒有何不妥?」

    常太醫側目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臉蒼白可憐,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一雙杏目如山澗泉水般清澈,瑩瑩蘊著淚珠,滿是哀求之意。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位杜夫人是會醫術的,理應知道自己身子的狀況。

    常太醫垂眸,又探了下脈,開口,「脈息時續時斷,時緩時急,紊亂無序,似是動了胎氣……」

    易楚鬆口氣,聲音卻愈加急切,「我的孩子呢,他怎麼樣?」

    太后也關切地問:「胎兒如何?」

    常太醫起身,又掃一眼易楚,面上露出為難之色,期期艾艾地對太后道:「如果悉心調養,當是無礙……」

    「不!我的孩子不會有事!」不等他說完,易楚已尖叫起來,身子前傾軟倒在地上,雙手抓住了常太醫的衣襟,「太醫,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求求你……」

    「杜夫人……」常太醫伸著手,想扶又不敢扶,只扯住自己的衣襟,惶惶地說:「杜夫人快起來,切不可如此激動,於胎兒無益。」

    宮女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易楚。

    太后嘆一聲,道:「太醫開方子吧。」

    又有宮女取來紙筆,鋪在桌面上。

    常太醫考慮再三,開了保胎的方子,「每日一劑,先吃三天,等我把過脈再斟酌著增減。」

    太后看了看方子,交給宮女,「照方子抓藥,先煎一劑來。」

    易楚流著淚,喃喃低語,「不可能,不會的,我的孩子怎麼會有事?早上起來還好好的,到了這裡也好好的,既沒吃點心,也沒喝茶水,怎麼會動了胎氣,怎麼會動了胎氣?」哀怨無助的目光輕輕移到太后臉上。

    太后也是不解,問道:「平白無故的,怎麼就動了胎氣?」

    常太醫皺著眉頭,突然面色一凜,「是麝香,屋裡有麝香的氣味,」目光逡巡一番,看到屋角的香爐,湊上前深吸口氣,又搖搖頭。

    顧琛輕聲道:「太後娘娘素日禮佛,只用檀香,從不用麝。」

    常太醫點點頭,沒錯,香爐里燃的確實是檀香。

    可又是哪裡來的麝香味兒?

    正此時,門外傳來女子的喊聲,「出了什麼事,我家夫人怎麼了?讓我進去看看。」

    是冬雪。

    有人攔住了她,低聲勸說著什麼。

    太后沉了臉,「誰在外頭吵鬧,還不拉下去?」

    易楚連忙道:「是我的婢女,請太后開恩讓她進來,她帶著衣服。」

    太后掃一眼她濕了半邊的裙子,沖宮女點點頭。

    宮女開了門,冬雪一個箭步竄到易楚身邊,不迭聲地問:「夫人,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易楚虛弱地說:「快幫我把裙子換下來。」

    冬雪這才發現她的裙子濕了,正要扶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嚷道:「怎麼這麼濃的香味?」

    這一嚷,屋裡的人盡都聽到了。

    常太醫急步過來,點點頭,「沒錯,是麝香,夫人有孕在身,哪能用重的麝香?」

    太后也起身走到易楚身邊,目光凜然地盯著冬雪看了眼,突然一個巴掌扇了過去,「你怎麼當差的?」

    冬雪冷不防捱這一下,半邊臉都腫了,連忙跪下,「娘娘明鑒,我家夫人原本就不太愛用香料,自打有了身子,不管是屋子還是衣服都沒用過熏香……這裙子,這裙子早上穿時還沒有這個味兒,請娘娘明察。」

    易楚也有氣無力地說:「娘娘,不管她的事,先前這裙子確實沒香味兒。」

    太后恍若不曾聽到,冷聲對宮女道:「你們侍候杜夫人歇息。」

    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易楚走到旁邊的暖閣換下了身上的裙子,好在裙子沾上的茶水並不多,裡頭的膝褲只略略濕了點,並無大礙。

    宮女又伺候易楚穿上了另外一條裙子,輕聲道:「夫人身子不易走動,先在這兒歇息片刻,葯一會就好,喝完葯再請太醫把把脈。」

    易楚順從地點點頭,「有勞姑姑了。」

    宮女服侍易楚躺下,在她身上蓋了床薄被,留一人守在屋裡,另一人抱著換下來的裙子仍然回了偏殿。

    常太醫盯著裙子看了看,手指在茶水潤濕的地方摩挲幾下,放在鼻端聞了聞,躬身對太后道:「是絲線用混了麝香的青紫木汁浸泡過,青紫木能鎖住香氣經年不散,只是與茶水其性自解,麝香才顯露出來。」頓一頓,又道,「杜夫人此次雖是兇險卻也算僥倖,只要保養得宜,胎兒並無大礙,倘若不覺,被麝香日浸月染,一朝發作,輕則胎兒不保,重則母子雙亡。」

    「太醫言過其實了,」太后拿起適才放在案前的佛珠,輕聲地說。

    一件裙子一季最多穿兩次,加起來超不過三五天,能有多大的危害?

    況且,時已初冬,誰還會穿這麼單薄的料子?

    太后猛然想到了什麼,手指極快地撥弄著佛珠。

    盛怒的時候,太後會用數佛珠來紓解。

    顧琛看得心驚肉跳,心中忐忑不已,太后因何動怒,是因為常太醫還是易楚?

    不自主地為易楚捏了把汗。

    屋子裡靜悄悄的。

    常太醫仍是躬身立在當間,冬雪仍是跪在原處,趙十七也仍舊在旁邊的角落冷眼旁觀,幾個宮女肅穆地站著,大氣不敢喘一下。

    顧琛目不轉睛地盯著太後手中的佛珠,一瞬不瞬。

    佛珠由快到慢,終於緩緩停了下來。

    太后睜開眼,冷聲問道:「這裙子打哪兒來的?」

    冬雪匍匐著,跪行到太後腳前,低聲道:「四月間夫人找人做的,後來不小心劃破了就收進衣櫃里。八月初,文定伯府的陳六姑娘想用它做個樣子,又應允幫著修補好,夫人就交給了陳六姑娘。九月中,陳姑娘將裙子還了回來,因天氣漸冷,夫人一直都沒穿……後來知道要進宮,因先前的衣衫腰身都瘦了,自打有孕,夫人極看重孩子,基本不曾出門,也便沒有裁製新衣,只改了幾件先前的家常舊衫……夫人就尋出這件來……卻不知為何沾染了麝香?」

    太后目光閃了閃,許久沒有作聲。

    這番話不是沒有漏洞,單就衣服而言,從易楚遞牌子到得到懿旨,其中隔了三天,三天的工夫足能裁出一件新衣。

    況且,她既然想著要進宮,怎麼事到臨頭才發現沒有衣衫可穿?

