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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光]養妻好忙(娶妻大不易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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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5: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綠光 - 養妻好忙【娶妻大不易之二】

上一世她沒名沒分跟在周奉言身邊,等到的是他迎娶公主入門,
重生後,她發誓再也不要跟那個殺千刀的王八蛋有交集,
偏偏老天不長眼,兩人不但又遇上,他還仗勢欺人將她變成未婚妻,
她氣得牙癢癢卻無計可施,只好天天端張冷臉期望能凍死他,
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她對他愈壞他就待她愈好,
他身為高高在上的神官大人,卻願意為她捲起袖管煉糖,
都病得下不了床了,聽見她出事他立刻強撐著身子趕來解圍,
甚至在她失足墜崖時跟著躍下,還說沒了她他也不願獨活,
這番舉動讓她感動不已,決定拋開過去再愛他一次,
終於他倆成了親,她成為名副其實的周夫人,
只是很奇怪耶,無論她如何主動,他就是不肯碰她,
讓她不由得想起曾親眼目睹他被男人親吻的畫面……
不是吧,難道這一世的他轉了性,對男人的身體比較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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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5:53 |只看該作者
【楔子.卿續命】

  大燕王朝,凌霄十八年。

  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在秋末的二更天雨夜裡教人心驚膽跳。

  周家宅院裡,哪怕大雨滂沱也掩不了秋桂飄香,廳堂上掛滿了大紅喜幛,窗門上貼著大紅雙喜,就連朝染香院急行而去的身影也穿著大紅喜服。

  他大步跨進染香院,急亂的腳步就停在寢房前,清朗的黑眸瞠住不動。

  「爺。」跪在小廳地上的女子轉身,讓躺在她面前的女子面容盡顯。「是舞葉不好……舞葉沒有候在小姐身邊……」

  周奉言高大的身形踉蹌了下,跟在身後的護衛拾藏立刻將他托住。周奉言眨也不眨地直睇著那張已無生氣的面容,半晌沒有動作。

  跟在後頭的周府總管戚行瞧見這一幕不禁怔住。理該告訴爺,貴為公主的嫁娘正在新房等著,前院裡高官賓客都未走,爺不該待在染香院沾染晦氣,暫且將這事交給他處置便成。

  但是,要他如何說得出口?

  躺在地上了無生氣的人,衣衫凌亂,玉容滿是血和淚,就連總是漾笑的恬柔雙眼都還含怨地圓瞠著……她是爺最心愛的姑娘,是周家人見人愛的丫兒,乍見這一幕,他的心像是快被擰碎了般,遑論是爺。

  誰?到底是誰趁著爺的新婚之夜,潛入府中欺凌殺害了丫兒?

  「出去。」半晌,周奉言聲輕如吐氣地下令。

  「爺……」

  「都給我出去!」暴怒聲彷彿從他的胸口爆開般。

  戚行張口結舌,只因他從小在周府長大,等於是看著爺長大的,不曾見過爺有半句重話、一絲不快,如今他那俊容滿是癲狂之色,教他打從內心發顫起來,不禁看了眼拾藏,兩人達成共識,他隨即朝舞葉使了個眼色,要她跟著一塊退出廳外。

  房門合上的瞬間,周奉言修長的身形晃了下,萬般艱難地走到丫兒身旁,席地而坐,脫下喜袍裹著衣衫不整的她,直睇著她還不願闔上的眼。

  「還是錯了?」他啞聲問著,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和血,最終停在她喉間插著的金釵。「為什麼還是錯了?怎麼還是錯了……」

  他費盡思量,用盡心機,為何結果還是一樣?

  怒怨在胸腹之間熾燃著,他找不到出口宣洩,一如他怎麼也跳不出這結果以外的命運。

  逃不了、避不開,不管怎麼走,終究還是死路一條!

  目光落在她總是愛笑的眉眼,此刻充滿恐懼地圓瞠著,教他不禁覆手在她眼上。「丫兒,不怕……我在這兒,別怕……」

  到底還得面對這件事多少次?

  為何要一再讓她受累?他拋開了捨棄了,結果一樣,他帶回了呵護了,命運依舊,到底要他怎麼做,到底還能怎麼做!

  他只想要丫兒活下去,哪怕是拿誰的命去抵!

  念頭一浮現,門板被推開發出細響,他頭也不回地怒聲道︰「我沒允許任何人踏進,出去!」

  「包括我嗎?」

  他頓了下,徐徐回眼。「奉行。」

  兩人猶如雙生兄妹般,有著幾近相同的面容,硬要找出不同處,在於兩人性別不同,男的偏雅,女的偏秀,男的豐神俊雅,性情如水,女的清艷秀妍,性情如冰。

  周奉行身穿一襲柳綠繡冰紋的襦裙,緩緩踏進房裡,看了眼他懷中早已了無生氣的於丫兒,目光再落到他臉上。「放棄吧,奉言。」

  周奉言笑了笑,神色帶著幾分癲狂,「奉行,妳愛過人嗎?」

  她不解地微擰起眉,不置一詞。

  「妳懂得愛上一個人的滋味嗎?」他笑問著,俯身吻上於丫兒早已失溫的唇。「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她活著……只是想要她活著,為何如此困難?」

  「既然難,放棄吧。」

  「我不會放棄的。」

  「你已經沒有機會了。」她再篤定不過地道。

  「誰說的?」他哼笑了聲。

  直睇著他張狂的笑,她像是意會了什麼,啟聲要阻止,卻聽他道︰「奉行,妳不認為讓周家被詛咒的血脈就停在我這一代,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瘋了嗎,周奉言?」

  「延續這支血脈的男人,有幾個不瘋的?」

  她怔住,說不出話。

  「難得所愛,從何而來,從何而歸,不過如此。」他這一生成過兩次親,第一次成親時,丫兒是這麼訴衷曲的,而如今他已經沒有什麼能再失去的了,失去了丫兒,他便是一無所有。

  目光垂落,他微啟唇,幾乎同時,周奉行察覺他的意圖,想要阻止,卻已是不及—一道身影掠過她的面前,刮進主屋寢房,打落了掛在床楣的畫軸,露出了周奉言的畫像。

  影子進入畫中,彷彿瞬間注入了色彩,畫像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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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6: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燕王朝,凌霄十三年。

  門窗緊閉的房裡透著一股藥味,格子床上躺著個未足歲的嬰孩,嬰孩臉色臘黃帶青,四肢枯瘦如柴,只剩一口氣。

  床邊的一張圓桌旁,坐著一名青年和一名少年,就在兩人議定之後,青年取出一空白畫軸,交給了少年。

  「……只要握著畫軸就好?」殷遠一臉難以置信地問。

  「對。」周奉言揚起無害的笑。

  殷遠直盯著他,雖說是少年之姿,秀容青澀,但那沉蘊眸底的冷鷙是超齡的沉著。他握了握畫軸,再問一次,「只要如此,你就能替我兒子念玄續上十年的命?」

  莫怪他一再追問,實在是這事太過光怪陸離。

  「是,不過我得提點你,續命,並非讓他的病痊愈,你必須在這十年裡找到良醫醫治他,否則十年一到,誰都無法再替他延命。」周奉言臉上笑意不變地道。「且這十年裡,他的病痛不減,所以只要你舍得他受苦續命,只要你舍得今生無姻緣,便在腦海中想著你欲賣之物,咱們之間的交易就算是成立,而你想要的,我會立刻奉上。」

  殷遠垂目,緊握著手上的畫軸。

  只要這麼做,他就能賣出他的姻緣線,替念玄換來十年壽命?如此簡單?

  他無法不多疑,只因這人是自動找上門的,而且竟可以旁若無人地踏進他位在太行山的寨子……這個男人還是大燕的神官,除了身分尊貴,聽聞他能觀象卜算,甚得皇上寵信。

  這樣的人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直說能救念玄?

  「殷遠,你怕我會誆你?」識穿他的躊躇不已,周奉言不禁輕揚笑意。「怕什麼呢?我也不過是替我的買主找貨罷了,畢竟我也是個牙人。」

  周家雖出神官,但本業是牙行。身為牙人,替買主賣主周旋,從柴米油鹽各種有形的到看不見的無形買賣,延命續壽,榮華富貴,只要有緣,買賣自可成立。

  有形的牙行買賣,他交給了左右手打理;無形的則稱為黑牙,因為見不得光,只能在暗處進行,且非得他出馬,因為只有他才可論斷這無形的買賣能否成立,將交易之物鎖進畫軸裡。

  這是周家血脈的能力,他曾經恨透了,如今卻又無比慶幸,因為他即將得到周家人無法擁有的姻緣線。

  「你要是敢騙我,哪怕你身在皇宮內苑,我也一樣會殺了你。」殷遠抬眼,年少的俊秀眉目乍現殺氣。

  「我可不會自砸招牌。」周奉言笑意不變地道。「我等著呢,殷遠。」

  殷遠瞅著他半晌,緩緩地閉上眼,照周奉言所道,在腦海中想著欲賣之物。他不在乎有無姻緣,甚至只要能讓念玄活下去,他連魂魄都可以賣,更遑論姻緣。

  瞬地,一抹影子躍上了畫軸,周奉言柔和卻不見笑意的眸微亮著,隨即輕按住畫軸,「可以放開了。」

  「就這樣?」殷遠愕道。

  「就這樣。」他收起了畫軸,從懷裡再取出另一支,走到床邊,抖開畫軸,瞬間似乎有什麼掉落在殷念玄身上,那速度快得教殷遠難以捕捉,急步走到床邊,伸手一探,覺得殷念玄的呼息似乎平穩了些,不禁愕然抬眼。

  「真的可以撐上十年?」

  「可以,但也只有十年。」周奉言徐徐地收起畫軸。「這樁買賣說的是緣分,買主和賣主要是沒點緣分買賣是做不成的,這孩子可以再添十年壽,說來是他的造化。」

  有人動了心思改變既定命運,必定牽一發動全身,而最終旁人會落得什麼結果,他一點也不在乎。

  殷遠沉默半晌,低聲道︰「歲賜,送客。」

  「是。」站在門邊的少年揚起討喜俊秀的面容,朝周奉言望去。

  周奉言笑了笑,走了兩步,像是想到什麼,回頭提點著。「殷遠,往兜羅城去,太行山不是久留之地。」

  殷遠回頭,冷鷙眉目顯露超乎年齡的沉著。「多謝提點。」

  「順口罷了。」話落,他頭也不回地踏出門外,門外護衛拾藏正候著。

  一路被送到山寨外頭,周奉言正要坐上馬車,抬眼瞥見有鷹在上方盤旋,他隨即以指就口,吹出哨音,盤旋的鷹兒隨即朝他俯沖而下。

  他伸出手,讓鷹兒可以站在他的手腕上,再動手解著鷹腳上的字條,攤開,他一目十行,面色益發凝重。

  「爺?」拾藏將鷹兒接過手,等候下文。

  這鷹名喚疾風,養在巴烏城的周府,若非十萬火急,戚行是不會讓疾風傳信的。

  「拾藏,從這兒到東江村……不,到沛縣要多久?」太行山位在巴烏城東方六百裡處,而沛縣則在巴烏城南方,渡翻江行車約莫半日,然從太行山到沛縣,山徑難行,路多分歧,難以估算。

  「舍車就馬,日夜加行,三日。」拾藏毫不思索地道。

  「就這麼著。」將字條和畫軸塞入懷裡,他回頭笑望著歲賜。「小兄弟,這馬車要是用得著,就送給殷當家了。」

  歲賜還來不及應答,他已經和拾藏翻上原本駕車的兩匹馬,由拾藏帶路,直朝前方山徑而去。

  向晚時分,一輛馬車徐徐地停在沛縣縣令匡正的宅邸後門。馬車一停,後門隨即推開,一名婆子走了出來,像是等候多時。

  一位小姑娘從馬車走下,一雙水潤眸子直睇著宅院後門。

  「于姑娘?」婆子笑得和氣生財朝她走來。

  「嬤嬤不需多禮,我的閨名是丫兒。」于丫兒不咸不淡地朝她欠身。

  張嬤嬤上下打量著她,雖說衣裳舊了些,發也只扎成辮,但面貌極為清秀妍麗,才十四歲,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可以想見再過個兩三年,必定出落得更加天香國色。

  「嬤嬤?」許是被打量得太古怪,教她升起了防心。

  「丫兒姑娘真是個標致的小美人。」難怪大人那日一見後念念不忘,非要于家把人給交了出來。

  「嬤嬤謬贊了。」于丫兒垂斂濃縴長睫,低聲說︰「丫兒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還請嬤嬤提點。」

  唷,是個懂禮數的。張嬤嬤滿意地笑瞇了眼。「說什麼提點呢,日後還得要丫兒姑娘多多提拔。」

  于丫兒聞言,眉心一顫。「我……」

  「進來再說吧,雖說大人的規矩不多,但好歹是官家門第,有些規矩還是要的,只要妳不犯規矩,懂點手腕,在這兒妳肯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張嬤嬤一字一句說得慢,等到她說完了,于丫兒也踏進門內,察覺不對勁想回頭,門卻已經被關上。

  「都已經進門了,還想上哪呀,丫兒姑娘?」張嬤嬤笑吟吟地問著。

  「嬤嬤,我是來當丫鬟的!」于丫兒忙道。

  「是啊。」

  「可……」

  「後院裡的丫鬟誰不想得大人青睞,一朝飛上枝頭?」張嬤嬤笑得曖昧,瞧她的臉色從震驚到平靜變化極快,不禁有些疑猜。

  東江村因翻江沖出了大片肥沃土地,成了大燕數一數二的糧庫之地,而于家在東江村有十幾畝田租給農戶栽種,每年所收的田租就夠于當家到處風流快活。

  雖說于家談不上富戶,但也沒道理讓當家的妹子到他人府上為奴為僕,這點于丫兒該是清楚的,所以當于丫兒確認自己處境會震驚是理所當然,她早準備費上一點時間說個明白通透,好讓于丫兒安心待下,沒想到于丫兒竟是讓她備好的說詞無可用之處了。

  想想也對,誰不想飛上枝頭?她早晚是得出閣的,放眼沛縣,還有誰比得上大人的身分尊貴?

  「走吧,大人已經替妳備好了房,妳先去沐浴,我會將妳打扮得能將大人迷了魂,好站穩妳在後院的地位。」

  于丫兒沒吭聲,水潤的眸子平平淡淡,讓人讀不出思緒。

  張嬤嬤也不怎麼在意,心想她是個明白人,該知道怎麼做才是。

  進了房,差了丫鬟替于丫兒備了熱水,本想要趁她沐浴時對她傳授一些手段的,豈料—

  「嬤嬤,我不習慣沐浴時身旁有人。」

  張嬤嬤眉一揚,見她看似柔弱,一雙水潤的眸卻帶著倔氣和堅持,只好退一步道︰「那好吧,我就在外頭候著,有什麼事喚一聲便是。」

  「多謝嬤嬤。」

  待張嬤嬤離開房間,于丫兒回頭看著那桶熱水,目光緩緩地移向一旁的圓桌,徐徐走去。

  大哥說,家裡負債累累,將她賣給了匡大人為奴,初聽到時,她半信半疑,但即便心底存疑,她也拂逆不了大哥。

  如今,一切如她想象,她的心底卻沒有太大的傷悲,要說意外,倒也不會太意外,只是覺得遺憾。

  他們是兄妹,難道他會不知道將她賣到這裡,她會落得什麼下場嗎?

  女子貞節如此重要,豈容他人糟蹋。

  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馬車一停在宅邸大門前,匡正急急忙忙地下了馬車,迫不及待想要瞧瞧那教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兒。

  然,才剛走了兩步,後頭急馳而來的馬蹄聲教他不禁回頭望去。

  「匡大人?」一馬當先的周奉言拉緊了韁繩,居高臨下地問著。

  「正是,閣下是?」匡正微皺起眉,打量著風塵僕僕,顯得有些狼狽的來者。

  周奉言下了馬,淡噙笑意地朝他作揖。「在下是宮中神官周奉言。」

  「……周神官?」匡正直睇著他,再看向在他身後下馬的另一名男子。

  傳聞中,周神官可以觀今探古,卜算觀象,深得皇上喜愛,別說離開巴烏城,就連離開皇宮的日子都不多,怎會跑到沛縣?

  周奉言彷佛知道他內心懷疑,輕提起掛在腰間的金綬環。「皇上御賜。」

  匡正瞇眼瞧了下,立刻擺上笑意。「下官不知周神官駕到,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匡大人言重了。」他臉上笑意不變,然負在身後的雙手卻是緊握成拳。

  「周神官裡頭請,下官立刻差人備茶。」匡正帶頭將人迎進主屋大廳。

  「匡大人不用客氣,我今日前來,不過是想要跟匡大人討個人罷了。」一進主屋大廳,周奉言毫不拖泥帶水地道。

  「討個人?」

  「于丫兒。」周奉言道出。

  「……于丫兒?」不就是他那朝思暮想的美人兒?

  「她是我的未婚妻,可聽說于一在賭坊輸了不少,所以把丫兒給賣到了大人這兒……不知道這消息正不正確?」

  匡正聽完,眼珠子都快要暴凸落地,暗咒于一竟未告知這事,害他差點釀成大禍!跟周神官搶人?他又不是活膩了!

  他的反應奇快,整了整臉色,立刻捧著笑臉道︰「是啊,這于一在外頭欠了一屁股債,逼不得已把妹子賣到下官這兒,下官是因為和于一有幾分交情,所以借了他一筆錢周轉,至于于姑娘,下官怎會讓她為奴,不就是讓她暫待府裡而已,省得于一死性不改,要是再積了債,不就得再將妹妹給賣上一回。」

  周奉言聽完後,臉上的笑意滿滿。「匡大人宅心仁厚,我記下了。」

  「既然于姑娘是周神官的未婚妻,下官立刻差人將她帶來,她是向晚時分到的,下官都還沒見上她一面呢。」話落,一記眼神便要候在廳外的總管趕緊把人帶來。

  「喔,那就多謝大人了。」周奉言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

  「是緣分,湊巧讓下官幫了一把。」

  「是啊。」他冷笑。

  好一個匡正,竟私設賭坊,誘于一上門敗家產,拿妹子抵債!區區七品縣令,竟可以只手遮天到這地步,他真想知道一個七品縣令,他得花上多少時間摘掉那頭上的烏紗帽。

  落坐在客位上,喝了口下人送上的茶水,周奉言靜心等候著,不久瞧見總管急步跑來,腳步踉蹌地險些撲跌在地,匡正眼捷手快地將他撈起,還沒來得及低斥,那總管就附在匡正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匡正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周奉言微瞇眼起身,來到匡正身旁,沉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這……」匡正的心提得老高,彷佛就要從喉口跳了出來。

  周奉言瞧他臉色青白交錯,就連身形都微微發顫,好似遭受莫大恐懼,干脆卸下溫和面容,不耐質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于姑娘吐血了……」匡正顫著聲說。

  吐血是比較含糊的說法,要說得正確點,該說她服毒自盡了!

  「人在哪」周奉言一把揪起他的衣領。

  「在後院。」

  「帶路!」

  「還不趕緊帶路!」匡正一腳踹向總管,總管挨疼不敢喊,趕忙在前帶路。

  拾藏跟著周奉言一路朝後院而去,就見一座小院落房門外,一個婆子錯愕地望著門內,周奉言不繞廊,直穿過小園子,踏上廊道,往屋裡一瞧—

  「丫兒!」目眥盡裂地瞪著躺在地上的縴瘦身影,痛楚瞬間攫住他的胸口,他踉蹌著腳步進屋,一把將倒在地上的于丫兒抱起,緩緩地探向她的鼻息。

  一絲微乎其微的鼻息輕掠過他的指尖,教他梗在胸口的痛楚暫歇,頭也不回地怒聲斥道︰「給我聽著,今兒個要是救不回于丫兒,匡府裡的任何一個人都別想活!」

  張嬤嬤聞言,抖著腳趕忙跑去找大夫。

  拾藏神色微愕地看向周奉言,像是極意外性情溫潤的主子竟也有如此強勢霸氣的一面,可想想也對,伴在君側,又在百官之間斡旋,要真是性情溫潤如水,恐怕早就被啃食得屍骨無存,主子只是不曾在大伙面前展現過罷了。

  看著周奉言毫不猶豫地取出懷裡的還魂丹,硬是塞入了于丫兒的口中,隨即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裡,拾藏不解,極度不解。

  于丫兒這個名字,只要是爺身邊的人都曾聽爺提起過,但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她人在東江村,讓肆衍差人看守著,嚴密掌控于家一切,至今已逾十年。

  大伙都猜不透爺的心思,頂多只能猜想這姑娘許是爺未來的媳婦兒,為了延續周家血脈,才如此用心守護。

  但,如果只是一個素昧平生,只為延續血脈的姑娘,為何讓爺紅了眼?

  迷迷糊糊張開眼,陌生的床頂教她不禁微皺起眉,以為自己仍沒逃過命運。

  然幾乎是同時,身旁有人啞聲輕喚著,「丫兒。」

  她怔了下,緩慢地往旁望去,傻愣愣地直睇著那張俊美如畫的容顏,秀眉微微蹙著,張了張口,疑問尚未出口,便聽他徑自道︰「這裡是巴烏城周府。」

  她直瞪著他良久,沙啞地問出疑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沛縣距離巴烏城不算近,怎麼會睡了一覺,她人就跑到巴烏城了?

  她不是在作夢吧?

  「我到匡大人府上把妳接來巴烏城。」

  她輕喘了口氣。「我大哥怎麼會允許?」

  周奉言笑意不減地直瞅著她,那目光流連得教她眉頭愈鎖愈緊時,他彈了彈指,門外隨即傳來聲響—

  「爺?」拾藏聞聲提問。

  「全都進來。」

  「是。」

  門隨即推開,幾人魚貫走入。

  「丫兒,這一位是拾藏,是我的護衛,旁邊這一位是戚行,是我府上總管,另外兩位姑娘是葉和舞葉,往後她們兩位會跟在妳身邊,需要什麼盡管跟她們吩咐。」他一一介紹著府裡幾個心腹。

  于丫兒微瞇起眼,望著身形高大,神色清冷的拾藏,再看向他身旁略顯高瘦,眉清目朗,笑臉迎人的戚行,還有笑臉討喜的葉和面無表情捧著藥碗的舞葉。

  「他們都是周府的家生子,有他們在,妳盡管安心地在這裡待下。」瞧她神情仍愣愣地,他探手欲輕撫她的發,卻見她緩緩地調回目光,不閃不避地看著自己。「而我,是周府的主人,王朝神官周奉言。」

  「我跟你們……」

  「妳是我的未婚妻。」像是看穿她的疑惑,他理所當然地替她解惑。

  于丫兒虛弱地瞠圓了水眸,一臉難以置信。「怎、怎麼可能?」

  此話一出,錯愕的只有于丫兒,其余人因早已猜測過她的身分,純粹不知爺什麼時候才會將她帶回周府。

  「我已經跟妳大哥提了親,往後妳就在周府待下。」周奉言看了眼舞葉的藥碗,坐在床畔想將她扶起,她卻猶如驚弓之鳥,嚇得整個人往內縮,教他怔了下,看見她眸底的防備,更是教他五味雜陳。

  她不識得他,防備是自然……心底再清楚不過,理智上也能理解,可是情感上卻是教他難捱。

  「該喝藥了,妳身上的毒還未袪盡。」他笑意不變地探手,舞葉隨即將藥碗遞上。「喝完了藥,再睡一會吧。」

  于丫兒直睇著他,無力自行起身,更沒接過藥碗,只以眼神喝止他靠近,彼此僵持著,直到葉走上前接過了藥碗。

  「于姑娘,讓葉喂妳喝藥好不?」葉笑瞇了細長眼眸,柔聲問著。

  于丫兒注視她半晌,才勉強妥協道︰「麻煩妳了。」

  「一點都不麻煩。」葉笑咪咪地將她扶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這藥呢,有丁點苦,爺特地替姑娘準備了膠飴,待會含在嘴裡就不苦了。」

  于丫兒抬眼。「膠飴?」

  「是啊,是爺特地替姑娘準備的,差人買了去年的冬麥又是浸又是煮,還煎成了糖油放干,這工程可不小,一個不小心就酸了或稠了,一整鍋都得丟了呢,可是爺偏是煎到恰恰好,妳睡夢中也舔了好幾口呢。」

  于丫兒怔愕得說不出話。先前半夢半醒,好像真吃了什麼,又是苦又是甜的,原以為是作夢,沒想到竟是真的。

  尤其是喂藥的感覺,簡直就像是有人以嘴哺喂著,真實得彷佛那貼覆的感覺還殘留著。

  「好了,葉。」周奉言輕聲制止她再多嘴。

  葉吐了吐舌頭,正色道︰「爺,既然于姑娘已經醒了,爺也去歇會吧,這幾日都是你守在于姑娘跟前,不到三更不離開,五更過後又來探,也該累了,這兒有我和舞葉在,不成問題的。」

  葉話落,于丫兒怔忡了下。這話的意思是指—在她昏迷時,藥都是周奉言喂的?

  他以嘴渡藥?她想問,可這話卻是萬萬問不出口。

  周奉言不知她的想法,忖了下,道︰「也好,我去梳洗一下,一會再過來。」隨即又對著于丫兒揚笑道︰「丫兒,要是喝了藥有了胃口,讓她們去替你準備粥食,要是還累就再睡會,我一會就過來。」

  話落,不等于丫兒反應,他徑自轉身就走,就像他向來只是告知,沒有他人答應或拒絕的必要。

  「爺,你得要回房好生歇息。」雙葉沒好氣地說,順便瞪向拾藏,那眼神像是惱他沒將周奉言給照顧好。

  拾藏冷冷睨她一眼,徑自跟著周奉言離去。而戚行眼見主子心情好上許多,追在後頭趕忙將他離開後周府的大小事稟上。

  房裡,于丫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藥,額上已微覆薄汗。

  「大夫說喝了這藥會發點汗,不礙事的。」雙葉抽出手絹替她拭汗,又道︰「雖說這兩日挺悶熱的,但大夫說不能吹到半點風,所以你就忍忍吧,待毒都祛除了,屆時就能活願亂跳了。」

  于丫兒輕點著頭,啞聲道︰「多謝你了,雙姊。」

  雙葉微揚起細眉,笑了笑。「于姑娘客氣了,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再者往後還得稱你一聲夫人呢。」

  于丫兒聞言,面色一沉,像是難以接受。

  站在一旁良久的舞葉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道︰「待在這兒好過讓你服毒自盡的縣官宅邸,更好過將你賣給匡縣令的于家。」

  「舞葉。」雙葉低斥了聲。

  「實話實說罷了。」舞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于姑娘,舞葉心直口快沒惡意,你別擱在心上。」雙葉充當和事佬,擺著笑臉問︰「餓不餓?我讓廚房弄點較清淡的吃食。」

  于丫兒搖了搖頭。「我想再歇會。」

  「也好,你被這毒給折騰得很,聽拾藏說,要不是爺先幫你塞了顆還魂丹,就怕大夫趕到時都來不及了呢。」雙葉說著,扶著她歇下。

  「那還魂丹一服下可以緩解數百種毒性,在達官貴人之間喊價百金呢,怕是你作牛作馬一輩子都還不起。」舞葉就站在床頭,壓根沒打算出手幫忙,一張嘴倒是沒閑著。

  「舞葉。」雙葉沒好氣地瞪去。

  「想走,先還百金再說。」舞葉學雙葉露出笑臉,又瞬間斂笑,恢復原本的面無表情,落差大得嚇人。

  雙葉沒轍地抹了抹臉,起身推著她往外走。「你再去替于姑娘熬一帖藥,這兒交給我就好。」

  「我寧可去給爺燒桶熱水也不想待在這裡。」舞葉毫不遮掩對于丫兒的厭惡。

  雙葉聞言,二話不說地將她推出房門外,額靠在門板上,思忖了下才回頭道︰「于姑娘別介意,舞葉不過是瞧爺衣不解帶地照顧于姑娘,有點吃味罷了……于姑娘,你睡著了嗎?」

  走到床邊,就見于丫兒閉著雙眼像是已沉沉睡去,她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心想等她睡醒時,她要不要再解釋一遍?

  還是……干脆別讓舞葉過來好了?

  于丫兒半夢半醒之間,有人緊握住她的手,她也猶如抓住浮木般地反握住。

  不想被拋下,但是太多時候是由命不由人,她的手伸得再長,也始終抓不住自己最渴望的。

  「怎麼哭了?藥太苦了嗎?」耳邊是男人低啞的呢喃,她想張開眼,倦意卻沉重地拖著她往下墜。

  周奉言瞅著她蒼白小臉掛滿淚水不舍的抹去,卻怎麼也抹不盡。

  「爺,祝大夫來/.」門外,戚行低聲通報著。

  「讓他進來。」他頭也沒回地道。

  戚行領著祝大夫入內,周奉言卻壓根沒起身的打算,戚行只好拐了張椅子擱在床邊,方便祝大夫診脈。

  祝大夫聚精會神地診脈,好一會才抽回了手。

  「如何?」周奉言瞧也沒瞧大夫一眼,將于丫兒的手給收回被子,又被她緊握住,他不禁心疼地柔了目光。

  「姑娘心脈郁滯。」

  「毒的關系?」他眼也未抬地問。

  祝大夫搖了搖頭。「不是,是姑娘內心郁抑難解,所以虛乏無力,食不下咽。」

  周奉言緩緩抬眼,眼神冷鵝駭人。「祝大夫上回過府診治時,並未提起這病癥。」

  「那是因為那時姑娘尚未有這病癥。」

  「既是如此,為何在袪毒之後反而有了?」正因為他隨侍在旁,才發覺丫兒的身子虛弱依舊不見起色,才會差人再將祝大夫找來。

  「這恐怕得問周爺了。」

  「我?」

  「姑娘服了老夫所開藥方後,毒既已袪,怎會無故有了心病,這恐怕得要周爺尋出病根才成。」

  周奉言聽完,垂眼沉默不語。

  換言之,她的病癥是因他而起?因為她不想待在這裡,所以才生出了心病?

  這兩日照料她,每每她清醒時,總是防著他避著他,他看在眼裡,苦在心底,明明該是最熟悉的人,如今卻連陌生人都不如。

  可才幾天,怎積成了病癥?

  他很清楚,再一次的重生,她已經不再是仰承他而活的于丫兒,但怎會生分到這地步?

  「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拂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皆起于郁。」

  祝大夫的沉吟聲打斷周奉言的思緒,他啞聲問︰「要如何解她的郁?」

  「這恐怕得要先將她的心結打開再用藥物,才是根本之道。」

  打開心結?周奉言疲憊地托著額,半晌才道︰「我明白了,還請祝大夫先替她開藥方試試。」

  「是。」

  祝大夫移到桌邊開藥方,周奉言垂眼瞅著床上人兒良久,輕輕地拉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房外。

  「戚行,差人上醫館抓藥,熬好了藥,就讓舞葉和雙葉送過來。」

  「是。」

  「要是缺了什麼,不須經過我,直接添購就是。」

  「是。」

  周奉言又走了兩步,像是想到什麼,又道︰「替她準備一些文房四寶、繡布和書籍,書就找些畫冊和繡本,或者是兵書。」

  戚行本要應是,可聽到最後一句,不禁疑惑問︰「兵書?」

  「嗯,最好是找些兩朝間的兵略戰冊。」

  「咦?」戚行下巴都快掉了。

  「還有……」周奉言笑得苦澀而自嘲。「如果她想見我,差人通報。」

  「是。」

  戚行目送著周奉言孤獨的身影離去,眉頭不禁攢起。爺怎會對于姑娘這般上心,一個來自東江村的農戶姑娘又到底識得多少字,跟人家看什麼兵書啊!

  于姑娘他雖是頭一次見,但早就從爺的嘴裡聽過上百回,教人不解的是,爺根本不曾前往東江村,怎會如此懂得她?

  要說繡布,他能理解,畢竟是姑娘家,女紅多少是有點底子的,備文房四寶和畫冊就已經夠教他驚詫了,更遑論是兵書……好,兵書是吧,他就多找個幾本,看她能看出什麼花!

  「她沒看兵書?」周奉言微詫地道。

  「聽雙葉說,于姑娘沒踫書冊,也未踫文房四寶,倒是跟雙葉要了繡線和繡架,然後……」戚行從懷裡掏出一只精致的錦囊,月牙白底色,繡上了四色芙蓉,繡線穿挑使得花朵躍在繡布上,隨風搖曳似的。「我只能說于姑娘的繡工真是一絕,就連這錦囊的作工也極為精細。」說著,將錦囊遞上。

  周奉言接過手,輕觸著繡花,思緒翻飛著。他很清楚,因為不同的環境多少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繡花也曾經是丫兒的好本領之一,哪怕再次重生,她依舊能將絕活習好。

  然而,她不踫兵書,不踫文房四寶,卻繡了個錦囊交給他……

  「誰讓她以為她欠了我的情?」周奉言垂睫低問。

  戚行面色無奈地低垂著。「聽雙葉說,是舞葉跟于姑娘提及她吃了一顆百金解毒丸,哪怕想離開周府,也得要先還百金才走得了,所以于姑娘做了錦囊,其實是想賣錢的。」

  雙葉還傳了她的意思,說錦囊賣了錢後,扣除繡布繡線等等成本,剩下的才是還債的,這一絲一毫她算得可清楚了。

  不過爺的臉色不太好看,他想,這點小事就不用說了。

  「往後別讓舞葉伺候丫兒。」

  「爺?」戚行抬眼,難以置信周奉言竟為了于丫兒而將舞葉撤下。

  周家經營的是牙行,哪怕是戰火不斷的世代裡,牙行依舊吃立百年,財大勢大,加上神官身分,深受皇室照拂,在富賈重臣之間游走,任誰都得給幾分薄面,可惜的是周

  家子嗣一直單薄,所以才會培養家奴為幫手,主從間的情感深厚如手足,讓家奴情願世代侍奉周家主子。

  他敢說,他們這一代的家生子侍主如親,忠心不二,可爺卻如此輕易將人撤換?

