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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沒心沒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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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2: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沒心沒妒 作者:於晴

嘎?她若不允許他納妾,就得服毒自盡?不甘啊……
雖妒、雖不甘……就自盡吧,
免得每見這男人一回便要吐一回!只是沒料到--
啊啊啊,這是她嗎?她真滿二十歲了嗎?
怕是十五不到吧,這樣一張娃娃臉……該只有十一歲吧!
十一稚齡?不會吧?只有十一稚齡會有這等身手--
碰呯鏗鏘……噢!好痛……
哎呀!也不知道她那來一身邪門功夫,
動不動就把這俊美卻冷情的救命恩人一掌打飛黏在石牆上,
真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也很無辜呀!
那知道一個跳井不成,她的世界全變了!就說這救命恩人--
呵呵……先聲明,他並非懼內,他只是……無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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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4:37 |只看該作者
七出妒忌之沒心沒妒

第一章

 咍咍(ㄏㄞㄏㄞ)!玩上癮了

  來了來了!項姐即日樂陶陶、喜孜孜地宣佈──

  「這次的主題是『七出』。」

  「哦?是『那個』七出嗎?」

  「沒錯!就是那個七出。」

  哈哈!項姐是玩上癮了。六婆、七出、十二花神,未來是否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一百零八條好漢、三百六十五行……孰知?我祈求上蒼垂憐,前述例子請項姐別動腦筋,否則我只好泣血頓首寫陳情表,請項姐隨便羅織條罪名安上,推出公司外立斬……

  好啦好啦,萬事說時容易做時難。當初的構想和項姐默契一致,要用最ㄅ一ㄤ、最特別、最突出的手法來詮釋;潑墨也好,渲染也行,總之視覺效果要搶眼。但「七出」是古時男人休妻的理由,是項「罪名」,試問:「罪名」要如何「畫」?總不能將意境畫出來吧?(不孝?淫佚?惡疾……夠了夠了!)問題非常非常大,再怪再瘋的設計都試過,卻被困在「七出」的死胡同中,拗不過的啦。直到我和項姐腸枯思竭,雙雙倒地後,項姐的一句「爬起來吧!」然後我們決定放棄包袱,祭出我擅長的古典美女圖粉墨登場,討得歡喜采頭,配上新版型,於是《動情精靈》系列,二零零二年一月正式啟動上路!

  有時常想,是什麼因素能將其連成一氣?每次辦套書活動,就像項姐頑皮地丟出標靶,然後呢?萬箭齊發,沒有人要爭冠軍,大夥只拿團隊獎,這就是萬盛家族慣有的向心力。項姐常誇員工盡責、作家知心。特殊的情分交情,一直都是聯繫內外的關鍵;作家、畫家雖彼此不相識,卻有著亙敬相惜的默契,對外行事也一向低調,享受著隱密的創作空間,保持一切平衡。但對於每次能和未謀面的夥伴共事,在字裏行間認識對方,感覺真好!而在期盼景氣回春之前,大家都主動有著共體時艱的誠懇心意,也因此更激勵了我們團結的情義。這次的套書活動,大家辛苦了,明年再一起開心努力吧。

  而配合新系列推出的,是我的新畫集──《敦煌藏奇.供養人畫卷》;由敦煌壁畫上取材的靈感創作,伴隨著一篇故事,交織出這套限量的典藏品。我們將其設計成可供裱褙收藏的畫卡,自己深深喜愛。這又記錄了我另一個創作歷程。以後的創作之路,風格技法會轉變,但都代表我階段性的成長。在項姐鼎力支持下,我們嚴謹地想呈現完美的質感,好獻給支持我們的讀者們。

  總之總之,今年已經盡力。(項姐在一旁點頭……)

  明年繼續拼命。(項姐在一旁用力點頭……)

  德珍   於搏命中2001 12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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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生平第一次寫「七出」中的妒忌──

  生平第一次寫穿梭時空……呃,《金瑣姻緣》不算,那叫神遊。

  呃,好吧,我承認我的經歷還很少,在寫作方面還有很多第一次在等著我,就連太久沒寫的現代也差不多要算我的第一次了。

  是,太久沒有寫了,以致當項姐定出穿梭時空、得在古今來回時,我瞬間異想天開的,立刻定出「現代三秒死法」(注:詳情請翻內頁)。

  寫七出的諸位,請原諒我,當妳們努力想著古今要如何融合才算平均時,我的女主角踩著階梯,偷工減料地跑回古代了。

  當妳們想著如何要用起炫的手法穿梭時空時,我很俗氣地用了我擅長的寫法──轉世,加一點點的鬼幻。

  呃,沒有辦法,上頭明文規定超舊的手法不宜在新的年度再度使用,如時光機、如一跳崖再眨眼就是文明新世界、如躺在床上不停想著回到過去、如走進畫的世界、如跑到尼羅河一路飄回現代……舉凡二十人以上用過者,不宜再使用,以免折舊率太高,所以,請讓我用很俗氣的手法來表現吧──雖然,我很想偷偷拿基隆河代替尼羅河。

  本書,「妒」的靈感來自於大家耳熟能詳的「吃醋」典故,以及在某本書裏所看的男女協議和平離婚的放妻書。

  在那樣男尊女卑的時代裏,不傷和氣的離婚似乎不多見,我一時興起,就用另一種手法帶入,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只是想表達後世所看見的只是表面,不見得是當年的真實。

  因為有不設限的特別版,所以喜歡寫套書。這一次,很不小心地又多寫了幾個,其中也有小小的惡搞;請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原本只想很認真地寫完一個,但就是太認真了,不小心爆破自己嚴肅的能力,長得兩隻角的惡魔代我寫了三個「轉世後的復仇」、「當文人遇上武妻」、「老夫少妻」。

  離題太多,回來一下。

  《沒心沒妒》,簡單地說,並非指沒心又沒妒,而是意指沒有心就沒有妒忌;反之,只要有心,人都會妒忌的。

  因為生平第一次寫配角是丈夫,所以用了書信的手法來帶動劇情。起恩兄,對不起,我不想看見你的臉。

  我擁有現代人的思想,對於複數式的「老婆」,我絕對投反對票,而這本書,就是我對「妒」的感觸。

  另,七出裏,當然不止一個妒。還有另外六個不同形態的故事,當我接下七出中的「妒」時,項姐提到其他同伴的靈感就像生爆米花一樣,啪啪啪,一個接著一個,馬上爆開靈感。

  敝人在下我,只能說,妳們果然非泛泛之輩啊。(膜拜)