    不外乎是她故意穿了這條裙子將事情引到她面前來而已。

    可她看重孩子是真,陳芙幫她修補裙子也是真,中秋宮宴時,陳夫人曾經提起過……

    太后嘆口氣,又問:「那處是陳姑娘修補的?」

    冬雪伸手指了指裙擺處的水草紋,「這兒原先是破了的,陳姑娘手巧,綉了這幾道紋路,倒是根本看不出來了。」

    那幾處,正是適才茶水洇濕的地方。

    太后心裡有了數,側頭看向宮女,「把針線局的掌事太監叫來。」

    過了足足半刻鐘,一個腸滿腦肥的胖太監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因是趕得及,有汗水順著他肥碩的臉頰滑下來。

    他也顧不得擦,迎頭朝著太后就跪了下去,「奴才見過太后。」

    太后淡淡地「嗯」一聲,示意宮女把裙子拿過來,「這絲線是哪裡產的?」

    玉生煙的料子上,綉著蓮花、游魚以及數條隨著水波蕩漾的水草。

    單看料子與綉工,便知道這裙子並非常人所有。

    胖太監不敢碰觸,就著宮女的手,細細盯了眼絲線,又讓移到有陽光處看了看,才答道:「回稟太后,是今秋江南才貢上的絲線,叫做天青絲……」

    太后完全明白了,頹然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秋天才進貢的絲線,如何到了陳六姑娘手裡,這還用問嗎?

    敢情杜夫人什麼都明白,特地找她來撐腰的。

    這腰是撐還是不撐?

    **

    慈寧宮的這番鬧騰沒費多大工夫就傳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正翻著禮部呈上來的秀女名冊,聽聞此事只是稍頓了下就拋在了腦後。

    這件事,即便太後知道了幕後之人是她又如何?

    杜夫人不過是一介平民,既無家世又無背景,而她身為皇后,堂兄掌管著五軍營為皇上登基立了大功,父親文定伯在士子間名聲頗佳,為皇上籠絡了不少文人。

    皇上登基未滿一年,根基不穩,太后怎可能因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而開罪於她?

    就算杜仲手握重兵是不世出的將才,就算他與夫人鶼鰈情深,她相信,只要杜夫人一死,不出三年,杜仲定會另娶新人。

    阿芙品貌都在杜夫人之上,配杜仲綽綽有餘。

    至於孩子,子嗣固然重要,可哪個女人不會生孩子?

    娶了阿芙,還不照樣生兒育女繁衍後代?

    而且,能得文定伯府的支持,杜仲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兒。

    故而,皇后完全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反而覺得遺憾,為什麼杜夫人沒有一死了之,倘若她死了,一切都好辦了吧。

    到時候,在外有杜仲,在內有堂兄,而朝堂之上父親的擁躉者不少,這大好河山豈不盡數掌握在陳家人手裡?

    只可惜啊,杜夫人沒死,她為什麼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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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懲罰

    這邊皇后在盤算著下次務必要了易楚的命,那邊吳峰也得知了慈寧宮發生的事。

    吳峰在錦衣衛待了七八年,經常出沒在宮廷里,自然也有私下相熟的太監。

    只是,他知道得遠沒有皇后那般詳細,只聽說易楚動了胎氣,請了常太醫前去診脈,至今不曾出宮。

    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孩子能不能保住,太監沒有親見,也不敢亂說。

    吳峰倒抽一口涼氣,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杜仲對易楚的情意,皇後娘娘看不出,他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些人表面看起來無情,其實是他的情都用在了一人身上,所以沒有多餘的情意顧及他人。

    杜仲便是如此,所以許多人都知道他的不在乎,對金銀財寶不在乎,對功勛業績不在乎,對女人更是不在乎。

    豈不知,他在乎的唯有易楚一人而已。

    易楚若出了事,杜仲會怎樣做。

    吳峰想不出來,卻明白地知道,杜仲絕不會善罷甘休。

    吳峰不敢耽擱,一面讓太監繼續往慈寧宮打聽,一面找了個可信的兵士,偷偷知會了俞樺。

    俞樺聞言心涼了半截,恨不得直衝進慈寧宮問個清楚明白。可多年顛沛動蕩的生活讓他很快冷靜下來,略略思索片刻,到附近鋪子里借來紙筆匆匆寫了張短箋讓護院送給林槐。

    林槐做了兩件事,一是將短箋用綉眼鳥發向了宣府,另外讓人到曉望街接易郎中。

    此時,暖閣里的易楚心裡也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她算計了太后,依太后的精明,稍捉摸就會想出來。沒有人願意被人算計,何況是萬人之上的太后。

    可易楚又不得不這麼做。

    這次是因為她鼻子靈,僥倖逃過一劫,倘若下次皇后不是在衣衫上下毒而是直接在飲食里下毒呢?

    或者換成無色無味的藥物?

    或者不是借陳芙的手,而是直接宣她到坤寧宮?

    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死去的法子太多了。

    而皇后與她,孰輕孰重,不用想都知道。她便是平白無故地死在坤寧宮,誰還敢讓皇后給她償命?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易楚性子雖好,可也不是伸著脖子任人宰割的主兒。

    能制裁皇后的只有嘉德帝跟太后,她一個內宅女子見不到嘉德帝的面兒,唯有把主意打到太後頭上。

    易楚唯一能依仗的是嘉德帝對杜仲的看重和太后對皇后的不喜。

    杜仲曾說過,嘉德帝登基以來,皇后甚是得意,連帶著文定伯陳家都狂妄得不行,反之太后卻越發低調,太後娘家兄長仍是做著生意並沒有謀求一官半職,太後娘家侄子,論起來也是嘉德帝的表兄,還是在清河縣當縣丞,沒有因此而升遷。

    太後娘家的本分越發襯托出陳家的居功自傲。

    太後接趙十七進宮作伴,意在抬舉平涼侯打壓陳家,而嘉德帝也有意無意地默許了這種行為,甚至有兩次還特地到慈寧宮與趙十七一同用了午膳。

    借著這次的事情,太后無疑又有了壓制皇后的把柄。

    說起來應該是雙方都能夠得利,可是君心難測,太后的心思同樣令人無法揣測。

    正當易楚坐臥難寧時,宮女送來了煎好的湯藥。

    易楚聞了聞,知道是尋常的安胎藥,卻不知為何,常太醫不但沒用甘草,反而額外加了丁點兒黃連。

    因冬雪還在偏殿,易楚不願麻煩宮女侍候,自己端起碗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滿嘴的苦澀,一直苦到了心裡。