  「在我這兒,不需要多嘴且搞不清楚狀況的人。」

  「爺,舞葉只是——」

  周奉言抬手,徑自說︰「收了丫兒的繡布繡線,她的身子剛好些,不適合費眼力在這事上頭,她要是在屋子裡待得慌,就讓她在園子走動走動,活動一下筋骨,但不準走出主屋的範圍。」

  「是。」

  「讓府裡的護衛跟著,舞葉也跟上,但別再讓舞葉和丫兒打照面,畢竟舞葉那張嘴利如刀,能不被她傷著的不多。」

  聽到最末,戚行才松了口氣,要不真以為主子要為了于丫兒將舞葉趕出周府。

  「爺,我會安排。」

  「還有其他事嗎?」

  戚行揚笑。「那麼,爺可有打算如何處置匡縣令了?」爺在匡正府上發怒的事被嘴碎的奴僕給流傳了出去,宮中有不少大臣頻頻試探,等著搶功勞,就為了討好爺。

  「不急。」

  「我以為爺該是想極早處理這事?」看于姑娘在爺心裡的分量,就算爺大動肝火地摘了匡正的烏紗帽也不為過,畢竟匡府裡裡外外的人都問遍了,直說那砒霜是于姑娘自個兒帶進府,意味著她不願屈就為妾,因而尋短的。

  雖說于姑娘給人感覺不討喜,但莫名被帶來這兒,成了爺的未婚妻,他想,依一個會尋短護貞節的烈性姑娘來說,她的防備是正常的,不討喜倒理所當然了。

  「戚行,你不認為在恐懼裡等待別有一番滋味?」周奉言哼笑了聲,將錦囊掛在腰間。

  戚行回神,瞥見周奉言臉上一閃而逝的嗜血笑意,身上爆開一陣惡寒,頭皮微微發麻,說不出話。

  像是察覺視線,周奉言懶懶抬眼,不禁被戚行錯愕的神情逗笑。「戚行,沒別的事了?」

  戚行眨了眨眼懷疑自己眼花了。爺的神情分明未變,笑意和煦,教人如沐春風,可方才那一瞬間卻教他莫名地心驚膽跳。

  「嗯?」周奉言沒好氣地笑睇著他。

  戚行再次確定,他確實是老眼昏花了,竟會將如此豐神俊朗的爺看出邪味,他真是太累了。干笑了下,想起府上幾樁要事,道︰「戶部侍郎童大人和二皇子妃這幾日派人持帖上門,最重要的是皇上也派了黃公公詢問,爺何時進宮。」

  周奉言不掩嫌惡地撇了撇嘴。「再過幾日吧,確定丫兒的身子無恙再提。」

  「可是皇上……」

  「放心,眼下宮中無事,皇上不會刁難我。」

  戚行不禁苦笑。這是抗旨啊,可偏偏爺不當回事,是說,皇上能坐上龍椅,與周家關系密切,也莫怪皇上處處忍讓。

  只是那皇位還能夠霸佔多久,爺該是已想好支持誰接著坐上龍椅了。

  看著周奉言又陷入沉思,戚行安靜無聲地退出門外。

  這分明是軟禁。

  走了幾步,于丫兒水眸微轉,瞧見樺樹後頭藏了個人,右後方假山後也有人影,不禁無奈嘆口氣。

  他以為她現在有本事逃離這裡嗎?

  「于姑娘,在這兒歇會吧,瞧你臉色都發白了。」雙葉抽出手絹輕拭她額上薄汗,拉著她踏進亭子裡。「活動筋骨是好事,但是今天的日頭毒辣,別在外頭待太久,要是身子不適,豈不是本末倒置。」

  「我知道。」坐在石椅上,她望向一列樨樹後頭的房舍。

  「渴不渴?我差人端壺茶來。」

  「麻煩雙姊了。」她客氣地道。

  「不用客氣。」

  雙葉才剛踏上園子碎石徑,便見戚行迎面走來,和他招呼了聲,徑自朝廚房方向走去。

  聽見腳步聲,于丫兒緩緩回頭,一見是戚行,隨即起身。「戚哥。」

  戚行愣了下,雙眼眨啊眨的,露出玩味的笑。「于姑娘不需要多禮。」戚哥啊……

  從沒人這樣喚他,如今聽來只覺得新鮮,而且她的嗓音嬌軟帶點童音,臉上又帶著靦腆的笑,不知怎地,感覺今日的她看來討喜多了。

  「該要的。」她勾起輕淺的笑,像是想起什麼,又道︰「對了,戚哥幾天前給我帶了些東西,沒機會見到戚哥,跟戚哥道謝。」

  「你不用客氣,那是爺要我帶上的。」瞧瞧,小姑娘只要帶著笑,不就賞心悅目得教人心疼?

  也是,她的氣色和初醒那日相比,實在是好上太多,雖還談不上紅潤,但至少不是一臉灰敗氣息。

  「是嗎?」

  是錯覺嗎?她的笑容變冷了。他要不要試探試探,看爺是不是什麼時候得罪了她?

  「于姑娘,你就安心地在這兒待下,爺不會虧待你的。」戚行柔聲說著。

  于丫兒直瞅著他,黑潤的水眸竟讓他讀不出思緒,欲開口詢問之際,便聽她低聲道︰「我想見他。」

  「這自然好,不過爺現在有客人,晚一點……要不一道用晚膳好了。」這是培養感情的入門手法,相信只要多相處,必定可以改變她對爺的看法。

  「得等這麼久?」

  「今兒個爺進宮,正午回府時,就有幾名貴客上門,都是好幾日前就持帖拜見,得罪不起的貴人。」戚行說時苦笑連連。

  要不是昨兒個她首次踏出房門,讓躲在一旁的爺確定她行走無礙,爺壓根還沒打算進宮面聖。說來爺真是容讓,為解于姑娘抑郁,寧可躲在一旁擔憂她。

  「是嗎?」

  許是她失望的神情太過明顯,教他忍不住問︰「于姑娘是有事想跟爺說嗎?」有事想說也算是好事一樁,但要是緊急要事,他可以代為通報。

  「我只是想跟他說,如果他不允我做錦囊還債,那麼也許我可以到牙行干活還債。」

  戚行聞言,整張臉都快皺成包子樣。

  到底是打哪生出的債啊?突然,他明白了爺為何要將舞葉給調離于姑娘身邊,只因舞葉若再隨便說上幾句,就怕一個不小心于姑娘真會以死謝罪。

  「于姑娘真是說笑了,哪來的債,于姑娘是爺的未婚妻,爺鼎力相救,理所當然。」他想,他有必要在她見爺之前,先把她的錯誤觀念扭轉過來。

  「如果不算債,那麼……我可以離開這裡了?」

  戚行微眯起眼,總算明白舞葉為何道出百金還魂丹,原來是看穿了她一心想離開,看來回頭他有必要再跟爺解釋一下舞葉的用心才是。

  「于姑娘是爺的未婚妻,等著及笄就過門,自然是得待在這裡。」

  「可是我想回家看看我的弟妹。」

  戚行輕呀了聲,原來她是掛念弟妹,沉吟了下道︰「于姑娘,晚上和爺一道用膳時,可以問問爺的意思,我想只要是姑娘想要的,爺多半是不會推辭的。」這麼說她有沒有明白爺的心思?

  只要她肯,他保證爺絕對會將她給寵上天,哪怕日燒百金只為換她一笑的蠢事,他認為爺也會義無反顧地去做。

  「他憑什麼推辭,他本不該不由分說地將我帶來巴烏城。」

  「嗄?」不是吧,她沒有感動或開心來著?不過她說的也沒錯,爺不由分說地把人帶來,說好聽叫救,說難聽點叫搶……好吧,她不識好人心,硬是要爺吞下這悶虧,誰也不能置喙,橫豎他們之間的事自個兒搞定就是。

  「于姑娘,你在這兒歇會,我還有事先忙了。」這難解的結他手拙解不開,等著爺自個兒處置,他先走一步。

  于丫兒輕點了點頭,目光不自覺地又移到那一列樨樹,想了下,她緩慢地走了過去,心想反正都有人看著自己,要真不能接近的話,會有人阻止她的,再者就算這裡是主屋,也不見得他適巧就會在這裡。

  可巧的是,當她鑽進樨樹叢時便聽見細微的交談聲,不禁踮起腳尖,從屋舍後方的小窗望了進去——

  「一世榮耀?」周奉言坐在紫雕大案後頭,端過茶盅輕啜了口,似笑非笑地望向來訪的戶部侍郎童朗。「不知童大人所謂的一世榮耀意指為何?」

  「周神官切莫誤解,在下的意思並非要謀得朝堂高位,只是盼能一世得人照拂。」

  童朗正值而立之年,然而身形略寬,面貌也看得出縱樂尋歡下的老態。

  周奉言微揚濃眉。「若是如此的話,這交易倒還不難,不過黑牙交易向來是講求緣分,還得看買主能端得出什麼商品吸引賣主,這買賣才能完成。」

  童朗聞言,知曉周奉言是有意接下他這筆買賣,趕忙將與他同行而來的結發妻推到周奉言面前。

  「童大人這是什麼意思?」周奉言神色不變地笑睇著。

  「周神官,在下聽人說過,周家牙行買賣有形貨物,黑牙交易的是無形商品,想得到什麼,就得拿出等值之物交換,所以在下想,要是用拙荊二十年陽壽,該是可以換得在下一世榮耀才是。」他難掩興奮地說,儼然將發妻視為物品。

  于丫兒聞言,不禁瞠圓了水眸,有些難以置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這天底下怎會有這種交易?還是一種官場話術?正當她徑自揣測時,就聽見周奉言平板無波的嗓音響起。

  「用童夫人二十年陽壽換取大人一世榮耀?」那嗓音如絲綢般輕滑。

  「正是。」

  相較童朗的一臉殷切,周奉言神色顯得陰晴難測,垂眼扳指算著,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童大人,可惜了。」

  「這話是何意?」

  「尊夫人剩余的陽壽不足呢。」頓了下,他才又道︰「再者,童大人想要一世榮耀,就得拿己身之物交易,童大人要是不舍自己的話,同一血脈也成,好比……拿兒子的命換也是可以的。」

  于丫兒目不轉睛地睇著他的側臉,明明揚著笑,眼神卻帶抹嗜血。

  「這……」

  「相公,不行,你只有一個兒子。」童夫人聲淚下地央求著。

  然而,童朗心動了,因為他認為自己不只會有一個子嗣,往後他還會有無數子嗣,現在犧牲一個壓根不足為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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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6: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周奉言垂斂長睫,撇唇哼笑著。「其實,童大人壓根不需要做這筆交易。」

  「周神官此話怎說?」

  「因為在不久的將來……」他又扳指算了算,「三個月內,童大人必定受人照拂,而且是一世照拂,往後不須在官場上勾心斗角,也有人隨侍一側,日夜照料。」

  「真的?」童朗一臉難以置信,喜出望外。

  「難道童大人不信我的卜算?」

  「相信!自然是相信的!」童朗急聲道,遮掩不住滿溢的狂喜。

  據說,皇上二十年前是個被分配邑地且不受重視的王爺,然周奉言卻卜算出其即將登基,那時的周奉言雖是周家神官之後,但也不過是個四歲大的小孩,眾人皆半信半疑,豈料此後七年內,幾名王爺莫名而去,大好江山就這麼落到了當今皇上的手裡,從此之後,皇上寵信周奉言的程度更甚眾皇子。

  放眼大燕朝,有誰敢對周奉言不敬?哪怕是皇子都得敬他三分,想入府拜訪,沒點身分和關系,連周宅大門都踏不進。

  未等周奉言開口送客,守在門外的拾藏已低聲道︰「爺,有貴人上門。」

  「拾藏,送客。」周奉言淡聲吩咐,看向童氏夫婦。「童大人、童夫人,慢走。」

  童朗偕妻謝了又謝,本想再問個詳實,但後頭還有人登門拜訪,他只得識相地偕妻離開。

  不一會,兩名帶刀侍衛踏進了書房,後頭跟了兩位姑娘,頭戴帷帽,華衣繡綴,看得出身分不俗。

  「奉言。」走在前頭身穿桃花襦衫繡蓮百片裙的姑娘一把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張絕艷面容,要不是隔著大案,恐怕就要撲到他身上去了。

  「見過燕芙公主。」周奉言起身朝她作揖,目光越過她的身後,看著另一位摘下帷帽的少婦。「下官見過二皇子妃。」

  「周神官不須多禮。」二皇子妃挺著身懷六甲的肚子緩緩地坐在案前的高背椅。

  「不知道二皇子妃今兒個前來所為何事?」

  二皇子妃手一揮,兩名帶刀侍衛立刻退出房門外。她凝著迷蒙艷目,口吐芝蘭。

  「周神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兒個我來是為了和周神官談筆交易。」

  「二皇子妃所求為何?」

  她撫了撫已經七個月的肚子。「我要拿肚子裡孩子的命,換取二皇子的帝位。」

  燕芙乖巧地站在案旁,垂斂濃睫仿似置身事外。

  周奉言饒富興味地笑著,尋思片刻道︰「二皇子妃,恕下官直言,二皇子並沒有帝命。」

  二皇子妃神色微變。正因為清楚二皇子不受皇上青睞,她才會想用子嗣換帝位。

  「周神官真是直言無諱,但也正因為沒有,所以才想換取。」她強撐著臉上笑意,思索著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改變命運。

  「二皇子妃,命屮無時莫強求,一旦強求,恐怕大難臨頭。」

  「拿什麼換都無用?」

  周奉言低笑出聲。「要是人給物就能交換,這天底下還有規則可言?與其作這場交易,倒不如我給二皇子妃指引迷津。」

  「周神官請說。」

  「方才登門拜訪的人是戶部侍郎。」

  二皇子妃先是不解,而後想通了,眉頭跟著深鎖。「周神官與他交易了暗盤?」

  「不。」周奉言沉吟了會,像是考慮能夠透露多少。「昨兒個三皇子回京了,要是無誤,皇上必會針對三皇子在北方大郡墾出良田,屯兵有方而加封爵位,而當初累得他必須遠去北方大郡流放的人,此番恐怕要倒霉了。」

  二皇子妃聞言,粉嫩小手握得死緊。兩年前三皇子被皇上流放到北方大郡,正是因為二皇子使了伎倆,嫁禍三皇子結草人做法欲咒殺皇上。

  當初是不得不栽贓,由于掌糧倉的三皇子處處為難持漕運的二皇子,兩人屢屢交鋒,而背後有戶部吏部為靠山的三皇子總是佔盡優勢,讓二皇子受盡刁難,還得遭皇上責難,眼看著眾皇子裡頭,二皇子愈來愈不得青睞,只得出此下策。

  原以為可以就此將三皇子這心腹大患遠放他鄉,想不到才兩年,他就有法子立功,讓皇上回心轉意。

  就怕大難即將臨頭,她才會托請與周奉言有幾分交情的燕芙公主陪同前來,想讓她的夫君坐上龍椅,如此一來,才能永除後患,可惜命不由人。

  「八月正是秋收之際,要是王朝幾個糧倉皆豐收,三皇子該是繼大皇子之後,第二個被封王的皇子。」周奉言輕敲著桌案,對于即將成形的未來壓根不用卜算,就可一窺結果。「而那時,就是二皇子第一個死劫。」

  二皇子妃聞言,臉色愀變。「這……周神官能否再說得清楚一點?」

  「二皇子妃莫慌,二皇子是個聰穎之人,只要二皇子妃轉述我方才說過的話,二皇子會有法子避劫。」

  「是嗎?」二皇子妃半信半疑。雖說她也認為夫君是個善于心計之人,可在朝堂皇室裡,多的是城府深沉之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而且——「這是第一個死劫,那第二個呢?」

  更教她驚慌的是後頭的死劫到底還有多少個……是誰非要置夫君于死地?

  「四年後,如果二皇子想避死劫,就用小皇孫的命相抵,從此以後,二皇子無災無難,壽終正寢。」

  二皇子妃直瞅著他,心在狂跳,無法回應。

  她該要微笑置之,可是他輕描淡寫的言詞中透露無法抗拒的命運,仿佛早已看見未來的光景。

  「二皇子妃,窺見未來是為了選擇正確的路,不是為了害怕將來的挑戰。」周奉言突地福至心靈,提筆在紙上寫了字,吹干折起交給了她。「下官替小皇孫取了個名字,二皇子要是喜歡的話,是下官的榮幸。」

  二皇子妃不解地接過手,瞥了一眼,疑詫的抬眼,連連道謝。

  臨走前,她又忍不住回頭問︰「周神官,你所看見的未來裡,大燕朝是誰當家作主?」皇上共有十一名皇子,然而近幾年的斗爭已經損失了四名,再扣除三個年幼不敢也不會爭奪的,只剩下四個。

  一直以來,在百官眼裡最為看好的,始終是有皇後為靠山的三皇子燕祿成,而她最不希望登基為帝的便是他。

  「天機不可泄露,二皇子妃與其想著尚未發生的將來,倒不如先想想眼前的事該如何著手才是重點。」

  「周神官所言甚是,告辭了。」

  周奉言微頷首,目送她離開。

  「二皇嫂,你等我一會,我有幾句體己話想跟奉言說。」燕芙送她到門邊低聲說著,壓根不管她允不允,徑自走回案邊,毫不害臊地貼到周奉言身邊,嬌軟地喊著,「奉言。」

  周奉言不著痕跡地往旁退上一步,輕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你不護著你二皇嫂,要是出了事,你擔得起?」

  「她連孩子的命都可以不要了,就算出了事又如何?」秀麗面容凝出淡淡薄情,隨即臉色一變,嬌嗔地道︰「反倒是你,何時多了個未婚妻,怎麼我都不知道。」

  「這是早晚的事,是周家的宿命,你又不是不知道。」周奉言笑臉不變地輕掐一下她柔嫩的雪頰。「好了,跟著你二皇嫂回宮吧。」

  「好,不過下回你進宮時,非得來找我不可。」她姿態雖低,但口吻十分強硬。

  「好。」三兩句簡單地將她打發走,回頭剛落坐,書架後頭閃出一個人。

  「真是個好本事的男人,本王那刁蠻皇妹也被你整治得服服貼貼。」男人有張極為陰柔又立體分明的俊臉,一身錦衣華服,腰懸金綬帶,徐步走到他身旁,哪兒不坐,偏門疋往他椅把上一坐。

  「王爺說笑了。」

  「本王是在說笑嗎?」冀王燕奇臨漾著邪氣的笑,俯近他。「奉言,你到底是在玩什麼把戲?」

  「下官不知道王爺的意思。」周奉言一臉無辜的往椅背一躺,揉了揉眉間。

  「要本王挑明著說?」他湊近他的耳邊低語。「本王可沒瞧過誰家的孩子取名,名字得取那麼長呢。」

  周奉言笑了笑。「人家身懷六甲還特地走這一趟,怎能讓她空手而歸。」

  「問題是,你讓老二杠上老三,這做法只能稍稍讓老三安分一點,卻要整個沛縣和東西江村都陪葬……會不會玩太大了點?」他一開始就躲在書架後頭,想瞧清他寫了什麼字並不難。

  他上頭寫著「秋收關水門,雨落三更開」,雖說不知大雨何時會來,但只要抓好時機,一場大雨便可以制造無限絕望,尤其老二是掌漕運的,水門不開,水勢無法從支流分散,很容易泛濫成災的,想要淹掉一座城輕而易舉。

  「屆時王爺可要記得前去關切,總是能在皇上面前討點好處的。」

  「本王跟他討什麼好處,皇位又不會給本王,本王也不想要,討好那老家伙對本王一點好處都沒有。」

  「既是如此,那就當下官沒說好了。」

  「你非得這麼做?」

  「與下官無關,不過是命。」

  燕奇臨哼笑了聲。「命嗎?所以老二四年後的死劫是真的?」

  周奉言漾著溫潤笑意。「預知要是成不了真,那就想法子成真。」

  「嗄?」顯然這答案教他有些錯愕。

  「王爺可會幫下官?」

  這下子燕奇臨總算是聽明白了。「你這一局布得可真是長遠,遠到本王都快要看不懂了,是說本王要是幫了你,你要拿什麼報答本王?」

  「說什麼報答,王爺也在同一條船上,出點力是應該的,畢竟敵人愈少對王爺來說也是好事。」

  「本王可不在乎那些。」燕奇臨笑得野蠻又嗜血。「本王手下的兵都是精心調教的,只認本王不認兵符,哪天要是哪個傻子造反,本王肯定給個痛快。」

  「有王爺這麼一句話,下官安心了不少。」

  「那麼,至少要給本王一點甜頭吧。」他貼得極近,探舌舔過他的唇。

  周奉言不為所動地睨他一眼。「王爺擱在心裡的又不是我,老愛透過我思念那人,要是今兒個王爺**難耐,想拿我遙想對方充數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王爺心底真會痛快?」

  話一出如他所料,燕奇臨的神色微變了下。「周奉言,你這直言無諱的性子不改一改,改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最恨的是他藏在心底,藏到連自己都快忘了的情感,竟會被這像伙看穿。

  「這就不勞王爺費心了。」

  「不過你最致命的問題就出在身子骨不適合習武。」

  「什麼意思?」從方才的話題繞到習武,會不會跳太遠了點?

  「因為你壓根沒發覺有個人在小窗外頭偷覷了許久。」燕奇臨笑得張狂,就在他側眼望去時,捧著他的臉重重地咬了下他的唇,純粹是場友誼交流,表演給窗外的小姑娘欣賞的。

  周奉言側眼對上于丫兒瞠圓的水眸,一把將燕奇臨推開,耳邊是燕奇臨得逞的笑聲,眼裡瞧見的是于丫兒的難以置信。

  她站在外頭多久,聽見多少,看見什麼?

  「說穿了,你獻的計純粹是想要替心上人討一口氣,對不?」燕奇臨附在他耳邊低語問。

  他不需要什麼預知還是卜算的能力,光從近來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便可揣測周奉言的心思,假借一場大雨能夠滅除他的眼中刺,能讓老二跟老三稍稍抗衡,教他忍不住喝采。

  說穿了,什麼預知什麼卜算,分明都是人為操弄的,什麼命定什麼不變,他一向只相信自己。

  周奉言壓根不睬他,徑自走向窗邊,但才走了幾步,便見于丫兒轉頭就跑。

  「丫兒,別用跑的!」他跑向小窗,瞧她沒打算停下腳步,他干脆翻窗跳出,幾步就將氣喘吁吁的她給攔了下來。「慢慢呼吸,小口小口呼吸……」

  他不住地拍著她的背,厚實掌心動作輕柔,然而掌心底下的弱教他不禁蹙緊了濃眉。

  于丫兒急喘著氣試圖避開他的手。

  周奉言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最終只能收回,努力地揚起笑臉。「怎麼會跑來了?雙葉呢?」

  「上廚房拿茶水。」她垂著臉不看他。

  他看向她身後的園子,「雙葉還未取來,你要不要先到書房喝口茶?」

  于丫兒搖了搖頭。「我有話跟你說。」

  「是嗎?你要跟我說什麼?」周奉言難掩心喜地問。

  「我想回家。」

  笑意還掛在嘴邊,但僅一瞬間,就變得苦澀又自嘲。「丫兒,你已經是我周家的人了。」

  「我尚未及笄,咱們未及婚嫁,住進周府于禮不合。」

  瞧她寧可盯著地上也不肯瞧自己一眼,周奉言內心五味雜陳。「一般而言,確實是如此沒錯,但請你相信,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

  于丫兒抿了抿唇道︰「我想回家看我弟妹。」她也很清楚,也許她一回家,大哥又會把她給賣了,可是話說回來,他既然都插手管了,以未婚夫的身分自居,大哥想刁難也難。

  「改天我將他們帶來。」

  于丫兒垂眼忖了下,心知無絲毫轉寰余地,便不再強求,轉了話題,「我想還那顆還魂丹的百金,可是你不肯讓我繡錦囊,那能不能讓我到牙行干活,慢慢還這筆錢?」

  話落,她垂眼等候他的答復,然等了好一會,沒等到回應,她不禁緩緩抬眼,就見他正看著自己。

  他的眼瞳黑潤如深不見底的潭,平常漾著笑時,賞心悅目得教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但方才他在書房時,哪怕嘴邊掛著笑意,眼神卻是冷進谷底,而此刻她讀不出他的思緒,直覺得他的眼裡像是藏著悲傷。

  一抹深沉到她無法理解的悲傷。

  半晌,周奉言才啞聲啟口,「好吧,你想去牙行就去吧,不過你就待在帳房裡,每日謄寫印信文簿就好,晌午便回府。」

  說來可悲,他沒守在她身旁照料,她的氣色確實是好多了,應證了他就是讓她抑郁難解的元凶,可天曉得他有多想念她,想見她時,只能偷偷躲在角落,哪怕只看見她的背影,都能教他稍解相思。

  而她,卻是迫不及待想離開他。

  「工錢怎麼算?」

  一問出口,就見他笑得自嘲。「丫兒,一顆還魂丹恐怕是你用一輩子也還不完,但如果你執意要還,哪日要是我覺得夠了,我會告訴你。」

  明知道重生之後,一切重來,她的記憶裡不再有他,她不會記得曾有過的情感,可是他心裡就是說不出的難受,只因那些共處的記憶,對他而言是無可替代的至寶。

  他記得,她是如何撒嬌,用嬌嫩的聲音喚著自己,看著眼前的她,他有些混亂了。

  于丫兒面有豫色,像是在掙扎什麼,最終還是取出手絹遞給他。「你的嘴唇流血了。」

  周奉言沒接過手絹,目光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她。「你會心疼嗎?」

  于丫兒皺起眉頭,卻始終沒說話。

  周奉言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隨雙葉回房吧,牙行的事我會安排。」話落,從她身旁走過。

  于丫兒垂眼看著手絹,想了想,回頭追上,將手絹硬是塞進他的手裡,又拔腿朝一旁等候的雙葉跑去。

  周奉言回過身,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將手絹湊到鼻間輕嗅著。

  一樣的……他的丫兒雖變得淡漠,但一樣善良,如果他再卑微一點,她是不是就會多關注他一點?

  就在連下數天大雨,一日天氣放晴時,周奉言答允了于丫兒到牙行工作。

  教于丫兒有些意外的是,周奉言並未陪同前來。

  周家牙行位在巴烏城東御道上,這條大街上的店鋪全都是京裡叫得出名號的商鋪酒樓,在這兒行走的幾乎都是逗留城裡的商賈和朝中官員,沒點身分地位的,恐怕還踏不進這條街。

  而周家牙行幾乎佔了緊鄰的三家鋪子,屋檐垂掛著八角流蘇風燈,底下十六扇鏤花雕門全開時,可窺見牙行內部的富貴逼人,前廳裝設如茶肆,擺設的是連黑市裡也尋不到的奇珍異寶,而後院則是三間宅子打通,作為置貨的棧房和遠行商隊休憩的暫時別院。

  「你就是于姑娘?」

  于丫兒收起打量前廳的目光,望向喚她的男子。

  男人有張玉白愛笑的俊臉,一身月牙白繡蓮錦袍,手持折扇,氣質雋雅,風采迷人。

  「你好。」他的笑像會感染人,教于丫兒不禁也笑眯了眼,微露編貝,讓跟在身旁的雙葉和舞葉微詫地多看她一眼。

  打她進周府以來,就今兒個笑得最開心。雙葉曾問過周奉言,怎會答允讓于丫兒到牙行工作,周奉言只道︰「如此一來,可以讓她舒心一點。」

  看來果真不假。畢竟打理牙行的巴律有張可以讓鐵石心腸的人都化為繞指柔的笑臉,再滔天的怒火,在他的笑臉之下都會化為春風。

  「唉唷唷,瞧瞧,這小姑娘真是好討喜,哥哥我喜歡。」巴律一見她的笑,把折扇一收,就要貼上她。

  「巴律,我勸你住手,她不與人太親近。」舞葉拔出腰問紅綠相間的竹笛,硬是將他格開。

  「怎會?」巴律的手軟若細蛇,轉個兩圈將竹笛推開,一把親熱地捧住于丫兒的小臉。「哥哥我喜歡丫兒這個名字,喚你丫兒可好?」

  于丫兒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好。」

  聞言,雙葉和舞葉一整個傻眼,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看見什麼。她明明是爺一靠近就緊繃抗拒,讓她們以為她是個守貞烈女,豈料……這到底是只對爺明顯厭惡,抑或者是巴律的笑臉真連石頭都能侵蝕?

  「哥哥好喜歡你這張小嘴,讓哥哥親一下好不好?」巴律一雙桃花眼像黑琉璃似的,流光竄動。

  「于姑娘是爺的未婚妻。」雙葉好心提醒他。

  巴律頓了下,笑意還在,但——「爺的未婚妻?」

  「都多久的事了,你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舞葉將竹笛收妥,雙手環胸地看著兩人。

  「我知道這事,可問題是爺怎會讓夫人到牙行?」他二話不說的收手,而且立即修正臉上笑容。「夫人,我是巴律,牙行掌櫃,不知道夫人今兒個……」

  「我有名有姓,不叫夫人。」于丫兒淡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巴律不禁看了舞葉一眼,就見舞葉聳了聳肩,揚了揚眉,翻了翻白眼。「我要是看得懂,我就跟你姓。」擠眉弄眼還擠得一點美感都沒有,真是教他都忍不住唾棄!

  「你就算看不懂還是得跟我姓。」舞葉哼笑了聲。

  「怎麼就不是你跟我姓?」巴律面露痞樣,不滿地貼了過去,舞葉不閃不避地張著瀲灘大眼和他對瞪。

  「憑什麼得跟你姓?」舞葉面無表情地尋釁道。

  「于姑娘,他們常這樣逗嘴,不要以為他們感情不好,其實他們是——」

  「兄妹。」她噙笑打斷雙葉的解釋。

  此話一出,三個人莫不盯著她瞧,對她的回答萬分錯愕且不解。

  「丫兒,你怎麼猜的?」巴律忍不住問。

  「你們長得有幾分像。」好比嘴型和眼型。

  「我哪兒跟她像了來著?你仔細瞧,瞧瞧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嘴,天啊,老天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給了我!」說到情動處,他忍不住將額前發絲撥到後頭,抱著頭,望向遠方天際。「罪孽呀我,長得太俊了!」

  「于姑娘,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舞葉眼角抽了下,面無表情地道。

  于丫兒怔楞了半晌,突地掩嘴低低笑開,最後還忍俊不禁,逸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一笑讓在場三人不自覺地看向她,只見她清麗面容因為笑意而生動,猶如清晨初露淌下花間,顏色益發美麗,教人望而出神。

  于丫兒笑到忘我,余光瞥見三個人直盯著自個兒瞧,趕忙收住笑意。

  「我、我沒有嘲笑的意思。」她有些靦腆,怕被誤解或傷了人。「我只是很羨慕你們。」

  兄妹之間不就是應該如此嗎?手足間本該是最親密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兄長卻舍棄她。

  巴律注視著她良久,最後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喂!都說了是爺的未婚妻,還摟摟抱抱,你是想死了不成?」舞葉二話不說將他推開。

  「像對妹妹一樣都不成?好比你……哇,你竟然打我?你有沒有想過九泉底下的爹娘?」巴律捂著臉,可憐兮兮地控訴著。

  他也不過是想抱抱她而已,有必要賞他巴掌嗎?妹妹打哥哥,這世間還有三綱五常嗎!

  「好了好了,有客人上門了。」雙葉壓低音量說著。

  巴律回頭望去,使了個眼色,裡頭的牙郎隨即上前招呼。

  「到裡頭吧,我教你怎麼寫印信文簿。」

  「好。」

  對街酒樓的二樓雅座上,傳來陣陣咳嗽聲。一雙深邃的眸直睇著牙行內幾人互動,臉色深沉得教人讀不透,而身後的拾藏靜默不語,只是暗惱巴律的沒分寸。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周奉言啞聲道︰「許久不曾見她笑得這般開心了。」

  拾藏神色微動。「爺,巴律天生討喜,再難應付的商賈都難敵他的笑臉,這不也是爺願意讓于姑娘前來牙行的目的之一?」

  周奉言收回目光,睨他一眼。「你倒是很懂我的心思。」

  「屬下只是揣測。」

  周奉言掩嘴咳了兩聲,神色黯淡地皺了皺眉,腦海裡全是她被巴律給逗笑的神情,所謂恍若隔世,就是這種感覺了,像是隔了一輩子才又能再見她的笑,然而讓她展顏歡笑的人並不是自己。

  更惱的人是,她對于巴律的親近並不抗拒。

  「爺,巴律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肯定是覺得于姑娘討喜,才刻意逗笑她。」拾藏端詳他的神情後,低聲說著。

  周奉言不耐的瞪去一眼,像是惱他一再揣測自己的心思,偏又猜得那般準確,想開口,又是一陣陣的咳。

  「爺,既是身子不適,何不把祝大夫找來?」

  「不了,不過是小事。」又咳了兩聲,他不快的起身,往樓下走了兩步,才又道︰「晚點她們回府後,要舞葉到廚房熬老姜汁。」

  「是。」

  「對了,要加點烏糖。」

  「烏糖?」

  「要不丫兒會喝不下。」

  拾藏楞了下,這才明白原來姜汁是要給于姑娘喝的。染上風寒的是爺,喝姜汁袪寒也該是爺,給于姑娘喝做什麼?

  將一碗熱騰騰的老姜汁接到手中時,于丫兒明顯一愕。

  「這……怎麼會準備老姜汁?」用過膳後,她正想要歇息一會,想不到舞葉收拾桌面後,竟還端來老姜汁。

  「爺吩咐的。」舞葉說著,忍不住嘴癢又補了一句。「明明染上風寒了,原以為熬老姜汁是爺要祛寒的,誰知道竟是要給你喝的。」

  他染上風寒了?忖了下,她小小聲地道︰「舞姊,既然都已經熬了老姜汁了,何不多弄一碗給他呢?」

  「他是誰?」

  「他……」

  「爺可是做了什麼教你不愉快?」舞葉敏銳地察覺,她的淡漠只針對周奉言。「你可知道這老姜汁裡頭還特地加了烏糖,天曉得這些烏糖還是前些日子爺自個兒煉的呢。」

  于丫兒傻楞楞地說不出話,嘗了口老姜汁,辣味中摻著一股清爽焦甜,教她不禁微眯起眼。

  雖然在東江村裡,于家也算是有家底的農戶,想吃點糖味並不太難,但要嘗到如此風味純正,焦而不苦,濃而不澀的烏糖,價位難計,更遑論他親手熬煮,怕是千金也難買。

  而加了烏糖的老姜汁,是為了緩和癸水來潮的腹痛……他怎會知道她的月信到了?