  等書出了,請容我化身讀者,一塊拜讀吧。

  PS  
走筆到今年,歷經萬盛感性系列、荳蔻系列、揚舞系列到今天的動情精靈系列(對,我知我老了),真的很高興在這些系列裏找到我很喜歡的作者們,尤其七出中裏的作者有的自感性(嗚,老人同伴);有的從荳蔻起步、有的則從揚舞系列開始(也可以叫老中青三代),這一次借著七出集合在新生的動情精靈系列,希望讓各位有不同的感覺嘍,祝新年快樂。

  感謝,難得有一次終於能讓我有機會就新年快樂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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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5: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爬上床,從枕邊拿出一對白玉小娃娃。

  小娃娃是瓷的。圓圓的胖臉笑瞇瞇地,眼睛瞇成一條線,白白的臉頰有兩抹紅,額間有一顆朱砂痣,胖胖的身軀穿著白色的小衫子,過長的袖尾遮住交握的小手,瞧起來十分可愛。

  她小心翼翼地捧到男孩面前,細聲說道:

  「很像你跟元醒哥哥吧?這是爹送我的。爹說,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從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開始留下來的哦。」

  他才不管是何時留下來的,她在意這胖娃娃才是重點呢。

  男孩的黑眸閃啊閃的,露出了壞壞的笑。見她抬起瞼,立刻專注打量她手裏的娃娃。

  「真的挺像我跟元醒的呢。」他認真地說道:「而且還是一對,我跟元醒是孿生兄弟,如果不是蘇伯伯先送了妳,我定要討來收藏,一個是我的,一個自然給元醒。」他意有所指地說道,就是不知這個才六歲的麻子娃兒懂不懂他的話。

  她怯怯笑道,重複親爹的話:

  「爹說,以後你跟元醒哥哥就算是蘇家人了,是我們姊妹的大哥跟二哥,叫他一聲爹也不為過。」

  啐,誰不知那個一臉笑瞇瞇的蘇老爹打的是什麼主意?想要來個肥水不落外人田吧!

  依大唐律法,同姓近親者不得通婚,但若一表三千里者,則不在此限,蘇老爹這老頭打的就是這主意啦。還好爹娘在世時曾為他指了一門親事,他不必賣身于蘇家,就可憐了元醒……一想到元醒將來可能被迫娶這小麻子,他就忍不住想為元醒掉淚,嗚嗚。

  他開口:

  「妳知不知道妳爹在想什麼啊?他可是說過,若蘇家五位妹妹們長大了,郎有情妹有意,可與元醒成親呢。妳猜,那個妹,有沒有可能是妳呢?」他故意嘲笑她。這個小麻子娃兒還得靠面紗遮醜呢。

  那日一來蘇家,拉下她的面紗,當場瞧見她一臉麻子,真是笑壞他與元醒了。蘇家妹妹們長相還算不錯,尤其一站在這麻子娃娃旁,哎啊,那可是個個都是天姿絕色了。

  她用力搖搖頭,不覺他的諷刺。

  「奶娘說,成親是要跟最喜歡的人永遠生活在一塊,我最喜歡爹,元醒哥哥他……」咽了咽口水,小臉微露懼意。「他壞,我有點兒怕。」

  怕死妳活該啦!沒有眼光,難怪一臉麻子。正欲開口拐她借出最心愛的白玉娃娃,然後再故作不小心地摔在地上,不知道她會怎樣?心裏賊笑,雙眼卻露出認真,開口:

  「少昂妹妹,妳這白玉娃娃可不可以……」

  「送給你。」

  「啊?」

  面紗後的臉露出稚氣的笑,把其中一尊娃娃舉高到他面前。「你喜歡,送給你。你一個、我一個,大哥像放大的白玉娃娃,所以我每天看你就好了,這個你拿去。」

  「喔……」下意識地接過這笑瞇瞇的胖娃娃。「真的要送我?」見她用力點頭,他道:「那另一個送給元醒?」

  她立刻搖頭:「這是我的。大哥一個、我一個,晚上我對著娃娃說話,大哥那邊也會聽見的;而且,東西是要送給喜歡的人的,我喜歡大哥,把最心愛的娃娃送給你,爹不會罵的。」

  「哦……原來,妳喜歡我啊……」心裏又開始賊笑了,古靈精怪的腦袋已經在盤算要怎麼欺負她才過癮。惡劣頑皮是他與元醒的天性,可惜蘇家人都沒有察覺到他們有多壞。

  「喜歡。」她強調,高興地說道:「這幾天大哥都來陪我,我好高興。以前只能待在屋裏看書,可是我只認識幾個大字,其他的好難讀,爹跟奶娘又不能時時刻刻陪著我,所以,大哥最好了。」

  「那還不簡單嗎?看不懂就不要看啊,誰教妳一直待在屋子裏啊……」才脫口而出,忽地驚覺她的表情變了。是啊,她是麻子臉,當然不敢出房門,一出去,只怕會時常發生那日他與元醒乍見她臉時脫口的諷笑。

  「大哥,你教我念書,好不好?」她斂起難受的表情,又露出笑來。小心把屬於她的一尊娃娃放回床頭後,拿了一本藍皮書走過來。

  他應了聲,直覺接過那本書,攤開來,眼角偷偷瞄著她被面紗蒙住的臉。

  好怪啊……明明被面紗蒙住了,方才他怎麼知道她面紗下是難受的表情?

  *                    *                    *

  「怎樣?怎樣?給她好看了沒?」一出庭院,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孩跳出來興奮地叫道。瞧見兄長衣襟鼓起,他怪叫一聲,立刻伸手探進。

  「元醒!」要避開已是不及。

  「哈哈,大哥,你厲害,我認栽了!」蘇元醒舉高這胖娃娃,叫道:「咱們打賭,是我輸了,那麻子娃兒真笨,這麼容易就交出來啦?大哥,你確定這真是她最心愛的寶物嗎?才幾天呢,就把這麼心愛的寶物交給你,怎麼可能呢?」

  蘇善璽心頭有些悶,翻翻白眼道:「這是打她兩歲時,蘇老爹送她的生辰禮物,你說珍不珍貴?」

  「也是。你怎麼不當場故意摔破,讓她哭得死去活來?」

  「我……我……這麼快就玩完,那多無趣?當場摔破,她豈不是對我有防心?