    易楚咬牙喝完,放下碗,淚水不自主地滑下來,濕了滿臉。

    宮女惶然地問:「夫人……可是覺得不舒服?」

    易楚搖搖頭,只是流淚。而眼淚像是無窮盡似的,怎麼停也停不下來。

    宮女慌了,急切地說:「夫人且忍耐片刻,我去請太醫過來。」說罷提著裙角飛一般小跑了出去。

    很快地,常太醫拎著從不離手的藥箱從偏殿過來,瞧見默默哭泣的易楚,臉色似乎更沉了些。

    宮女托起易楚的手放在床邊,又搭了條絲帕。

    常太醫就勢把了脈,冷聲道:「夫人切莫太過悲戚,對胎兒不利。」聲音裡帶了很大的怒氣。

    易楚抬眸,清清楚楚地看到常太醫眸中的不滿,瞬時明白過來。

    但凡行醫者,最恨的就是不遵醫囑,拿自己身體不當回事的人。

    以前在濟世堂,常聽到易郎中苦口婆心地勸,「你這病症,要是聽我的好好吃上三劑葯,休息幾天就能好利索,你看你蹉跎這幾天,不但沒好,反而又重了。」

    現如今常太醫對她,恐怕也是這種心態吧。

    易楚完全能了解這種感受,忙拭了淚,低聲道:「多謝太醫,我受教了。」

    趁著常太醫去給易楚診脈,趙十七起身告辭,「娘娘今日不得空閑,我就不在這裡裹亂了,改天再來陪娘娘說話。」

    太后凝神看了趙十七兩眼,頹然揮揮手,「去吧。」待趙十七離開,「哐當」一聲將手裡的佛珠串兒拍在桌子上,恨恨地說:「一個兩個都不是省心的玩意兒。」

    聲音很大,屋裡侍候的宮女都膽怯地低了頭,肅然而立。

    顧琛上前抬起太后的手揉了揉,「娘娘仔細手疼,為這些人生氣不值當,彆氣壞了身子。」

    他明白,太后這次的怒氣純粹是因為趙十七。

    趙十七這人,說她傻吧,著實是委屈了她,以前她為了討好皇后不惜給皇后當槍使,處處針對易楚,真不是傻到沒邊兒的。

    可要說她聰明,卻是糟蹋了「聰明」這兩個字。

    跟在太後身邊這許多日子,她多少也應該知道太后是個心善的,而且上了年紀的人最喜歡孩子,太后平常沒少遺憾宮裡就缺個承歡膝下的孫兒。

    易楚出了事,不管真假,趙十七於情於理都應該上前問候幾句,可她卻好,自始至終都站得遠遠的。說是漠視,一雙眼卻緊盯著現場的一舉一動毫不放鬆。

    尤其臨告別時,她眼裡是藏不住的躍躍欲試。

    猜也猜得出,趙十七著急回家把這齣戲將給平涼侯聽。

    從太后開始抬舉趙十七,平涼侯就猜出嘉德帝對皇后隱約有了不滿,再加上趙十七必定要進宮的,跟皇后必然要成兩立之勢。平涼侯一直惦記著能抓住陳家的把柄在嘉德帝面前上點眼藥,既表明自己的忠心,又為趙十七在宮裡鋪路。

    這次的事情無疑就是個很好的由頭。

    趙十七太著急回家了,以致於腦子裡根本沒想到易楚,連句面子上的關心話都沒有。

    如此的寡情涼薄豈不叫太后心寒?

    想必太后也不會再有多少真心放在趙十七身上了。

    顧琛默默揣測著,手裡卻不閑著,將太后茶盅的涼茶倒掉,重新換過了新茶。

    太后淺淺地啜兩口,收斂了胸中的怒氣,沉聲問道:「小德子,你怎麼看?」

    問題問得無邊無際,也不知是問易楚,還是皇后,或者是趙十七。

    顧琛略思索,聰明地避開了方才的事,回答道:「……奴才覺得古話說得有道理,齊大非偶,先前就聽說過不少人議論杜夫人。」

    竟然說起五月末,易楚首次進宮時鬧出的風波。

    太后愣一下,也想起在京都貴婦間流傳的話,不過是新任的杜總兵夫人如何地上不得檯面,分不清凍頂烏龍,還有宮宴擺的菜有一大半叫不出名字等等,都是當笑話傳的。

    話頭的緣起就在趙十七身上。

    太后目光又沉了沉,「……論起姻緣來,雖說門當戶對好,可要是兩人有情有意的,照樣過得舒心……齊大非偶也不能一概而論。」就像當年,她不過是五品官員的女兒卻嫁到皇家,不也受過別人的非議。

    甚至就連她走路步子快,都有人說她行為不端莊,不符合皇家禮儀。

    而杜夫人出身市井,情況比她當年更凄惶吧?

    轉念間,對易楚算計自己的行為有了些許諒解之意。

    常太醫診過脈后回來稟報,「杜夫人用了葯后脈相有所好轉,只是她情緒悲苦,心緒不寧……若長期下去,下官實不敢保……這幾日還當臥床靜養才好。」

    不管是保胎還是養病,最忌諱的就是心情抑鬱不得舒展。

    這麼淺顯的道理,太后自然也知道,微微頜首道:「你先去吧,好好再斟酌幾副方子。」

    常太醫應諾,提了藥箱離開。

    太后隨後起身,也不喊人,徑自往外走,顧琛急忙對宮女使個眼色跟了上去。

    卻是往暖閣的方向去,顧琛緊走幾步,上前撩了簾子。

    聽過常太醫的話,易楚知道自己實不該太過愁悶,心情已平靜了許多,正要起身下地。

    見太後進來,易楚顧不得鞋子未曾穿好,當頭跪了下去,咬著唇道:「臣婦驚擾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太后見她眼圈紅紅的,神情卻是倔強,寬恕的心又加了幾分,面上卻是不顯,仍冷著臉道:「既已知罪,就罰你閉門思過半年,好好抄幾卷心經。」

    易楚頭重重地嗑在地上,應了聲,「是。」

    太后嘆一聲,仍是冷冷清清地說,「起來吧。」

    宮女眼疾手快地將易楚扶了起來。

    太后再也無話,轉身走了。

    易楚對宮女道:「勞煩姑姑照顧我,還請把我的丫鬟叫過來吧。」

    冬雪仍在偏殿跪著,沒人叫她起,她也不敢擅自起來,直覺得雙腿酸麻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才見到一個宮女過來,細聲細氣地說:「杜夫人叫你。」

    「謝謝姑姑,」冬雪一喜,想站起來卻是不能,堪堪摔在地上。

    宮女知道是跪得久了,上前幫她揉了揉膝蓋,冬雪趁機將事先備好的荷包塞了一個過去。

    宮女笑笑,「適才夫人已經賞過了。」卻沒推辭,仍然袖了起來。

    揉了片刻,冬雪才感覺雙腿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跟著宮女一瘸一拐地走到偏殿。

    顧琛送走太后后又轉了回來,正吩咐蠟梅,「喚軟轎停在門口,好生扶著杜夫人,若有個差池,太后饒不了你。」

    易楚看著顧琛直覺得眼淚突突地又往外涌,好容易壓下去,盡量平靜地說:「多謝德公公。」

    顧琛冷聲叮囑道:「夫人好生在府里思過,切不可再有下次了……太后沒下旨,就不要出來走動。」

    易楚回答:「臣婦謹遵太后口諭,還請公公代我謝過太后教誨。」

    她心裡明白,這次太后是放過她的算計之罪了,讓她閉門思過其實也是一種保護,讓她好好在府里養胎,等過了半年,孩子差不多就該出生了。

    顧琛在頭前帶路,蠟梅扶著易楚走在中間,冬雪腿腳仍不得力,跌跌撞撞地後面跟著。

    見左右無人,易楚慢了步子,低聲道:「胡玫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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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無題

    顧琛身形頓一頓,聲音也放得很低,「我聽說了……上個月出宮給姐上墳,看到那兩人了……跪在姐墳前哭。我沒見他們……既然老天都肯給她一條出路,任她去吧。」

    易楚沉默片刻,只聽顧琛又道:「煒哥兒也老大不小了,該學著讀書認幾個字字,鄉下沒有好的先生,開了春我讓我娘帶他回城裡住。」

    易楚道:「我找人把先前的屋子收拾收拾?」

    「不用了,」顧琛婉拒,「那裡……沒法住了,想在國子監那邊另外買處宅子。阿楚姐,我想求你幫個忙。」

    這話說得太鄭重其事了。

    按兩家的交情,天大的事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何況顧琛先後幫過易楚不少忙。

    易楚慌忙道:「有什麼事儘管說。」

    顧琛似是很為難,默了默才道:「幫我哥找個人吧……」

    找個人?