  就算他知道,又怎會記得她每每癸水來潮,總是腹痛難耐?以往也曾經試著煮老姜汁,但沒有烏糖,那味就是澀辣得教她吞不下。

  「烏糖得要用四重鼎走水煉制,煨火的工法十分講究,時間的拿捏和火候的掌握靠的是老道經驗。」一旁替于丫兒折衣收至紫檀衣櫥裡的雙葉,踱步到床前。「咱們爺真是沒什麼能難倒他的。」

  「那真的是,咱們爺要是哪天不當神官了,肯定能成為制糖高手。」舞葉完全認同,非常推崇地用力點頭。「烏糖、糖飴、糖膠……改天要爺做點芝麻糖、楊梅糖應該也不錯。」

  「要不要來串糖葫蘆?」雙葉沒好氣地問。

  「我饞了。」舞葉一臉正經地道,雙葉毫不客氣地啐她一口,她壓根不以為意,徑自幽幽地說︰「不過,就算咱們是和爺一道長大的,爺也不可能特地替咱們制糖。」

  于丫兒垂著臉,不用舞葉明說,她也知道舞葉在暗指什麼。

  「也不知道爺的風寒好些了沒?」

  「聽拾藏說,還咳著呢。」

  兩人一搭一唱,于丫兒把頭垂得更低了。難怪今兒個去牙行他未現身,原來是因為他病了。于情于理,她都應該去探望他,不管怎麼講,他終究是幫她的人,不論感情,只是探病,該是無妨才是。

  「這咳癥可是麻煩呢,難治。」

  「可不是,這時要是喝個老姜汁也不知道成效有多少……于姑娘,怎麼著?」舞葉托著腮,瞧她走到跟前,佯訝問著。

  「……我去給爺送老姜汁。」

  「怎麼好意思讓于姑娘跑這一趟。」舞葉語帶調侃,微勾的唇角泄露幾分惡趣味。

  「應該的。」

  舞葉笑得壞壞的,走到門外,不知道從哪變出一碗老姜汁。「也好,我準備了一碗待會要送去,這就麻煩于姑娘了。」

  「不麻煩,應該的。」于丫兒小心翼翼地接過手,走出門外又猛地回頭,小小聲地道︰「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于姑娘了?」

  舞葉揚起柳眉,看了雙葉一眼。

  雙葉不解地問︰「改喚夫人嗎?」

  「不是,我叫丫兒,我有名有姓,叫于丫兒。」雖說她的爹娘識字不多,家裡的孩子取名都極簡單好記,但她喜歡她的名字,喜歡別人叫她的名字。

  「如果你把這話跟爺說了,改明兒個起,我就叫你丫兒。」舞葉理直氣壯地當場開桌議價。

  于丫兒半垂著臉。「我想想。」話落,踩著碎步走了。

  「怎麼,今兒個去了趟牙行,倒是和于姑娘交好了,還要她跟爺多相處,你心底不難受?」雙葉待她走遠了,覷了舞葉一眼。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舞葉睨了她一眼。「咱們身分再怎麼比人高一等,一輩子也是周家的家奴,就算爬上爺的床,沒有名分更不會有地位。」

  「我以為你不會計較那些。」

  「我不計較那些,但我計較爺開不開心。」舞葉倚在門邊,注視著于丫兒的背影,瞧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碗,走上長廊繞過園子,直朝主屋的寢房而去。「我喜歡爺,但我更喜歡看爺開心的樣子,只要爺開心,我就開心。」

  「是嗎?」雙葉走到她身旁,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眉頭不禁微皺,「她怎會知道爺的寢房是往那裡走?」

  「就那頭亮著嘍,她不往那走,還能往哪走?」

  「喔。」

  「拾哥。」

  拾藏守在寢房門外,遠遠的就瞧見一抹縴的身影走來,待她迎面輕喚出聲,教拾藏微愕了下。

  「于姑娘不需要多禮。」

  「該要的。」

  「于姑娘這時分過來是——」拾藏瞅著她手上的碗。「這是要給爺的嗎?」

  「嗯,我聽舞姊說他病了,咳得很,而廚房既然煮有現成的老姜汁,我就干脆送一碗過來。」她本要將碗遞上,但想了想,又問︰「他睡了嗎?」

  「嗯,爺喝了藥已經就寢。」

  「他有找大夫診治了?」

  「是的。」

  「那……」自己像是白走一趟了。「這姜汁我帶回去喝好了。」

  「也好,于姑娘今天剛進牙行,也該是累了。」雖說遺憾爺已經睡下,無法親自感受于姑娘的好意,但明兒個他轉告時,相信爺必定歡喜。

  于丫兒點點頭,本是要走,又想到什麼,忍不住問︰「他怎麼會病了?」

  像是意外她有此一問,拾藏略微思索了下才道︰「前幾日下大雨,爺淋了點雨,才會染上風寒。」

  「拾哥都在爺的身邊,怎會讓爺淋了雨?」前幾日的大雨雨勢驚人,她待在房裡,光聽打在瓦上的雨聲,都感到驚心動魄,可是她要是沒記錯,那幾日聽雙姊說,他人應該是在宮中的。

  拾藏一時無言。雖然于丫兒說起話來軟綿綿,毫無半點殺傷力,但這問話太過犀利,教他有些招架不住。

  最終,他只能無奈嘆口氣。「出了點意外。」

  「拾哥,我沒有責問你的意思,希望你別在意,我先回去了。」察覺自己逾矩,于丫兒欠了欠身,轉頭就走。

  拾藏本想要送她回去,但瞧她熟門熟路的,便打消了念頭。「

  只是……拾哥?真是新鮮,從沒人這樣喚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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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周家牙行。

  近正午時分,巴律躡手躡腳地走進帳房,朝那抹背對著他的縴減肥影而去,準備動手嚇人時——

  「巴哥哥,我已經把印信文簿寫好了。」就在他來到約一步遠的距離時,于丫兒頭也不回地道,嚇得他以為她背後長了眼。

  「你怎麼知道是我?」可惡,他的樂趣不見了。

  「今兒個說船埠那頭有商船到,雙姊和舞姊去幫忙了,能留在鋪子裡的,自然就是巴哥哥了。」至于鋪子裡的牙郎各司其職忙亂得很,哪有空閑特地跑到後院嚇她。

  巴律眯緊了一雙桃花眼,漂亮的嘴撅得高高的,一副詭計沒得逞倍感失望,卻又不得不佩服她精闢分析的表情。

  「巴哥哥,那麼待會從商埠接回來的商貨也得要登記嗎?」她寫完最後一筆才回頭問著。

  「不,那些都是從大丹來的藥材干糧,是羅家商鋪要的貨,屆時我會派人通知羅家商鋪的人過來點貨,不用寫在簿子裡,你只要將每日托請交易的商家路引、字號、商貨等等資料寫上即可。」巴律抬手輕撫著她的頭。「丫兒,咱們牙行裡的商貨有的是代客買賣,有的則是商家托尋,有的是咱們牙行自行屯貨,除了第一種,其余的皆不用寫在簿子裡,那本簿子是要給官府瞧的,不用寫得那般詳實。」

  于丫兒聽完,秀眉緊蹙著。「可是這麼一來……」盡管外頭沒人,她還是忍不住壓低嗓音,「這不等于是走稅?」

  巴律楞了下,沒想到她竟懂這麼多。「這個嘛……」他搓著光滑的下巴,斟酌著字句。「應該這麼說吧,牙行有三旬制,各種商貨價格不得隨意浮動,浮動必須有其理由,可問題是當遇到天災人禍時,有些糧貨勢必看漲,牙行得抑漲,但買賣主卻不見得賞臉,牙行自然得想個法子把這事給搓平,也就不方便往上呈。」

  聽他說得言之鑿鑿,但于丫兒就覺得有那麼丁點不對勁。商船停靠在商埠下貨,漕河衙門就會先收一次稅,押一次契作,待商貨賣出得要再作尾契,要是沒記在印信文簿上頭,便很明顯的就是走稅,而這種走稅方式很危險的,畢竟漕河衙門那頭都已經有契作了。

  巴律瞧她分明不信自己的說詞也無所謂,他沒必要在這事兒上頭解釋,重要的是,「丫兒,我肚子餓了呢。」他可憐兮兮地道。

  于丫兒這才發覺都已經日正當中了,趕忙將桌上的各種簿子收妥。「巴哥哥,這兒有沒有廚房,我來下廚弄點簡單吃的吧。」

  「丫兒,你可得搞清楚,你是周家未來的夫人,不是周家找來干雜活的丫鬟。」巴律翻了翻白眼,不喜歡她自貶身價。

  于丫兒偏著螓首,思索了下,問︰「可是我明明瞧見爺和公主走得很近,而且他還讓大皇子親了。」

  巴律聞言整個人呆住,用力回神後,努力地替周奉言平反。「丫兒,爺既對咱們說你是他的未婚妻,這事就不可能變了,至于皇族……這麼說吧,爺在宮中雖是身分尊貴,但也不能得罪皇族,有些事,眼見都不見得準。」

  「是嗎?」可是在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虛與委蛇。

  「爺的性子咱們都很清楚,一旦他認定的事,那就絕對不會更改,所以你就別胡思亂想了。」話落,隨即又朝她靠了過去,防賊似地細聲說︰「不管那些,對街新開幕了一家酒樓,咱們去嘗嘗。」

  「很貴的。」知道他不想繼續聊下去,她自然是從善如流,不過東御道上的商家賣的全都是高檔貨,酒樓賣的都是山珍海味,有時一道菜就要好幾兩銀,她吞不下。

  「哥哥作東。」真是的,他敢花用她的嗎?

  「可是……」

  「沒有可是,走!」巴律一把抓著她往外走,壓根不給她抗拒的機會。

  于丫兒無奈,只能跟著他一路來到前廳。本是要往對街走去,可偏偏連門檻都還未跨出,巴律就被一牙郎給逮到低語兩句。

  巴律眉頭皺了皺,可憐兮兮地朝于丫兒扁了扁嘴。「丫兒,等我一會,你過來這頭坐著。」

  「好。」于丫兒乖順地走到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那是一張在角落的小桌,但看得出小桌的材質高級,雕功鬼斧神工,和擺滿卷宗的花架相並,她想,這兒應該是掌櫃的位子吧。

  環顧四周,廳裡高朋滿座,有的是買賣主喊價,牙郎居中斡旋議價,有的則是喝著涼茶和牙郎攀談著近日各種買賣的價格——

  「話說回來,戶部侍郎會落得今日的下場也算是咎由自取,誰要他逢迎拍馬到這種地步,莫名其妙地要沛縣一帶的良田提早收割。」

  「可不是,就因為三皇子在北方大郡成功栽種了青稞,立功回京,那戶部侍郎心想如果第二大糧倉的農作一並收成,皇上會龍心大悅,順便替掌管糧作的三皇子作個順水人情,誰知道大水竟沖垮了沛縣的幾座官倉,就那麼湊巧地讓收成的農作給浸水沖散了。」

  「要不是三皇子在皇上面前求情,戶部侍郎挨得可不是杖責五十而已,他現在不過是被打殘,還有人照料他一輩子,不錯了。」

  在旁閑聽打發時間的于丫兒聽至此,不禁微愕了下。

  戶部侍郎?日前在書房外聽見的交談,那提出古怪買賣的人不就是戶部侍郎?她記得爺是這麼告訴後來的二皇子妃的。而那時,爺對戶部侍郎提及,他會一輩子有人照拂,不須擔憂……

  一輩子有人照拂,乍聽之下像是一世衣食無虞,可也能解釋成必須讓人照料一輩子的狀況。

  而爺的言下之意,指的是這個嗎?

  垂眼細思,又聽見交談的聲響再起,教她不自覺地聆聽著——

  「是說,這一回的大雨確實是下得又急又大,還連下三天,但先前也不是沒發生過,怎麼這一回卻在沛縣釀了大災?」

  「有人說是因為漕河上有幾道水門關上了,所以翻江才會泛濫。」

  「耶,水門怎會關上了?」

  「還不是戶部侍郎自作孽,他讓農作提早收割,農作不再需要用水,引水灌溉的水門自然提早關閉,聽說翻江泛濫時,掌漕運的二皇子得知後,和冀王爺帶人趕到現場搶救,冒著被大水沖走的危險連開了數道水門,要不是如此,這一回水淹的範圍就不會只是沛縣附近的十幾個村莊了。」

  「二皇子救民有功,皇上因而將二皇子封為睿王,就連冀王也得了不少封賞,可憐的是大水還是淹了沛縣附近的村莊,尤其是東西江村,幾乎是全滅,聽人說還有屍體浮在翻江上呢。」

  于丫兒聽至此,水眸圓瞠著,趕忙起身問︰「東西江村被滅村了3」

  交談的商賈抬眼。「是啊,聽說無一悻免,這都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

  「姑娘,你有親人在村裡嗎?那得要趕緊到翻江義莊找人了,聽說還有上百具屍體無人認呢。」其中一人說。

  于丫兒直楞楞地看著那人,直覺耳邊像是雷聲隆隆。

  怎會這樣?

  這一年的八月確實下了一場大雨,但是上一次是安然無恙,為何這一次卻滅村了?

  「瞧,就是你自個兒出爾反爾的,才會把自己給弄得病了。」主屋寢房裡傳來燕奇臨的調侃。

  「看來王爺不是來探病的,而是來看笑話的。」周奉言倚在床柱邊,剛喝完了藥,臉色還蒼白著,嘴邊浮現習慣成自然的微笑。

  「是啊,你連著幾天不進宮,本王怎能不來看你的笑話。」燕奇臨毫不客氣嘲笑著。「不過才一場雨就讓你躺了幾天,這般弱不禁風,簡直跟紙糊的沒兩樣,本王都開始擔心你周家會斷嗣了。」

  「這也不錯。」他笑意極濃地道。

  燕奇臨不由得正視著他,改了話題,「當初明明就是你算準了童朗為了邀功會差縣府提早收成,要老二順理成章關水門,造就這場水患,目的不就是為了要水淹沛縣,怎麼到了當天你卻改了主意,親自跑到東江村救人?」

  「不過是突然動念罷了。」

  「是嗎?可你救的那兩個孩子方巧都姓于。」

  「可以幫我倒杯茶嗎,王爺,我有點渴。」他不置可否,朝桌面努了努嘴,滿臉期待。

  「……周奉言,你好大的膽子,敢要本王替你倒茶。」燕奇臨微眯起眼,起身替他倒了杯茶,踅回床邊,卻沒將茶杯遞給他,反倒是極具興味地搖晃著茶杯。

  「王爺,你那打量的眼光讓我身上的熱度又上升了。」他是個病人,王爺那捕捉獵物的眼神實在是過分了點。

  「想不想更熱一點?」他輕哼著,坐到床邊。

  「好不容易才退熱,還請王爺高抬貴手。」他想接過茶水,卻見燕奇臨喝了口茶,他神色無奈地道︰「王爺,雖說我與他百年前是同宗,但真要說的話,我和他實在長得不怎麼像,拿我當替代,實在說不過去。」

  「你就擔待點,讓本王想象一下將他壓在身下的滋味。」說著,他把茶杯遞給他。

  周奉言濃眉一揚,驀地放聲笑開,引發陣陣的咳聲。

  「有那麼好笑嗎?」燕奇臨冷著臉問。

  「不是好笑,實在是想象不出來。」兩個人都那般強勢,恐怕行房前得先打一場。

  他笑了笑,喝了口茶潤喉,才又道︰「是說,這種床笫間的事,就不用在我面前點得太明,我有點吃不消。」

  「你哪兒吃不消,都已經把未婚妻擺在家裡了,何時想要大開殺戒,有誰管得著?還是你未經人事,本王替你指點指點。」

  「這就不勞王爺費心,丫兒尚未及笄,我還沒打算成親。」哪怕燕奇臨說得葷素不忌,周奉言還是不變的笑臉以對。

  「你這心思可真是矛盾,為了獨佔她,將她帶進府,卻又不出手,想除去她的家人,最終又回頭去救……你到底想做什麼?」燕奇臨是大皇子,武學過人,兵法運用如神,但就是難以窺透他反復又矛盾的心思。

  「王爺不妨慢慢地猜,這就像是圍獵一樣,總是要慢慢突圍,才能享受成功的滋味。」

  「嘖。」燕奇臨對他老是拐彎抹角的言詞極不以為然,本想再說什麼,但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他索性起身,撢了撢玄色繡金絲蟒的錦袍。「有人來了,本王也該走了,你慢慢靜養,記得別好太快,掃了本王的興致。」

  「下官恭敬不如從命。」周奉言裝模作樣地作揖。

  燕奇臨哼了聲,開了房門,于丫兒適巧踏上長廊,兩人打了個照面。

  拾藏見狀,擋在兩人之間,「小的送王爺。」一手在身後不住地朝于丫兒擺著,要她垂首。

  燕奇臨一把將他推開,居高臨下地望著于丫兒。「可以想見,再過幾年必定出落得更加標致,周奉言倒挺會挑的。」

  「民女見過王爺。」于丫兒盡管滿心焦急,還是耐著性子朝他欠了欠身。

  「于姑娘,你不知道周奉言在宮中是可以與本王平起平坐,不須謙稱?」

  「民女尚未出閣。」于丫兒明白他意指她既是周奉言的未婚妻,亦可比照辦理,但她不是,至少現在還不是。

  「意思是,你並不打算嫁進周府?」

  「民女……」

  「王爺,別戲弄我的未婚妻。」周奉言搭了件外衫,一頭烏發披落肩上,虛弱地倚在門邊。

  「奉言,本王都替你不值了,虧你為她做了這麼多,但她可是壓根不領情。」燕奇臨回頭,笑得一臉壞心。

  周奉言笑了笑,道︰「拾藏,送客。」

  「是,王爺請。」

  「對本王下逐客令?周奉言,本王不得不說,你的膽子真的是愈來愈大了。」

  「不大不大,我家爺不過是神機妙算地算出宮中派人找王爺,要王爺趕緊進宮呢。」慢于丫兒一步踏進月洞門的巴律趕忙堆著笑臉走來,指了指身後跟來的老宮人。

  他送丫兒回府,誰知道才剛進大門,就被老宮人給拖住。

  燕奇臨看了一眼,不掩厭惡地哼了聲,隨即拂袖離去,老宮人趕忙跟上,在他身後不知道叨念著什麼。

  周奉言直睇著于丫兒,啞聲問︰「怎麼了?」

  于丫兒絞了絞手指。「你要不要先進房歇著?」她有很多疑問想問,可他的氣色差得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也好。」周奉言回身,走了兩步,身形搖晃了下,正要扶著矮櫃穩住自己,一雙小手抓住他的手臂攙著他,教他微詫的望去。

  「既然病了,就該好生歇著,跑出來做什麼?」她的罵聲細軟,攙著他到床上躺下,替他掖好被子。「要不要喝點茶還是什麼的?」

  周奉言有些受寵若驚,意外她不僅沒避開自己,還主動關心自己。

  「你……要不要喝點茶水?」于丫兒垂著臉,避開他那又驚又喜的表情,心裡一陣五味雜陳。

  「不用了,剛喝過。」周奉言收回目光,笑意輕逸地問︰「你找我有事?」

  「我……」她張了張口,輕聲問︰「你染上風寒,是因為大雨當日你趕到東江村救了我的弟妹?」

  「你怎會知道這事?」他不認為巴律會未經他的允許告訴她這事。

  「我在店鋪裡聽見一些商旅提起翻江泛濫的事,知道東西江村被滅村,我想搭船過河,卻被巴哥哥阻止,巴哥哥說,你會染上風寒,是因為冒雨救了我的弟妹,所以我……」

  「巴哥哥?」他啞聲喃念。

  好親昵的喚法,硬生生地逼出他的妒火,可是嫉妒自己的兄弟真是件可笑至極的事,偏偏現在的他控制不了這股妒火。

  「嗯?」于丫兒沒聽清楚。

  「沒事,我只是聽說那頭淹水了,所以過去看看罷了,可惜的是我沒能來得及救出你大哥和嫂子,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在哪。」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謝謝你。」她與兄嫂不睦,但知道兄嫂離世,她心裡還是難受的,慶幸的是她的弟妹尚在,教她極為欣慰,不過——「巴哥哥說,你把我的弟妹托人照料了,不知道他們是在哪裡?」

  「在王爺那兒。」

  「王爺……」

  「就剛剛那位冀王爺,把你的弟妹托在他那兒,是最安全的做法。」哪怕皇族兄弟鬩牆,都還不至于找上燕奇臨,因為燕奇臨鎮守京畿,手裡握有十萬大軍,別說得罪他,拉攏他都來不及了。

  「為什麼不能將他們帶在我身邊?」

  周奉言疲憊地垂斂長睫。「丫兒,畢竟我在朝為官,站在風口浪尖上,總是容易招來麻煩,不讓他們進周府是為了他們好。」也不知道是她對巴律的親昵稱呼所致,還是藥性發作,他說起話來有些意興闌珊。

  「那我呢?」

  周奉言楞了下,緩緩張眼。「不管發生任何事,我會保護你。」

  「為僕麼?」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低聲喃道,緩緩閉上眼。

  這一次,為了保護她,他讓她在于家長大,給于家人衣食無虞的生活,卻輕忽了人心貪婪,差點害她送命,于是他改變主意,要將她留在身邊,由他親自保護,任誰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傷她絲毫。

  至于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人一個個都去死吧!他會用大量的死魂掩飾她的存在,直到她活過了九厄。

  只要她能活著,他就為自己的罪孽贖罪,要是他心機用盡,老天還是不肯讓她活,那麼他臨終之前,所有人全都一起陪葬!

  忖著,他掀唇笑得疲憊。

  奉行說的對,他已經瘋了,差不多快瘋了……

  「咱們之前不曾見過,為何你認定了我?」她低問著,沒奢望他回答,因為他像是已經入睡。

  其實他們見過的,在上一世裡。

  上一世,她十歲進了周家的門,盡管無名無分,但她記得他有多疼愛自己,疼愛到允諾她,有一天她會成為他的妻,可是,她盼到最後,卻盼到他即將迎娶燕芙公主為妻。

  他要她離開主屋小院,住進後院的染香院,在他成親的那一晚,她心碎了一地,淚如雨下,無法遏抑。

  那一晚,她讓雙姊和舞姊去幫忙婚事,獨自待在染香院,才會讓那個男人有機會欺凌自己,為保清白,她拿他送的金釵刺入了喉口,當下她的胸口凝聚了恨意。

  如果他連一個名分都不能給她,為何要她進周府?如果他根本不愛她,為何對她百般憐惜?為何有了她,他還要迎娶他人?!

  她是受他教養的女孩,為了他,她開始學習他書房裡的兵書,以防他鋒頭太健惹出事端時,她可以替他思量對策;她制衣擅繡,那是因為大燕的姑娘總會為心愛的男人制衣,讓心愛的男人穿著親手縫的衣,親手繡的圖騰,可以綁住他的心。

  可是他不要她……他不要她!他最終選擇放棄她。

  她擅長做紙鳶,因為九九放紙鳶可以逢凶化吉,所以每年每年她都會為他做一只紙鳶,隨他上永春嶺放紙鳶。

  他卻不知道,她的命運像是一只紙鳶,繩的一端被他緊握,只要他不放手,她就只能佔住那離他最遠的距離;只要他一放手,天旋地轉後,她從天而墜,人生從此結束。

  豈料,睜眼後她還是于丫兒。

  她不知道她的人生為何重來,但這一次她沒有遇見他,沒有在十歲那年進周府,她甚至懷疑那段記憶只是她的幻想,直到再次相遇。

  她重來的人生與他有關嗎?她想問,可又忍不住笑了。他是個神官,不是神只,哪來的本事讓一個人的人生重來?尤其,那天她親耳聽見他與戶部侍郎的交談,與二皇子妃、冀王之間的對話。

  預知,不過是以行動將預言之事落實罷了,一如他巧妙煽動了戶部侍郎為邀功而提早秋收,再讓二皇子以此為由關了水門,以至于大雨落下翻江泛濫,水淹沛縣,滅了東西江村,死了數百條人命,數萬石的糧作化為烏有。

  最終,以意外收結。

  可這分明是因宮中惡斗,拿了百姓的身家性命作陪,更可怕的,幕後操控的人卻是他。

  為什麼?因為重來的人生一切都變了?她的家境改變,他們相遇的時間延遲了,所以其中摻入了某種她不知的變化?想了許久,她怎麼也想不透。

  「爺,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啞聲問。

  一切都不同了,爺變了,而她呢?

  她要怎麼收拾心底的愛恨?

  「好端端的,你怎會讓冀王把于姑娘帶走?」

  哪怕交談聲已刻意壓低,周奉言還是在聽見的瞬間,張開漆黑無人味的眼眸。

  「王爺要帶她走,我擋得了嗎?再者,是她要跟王爺走的。」巴律抱著頭低聲哇哇叫著。「而且在鋪子裡拉拉扯扯的象話嗎?來來往往的商旅那麼多,天曉得裡頭是不是有其他皇子的眼線,要是讓丫兒太惹眼,就怕會惹事端,爺不是這麼交代的嗎?」

  「可是讓冀王給帶走,這……」戚行眉頭都快要打結了。

  「都已經被帶走一個時辰了,我派人守在冀王府外,至今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看還是跟爺說一聲吧。」巴律苦著臉提議。

  巴律眼巴巴望向一直充當門神不吭聲的拾藏,一雙俊眸裡是訴不盡的哀怨,卻見拾藏濃眉愈攢愈緊,仿佛對他的處理方式極不以為然。

  「不然要怎麼辦?」巴律都快哭了。

  如果冀王肯見他,這事他自然是自個兒擔了,可問題是冀王壓根不睬他,他能硬闖嗎?闖進了之後呢?他要是鬧了事,還不是得要爺去善後?既是如此,不如趁著還沒鬧大之前先告知爺。

  「這……」戚行沉吟了會,看向拾藏,瞥向他身後的門板緩緩打開,一張臉都快綠了。「爺?」

  「丫兒被冀王爺帶回冀王府了?」周奉言面無表情地問。

  「爺,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把丫兒看緊。」巴律二話不說地跪下。

  「起來。」周奉言微蹙著眉,閉眼倚在門邊,一會才道︰「王爺是以帶她去見弟妹為由將她帶走的吧。」

  「是。」巴律被拾藏一把給拉起,不敢抬眼。

  周奉言沉吟了會才低聲道︰「戚行,備馬車。」

  「爺要走一趟冀王府?」

  「我不走這一趟,王爺不會放人。」他說著,已經回身入房。

  事實上,他不走這一趟,燕奇臨也會將丫兒送回府。他太熟知燕奇臨唯恐天下不亂的惡性情,帶走丫兒能玩出什麼把戲,他心裡有數,只是有點生惱。

  他刻意不讓丫兒太引人注目,可燕奇臨非要鬧出亂子,昭告天下。

  冀王府。

  跟著丫鬟來到大廳,見燕奇臨就坐在主位上,于丫兒趕忙上前行禮,垂著臉道︰「多謝王爺照料舍弟舍妹,于丫兒感激不盡。」

  燕奇臨半倚在扶手上,懶懶地道︰「本王不需要你感激不盡,這兒坐下吧。」

  于丫兒本想要探望完弟妹就告辭,思索過後此舉似乎太過失禮,于是從善如流地挑了個位子坐下。

  「本王指了這兒,你沒瞧見嗎?」

  于丫兒抬眼,見他指著他身旁的位子,直覺得自個兒坐在那兒並不合宜,只能低聲道︰「王爺,于禮不合。」

  「在本王的府裡本王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就不怕惹惱我,令弟妹會出什麼事?」

  于丫兒楞了下,只能乖乖聽命。

  上一世她根本沒見過大皇子,只知道大皇子的性情懦弱,在諸位皇子你爭我奪時,他干脆逃到北方大郡去,可這一世的大皇子竟被封了冀王,而且性情傲慢霸道……為何這一世的重來,變數竟如此的多?

  她摸不透王爺的性情,更不懂爺怎會和這種人走得如此近。

  「來人,備膳。」燕奇臨輕聲下令,嚇得于丫兒趕忙抬眼。

  「王爺,我……」

  「怎麼,怕本王下毒?」

  「不是,我……」

  「還是不給本王面子?」那嗓音輕柔,噙笑的眉眼令人不敢造次。

  于丫兒不禁語塞。皇室子弟大多霸道行事,哪裡容得下他人抗拒?可問題是時候不早了,要是沒托人告知巴哥哥一聲,就怕他會擔心。

  「怎了,想誰了?」

  他突地湊近,教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些。「沒,只是想時候不早,要是不跟周府的人說一聲,怕他們擔心。」

  「有什麼好擔心的?本王可是光明磊落地把你從牙行接進王府,巴律又不是不知道,待你陪本王用過膳,本王自然會送你回周府。」燕奇臨頓了頓,笑得惡劣地道︰

  「當然,如果你不想回去,本王允許你待在王府裡,這麼一來你也方便照料你的弟妹,感謝本王吧。」

  于丫兒垂著眼,不假思索地道︰「多謝王爺美意,王爺已經收留舍弟舍妹,實在沒有臉還要王爺收留我,況且我還欠周爺許多,所以——」

  「本王替你還債。」

  「這怎麼好?」于丫兒愈是應對,心裡愈是發寒。

  他說話總是帶著幾分輕挑,讓人覺得是有口無心,隨口說說罷了,怎麼現在像是認真了起來?她不清楚現今皇族的斗爭中,冀王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更不知道他跟爺之間是建立在利益還是兄弟情分上,教她不曉得該如何拿捏應對。

  要是說重了,又怕會牽扯到爺身上,實在教她為難。

  「有什麼不好,本王一句話,周奉言敢說什麼。」

  「王爺,爺對我有恩,冒著洪災危險救出我的弟妹,還因而染上風寒,昨兒個氣色還差得很,于情于理,我都該留在周家照料他,這是做人基本的情義,對不?」于丫兒試著與他說道理,要真的不行的話,只好見機行事了。

  「照料他嗎?」燕奇臨哼笑了聲,無視她的退避,硬是更加湊近她。「你不會真以為周奉言是個大善人吧?」

  于丫兒一雙黑琉璃似的瞳眸直瞅著他。「我不清楚他的為人。」

  「那麼就讓本王來告訴你吧。」燕奇臨笑眯邪氣的眸。「丫頭,還記得那天你躲在窗外偷聽見的事吧?」

  于丫兒垂斂縴長羽睫,不置一詞。

  「你可有聽見戶部侍郎和二皇子妃打算拿什麼要周奉言協助交易某物?」

  「我不懂。」

  「你不懂是應該的,他那行徑就像是牙行交易一般,買主上門欲買其貨,他這個牙人就得想辦法替買主找到貨品交易,只是他交易的不是一般的物品,而是無形之物,他是個黑牙,你懂嗎?」

  「這也是他的本事。」上一世,爺從未將這一面告知她,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尋常的神官和牙人,但仔細想想,爺能受皇上如此信任恩寵,要真只是個尋常神官,又憑什麼受此隆恩?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了解他的,可事實上,她的了解僅來自于她自以為是的認知罷了。

  「本事?」燕奇臨放聲大笑著,大掌往腿上一拍。「有意思,這確確實實是他周奉言的好本事,不過,你不認為他這本事是在常規之外?」

  于丫兒緩緩抬眼。「王爺,所謂常規是人們徑自定下的處世規則,並不能視作既定的原則,畢竟這世上無奇不有,也許在他國,爺的本事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尋常,以井蛙之見論之,只怕顯得少見多怪,孤陋寡聞。」

  燕奇臨聞言,定定地注視她半晌,唇角徐徐地上勾,露出玩味的笑。「有意思,本王終于知道周奉言為何看上你了,你比他還有意思。」

  「于丫兒只是一介村姑,要是出言不遜,還請王爺恕罪。」

  「不不不,你這言談舉止壓根不像個村姑,你要真是個村姑,恐怕周奉言也看不上眼。」燕奇臨說著,不住地打量她。「如果本王告訴你,東西江村之所以會滅村是因為他,你有何感想?」

  「……我只知道爺救了我的弟妹。」

  燕奇臨眼露異光。「你從窗外偷聽見,就能拼湊出事實?」她不驚不詫,代表她早已知情,但這事周奉言肯定是瞞著她的,她會知情,肯定是將僅知的一切拼湊,真是太了不得了。

  「我……」于丫兒暗惱自己的回答間接承認知情,就怕這事他會告知爺,屆時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那麼,你拼聲出東西江村的滅村不只是源于皇室斗爭,更是周奉言借刀殺人,為除去東西江村的村民?」

  于丫兒面露詫異,隨即隱去。「我不知情。」不能信,單聽一面之詞反而容易著了道。

  這人一臉不懷好意,存心要煽動人心,他說的話根本不能信。

  「其實一開始,本王也想不透,可現在本王可以大膽猜想,肯定是那些人曾經對不起你,甚至傷害過你,好比沛縣縣令匡正屍首不全,你的兄長腰斬而死。」

  于丫兒抿緊了唇,心底清楚不該相信他的片面之詞,可是他說得言之鑿鑿,仿佛他親眼目睹……對了,洪災當晚,是他和二皇子一道前去開水門的,既過翻江,自然會往南勘察……

  「洪災的水再怎麼泛濫,也不會將人給沖刷得斷肢不全,甚至是腰斬,周奉言不是個體弱多病之人,何以久病未愈?而他雖不懂武學,但只要有把銳利長刀,只要使對方向,哪怕是姑娘家也能不費吹灰之力殺了對方。」

  他柔滑的嗓音在耳邊如惡鬼般的煽動著,于丫兒眉頭不自覺地緊蹙,因為腦袋裡開始照著他的描述出現了畫面。

  他說得對,爺的身子骨向來不差,淋場雨也不至于風寒難愈,可是爺已經病了好多天,換言之,爺淋的雨恐怕是一刻鐘、兩刻鐘,甚至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就只為了埋伏等待。

  親手殺掉賣了她的兄長、欲收她為妾的縣令,是為了她?所以那日她問拾藏時,拾藏才會吞吞吐吐,拾藏的難言,意味著拾藏知情,爺讓身邊的人知情,卻不差遣身邊的人去做,到底是為什麼?

  因為憤恨難平,抑或者是——

  「他看起來無害,笑臉溫煦,可實際上他的心是黑的,有時就連本王瞧見他,都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而你壓根不覺得他可怕?」

  輕柔的耳語打斷她的思緒,對上燕奇臨噙笑的黑眸,她想替爺反駿,腦袋卻是一片空白。

  「不可怕嗎?他為了你,殺了數百條人命啊。」

  于丫兒十指緊扭衫擺,想到那些街坊鄰居竟是因自己而死。她原以為那是皇室斗爭下的悲劇,如今卻是源于她,他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但,怎會是為了她?

  這一世在此之前,他們根本沒有交集,他為何……思緒猛地一頓,大膽的假設從心間爆開——除非,他和她一樣都記得上一世的記憶,他對她,還有延續的情感,所以才會不允他人欺她!

  如此大膽假設,教她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但又回頭一想——不對,如果他真在乎自己至此,又為何上一世時待她那般無情?