  以後還怎麼玩?」

  「也對,這整座宅院裏沒一個人好玩,就這麻子娃兒還可以玩上一玩。怎樣?下次咱們要賭什麼?賭……嗯……要賭什麼呢?對了,不如我交幾個朋友,故意引他們進來,讓他們瞧那一臉的麻子,我賭那麻子娃娃會哭出來。」

  「隨便你啦。還給我吧。」他伸出手。

  「還給你喔……」蘇元醒終於察覺兄長有點不太對勁,依言還給他,嘻嘻笑:「你該不會是心軟了吧?」

  「誰心軟了?煩死人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好的?像我?啐,誰像這個老愛笑的胖娃娃!」他心裏不快,一氣之下用力丟出。

  「大哥,這才是嘛。你的性子與我如出一轍,要真成好人,那可是很難受的。來來來,咱們好好合計合計,要怎麼誆她,她才會自動拿下面紗……嘻嘻,我一想到那天見到她的麻子臉,就好想笑喔,怎麼會有人長成這樣呢?大哥,將來蘇老爹要怎麼賠上家裏的金山銀庫才有人要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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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6: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十年後──

  ……成親三日,方得空下筆寫信。大哥,你可放心,你為我細心覓得的夫君,品德如你所說,果令少昂十分心折。洞房花燭夜,他首次瞧見少昂的面貌,非但不嫌不棄,對少昂亦十分有禮,我與他,雖然只是開始,但少昂已可預知未來夫妻生活的美好。大哥,你說得沒有錯,我不曾做過壞事、不曾口出惡言過,為什麼不會有一段好姻緣呢?我早該信你的……如今你尚在歸途中吧?再晚幾天,少昂再將信託人送出……不知下一回得空寫信會是何時?我的新生活,讓我忙得喘不過氣來,大哥,咱們曾允諾過一月一信的,我一定會做到,只是偶爾遲了點,可別怪我喔。

  *                    *                    *

  ……大哥,你到家了嗎?我成親已經十日了啊……沒有想到日子過得這麼慢,原以為會好久以後再寫信給你的……你想少昂嗎?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即使新的生活我已適應,我與夫君相敬如賓、恩愛有加,但,我還是想念你,想著蘇家一切……你說過,我不會寂寞的,因為顏府的一切都是你細心打點過。是的,當我一出房後,瞧見的是蘇家的庭院;當我穿上新作的衣服時、我會感到安心與熟悉,因為這是我打小穿習慣的繡坊珍品;當我走進書房時,瞧見的全是從蘇家運過來成千上百的書,每一本上頭都有你跟我的回憶……你說,你怕我思鄉情濃,所以把一切的一切都重置了,大哥,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你怕我跟著我夫君會委屈了,我都看在眼裏,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                    *                    *

  大哥,你還記得成親的前一天嗎?

  夜宿常甯鎮時,你知我半夜睡不著,拉著我在夜色中走著……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逛大街,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你不知我有多懷念、多懷念……

  *                    *                    *

  大哥,收到你的來信,我欣喜若狂,一整夜捧著信讀了又讀。你說,即將起程去向我未來的嫂子提親,大哥,我好希望此時此刻我就在家中,分享你的喜悅。你高興嗎?高興嗎?此去尹家,你會不會偷瞧一眼嫂子呢?瞧一眼,好嗎?瞧了,告訴我,她生得什麼模樣?個性如何……少昂好希望能在場分享你的喜氣,如果……只是如果,我若還沒成親,那該多好?至少,我可以看著你迎娶,看見嫂子一面。我還記得,那一夜,在常寧鎮上,我問你有沒有找過機會上尹家偷瞧嫂子,你答我,不都是人嗎?有什麼好瞧的?那時,我好訝異,心目中善良體貼的大哥,怎會說出這種話來?當時真要以為元醒哥哥又來假扮你了……如果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會生氣嗎,每回元醒哥哥一扮你,我就認不出誰是誰來了,你會氣嗎?會嗎?我好希望有一天,能正確無誤地指出你來,可是,好象沒有這個機會了……最近,我一直在想,想著過去……想著蘇家……好想好想……

  *                    *                    *

  「你要現在出發?」

  「嗯。」換上儒雅的白衫,頭戴金冠,一頭束起的黑髮披肩後,額間的朱砂痣極紅,像正要盛開的花苞;面色如白玉,貌俊而秀雅,沉穩之間帶著若有似無的傲氣。

  「不是約在下個月十五嗎?」偏著頭,跨坐在椅上的青年擁有相同的面貌,只是眼角眉梢流露出難以馴服的野性。他懶懶地注視孿生兄長吩咐僕役準備下午起程。他口氣略嫌促俠地說道:「下個月十五是個好日子,你可以性急地上門先提親,但人家可是要瞧日子才准你跨進尹家大門的呢……還是你想拐個遠彎去瞧少昂?」

  兄長只是瞥他一眼,並不多作答話。

  他又壞壞笑道:

  「這也是,少昂一嫁半年,連封信都沒有捎來,你自然有些擔心……擔心什麼呢?擔心她遇人不淑嗎?這不可能。你千挑萬挑,從她十三歲那年開始足足挑了三年,才終於挑中了那姓顏的……叫什麼來著?我老記不住他的名字。我還記得你說過,他是個讀書人,人窮,品德卻很好,絕不會因少昂面醜而嫌棄,何況他受盡蘇家的好處,從此不必過苦日子,只要專心讀書就好,你也讓他選擇過了,不是嗎?」

  蘇善璽聞言,答道:「我並不擔心。」頓了頓,遲疑了會:「只是……我不太安心。」見蘇元醒揚眉一笑,他修正自己的話:「這半年來,我想了又想──」

  「可別告訴我你後悔嫁了少昂。」蘇元醒咕噥道。

  「有個地方不對勁。」

  「哦……」想念就想念,何必找個藉口呢?

  蘇善璽知他倆雖是孿生兄弟,卻少有心意相通的時候,有時反倒覺得少昂與他才是孿生兄妹,不必明言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不對勁之處並非出於少昂,也非出於她的夫婿,那,到底哪個環節出了錯?他隱隱約約知道有異,卻說不上來。

  想起少昂,心裏那股熟悉的異樣感覺再升起。從半年前少昂的洞房花燭夜開始,這樣的感覺就盤旋不去,雖沒有佔據他所有的生活,但偶爾像針一樣地戳進他的胸口,讓他拒絕再深思。

  一深思,只怕很多事情他會懊惱後悔,然後再也無法回頭。思及此,他立刻斂神,往好地方想去。也許這半年沒有捎信,是因為她有了身孕,與顏起恩共有的親密下的產物──

  「哎啊,小心,善璽,你想到什麼了啊?氣得都快把扇柄給折了──」

  蘇善璽回神,心一凜,說道:

  「我沒在想什麼不,我是在想,少昂若真是有了身孕……」唇間竟有幾分苦澀,他強壓下來,笑道:「我可要怪她不捎信來知會我一聲了。」

  蘇元醒看著他的神色,喃喃道:「有點言不由衷呢──好吧,我過幾天再跟上去吧,見了少昂,可要表達我的想念之意啊。還有,大哥,少昂都嫁了,你扮了十來年的大好人也可以停止了吧?我已經受不了看著同樣一張臉,卻天天正經八百的模樣。」

  蘇善璽哼了一聲:「我若露本性,你還能在府裏作威作福嗎?」語畢,懶得理他,從枕下拿了一樣東西就走出去了。

  「擔心少昂,不如擔心你自己吧!」蘇元醒想起前幾天的算命就好笑。「那算命老頭不是說你會娶個爬到你頭頂的妻子,一輩子被這個力大無窮的女人給控制嗎?真可憐,誰會知道尹家養在深閨的女兒會是個可怕的女人,算你倒楣了。」定了十幾年的親,要退婚是不可能的了。

  還好,他與善璽一向是冷情之人,對感情之事並不注重,時間到了,就迎個妻子過門傳宗接代,盡蘇家男人的本分,如此而已。再多的,也沒有了。

  再多的──也沒有了。

  *                    *                    *

  如果我說,我想家,好想好想,我好想回去,大哥,你會笑我嗎?我不明白啊,為什麼成了親,就是永別了?為什麼成了親,就必須去建立一個新的家庭?那,我以前的家呢?為什麼要分離呢?我成了親、你成了親,各自有家了,那,以往那個充滿回憶的蘇家呢?就這樣永別了嗎?我好想回家,好想不要長大……大哥,你知道嗎?現在,我只能在夢裏回到那個永遠不會遺棄我的家,就在昨晚我還夢見你拉著我的手,去回敬欺我的元醒哥哥,那時我才幾歲?十歲還是十一歲?不過是幾年前的事啊,竟彷如隔世,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希望……

  「夫人,少爺回來了──」

  「喔。」她輕應一聲,吹幹筆墨,小心地收起書信。「現在多晚了?」

  「快四更天了……」小丫鬟吞吞吐吐的。

  「我去瞧瞧好了。」蘇少昂蒙上面紗,朝小丫鬟笑道:「妳先去歇息吧,有事我會叫妳的。」

  「可是……可是,少爺喝醉了……」

  她微怔,點頭。「我知道了。」

  走出房門,一陣冷風吹來,她縮了縮肩,接過小丫鬟的燈籠往客房走去。

  說是客房,不如說是她夫君長久以來的住處。自洞房花燭夜起,他倆就分房而居,他不曾在入夜後踏進她的房門一步,因為一瞧見她,他就──

  「吐了。我的天,顏兄,別再吐了……誰教你喝這麼多啊?」

  又喝醉了嗎?她並不驚訝,最近他似乎染上了酒性,沒有喝個盯酩大醉,是不會回府來的。只是,客房內那幾人的聲音好陌生,是他的朋友嗎?

  站在客房門前遲疑了下,不知道該不該進房,忽然又聽見他大舌頭地叫道:

  「還不是你們灌的,不然我會喝這麼多嗎?」

  那聲音尖得刺耳,讓她直覺退開一步,不敢貿然走進去。

  「顏兄,咱們可是見你成天愁容滿面的,想讓你快活快活。你要喝酒,咱們陪著喝;你要瞧上哪家俏寡婦,咱們就幫你守在門口,任你在裏頭翻雲覆雨;你喜歡街頭賣豆腐的女兒,咱們天天陪你買豆腐,引開她老爹,讓你與她情話綿綿,這還不夠義氣嗎?」

  房外的人影渾身一顫。

  「你們知道什麼!」他啐道:「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連喜歡的人都沒法名正言順地迎回來,我算什麼男人嘛!」

  「這有什麼難的?嫂夫人不肯嗎?顏兄,咱們交往了這麼多日子,我可沒有見過嫂夫人阻止你在外頭尋花問柳啊!我想她應是賢慧有加,跟她提上一提就好啦。」

  「程兄,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另個男人的聲音傳出來,略帶嘲笑地:「顏兄的夫人是個……呃,據顏兄說是個醜八怪,偏偏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娘家帶來的,尋花問柳這事可不能讓她知道啊,若她一狀告回娘家,她那舅子會做什麼事來?那是誰也不清楚的。」

  「是個醜八怪啊……那有什麼難的?顏兄,顏兄,你清醒點,我告訴你個法子,包你迎回美嬌娘!你呢,先假意對她好一陣子,再跟她提起你想納妾的事,我想她會有自知之明的。」

  「是啊是啊,她嫁進顏家,好歹是你的人了,就算她一狀告回娘家又怎麼樣?她舅子收了你的財產嗎?他忍心連帶他妹子受苦嗎?最多唬唬你,他還能做什麼?難道要你寫休書嗎?」

  「若能寫休書,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顏起恩的聲音顯然清醒幾分,語氣中充滿惱意:「帶她回去就等於一身富貴離了身,我怎麼寫得下手?可我一輩子想起來我顏起恩的妻子是蘇少昂,我就渾身難受得緊,三餐吃不下還會想吐。你們沒有看到她的臉,自然可以在旁放風涼話。我尋花問柳,她不是不動聲色,而是根本不知情,整間宅子的丫頭哪個我沒收買?誰敢向她亂傳話,也不必在顏府做了──」他咬了咬牙,恨聲道:「如果只有她消失了,那該有多好?」

  從半掩的窗縫往房內看去,正好窺見他面向這裏的臉孔。他的臉曾經看起來很老實很老實,如今卻充滿恨意。

  這樣的恨意……是針對她嗎?

  恨到要她消失嗎?

  為什麼呢?因為她貌無鹽嗎?

  「顏兄,你想謀財害命啊!」那聲音像在打趣。

  她聽不真切,只隱約聽見他賭氣地答:「如果不用吃牢飯的話……」

  內心的寒意幾乎讓她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裏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只覺冷風一陣又一陣,從外到內將她徹底地吹冷了。

  ──他叫顏起恩,是個老實的讀書人。

  「騙人!」她喃喃道。

  ──家裏是窮了點,但吃過苦的人,是懂得珍惜一切的。我觀察了他兩年,他品德很好,也不濫情,對女子皆以禮待之,不曾輕薄過。

  「騙人!」

  ──所以,少昂,妳會過得很好,很幸福的。

  「大哥,你騙人!」她壓抑地低喊,雙拳緊握在側。

  如果是老實的讀書人,為什麼會變得現在這樣子?是她害的嗎?就因為她是麻子臉?