    應該是娶房妻室吧?

    顧大哥生下來腦子不好,長這麼大心性還跟個孩童般,說哭就哭,說鬧就鬧……這樣的人要娶媳婦何嘗容易。

    顧琛低低地解釋:「我想讓煒哥兒科舉,我娘年歲大了,家裡沒個女人操持著不行……不要勉強別人,我想總有些家境艱難的女人或者願意,不求其他,只要能幫扶我娘洗衣做飯過日子就行……要是能有個一兒半女的就……再好不過。」

    他想讓顧煒科考舉業,可是,即便顧煒能考中進士,有個在後宮當太監的兄長,他的仕途也不會平坦。

    顧琛該不會是……

    易楚悚然心驚,低喊道:「阿琛……你別亂來。」

    顧琛笑笑,「阿楚姐,別擔心,總還有好幾年的工夫,或許以後有所改變也未可知。」

    說話間,幾人已走出慈寧宮,正午的暖陽照射下來,溫柔地籠在每個人身上。

    易楚抬眼看著顧琛,曾幾何時,那個圍繞著醫館打雜的孩童已長成了容顏清秀的少年,比她還足足高出半個頭。

    可身材仍是瘦削,雙眼閃著難懂的眸光,只有落在她臉上時,才蘊出絲絲的笑意。

    易楚忍不住心酸,顧琛卻笑了。

    阿楚姐還是曉望街的阿楚姐,真好!

    **

    俞樺背著手不斷地繞著圈子,心急如焚。

    都已經正午了,怎麼還不出來,吳峰也沒有信兒遞出來。

    夫人到底怎麼樣了?

    他是不是該託人進去打聽一下?

    俞樺打定主意,正要向宮門走,就看到裡面抬出來一頂軟轎,旁邊穿著杏紅色比甲月白羅裙的不正是冬雪?

    俞樺揚鞭一甩,趕著馬車走了過去。

    易楚已下了轎,披著大紅斗篷俏生生地站在那裡,神色平靜如水,瞧不出半點端倪。

    俞樺心頭鬆了松,掏出荷包打點了轎旁的陸公公,才沉聲問道:「夫人可安好?」

    在宮門口易楚不好多言,只淡淡地「嗯」了聲,踩著腳凳上了馬車。

    俞樺不忙著趕車,先吩咐護院回去報信,讓廚房準備午飯,才跳上車,穩穩地揚起了鞭子。

    車裡的茶仍是溫的,想必中間俞樺換過熱水。

    易楚長長地喝了兩大口,又倒了一杯給冬雪,「你受苦了,我看看你的腿。」

    「我沒事,就是有點麻。」

    易楚不放心,仍是讓她掀開褲腿仔細看了看。膝蓋處一片青紫,有幾處已經沁出血絲來。易楚伸手一邊按一邊問,「疼不疼?這兒呢,只是麻還是麻中帶了疼?」

    冬雪一一答著。

    按過幾處,易楚舒口氣,「好在沒傷了筋骨,回去後用熱水敷一敷,我給你幾貼膏藥,這幾天什麼都別幹了,好生養著,別落下病根來,等上了年歲有你受的。」

    冬雪知道輕重,急急地答應了。

    俞樺趕車趕得飛快,卻又極穩當,不多會兒就到了信義伯府。林槐與易郎中已得了信兒,都在門口等著。

    易郎中很是心急,見馬車停下,顧不上避諱直接上了車替易楚把脈。

    易楚又驚又喜,又是哭笑不得,連聲解釋,「我沒事的,爹,真的沒事。」

    易郎中不聽她,仔細地診了脈,才放心,半是嗔半是怒地說:「你呀,以後別像小孩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累得別人跟著擔心。」

    易楚心裡有愧,腆著臉問道:「外祖母與母親跟著擔心了?」

    易郎中搖頭,「沒有,他們悄悄跟我說的,沒當著你外祖母的面兒提。」

    「那就好,」易楚討好地笑笑,問道:「爹幾時來的,等很久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早一個時辰就到了,他們急三火四地讓我來……」搖頭下了馬車。

    俞樺已將腳凳擺放好,易楚扶著冬雪的手踩了腳凳下來,瞧見門口等候的眾人,心裡確實有些愧疚。

    可這事事先又不能對俞樺他們說,要是說了,他們定然不會同意,或者還會驚動杜仲。

    她不想讓杜仲跟著擔心。

    折騰一上午,易楚著實有些累,吃過午飯就昏沉沉地睡了。

    冬雪卻撈不著歇息,被俞樺叫到外院議事廳審問。因沒得到易楚的吩咐,冬雪本不敢說,可俞樺跟林槐都是軍營里待過審過細作的,對付冬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只是細細地分析了利害,還不曾用到武力,冬雪就后怕得冷汗涔涔,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放冬雪回去歇息后,俞樺沒有片刻耽誤,將事情的經過詳細地寫下送了出去。

    此時,不過未初時分,易楚在翰如院睡得正香。

    坤寧宮裡,刻著繁複精緻的纏枝梅的拔步床上,皇後娘娘睡得也正香。

    慈寧宮裡,檀香裊裊,在這淡淡香氣中,太后也在歇晌。

    可離著積水潭不遠處的一座佔地頗廣宅院里,有幾人正湊在一起緊鑼密鼓地策劃著什麼。

    不多時,幾人臉上掛著興奮的笑容從雄偉的黑漆大門走出來,有的去了酒樓,有的去了茶館,還有一個「唰」地從腰間掏出把象牙骨的扇子,搖搖晃晃地進了京都極富盛名的青樓。

    薄暮時分,年青的嘉德帝從堆積如山的奏摺後站起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喚道:「來人。」

    在牆角幾乎已經站成木頭人的太監輕手輕腳地過來,「皇上?」

    嘉德帝指了指面前批閱好的奏章,「送到司禮監去。」

    太監諾一聲,雙手抱著走了出去。

    奏章一撤走,另有太監上前端了茶過來,接著外頭侍立的高太監也躡手躡腳地進來,「皇上,太后那邊的德公公來過,說太后請您得閑的時候過去趟。」

    嘉德帝很勤政,下了早朝要麼召大臣議事,要麼就是在御書房批奏摺。批奏摺時他要求絕對安靜,不許任何人打擾,未經招呼連換茶倒水都不行。

    只有當太監抱了批閱的奏摺出去,眾人就明白這是皇上理完事了。

    於是該倒茶的上來倒茶,該回事的過來回事。

    聽了高太監回稟,嘉德帝挑了挑眉毛笑道:「晚膳就擺在慈寧宮,朕陪母後用膳。」

    高太監「諾」一聲,招呼旁邊專管跑腿傳話的小太監,「去,皇上說了,晚膳在慈寧宮用。」

    立刻有兩名小太監站出來,一個跑去慈寧宮傳話,另一個則到御膳房傳話。

    嘉德帝趕往慈寧宮時,太后剛念完兩遍《金剛經》,從偏殿隔壁的小佛堂里出來。顧琛迎上前虛虛地托著太后的腕,小聲道:「今晚皇上要過來陪娘娘用膳,我已吩咐御膳房用天麻煨著鵝掌了,還有一刻鐘就得。」