  「聽說周奉言可以觀陰陽,就不知道他眼裡瞧見了那數百魂魄了沒?」燕奇臨笑笑地道︰「那些魂魄到底是跟在他的身邊,還是在你身邊?」

  于丫兒被嚇得轉頭看著周身,余光卻瞥見周奉言竟站在大廳的側門上,臉色蒼白如紙,像是已到來多時。

  「奉言,什麼時候來了,怎麼王府裡的下人都沒通報一聲,真是一群廢物。」燕奇臨笑吟吟地道,看著領著周奉言前來的王府總管。「嗯,待會本王會好生處理。」

  那聊天的口吻卻已充分顯現嗜血的皇室血統,教王府總管嚇得面色如紙,抖若秋葉。

  「王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是王爺允許我未經通報入府的。」周奉言將兩人坐得極近,還有燕奇臨臉上尋釁的惡意笑容看在眼底。

  「是嗎?本王怎麼不記得了。」他枕著扶手托著腮,無賴到底。

  「也是,王爺是貴人多忘事,但只要我記得就好。」周奉言徐步踏進廳裡,朝他作揖後,端起笑臉道︰「王爺,下官的未婚妻已在府上叨擾多時,要是惹王爺不快,還請王爺恕罪。」

  「說那什麼話,哪來的叨擾,于丫兒可是本王的貴客,她要是打算永遠待在王府裡,本王再歡迎不過,橫豎她的弟妹都在這兒,一家團聚也是挺好。」

  瞧燕奇臨一臉尋釁的神情,周奉言卻不顯惱色。「這怎麼好,下官等著她明年及笄就要成親,她要是待在王府裡,成何體統?就算下官與王爺如何交好,這事也不能這麼辦的,再者,年底前我打算將她的弟妹送往他處,不好再叨擾王爺。」

  燕奇臨微揚濃眉,瞧他笑臉裡藏著一抹戾氣,不禁笑得更樂了。「那些就暫時別管了,本王已經要人備膳,你剛好留下來一道用。」

  「那王爺得要多備一點,因為下官還帶了一個人。」

  「誰?」

  「我。」一抹身穿沉藍錦衫的男人這才從外頭走來。

  燕奇臨見狀,瞠目結舌,像是完全沒料到周奉言可以把這人請進他的府中,教他一時錯愕得說不出話。

  「王爺看似與周將軍有要事相議,下官先行告退。」話落,他走向前輕握住于丫兒的手,軟聲道︰「丫兒,回府了。」

  于丫兒怔了下,只因他的手有著不尋常的熱度,一起身就趕忙攙著他。

  走出王府,才坐上馬車,周奉言的氣息已經微亂。

  「爺身子不適就該在府裡歇著,怎會跑來這兒?」

  「我不跑這一趟,你會在王府待上許多天。」周奉言閉眼回道。

  燕奇臨願意了,自然就會放人,只是他不上門,丫兒的回家之路就得多延幾天,而這一延,天曉得會產生多少變數。

  這一次,他改變了多少人事物,就只為了徹底改變丫兒的最終命運,到底成不成,他一點把握都沒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她看緊點,不讓任何可能再將她帶往最終命運。

  于丫兒垂眼不語,握在手中的手還發著燙,而他蒼白的臉浮現不自然的紅暈,分明是發著高燒,可是他還是為她而來。

  有股熟悉的不舍在心底蔓延著,擔憂的話都爬上舌尖,她卻還是說不出口,因為在她的記憶裡,他無情離去的背影如此鮮明……

  「王爺沒刁難你吧?」他張眼,正巧對上她來不及閃避的眸。

  于丫兒幾乎屏住了呼吸,強壓下被察覺偷窺的羞澀和心慌,故作無事地道︰「沒有,不過王爺方才瞧見那人,似乎有點喜出望外得亂了手腳呢。」

  「是啊,他們兩人出生入死多回,有戰友之情。」周奉言注視她良久,才又低聲道︰「將近半年前吧,周將軍的妹子在巴烏城出了事受了點傷,冀王替周將軍出了口氣,但周將軍擔憂妹子的傷,誰都不見,所以冀王才會心煩,故意拿我出氣。」

  最重要的是,給冀王一點甜頭,往後討起人情才不會嘴軟。

  「周將軍待妹子倒是挺好的。」

  「他待妹子的好是世間少有,尋常家裡的兄妹不會如此。」

  她偷覷他一眼,又道︰「可是巴哥哥也是很疼惜舞姊的。」她不是在意自己沒有兄長疼愛自己,只是有點羨慕。

  「只有我疼你不夠嗎?」

  于丫兒楞了下,像是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教她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回答。

  他……應該和她一樣,擁有上一世的記憶吧,要不他的疼惜從何而來?而她該跟他說,她和他一樣記得上一世的事嗎?

  算了吧,她不是上一世的于丫兒,沒有辦法再像上一世那般毫不懷疑地相信他,毫不遲疑地愛著他,她已經不再是被他疼寵得無憂無慮的于丫兒,對他坦承這些,又有何意義。

  周奉言像是沒打算要她回答,徑自又道︰「你的弟妹不適合一直待在冀王府,年底我打算將他們送到空鳴,讓周家牙行分鋪照料他們,你不須擔心。」

  「我可不可以跟他們一道去?」她輕聲問著。

  周奉言疲憊地地閉上眼,避重就輕地道︰「九九快到了,屆時咱們去永春嶺放紙鳶吧。」

  她張口欲語,但終究還是將舌尖上的話吞下。

  現在的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如何對待他……

  永春嶺位在巴烏城的北郊,入秋後,迭嶂的山巒間紅綠交錯,猶如絢麗毛毯覆蓋山頭。

  每到九月時,永春嶺上到處可見人煙,入山前的平緩長坡兩側,小販兜售茶水、方便攜帶的干糧和各形各色的紙鳶,只為了應付九九放紙鳶的人潮。

  九九放紙鳶一直是大燕朝的習俗,紙鳶上必須寫上施放者的姓名八字,迎風飛走的紙鳶象征施放者的厄運被帶走,藉此消災解厄,而永春嶺因為特殊的地形,只要來到隘口,將紙鳶一放,便會被山風給刮得往上飛翔,而後沒入山谷之間。

  于丫兒站在山崖邊,看著飛上天的紙鳶。

  滿天的紙鳶色彩繽紛,有的正往上遨游,有的正往下疾墜,隘口間充塞著壯麗卻又帶著毀滅的美。

  「丫兒,站後頭一點,這兒的風勢強勁,一個不小心連人都會刮下山的。」手很自然地被握住,于丫兒順從地退上兩步,然後一只紙鳶擱到了她的手中。

  「抓著線,將紙鳶往上拋,待紙鳶飛高將線拉直了,再將線給放了。」周奉言站在她身側講解著。

  于丫兒垂著眼不語,紙鳶上寫著她的名和生辰八字。其實,他不用說,她也知道該怎麼做,因為她已經放過許多次的紙鳶,可她,根本不信紙鳶可以帶走施放者的厄運。

  「其實,我也不信紙鳶可以消災。」

  近乎氣音的低喃在她耳邊響起,教她抬眼望去,幾乎有一瞬間她以為他有讀心術,卻見他只是目視著前方,意味著話並非是說給她聽的,極可能是他的自言自語。

  而周奉言像是察覺她的凝視,垂眼噙笑道︰「放吧,現在風正起呢。」

  于丫兒沒應聲,只是依他所言地放開手中的紙鳶,隨著山谷上吹的山風將兩只紙鳶同時吹飛。

  「放手吧。」

  耳邊傳來他的聲音,她像是被操控的木偶,將手中的線放開,就見她的紙鳶隨著山風飛得又高又遠……飛得再高又有什麼用,沒有人抓著另一頭的線,終究要墜毀。

  她不禁掀唇微笑自嘲。說來,她這人心思倒也是挺反復的,祈求著他放手,卻又渴望著他抓緊,真是無藥可救。

  「爺,岔道上來的人似乎是皇室貴族。」拾藏上前一步道。

  周奉言側眼望去,就見左手邊的岔道上出現了黃色流蘇的馬車,他微眯起眼,不假思索地道︰「是三皇子。」

  于丫兒聞言,渾身不自覺地緊繃著。

  那個夜晚,仿佛是所有厄運凝成的惡夜,充滿絕望和恐懼,光是聽聞那人將出現,就教她不自覺地顫抖著,恐慌駭懼。

  「那麼,爺是打算——」拾藏余光瞥見于丫兒渾身輕顫著,疑惑的望去,竟見她臉色白如紙。

  「丫兒,你怎麼了?」周奉言同時察覺,輕撫上她的頰,驚覺一陣冰涼。

  于丫兒退上一步,就連出口的嗓音都微微發顫。「我……我不太舒服,我想回府。」

  周奉言當機立斷地道︰「雙葉、舞葉還有戚行,你們先陪著丫兒下山,在奉茶亭等我,我跟三皇子打聲招呼,隨後趕到。」說著,他褪去身上的披風披在她身上,替她系好系繩,低聲道︰「丫兒,等我一會,我馬上到。」

  「嗯。」她輕點著頭,避開他親近的氣息。

  周奉言將她的排斥看在眼裡,退上一步,要他們帶著她往右手邊的岔道下山,隨即便朝左岔道前去。

  「丫兒,咱們先走吧。」在巴律的潛移默化之下,舞葉待她的態度壓根不像是伺候未來的夫人,反倒比較像是妹妹。

  「好。」不用舞葉帶路,于丫兒簡直像是身後有毒蛇猛獸追逐般,三步並兩步走,教舞葉不禁看了雙葉一眼,雙葉也不解地聳了聳肩,快步跟上。

  眼見奉茶亭已在十幾步外,舞葉眯眼望去。「奉茶亭裡似乎有人。」

  「這時節永春嶺上到處都是人,奉茶亭的裡裡外外有人也算是正常。」戚行一看去突地眯起眼。「怪了,守在亭外的是大內禁衛。」

  今兒個怎麼一些皇族全都來了?大伙倒是挺會挑時辰的,平常一個個王不見王,這會全都擠在一塊,難怪會分散上隘口。

  「咱們在外頭等爺,應該是不礙事。」雙葉輕聲說著。

  「是不礙事,就麻煩。」戚行嘆了口氣,直覺得是麻煩事。其實不管是哪個皇子,都是麻煩,一個個只想攀關系,趁著機會進府見爺一面,要是爺待會來了避不開,更是麻煩。

  「那要怎麼辦?」舞葉問。

  「你們兩個先帶丫兒下山,我踅回去跟爺說一聲,要他繞另一條路下山。」身為周府總管,這點小憂小勞自該他來分擔。況且這天色如潑墨,恐怕是快下雨了,讓她們先下山,也省得淋上雨。

  「也好。」舞葉點了點頭,覷了于丫兒一眼。

  雖說她的氣色看起來好些了,但總覺得她像是恐懼著什麼,為免節外生枝,能避的還是避開,趕緊回府較妥當。

  就在戚行走後,雙葉和舞葉便依戚行吩附,打算先帶于丫兒到山下,然而在經過奉茶亭時,亭裡的人突地踏出亭外——

  「眼前的姑娘可是周家牙行的人?」男人注視著雙葉兩人懸在腰間代表周家牙行的玉穗串。

  男人清朗嗓音響起的瞬間,于丫兒感覺腦際有道刺亮的電光閃過,楞楞的轉頭望去時,瞧見了男人如冠玉般的俊缸面容,頓時喉頭像是被什麼掐住,不能呼吸。

  「奴婢確實是周家的丫鬟,閣下——」

  舞葉話未竟,人已經被雙葉拉手制止,舞葉不解地看她一眼,就見她向前福了福身。

  「奴婢見過三殿下,舍妹不知三殿下身分,還請三殿下恕罪。」

  三殿下?舞葉微揚起眉。他是三皇子?那上山的是誰?皇家馬車皆有裝飾,得以讓人認出車內之人,爺如此肯定,自然無誤,但雙葉卻篤定這人是三皇子……

  正忖著,余光瞥見于丫兒不在身後,趕忙抬眼尋人,竟見她沿著山崖邊往回跑,速度之快,仿佛後頭有什麼追逐著她。

  「丫兒,你去哪!」她被于丫兒古怪的行徑嚇著,不禁脫口喊道。

  不遠處爆開了震耳欲聾的雷鳴,連整片大地都為之撼動,也讓于丫兒腳步踉蹌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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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7: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舞葉被這一幕嚇出一身冷汗,正舉步要追時,周奉言的身影從岔道上出現了,他見于丫兒身形晃動著,人還在崖邊上跑,立刻朝她直奔而去。

  「丫兒!」他喊著,猩紅的閃電如火樹般霸佔一邊天際,心裡有股躁動的不安在嘶喊著。

  明明她就在眼前,但是他竟有種快要失去她的恐懼。

  就在這時,震天價響的碎雷仿佛繞山而行,從西側到東側,大地隱隱震動,他正開口要于丫兒停下腳步時,她卻失去了平衡,踏空的腳步讓瘦弱的身形往崖底落下——

  「不!」周奉言怒吼,黑眸赤紅,只是再如何急馳的腳步也快不過她墜落的速度,他根本連她的袖角都摸不著。

  于丫兒驚慌得連尖叫聲都沒發出,腦袋一片空白。

  沒來由的,她笑了。

  原來,她對那人的恐懼竟是如此的深,深到連死亡都不怕,她甚至渴望解脫,逃離這一切。

  也好,重來的人生沒有她想象的美好,如果重來的人生結果還是要遇到那個可怕的男人,她寧可不要!

  刺耳的呼嘯聲中,她聽見有人驚聲喊著,「爺!」

  那是……拾哥的聲音!

  她猛地張眼,驚見上方有東西墜落,天青色繡竹錦袍被風刮得急速擺動……天青色?穿著天青色錦袍的不是爺嗎?!

  為什麼?為什麼!

  不想活的是她,怎麼他……

  不要啊,老天!他不行死、他不行死啊!

  風刮得她的眼好痛,她卻不敢閉上眼,張大眼只想確認那到底是不是爺,她自私地期盼是任何人,就是不能是爺!

  可是那下墜之人握住了她的手,在墜落之間環抱住她,將她納入他汗濕的懷抱裡。

  「如果救不了你,我就跟你一起走。」周奉言宣告道。

  明明已經躲進他的懷裡,為什麼她還是覺得風刮得眼好痛?她的眼痛到不住落淚,沙啞的嗓音發出無助的哀鳴。

  不要,她要他活!

  在這一刻,她才明白,上一世的恨來自她的愛,盡管恨盡管冷漠以對,卻無法掩去她始終深愛他的事實。

  她依舊愛他,哪怕被他傷過,無情背棄,她還是愛著他,希望他過得好。

  他這般願意生死相隨,讓她懷疑是不是錯過什麼,誤解了什麼?

  誰再給她一次機會?

  回應她的,是狂風的呼嘯和無法停止的下墜,直到她失去意識。

  濕冷和東西打在臉上的痛感讓于丫兒猛地張開眼,仰頭看著折斷好幾枝枝干的大樹,神色恍惚了下,才發覺正下著豆大的雨,打在臉上教人發痛。

  「下雨了……」她啞聲喃道,神色還有些呆滯,突地像是想到什麼,猛地坐起身,排山倒海而來的痛逼得她齜牙咧嘴,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的身體像被拆卸過一樣,坐起身便不敢再動,雙手撐在滿是落葉和泥濘的地面,環顧四周尋找著周奉言,卻見他就側躺在她的身邊。

  「爺、爺!」她喊著,直瞪著他背上劃開的傷口,血被雨水不斷地沖刷帶走,染紅他的錦袍。

  周奉言動也不動,發絲凌亂地遮著臉。

  她顫著手,撫開他濕粘的發,湊在他的鼻下,在大雨中等了許久,終于感覺到些許的氣息噴在她的指上,教她放聲大哭。

  「爺……」顧不得痛,她挪移身體覆在他身上,替他擋去雨水,但是雨太大,要是不找個地方藏身,就怕傷能治好,也會染上風寒致死。

  見叫不醒他,她只能眯眼環顧四周,尋找避雨之處。

  雨下得太大,灰蒙的天氣讓晌午的天色猶如掌燈時分,她根本看不見有什麼地方可以躲雨,天空雷電交加,大雨滂沱,身在谷底她能帶著爺上哪?

  垂眼看著昏迷的周奉言,輕叫了幾聲,依然不見他轉醒,她只好咬牙起身,但才剛站起,隨即又跌坐在泥濘裡,她看向自己的腳,繡花鞋早已經掉了,腳趾滿是傷痕,但真正教她動不了的是她的腳掌……腳掌是歪的,腳踝處突出了一塊。

  是扭了,還是斷了?

  她想自己被爺護得牢牢的,都能傷成這樣,爺的情況就更不用說了!咬緊牙關,她用右腳撐起身體,拖著無法站立又疼痛不已的左腳尋找避雨之處。

  每走一步都是痛徹心扉,但是會痛,是因為她還活著。

  爺護著她活下來,拚著這條命,她也要救爺!

  她拖著一步又一步,不敢走得太遠,怕迷失方向回不去,在周圍走了一,幸運地瞧見有個山洞,雖然不大,但是讓爺躺下躲雨應是足夠。

  她開心地走回去,跪在周奉言身邊,撫著他冰冷的頰,可怎麼也喚不醒他,使盡了氣力扯不動他,更別說想背起他。

  沒有時間猶豫,哪怕會讓他多出更多傷口,她用拖的,也要將他拖到山洞裡!

  然而,她的力氣太小,腳太痛,怎麼也拖不動陷入昏迷的男人,氣得她掉出淚來,卻又不放棄地使力,直到牙幾乎咬爛了下唇,終于拖動了他。

  有了第一步,後頭拖起來似乎就容易了一些,她拐著腳拖著他,眼淚掉個不停,眼看著山洞已在眼前,但她已經痛到動不了,坐在泥水裡粗喘著氣,看著身旁的容顏,用力地抹去臉上的雨和淚,她褪去身上的披風,用力地往腳踩處一綁,痛得她渾身發抖。

  但也許是痛到一個極致,她的感覺像是麻痹,趕忙一鼓作氣地將周奉言拖進山洞裡,她整個人跌坐在山洞口。

  山洞裡的空間有限,而且風一刮,雨就會打進山洞裡,她干脆就坐在洞口替他遮風擋雨。

  入秋的雨夜冷得幾分刺骨,哪怕雨勢漸緩,渾身濕透的她不禁打顫起來,失血中的爺又怎受得住?

  天色昏暗,她只能摸索感受他的傷口,確定那兒是不是還持續出血,突地摸到他的背上像是被樹枝插入……她顫著手摸索,猜想應該是墜谷時,摩擦過山壁上橫生的樹,一路緩沖到谷底,才慶幸地撿回一命。

  命是撿回來了,傷口要是不處理,恐怕性命垂危。

  但她該怎麼做?這樹枝可以拔出嗎?拔出之後會不會流出更多的血?

  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她身上沒有火折子,就算有怕也被雨水打濕了,無法升火,取不了暖,他的體溫冰冷得嚇人,教她不知所措地猛掉淚。

  多愚蠢啊,打她重生以來,她只記得被欺凌的那一段,打與他重逢以後,她只有滿心的恨,卻忘了人世無常,忘了珍惜。

  重來的人生,她有再一次的機會可以愛他,她卻傻得放棄,因為恐懼而狂奔,最後失足累及了他……她到底在做什麼?

  「對不起……爺,都是我連累了你……」她不禁哭伏在他身上。

  如果他真有個三長兩短,她絕對不會原諒自己,不管去哪,她定要與他同行。

  「……丫兒?」

  聽見他微弱的聲音,于丫兒喜出望外地抬眼,瞧他真張開了眼,眼淚不禁掉得更凶。「爺……」太好了,醒得來算是好事。

  周奉言直睇著她半晌,探手抹去她的淚。「不哭……有我在,誰都欺不了你。」

  「我……」哪有人欺她?是她欺他較多吧。

  他的溫柔讓她更愧疚更後悔,氣惱自己不曾好好待他。

  「不,我已經都把他們給殺了,不怕。」

  豆大的淚水還掛在眼眶,于丫兒卻是一頭霧水地想不通。「殺了誰?」難道他知道當初是三皇子逼死了她?

  「當然是那些村民。」他輕揚笑弧,仿佛為自己完成一樁心願而滿足。

  于丫兒吶吶地說不出話。村民?他指的是東西江村的村民嗎?「為什麼?」害死她的並不是他們啊。

  「誰要那些村民殺了你……」

  「爺,不是啊,他們……」

  周奉言突地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要是我早一步到就好了,你就不會被他們用亂石砸死……但不怕,我可以讓人生重來,傷你的,我一個都不饒……我會好好地保護你,不怕。」

  于丫兒在他懷裡瞪大眼,思緒紛亂厘不清。亂石砸死?他說的到底是誰?她不記得發生過那些事,東西江村的村民和她少有往來,沒道理他們會這麼做的,不是嗎?

  他是誤解了什麼,還是把她當成了誰?

  「丫兒,何時再為我畫一張畫像?」他在她耳邊喃問。「何時再對我撒嬌?」

  「嗄?」

  「還是……再寫封信給我?告訴我,你想我……」

  于丫兒直瞅著他,開始懷疑他是因為失血或失溫而造成了混亂,因為她不會作畫,更不曾寫信,在他口中的丫兒到底是誰?

  他看著她,黑暗之中,那雙眼如清泉般有流光閃動著,但是他的笑容太過虛無,他的瞳仁是失焦的……

  「爺,你不要嚇我。」他說的到底是誰?是因為傷得太嚴重,所以開始胡言亂語了嗎?

  「如果我早知道我們會有這樣的結果……我寧可不相識……」他摟著她的力道逐漸變小,雙手垂落。

  「爺?」她從他身旁爬起,不住地輕拍他的頰,他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于丫兒心急如焚,想著他沒頭沒尾的胡言亂語,撫著逐漸冰冷的軀體,胡亂地抹去滿臉的淚,雙手撐著泥地,朝外頭爬去,放聲喊著,「有沒有人啊?救命啊!有沒有人?」

  回應她的只有樹梢間的沙沙聲和漸小的雨聲。

  「來人啊……救救我家的爺!誰呀……救救我家的爺……」在泥濘裡爬著的她聲淚下地喊著,不管喉頭的痛楚,一聲喊過一聲,明知可能徒勞無功,可這卻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

  誰能救救她心愛的男人,她願意拿魂魄交換……

  「于姑娘?」

  就在她筋疲力盡,趴伏在泥濘裡時,聽見遠處細微的回應,她猛地抬眼,尖聲喊著,「拾哥!快來呀!快救救爺,快呀!」

  如果魂魄可以交易,她願意拿魂魄交換他的安好,真的。

  在周奉言隨于丫兒墜崖後,適巧燕奇臨和周呈曄上永春嶺,得知此事立刻調兵遣將,哪怕雨勢再大,也要翻遍谷底搜尋。

  只是,拾藏的速度比他們還快,在聽見于丫兒微弱的回應後,找到了他們,將人送回周府。

  皇上得知此事,立刻派了三名御醫過府診治。周奉言身上多處外傷,還有內傷,大雨讓他高燒不退,連燒了三天才穩定了病情。

  而于丫兒摔斷了左腳踝,傷後又連連拖動左腳,御醫判斷哪怕骨頭接上後,她也是注定要跛腳了,更糟的是風邪入侵,高燒退了又燒,幾次清醒又咳得吐血而昏迷。

  不過幾天折騰,于丫兒狠狠地瘦了一圈,臉色更是青白得教人膽顫心驚,硬是灌了藥,她又吐了滿地,教照料她的雙葉和舞葉束手無策。

  「姊……對不起……」她虛弱地道著歉,躺在舞葉的腿上。

  「我怪罪了嗎?對不起什麼。」舞葉壓根不在意裙擺和鞋上都是她吐出的湯藥,只要別再吐血就好。「倒是你,想個法子把藥喝下去,否則病怎麼會好。」

  御醫說了,她的燒要是再不退,恐怕元氣大虛,邪入血中,後果不堪設想……偏偏爺也傷著,這事大伙瞞著,沒人敢說。

  「爺呢?」她虛弱問著。

  「爺沒事了,三天前燒就退了,哪像你現在還虛著呢。」舞葉輕撫著她的額,那額上的熱度教她頭皮發麻,隨即朝收拾一地狼籍的雙葉使了個眼色,雙葉便打算立刻再煎一帖藥。

  兩人以眼神達成共識,再煎好的藥用灌的也要灌下去。

  豈料,雙葉一開門,便狠狠地楞住,低喊著,「爺怎麼來了?御醫不是說了不能走動的嗎?」

  御醫說了,從爺背上清出的碎屑和樹枝,數目多得嚇人,有不少還是用刀刮肉才取下的,整個背部幾乎血肉模糊,為了收傷快,御醫特別吩咐必須趴在床上靜養個十來日。

  可才多久啊,六天而已,爺就下床了。

  「丫兒呢?」周奉言面無血色地問,拾藏在旁扶著他,戚行跟隨在後,以防不時之需。

  「剛醒呢,喝了藥又吐了。」雙葉趕忙讓開,伸手要攙另一只手,他卻收了手。

  「再熬一帖藥,挖一匙膠飴。」他虛弱地讓拾藏扶進屋內。

  雙葉失落地看著空無一物的手,隨即又道︰「爺,御醫說了,這藥不宜加糖,會讓藥效減半呢。」

  「她要是喝不下,連減半的藥效都沒有,再者,膠飴不是要你加入藥中,是要你挖一匙,待會讓她舔著解苦的。」

  「我知道,這就去。」

  周奉言連應聲的氣力都沒有,走到屏風旁已經氣喘吁吁,然一見瘦了一大圈的于丫兒,他拂開拾藏的攙扶,踉蹌著腳步走到床邊。

  「爺……」于丫兒本是疲累地閉眼,但感覺舞葉震動了下,一張眼就見周奉言已來到床邊,不禁朝他伸出手。

  周奉言趕忙握住她的手,在床畔坐下。「丫兒,怎麼燙得很?」他雖是心喜她的主動靠近,卻又擔憂她的病情。

  「你呢?大夫怎麼說?你能下床走動了嗎?疼不疼啊?」

  她連珠炮般的詢問,教周奉言有些受寵若驚,意外她在墜崖之後,對他的態度大相徑庭。

  「我沒事,反倒是你,我聽戚行說你的燒老是退了又燒,藥總是喝不下口。」他緊握著她的手,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她。

  打他醒來驚覺自己回到府裡,追問了來龍去脈,才知道墜入山谷之後,是丫兒拖著已斷的腳踝將他拖進山洞,再爬到外頭求救。

  一想到那情景,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給死掐住,顧不得身上的傷,只想見她。

  「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一喝就吐了……好幾次都弄髒了舞姊的鞋裙。」

  于丫兒直睇著他,雖說氣色不佳,但確定他的眸色清明,那是好轉的跡象,至少不像在谷底時,只有絕望的混濁。

  「舞葉,讓你辛苦了。」周奉言瞧她眼下一片青黑,就知道她這幾日為了照料丫兒肯定沒睡好。

  「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倒是爺,我要是沒記錯,御醫是說你該在床上趴個十來日才對,你現在就跑來,背上的傷要是又扯裂……」她拖長了尾音,看著懷裡的于丫兒。

  「丫兒,那就是你的錯了。」

  周奉言不甚認同地望住她,反倒是于丫兒用力點著頭。「我……我會趕緊好的,待會兒要是再喝藥,我一定想辦法不吐出來。」

  「有什麼法子?」

  「……捂著嘴。」

  舞葉面無表情地看著周奉言。「爺挑的好丫頭,真是個聰明的。」

  「舞姊!」于丫兒滿臉通紅地抗議。

  「好吧,待會我負責搗嘴。」舞葉一臉莫可奈何地伸展著她的青蔥五指。「保證一滴都吐不出來。」

  周奉言見狀只能搖頭失笑。服了舞葉這個丫頭,她倒是很懂得怎麼逗笑丫兒,有時情緒上的難受會加重病體的痛苦,要是能讓丫兒心情舒坦些,哪怕病痛在身,也會緩和些許。

  放任舞葉和于丫兒笑鬧著,等雙葉把藥送來,他接過手,用湯匙攪動撥涼,才放心地喂她。

  于丫兒含進嘴裡,用力地將湯藥咽下,苦雖苦,腥歸腥,還沒到吞不下的地步,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湯藥就這麼吐出口,一點前兆都沒有,仿佛她根本無法吞下任何東西。

  舞葉眼捷手快地抽出手絹湊在她的嘴邊,順手拭著她的唇角,再將手絹拋進竹蔞裡,無奈地看了周奉言一眼。

  「對不起,我……」于丫兒也無法理解自己怎麼會咽不下湯藥,不,仔細回想,先前雙姊銀了她茶,她也一樣吐了。

  「不打緊,你是病人,會吐是正常的。」周奉言不動聲色地噙笑安撫,內心卻一陣寒涼。

  這是邪入血癥,意味著高燒已經引發她體內五髒六腑的排斥,要是再這樣下去,髒腑會開始失去作用……他們竟敢瞞著他!

  「嗯,我再喝一點,多喝幾次,就算吐,至少也有喝進一些。」她得要把身子養好,不能讓爺拖著虛弱的身子來照料她。

  「好,不急,咱們慢慢喝。」周奉言垂斂濃睫,以匙撥弄著湯藥,想了想將匙遞給雙葉,把于丫兒扶進自己懷裡,端碗就口,喝了藥。

  「爺,你怎麼喝我的藥?」于丫兒不解的問。

  舞葉和雙葉一頭霧水,反倒是拾藏已經轉過身,兩人不解地看向拾藏,余光瞥見周奉言已吻上于丫兒的唇,兩人愣了下,嚇得趕忙背過身去。

  于丫兒瞪大眼,不敢相信他竟然吻她,他從未吻過她的……驚慌之余,感覺湯藥慢慢地渡進她的嘴中,她才驚覺他是用這法子喂藥。

  可……她可以自己喝的啊,才想著,湯藥一入喉,一股強烈的嘔吐感隨即涌現,她想將他推開,但她太虛弱,他又太強硬,眼看著湯藥就要吐出,可他的嘴還貼著她的不行!她死也不能把湯藥吐進爺的嘴裡,她硬撐也要將這股嘔吐感咽下不可!

  周奉言垂眼觀察著她,瞧見她眉頭緊蹙著,偎在懷裡的縴身子不住地打顫,最終才緩緩地舒展眉頭,他隨即又含了一口,在她來不及開口之前,再次渡入她的口中,緊密地封口,不讓她有吐出的機會。

  他知道,她肯定會為了他硬撐著,只要喝得進一碗湯藥,接下來就不成問題,但要是連一碗藥都喝不完……不,不會的,老天讓他倆墜崖存活,就不會這般殘忍地拆散他們。

  就這樣,周奉言一口一口慢慢地喂,確定她不會吐出之後,才將雙葉準備的膠飴塞進她的嘴裡。

  「好吃嗎?」他噙笑問著。

  于丫兒含著一匙膠飴,小臉紅通通地輕點了兩下。

  「原來是要這個喂法啊,雙葉,你成不成?」一旁的舞葉突然冒出聲響,刻意壓低,但在場的誰都聽得見。

  「嗯……你要是成,我也成。」

  「那咱們就如法炮制,讓爺好生養傷吧。」

  于丫兒聽著,本是羞得不知道要躲哪去,但聽到後來,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

  「爺,你身上有傷呢,早點回去歇著吧。」

  「我等你睡著了再回去。」

  「可……」

  「你現在吃了藥會昏昏欲睡,待你睡著我就回去。」

  于丫兒心想他說的對,其實就算不吃藥,她也老是昏昏沉沉的,入睡並費不上太多時間。之前問雙姊和舞姊他的傷勢,雖說知道他恢復得不錯,但沒親眼瞧見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如今確定他安好,她安了大半的心,覺得身子似乎也沒那般沉重了。

  趕緊將膠飴吃完,她喝了口茶水後便躺下。

  周奉言輕柔地替她收攏長發,輕撫著她的額,她羞怯不已卻又舍不得移開眼,直睇著他眸底眉梢柔若春風的笑意。

  「我快睡著了,你要趕緊回去歇著。」他在身邊雖教她安心,但她更擔心他初愈的身子會堪不住。

  「還是我在這兒陪你,可好?」他俯近身體在她耳邊低問。

  于丫兒微詫地張開小嘴。「可這兒只有一張床……」

  「我就窩在這一角,三更前回房。」

  「不成,你背上有傷怎能坐著,你得要趴著歇息才成。」

  「那你就借個小角落讓我趴著,伴在你身邊,晚點你要再喝藥時,我才方便喂你。」

  于丫兒難以置信地瞅著他。兩人未論及婚嫁,竟要睡在同張床上……嗯,但他那喂藥的方式,她早就沒了清白了,睡在一塊又何妨。

  況且,他要能在這兒待著,一張眼就能看見他,她也安心。

  「那我睡裡頭一點。」她本想要移動,但身子虛軟無力,還是他輕柔地將她抱往牆內的方向。「爺,你別使力,要是扯到傷口怎麼辦?」

  「丫兒,你擔心我嗎?」他爬上床,就趴在她的身側。

  「……嗯。」猶豫了下,她還是忍不住地道︰「爺,你往後不準如此,絕對不準,你真的嚇壞我了。」

  周奉言聽著反而笑了,柔了那雙在旁人面前冷漠的黑眸。「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我會好好的。」她認真不過地道。

  「那就好,睡吧,該喝藥時我再喚醒你。」

  「嗯。」

  「拾藏,你們都下去歇著吧,一個時辰後再替丫兒熬一帖藥。」他眼也沒抬地吩咐著。

  「是。」

  拾藏一個眼神,雙葉和舞葉收拾藥碗便一道走出門外。

  「你在笑什麼?」走向廚房時,雙葉不解地問著舞葉。

  打從剛剛就見她噙著笑,如今笑意更是不住地蔓延,就連眸底都滿是笑意。

  舞葉勾唇道︰「爺開心,我就開心。」丫兒的親近讓她瞧見爺許久沒露出的笑臉,她就跟著止不住笑意。

  「爺開心,我很傷心。」

  舞葉睨她一眼。「傻瓜。」

  「我年紀比你大,你敢罵我!」雙葉佯怒瞪去。

  「傻瓜,我們兩個。」舞葉難得大笑著。

  雙葉沒好氣地搖著頭。「傻的是你,我才不傻。」
  宮中,御書房。

  周奉言一襲沉藍色繡金邊的神官服,長發束起戴冠,朝前作揖,道︰「臣參見皇上。」

  「愛卿的身子可復原了?」大燕皇帝燕競關切問著。

  「回皇上的話,臣的傷都已痊愈,多謝皇上遣了御醫診治,還動用了宮中珍貴的藥材。」靜養了足足一個月,背部的傷雖未全數痊愈,倒也不礙事了。

  「這是應該的,要是沒有愛卿隨侍,替朕分憂解勞,朕可是夜不成眠。」

  「皇上恕罪,都怪臣一時不察才會出了意外。」

  「可是朕聽說,愛卿並非是失足,而是隨著一人躍崖的。」燕競微眯起眼,哪怕曾經懦弱,如今的他已習慣了掌握權力,擁有至高無上的王者氣勢。「那人到底是誰,竟讓愛卿冒險隨之而去,朕百思不得其解。」

  周奉言眸色微動,隨即將厭惡之情抹去。「回皇上的話,那人是臣的未婚妻。」

  燕競聞言微楞了下,隨即揚笑。「喔,愛卿是何時找到的,怎麼沒告知朕一聲?」

  周奉言垂著臉無聲哼笑。他在沛縣救丫兒一事,滿朝文武誰不知?皇帝老子犯戲癮,他不介意陪演一段。

  「恕臣未稟告皇上,實是臣的未婚妻身體有恙,所以才未稟報。」

  「所以,接下來愛卿準備成親了?」

  「皇上,時候未到。」

  「愛卿今年已是二十有四,合該成親了,要不是周氏一族非得要卜卦尋找命定之人,朕早就賜婚了,豈會等到現在。朕可是盼著周氏血脈延續,大燕不能沒有周氏血脈。」

  「皇上既知周氏一族娶妻必得透過卜卦,如此一來生下的孩子才能延續血脈,自然也該明白成親吉日亦是依卦象而訂。」

  「那還要多久?」

  「卦象未現。」

  燕競雖有不快,但還是隱忍住,使了個眼色,身旁的貼身太監立刻將所捧之物呈給周奉言。

  「皇上,這是——」周奉言接過描金髹盒,不解的抬眼。

  「這是朕送給你的成親禮,是三皇子尚在北方大郡時,從大丹人手中購得的火樹,回宮時交由宮中玉匠雕成三件飾品。」

  火樹?周奉言微眯起眼,心中隱隱不安。

  「愛卿,打開來瞧瞧吧,這火樹可是極為珍貴之物,是佛典七寶之一,能闢邪保平安,朕十分喜愛,但近來愛卿連連出事,教朕十分不安,所以特地贈與愛卿。」

  周奉言眉頭微蹙,翻開盒面,就見裡頭躺著一支以火樹裝飾的短匕、腰帶和金釵……他死死瞪著以火樹雕成串串紅穗裝飾的金釵,手不自覺地顫抖著,一股怒氣突生。

  老天這是在嘲笑他嗎?嘲笑他不自量力,想以己力逆天改命!