  從洞房花燭夜起,她就知道他排斥自己。剛開始,她好難受……她當然難受啊,在蘇家裏,長久被大哥寵著,以為世間以貌判人只是少部分的人,後來她才發現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了。

  但,她嫁進來了啊。既然嫁進來了,躲在角落裏痛苦掉淚也不是辦法,畢竟要與他相處一生一世的……她很努力地想要學習當個賢妻,試圖融進他的生活,但他一見她,最多勉強笑了笑,說了兩句話便找藉口走了,然後回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

  還晚了。

  夫妻中,只有一個人在努力,還撐得下去嗎?

  可是,不能不撐啊,她已經嫁了啊,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啊。

  要這樣過一輩子,她光想就渾身發寒,幾欲發狂了。以前可以裝傻、裝笨,裝什麼都不知情,編著美好的夢熬下去,可是,當她想起方才那一雙充滿恨意的眼時,她裝不下去了。

  到底,她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人,他竟無法忍受?

  燈籠不知在何處掉了,她沒有注意,恍惚的雙眸慢慢映進庭院的景物。

  「原來是月圓了啊……難怪我瞧得清東西……」吐出來的話像藏在冷水裏的冰,因為連內心都凍成冰了啊。她慢慢仰頭看著月亮,唇畔浮起若有似無的笑──

  想起了在常寧鎮的那一夜,她跟大哥走在街上看月亮。

  「你說,瞧起來都是月圓,何必在意是不是十五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每個人都認為十五才是月圓日,就算月亮圓了,不是十五,在眾人的眼裏也只是殘月而已,我永遠只能當殘月。」她喃喃著。

  為什麼要恨她入骨呢?為什麼要在外頭拈花惹草呢?即使彼此間沒有多濃厚的感情,但他可知從她開始知道自己將嫁給一個顏姓讀書人時,她雖不致欣喜若狂,但仍去調適自己的心情,告訴自己,此人將是她一生相伴的夫君,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情感,只要細心培養,終究還是會有夫妻之情的……不然彼此陌路,如何過下去?

  「要怎麼過下去?」她失神地問著自己:「我試圖對他噓寒問暖,他拒絕;我試著走進一家之妻該有的地位,他反而收買府中僕役。不管我怎麼努力,他都視若無睹……我都能忍,大哥為我作主的婚事,一定不會糟到哪兒去,我不停這樣告訴自己……」她能忍,只要不去想像要忍多久,不去想像是不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刻,都得過這樣的日子。

  直到方才,她目睹了那樣充滿恨意的神色。

  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恨過她,恨到想要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

  她也想要消失啊!就不必數著日子,一天一天的,永遠也數不完,消失了就不必想起自己夫君的嫌惡與在外的尋花問柳。

  恍恍惚惚地,她又瞧見那口井了,那口井在月色下顯得極為銀白,彷佛有只透明的手從井中爬出向她招著──要她過去嗎?

  無力地上前一步,想起半年多前,在迎親的路途中路過常寧鎮,那時大哥曾告訴她,鎮上曾有妒婦跳井自殺。那時她不明白為何要跳井……

  現在,她懂了。

  「夫人?夫人?」

  丫鬟連叫好幾次,才讓她回神。

  「夫人,妳怎麼在這兒呢?妳不是去瞧少爺了嗎?」

  「少爺……少爺的朋友走了嗎?」

  「都走啦,夫人妳方才沒在少爺那兒嗎……」

  少昂見她吞吞吐吐,又注意到她有些衣衫不整,心裏微訝,卻已無力問她,只道:「妳先下去吧。」

  那丫鬟遲疑好一會兒,才彷有不甘地離去。

  她發呆了一陣,再又舉起沉重的腳步往客房而去。

  客房靜了許多,他像是已入睡。遲疑了下,想敲門,卻發現門沒有關上,裏頭的燭火未熄,她不自覺地走進房裏,瞧見他四肢攤開地躺在床上,連棉被也沒有蓋。

  上前走到床沿,直覺要為他蓋被。

  抬首瞧見他的臉,腦中忽地閃過那句「任你在裏頭翻雲覆雨」──頓覺他的身子充滿了噁心的異味,連摸都嫌髒。

  無由來地,她的腹中升起無法抗拒的酸味,猛然湧上喉口,她趕緊撫住面紗下的小口,撇開視線。床下的小鞋引起她的注意,她心覺奇怪,忍下惡吐的感覺,彎下身要拾起那小鞋細看──

  極好的記憶讓她想起方才報訊的丫鬟不就穿著這一雙鞋嗎?那丫鬟衣衫不整,的確也缺了一隻鞋,對她欲言又止的……

  再自然不過的揣測讓她作惡的感覺再起,顧不得有沒有發出聲音,就這樣狼狽地奔出房門,沖到角落將空腹裏的酸汁一嘔再嘔。

  嘔得她頭昏眼花……

  她終於可以體會當日的洞房花燭夜裏,他一看見她的相貌,就不自覺地沖出去大吐特吐一番的感受了。

  現在──她只覺得他好髒。

  *                    *                    *

  我騙了你,大哥,從一開始,就什麼也不存在,沒有恩愛有加的夫妻、沒有體貼入微的夫婿……有的,只是一連串不曾預設過的日子。大哥,你會生氣少昂騙了你嗎?

  每天每天,我都寫信給你,卻一封信也不敢送出,我不想寄、不敢寄,我不要滿篇的謊言送到你的手上;我也不想讓你看見我的不堪,我知道你能從信中讀到真實的我,是不?不快樂的少昂、迷惑的少昂、痛苦的少昂……甚至滿懷妒意的少昂,沒有一個我,是我想要讓你瞧見的,你能明白的,是不?

  唯一,我能做的,就是不曾掉過眼淚。我可以很驕傲地告訴大哥,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面醜不是少昂的錯;旁人的嫌棄不是少昂的錯,你的話我牢牢記在心裏,不敢忘、不會忘。

  我接到你捎來的訊息,提及你轉道探我,我既高興又害怕,夜夜捧著書信入睡。大哥,你終於要來看我了,就像是心有靈犀一樣,當我想見你最後一面時,你就說你要來了!我等你,我一定等著你來,只是,求你不要讀出我將要做的事,既然回不去那個我深愛的家,就請不要看見我的痛苦吧。我等著你,等到你來為止。

  *                    *                    *

  連著同一天寫著幾封信,已是少昂唯一的寄託了,然而,不到一個時辰,少昂又寫了第二封信……大哥,我還能寫多少信呢?