    天麻能活血祛濕,對時常久坐的嘉德帝來說大有裨益。而天麻煨鵝掌這道菜極費火候,沒有一兩個時辰出不來味道。

    顧琛說還有一刻鐘就得,說明他已猜到嘉德帝會來慈寧宮了。

    倒真是個機靈的孩子。

    太后讚賞地拍了拍顧琛的手,想起常太醫來得比往日快,問道:「常太醫是你讓人叫來的?」

    顧琛忙垂手請罪,「奴才是覺得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不能讓杜夫人在慈寧宮出事,所以就自作主張。」

    太后笑道:「哀家沒有怪你的意思,是覺得當時宮女們都慌了手腳,你還能考慮得這麼周全,不容易。」

    顧琛也跟著笑,「是娘娘教導有方。」

    太后越發歡喜,抬眸就瞧見神采飛揚的嘉德帝闊步而入。

    顧琛忙退後兩步,恭敬地行了禮。

    嘉德帝不予理睬,攜了太后的手,問道:「母后這麼歡喜,有什麼好事兒?」語調輕快,笑容滿面,顯然心情也是極好。

    太后便笑著反問道:「皇兒有什麼好事兒?」

    「有三件,」嘉德帝扶太后在鋪著墨綠色椅袱的官帽椅上坐下,自己在近旁也坐了,「頭一件,今年江南糧米大豐收,比往年多了兩成。」

    糧食豐收是大好事,太后瞭然地點點頭,聽著嘉德帝繼續說第二件。

    「第二件是數日前黔地發生了地動,卻無一人傷亡,只倒塌了數十間民房,朕已下旨著官員儘快地協助百姓趕在上凍前把房屋建造起來。」

    地動自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沒人傷亡卻是天大的喜事。

    嘉德帝是越過了父輩,以皇太孫的身份登基不滿一年,最怕的就是出現天災。寫罪己詔書尚是小事,就怕被有心人利用,動搖皇位。

    如今糧米既得豐收,地動又無人傷亡,豈不正說明嘉德帝就是上天認定的真龍天子,故而才能使得萬晉國國泰民安逢凶化吉。

    太后也不由微笑,「是好事,確實是大好事,那第三件呢?」

    嘉德帝微微一笑,「武雲飛與杜仲聯名上了摺子,已在晉北設立三十六處駐防所,如此兩人互為臂膀相互扶持,可保京師無憂。有如此穩定的後防,我萬晉王朝何愁不強不富?朕方才還想,要給兩人何種賞賜。」

    太后無聲地嘆了口氣。

    自己的皇兒惦記著給人賞賜,豈不知那沒眼力的兒媳婦已經拖了皇兒的後腿。

    清清嗓子,正要說說上午發生的事兒,忽見顧琛傾身上前,悄聲問道:「晚飯已經送過來了,這就擺上?」

    太后看看心情愉悅的嘉德帝,終不忍在這當頭潑冷水,心道:難得皇兒高興,先安安生生用了晚飯再說。

    一頓飯,母慈子孝,加上桌子上擺得都是嘉德帝愛吃的菜肴,嘉德帝胃口大開,倒比往常多用了半碗碧粳飯。

    飯後,用茶水漱口,又略略吃了兩塊秋梨,太后慢條斯理地開口,「今兒上午,杜總兵夫人進宮來見了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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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歸京

    嘉德帝饒有興緻地問:「杜仲去宣府前曾提到杜夫人有了身孕,她不在家裡養胎,怎麼想起來見母后?」

    太后掂起銀叉,叉了塊梨遞給嘉德帝,慢慢將上午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嘉德帝先頭還帶著笑,接著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到最後只剩下怒意,一把將銀叉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噹啷作響,「真是大膽,竟敢以下犯上,」頓一頓,又罵,「無知蠢婦!」

    顧琛身子顫了顫,借著挑燭芯掩飾住了。他聽得清楚,「以下犯上」這句很明顯是斥責易楚的,而後一句,或者是或者不是。

    順次地將四盞宮燈的燭芯一一挑過,屋裡明顯亮了許多。

    太后掃一眼燭光輝映下兒子俊朗又不失威嚴的臉,慢慢地說:「犯上的我已經責罰過了……從大義上說,國重於家,可俗話說得好,保家衛國,家在前國在後,小家安寧了,將領才能心無掛慮地衝鋒陷陣,倘若家宅不安寧,前方的戰士也不得安心……」復叉起一塊梨,小聲地嚼了,「當時十七也在,這個時辰,恐怕該知道此事的人都知道了。皇兒看著處理吧,我讀兩卷經書就安置……現今天涼了,也短了,夜裡讓人點了火盆,別熬夜太久傷了身子。」

    這是下逐客令了。

    嘉德帝站起身,臉上已散了怒氣,也是悉心地囑咐,「母后也是,天冷多加幾件衣裳。」轉頭對旁邊的宮女道,「都用心伺候著,否則朕摘了你們的腦袋。」

    宮女們齊齊應著,「是。」

    出了慈寧宮,迎面寒風撲來,嘉德帝不自主地打個寒顫,腦子清冽了許多。

    高太監忙抖開明黃色的錦緞斗篷給他披上,陪著小心問:「皇上今兒歇在哪兒?」

    嘉德帝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天,凌亂的樹杈遮擋處,一彎新月冷清清地掛在天際,星星倒是繁盛,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

    除了皇后外,嘉德帝以前尚有兩個妾室,進宮后都是美人的位分。

    雖然皇後日漸不討喜,嘉德帝還是能夠理解,畢竟剛到二十就成為一國之母,行事張揚點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寵妾滅妻是亂家之源,皇后怎麼說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該給她應有的尊重。

    他尊重她,其他人才會敬服她。

    故而嘉德帝每月固定在妾室屋裡各待兩天,其餘日子不是歇在御書房就是歇在坤寧宮。

    今天不知為何,嘉德帝突然不想去坤寧宮了,可又不想獨自待著,思索片刻便道:「去咸福宮。」

    咸福宮住著的就是陳、馮兩位美人,因她們位分低,沒有資格住主殿,便分別住在東西兩個偏殿。

    咸福宮離慈寧宮不算近,高太監本想叫了車輦來,可嘉德帝扭頭便走,高太監只得打著燈籠小跑著跟上。

    嘉德帝年富力強,大長腿邁著,不過一刻鐘就到了咸福宮。

    兩個偏殿燈都亮著,顯然兩位美人都沒入睡。

    嘉德帝略思索,走進馮美人所在的西殿。

    馮美人剛梳洗過,穿了半舊的月白色中衣,披散著尚未乾透的墨發湊在燈前練字。

    屋內並沒有宮女伺候,她寫了一頁覺得不甚滿意,懊惱地團了扔在地上打算重寫一張,偏偏墨有點乾澀,她便續了水,親自動手研磨,手底動作大了些,有兩滴墨從硯台里濺出來,雪白的澄心紙上便多了兩個大黑點。

    馮美人懊惱地抱怨一句,就聽門口有輕笑聲傳來,轉頭一瞧,竟是身著深紫色常服的嘉德帝。

    也不知何時來的,她竟絲毫沒聽見動靜,也沒前去迎駕。

    每月的十一與十二是馮美人侍寢的日子,這兩年下來,嘉德帝從沒錯過日子。

    今兒才初五,他怎地會來?