  上一世,丫兒就是死在這把金釵之下,那時,金釵是他親手贈與,從大丹購得……

  這一世,他避開任何可能,牙行裡不做火樹的買賣,不踫火樹,豈料繞了一圈,這把金釵竟用另一種方式送到他手中!

  「愛卿可喜歡?」燕競見他動也不動,心想他定是被這罕見寶物給震懾住。「這短匕是要讓愛卿護身用的,愛卿可別胡思亂想。」

  「皇上,臣十分喜愛,明白皇上心意。」他咬著牙道。「不過,臣有一事不得不稟報皇上。」

  「喔?」燕競擺了擺手,御書房裡的宮人,就連最親近的貼身太監都跟著退出門外。「愛卿,說吧。」

  「皇上,雖說火樹是佛典七寶之一,但是……臣卻在這上頭感受到強烈的法力。」

  燕競心頭一跳,急忙問︰「愛卿此話是何意?」

  「有人在上頭施法,得到這火樹之人恐在一年內就會……」

  「大膽!」燕競怒拍黑檀大案。

  「皇上,臣不曾虛言,言必有據,要是皇上不信,可以試試臣所言虛實。」周奉言雙手高舉著髹盒。

  燕競怒眯著眼,思索再三,滔天怒火轉為無奈嘆息。「依愛卿所言,這火樹又該如何處置?」

  「交由臣,一切無礙。」

  「那就交給愛卿了。」燕競疲憊地道。

  「臣遵旨。」話落,周奉言正要告退,卻又被燕競喚住。

  「愛卿認為,呈上此物者,究竟是何居心?」

  「皇上心如明鏡,不須臣多言。」話落,他以處理火樹飾品為由,告假回府。

  他沒有先到後院探視于丫兒,反倒是先回主屋寢房,讓拾藏有些意外。

  進房後,他將髹盒擱在桌面,褪下官袍,換了常服,回頭瞪著那只髹盒。

  果真是他……垂斂的長睫掩不去他眸底深凝的恨與怒。

  走到桌邊,他取出火樹金釵。

  舞葉說,放完紙鳶後,丫兒的神情就十分緊繃恐懼,到了奉茶亭時,她突然拔腿往回跑,如果他沒記錯,放紙鳶後,他脫口說出現的是三皇子的馬車,但後來才發覺裡頭是三皇子妃,于是他趕著下山。

  而丫兒驚恐失控是在奉茶亭遇到三皇子後,換言之,丫兒記得上一世的記憶,所以一開始她待他的冷漠,並非是陌生,而是恨,丫兒記得他的無情,記得那一晚是誰欺凌她!

  而這一回,三皇子還可能拆散他倆?

  不!這第六次的重生,第七次的相守,誰也拆散不得!

  他和丫兒的緣很深,是以周家的契作合婚的,六歲那年,她進了周府,討喜嬌俏的她以為自己是進周府為奴,殊不知她是他命定的妻,而他親自教養她,愛意在日積月累下化為他心底的一灘春水,他愛她更勝自己,全然忘了周家人無姻緣。

  他忘了無姻緣注定無妻無嗣,忘了強求來的姻緣以契作之力,會讓入門的妻子產子後香消玉殞……成親的隔日,她死在他的懷裡。

  幸福時間太短暫,他不甘心,硬是強求,拿黑牙裡交易的一世榮華加身交易重生。

  這一次,他將她收為義妹帶在身邊,她卻在送他新衣後,因朝中局勢不明,將她送回東江村避禍,在西江村遇山賊打劫而亡。

  第二次,他拿黑牙裡交易的首輔一族興盛交易重生,不敢再接近她,就盼她能脫離既定的命運,豈料美貌是禍水,引來紈褲子弟覬覦,她死命抵抗,最終卻落得yin亂勾人的可笑罪名,教東江村的村民以亂石砸死。

  于是他明白了,當她成為他的妻子之後,不管重生幾次,在契作之下,她永遠也跳脫不出既定命運,哪怕如此,他還是不肯認命。第三次,他拿帝王之氣交易重生,將她收進周府當丫鬟,豈料卻被于一偷偷地賣進花樓,自盡而亡。

  再也沒有等值的無形之氣可交易,第四次,他出賣了自己與生來的預知能力,將她寄養在周呈曄的府上,然而一次偶遇,她對他傾心,兩人書信往來,每日等候她的來信,成為他最為期待之事。深陷情愛之間,教他忘了書信往來引人注意,她和周呈曄被冠上了罪名,在他來不及阻止時,她已被斬殺……

  他不服氣,無法認命,豁出去地出賣與生有的卜算能力,換得第五次的重生,在她十歲時便帶進周府,他不給她名分,利用身邊所有的人,甚至和公主成親,企圖以公主的死成全他倆的姻緣,然而就在成親當晚,有人妄想染指她,逼得她為保貞節而死火樹金釵在他緊握的手中變形扭曲,以火樹雕成的穗一一掉落在髹盒裡,丫兒歷世死去的模樣印在他的腦海,她的委屈她的淚,教他氣憤的拿起髹盒砸向牆側,巨大聲響讓守在門外的拾藏怔了下。

  「爺?」

  「沒事,別進來。」周奉言落坐在錦榻上,輕聲令下。

  第六次的重生,是他用他的魂魄換來的……他把自己的魂給賣了,掙來最後一次機會,他必須冷靜,他沒有後路了。

  目光落在腳邊的火樹碎片,他眸色逐漸清明。想來,這火樹金釵也可視為老天給他的警訊,讓他知道凶手到底是誰,如今他毀去這金釵,煽動皇上處置三皇子,也算是暫緩了危機。

  盡管他沒能見到最終的結局,但這大燕的江山必定是由三皇子繼承無誤,先前他便知曉燕祿成是個貌似無害,實則凶殘之人,所以才會在二皇子欲栽贓三皇子時幫上一把,就為了讓三皇子可以暫離京城。

  如今,他所記得的歷史已經有變,因為他事先改變了每一步棋,然而看似有所改變的一切,命運又用不同的方式回到原本的走勢裡。

  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僅存過往的記憶,如果在他動了如此多的手腳之後,契機依舊未現,他到底該如何是好?

  宮闈的平和頂多只能再撐上四年,四年內他必須想到法子不可,否則丫兒依舊跳不出既定的命運。

  「喔……哥哥好心疼,哥哥真的好心疼……」

  一旁的舞葉冷眼看著巴律蹲在于丫兒面前,滿臉痛苦地看著于丫兒還未消腫的腳踩,忍不住一腳將他踢開。

  「你你你你居然打哥哥,你不怕天打雷劈啊!」巴律一時失察,差點跌得狗吃屎,氣呼呼地罵著。

  舞葉指著自己青黑的眼下。「你對丫兒心疼,我呢?」

  「多睡兩個時辰就沒事了,你怎麼跟丫兒的腳踝比?」最重要的是,丫兒絕對不會對他拳腳相向,瞧瞧,這恬柔乖巧的俏模樣,才是當人家妹妹的樣子嘛!見舞葉冷著臉,他馬上抱著臉。「不可以打臉,我靠臉吃飯的!」

  要知道他每天要面對多少人,用他這張臉安撫多少不安的心靈,把他打得鼻青臉腫出現在牙行大廳裡,大伙都很丟臉好不好。

  「你可以滾了。」舞葉直接一踹。

  「你吃味是不是,我每每來探病,你就趕我走。」

  「滾。」她的回答簡潔有力。

  巴律很識時務地腳底抹油要溜,一旁看戲的于丫兒趕忙道︰「舞姊,我有點餓了,你能不能去廚房幫我找找有什麼吃的?」

  「你剛剛才用過膳的。」舞葉狐疑地揚眉問。

  「我……餓了嘛。」

  舞葉撅了撅嘴,對著巴律道︰「把丫兒看好,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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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7: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待舞葉一走遠,巴律才撢了撢被她踢黑的袍角。「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她的兄長,親生的大哥?一點規矩都沒有,這種妹妹走到外面我哪敢跟人家說她是我妹妹,對不?」

  于丫兒只是抿唇漾著笑,喜歡看他們兄妹斗嘴,是說她今兒個有件事想要私下請教他,才會先把舞葉調到一旁。

  「說吧,丫兒,你有什麼事要問我?」

  還思索著該怎麼問的于丫兒嚇得瞠圓了眼,吶吶地道︰「巴哥哥,你怎麼知道我有事要問你?」

  「因為我有潘安的外貌,諸葛孔明的腦袋。」他瀟灑地撥開劉海,朝她眨動俊眸。

  于丫兒本是隱忍笑意,最後還是破功地笑露編貝,甚至放聲大笑。

  「我不是在說笑話。」巴律很認真地強調著,面無表情地威脅她。「再笑我走了。」

  「巴哥哥,別走,我真的有要緊事要問你。」于丫兒趕忙抓著他。

  「什麼事?」基于剛才被笑,巴律的自尊受損,態度有點不爽。

  「那個……」她咬了咬下唇,斟酌著字眼,「巴哥哥,如果有一天你娶妻,可是你的妻子有殘缺,你介意嗎?」

  巴律眨了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得要看我喜歡得夠不夠深。」雖說她的腳還不能走,得靠雙葉和舞葉抱著她到外頭透氣,但她應該已經知道就算她的腳治好了,也肯定會跛著腳行走。

  聽說,那是她為了救爺,硬使用傷腳,毀了筋絡所致。真是個傻丫頭,要說她對爺一點心意都無,又怎會做到這種地步?

  于丫兒低頭思忖。其實,她覺得爺不會在意,舞姊和雙姊也都是這麼說的,可是她已經很不討喜了,又身帶殘缺,怎配站在他的身邊?

  「爺要不是真愛慘了你,又怎會隨你墜崖呢?」

  于丫兒直瞅著他,小臉微皺著。「可是,我不討喜……」哪怕她從現在開始改變,也抹不去先前她待他的冷漠。

  「什麼討喜不討喜來著?姑娘家的殺手 就是撒嬌嘛,你只要對著爺撒嬌,還有什麼不討喜的。」

  「巴哥哥,你知道要怎麼跟人撒嬌嗎?」她沒經驗耶,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上一世,她都沒機會對人撒嬌。

  兄長不疼她,她也不會拿熱臉去貼冷**,而上一世初入周府,她忙著學習,哪裡懂得撒嬌,哪怕與爺相許了,她也不知道怎麼撒嬌,覺得只要天天能和他見上一面就已經很好了。

  巴律無言看著,忍不住搖頭嘆氣。「撒嬌是一種本能,不需要天分,這很簡單的,要是你倆坐在一塊時,你就偷偷地把頭靠在他肩上,偶爾耍點小性子,我要買這,我要買那,我好想你,我要你陪等等,要不就蹲在地上畫圈圈,說我好可憐,你都不理我……會不會?」

  他示範完畢,就見于丫兒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喔,不,說是面無表情客氣了,其實好像有一點點的嫌惡或者是鄙夷之類的。

  「你知不知道這是精髓,是最上乘的招式,我願意傳授給你,你卻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心都快碎了!」有沒有搞錯,他已經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了,她還嫌棄!

  「……所以,現在說的這一段也算是在撒嬌嗎?」太惡心了,她肯定學不來。

  巴律用力地嘆了口氣,實在不想罵她孺子不可教也。「你只要學這一招就好。」他把頭靠在她的肩上。「然後什麼話都不要說,無聲勝有聲,懂不?」

  「喔。」這就簡單多了。

  要是她真學巴哥哥的撒嬌方式,她還真怕爺會笑翻呢。如果有機會的話,就先試這一招好了。

  「你們在做什麼?」

  背後傳來周奉言沉而無波的嗓音,巴律二話不說跳起身,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而于丫兒則是一回頭就漾開大大的笑。

  「爺,你回來了。」

  于丫兒那打自內心的喜悅暫融了周奉言心底的不快,很自然地坐在她身旁,輕聲問︰「腳還疼不疼?」

  「不疼,爺進宮去怎麼這麼早回府?」她記得他曾經進宮整個月都沒回府,平常總是直到掌燈時分才得以回府。

  「皇上體恤我傷勢初愈,所以讓我早點回府歇息。」他噙著有些飄忽的笑問︰「你方才和巴律在做什麼?」

  「就……」

  「增進兄妹情感。」巴律二話不說地替她接話。

  于丫兒想了下,用力地點了點頭。

  周奉言微抬眼,那平靜的目光無端端地教巴律心頭爆開惡寒,立刻找了個說詞回牙行。

  「外頭起風了,我抱你回房。」說著,他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她趕忙環住他的頸項,有些羞澀地垂下臉。「往後我在宮中的時間可能會較長,你要是有什麼事盡管跟他們說,別忘了你是周府半個主人。」

  「……爺,御醫說我的腳跛了。」

  「都是我的錯。」他語帶愧疚地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我帶殘了,配不上爺。」

  周奉言驀地停下腳步,垂眼瞅著她。「丫兒,這一世,我的妻子只有你,不會再有任何人,等我將一些雜事處理完,咱們就成親。」宮中那些煩人且可能牽扯上她的人事物,他會全數鏟除,不計代價!

  「……喔。」她一張臉微微泛紅,想了下,偷偷地把頭靠在他肩頭上。

  這個時候稍稍撒嬌一下,應該是可以的吧?

  周奉言頓了下,眉頭攏起,語氣著急地問︰「丫兒,你身子不適嗎?」

  咦?爺的反應怎會是如此?她、她是在撒嬌耶……

  「丫兒?」她不吭聲,周奉言立即決定將她抱進他的房,只因這圜子離他的寢房較近。他將她擱在床上觀察她的氣色,那專注又擔憂的目光教她無言以對。

  討厭,巴哥哥騙人!現在要她怎麼敢承認自己是在撒嬌。

  「嗯?」周奉言耐心地等著下文。

  「我、我月事來了,所以、所以肚子有些悶……」頂著一張爆紅的臉,她說得期期艾艾。

  不能說撒嬌,還得把月事端出來說……她真的是羞到沒臉見人了。

  周奉言輕呀了聲。「雙葉和舞葉沒替你注意著?」

  「有,姊姊們替我熬老姜汁了,還擱在爐上溫著呢。」

  「我讓拾藏給你取來。」

  她還能怎樣呢,早上喝過了,現在再喝一碗也無妨,反正多多益善。看著他走到門外,像是吩咐拾藏添加烏糖的比例,她垂眼看著床被,突然想起這是他就寢的床,不知怎地,一股熱冒上來。

  眼一瞥她看見床尾處的床被夾層裡似乎藏著一點紅,費力地挪了過去,拾起一瞧「丫兒,再忍會,拾藏一會就將老姜汁取來。」

  于丫兒一驚,作賊似的將手中物藏進袖裡,和他閑聊。

  喝過了老姜汁,確定她身子好了些,他才又將她抱回她的寢房歇息。

  等著房裡沒人了,她才將袖裡的東西取出。

  那是一把釵,只是釵身已變形,釵頭的穗更是斷裂得只剩一顆,但因為釵頭上殘余的火樹綴穗,教她想起上一世爺送給她,最終了結她生命的火樹釵。

  是同一把嗎?她忍不住想。火樹是大丹的稀世珍物,價格不菲,要是色澤飽滿,雕工精美,迭價而上時可喊到千兩,價值更勝黃金,若非達官顯貴,連要收藏一小塊都沒本事。

  但這釵卻被毀了。

  這時門板被大剌剌地推開,就見舞葉又端了碗老姜汁入內,她不禁有點反胃。

  「爺吩咐了,入睡前再喝一碗。」舞葉將老姜汁擱在床頭花架上,垂眼就見她拿在手上的火樹釵。「這……不會是火樹吧?」

  「舞姊也知道火樹?」

  舞葉二話不說地賞她一個白眼。「我好歹也在牙行待上一陣子,什麼珍奇古玩沒瞧過。是說咱們府上沒有啊,你上哪拿的?這種東西可不是隨便在壁角挖一挖就能找到的。」

  「咱們府上沒有?」她詫問。

  「嗯,爺說過,牙行裡不經手火樹買賣,以往曾有大丹的商賈想托賣,但爺一見其中有一批火樹首飾,便辭對方,不接那筆生意。」

  「為什麼?」這跟她記得的南轅北轍。

  她喜歡火樹,所以府裡總有火樹的擺飾,只要牙行適巧接洽上火樹的生意,爺會買下整批火樹,就為了讓她開心。仔細再想,她發覺這一世裡,牙行裡沒有火樹交易的紀錄,府裡也沒有火樹,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是爺發話,牙行不經手火樹的生意,府裡也不會有火樹,大伙猜也許是跟什麼五行還是忌諱有關,爺視其為不祥,所以就不準有火樹的買賣交易,經手托賣都不允。」

  不祥?于丫兒張著小嘴,驚訝到忘了合上。

  火樹是佛典七寶,祛邪保平安的,哪來的不祥?上一世,因為她喜歡,爺也為保她平安,所以一見火樹就收購,一見到那把火樹穗釵時,爺一入手就帶回府裡替她簪上,可惜最終它刺進她的喉頭……一道靈光驀地閃過腦際,教她不由得猜想,難道爺視為不祥,是因為它奪了她的命?

  假設她的重生是因為爺,那麼爺自然清楚上一世發生的事,所以這一世他要避開所有不祥……

  正思忖著,門板被推開,來者是周奉言,腳步快得教她來不及藏起扭曲的釵,讓他抓個正著。可她想了想,有什麼好藏的,倒不如擺明問個清楚。

  周奉言目光落在她手上扭曲的釵,心裡隱隱震動著,臉上還是揚著秀朗的笑,自然地坐在床畔,舞葉隨即恭敬地退到一旁。

  「原來被你撿走了。」

  「嗯,下午時在床被間撿到的,瞧著喜歡就偷偷帶回來了。」

  「喜歡啊?」他不著痕跡地出手抽走,看著釵頭上殘留的火樹穗。「可惜這東西不祥,不要也罷,改日瞧見喜歡的再說。」

  「火樹為佛典七寶之一,袪邪保平安,何有不祥之說?」她故意發問,想將釵搶回,他卻已經收進懷裡。

  「是佛典七寶,但說是袪邪保平安實在太過,一如紙鳶化煞,說穿了不過是種風俗禮成罷了。」他定定地注視著她,啞聲道︰「丫兒,我不愛火樹,火紅似血,哪怕只是個火種,我也會在燎原之前將它踩滅,絕不讓星星之火毀了我的心血,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

  他想讓她懂,讓她明白他掙扎苦求的到底是什麼,盼她知曉他的苦心,避開任何不祥,別讓他擔憂。

  于丫兒注視他良久,垂下眼時,眸子有些酸澀帶熱。

  嗯,她懂了。因為上一世她的死與火樹釵有關,所以爺再也不經手火樹,視其為不祥,哪怕是直接或間接,只要與她死因有關的,怕是爺都視為不祥了。

  因為他怕了,所以避開任何可能,果然她的重生是爺親手促成的,他害怕失去她,所以山崖上他隨她走了,他想要保下她,所以為她費盡思量,擔心受怕,一切都是為了她。

  原來,他是用這種方式疼寵她,一直不曾變過。

  「丫兒……」見她不吭聲,以為她不開心,他有些不安。

  于丫兒輕輕地把臉枕在他的肩上,在他還沒再一次誤解她身子不適之前,她先開口,「不給我火樹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一旁低眉垂目的舞葉暗暗驚嘆她是扮豬吃老虎,現在準備大開殺戒了。

  「什麼條件?」只要能讓她遠離火樹,他沒什麼不能答應的。

  「嗯……除了被迫留在宮裡不說,每晚你都要陪我用膳,要不,我就不吃飯了。」她說著,嗓音藏著鼻音。

  周奉言驚訝,舞葉更驚訝,因為這刀割得還真是輕淺啊,簡直跟娃兒拗脾氣沒兩樣。

  「還有,一個月至少要帶我上街一次才成,要是過年了,要帶我上街賞花燈,要是入春了,要帶我到東麓賞牡丹,夏天時咱們到鏡湖賞蓮,當隆冬第一場雪落下時,咱們去北郊賞梅……不知道今年北郊先開的會是哪一色的梅?」

  舞葉眉頭快打結了,心想她明明是在東江村長大的,怎會對京城的幾個賞花景點如此聚悉。

  而周奉言清澄如水的眸閃動著粼粼光痕,粗啞地應著。「紅梅吧。」他的丫兒還記得他是怎麼寵她,怎麼帶著她游玩的,而現在的她可以拋開上一世的恨,願意讓他寵她。

  「如果是綠梅,爺要賞我什麼?」她抬眼笑問,琉璃般的眸像是傾倒了一地月華,閃閃發光。

  「你想要什麼?」他勾彎了唇問。

  「我想要爺兒陪我一整個秋天,我討厭秋天。」對她來說,蕭瑟的秋天是分離,曾經教她恨之入骨,但現在她既可以重來一次人生,再也不願多想,什麼仇啊恨的一點意義都沒有,她只要跟爺好生地過,找個借口把他多留在身邊久一點不過分吧。

  秋天,是她每一世離世的季節,莫說她厭惡,他更是痛恨。「好。」

  「說好了。」

  「嗯。」看著她笑得燦亮的俏臉,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裡,卻沒料到她竟在他頰上親吻了下,教他錯愕得說不出話。

  哪怕滿臉通紅,于丫兒依舊笑得得意,直到余光瞥見一旁還有個舞葉,羞得她趕忙躲進他的懷裡。

  她忘了舞姊還在!

  舞葉臉也燙燙紅紅的,簡直不敢相信。

  周奉言見狀,低低笑開,那眸底眉梢是訴不盡的歡愉。

  今日之後,舞葉偷偷地下了個結論——高竿!完全是妖孽級的手段,果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假村姑!

  三天後,三皇子燕祿成被封靖王,發派到最南的須寧城屯軍,表面上是封王,可實際上卻形同被流放。

  這年冬天大雪不斷,直到元旦之後漸歇。

  她順著周奉言將弟妹送到空鳴城,臨行前離情依依,要送兩個不滿十歲的弟妹離開,她滿是不舍,但爺如此堅持必有其因,所以她順應了。

  到了元宵時,雪已經融得差不多,京城各大御道上擺飾著各色花燈,從一重城到二重城,連綿了數裡長,掌燈時分,千百盞花燈點亮,映襯出皇城如燈影般的繁華。

  「腳疼嗎?」

  「不疼。」

  這對話約莫走個十來步就會重復一次,而且兩人眉目傳情,一個噓寒問暖,一個羞澀承意,教後頭跟上的人不知道該把眼擱到哪去,只好全神戒備著周遭,至少不能讓腳傷初愈的于丫兒被踫著了磕著了。

  城裡的百姓仿佛全都傾巢而出,上街慶豐年似的,可實際上是因為大街上到處都有馬車穿梭,擠得更是水泄不通,周奉言將于丫兒護了個嚴實,回頭看了眼,想找個歇腳處,可惜早已到處人滿為患。

  「爺,我可以到鋪子裡瞧瞧嗎?」

  順著于丫兒比的方向望去,就見是家首飾鋪子,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也好。」話落,他朝舞葉和雙葉使了個眼色。「你跟雙葉和舞葉先進鋪子,我隨後就到。」

  「嗯。」她乖順地點點頭,在兩人陪伴之下進了首飾鋪子。

  鋪子裡上門的客人不多,仔細數數恐怕伙計還比客人多,可見外頭的繁盛情景恐是假象。

  「姑娘,不知道想要找什麼首飾?」掌櫃眼尖地掃過雙葉和舞葉腰間著的代表周家人的玉串,趕忙上前迎財神。

  「我想看釵飾。」于丫兒笑容可掬地道。

  「姑娘這兒請,咱們鋪子裡的釵飾可是京城裡最精巧最細致的,不管是金銀還是各式的玉,應有盡有。」一聽于丫兒開口,就知道她是個掌事的,趕忙將她迎到桌案邊,將首飾一匣匣地擱到她面前,任她挑選。

  然,于丫兒才正要挑,卻聽見後頭傳來聲響,她回頭望去,就見幾名宮中禁衛站在鋪子口,一會便有名身穿交領曲裾的姑娘走來。

  于丫兒愣了下,不消看那一身華衣錦飾,單看那張秀艷生光的容顏,她便知道來人是誰。

  「公主。」慢一步到的周奉言不疾不徐地擋在燕芙面前,不讓她有機會靠近于丫兒。

  于丫兒見狀,了然于心。原來爺早知道公主就在附近,甚至人就在後頭的馬車裡。

  她別開眼,不想看爺和公主調笑,不想再感受上一世的苦痛,她只要記得爺這一世給她的承諾,好好地過活就好。

  「奉言,你這是怎麼了?我想見見你未來的媳婦兒你這般擋著,怕什麼?」燕芙冷笑。

  「不過是個尋常姑娘。」她腳步一移,周奉言偏是能精準地擋住她的視線,且不讓她再逼近一步。

  「怎麼?我都要嫁到南蠻去了,臨行前就不能瞧瞧那狐媚子長得是何模樣?」燕芙硬是要闖,身子貼到他身上,想逼著他後退。

  周奉言平淡的笑意漸斂,吐出只有她聽得見的話,「南蠻還不差,還是公主想去金漠?」

  「你!」燕芙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瀲灘水眸像是要噴出火來。「周奉言,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利用我!」

  當父皇告知他進言,要利用和親名義將她嫁到南蠻時,她還不相信,欲找他問清楚,好幾次與他錯過,教她不禁懷疑他根本就是刻意避開她,如今真相竟是如此傷人,他怎麼能夠?!

  周奉言寒鷙得不見半絲溫度的眸,睨著她身後的禁衛。「還不趕緊送公主回宮,要是出了差池,誰能擔待。」

  「是!」禁衛領頭自然清楚公主正是待嫁時,本就不該出宮,要是暗著來暗著回倒還無妨,萬一公主在外鬧事,他們這班兄弟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眼前,哪怕用押的,也得將公主給押回宮。

  臨走前,燕芙艷麗的眸流下了淚,猶如深海的珍珠般璀璨,令人不舍,周奉言毫不為所動。

  一出鬧劇結束,他回頭揚起暖融融笑意,問︰「丫兒,瞧見喜歡的了嗎?」

  于丫兒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睇著他。雖說方才她沒瞧見他的表情,但幾句話可以將高傲的燕芙逼哭,她可以想見他的無情。可一回頭,他的溫柔繾綣全都給了她,她本該心喜,卻莫名覺得心顫。

  「怎麼了?」周奉言笑意微凝,就連詢問都顯得小心翼翼。

  「沒事。」她強迫自己笑咧著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她聽見了公主要嫁至南蠻,她猜是爺所為,這份認知教她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像足記憶中溫柔疼寵她卻隱隱約約感覺他變了,心硬似鐵,血冷如霜。

  是因為她嗎?她該試探上一世到底發生什麼事,才會讓他這一世走絕了每一步,壓根不給自己後路。

  周奉一言瞅著她。她就像張白紙,心底有想法臉上遮掩不了,但他不能不狠,因為燕芙在宮中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宮中抬出的宮女屍體,有大半是出自她的手,他要是心軟了,就怕沒有後路。

  他不諱言確實是利用了燕芙,因為燕芙和幾個皇子走得近,討好她,第一手消息自然來得準確,所以他勉強自己屈就。

  然而,丫兒提早進周府,他自然得要和燕芙劃清界線,再者種種跡象顯示,丫兒上一世的死也許與她脫不了關系,要他如何放過?況且,他還猜想周府裡也許有內鬼,他要利用燕芙和親確認。

  他卑鄙了些,無情了點,但是對燕芙他沒有一絲愧疚。

  只要能讓丫兒活下去,他沒有什麼做不出來。

  「有瞧見喜歡的嗎?」他揚著笑問,自認為笑容完美得毫無破綻。

  看著他如沐春風的笑臉,于丫兒暫且把心事丟到一邊,拿起匣子裡的一支赤玉釵,笑問︰「爺,赤玉好不?」他應該知道,她特地選釵是因為她快要及笄了。

  「赤玉……」周奉言沉吟著。

  那被燕芙帶來的陣仗給嚇得剛回神的掌櫃,立刻鼓動三寸不爛之舌,道︰「周大人,這赤玉乃是出自大丹的赤城,極為精純,色透帶絲,色韻平整,且雕工精細,更重要的是這赤玉乃是佛典七寶之一,是為吉祥之意。」

  周奉言忖了下,頗認同地點點頭。「赤玉確實不錯。」

  「要是周大人看得上眼,小的必定……」

  「丫兒,我記得牙行裡有赤玉,是大丹商旅托賣。」說著,輕柔地攙起她,回頭看著掌櫃。「下回再過來。」

  「是是是,周大人慢走。」買賣不成仁義在,給周大人留下好印象才重要。

  一進牙行後院,于丫兒怔住了。

  「丫兒,你瞧,這鞘上頭瓖嵌的便是赤玉。」周奉言像是獻寶似的,從精美的描金繪盒裡取出一把帶鞘短匕。

  鞘身是純銅打造,約莫兩個巴掌長度,兩端有銅煉相系,玉石串綴,可懸掛在腰帶帶勾上,最特別的是鞘身上嵌著半顆雞蛋般大小的赤玉,旁邊還嵌著無數大小不一的各色玉石,與其說是防身的武器,更像一件飾品。

  于丫兒瞧他將短匕抽出,劃過紙面,紙立刻分成兩半,可見這並非是裝飾的短匕,而是真的可以防身的。

  「爺,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不喜歡?」他在她身旁坐下,拿著短匕在她腰間比劃,像是思忖著要掛在何處,壓根不管她願不願意。

  「可是我……」她啜嚅了下,低聲提醒他,「爺,我要及笄了。」

  「我知道。」

  「那……你不送我釵嗎?」短匕沒辦法當頭釵呀。

  「送短匕不好嗎?」他反問著。

  瞧他一臉殷切,好似這份禮遠勝于送釵。可送她短匕做什麼呢,不外乎是防身自保,只怕她手裡握著它也動不了手。

  「遇事時,釵短防不了身,短匕至少可以讓你短暫對峙,等旁人救。」他幽幽地說,再也不願她以釵自戕。

  于丫兒眨了眨眼,總算是明白了。

  原來,她的自戕傷了他。

  難怪他總是不快樂,臉帶笑意,卻像是種習慣,從沒進入眼底。所以他想得很遠,只要會危急到她的,他會想法子改變,他滿心只為她。

  「丫兒?」她的靜默教他惴惴不安。

  十丫兒瞧他因為自己的一舉一動而戒慎恐懼,只有說不出的心疼。「沒有釵,有爺的心意就足夠,而且短匕也沒什麼不好,帶在身上也挺好看的,不過……」她故意拖長了尾音,裝出一臉小人樣。

  「嚼?」

  「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她笑得賊兮兮的。

  「說呀。」

  看著他不自覺地斂笑,嚴肅的神情,她干脆的爬坐到他腿上,他的神色不變,專注地等著她開口。

  「很簡單的,只要爺——」她伸出兩只指頭,撐住他兩邊嘴角,輕輕地往上推。

  「天天都露出笑容,像這樣子。」

  不是面對他人虛應、敷衍的笑,而是打從內心的開懷笑容。

  周奉言注視她良久,眸子漸熱,融化了早就不見溫度的眼神,大手輕覆在她臉上,那盈盈笑意像是寸寸月光,一點一滴地揭開他周身的黑暗,浸潤在她的笑顏裡,仿佛洗滌了他累世的悲痛。

  多值得,他還可以看見丫兒的笑,再痛都值得。

  「爺,說好了喔。」她笑說著。

  「嗯。」他萬般不舍地將她摟進懷裡。

  丫兒,他的丫兒,只要丫兒在,他再苦再痛都能捱得了。

  門外,拾藏僵硬地抽開目光,思忖著到底要不要把門關上,又怕關門聲打斷兩人的美好氛圍。

  身旁的雙葉則是瞠圓了細長的眸,聽著舞葉以氣音道︰「她是高手中的高高手,完全的妖孽級。」

  人家只是真人不露相,現在不過是小露兩手……她得要好好學。

  三人正偷偷地避到長廊一角,讓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的兩人盡興,就見一個不長眼的家伙捧著個木匣,無視她的示意,跑得跟飛的沒兩樣,讓拾藏來不及在門口將他攔下,硬是讓他給闖了進去。

  「丫兒,我找了好幾把赤玉釵,這可都是最上等的,瞧瞧這赤玉穗多麼不簡單,可以打磨透光又精細滑潤,這磨功我敢保證,放眼大燕絕對找不到的珍品,如果這把你不喜歡,咱們還有這一……爺,怎麼了?」

  巴律一進門就跟發瘋的鸚鵡沒什麼兩樣,口沫橫飛地介紹手上的赤玉釵,比那首飾鋪的掌櫃還能言善道,可惜就是眼拙了點。

  等到手中的赤玉釵被推開,他被一道含帶萬縷柔情的笑眸給盯得通體發寒,才驚覺大事不妙。

  于丫兒羞得躲進周奉言的懷裡,只看得見泛紅的耳。

  「巴律,有空把所有棧房都打掃干淨,入春後會有許多谷糧存進,要是有耗子就不好了。」

  那一字一句,輕柔得像是一陣春風拂面,讓人覺得能夠服侍這樣的主子,真是三生、十生有幸!當然,如果沒看見那眼神,沒細聽話中意的話。

  巴律一整個哀怨地垂著頭走到門外,問向拾藏,「拾藏,我到底做錯什麼了?爺為何要我打掃棧房?」棧房有十數間,以天干地支命名,剛落成的那間叫做巳棧房,一間差不多都有周府一幢主屋的大小耶,而且有五層樓!

  他要掃多久?半年也掃不完好不好!

  拾藏賞他個白眼,搖頭輕嘆,「沒救了。」

  「誰沒救了?」他只是聽丫兒說要赤玉,身為牙行掌櫃,自然是要將還存放在牙行待賣末交易的珍品全都翻出來,他哪裡錯了?「是不是跟丫兒偎在爺懷裡有關?這有什麼關系,抱抱是好事,我也常抱她的呀。」

  拾藏聞言,用余光偷偷打量帳房裡的主子,再看向巴律,有些同情地道︰「保重。」

  「保重什麼?拾藏,你很奇怪,為什麼說話像打啞謎,你就不能說清楚點嗎?喂,你去哪,我話還沒說完!」

  誰來告訴他,他到底哪裡做錯了?到底是要他保重什麼?!