  就在方才,我的丫鬟……你還記得為我買的丫鬟嗎?你說,她瞧起來年輕能幹,能幫我許多事──是的,許多事,包括懷孕生子。

  就在一刻鍾前,她就跪在我腳前,告訴我,她有起恩的骨肉了。

  我早該料到的,不是嗎?在我看見她衣衫不整、客房裏有只小鞋時,我就該知道一切了。原來那一天她故意將小鞋留在客房,讓我察覺一切,偏我傻、偏我太過無知,所以,她終於下定決心與我攤牌了。

  她有……四個月身孕了。

  大哥,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我與起恩成親不過半年,在我努力使他忘記我面醜的事實時,他走進了她的房裏。

  也許,在我聽過他翻雲覆雨的事蹟後,我已沒有任何感覺了,只是問她:幾次?

  一次喝醉可以原諒,二次我勉強可以忍受,三次……四次……她說,她記不住了,只知道晚上他睡在客房裏,若是她送涼湯過去,多半是到快天亮她才偷溜回仆

  房,如他熬不住了,也有幾夜是他主動摸進她的房間──

  我聞言,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大哥,我很失敗,是不?她希望我能答應他納妾……她說,再等下去,她的肚子一大,一生就完了。

  那,我呢?

  我的一生……早在成親那一夜,也完了吧?也完了吧!

  *                    *                    *

  馬車在無人的街道上賓士著,一彈就散的白霧若有似無地籠罩在四周,透著幾許的詭異之氣。

  或許,會覺詭異,是來自於自己難以定神的心吧?

  「還有多久才到?」蘇善璽問著前頭的車夫。

  「才到常寧鎮呢。少爺,再趕趕,大概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姑爺家了。」

  「到了常寧鎮嗎?」原要車夫再加把勁,心裏卻也知這速度已是極限。隔著車窗往外看去,果然是常寧鎮啊。

  他曾來常寧鎮幾回,最後一次是半年多前為妹送嫁而來,當時也是同樣的夜晚,拉著她走在大街上,只盼時間不再前進,如今卻巴不得一眨眼就能飛身到少昂的身邊,確定自己的不安只是多想。

  是他太敏感了嗎?這幾個連夜裏,無故被驚醒,驚醒時滿身大汗,心中恐慌萬分,卻怎麼也想不起夢中究竟是什麼嚇到了他,只覺整顆心被掏空般,要再入眠是不可能的了……那種感覺如同即將喪失某樣最珍貴的東西、如同少昂在洞房花燭夜的那一晚,他心中不明所以地痛苦。

  「應是不礙事才對。」他喃喃地,說服自己:「少昂還會有什麼事呢?一切都為她打點妥當了,應是沒有事。也許,此去她還會跟我報喜,說她有了身孕呢。」

  以此安慰自己,心中更添苦澀。為什麼而苦澀呢?

  不自覺地從懷裏掏出一尊小小的白玉瓷娃娃,不發一語地注視它良久,才慢慢合上眼。

  不試著休息一下,明兒個見到少昂,准會遭她叨念。

  想起她,唇畔不由自主地勾起淡笑,神智漸漸沉澱下來。在意識模糊之餘,不忘提醒自己,到了顏府,可要交代車夫先去備幾分薄禮;為了他的幾場惡夢,他脫離車隊,先行連夜趕路,禮品都擱在車隊上──少昂的面子可不能少,確定她沒事

  後,他可在顏府住上半個月,好好地重新肯定她的生活是否美滿──

  ……對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

  縹緲的意識裏突然鑽出這句話來,蘇善璽從半睡半醒之間,猛然彈醒。他張開黑眸,正巧看見窗外一閃而逝的古井。

  那古井,是她洞房花燭夜前,他兄妹倆最後一次獨處時共有的回憶。

  「還沒出常寧鎮嗎?快點,快點!」

  「爺,再快,這馬都要累死啦。」

  「那……停車!我騎馬過去!」蘇善璽當機立斷喊道。一等馬車微停,他立刻先行跳下車。

  那個夢……終於有雛形了!就在看見古井的前一刻,他聽清楚了夜夜在他耳邊的悲鳴。

  軟軟柔順的腔調不是少昂的,還會有誰?

  冷風吹來,讓他渾身發毛,這才發現他的身體本能地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汗不止,而他並非是一個為了區區惡夢而驚慌失措的人。

  「爺……」

  「你隨後趕來吧!」語畢,他策馬而奔的同時,不由自主又回頭看了眼那古井。

  是夢,只是夢,他試圖說服自己,馬鞭一抽,胯下馬賓士出鎮。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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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6: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那個……」

  她慢慢抬起頭,瞧見幾乎不進她房的丈夫在門口躊躇著。

  「妳在寫信嗎……那,我晚點再來好了……」

  她淡淡一笑:「你若有事,可以說,不礙事的。」

  「呃……」他的視線始終不願停在她的臉上,即使,她蒙了面。「是這樣的……我有事要跟妳談……」

  「哦?」

  他舔了舔唇:「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到前廳去,我備了水酒……」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逃避的眼神,良久,才輕聲說道:

  「既然是夫妻,何必說話這麼客氣?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過去了。」見他

  松了一大口氣後,像有鬼在追趕似的,匆匆地跑走了。

  她的神態並沒有任何的變化,只是繼續寫著未完的信──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在常寧鎮的那一夜,你拉著我的手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大街上有口井,你說,那口井又叫妒井。據說,是好久好久以前,在還沒有常甯鎮時,這口井就已經存在了,一個妒婦跳井自殺,所以撈起的井水都是酸的,像醋。

  我笑問:有人喝過這死過人的井水嗎?

  你說:誰敢呢?

  我又說:既然不敢,怎麼能嘗得出是酸醋呢?

  你笑笑,只說:這只是傳說。傳說,不見得是真實的。就算是真實的,也永遠輪不到我頭上。

  那時,你走進霧中,我仍站在井旁────我沒有告訴過你,我聽見了井裏有聲音。

  那聲音是個孩子,充滿稚氣,催促著某人快點,再晚,蘇姑娘的屍身就腐爛了,來不及了──

  當時,我駭極,以為自己錯聽,嚇得差點失了魂,不敢說出口,怕地府冤魂知道我聽見了。我立刻追上你,主動握住你永遠可以溫暖我的手,你還奇怪我怎麼汗濕了掌心?