    馮美人心有點慌,忙下了炕尋摸鞋子,慌亂中卻是左右穿反了,一時羞窘得手足無措。

    嘉德帝從沒見過這般模樣的女子,心頭微動,上前攜了她的手,柔聲問道:「卿卿在寫什麼?」一面附身將地上的紙團展開,見是個「壽」字。

    馮美人滿臉通紅,顧不得規矩伸手搶了,藏在身後,「皇上別看,實在拿不出手。」隨即,想起此舉實在無禮,又磕磕巴巴地解釋,「過了年五月中是太後生辰,妾想綉幅百壽圖以作賀禮,可總是寫不好。」

    說著,將以前寫的數十張紙拿出來,一一擺在炕邊,「已經寫了三十六個了,今天想寫個草篆。」

    嘉德帝面上浮起淺淺的笑意,「朕教你。」脫了鞋上炕,把著馮美人的手,細細地寫了個「壽」字。

    馮美人讚歎片刻,偏著頭問:「妾寫不來,便用皇上這個做樣子好不好?」

    兩人離得近,嘉德帝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瑩白如玉的臉上細細的絨毛,又聞到她發間幽幽暗香,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心火「嗖」地竄上來。

    嘉德帝一把抱起馮美人,連鞋顧不上穿,抱到了次間的拔步床上。

    中衣、羅裙糾纏著深紫色的長袍落在地上,薑黃色的帳幕悄悄垂下來,由緩而急,伴隨著床板的吱呀聲,攪熱了滿室的空氣。

    寅正時分,心滿意足的嘉德帝準時睜開眼,瞧瞧身邊仍睡著的馮美人,回味無窮地笑了笑。

    從十六歲開始懂人事到現在,這還是他頭一次感到男女這檔子事確實是頗有樂趣,雖然折騰了好幾次,可仍是有點意猶未盡,要是再來一次就好了。

    不由得側頭親了親馮美人白嫩的肩頭。

    馮美人身子睏倦到不行,心裡卻綳著一根弦,被嘉德帝一親,立時便醒了。

    高太監在外間等著,聽到裡面有了悉悉索索的聲音,輕手輕腳地進來,將溫熱的乾淨衣衫放在了床頭,又悄聲問:「皇上,早膳擺在何處?」

    嘉德帝不假思索地說:「就擺在這裡。」

    高太監應一聲,抱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將夾雜在裡面的荷包玉佩找出來放到旁邊矮几上,衣服則抱了出去。

    馮美人胡亂地披了衣衫先伺候嘉德帝穿衣。

    嘉德帝瞧著她酡紅的面頰想起昨夜的酣暢,略思索,柔聲道:「你長兄仍在五城兵馬司任職?」

    「是,」馮美人回答,「在北城,任副指揮使。」

    是個從六品的官兒。

    「以後讓他去五軍營經歷司,那兒還缺個經歷。」嘉德帝伸展著雙臂,讓馮美人幫他系玉佩。

    經歷司經歷是從五品官員,這相當於連升了兩級。

    馮美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當地。

    「還不謝恩?」嘉德帝好笑地斜睨著她,卻不等她跪下已托起她的臂,低聲道,「磕頭就免了,今兒夜裡好好伺候朕。」

    馮美人臉「唰」地紅了,閃身躲進了凈房,嘉德帝愉悅地「哈哈」大笑。

    吃過飯時辰尚早,嘉德帝不忙往太和殿,先到了乾清宮。

    今兒輪到吳鋒當早值,正在乾清宮外溜達,瞧見嘉德帝先行了禮,跟在嘉德帝身後進了書房,悄聲稟告,「杜總兵一早就等在城外,請求進城。」

    「胡鬧!」嘉德帝一拍書案,怒道:「好大的膽子,竟然無詔進京,打量著朕不敢治他死罪?」

    吳峰嚇了一跳,連忙躬身道:「臣自願請旨,帶兵捉拿杜……杜仲入獄。」

    嘉德帝又拍桌子,「胡鬧!」

    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怒氣沖沖地往太和殿走。

    吳峰跟高太監面面相覷,緊隨著跟了上去。

    卯正準時早朝。

    例話說罷,監察御史楊青手持象牙笏出列,「臣有事啟奏……文定伯縱容子侄於鬧事罔顧百姓性命,強搶民女逼死人命,又召集士子妄談國事……」

    罔顧百姓性命說得是文定伯的侄子,在五軍營任職的陳峰六月時在大街上縱馬,不小心撞倒一個賣西瓜的攤販。

    兩筐西瓜被糟蹋了大半。

    這種事在貴胄子弟中極常見,有心的,隨手扔下塊碎銀作為補償,沒心的撒腿就走了。

    可巧的是,賣西瓜攤販本就有病,加上天氣熱,看著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西瓜被糟踐得不成樣子,當即暈了過去,回到家沒兩天竟然撒手西去了。

    陳峰根本不知道這事,當然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當回事,最多賠幾兩銀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楊青從哪裡打聽到了,事隔四個月竟然把舊賬翻出來了。

    強搶民女是說文定伯的表外甥,因表舅當了國丈爺,自己也跟著抖起來,動輒自稱國舅,原先就有沾花惹草勾引良家婦女的惡習,如今更是無所顧忌,因見街頭豆腐張的女兒長得漂亮,找人強搶了回家給糟蹋了。

    豆腐張懼怕表外甥的勢力本不敢聲張,加上得了二十兩銀子,也就認了此事。

    誰知道昨兒傍晚,有人找上門三言兩語挑唆著女兒懸樑自盡,又鼓動豆腐張到順天府告表外甥。

    至於第三條,文定伯愛招攬文人士子,朝中大臣沒有不知道的。文人多愛呈口舌之利,兩三杯白酒下肚,自己說了什麼胡話自己都不記得。

    就這樣被人抓了把柄。

    楊青話音剛落,又有人站出來,是兵部侍郎邱盛。

    邱盛是青州人,說話一口山東腔,「說到文定伯,俺想說件事,昨天在慈寧宮,聽說信義伯夫人因文定伯家姑娘送的裙子有毒而動了胎氣,險些一屍兩命。」

    有人打斷他的話,「慈寧宮發生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邱盛大大咧咧地說:「你管俺怎麼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俺就是心裡不服,信義伯帶著兵戍守邊關,他老婆孩子在京都被人欺負,這事要是沒有個說法,俺絕對不服。大夥都說說,沒有這樣的事兒,俺也是帶兵打過仗的人,要是俺家娘們被人欺負了,俺鐵定回來給她仗腰子。」