  所謂幸福的滋味,大抵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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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7: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入春後,冬雪盡融,無洪災無雪禍,百花盛開,京城裡到處生氣蓬勃,一副太平模樣。

  她每日都能見到爺無算計無虛應的笑,還能共享晚膳,偶爾爺休沐,還會陪她到牙行,教她一些谷糧甚或釵飾的鑒定,以防巴哥哥貪懶沒查個詳實,被人給詐高了金額,「像是青稞,去年隆冬大雪折損不少,市價必上揚,但哪怕上揚也不能超過原定四成價,得抑價,絕不能像門外那個粗枝大葉,行事隨意的家伙任其價揚,蝕了牙行的本,知不?」

  在她眼裡,爺總是笑得好柔好柔,就像是春天的一池碧潭,平靜自得,偶有微風拂過才會蕩開圈圈漣漪,當然,是指沒仔細聽他話中內容的前提下。

  門外的修長身影轉了兩圈後,可憐兮兮地蹲到角落畫圈圈了。于丫兒不禁想,也許她應該跟巴哥哥說,這一招對爺是完全無效的,就怕他畫到天荒地老,爺都不會踩他。

  「爺,要不要讓巴哥哥進來,畢竟巴哥哥是牙行掌櫃,念他個兩次,往後他肯定不會再犯。」她忍不住替巴律說情了,實在是他畫圈圈都已經快畫出坑了。

  「當個掌櫃的還要讓我念兩次,傳出去能聽嗎?」周奉言笑容可掬地道。

  于丫兒眨了眨眼,真見識到爺兒不可小覷的妒火了。這話聽起來,表面上像是說巴律都已經是掌櫃了,要是聽訓,會壞了掌櫃的格,讓人笑話,可是她聽起來比較像是——已經當掌櫃了,還要他訓斥兩次,要不要臉。

  「而且他棧房還沒掃完呢,就不好讓他兩頭跑了。」

  話一出,巴律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狗,不敢張揚,嚇得夾著尾巴跑了。

  好可憐的巴哥哥……連她也沒想到爺會記恨這麼久,而且重罰不饒。棧房啊,怎麼可能掃得干淨,那兒每日都有負責的下人打掃,可問題是屯放的貨物常常進出,風沙塵土什麼的清也清不完。

  說到底也跟自己有關,她不由得輕扯他的衣袖,待他一俯下身,她仰起小臉在他頰上香了下。

  「嗯?」

  「爺,別氣巴哥哥了,他又不是故意的。」

  周奉言笑意不變地問︰「所以你是為了替他求情才親的?」

  「爺……酸味很濃呀。」她真的沒想到她的爺竟然是個妒夫,這麼一個性情如水的男人竟能燒出這麼旺的妒火,實在是她意料之外。

  周奉言移開目光,無奈嘆了口氣,輕柔將她擁入懷裡。「別讓他對你摟摟抱抱,也不許他毛手毛腳,知不?」

  「沒有毛手毛腳。」簡直把巴律說成登徒子了。

  「他一見你就捧著你的臉,你還笑得樂得很。」

  于丫兒楞了下。「你……你偷看?」這分明是她頭一天進牙行的事,他沒來,結果是躲在一旁偷看?

  周奉言不自然地輕咳了聲,臉隨即被一雙小手捧住,被迫正視那張笑得有點賊有點得意,還有更多羞澀的小臉。

  她慢慢地成長成他記憶中的模樣,芳華漸盛,水眸含潤,菱唇噙嬌……他摩挲著她的唇,瞧她羞澀地垂斂長睫,那嬌羞模樣他起心動念——

  「爺,時候差不多了。」外頭響起拾藏萬分不得已的提醒。

  周奉言應了聲,放開了于丫兒。「丫兒,我要進宮了,今兒個沒什麼事就別在外頭走動,晌午就回府。」

  「嗯,要是今兒個趕不及晚膳就別勉強了。」起身替他整著頭冠,拉整衣襟。

  「知道了。」他摸摸她的頭,隨即踏出帳房。

  目送他離開,她回頭填寫印信文簿。

  雖說她一直很希望爺可以離宮,避開往後不必要的麻煩,但她想難度太高,眼前日日都能有一些時光相處,已是最美好的了,是不?

  「為何拾哥會在這兒?」把印信文簿寫妥後,早上的事務算整理妥當,一回頭就見帳房外頭站了幾個人,她不禁低聲問著雙葉。

  「可能是公主今兒個出閣,繁瑣禮節不少,所以不適合讓拾藏在宮裡候著,便將他遣到牙行來了吧。」

  「喔。」她還以為今兒個爺要給她驚喜,害她空歡喜了一場。「那戚哥呢?」什麼時候跑來的,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今兒個有商船到,來幫忙的吧。」

  「那他應該去商埠吧。」守在她門外做什麼?

  「商船還沒到吧。」

  「喔。」走到帳房外,她笑吟吟地朝拾藏和戚行欠了欠身。「兩位哥哥,快要正午了,要不要到對街的酒樓用膳?」順便找巴哥哥去,算是聊表心意。

  「爺發話了,今兒個公主出閣,送親隊會繞城,幾條大道管制著,咱們將就點在牙行後院用膳。」拾藏低聲說著。

  「喔。」後院這兒有廚房,還有幾名廚子輪值,喂的是別館裡的商隊。「那我先去找巴哥哥,邀他一道。」

  「我去就好。」

  戚行話才出口,拾藏便攔著他。「讓丫兒去吧。」

  戚行不解地看著他,他無奈嘆口氣。「你受不了他的嘴碎。」

  聞言,戚行再同意不過了,只好把這重責大任交給不怕話癆的于丫兒。

  「待會午膳就擱在亭子裡,你快去快回。」戚行催促著,不忘囑咐雙葉。「巴律那張嘴要是合不起來,直接縫了,要不等舞葉忙完了,她會過去。」

  于丫兒掩嘴低笑朝棧房走去,雙葉很慎重地點著頭,隨即跟上。

  然而,才走到最近的甲棧房,她什麼都還未察覺時,已經聽見雙葉低喝,「丫兒,危險!」

  話落的瞬間,她已經被推倒在地,抬眼時像是有什麼熱液噴濺在她臉上,她尚未抹去,就見數名黑色勁裝的男子將她倆團團包圍,站在她面前的雙葉,天藍色的襦衫被血染紅,她這才驚覺臉上的熱液是雙葉的血。

  「來人啊,救命啊!」她放聲喊著,勉強站起身,連雙葉的衫袖都還沒摸到,已經被人扛起,朝棧房反方向奔去。「放開我、放開我!」

  她心跳如擂鼓,不能明白怎會有人要強擄自己,況且牙行的守備森嚴,每個棧房都有數個小廝看守,別館甚至各角門後門都有護院輪班巡視,為何這人所經之地都適巧沒有人,適巧避開巡視?

  一陣尖細的笛聲響起,三長兩短地急鳴著,扛著她的男人跑得更快了,她心想這笛聲恐怕是賊人連絡的暗號,更加放聲呼救,隨即聽見有人高喊——

  「巴爺,在這兒!」

  她抬眼望去,就見小廝和護院從四面八方而來,而動作最矯健的,竟是——

  「巴哥哥!」她噙著哭音喊著。

  巴律幾乎是足不點地而來,向來愛笑的俊臉凝出戾氣,高聲喊著,「留一活口,其余就地格殺!」一聲令下,巴律眨眼來到面前,壓根不給扛著她的男人挾她威脅的機會,她就感覺男人身子一軟,下一刻她已經落在巴律懷裡。

  「丫兒,沒事吧,有沒傷著哪裡?」巴律急聲問著,驚慌地查看她周身。

  從他身側,于丫兒瞧見拾藏、舞葉都已經趕到,團團將她包圍,關注她身上是否帶傷,將其余賊人交給了牙行護院和小廝。

  「沒事吧?」舞葉急聲問著,手裡還緊抓著常系在腰間的笛,另一手抹去她臉上的血漬,她才明白原來方才的笛聲是舞葉發出的。

  「我我我沒事,可、可是雙姊……」她以為自己夠鎮定,一開口才發覺她連話都說不清。

  「她沒事,戚行帶她去療傷了,就是因為我隨後趕來,發現雙葉受傷才會吹笛通知其他人的。」舞葉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她聽見舞葉急而亂的心跳,甚至渾身還打顫著,焦急和不安透過高熱體溫傳遞給她。

  「對不起,都怪我沒用,如果我把爺給的短匕帶在身上就好了……」她忍著淚,卻忍不住哽咽。

  舞葉低罵著。「說什麼對不起,你要是出事了……」

  「對不起,讓你擔憂了。」

  「我才沒擔憂,我是怕你出事,爺難過。」舞葉打死也不承認自己的擔憂。

  「好了,先到後院客房歇下,這兒需要清理。」拾藏低聲說著。

  舞葉看了眼染紅黃土的鮮血和屍體,當機立斷地跑著于丫兒回後院客房,于丫兒一沾上床後,也不知道是驚魂未定還是怎地,竟昏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她已回到了周府的寢房,而周奉言就坐在床畔。

  「有無哪裡不適?」他柔聲問著,見她要起身,便將她抱進懷。

  「雙姊要不要緊?」她貼在他的胸膛上啞聲問。

  「她沒事,傷了皮肉罷了,本想要來照顧你,被舞葉趕去歇息了。」

  「那就好。」

  「都是我不好,讓你受到驚嚇了。」一得到消息,趁著公主迎親隊出城,他便告假回府,慶幸的是有所準備,才不至于發生遺憾。

  這個結果,雖是差強人意,尚可接受。

  「又不關你的事,可有通報官府追查?」

  「放心吧,這些事巴律已經處理完,官府那頭要是有消息會告知一聲。」想了下,周奉言又道︰「別擔心,就是一些宵小覬覦棧房裡的貨物罷了,聽說就連別館裡的商隊也受到驚嚇,損失了一些財物。」

  于丫兒眉頭微皺,想告訴他,那些賊人不是一般宵小,因為一般宵小不可能知道牙行護院巡邏的時間和駐點,他們全都避開了,而且他們的目標根本就是她,她甚至懷疑有內鬼,然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下了。

  這些蛛絲馬跡不需要她說,巴哥哥和雙姊他們定是有所察覺且告知爺了,而爺既然會選擇用宵小含混過去,就是不願她再追問,那麼她就不問了。

  「人沒事就好。」她最終只能這麼說。

  「往後要是去牙行,戴上帷帽吧。」

  「帷帽?」

  「我家的丫兒長得俏,才會讓宵小打劫了商隊之後順便想擄走你。」

  心知他是安撫自己,她噙著笑窩在他懷裡。「爺也覺得我長得俏?」

  「當然,所以往後就連短匕也隨身帶上,不管去哪都別取下。」

  無聲嘆了口氣,她應了聲好,想了下又問︰「爺,如果我現在跟舞姊學點拳腳功夫,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別了,你習不了武。」說著,適巧舞葉端了精巧的點心入門,他取來一塊喂著她。「午膳都沒吃,先墊點肚子,晚點就可以用膳了。」

  嘗了一口棗泥酥,把她肚子裡的餓蟲都喚醒了,她一口接著一口咬,就連他長指上的殘渣都不放過,然就在她舔上他的指尖時,他突地縮了手。

  「爺,怎麼了?」她不解的問著。「我咬到了嗎?」

  應該沒有吧,她是用舌頭舔的。看向舞葉,就見舞葉聳了聳肩,同樣不解。

  周奉言沒吭聲,默默地將整碟棗泥酥送到她面前。「你慢慢吃。」

  見他要起身,于丫兒立刻皺眉抱著腳,吭都沒吭一聲,就讓他又坐回床面,著急問︰「腳又疼了嗎?」

  「嗯。」她可憐兮兮地點著頭。

  「我揉揉。」

  「肚子好餓。」她抓著腳不讓他踫,迷蒙大眼直睇著他。

  周奉言望著她良久,又拿了塊棗泥酥喂著,見她笑得眉眼發亮,就知道自己被騙了,可是他心甘情願。

  她是不知道爺為什麼變了臉色,但她現在有法寶,只要裝腳痛就好。

  瞧他小心翼翼地喂著,看著他溫柔眸光,她不禁仰起小臉笑道︰「爺,我寵你好不好?」

  他玉面益發柔軟,輕聲應好,只是當她又舔上他的指腹時,他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只能任由她了。

  寵著她就像是寵著自己,她笑著,他才懂得怎麼笑。

  「還要……」

  「留點肚子,待會還有晚膳。」

  「可是我餓了。」

  一旁的舞葉臉皮抽了兩下,不著痕跡地退出房門,只能說她那股撒嬌勁是自己一輩子都學不來的。

  幾個月後,從牙行的商旅閑聊間,于丫兒聽見了燕芙在前往南蠻邊境時遇上山賊,迎親隊在一夜被殲滅了。

  于丫兒初知消息只是頓了下,不做太多聯想。因為她現在過得很好,春去秋來,爺陪她到處賞景,任由她耍賴撒嬌,她只希望保住爺臉上的笑。

  在周府以外,那些勾心斗角,她一點天分都沒有,在周府之內,怎麼讓爺開懷大笑,才是她的生存之道,其他的,一點都不重要。

  大燕,凌霄十八年。

  牙行帳房裡,一身柳綠色的縴柔身影坐在案前,聚精會神地作畫,一筆一筆勾勒出她最熟悉的容顏,直到最後一筆,她才吐出一口氣,將筆一擱。

  「巴哥哥,你來幫我瞧瞧這畫畫得可好。」她頭也沒回地說著,拿起畫紙輕吹。

  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的巴律超沒成就感,一臉沒得逞的頹喪樣晃到她身旁,一見她的畫作,不禁脫口道︰「丫兒,你這畫技可真是益發爐火純青了。」

  「是嗎?」她微眯起眼看著,總覺得不甚滿意。

  「拜托,丫兒,你的畫技是無師自通的,這畫儼然就像是爺走進畫裡還不滿意?」

  有沒有必要對自個兒這般嚴苛?

  這四年來,丫兒幾乎是琴棋書畫樣樣學樣樣精,而且是精益求精,變本加厲地力求完美。

  「我本是想找找有沒有爺的畫像,可惜都沒瞧見過。」要是能有個能臨摹或是學習的,她才好比較出自己的畫到底是少了哪些特色。

  「你忘了爺的身分?豈能隨便讓人畫像。」

  于丫兒輕呀了聲。「既是這樣,我從之前就開始畫爺的畫像,你該提點我一聲的。」這下她書架裡那一迭畫像要怎麼處置?

  神官呀,她有時會忘了他是擁有周家血脈的神官,為了諸多原因,一般神官是不留畫像的。

  「嗯,我是認為只要是你畫的,爺應該是不介意,是說你畫了一堆不給爺看,塞在書架裡做什麼?」他指著書架裡的那一迭。「你什麼時候打算拿回去給爺瞧瞧?」

  「等我畫得再好一點。」

  巴律不禁翻了個白眼,聽見外頭有腳步聲,抬眼懶懶望去,就見是前院的牙郎阿寬快步跑來,本要開口的,但一瞧見于丫兒,竟像忘了要說什麼,怔怔地張著嘴。

  巴律慢條斯理地從書架上挑了本舊帳本,精準無比地砸中阿寬的臉。

  「醒了沒?」他冷著聲問。

  看什麼看,沒瞧過美人嗎!

  真是的!這些長眼識貨的家伙,每每瞧見了丫兒,全都是同個德性。

  但實在也怪不得他們,實是這些年來,丫兒出落得益發艷麗,那水眸勾魂似的艷而不妖,菱唇誘人似的不點而朱,散發著含苞待放的醉人風華,教人望而駐足。

  「啊……掌櫃的,左都御史來了,正在甲號棧房那兒。」阿寬回過神來,通報著要緊事,心底為能瞥見于丫兒容顏而暗自竊喜,打算待會找其他人炫耀去。

  「嘖,知道了。」巴律撇著嘴。

  「巴哥哥,左都御史是不是跟爺有過節?」

  這些年來,她大抵一段時間就會見上左都御史一面,長則個把月,短則數天,周家牙行儼然像是左都御史府上的後花園,他大人一時福至心靈就過來走動走動,查印信文簿,比對入住桂院的商隊和商貨數目。

  有好幾次她擔心牙行走稅的事會被發現,慶幸的是先前的老帳房把帳面做得臻至完美,看不出破綻,才教她暗松了口氣。如今老帳房含飴弄孫去了,這管帳的事就順理成章地落到她手上,她不得不常常見上左都御史一面。

  「嗯……畢竟爺在宮中嘛,總難做到八面玲瓏的地步,偶爾得罪個一兩個也不算什麼。」

  「可我瞧你厭惡他得緊。」

  「因為我本來想找你去嘗嘗對街大雲樓新廚子的手藝。」巴律一臉憤恨。

  「先去打發左都御史吧。」她將剛畫好的畫像收妥了,再拿著幾本帳本,打算和左都御史交手後,陪他一道用膳。

  「帷帽。」巴律的眼挑了下。

  「唉,真是麻煩,我老是忘了。」

  「一點都不麻煩。」要是引來登徒子覬覦,那才是真正的麻煩。「還有,小紅在不在?」

  戴上帷帽的于丫兒不禁笑瞪他一眼。「帶著,在這兒呢。」她指著自個兒腰帶上的赤玉短匕。爺一再交代的,她哪敢忘。

  「走吧。」巴律替她拉好帷紗,確定不會讓人窺見她的俏顏。

  紅顏禍水,可偏偏他疼極了她,更別說人在牙行,在他的勢力範圍裡,怎能讓她有半點差池。

  周家牙行後院幅員遼闊,光是棧房就有十數座,高有五層樓,至于供商隊住宿的別館也有十數座,規模之大,絕對是大燕牙行之首。

  正所謂樹大招風,找碴的人從來不少。

  「寇大人。」巴律一踏進棧房裡隨即漾起無人能敵的溫柔笑意,此笑能讓病者舒心,郁悶者歡快,只要是人,瞧見他這男女老少通殺的笑,少有不買帳的,就連棧房外左都御史帶來的人馬全都被他的笑迷倒,但是——

  「離本官遠一點。」左都御史寇久一身赭紅錦袍束黑革帶,伸出長指晃著,示意他停在一臂之外的距離。

  巴律嘴角抽了下,更賣力地賣笑。「不知道今兒個寇大人前來是——」

  「為何牙行裡的織錦數量如此多?」寇久冷聲打斷他,翻看著一匹匹排列整齊的上等織錦。

  巴律這下子笑得連俊眸都眯起了。「寇大人孤家寡人,許是不知七夕將近,姑娘家為了心怡的男人制衣扎同心結是咱們大燕的習俗,眼前織錦的數量算不得多,小店也不過是替商家先備貨罷了。」

  「文簿。」寇久充耳不聞他的冷嘲熱諷,原是擋著他的手攤開,等著他把帳本遞上。

  巴律笑得額際爆開青筋,回頭跟于丫兒拿文簿時,偷偷地無聲罵了幾句,再回頭又是笑若春風,恭恭敬敬地將文簿呈上。

  寇久翻看著文簿,問︰「哪家商家要的?」

  「寇大人是眼盲了嗎,沒瞧見就記在第一頁第一行嗎?」巴律笑呵呵地道。

  寇久頓了下,抬眼睨去。「嗯?」

  「小的是說寇大人眼茫,茫茫然的茫。」巴律慢條斯理地應答著。「大人身居要職,日理萬機,眼茫是再尋常不過。」

  寇久清俊的面容冷沉,直瞅著他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巴掌櫃,本官認為棧房裡的織錦夾藏了其他物品,本官要一件件地翻查。」

  巴律臉色微變。「大人在說笑吧?」知不知道裡頭有多少匹織錦,不是百匹也不是千匹,那可是超過一萬匹的織錦啊!

  他到底是哪裡有毛病?堂堂一個左都御史,不去糾察百官,彈劾結黨,偏找自己牙行的麻煩,殺雞焉用牛刀,還需要自己教他嗎?!

  「本官看起來像是說笑嗎?」寇久將文簿丟還給他,喊道︰「來人,給本官徹底地搜!」

  「等等,大人,讓小的差牙郎小廝來搬布匹。」巴律忙道。

  要是被這一票人進來搜,他的織錦還要不要賣啊!

  寇久直睇著他,唇角笑意若有似無。

  「大人不記小人過,小的要是說錯了什麼,自個兒掌嘴自個兒罰,您大人有大量,就別跟小的︰般見識了。」巴律能屈能伸,賞幾個巴掌意思意思,俊眸閃啊閃的,使出他最上乘的無賴笑功。

  「給本官搜!」寇久笑意斂下低聲喝道,棧房外的都察院侍衛立刻蜂擁而上。

  「等等、等等,官爺們,輕點!那都是上等織錦,隨便一匹都比官爺們的餉銀還要高呀!」巴律趕忙拉開喉嚨,邊使眼色要在外頭的牙郎趕緊入內幫忙。

  就在一陣兵荒馬亂間,一道清亮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揚開,「大人,這萬匹織錦可是徐家要的,咱們小店只負責替徐家找貨,一旦這貨出了事,交不了貨,這違約金恐怕得要大人負責。」

  寇久回頭,睨向戴著帷帽的于丫兒,彈了彈指,正準備要翻動織錦的侍衛立刻停下動作。「于姑娘,要是這織錦裡藏了什麼,本官依令行事,這違約金可不關本官的事。」

  「當然,但如果大人沒能在織錦裡找著什麼,卻損毀了織錦,這筆損失咱們又該向誰討?」于丫兒慢條斯理地翻開文簿,指著上頭的細目。「大人瞧瞧,這一匹織錦是以十二兩銀成交,一匹織錦的契稅為三兩六,其中一兩二為牙稅,二兩四為代繳商稅,這兒總共有一萬匹,換言之,光是這些織錦就會上繳兩萬四千兩的商稅……大人,光看這上繳的商稅如此之高,可以想見這賺進的利潤相當可觀,身為大燕第一富戶的徐家,能夠允許商貨損毀嗎?」

  「你拿第一富戶壓本官?」寇久聲薄如刃地問。

  「大人別誤會,民女只是提醒大人,徐家不過是尋常百姓,豈有本事壓著大人。但光是一個七月就少了徐家這兩萬四千兩的商稅,別說稅官不開心,就怕戶部那頭也會皺眉。」于丫兒不疾不徐地道,不見絲毫慌亂。

  寇久注視她良久,久到巴律忍不住偷偷地摸到她身旁,打算一有不對勁就準備飛身護人。

  「撤!」寇久悻悻然地帶著一票侍衛離去。

  待一堆閑雜人等離開,巴律才吐了一口氣道︰「終于走了,真是多虧你了,丫兒。」

  「唉,過得了今日,明日肯定又沒完沒了。」于丫兒也忍不住嘆氣。

  「算了,不管他了,咱們走吧,我還約了爺要一道用膳呢。」看了看天色,他拉著于丫兒就往外走。

  「欸,你方才怎麼沒說?」于丫兒喜出望外。

  她已經好幾日沒見到他了!七月宮中雜事多,聽說是待在禮部,可事實上根本就是一直待在皇上身旁。

  「本來是要給你驚喜的,我還托雙葉去訂席,可現在我怕遲了時間,因為爺說用過午膳,他還得再趕回宮。」

  「那就動作快!」

  「喂!」有沒有走那麼快呀!

  大雲樓裡,時值午膳時間,裡頭早已經高朋滿座,唱小調的歌女伴著琴聲,如黃鶯出谷般唱著可歌可泣的情歌。

  有人專注聽歌,可大部分的人無視歌女唱作佳的表現,徑自說著各方小道消息,尤其是最新一手的消息,好比說——

  「聽說睿王的眼睛救不回來,注定是瞎了。」

  「唉,說來也真是可憐,睿王先是中了埋伏,命懸一線,原以為已是藥石罔效,後來好不容易救活了,世子卻死了,睿王也瞎了,這真是命啊。」

  踏上樓梯之前,于丫兒聽著店內的客人說著,不禁搖頭。近年來看似天下太平,可是這宮中內斗卻是不斷,就在睿王遭難的那晚,睿王妃冒雨前來,爺走了趟睿王府才保住了睿王的命,應了當初他的預言。

  「就是因為睿王瞎了,皇上才會把靖王給召了回來。」

  于丫兒站在樓梯口上,雙腳像是被什麼給粘住,怎麼也走不上樓。已經上樓的巴律察覺她沒跟上,不禁踅回,就見帷帽下的她兩眼出神地呆在原地。

  「丫兒,你在發什麼楞?方才不是你走最快的嗎,怎麼現在呆站在這兒?」巴律沒好氣地道。

  于丫兒猛地回神。「對喔。」

  「怎麼了?」

  「沒事,咱們上去吧。」

  兩人上了樓梯,壓根沒瞧見臨窗位子一雙貪婪如蛇的眼緊粘在她身上。

  一進三樓的雅房,掌櫃殷切地送了壺涼茶和茶點招待,之後趕緊下樓張羅。

  「丫兒,你方才在樓下發什麼呆?」巴律替她斟了杯涼茶,推到她面前。

  「我剛剛聽人說靖王回朝了。」她摘下帷帽,秀眉微攏著。

  「喔。」巴律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淺啜了門茶,才又道︰「近日皇室不安寧,所以爺才會一直留在宮裡回不來。」

  「皇子內斗?」在她的記憶裡,皇子的內斗一直沒停歇過,可問題是這一回所發生的事和上一次的不同。

  「哪個國家的皇子不內斗?」巴律好笑地問。「近來就是五皇子杠上了睿王,怪的是向來個性偏弱,手上又沒什麼實權的五皇子也不知道是哪條筋不對勁,竟差了人暗算睿王,如今睿王瞎了,五皇子被關進大牢裡,冀王前年去了北方大郡鎮壓金漠,四皇子體弱多病……你說,皇上能不把靖王給找回來嗎?就算皇上不想,滿朝文武也會逼得皇上把人給找回來。」

  「靖王一派在朝中還是相當有勢力。」

  「畢竟是皇後所出,有個戶部尚書舅舅,震威大將軍舅舅,吏部尚書表哥和林林總總太多的皇後一族,一人一天一份奏折,還不逼死皇上。」

  「唉。」這麼多人替他撐腰,恐怕這大燕江山將來是注定落在他的手中了。

  「靖王本身就有不少人脈,好比寇久。」

  「嗄?」

  「他就是靖王那一派的。」巴律拿了塊茶點嘗了口,覺得滋味不俗,又拿了塊給她。

  于丫兒楞楞地接過茶點咬了一口,有點食不知味地問︰「爺有跟靖王交惡嗎?」雖然她恨不得將靖王給千刀萬剮,但純粹是擱在心裡想個痛快而已,豈可能這麼做。畢竟他極可能是將來的大燕皇帝,再恨再厭也得吞進肚子裡,不能讓爺知道,否則一旦沖突的話,只會害了爺。

  巴律舔了舔指上的餅屑。「百官認為四年前靖王會被發派到須寧城與爺有關,這樣你就知道為什麼寇久老是把咱們牙行棧房當成他家的後花園了。」

  原來如此,且寇久近來變本加厲,看來跟他的主子回京脫不了關系。「巴哥哥,要是靖王真打算對付爺,那該怎麼辦?」寇久的囂張行事,不就意味著靖王授意?

  巴律撓了撓臉,直覺自己話太多,招來麻煩了。「放心吧,皇帝老子還在,爺不會有什麼問題,是說爺怎會還沒到?我到樓下吩咐一聲,你在這兒等著,別亂跑。」通常這個時候,走為上策。

  于丫兒沒轍地嘆了口氣。巴哥哥真是的,也不透點口風,要是真有個萬一,她要怎麼幫爺呢?

  伴君如伴虎,哪怕是受盡皇室愛戴的周氏一族,在面臨易主的當下,任何一步都不能走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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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8: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不想吃茶點,喝了口涼茶後,她干脆坐到臨窗的小露台,瞧著外頭的街景,等著許久不見的人。

  巴烏城的街上繁華如昔,完全看不出北方大郡和須寧城這兩座大城戰火連年。原以為四年前將頻生內亂的高家困在豐興封為一郡之主後,內亂就算平定,如今邊境戰火不休,皇室內斗不止。

  真搞不清楚那些人到底在想什麼,除了巴烏城鄰近城鎮尚有繁華景色之外,其他城鎮淨是乞兒滿街,民不聊生,身為皇族,為何無心照料百姓,反倒是滿心私欲,謀權奪利,為一己之私而勾心斗角。

  雖說重來的人生和她記憶中有些出入,但是走向似乎不變,大燕要走向滅亡,逼民造反已是指日可待,屆時不知道又會是怎樣的景象。

  無奈嘆了口氣,她托腮望著街景,等著周奉言。

  她已經好幾日沒見著他,想他想得緊,這一回她得要抓緊時間,好好試試才剛琢磨出的撒嬌法,非得逗得他眉頭解鎖不可。

  此時眼角余光瞥見兩條街外有抹熟悉的身影,她不禁心喜地勾起唇。

  是拾哥!爺肯定是在他身邊……正忖著,只見拾藏拐進了巷弄,踫見了一人,停下腳步,就著隱密的屋角和對方交談,教她不禁眯起眼。

  距離太遠,她看不清對方是誰,但是那一身紅袍束黑革帶她剛剛才見過的,那是寇久吧,腰間還配帶著一般百姓不得帶上的長刀。

  為何拾哥會跟寇久交談,而且還神神秘秘地彎進了隱密的屋角牆邊,要不是她剛好坐在這兒,怕是從其他地方的任何角度都無法窺視。

  這時開門聲響,她回頭問︰「巴哥哥,為什麼……」下一刻,像是突然被掐住喉頭,讓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男人瞧見她,一雙看似無害實則深沉的眸瞬間發亮,揚起溫煦的笑朝她走來。

  「站住!」她不知道從哪生出的勇氣,硬是擠出了破碎的嘶吼。

  燕祿成一頓,唇角笑意更濃,整個人更邪。「姑娘家住何方,家中還有何人?」

  于丫兒本是要告知她乃是周奉言的未婚妻,可一想到周奉言的處境……「我與公子不相識,家兄就快來了,煩請公子離開。」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男人又出現在她面前?她壓根不想見他,可為何命運總將他倆繞在一塊?!

  「大膽!」燕祿成身後的侍衛出聲斥責。

  燕祿成一抬手,揚著笑意刮了那侍衛重重的一個耳光,響亮得教于丫兒不禁瑟縮了下,仿佛他是打在她頰上生出一陣辣痛。

  「對姑娘家怎能粗聲粗氣的,」他噙著輕柔笑意,擺了擺手。「全都出去。」

  「是。」

  眼見他身後的侍衛盡數退出門外,于丫兒的心一顫著,想逃卻無路可逃,猶如那一晚,最終她摘下了爺送她的金釵,寧死也不願被欺侮,而這一次……她驀地摸上腰間的短匕,二話不說地拔出向著他。

  許是爺神機妙算,早就算到有這麼一天,才會贈她短匕防身。

  「姑娘這是在做什麼?」燕祿成腳步不停地逼近她。「以為我會做什麼嗎?」

  「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她雙手緊握著短匕威嚇。

  他一臉無害溫煦的笑意,教人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但她很清楚他是個混帳!他是只披著羊皮的惡狼,是個該天誅地滅的混蛋!

  「姑娘,我不過是想和姑娘閑聊個幾句,姑娘何必拒人于千裡之外?再說拿著短匕指人可是很危險的。」燕祿成走向她,冷不防的出手欲抽走她的短匕,但她像是已有防備,在他靠近的瞬間胡亂揮舞著,制止他更加靠近。

  怎麼辦?他是王爺啊,要是傷了他,他一定把帳算在爺的身上。

  瞬間的猶豫讓燕祿成有機可趁,貼了過去,嚇得她跳上露台。「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

  燕祿成還是噙著不變的笑意,猶如最完美的面具,用輕柔嗓音說︰「好啊,本王沒玩過屍體,玩一回嘗鮮也是可以。」

  于丫兒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上一世她將金釵插入喉間斷氣後,他該不會、該不會對她……想著,渾身寒毛豎起。

  這種瘋子,天不除他,她來!

  就在燕祿成又逼近時,她假裝要躍下,利用他探手的瞬間,身前出現大片破綻,她毫不猶豫地往他胸口刺去——

  同時,門外出現騷動,她來不及回過神,門已經被人一把踹開。

  「丫兒!」周奉言震愕喊道。

  「爺!」她吶吶喊著,看著手中的短匕刺入燕祿成的胸口,腦袋當場一片空白。

  掌燈時分,于丫兒在周奉言的寢房裡不斷來回團走。

  結果到底怎麼樣?

  那時,爺要巴哥哥將她送回府,爺則趕緊將燕祿成送回宮中醫治,直到現在還不見他歸來。

  皇上會怎麼責罰他?會不會要了他的命?

  她站在床邊敲著額,暗惱自己害了爺,都怪她!

  于丫兒惱火地往床柱一拍,掛在床楣的畫軸驀地掉落。

  「欸?」她將掉落的畫軸拾起,其中一個畫軸因掉落而松開,露出畫像的下半部,教她不自禁攤開一瞧,雙眼幾乎發直。

  天啊,這是什麼畫法,竟能將爺畫得這般栩栩如生,簡直就像是爺走進了畫裡頭,甚至連衣袂都隨風飄揚著,只是那角落上黑霧霧的一片,是因為潮濕發霉還是怎地?

  撇開這個部分,她看著畫像,難以置信竟然有如此鬼斧神工的畫技……那其他的畫呢?

  她把畫軸拿到桌上攤開,卻見畫軸裡竟只畫了一個紅色的圈,這畫也太特別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正琢磨著,門外傳來腳步聲,她趕忙開了門,就見周奉言和拾藏一道回來,連戚行和雙葉、舞葉都跟在後頭。

  「爺,皇上有沒有刁難你?」見他神色疲憊,她心疼極了。

  周奉言笑了笑,撫了撫她的頭。「沒事。」

  「沒事?怎麼可能沒事,我……我殺了靖王耶。」她的手還殘留著刀子刺入肉體的感覺,直教她頭皮發麻。

  周奉言從寬袖裡取出短匕。「你的力道不夠重,只傷了王爺的皮肉,不礙事。」

  「真的?」她刺那麼用力,只傷到皮肉?「可是就算如此,我傷的是王爺,難道皇上沒動怒?」

  「該動怒的是我,」周奉言拉著她到錦榻坐下,一個眼神,雙葉便將備好的茶水倒了兩杯遞上,隨即和其他人一道退出房門外。「喝點茶,瞧你的唇干澀得很,該不會連點茶水都沒沾吧。」

  于丫兒抿了抿唇喝了口茶,別說茶水,她午膳沒吃,晚膳也吃不下。「爺,你不能動怒,你在皇上面前動怒……」

  「今兒個被調戲的人是你,難道你不認為我該替你討個公道?」他溫聲問著。

  「可問題那是靖王——」

  「靖王又如何?你認為我連護你的能力都沒有?」周奉言不舍的輕擁著她。「丫兒,都怪我,才會讓你受到驚嚇。」

  久違的擁抱教她心頭暖暖熱熱的,有些羞澀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爺,我不想給你添麻煩,要不是那個瘋子……」她猛地收口,不想道出燕祿成說過的惡言。

  「還好,當初給你短匕給對了。」他是如此慶幸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命運是難解的事,初定的一瞬間,哪怕重來多少回,該走的路還是得繞上一圈,除非刻意制造出的契機可以出現,可恨的是直到現在,他還看不出改變的契機在哪裡。

  「可是我傷了他……爺,皇上真的沒怪你嗎?還有皇後那一派的人要是趁這機會參你一本,那——」未竟的話被封了口,于丫兒瞠圓了水眸。

  周奉言吮吻著她柔嫩的唇瓣,好半晌才啞聲道︰「丫兒,你不需要為我擔心那些事,我自然應付得來,再者,許是皇上頭一次瞧見我動怒,所以吭都不敢吭上一聲,只說要我趕緊成親,杜絕後患。」

  他讓皇上明白,丫兒的身分特殊,唯有她才能產下周家血脈,為了周家血脈,皇上才硬是把一口氣吞下去。

  「爺也會生氣?」她從沒見過爺動怒,一次都沒有。

  「當然,只要傷及你,我誰也不饒。」回想晌午時見到的那一幕,他的心就狠狠一揪,恐懼如浪般打來,讓他恨不得親自手刃燕祿成。

  「爺,我往後會小心一點,真的。」不曾動怒的爺因她動怒,她是心喜卻又擔憂,心喜他的疼寵,擔憂他的處境。

  「丫兒……」周奉言輕嘆了聲。

  瞧瞧他有多不濟事,竟教她如此擔心自己,可偏偏此時的他連削弱靖王勢力的能力都沒有。

  「往後,我就牙行和家裡兩處走動就好。」有兩位姊姊跟隨,應該是不成問題。

  她愈是替自己著想,他就愈是心疼,吻了吻她的發頂。「那可不成,接下來可有不少事得忙呢。」

  「什麼事要忙?」她一頭霧水地問。

  「丫兒,你不想嫁進周家?」

  于丫兒不解地眨了眨眼。「沒……我……」總不能說她等了好久吧!「爺怎麼突然提起這事?」

  「我方才說了皇上要我趕緊成親。」

  「咦?」有嗎?她什麼時候錯過的?