  那時,我好怕好怕,尤其聽見她提到蘇姑娘的屍身。蘇姑娘?我也姓蘇啊,世間怎會有這般巧合?是不是指我呢?我還活著啊,哪兒來的屍身?我想了又想,告訴自己,天下間姓蘇的何其多,我疑神疑鬼只會讓自己走進死路裏,所以,我不再想了──可是,現在,我好希望那位蘇姑娘就是我。

  對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雖然等不著了,可是,你的模樣在我心中從未褪去一分一毫,我相信少昂在你心中亦然,是不?

  我不想一生一世系在顏家,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能不能引我回家?沒有人帶我,我怕我回不去。我不求光明正大地回去,丟了蘇家的臉,只求大哥,把我放在家中一個小小的角落,只要讓我知道我身在蘇家,再也不會離開,好不好?

  對不起,我沒辦法祝賀你的婚事了;對不起,大哥,請向嫂子說,對不起,讓她的喜事沾上穢氣了,請她不要討厭我……也請大哥偶爾、偶爾地想起你曾有一個叫少昂的妹子。

  除了見不著你的遺憾外,現在,少昂好高興,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回家了;終於不用再以面紗遮臉了,終於……可以放棄所有不該有的美夢了。

  這個世上,沒有我想像中的人,永遠沒有。

  大哥,我知道他將要做什麼,而我只是順水推舟,離開這個家罷了。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任何人……

  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愛他嗎?

  不,我不愛他。這個答復直覺從心裏升起。從來沒有互相知心過的夫妻,怎會相愛呢?我想,我之所以無法忍受,是因為夫妻之間的獨佔欲吧,我無法忍受他的身子被無數的女子碰過,那讓我覺得噁心!

  所以,不要怪任何人,我喜的很高興離開這個家,離開自己醜陋的身體……或者,還包括我的心?

  永別了,大哥……

  少昂絕筆

  *                    *                    *

  「喝下酒?」她偏頭故作訝異地問道。

  「嗯……是、是啊。」顏起恩略嫌結巴地說道:「如果妳願意讓我納妾……那自然就不必喝了……」

  「納幾個妾呢?」

  他微呆片刻,一時之間沒有料到她的爽快,直到屏風後頭有人輕輕推了他一把,他才趕緊道:

  「至少兩、三個。」

  「包括你在外頭的花天酒地嗎?」

  他聞言,臉微紅,又怕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於是硬聲硬氣道:

  「大男人的,在外頭談生意,這些自然是缺不得的!」

  「你是讀書人,也有田租供你衣食無虞,你談什麼生意?」

  她的不以為然讓他脹紅臉,惱道:

  「男人家的事,女人管什麼?沒錯,我是靠妳家的家產過活,但我也有我的骨氣!等我翻利數倍,會原封不動地把妳帶來的所有嫁妝還給蘇少爺的!」

  「我大哥從來沒有要你還過。」她平靜地說。

  「不還,難道要我永遠被妳壓得死死的嗎?」

  「既然你自覺受到委屈,為何當日要接受大哥的提議呢?」

  「我……」

  「我曾見過你的朋友──」見他面露驚訝,面紗後的唇微微揚起:「是你的讀書朋友,成親幾個月,你不常在家,我以為你跟著寒窗苦讀的朋友一塊靜心念書去了,我托人尋到了他們,才發現你久未跟他們聯絡──」

  「那些人寒酸得可以,見了面只會要我施捨!什麼求取功名?等我認識了官少爺,要買幾個官位都不是問題,妳……到底允不允我納妾?」他鼓起此生最大的膽子,大聲說道:「咱們可得先說好,妳若允了,別回頭向妳兄長哭哭啼啼的,女子三從四德,出家從夫的道理妳該明白,妳礙我納妾,就等於犯了七出之罪中的妒,我可將妳休了,不但妳從此遭人指點,連蘇家都因此而蒙羞──」

  「我就是怕讓大哥蒙羞啊……」她喃喃低語,垂首往視那二隻酒杯。一張麻子臉已讓她一個人痛苦不堪了,如今要因此再讓大哥跟蘇家而受累,不如、不如……

  見她有些示弱,顏起恩心中大喜。原來,整樁事不若他所想像中難辦嘛,准是她兄長的精明威嚴,讓他不時有錯覺,以為他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如此,思及此,他口氣透著威脅,喝道:

  「總之,我給妳兩個選擇。允或不允?允了,從此皆大歡喜,妳有妹妹們伺候,我也樂得不用想起妳來。若不允──」他哼了一聲:「念在妳蘇家給過我不少幫助的情分下,讓妳賭一賭,就喝下這酒。一杯有毒、一杯無毒,由上蒼來決定妳的生死、我們夫妻倆的緣分。若沒毒,好,我認栽了!從此不談納妾,可也不准妳兄長再來探妳,連一次也不准!」言下之意頗有不讓她告密之嫌,任由他在外花天酒地也不准理。「若喝下有毒的……妳就別怪我了!是妳自己妒意過甚,違夫之意,自找死路!」

  他有心將話說絕了,料她不敢碰杯──啊啊!他瞠目,見她毫不猶豫地擇杯飲下,屏風後齊聲驚呼。

  顏起恩一時啞口:

  「妳……妳……」

  「我喝下了。」她笑道。

  吃驚過後,他一陣惱怒。「好個蘇少昂,妳真連點機會都不給我嗎?妳已霸住了顏家夫人的地位,還連延續我顏家子孫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原來你是為了生子,才在外頭搞七拈三的嗎?」

  「妳……」

  「你的事,我都知道。」她微笑:「城尾的俏寡婦、樓內唱曲的小姑娘,青樓的清倌身都在等著你,還有我身邊的丫鬟,不是嗎?」

  他的臉一陣發白,隨即低吼:

  「就算不允我納妾,我也不會碰妳的,蘇少昂!我瞧見妳的臉,就想要吐!當初,我千不該萬不該,就是允了蘇少爺的提議。我心想,就算再醜又能醜到哪兒去呢?娶妻當娶賢,卻不料,娶回的醜妻竟是個妒婦!」

  「娶妻當娶賢這道理你也明白?那麼,你的眼看見了什麼呢?我沒有在府裏盡過一絲一毫的心力嗎?我沒有試圖討好你嗎?還是我努力當賢妻的時候,你看見的,只是我的醜。」她淡淡地說道:「無論如何,都無所謂了……就算你想碰我,我也不會讓你碰。你要納妾,隨便你了,我都再也管不著了──」

  既然隨便他了,她何必喝下去?正要開口,忽地瞧見她的身子有些顫抖,難道受了風寒?這可不行,還沒有談判好,她若倒下去,他可不見得有膽量再試一次啊。

  答──答──答──

  什麼聲音?像水落在地面上的,哪兒在滴水……始終逃避的視線落在地上那一滴滴的血。他駭然,抬頭瞪視著永遠不敢正視的妻子。

  她的面紗已被血染紅了──為什麼?