    朝臣頓時議論紛紛,有的說邱盛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有的說平涼侯御下也不嚴厲,前陣子還強買別人店鋪。

    兩撥人馬唇槍舌劍,罵得不亦樂乎。

    而其中的武將雖大多保持沉默,可臉色都不太好。以人度己,他們肯定也不願意自己出征在外,家宅卻不安寧。

    嘉德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將底下情勢以及眾人眼色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件事明擺著平涼侯是背後推手。

    楊青身為監察御史,自詡身直影正不畏權貴,老早就看飛揚跋扈的文定伯不順眼了,被人一挑唆,肯定沖在前面。而邱盛早在軍營未發跡前跟隨過平涼侯,是平涼侯一手提拔上來的,素來以平涼侯馬首是瞻。

    平涼侯眼下只是個閑散侯爺,沒有差事自然就沒有資格上朝,於是便安排了這兩人向文定伯發難。

    嘉德帝對文定伯也心存不滿,可他剛登基不到一年,不能給人過河拆橋的印象,如此一來,誰還願意為他所用?

    況平涼侯攪在其中也不是出於憂國愛民之心,不過是為了一己私利。

    最好的方法就是各打二十大板,兩方都懲戒一番以觀後效。

    想到此,嘉德帝冷聲道:「是非曲直朕自會查問清楚,該罰的決不輕饒,退朝!」起身下了龍椅,沉著臉闊步走出。

    走至乾清宮門口,眼角掃見旁邊跟隨的吳峰,嘉德帝腳步頓一頓,「宣杜仲進宮見朕……不用你,讓別人去,你打聽一下從昨天到現在信義伯府有什麼動靜。」

    吳峰應著,一一吩咐給軍士。

    約莫小半個時辰,杜仲風塵僕僕地進來,一把摘下頭上盔帽,跪在案前,「臣來請罪。」

    「你還知道自己有罪?」嘉德帝冷笑,抓起面前茶盅劈頭朝杜仲扔了過去,「為個內宅女子連軍規都不顧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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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18:5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打聽

    眼瞅著茶盅就要打上杜仲的腦門,吳峰不由為杜仲捏了把汗。

    杜仲微微挪動一下,茶盅落在面前的地上,頓時摔了個粉碎,茶水濺上甲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皇上扔的杯子,他竟然敢躲?

    吳峰的心又抽了抽。

    杜仲卻仍是一臉平靜,「臣求娶時曾與拙荊有過約定,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臣聽聞拙荊命在旦夕,特地回來踐諾。」

    「放屁,你聽誰說的快死了?」嘉德帝一時語塞,恨恨地盯著他,怒氣沖沖地說:「你的命能跟邊關重鎮比?杜子溪,你眼裡到底有沒有朕?」

    杜仲唇角彎一彎,「宣府山高水遠,臣看不到皇上……臣的心裡有皇上。」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張紙呈上去。

    紙上畫著宣府轄區的布防,旁邊還有備註,標記著負責各個布防點的官員。

    「臣出發之前將宣府諸事均交託給張誠參將代管,錢銘參將足智多謀善於排兵布陣,高峻參將英勇善戰敢於衝鋒,有他們三人坐鎮,定能護得京都安寧。」

    嘉德帝盯著杜仲看了幾眼,猛地站起身,「朕要看看你怎麼個心裡有朕。」撩起袍擺大步往外走。

    杜仲緊跟著站起來,胡亂摸去甲胄上的水珠,朝吳峰使個眼色,兩人一道跟了上去。

    少頃,幾人來到較武場,嘉德帝讓人取來兩張弓,一張遞給杜仲,自己留了一張。有軍士極有眼色地在百步開外豎起兩支箭靶。

    吳峰恍然,敢情嘉德帝是要比箭術。

    嘉德帝先手,挺胸收腹張工搭箭,五支箭一支連著一支,支支命中紅心。

    軍士恭維著歡呼,「皇上全中了,全中了。」

    嘉德帝得意地笑笑。

    杜仲拿起長箭,對著箭尖吹了口氣,將五支箭順次搭在弦上,一張弓,盡數射了出去。

    軍士小跑著上前,只看到草扎的箭靶上一個大洞,張大了嘴沒有出聲。

    吳峰眼尖,已瞧出五支箭雖是同時發出,射到靶上時卻先後有序,箭頭連著箭尾自同一孔隙射出。

    無論從準頭還是力度上,都是杜仲贏了。

    嘉德帝也看出這一點,喝道:「你就這樣把朕放在心上?」冷著臉又取來三支箭,對準杜仲,「嗖」地拉開了弓,「朕給你三天時間回家,初八亥正前必須趕回宣府……還不快滾!」

    杜仲一個箭步竄出老遠,「臣謝皇上恩典。」

    箭遠遠地落在他身後。

    嘉德帝臉上浮起淺淺的笑意,將手裡的弓一扔,對吳峰道:「走,回去。」

    吳峰舒口氣,小心地問:「那,杜總兵?」

    嘉德帝淡淡地說:「罔顧軍紀,朕豈能輕易饒他?」話雖如此,可臉上笑意猶存,完全不是先前發怒的樣子。

    吳峰暗暗地想,看來以後再跟皇上比箭,他也不想方設法讓著皇上了。

    嘉德帝確實不再生氣了。

    杜仲雖說是擅離職守,可他將宣府安排得妥妥噹噹,並且不遺餘力地推薦下屬。前天收到的奏摺里,他也曾極力誇讚過手下的三個參將。

    記得以前掌管宣府的萬總兵就喜歡攬功,摺子上從沒出現過屬下的名字。

    有以前的總兵做對比,難怪杜仲很快就在宣府站住了腳。

    而且,自己也能對低一級的將領有所了解,沒準其中就有能獨當一面的良將。

    還令他高興的是,杜仲對他的態度。

    從杜仲在先帝身邊的第一天,嘉德帝就認識他了。

    彼時他是錦衣衛的辛大人,每天帶著銀質面具,對跟在先帝身邊的自己很淡漠,幾乎從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說話。

    直到他開始辦差,杜仲才偶爾跟有所交流,但只是關乎公事,極少談論私事。即便後來先帝讓他協理朝政,不少朝臣還是巴結奉承他,杜仲依然是冷淡疏離。

    然而杜仲在先帝面前卻很隨意,意見相左時會直言不諱,常常反駁先帝的話,有時還說一些他聽了都心驚的帶著忤逆意味的話。可先帝絲毫不在意,反待他更親近,遠比自己親生的兒子孫子親近。

    好幾次嘉德帝都懷疑,杜仲會不會是先帝在外頭的……私生子,又或者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否則先帝怎會如此信任他?