  「皇上質問是誰傷了靖王,我怒說靖王調戲了你,要皇上給個公道,皇上便要咱們趕緊成親。」

  于丫兒聽得一楞一楞的。「喔……」就是方才他說他動怒的時候?因為不曾見過他動怒,所以教她震驚得忘了他後頭說的話。

  「就趕在七夕前夜成親,七夕夜你再隨我進宮面聖吧。」

  「欸?」這麼趕,她會來不及替他制新衣!

  「然後,咱們找個時間一起去采買些東西吧。」

  于丫兒聞言,一雙水眸發亮,任誰也看得出她內心的狂喜,然後她偷偷地往他腿上一倒,不住地朝著他笑。

  「怎麼了?」他笑問著。

  「要是有了孩子,府裡就更熱鬧了。」

  爺出生喪母,五歲喪父,是周家族長帶大的,族長去世後,周家只剩下他和奉行,而奉行一直都待在西楓城,這周府哪有個家的感覺。

  周奉言神色不變,忖著如何告知她不打算要孩子,余光瞥見桌面的畫,不禁怔住。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她忙道︰「爺,那畫是誰畫的,竟將爺畫得那般栩栩如生,簡直就像是爺走進畫裡呢。」

  周奉言濃眉微攢,起身卷起了畫軸。

  「爺?」這畫是她不能也不該看的嗎?

  「丫兒,我房裡的畫軸別亂動。」

  「喔。」

  察覺自己語氣冷厲了些,他回頭揚開笑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嗯。」她垂著臉回應。

  「去跟雙葉說,晚膳到你那兒吃。」

  「好。」

  見她還是垂著臉,他不禁嘆了口氣將移向門口的她拉回。「丫兒,神官畫像不該被留下,愈少人見過愈好,這是我改日要處理掉的。」

  于丫兒猛地抬眼,抓著他的衣襟,踮起腳跟他偷了個吻,才滿臉通紅地道︰「我沒有生氣。」嘿嘿,這招夠猛了吧,爺肯定嚇住了。

  周奉言楞了下,直睇著她說不出話。

  「我去跟舞姊說把晚膳送到我房裡。」雖說他如預料般呆住,但這直勾勾的目光她實在是受不住,被盯到臉都紅透了,羞得她拔腿就跑。

  周奉言不解地看著她逃離的背影,探手輕撫著唇,有些靦腆地揚起笑弧,笑得有些氣。

  一會他才斂去笑意,睇著桌面展開的畫軸。

  那是畫有一圈紅線的畫軸,他將畫軸輕抖了下,紅線竟然消失不見,成了一張空白的畫軸。

  幾乎同時,他的尾指上閃動著暗紅色的光芒,消失不見。

  這是他換來的姻緣線,是為了丫兒所備,如此兩人成親該是萬無一失吧。

  七夕前夜,周家張燈結彩,大紅雙囍在主屋大廳裡舉目可見,廳堂裡外被朝中官員擠得水泄不通,交談聲幾乎壓過絲竹樂音,就在禮成之後,身穿大紅喜服的于丫兒由雙葉和舞葉領進喜房裡。

  她獨坐在床上,內心忐忑不安極了。

  終于如願以償地成為爺的妻,哪怕沒有賓客觀禮,沒有大開筵席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在身邊。

  而今晚,她是真正要成為他的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推開,她幾乎停止了呼吸,藏在袖裡的雙手不禁輕絞著,直到她的紅蓋頭被掀開。

  「丫兒。」

  他低醇的沉嗓喚著,教她羞怯地抬眼,瞧見他那豐神俊朗的面容,眸底眉梢藏不住的溫柔笑意。

  「爺……我的夫君,奉言。」她怯怯地喊著。

  周奉言直睇著她半晌,輕撫著她的頰,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手微顫著,不禁疑惑難道他和她一樣緊張。

  「丫兒,待會我讓雙葉和舞葉進門替你卸下珠飾。」他幾乎不敢正視她粉雕玉琢的容顏,目光流盼間,教人心旌蕩漾。

  正值盛艷怒放的風華,教人心馳神迷,他卻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記憶重迭,教他不敢踫觸。

  于丫兒不解地微蹙起眉。「可是——」

  「前堂那頭還有一票官員不應付不成,得要委屈你了。」他滿臉抱歉地道。

  于丫兒直睇著他。官員就算要鬧洞房,也不會鬧得過火,讓他進不了喜房,再者誰都知道,成親首夜守空房是不吉的。

  「丫兒?」

  「爺兒要是被拖住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但酒就別喝了,喝多傷身。」

  「丫兒,對不起。」他不舍地輕摟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他不打算延續周家的血脈,甚至連踫她他都不敢,光是要熬過今晚,就夠他惴惴不安了。

  「對︰小起什麼啊,咱們是夫妻了。」她沒好氣地道。

  「今兒個忙了一天,你也該是累了,早點歇息,明兒個還要進宮面聖。」暫時收拾心情,他揚起她最愛的笑,忍住親吻她的沖動。

  「嗯,你可別讓他們鬧得太瘋。」

  目送他離去,讓兩位姊姊替她卸了珠釵和喜服,待她倆退到門外後,她也一並隱去了強撐的笑意。

  爺有事瞞她。

  到底是什麼事讓爺舍了今晚的洞房花燭夜,或是他壓根不打算和她同房?她不急著找答案,因為不管是什麼事,爺早晚得要告訴她,她是他的妻,不能幫不上忙還添亂。

  想是這麼想,但她還是睡得不好。

  一早雙葉和舞葉前來伺候,于丫兒哈欠連連,被舞葉取笑了。

  晌午過後,她梳妝打扮好坐上馬車時,想起自己忘了帷帽,正要喚舞葉回房拿時,就見他已替她取來。

  馬車在周奉言上車後緩緩駛動。「丫兒,待會進宮面聖之後,我會讓雙葉和舞葉跟在你身邊,時間差不多時,她們就會帶你先回府。」

  「爺今兒個不回府嗎?」她偏著螓首問。

  他沉吟了下才道︰「宮中有些事。」

  「別讓自己累著了,你今兒個氣色不好。」她擔憂地握著他的手。

  「我知道。」他握緊她的手,感謝她的體貼不追問。

  馬車來到宮門前,周奉言隨即取出備好的白紗帷帽替她戴上。

  馬車外,拾藏、舞葉和雙葉已經候著,破例跟著進宮。

  在宮人的帶領之下,兩人前往干天宮旁的松華園,百官已入席,一見到周奉言莫不走來攀談兩句,一雙雙眼全都盯著他身旁戴著帷帽的于丫兒。

  周奉言噙笑與眾人交談著,于丫兒斂眼裝嫻雅,橫豎她不需要開口,靜靜的,愈低調愈好,但夾雜在交談間,有人壓低了聲說︰「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她疑惑地抬眼,朝聲音來源望去,就見那人穿著官袍,已經被身旁的同儕惡狠狠地瞪了眼,推到一旁去。

  「丫兒,走吧。」周奉言無視還有官員上前欲寒暄,牽著她的手便往前頭走去。

  于丫兒跟著他的腳步,察覺有數不清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那種注視並非像燕祿成那種令人作惡的打量,而是一種好奇。

  有什麼好好奇的?爺這個年歲娶妻,已算是晚了。

  不解地跟著周奉言踏進皇上所在的干天宮裡,燕競一見兩人便眉開眼笑,反倒是身旁的皇後沒個好臉色,惡狠狠地瞪著于丫兒,她只好想辦法把臉垂到更低。

  「如今愛卿娶妻,朕就盼能早日見到周家血脈的延續,愛卿可得要加把勁,千萬別讓朕失望。」

  「臣遵旨。」

  「兩位入座吧,朕賜你倆就坐在朕身旁。」燕競往右手邊的位子一指,坐在身側的皇後臉都快焦了。

  周奉言笑了笑。「皇上,臣妻身子有些不適,臣認為還是讓她早點回府歇息。」

  「身子不適?」燕競本是面有不快,但像是想到什麼,隨即拍腿大笑。「朕明白了,就讓她先回府吧。」

  「臣謝過皇上。」周奉言行禮作揖。「臣先送臣妻出宮。」

  「去吧、去吧。」

  周奉言隨即牽著于丫兒踏出干天宮。「丫兒,我先送你出宮。」

  「好。」雖然她很想問,他說她身子不適,為何皇上會笑得那般開心……這皇族一個個都不正常嗎?

  離開干天宮,周奉言特地避開松華園,挑了條僻靜小徑,走了一小段,見前頭有幾名禁衛走來,他不禁微皺起眉。

  在宮中,通常會有禁衛隨侍的都是皇族,可現在尚留在京城裡的皇子,他一個都不想見,然要退已經來不及……

  「奉言!」

  周奉言楞了下,瞧見有個人推開禁衛,拉了個人朝自己大步走來,他松了門氣。

  「下官見過干爺,不知道王爺是何時回京的,北方大郡的金漠人都趕回去了?」

  「有本王在,金漠人能不夾著尾巴逃嗎?本王不想趕盡殺絕,派人鎮在那兒,自個兒回京了,今兒個下午剛到。」燕奇臨走到他面前,很不客氣地推他一把。「你什麼意思,昨兒個成親,嗯?你故意挑本王不在京裡時成親,怕本王喝你喜酒不成?」

  「哪兒的話,今兒個就陪王爺好好喝一杯。」周奉言笑眯眼,瞧向他身旁的周呈曄。「將軍,待會下官也好好敬你一杯。」

  「你陪倘酒鬼喝就夠累了,不須再搭理我了。」周呈曄懶懶說著,至于口中的酒鬼,大伙心知肚明。「否則你今晚肯定出不了宮。」

  「出不了宮,全都到毓靈殿睡不就得了。」

  「你沒瞧見人家新婚燕爾?別老是說話不經腦子,別靠太近,省得將蠢病染給我。」周呈曄嘆了口氣,挪開一步,不想跟他站得太近。

  「周呈曄,你該不會忘了本王是你的頂頭上司?」

  「我隨時都可以掛冠求去。」

  燕奇臨噴火似的黑眸直瞪著他,隨即勾上周奉言的肩。「別理他了,喝酒去。」

  「王爺,就算要喝,也等我送丫兒出宮。」

  「她怎麼啦?」

  「她身子不適,我讓她回府歇著。」

  燕奇臨濃眉一挑,笑得一臉曖昧。「可真有你的,周奉言,你忍很久了吧,下手都不知道分寸了?」

  「王爺……」周奉言俊臉微赧,慶幸一旁于丫兒壓根沒聽懂話意,只是不解地蹙起眉,疑惑的目光不住地盯著自己,盯得他臉發燙,只能輕咳一聲掩飾。「我先送她出宮。」

  「得了,在這兒能出什麼問題,讓本王的人跟著。」

  「可是……」

  燕奇臨不耐地回頭道︰「給本王聽著,護送周夫人回府,誰敢劫人,哪怕是皇親貴冑,立地格殺!」話落,拍了拍周奉言的臉。「放心了沒?」

  「原來王爺已經知道了。」他佯訝道。

  「就是知道老三回京了,本王才回來湊一腳。」

  周奉言笑意更甚,只因一如預料。冀王和靖王不對盤,雖說不曾正面沖突,誰也不踩誰的底限,但他想試試冀王待自己有幾分情,才會差人把靖王被丫兒所傷的消息散布到北方大郡。

  在丫兒傷了靖王之後,可說是開戰的第一哨,逃避不了了,如今京城多個冀王在,多少還鎮得住靖王,要是能再將周呈曄拉進同一陣線,他的心會更安穩些。

  「喝酒了,傻笑什麼?」燕奇臨勾住他的肩,回頭對著于丫兒道︰「丫兒,你家相公就借給本王了,你好生歇息。」

  于丫兒輕點了點頭,再朝周呈曄行了個禮,便讓燕奇臨的侍衛和雙葉、舞葉給簇擁著離開。

  她想,冀王應該是友不是敵,爺能多與冀王往來是好事,而周呈曄身為盤龍將軍,又是百年一宗,爺跟他們在一塊,她也放心了些。

  突地聽見前頭有人說︰「見過王爺。」

  于丫兒緩緩抬眼,果真就見燕祿成領著一隊禁衛走來,不閃不避,那雙不善的眸正穿過人潮直睇著自己。

  「退下。」燕祿成擺了擺手,示意眼前的冀王侍衛退下。

  「靖王爺,冀王爺有令,要卑職護送周夫人回府,不得有誤。」帶頭的侍衛江遼低聲說。

  「什麼時候冀王和周夫人這般有交情了?」燕祿成佯訝笑著,隨即斂笑。「你算什麼東西,給本王退下!」

  刷的一聲,在于丫兒前方開路的侍衛立刻抽出長刀。「冀王有令,誰敢劫人,哪怕是皇親貴冑,立地格殺!」

  燕祿成微眯起眼,哼笑了聲,猩紅的唇揚開了笑意。「說什麼劫人,本王不過想跟周夫人閑聊個幾句,周夫人也該有話對本王說吧。」

  江遼回身請示著。「周夫人的意思是?」

  「王爺,那日妾身失了理智,誤傷了王爺,還請王爺恕罪。」于丫兒垂著臉朝他福了福身。

  哪怕對他有天大的不滿,她都不得發作,尤其身在宮中,更不能再失了理智害了爺。

  「隔著這麼多人說話,周夫人貓叫似的聲音本王可聽不見。」

  于丫兒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正要向前幾步,卻被雙葉和舞葉拉住。「不礙事,就上前跟他說上幾句,你們都在我身後護著,他還能如何。」

  舞葉忖了下,便和雙葉一道跟在她左右,神情戒備。

  「妾身日前誤傷了王爺,還請王爺恕罪。」于丫兒走到他面前兩步外,朝他福身致歉。

  「你現在是周奉言的人,本王就算跟老天借膽也不敢再動你半分,你這道歉也就省了吧。」燕祿成黑沉的眸近乎貪婪地注視帷帽後的她。「不過,敢嫁給周奉言,也難怪你敢刺傷本王。」

  于丫兒不解的抬眼,還未問出口,便又聽他道︰「難道你不知道,凡是嫁進周家的女人,最多只能活到產下子嗣?」

  于丫兒狐疑地看著他。

  「王爺,那只是傳聞。」雙葉急聲道。

  雙葉的辯解等于間接證實了這事,教于丫兒不禁朝她望去。

  「本王和周夫人談話,哪裡輪得到你這賤蹄子插嘴,嗯?」燕祿成輕哼了聲,面上笑意不減,帶著幾分尋釁。「看樣子周夫人是被蒙在鼓裡了,你們這幫為虎作悵的惡婢,分明是存心要看周夫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舞葉沉著臉,拉回雙葉,粉拳緊握著卻又不得發作。

  「王爺,那恐怕是外頭傳聞罷了。」于丫兒尋思半刻才道。

  不過說真的,她還真沒聽過這種傳聞。

  「傳聞嗎?那麼你回周府問問吧,周家主母到底有哪一個能活到子嗣長大的。」燕祿成笑了笑,從她身旁走過,又停下笑睇她道︰「至少你該知道周家尋姻緣都是透過族長卜卦,找出特殊生辰八字的姑娘,再由周家人尋來為妻的,因為只有尋來的女子才能為周家產下子嗣。」

  于丫兒攢眉忖度。族長卜卦?周家族長不是去世已久,什麼時候卜的卦?況且,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上一世,她從不知道周家竟有這些秘密。

  卜卦尋妻這事她確實不知情,但周家主母……爺的娘親確實是產下爺之後就去世,是巧合,抑或者真是如此?

  「王爺的意思是,周家新婦皆會死于意外?」

  「就是,瞧瞧周奉言多狠的心,娶你進門對你百般呵護,不過是為了要讓你產下子嗣罷了,可惜了一個美人兒,等著香消玉殞了。」燕祿成打從內心感到可惜,這到嘴邊的肉就這麼沒了。

  「王爺此言差矣,奴婢的主人不會——」

  「這兒有你說話的分嗎?周家的小奴。」燕祿成冷聲打斷舞葉未竟的話,瞅著于丫兒微顫的身姿,哼笑了聲,徑自朝干天宮的方向走去,後頭浩浩蕩蕩地跟著一隊侍衛。

  于丫兒發著顫,但不是因為惡寒。

  待燕祿成離去,舞葉才細聲地道︰「夫人,不要聽王爺胡說,事實根本不是如此。」

  「回府吧,我要查周家族譜。」她要應證她的想象是不是真的。

  松華園的露池台上,周奉言與燕奇臨、周呈曄把酒言歡,瞧著底下百官紙醉金迷的丑態,燕奇臨笑得嘲諷。

  「瞧瞧,這些家伙在宮裡醉生夢死,壓根不知道外患內斗,一個個只想著自個兒的權勢和地位,一想到本王是為了護衛這種人在邊關奮戰,本王就一肚子火。」說著,惱火地拿起玉杯就往下砸,壓根不管砸到了誰。

  底下有人哀叫著,燕奇臨樂得打算再拿壺酒伺候過去。

  「王爺息怒。」周奉言趕忙阻止。「邊關有王爺在,安居樂業的是百姓。」

  「百姓有沒有安居樂業關本王什麼事,本王只要護得了你們這兩支周家就夠了。」

  說著,整個人靠近周呈曄。「怎樣,有沒有很感動?」

  周呈曄涼涼瞥了他一眼,呷了口酒,很敷衍地說︰「太感動了,我都快哭了。」

  「……眼淚在哪?」

  「寄放在我妹子那兒。」

  「啐,沒見過這麼疼妹子的男人,她到底是不是你親妹子?」這個鬼見鬼怕的家伙,竟在他妹子傷重時落淚,差點沒將他嚇死。

  「她不是我親妹子,我疼她?」周呈曄不禁搖頭,對著周奉言道︰「別再讓他喝了,他喝了酒更蠢了。」

  周奉言憋著笑,輕咳了聲。

  「你這個混蛋,當年本王幫你毀了一館時,你都沒謝本王。」

  「我謝你個鬼,那家一夜館是誰開設的?」周呈曄橫眼瞪去。

  「是裡頭的人搞的鬼,跟本王什麼關系?」

  「是沒什麼關系,但也脫不了關系……混帳,我愈想愈是光火,要不是你設一夜館,我家妹子怎會遇到那災事?」周呈曄拍桌站起,琉璃般的黑眸閃動著怒火。「全都是你這災星搞的鬼!」

  「好了好了,都過去都過去了,凌春現在不是好好的。」周奉言見周呈曄真動怒,趕忙勸和。

  「當初要不是你勸我,這家伙我是壓根不想再見。」

  「去你的!在你妹子面前乖得像貓一樣,在本王面前裝老虎啊!」燕奇臨帶著幾分微醺,跟著拍桌站起,好好一張八角雲石桌,上頭已經裂了兩條紋,邊邊都快掉了。

  「你們……」周奉言頭痛地捧著額,沒料到只是喝個酒,說著說著兩人就斗起來了,但不能讓他倆真斗起來,往後還有許多事得要他倆協助才成。

  正準備起身勸和,余光瞥見底下有抹光掠過,教他不由得往露池台底下望去,就見一個男人身穿玄色瓖金絲的錦袍,讓宮人領著往干天宮而去,他不禁微眯起眼,直覺得古怪。

  宮中怎會出現他沒見過的生面孔?

  他身形一晃,被燕奇臨給扯了過去。「周奉言,你給本王評理,他這家伙是不是忘恩負義!」

  「我去你的忘恩負義!」

  「等等等等,你們兩個歇口氣先替我瞧瞧,黃公公要領進干天宮的那個男人是誰。」周奉言往不遠處一指,兩個都已有七分醉的男人跟著往外瞧。

  「那不就足高鈺?」燕奇臨 了聲道。

  「怎是?」

  「是高鈺沒錯,今兒個才到巴烏城,住進了迎賓館裡,大概會留個三四天吧。」周呈曄狐疑地看著周奉言。「奉言,你是醉了不成,真要論起來,咱們三人之中見過高鈺次數最多的應該是你,你怎會認不出來?」

  周奉言整個人呆住,說不出話。

  高鈺是已被大燕滅國的大定國皇子,四年前高鈺的父皇企圖造反,被燕奇臨鎮壓殺害後,皇上為了羞辱高鈺,將高鈺封為豐興的一郡之主,派龍圖營看守著,但每每宮中喜慶大宴,又會特地把他從豐興帶來巴烏,羞辱冷落個幾天再派人送回豐興。

  而他身為宮中神官,安排一些慶典祭祀,總是會與高鈺見上一面,所以他光是一年見到高鈺的次數,恐怕就不下五次。

  但他認不出那是高鈺……因為那根本不是高鈺!

  「怎麼了?」燕奇臨勾著他的肩膀。

  「他真的是高鈺?」毫無相似之處,他所識得的高鈺是懦弱無能,說起話來唯唯諾諾,支吾其詞,怎會是眼前這身形高大又面容噙著噬人邪氣的男人。

  燕奇臨不禁放聲大笑。「呈曄,這家伙醉得比咱們還嚴重,他竟然連高鈺都認不出來。」

  「跟你沒那麼熟,不需要叫這麼親熱。」周呈曄毫不給面子地道。

  「你這混蛋,本王給你臉不要臉是不是!」

  「你連有臉的東西都不敢吃了,還能給誰臉呀!」

  周奉言壓根不管身後兩個人是真的打了起來,徑自下了露池台,忖了下,假藉祈福之名前往迎賓館。

  確定高鈺入住迎賓館裡規模最小的起雲院,周奉言斥退了守在院前的禁衛,疑詫起雲院裡竟沒有半個下人,意味著高鈺是獨自前來,一個每每進宮就顫若秋葉的男人,何時膽大到獨身前往?

  年初,他才見過高鈺,分明不是那張臉,為何現在卻換了張臉?不,也許該說,不是換不換的問題,而是旁人看他是高鈺,唯有他看見了那個男人的本質。

  環境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情喜好,好比上一世的燕奇臨不過是個懦弱怕事之輩,被遠放北方大郡也不敢吭上一聲,最終水土不服死在北方。這一世的燕奇臨他從小就與之親近,教導他伴著他,讓他成為一個無法無天的狂人,再利用周呈曄入仕為官,讓兩人交好,將他操控為手中的一枚暗棋。

  而高鈺,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不可能改變他的個性本質,他不是高鈺,只是一個擁有異法,假冒高鈺的奇人。

  而他……會不會就是自己等待許久的契機?

  一陣腳步聲接近,他就站在門邊上,等著開門的一瞬間,但腳步聲停了,男人莞爾的笑聲先起——

  「想躲在我的房裡,好歹找個女人。」

  懂武嗎?周奉言推開了門板,對上男人深不見底的眸,「在下大燕神官周奉言,見過大定郡主。」

  高鈺直睇著他半晌才漾著玩味的笑,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郡主貴人多忘事,以往郡主進宮時,皆是下官經手安排郡主的席位。」

  高鈺笑眯了沉而凝威的眸。「不知道周神官前來所為何事?」

  周奉言黑眸眨也不眨,笑意從眸底開始蔓延。「下官有筆買賣想要和郡主談談。」

  是了,是他等待許久的契機……姑且不管男人是誰,這機會他是不會放手的!

  「好啊,說來聽聽。」高鈺直睇著他那張宜男宜女的面容,心的某處在騷動著,震撼不已。

  回到周府,于丫兒妝容未洗,曳地羅衫片裙不換,堅持要看周家族譜。

  兩人對看一眼,雙葉蹲在于丫兒的面前,輕聲解釋著。「夫人,約莫一百年前,周家人娶了他國姑娘後,從此周家子嗣每一隔代就會出現一個擁有異能的人。」雙葉將周家的歷史娓娓道來。「但不知是福還是禍,自此周家迎親,嫁入門的女子總是因故去世,最多是在生下子嗣時死去。」

  「果真如此。」她倒抽口氣。

  「夫人不要誤解,確實周家男人不管娶的到底是誰,娶了幾名妻子入門,下場都是一樣的,可同樣的,周家的男人年壽都不長,而且注定孤老。」雙葉面露悲傷地道。

  于丫兒驚愕地抓住她的手。「什麼意思?難道你的意思是爺他……」

  「我不知道,我希望不是如此,可是就我所知,老爺年壽三十一,老太爺年壽三十四……族譜上記載的周家男人,無一人能活過四十。」雙葉說著,紅了f愛笑的眼。「也許是擁有異能所致。」

  于丫兒直瞅著她,唇色發白。「怎會有這種事……」

  她才剛明白上一世裡為何爺不肯娶她,反而娶了公主,爺不是不愛她,也不是背棄她,而是不能也不敢娶她,那是他愛她的方式。如此就可以解釋,他那時為何變得淡漠,甚至可以解釋為何昨兒個他不與她同房!

  「夫人,請原諒我不敢告訴你這件事,實在是爺極寵愛你,我怕你知情後——」

  「雙姊,我不在乎,人生在世,無常相隨,誰都不能預測未來,我只在乎在世時開不開心,爺開不開心。」如今想來,原來他們能夠相守的日子竟如此短暫,怎能不把握。

  「既是如此,你找族譜做什麼?」舞葉不解的問。

  「我只是想確定靖王是不是騙我,倒忘了你們在周府長大,直接問你們是最省事的。」

  「所以你是不信爺是惡意害你?」

  「爺會害我?」于丫兒嗤笑了聲,隨即肅容道︰「不可能的,爺傷盡天下人,也絕對不可能傷我。」

  這一點她再篤定不過,只是爺總是不說,教她費盡思量猜想,如今她能做的只有相信他,以他為信念,不容他人動搖。

  「我還以為你嚇著了。」

  「不是,我只是在想事。」她只是聯想到上一世罷了。

  「想什麼事?」

  「就……就怎麼讓爺願意跟我行房。」她隨口說著,總不能要她提上一世的事吧,再者子嗣的事也真的重要,畢竟爺從小喪親,要能有子嗣,也算是圓滿了他的生命。

  「所以你現在是積極地想要爬上爺的床?」

  「對!」她用力地點頭,隨即意會自己過于大膽的宣言,忙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在雙葉和舞葉的注視之下,她羞得捂臉點著頭,「也是啦……」不爬上爺的床,她是要有什麼機會懷上子嗣?

  這是個大問題,爺不打算親近她,所以她只好主動點了。

  「那我去找找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幫你。」

  「什麼東西?」

  舞葉撇著嘴,看她的表情像在看一個很不懂事的小姑娘。「爺為了護你,不見得會踫你,你不主動一點行嗎?可要你主動一點,你會嗎?」

  「喔,所以舞姊會嘍?」所以要教她?

  舞葉毫不客氣地朝她光潔的額頭彈了下去,痛得她抱頭哇哇叫。

  「誰會啊?我還沒出閣!」到底把她當成什麼了?「我是要找書!」

  于丫兒捂著額頭扁著嘴,淚水在眸底打轉。好痛,真的一點都不留情,她已經夠不聰明了,再把她打得更傻怎麼辦?

  「雙葉,咱們到書房去找找。」舞葉紅著臉起身,走到門邊發覺雙葉沒跟上,奇怪的回頭,就見雙葉的臉紅得像是燙熟的蝦子。「你干麼臉紅成這樣?」

  「還沒出閣的姑娘說什麼爬上誰的床,受不了你們。」雙葉抹了抹臉,快舞葉一步走出門外。

  「喂,等我!」舞葉趕忙追了出去。

  房裡驀地剩下于丫兒,她不禁喃喃問著,「那我現在要干麼?」睡覺好了,昨兒個沒睡好,今兒個一攪和,她整個累慘了。

  一沾上床,倦極欲睡間她不住地想著周奉言是用什麼心情看待自己,想著他是如何深愛自己,卻又把自己推得遠遠的。

  想著想著,她沉沉睡去。

  【卷四.「死,連枝」】

  兩日後,周奉言才回府,任誰都感覺得到周奉言的好心情。

  他那笑意像是帶著毒,染上每個人,只要經過他的身邊,再惡劣的心情也會在瞬間轉為開朗。

  「爺,發生什麼好事了嗎?」正值掌燈時分,于丫兒瞅著從進門就笑意不減的他,教她也跟著漾著笑意。

  「冀王平定了北方的金漠,當然是好事一樁。」周奉言在她身旁落坐,笑意還是止不住。

  要他如何能止住笑意?因為他等待許久的契機終于到來。而對方也有意與他合作,教他始終緊懸的心終于可以稍稍放松。

  于丫兒揚起眉,不怎麼相信。雖說外患能平是一大捷報,但她不認為這點事可以讓爺打從內心揚笑。

  爺是個愛笑之人,總是客套而生疏的,唯有待自己人才顯真誠。可現在的他,可以說是眉開眼笑了,想了想,也許今晚是絕佳時機!

  于是用過晚膳後,周奉言正準備回房時,于丫兒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角,教他不解回頭,輕問︰「丫兒,怎麼了?」

  「就……」呃,好難說出口。

  一旁收拾桌面的雙葉和舞葉心底明白,三兩下收拾完,讓兩人獨處,于丫兒才有勇氣開口。

  「哪兒疼嗎?」

  周奉言此話一出,讓于丫兒泄光了一肚子勇氣,只能撫摸著腳踝,道︰「腳疼。」

  就當是這樣吧,她真的沒有勇氣索愛。

  「又犯疼了?」周奉言沉吟了下。「進入雨季了,你總是難受些,我差人去替你燒點熱水,待會讓舞葉替你敷著,會覺得舒服些。」

  說著,人就往外走,動作快到于丫兒根本來不及攔阻,也不好意思攔阻。

  一會端著熱水進門的舞葉瞧她坐在床上扁著嘴,不禁低低笑著。

  「舞姊牙真白。」笑得真開心吶,幸災樂禍也不用這麼明顯。

  「我的牙一向又白又亮。」舞葉將水盆擱在花幾上。「爺回房了,你現在決定怎麼做?」

  「就寢啊。」不然咧?「爺總是二更前就就寢,你又不是不知道,總不好吵他。」

  舞葉撇著嘴。「現在正是夜襲的好時機,虧你念了一堆兵書,一點都不懂得變通。」

  「……夜襲?」真是太驚世駭俗了,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去不去?」

  「明晚吧……」

  「乾脆十年後好不好?」

  于丫兒扁嘴瞪她,舞姊根本就是趕鴨子上架,沒有那麼急吧?

  想是這麼想,但她最後還是被舞葉瞪得硬著頭皮往外走。

  夜襲她不會啊,難度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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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3 00:08: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拐過廊角,就見拾藏守在他的房門前,于丫兒驀地漾笑,回頭道︰「拾哥在呢,沒法子夜襲了。」

  「我去引開他。」舞葉一臉視死如歸。

  有沒有必要這麼認真?于丫兒冷汗涔涔,無路可退。

  然,舞葉都還沒開始行動,拾藏已經聽到聲響,走到廊角邊,沉聲問︰「舞葉,你帶夫人到這兒做什麼?」

  舞葉猶似老鼠遇見貓,神色心虛地道︰「夫人說有話想跟爺說,所以我就帶她過來了。」

  于丫兒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不敢相信她竟把自己當借口。

  「夫人,爺這兩日在宮裡忙得夜不沾枕,現在已經就寢了,要是有事的話,可否明早再談?畢竟明兒個爺還要進宮。」

  「好。」于丫兒二話不說地應聲。

  「我送二位回房。」

  「不用不用,我們自個兒回去就好。」于丫兒立刻拉著舞葉就走。

  「你這個沒用的家伙,虧你在牙行待那麼久,討價還價都不會是不是?」舞葉一回房劈頭就罵。

  「剛才是誰一見拾哥就變老鼠的?」

  「……我是尊重他。」

  「我也很尊重他。」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舞葉嘆了口氣,道︰「算了,明天再去一趟。」

  到底有沒有這麼急啊!爺都不急了,她急什麼?

  說來是老天賞賜,給她多個幾天凝氣。爺一進宮,竟又是數日未歸,讓她松了口氣,卻也難免懷疑爺是刻意避開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會不經意想起冀王勾著爺的肩,甚至幾年前咬了爺的唇……

  不過想歸想,她照樣進牙行干活。

  偏巧,一早進牙行就遇見寇久那個閑官找麻煩,正思忖著要怎麼應對時,就見侍衛急急通報了不知道什麼事,寇久立刻帶著一票侍衛匆匆離去。

  而就在寇久離開之後,她發現棧房裡竟藏著一筐筐的鐵砂,而且不只是一座棧房,而是好幾座棧房最後方的隱密處皆藏著鐵砂。

  鐵砂啊!朝中嚴定,民間不得私售鹽鐵茶等等商品,尤以鐵為重,一旦查獲皆以謀逆誅殺,這事她不相信巴哥哥不知道。

  要不是寇久突然離去,這些鐵砂被他發現,周府還能活嗎?于丫兒想找巴律問清楚,可偏偏他去了商埠,過了晌午都未歸,她只能惴惴不安地回府,想晚一點再讓戚行去把他找來。

  可惜,戚行跑了趟牙行,回來只說巴律有事到登林縣,得要明日才回來。不過倒有另外一個好消息,是周奉言今兒個會回府。

  于丫兒聽完後,一顆心略穩了些,橫豎把這事跟爺說也是一樣的,不過恐怕會害了巴哥哥,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可偏偏用過晚膳之後,周奉言仍未回府,急得她在房裡直跺步,都快走出一條溝了。

  「別再走了,我頭暈。」舞葉沒好氣地道。

  于丫兒皺了皺秀眉,道︰「我到爺寢房等爺好了。」不知怎地,今兒個眼皮子一直跳,整日坐立難安。

  坐在一旁品茗的舞葉看了她一眼,便問︰「需要帶什麼?」

  「我要帶什麼?帶書嗎?」因為可能會等很久,需要帶本書邊看邊等?

  「這本啊。」舞葉從她床底下的妝奩取出一本春宮圖。

  于丫兒羞得拍掉她的手。「都什麼時候了,還鬧!」

  「誰鬧了?這可是我從爺的書房裡偷來的,你想,爺瞧過了沒?」舞葉朝她擠眉弄眼,故意在她面前翻開。

  于丫兒羞得閉眼不敢看。「舞姊,我擔心爺怎麼到現在都還沒回府,怎麼你都不擔心?」宮中一旦大洗盤後,爺的身分就會變得很微妙。

  「爺有什麼好擔心的?」雙葉從外頭端了壺茶走來,將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從來就沒有爺擺不平的事,方才戚行派去打聽的人回來了,聽說是皇上病了,許是如此拖延了點時間。」

  「是嗎?」她突然想起寇久的侍衛不知道說了什麼教他鳴金收兵,難不成和皇上病了有關?