    先帝臨終前跟他曆數朝中能臣,特別地提到了杜仲與明威將軍。先帝說明威將軍雖有不妥之處,但罪不至死,是他忽視了身邊人的野心,以致於一代名將慘死異鄉。

    杜仲乃明威將軍唯一的兒子,能力不容小覷,而其心性極受圓通法師推崇,可放心用之。

    圓通法師是大智慧的,活了近百歲,從未錯看一人。

    所以,先帝對杜仲才如此信任,而杜仲也從沒讓先帝失望。

    嘉德帝跟隨先帝這些年,對杜仲也有所了解,必然是要重用他的。因為職務的委任,他先後召見過杜仲好幾次,杜仲對他恭敬卻又拘謹,完全不似在先帝面前那般隨意。

    而方才,杜仲竟敢頂撞他,還曲解他的意思,說什麼眼裡沒他,心裡有他。身為臣子,連比箭都不肯讓著他。

    可心情為何是莫名地好。

    嘉德帝有點明白先帝的感受了,作為一國之君,每天面對的都是阿諛奉承,都是戰戰兢兢,他也很喜歡有個人對自己親近而隨意。

    哪怕是稍稍放縱些!

    吳峰跟隨嘉德帝回了御書房,知趣在停在門口擔任守衛之責,嘉德帝身形微頓,掃一眼他,「讓你打聽的事兒怎麼樣了?」

    吳峰揚手召來先前派出去的軍士,一同進了御書房。

    軍士躬著身子低聲回稟,「杜夫人回府後就沒有出來過,早在杜夫人回府曉望街濟世堂的坐館郎中就去了,差不多未正出來的。酉初時分,陸陸續續有小廝上門遞帖子,有兵部邱大人府上、平涼侯府上、寧夏薛總兵府上、福建李總兵府上……共十七家,戌時一刻威遠侯與夫人拜訪,沒經通報是直接進的,待了小半個時辰。今兒上午,武總兵夫人跟文定伯家車駕先後到過信義伯府,但都沒謝絕了,沒有進去……屬下回來複命時,正看到太醫院常太醫往伯府去。」

    嘉德帝仔細聽著,輕輕「唔」了聲。

    軍士行個禮悄沒聲地退下了。

    嘉德帝沉思片刻,伸手取了張黃綾紙鋪在長案上,高太監連忙用瑪瑙貔貅鎮紙壓好,極快地研好了一硯台濃墨。

    吳峰就在案前站著,斜眼看到黃綾紙上寫著「……無視軍紀擅離職守,貶為千戶……」等字樣,頓時不淡定了,開口道:「皇上,千戶是正五品,中間差著八級……您也知道,積累軍功不容易,升一級比登天還難。」

    嘉德帝頭不抬手不抖,鎮定地寫完,吹了吹墨,吩咐高太監,「送去司禮監,找人宣旨。」

    吳峰「撲通」跪下了,「皇上三思,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

    嘉德帝冷聲道:「朕沒摘他的腦袋就已經是法外開恩了,你再多言,連你一道貶。」

    吳峰立馬閉了嘴,心裡暗自嘀咕,君心難測啊,剛才皇上不是挺高興,還以為就此作罷了,不成想還是要算賬。衛所的千戶跟錦衣衛的千戶不同,自己能隨意出入宮廷伴在皇上左右,京都沒人敢小瞧,可衛所的千戶到了京都就什麼都不是了,難道還得讓杜仲看別人的臉色?

    嘉德帝抬眸瞧一眼吳峰,不動聲色地又取了張黃綾紙……

    此時的信義伯府,易楚正坐在偏廳的官帽椅上,讓常太醫把脈。

    常太醫細細診了脈,開口道:「杜夫人底子好,脈象還算穩健,安胎藥再吃一劑,明日此時老朽再來請脈。」

    話音里,好像還帶著莫名其妙的怒氣。

    易楚婉言謝絕,「既如此,我照方吃藥就行,不勞煩太醫來回奔波了。」

    常太醫淡淡地說:「老朽是奉了太后懿旨,不敢不來,杜夫人不必客氣。」默一默,突然問道:「老朽有一事不明,倘若昨日老朽將夫人脈象對太后據實以告,夫人會如何做……在後宮謀算,夫人年紀太輕了。」

    易楚笑笑,從荷包里取出個桑皮紙包的藥丸,「我會趁亂服了,再嚷肚子痛,必然會另請太醫診脈……胎相自然會不穩,常太醫醫術恐怕會受人質疑。」

    常太醫接過藥丸看了看,又送至鼻端聞了聞,用指尖挑了一丁點放在舌尖嘗了,厲色道:「裡面放了紅花!都是虎毒不食子,枉為醫者,夫人竟如此不愛惜腹中胎兒?」

    易楚也沉了臉,「人為刀殂我為魚肉,我並非算計只是自保,且紅花用量極少,不到半毫,及時服用安胎藥便可無礙……我一介女子,既不曾禍國又不曾殃民,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相夫教子安安生生地過日子,我不明白,為何有人偏偏會看不過眼用這種拙劣的手段對付我。我見識少,太醫教我,該怎樣自保?」

    常太醫凝視她一眼,嘆口氣,「昨日之事總是犯險,太后那邊……此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易楚緩了臉色,斂袂道謝:「我明白……昨日幸得太醫周全,多謝!」

    常太醫搖搖頭,拎著藥箱離開。

    已近午時,外面飄來濃郁的飯菜香味,易楚不禁覺得肚餓,側頭問冬雨,「廚房裡飯好了沒有?」

    「已經好了,剛才丁嬤嬤還問飯擺在哪裡?」冬雪慢悠悠地從外面進來。

    易楚嗔道:「不是讓你歇著,怎麼又出來了?」

    冬雪笑嘻嘻地說:「昨兒貼了兩帖膏藥覺得好多了,看著天兒不錯想出來走走,正好看到丁嬤嬤。」

    冬雨笑著排喧她,「冬雪這是故意顯擺給夫人看的,就她一人勤快能幹,我們都是懶人。」

    冬雪啐她,「行了,知道你勤快,趕緊端飯去,我也跟著享受享受。」

    這些日子易楚胃口開了,魚啊肉啊都不忌口,丁嬤嬤夥同廚娘便變著花樣做好吃的。一餐飯至少十幾個菜,易楚吃不完,冬雪冬雨就陪著一同吃。

    人多,吃得也熱鬧。

    沒多大工夫,冬雨帶著小丫鬟們將午飯擺到東次間的炕桌上,易楚與易齊坐在炕上,冬雨則另搬了矮几放在炕邊跟冬雪站在地上吃。

    正午的太陽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屋子裡暖洋洋的,不像是初冬的天氣倒有幾分春天的意味。

    易楚吃飽了飯有些犯困,好歹在易齊的陪伴下在院子里溜達了幾圈權作消食,溜達完就躺在床上睡了。

    杜仲從宮裡出來帶著兩個隨從一路策馬疾奔回到府邸,下了馬將馬鞭扔給俞樺,「噔噔噔」就往內院走。

    冬雨因夜裡當值,吃了飯也回去歇息,冬雪跟易齊則在廡廊前,易齊就著陽光繡花,冬雪守著葯爐煎藥。

    不經意間,聽到粗重的腳步聲響,幾乎同時一道黑影籠下來。

    冬雪嚇了一跳,正要喊叫,認出杜仲來,顧不得行禮,低低說了句,「夫人睡著了。」

    杜仲目無表情地撩起青布厚夾板簾子,卻在進屋那刻放輕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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