  皇上有恙,要是倒下不起,這大燕的江山會不會就掉進靖王手裡?那爺是不是會受到刁難?

  「不要胡思亂想,天塌下來還有爺和我們頂著。」舞葉睨她一眼,就看穿她那藏不住的擔憂心思。

  「我……」她真表現得這麼明顯?

  「你得對爺有信心點,要知道咱們的爺可是周家記譜以來,能力最強的。」雙葉說著,替她斟了杯茶後,從背後取出一小捆麻繩,溫溫笑著交到于丫兒的手中。

  「雙姊,這是做什麼?」她不解的皺起眉。

  「你不是要去爺的寢房嗎?把這帶著,要是爺不從,你就趁爺睡了,把他給綁了,這樣就可以成事了。」雙葉笑眯眼說著。「將來的少爺能力說不準會更勝爺,所以你非得要加把勁不可。」

  于丫兒手中的麻繩掉落,一臉震驚。原來最可怕的人是雙姊!

  周府外的更夫敲更,喊著三更到,一抹縴的身影燈也沒提,徑直走向主屋。

  周奉言的寢屋只有廊檐點上燈火,房內漆黑無光。于丫兒進了門點了火,趕忙將那捆麻繩和春宮圖藏到床底下。

  要她綁爺?怎麼可能!

  她等爺只是想知道皇上的病情、未來王爺們的動向,為什麼她們要她做這麼邪惡的事啦!

  本來是滿心不安的,現在卻害得她滿腦子胡思亂想。

  拍了拍發燙的頰,她環顧四周,寢房裡似乎沒什麼變動,物品擺放的位置不變,就連畫軸……雖說爺要她別瞧,可是她實在很想將那畫技學到手。

  一直以來她總是無法畫出真髓,好不容易現在有可以臨摹的畫,她當然想要多看幾眼。

  取下畫軸,攤開一瞧,一片空白教她微愕,她隨即又攤開另一支畫軸,畫上正是周奉言的畫像。

  怪了,同樣兩支畫軸擱在這兒,一支空白了,一支卻未變,這是怎麼回事?

  她仔細看著周奉言的畫像,不知怎地,總覺得畫像上的周奉言面容有些改變,眸色偏邪甚至有些扭曲,嚇得她退了幾步,用力眨了眨眼再瞧,又是豐神俊朗,噙笑如玉的周奉言。

  她正疑惑著,驀地聽見外頭有細微的聲響,趕忙將畫軸收起掛好,才回頭,門已經打了開來,周奉言被拾藏和戚行攙著進來,她迎向前去,就見他瞪大的黑眸裡滿是血絲,額際爆開青筋,緊咬著牙,渾身不住地輕顫著,教她當場怔住。

  「丫兒……回房……」他氣若游絲地喊著。

  于丫兒直睇著他,不懂這時分他怎能要她回房。

  「先讓爺躺下!」拾藏急聲道,讓她退到一旁,和戚行將周奉言架上床。

  「爺到底是怎麼了?」于丫兒不知所措地站在床邊,就見周奉言圓瞠的眸緩緩地淌出血,不禁更是心急。

  「夫人,先回房吧。」戚行柔聲勸著,將她拉離床邊。

  「戚哥,找大夫啊!爺的眼睛都流血了,你沒瞧見嗎?」她瞪著周奉言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猙獰,血水沿著他的眼鼻口不斷地流出,耳朵流出的血甚至滲濕了他的肩頭。

  「快去叫大夫,快啊!」

  「爺不是生病。」

  「那是中毒?有人對爺下毒!」于丫兒近乎歇斯底裡地吼著,淚水在眸底打轉。

  「為什麼不找大夫?」

  「因為大夫來也沒用!」戚行聲色厲地道。

  「為什麼?」

  「爺一直是這樣,找了許多大夫甚至是御醫都沒用,老爺曾說過,也許這是身為周家人必須付出的代價。」

  「代價?爺從小就這樣?」上一世時,她根本沒聽聞過這事啊!「可是他之前都好好的,我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三更發作,五更停止。」

  「嗄?」

  「每天,三更發作,五更停止。」

  于丫兒楞楞地跌坐在椅上,淚水早已爬滿雙頰。

  爺總是三更之前就寢,拾哥在門外守夜,哪怕她傷著病著,爺照料她也不過三更,原來……是因為爺身有惡疾。

  「爺不想讓你發現這件事。」戚行見她冷靜了些,蹲在她面前解釋著。「爺原本二更就要回府,卻被靖王給拖住……爺現在心底肯定難受。」

  「為什麼?」她側眼看著床上的周奉言已經瑟縮至內牆,像是無法負荷劇烈的痛楚,臉呈黑紫色,血在臉上糊成一片。

  「爺怕嚇著你。」

  于丫兒輕點著頭,淚如雨下。「我是嚇到了……可是我的心更痛。」原來不願同房,還有這個原因,他寧可自己關起門來獨自面對,也不願讓她知道。

  「夫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于丫兒聲淚下地呢喃。「如果真的無藥可醫,那爺不是每晚都得要面對這種折磨?」

  戚行注視著她,欣慰地揚笑。「爺能遇見夫人,真好。」

  「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她只能看他痛著,什麼也做不了。

  「我們誰都幫不上忙。」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還要好久才五更天啊!「可不可以把爺打暈?至少讓他昏過去,應該就不會那麼痛了。」

  戚行苦笑。「沒效,就算封了爺身上幾個大穴,爺一樣會痛到醒過來。」

  「那不就非承受不可?」

  「止是如此。」

  于丫兒按著腿起身,看著拾藏只是攢著眉站在床邊動也不動,和她一樣感到力不從心。

  于此同時,床上的周奉言開始瑟瑟發抖。

  痛,從擠壓開始,仿佛周身被無形的力量壓縮到全身都碎了,無一絲完整,然後似火焚般從身體深處燒到外頭,仿佛連骨頭都快要化掉,接下來全身像是被浸在冰池之間,感受著椎心刺骨的寒意,最終從頭部慢慢地剝開他的皮肉,直到腳底,一夜的折磨才算結束,他才能喘一口氣。

  這是他當初出賣了魂魄,所必須受到的一世剝魂之苦。

  有時,他會選擇疲憊地入睡,抑或者起身打坐,但今兒個他直睇著坐在床頭哭得像淚人兒的丫兒,看著他最愛的女人,哪怕痛楚還未褪盡,他還是漾開了笑。

  「丫兒,不是要你回房嗎?」

  于丫兒擰了手巾仔仔細細地拭去他額上的汗,才用著濃濃鼻音問︰「這是你讓我重生的代價嗎?」

  周奉言楞了下,沒料到她竟會問出口,他以為她永遠都不會說。

  見他沒吭聲,那就意味著她猜對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不知道當她發現時,她會有多痛苦。

  她守在他身邊,不住地想著,明明上一世他無病無痛,可這一世的他卻生有藥石罔效的異疾,她最終只能猜想是為了她。因為他擁有特別的能力,就像他能替他人交易,所以他就拿自己當供品,將她換回。

  「不是。」他啞聲喃著。

  「你醫。」

  「丫兒,聽我說——」

  「你還想說什麼?上一世我與你相處到三更半夜,你都不曾如此過,這一世你卻有了這異疾,你有沒有想過,周家的男人年壽不長,你竟然還這樣對待自己,就算換來我重生的機會又如何?」說著,她不禁又淚流滿面。「爺……我走了就算了,你不該逆天而行。」

  想了一夜,她想出了一個大概。這一世裡有太多人事物不相同,她認為是他刻意改變,只為/讓她避險,可是當他這麼做時,他間接地影響了多少人,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好比冀王,他原不是這種性情的人,也早就死在北方大郡,可如今的他卻執掌數十萬大軍的兵符,鎮守京師。

  冀王的改變可以牽扯多少人的生死存亡;一場沒釀災的大雨,卻變成了滅村洪災,那是多少人命的陪葬。

  怎能為了她一個人,如此囂狂地改命?

  周奉言平靜地看著她,問︰「如果有一天我莫名死去,而你剛好有方法救我,讓一切重來,你會不會做出跟我一樣的抉擇?」

  于丫兒不禁語塞。

  「如果你知道有方法去掉我夜夜受的苦,你會不會救我?」

  「……有嗎?」

  「沒有,這不是我付出的代價,是周家血脈該承受的逆天之痛。」他伸手抹去她不斷滾落的淚水。「丫兒,周家男人年壽不長,是因為周家的男人不願獨活,是因為周家的男人為所愛耗盡壽元,這是周家被詛咒的命運。」

  「周家怎會被詛咒,明明——」

  「周家男人擁有無形易物的能力,哪怕不讓你重生,為人無形易物,延壽續命也是逆天的一種,當然得付出代價。」

  「既然老天讓周家擁有這種能力,又豈能要求代價?」

  「也許不是老天給予,而是有人強求掠奪而來的。」

  「什麼意思?」

  「我猜的。」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握著她的手。「別哭了。」

  「太過分了,年壽短又要付出代價,迎娶的妻子又早逝……憑什麼要周家人付出這麼多的代價?」她憤憤不平。

  「周家迎親需卜卦找出命定之女,唯有命定之女才能生下子嗣,其余的過門不久必定亡故,那是因為周家男人沒有姻緣線。」他頓了下,將她拽進懷裡。「可是我有。」

  「咦?」

  「我跟人交易,拿十年陽壽換取姻緣線。」

  于丫兒瞠圓了眼,難以置信。「你拿陽壽換?」她簡直快瘋了!周家男人年壽短,爺今年已經二十八,扣掉十年,他還剩多少日子?

  「因為那條姻緣線是我要的,自然得用我的陽壽換,找到符合的賣主,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他笑著道,卻見她突然嚎啕大哭,嚇得他慌了手腳。「丫兒,你怎麼了?」

  「你還敢問我怎麼了!你竟然、竟然……」于丫兒泣不成聲,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柔腸寸斷。

  「丫兒,只要有姻緣線,你進周家的門,應該就不會有事了。」他是如此推斷,找出任何對她不利的可能性,把殘缺的圓補足,就不會再發生憾事。

  她怔怔抬眼,豆大淚水沿著頰邊滑落。「你以為我會怕?你到底是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了?」

  「不,是我怕。」他一把將她摟進懷。「我怕沒有你相守,我怕又失去你,我很怕。」

  「我到底能給你什麼?怎會值得你這般待我?」除了有張會招來麻煩的臉,她實在想不出她到底還有什麼值得他疼寵。

  有時,就連她都討厭自己,因為她只是個麻煩。

  「值得,只要你在我身邊,哪怕痛著都值得,我不求什麼,只要你待在我的身邊,一世平安。」

  「那你得要陪我啊……你不能丟下我……」她怕到最後,他把命都給賠上。

  「我不會。」因為從這一刻起才是關鍵,他是為了這一刻而布了長遠的局,要將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人全都鏟除。

  只要能保住她,就算是痛,他也痛快。

  「還是得進宮嗎?」于丫兒替他更衣,穿上官服。

  「皇上的病情雖是穩定了,但我還是去瞧瞧比較安心。」周奉言瞅著她替自己更衣,直覺得兩人真像是一對夫妻了。

  「你不會替皇上延壽吧?」她頗具警告意味地瞪著他。

  周奉言低低笑開。「不會。」

  「真的?」警告變成了懷疑。

  「因為沒必要。」

  「為什麼?」

  「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沒事的。」皇上是中毒並非急病,說穿了是靖王等得不耐煩了,讓人下手罷了。

  「什麼都不跟我說才擔心呢。」她細聲咕噥著,替他好了革帶。

  「我沒說的,自然是不重要的事。」

  于丫兒壓根不信。「你不跟我同房,不就是瞞著異疾不讓我知道,這算是不重要的事?」他要敢說是,她真的會再哭給他看。

  周奉言笑得一臉討好,她勉為其難地哼了聲,算他識相。「既然這事我已經知道了,往後可以同房了吧。」

  「這……」

  他支吾其詞,教她不禁狐疑地問︰「你不是說有了姻緣線,咱們真成了夫妻,我也不會有事?」

  「該是如此。」

  「那要是如此,咱們……」後頭的話她幾乎是含在嘴裡說的。

  「什麼?」他湊近她,她轉頭附在耳邊低聲重復,他微愕地瞅著她,俊臉微微翻紅。「呃……可是我……」

  「咱們可以早一點。」于丫兒這話是盯著自個兒的繡花鞋說的,實在沒勇氣對著他說。「所以,你今兒個要不要早點回來?」

  「這個……」

  「我不管,橫豎今兒個我不進牙行了……」她突地頓住,抓住他道︰「爺,昨兒個我發現棧房裡有鐵砂。」

  她這才想起這件大事,誰讓皇上重病,再加上發現他的異疾,才會教她把這事都給忘了。

  「是嗎?」他沉吟了下。「晚一點我繞到牙行再問巴律。」

  「爺也不知情?」她抱持著幾分懷疑。

  雖說巴哥哥是掌櫃,但牙行裡有鐵砂可是大事,她不認為巴哥哥行事前未先告知爺。

  「這一兩年我幾乎不管牙行的事,你應該也知道的。」他輕撫著她的頰,直睇著她哭腫的眼。「待會讓舞葉備點熱水給你敷眼,紅腫得厲害呢。」

  「嗯。」她點了點頭,慢慢地將臉貼到他胸膛上。

  周奉言睇著她,笑意蔓延到眸底,將她納入懷裡,親吻著她的發頂。

  「爺,還有哪裡痛嗎?」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著,像在確認他每一處安好。

  周奉言不禁笑柔了黑眸。「沒事,五更一到就沒事了。」他想,他是真的嚇到她了,打他醒來至今,她問了超過十次。

  不想讓她知情,就是怕她擔心,可是她的擔心偏又教他心喜,不舍又憐惜地吻著她的額,卻發現她的手……「丫兒,你在做什麼?」

  「這兒紅紅的。」她暗惱剛剛替他更衣時沒好好巡過一遍。

  雖說這頸項摸起來是沒怎樣,但就是泛著紅,就連鎖骨也是,那底下呢?

  周奉言二話不說攫住她企圖拉開衣襟的手。「你才替我裝束好,要是又扯開,豈不是又要再整一次?」

  「可是你這兒都紅紅的。」她二話不說地拉開他的衣襟。「瞧,連胸膛這兒都泛紅呢,這不要緊嗎?」

  周奉言眼捷手快地攫住她另一只手,嗓音微啞地道︰「那是正常的。」

  「無緣無故泛紅怎會是正常?你是不是又瞞著我什麼?」她緊張地反揪住他。「你別跟戚哥一樣,什麼都說是正常的,可事實上根本就是在騙我。」

  周奉言瞅著她半晌,驀地俯身親吻了下她的唇。

  她呆了下,小臉瞬間泛紅,「你……你不要以為親我,我就會忘了問!」她結結巴巴地質問著。

  「臉紅了。」他輕撫她紅通通的臉。

  「那是正常的!」誰被心愛的人親到不臉紅的。

  「一樣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咦?」難道說當他害羞時,是泛紅在胸口上?

  「就是這樣。」周奉言慢條斯理地拉整衣襟,才剛要扣上,卻又被她扯開,還沒來得及出聲,冷不防的,門被推開了——

  門外幾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有志一同地停留在于丫兒扯開衣襟的小手上,「爺晚一點再進宮也是無妨。」然後,門被無聲地關上。

  于丫兒緊揪著他的衣衫,目光緩緩地落到自己的手上,再望向他厚實的胸膛,「啊!」她剛才在做什麼?!

  她嚇得連忙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三番兩次地拉開他的衣襟,雖說她是擔憂他的身子,她因為眾人驚詫的目光,察覺自己有多驚世駭俗。

  她羞得搗住臉,不知道待會怎麼面對門外一雙雙詢問的目光。

  驀地,一雙溫柔的大手拉開她的手,她瞧見一雙盈盈噙笑的眸子。

  「沒事。」他輕啄了下她的唇。

  「他們等一下會取笑我。」嗚嗚,舞姊取笑人的手段會讓她無臉見人……

  「我跟他們說一聲。」

  「不用了,只會愈描愈黑。」事到如今,她干脆豁出去算了。

  周奉言撫了撫她粉嫩的頰,輕聲道︰「既然今兒個不進牙行的話,用過早膳後就歇息,睡足點。」

  「嗯。」她像只撒嬌的貓蹭著他的掌心。

  周奉言直睇著她,忍不住吻上她的唇,含吮著摩挲著,探入她微啟的唇腔裡,本想淺嘗即可,豈料卻是難以自遏,索求得愈多,糾纏得更深——

  「啊!」

  門板突被撞開,舞葉首當其沖被壓在底下,而上頭的是戚行和雙葉,然後是看似準備阻止,還站得好好的拾藏。

  「你們……」

  「都是戚行啦!」舞葉吃痛地推開他。

  「明明就是——」余光瞥見周奉言噬人的黑眸,戚行二話不說,一手拖起一個,用腳帶上了門,然後逃之夭夭。

  爺的溫柔只有在丫兒面前才會無限釋放,在他們眼裡的爺,有時清雅如泉,但有時卻攝人魂魄。

  門一關上,于丫兒已經羞得把臉埋進他胸膛,確定她今日是無臉見人了。

  「丫兒,他們已經走了。」他啞聲喃著,克制著如浪潮般涌來的情|欲。

  「我知道。」

  「我得出門了。」

  「嗯。」他要是再不出門,她很怕偷窺事件會繼續上演。

  「……丫兒,你抱太緊了。」他咳了聲提醒著。

  于丫兒嚇了一跳,從沒想過自己竟會如此貪戀他的體溫和擁抱,她羞紅臉放開手,替他拉了拉衣袍。「要是身子不適要早點回府。」

  「放心吧,回房歇著。」

  「不要,我今天不想見人,我想在這兒睡。」

  「那就在這兒睡吧。」

  她點了點頭,目送他和拾藏離去,關了門往床上一倒,她摸索著床被,沒有一絲血跡,但昨兒個她是親眼瞧見他七竅流血的……她緊緊地閉上眼,怎麼也無法想象是怎樣的痛每夜每夜凌遲著他。

  他說與她無關,但,真的無關嗎?

  「夫人?」

  「嚇!」于丫兒嚇了跳回過身,就見舞葉端了盆水入內。「舞姊,你走起路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是你想什麼想得入迷才沒聽見的吧。」舞葉打量著她,目光銳利得教她不住閃躲。

  「舞姊,你在看什麼?」干麼一直盯著她,她臉上有什麼嗎?

  「爺讓你哭得雙眼腫得像核桃?」

  「對呀,爺……」察覺舞葉的口氣極為曖昧,抬眼,果真瞧見舞葉羞紅了臉,教她跟著臉紅,好氣又好笑。「不是啦!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然是怎樣?」

  「就——」沖到舌尖的話硬是教她用力咽下。「什麼都沒有,我一晚沒睡很累,爺說我可以在這兒睡。」

  爺說過,他的異疾舞葉和雙葉並不知情,既是如此,她也沒必要拖著她們一道擔心難過。

  「喔,一晚沒睡,做了什麼一晚沒睡?」

  不知道不知道,她什麼都沒聽到,她睡著了!

  舞葉瞧她佯裝入睡,失笑地搖了搖頭,替她蓋妥被子才推門離開。

  周奉言垂目在旁等候御醫診治,不用等御醫告知結果,光憑氣色,誰也看得出皇上只剩一口氣。

  御醫心知肚明,道出的結果卻是背道而馳,只為了讓皇上寬心。

  「愛卿。」待御醫退開之後,燕競屏退了貼身太監輕喚著。

  「臣在。」周奉言上前一步,站在床邊。

  「愛卿,朕還剩下多少時日?」

  周奉言抬眼瞅著面纏死氣,氣色灰敗的燕競,反問︰「皇上還想要多少時間?」

  燕競頓了下,扯著唇低笑著。「愛卿能給朕多少時間?」

  「得要看皇上有什麼能交易。」

  「朕還有什麼可以給?」

  「沒有。」周奉言略嫌無情地道。

  「你——」

  「但,只要皇上願意,臣就有法子。」

  「什麼意思?」燕競低喘著氣問。

  「皇上的龍氣盡散,怕已是強弩之末,但皇上還有幾名皇子可以借氣。」周奉言循循善誘著。

  「那……有哪一個的氣可借?」

  「自然是皇上心中屬意的繼任帝王。」

  「朕以為愛卿已知誰會坐上龍椅。」

  「臣只是輔佐皇上的神官,由誰繼任,乃是皇上決議,並非臣能左右。」

  燕競垂目低吟了下。「非他不可嗎?」

  「下任帝王才有龍氣,皇上要是不舍,就當臣未提起。」話落,周奉言頗感遺憾地輕嘆口氣。

  「等等,愛卿也跟朕說得借多少氣,可以讓朕續多久的命?」

  「只要下任帝王能活上多久,皇上就能活多久。」他是用皇上的病氣交換繼任帝王的龍氣,這種交易不需要另一個人的同意,因為他們是父子。如此一來,當兩人的氣相系時,誰先歸天,另一個就得跟著走。

  「當真?」

  「臣以性命擔保。」周奉言掀袍跪下。

  「那朕該怎麼做?」

  「只要皇上想著要向下任繼位者借氣便成。」周奉言說著,從寬袖裡取出一支畫軸,就在燕競靜心觀想時,一團黑影躍上了畫軸,他飛快地卷起畫軸。

  「那麼接下來呢?」

  「把靖王喚來吧。」

  燕競驚異地注視著他。「愛卿這神情猶如當年告知朕即將登基般篤定。」

  「臣猜錯了嗎?」

  「……不。」

  他當然不會猜錯,縱觀朝中局勢,靖王如日中天,外戚執掌了大半江山,這皇位他還能不到手嗎。

  「爺心情似乎很好。」戚行迎接周奉言回府,由衷說著。

  說實在的,他好像沒瞧過爺的心情這般好過,笑得一整個光輝燦爛,就不知道是不是丫兒的緣故。

  周奉言笑眯了眼,問︰「丫兒呢?」

  「還睡著呢。」

  「還睡著?」周奉言神色微變,快步朝自己的寢房而去。

  丫兒向來不貪睡,怎可能從早上睡到掌燈時分?

  「我去查探了幾次,舞葉說夫人還睡著,不過舞葉和雙葉直到剛剛都還在房裡候著,應該是不成問題。」戚行說著,卻見周奉言愈走愈急,朝拾藏使了個眼色,就見拾藏輕搖了頭。

  一進房,房裡的燭火映著床上的身影,周奉言大步走近,直盯著睡得極沉,仿佛沒有氣息的人兒。

  「丫兒?」他吸了口氣,啞聲喊著。

  于丫兒沒有一絲反應,這教他的心提到了喉頭,坐在床邊顫著手輕撫著她,「丫兒……」他的心在狂跳,就連身子都不自覺地打顫。

  「嗯?」于丫兒翻了個身,長睫如蝶翼般輕掮幾下,張開惺忪水眸。「爺……你沒進宮嗎?」

  周奉言直睇著她的眉眼,半晌沒有吭聲。

  于丫兒不解地皺起眉。「爺,發生什麼事了嗎?」她探手,想撫平他臉上的驚恐,卻被他緊緊握住了手。

  下一刻,她已經被摟進他懷裡,像是要被嵌入他體內般用力,她不禁輕拍著他的背,急聲問「爺,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

  然,他像是聽不見,只能緊擁著她安撫內心的恐懼。

  剛剛那一瞬間,他以為她又再一次離開了他,讓他差點崩潰。

  「爺、爺,夫人快喘不過氣了。」戚行見狀,趕忙入房輕拍著他。

  「滾開!」周奉言一把揮開他,雙眼被恐懼燒得灼熱,一瞬間竟認不出來者是誰,直到懷裡發出吶吶的聲響。

  「爺,你怎麼了?」

  那噙滿擔憂的嗓音,硬是拉回他快要失控的神智,他生硬地調回目光,瞪著面色蒼白的于丫兒。

  對,她只是多睡了一會,是他杯弓蛇影,嚇慘了自己。

  「爺?」

  周奉言唇角扯了扯,勉強擠出微弱的笑。「沒事。」

  「怎會沒事,你剛才……」

  「戚行,晚膳備好了嗎?」他笑問著打斷她未竟的話。

  「正備著呢。」戚行將驚疑藏起,笑容毫無破綻。

  「丫兒,待會一道用膳。」

  「好……晚膳?已經這麼晚了,我居然可以睡這麼久?」

  「是啊,睡得好熟。」他笑著,神色有些飄忽。

  熟到像是不願醒,教他心驚膽跳,恐懼好似沿著周身血液在體內竄逃,冷汗早已濕了背脊。

  「大概是最近睡得不好吧。」于丫兒瞧戚行和拾藏都已退出房外,索性窩在他的懷裡。「爺,今兒個進宮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皇上的身子恢復了不少。」

  「那你剛才怎麼生氣了?」她想問的是,恐懼。

  在她記憶中,她從沒見過他大聲斥責,甚至動氣,可是就在剛剛,他幾乎失去理智,狂亂的眸色因懼而怒,教她聯想到他說過怕失去她。

  可是她不過是睡著了,他怎會生出如此大的反應?

  「我怎會生氣,只是有點惱戚行不識風情。」

  「不識風情?」可是戚哥要是不提醒他,她真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

  「是啊,咱們關起房門的閨房樂趣怎能教他們瞧見,早上他們偷窺時,我心底已經有點惱了呢。」

  「是嗎?」不是她不信他,只是總覺得與事實不符。

  心知她半信半疑,他干脆轉移話題。「對了,回府前我繞到牙行問過巴律了,巴律說那些鐵砂是周將軍暫放的,畢竟從民間收取鐵砂是他的職責之一,只不過宮中屯放之處滿了,所以暫放罷了,就算讓寇久瞧見也無妨。」

  「是喔。」她想了想,信了,因為確實沒有條子可以記帳。不過,她現在想跟他談的是他的不對勁。

  可惜口都還沒開,戚行已通報晚膳備妥,得到允許後,讓人端膳入門了。于丫兒暫時放下心事,賴在周奉言懷裡,非要他喂食不可。

  一頓膳食拖了快半個時辰才用畢,但收拾桌面時可快了,不過是眨眼功夫,桌面淨空,就連寢房也淨空。

  于丫兒不禁想,到底是舞姊和雙姊想要促成他倆好事,還是他們根本就被爺突生的怒火給嚇到?

  「在想什麼?」

  周奉言低柔的耳語吹拂著她的臉,她干脆懶懶地窩在他的懷裡。「吃飽了,好像又困了。」

  「……又累了嗎?」

  聽出他的試探和警戒,她不禁抬眼望去,有些失笑。「不是,是因為爺不在府裡的這幾天,我沒睡好。」

  「怎會沒睡好?」

  于丫兒想了下,從他懷裡坐起,與他面對面。「因為……我……」咳,真是太羞人了,但為了解除他的不安,再丟臉也得說出口。

  「嗯?」他幾乎是屏息等待下文。

  「就……想跟爺圓房。」她幾乎快把臉垂到貼在床面上。

  「嗄?」周奉言一整個呆住。

  「就因為想跟爺圓房,和兩位姊姊研究一些事,所以沒睡好。」她用余光偷覷著他,瞧他失神得嚴重,心想著到底要不要再往下說,畢竟這事兒她也沒跟兩位姊姊討論過,純粹是她心底的懷疑。

  「研究一些事?」周奉言受到的沖擊頗大,猶如鸚鵡學舌,只能一再重復。

  「就……春宮圖。」話落,她還慢慢地從床底下抓出一捆麻繩。「麻繩。」

  「春宮圖跟麻繩?」這兩樣要怎麼兜在一塊?

  「春宮圖是舞姊從爺的書房取來的。」她像做錯事的娃兒,直拿頭頂對著他。「麻繩是雙姊準備的。」

  周奉言怔怔地看著她好半晌,「你們真是胡鬧。」竟連麻繩都取來了,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嗯,她也這麼認為,不過——「會這麼做,是因為爺連和我同房都不肯。」

  「你明知我——」

  「但如今我知道你隱藏的秘密,所以也不是秘密了,那咱們早晚還是要同床共寢的,不是嗎?」

  「丫兒,我——」

  「這些年,我隱隱感覺得到爺不愛親近我,待我知道了周家的秘密,我想爺應該是為了護我,所以不願圓房。」所以才會用上麻繩的嘛,可雙姊也真是傻的,她哪裡綁得了爺呀。

  「丫兒既然知道,那……」

  「可是爺說有姻緣線了,該不成問題了才是。」說著,她偷偷地貼近他一些,雖說他沒將她拉開,但也沒抱著她,甚至,她覺得他整個人是僵硬的。

  近來真的都是這樣啊,只要她突然接近爺,爺就會渾身僵硬。

  「正是多事之秋,我想還是緩……」

  「爺,那本春宮圖上有一種說法,我還沒跟姊姊們討論過。」她突然道。

  周奉言差點石化,不敢想象三個丫頭窩在一塊看春宮圖,這話題他招架不了。

  「上頭說,有一種男人喜歡女人,但是卻更喜歡跟男人睡在一塊……」她緩緩抬眼,問得小心翼翼。「爺是不是……喜歡冀王爺的身體?」

  然後,她瞧見他瞠目結舌,心底不禁發涼。

  不會吧,真的是這樣?

  下一刻,周奉言沉不住氣地站起身。

  于丫兒直睇著他,不曾見過他如此失措,像是惱了又像是羞澀,想開口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她整顆心都涼透了。

  真的是這樣……

  「丫兒,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周奉言幾乎是用吼的,聲響之大教守在外頭的人一個個面面相覷,預備著裡頭再有動靜不排除開門救人。

  「咦?」

  「我跟冀王?天啊,你到底是怎麼胡兜的!」

  不是嗎?于丫兒吞吞吐吐地開口,「可是你們會勾肩搭背靠得很近,而、而且我親眼見過他咬了爺的唇呢。」這事不是空穴來風,她是有憑有據推敲的。

  周奉言捧著額,用力地閉了閉眼,近乎咬牙地道︰「丫兒,冀王看上的是周呈曄,適巧那段時日他們發生了一些不愉快,所以冀王鬧我的罷了,也可以說是拿我出氣,惱我不替他說情。」

  「真的?」周呈曄周將軍……呃,似乎聽爺提過冀王頗看重周呈曄,原來是這種看重。

  「胡亂看什麼春宮圖,胡亂瞎扯什麼啊!」周奉言真是啼笑皆非,被她激得腦袋都快懵了。

  「春宮圖也是從爺的書房拿來的,莫怪我這麼想。」她幽幽地說著。

  很多事情覺在一塊,似是而非,能怪她嗎?

  「我又沒看過,那不是我的。」他沒好氣地道。「你們簡直是胡鬧。」

  「爺沒瞧過?」她頭垂得更低了。「我看完了……」

  周奉言睨她一眼,托著額,徹底無言。

  「那……既然東風不欠,為什麼爺不跟我……」

  周奉言嘆了口氣,終究決定開誠布公。「丫兒,雖然我換來了姻緣線,但我終究難安,要是圓了房有了子嗣……」

  「春宮圖裡有寫……那個……男人就不會有子嗣……」細微聲響猶如蚊鳴。

  周奉言怔了下,意會後,俊顏慢慢地燒紅起來。看得也未免太仔細了……

  房裡突地靜默,兩個羞透的人壓根不敢偷覷對方一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奉言勉強端起了幾分威嚴,道︰「要是避子嗣你不在意,那晚些圓房也無妨,我現在只希望你一切安好,避開任何可能的危險,而且接下來朝中有許多異動,這事就暫緩。」

  于丫兒垂著臉點頭,好半晌才輕聲道︰「我可以再問爺一件事嗎?」

  「嗯?」

  「為何近來我抱著爺時,爺總是會渾身僵硬?」

  周奉言再一次呆住,差一點點就要石化了。

  「爺討厭我了嗎?」她抬眼問。

  「不是,我只是——」瞧她忍著羞澀追問,他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因為爺對我……那個了?」她偷偷地又靠近他一些。

  周奉言垂眼瞪去,從她的眼裡讀出了「那個」的意思,教他又羞又惱又不知所措,只能發狠地瞪著她,仿佛從她口中吐出這意境有多不應該,哪怕她已經用極隱晦的詞帶過-

  十丫兒眨了眨長睫,忍俊不禁地噴笑。

  她這一笑,教周奉言更懵,頭一次發現自己竟是如此不懂她。

  「爺是不是忘了害怕這件事了?」她笑問著,哪怕他正板著臉,她還是理直氣壯地偎到他懷裡。

  「你……」

  「夫妻之間不就該是如此嗎?有時吹胡子瞪眼,有時惱羞成怒,因為咱們都是活生生的人,貼近就發熱,分開就發冷,而不是像爺這般,把我當瓷娃娃般處處小心,步步為營,眼裡看著我,滿心只想著算計防備,懷裡抱著我,卻還是不安恐懼。」

  「丫兒……」他看不透她,但在她眼裡他反而透明了。

  「爺,咱們好不容易可以重來,我不知道爺是怎麼想,可對我而言,眼前的時間就像是付出代價跟老天偷來的,我只想跟爺好好地過,可以陪著爺笑陪著爺鬧就好,我就在爺的身邊,爺為什麼要恐懼未定而不絕對的將來?」

  垂眼瞅著她,他真沒想過在她眼裡,他竟被看得這般透徹。

  恐懼來自于擁有一線生機後的絕望,每每當他尋到了一絲光芒,黑暗隨即鋪天蓋地地將他吞噬,一再一再地嘲弄他,終究恐懼成了深植的蠱,心尖上一點風吹草動,就從黑暗裡伸出爪牙,教他寢食難安。

  而她,竟都看在眼裡。

  「丫兒……」他緊緊將她摟進懷裡。

  在丫兒的記憶裡,只記得上一世的痛苦,而他是整整背負了六世,她的六世死去,幾乎快把他逼瘋,為了讓她活下去,他早已不在乎其他。

  他忘了非要讓她活下去,是為了可以讓她伴著自己,如今她明明就伴著自己,他卻和無形的恐懼對峙著。

  「雖說爺是因為愛得深才害怕,可我不介意你愛得少一點,害怕少一點,陪我多一點,寵我久一點。」她像貓兒般蹭著他。「多點時間相處,等哪日,我們……生個孩子吧。」

  「你的臉好燙。」他直瞅著她羞紅的俏臉。

  「你也是。」不遑多讓呢。

  周奉言閉了閉眼,嘆了口氣,看向門板,就見數道人影幾乎都貼在糊紗的門板上。

  「再把門撞開,後果自理。」

  外頭響起抽氣聲,沒一會,人影消失無蹤。

  「咱們早點歇息吧。」

  「嗯。」

  讓她在懷裡偎著,被子才剛拉上,便又聽她說︰「爺不親我啊?」

  他頓了下,用力地將她按在胸膛上,不讓她半夜點火。

  她貼在他胸膛上,瞅著衣襟底下的肌膚一片燒紅……呵,逗弄爺似乎也挺有趣的。

  沒有子嗣也沒有關系,只要兩人可以相執一世,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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