  「蘇少爺!蘇少爺,你等等,老奴去通報一聲啊──哎啊,跑這麼快!少爺少爺,娘舅少爺來啦!」

  「是大哥?」蘇少昂又驚又喜,正要轉身,忽地天眩地轉,火燒似的身子再也站不穩了。

  「少昂!」蘇善璽一進門,先瞥到熟悉的背影安在,心口一松,終於確定多日來的擔憂都只是一場虛驚。還來不及綻出笑顏,又見她纖細的身子忽地軟了下來,他脫口一叫,不顧自身安危,及時接住她無力的身骨。

  突如其來的衝力,讓他倆雙雙跌坐在地,他左肘撞地,忍住疼痛護住她的身軀。

  「少昂,妳還好……這血……這血哪兒來的?」他瞧見她面紗被血弄濕,心頭驚惶,連忙掀了她的面紗,血從她的唇角汩汩流出,一時之間他的六神幾乎無主了。

  「大哥……我還是見到你了……」她心裏好高興:「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你最後一面了……」

  「妳在胡扯什麼?什麼最後一面?」他直覺地喃道。他還在夢中吧?是啊,他又在作夢了,在趕往顏府的途中,他累極所以不小心睡著了,原來,他的夢是這樣啊……難怪他夜夜被嚇醒,這一回,怎麼還沒醒呢?

  「大哥,瞧你,不管是生氣的、沈默著,還是笑著的時候,總是這麼地好看……小時候,我心情若不好,看著你,就覺得賞心悅目到快要飄起來了呢……」緩緩伸出手,想碰他,他立刻反手握住。

  「妳愛瞧我,大哥就讓妳瞧一輩子……」恍惚的神智慢慢歸位,理智告訴他,這是現實,他寵愛的小妹命在旦歹,豈容再浪費時間,他連忙道:「對啊,我是怎麼了?妳還有一輩子要過啊!」立刻抬起頭來,正要叫人去求救,忽地見到廳內除了他親手擇選的妹婿外,還有幾個陌生的男人從屏風後狼狽地現身。

  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聽見有人喊道:

  「顏兄,這可不關咱們的事啊!」

  「是啊是啊,咱們是教你放醋水,沒有要你真放毒藥啊!」

  「為了納妾,毒殺妻子,這罪名咱們沒法擔啊!不關咱們的事,快走快走啦──」

  毒藥?納妾!蘇善璽聞言,心中已知幾分真相,原是溫和的眼眸剎那充滿通紅的怒火,瞪向那個他一直以為的老實人。

  「你下毒!」他咬牙切齒道。

  「不不……我沒有……等等,你們別走啊……」

  「少昂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犯了什麼罪,要你狠心至此?」

  「我沒有要殺她啊……我只是……只是叫下頭的人放醋,真的,舅子,你要相信我啊!」

  「元醒哥哥?」她猶豫地輕喊。

  原要追根究底的蘇善璽,連忙握緊她的手,壓柔忿怒的聲音:「我不是元醒。」

  她聞言,松了口氣,唇畔很費力地露出笑來:「還好,我差點以為認錯人了……奇怪,元醒哥哥老是又凶又壞的,我怎會把大哥看錯是他呢……」

  「是啊,他凶他壞,趕明兒個他也到了,我要他就站在那兒,任妳罵、任妳

  打,好不好?來,妳先別說話,我背妳去找大夫。」

  「不要,不要……別動我,大哥,我頭暈,我怕你一動,我……我就會睡著了……我好高興哪,少昂原以為沒有法子見你最後一面的……這算不算是心有靈犀呢?」等了又等,沒聽見他在說話,她心裏一急,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卻發現他的臉清晰地出現在她的心裏,而視線內只是模糊的一片。「大哥?」

  「我……在。」

  「你……怎麼不說話了?」

  蘇善璽閉上眼,附在她耳畔清楚地說道:「大哥寧願不要這樣的心靈相通。」他重複說了四、五次,她才聽得明白。

  她的眼神已有些空茫,連焦距也對不准了。為什麼……為什麼會弄成這樣?他要她嫁人,要她過著最快樂的生活,結果呢?早知如此,不如、不如他就──

  「可是,我喜歡……至少,大哥聽見了我,才來得及見我最後一面……」

  「別老說最後一面的,妳還有大半生的日子要過……妳放心,等大夫來了,妳會沒事的!我會要所有傷害妳的人付出代價!」

  「沒有人傷害我……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砒霜是我自己放的……我只是沒有想到會發作的這麼快……我原想有機會走回房,就像是睡著一樣地離開……」

  「妳自己下毒?為什麼?為什麼?」他喊道:「妳要為他脫罪?他要殺妳啊!」

  「他?」費了好久的工夫,才從模糊的意識裏想起這個人來。「我不想談他……不想……不想,可是……真的與他無關……大哥……是我自己決定這條路的……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這種沒有希望的生活,一想到……我必須在這間籠子裏關上四、五十年,我寧願重頭再來……」

  「妳不想過,可以回家啊!」他閉上眼道:「難道,妳忘了還有我嗎?在妳心中,就沒有我的存在嗎?」

  「我從來沒有忘了大哥……我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大哥,你曾告訴我男婚女嫁是人生該有的經歷,所以你為了我覓著良緣……我聽話,也期待……可是,你太寵太寵我了……在你的照顧下,我幾乎忘了面紗下的臉龐……我以為只要我努力,肯付出,我的臉不會是問題……可是、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只要我的臉是這樣……我的心意就永遠不會傳達出去,而我還必須熬下去……三十年、五十年……就算回家了,不是再嫁就是大哥照顧我一輩子,不管哪個選擇……都會讓蘇家遭人指指點點……甚至,不停地重複著現在的日子,憤恨、妒忌、失望……我想要重來啊……大哥,我好想好想換張臉……不會再遭人嫌棄,不再會自卑……好想好想哪……」

  「妳這個傻瓜!」

  她彷佛意識有些飄遠,聽不見他的話了,繼續喃道:

  「我……想回家……」

  「好,我送妳回家!我送妳回家!」

  「有大哥送我……我就安心了……不要把我獨自留在這裏……我生是蘇家人……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要死為顏家鬼……」

  蘇善璽閉上俊目,用力地止住渾身的發顫。血仍像是掙脫了軀殼的束縛,不停地流下她的唇角,不是夢!真的不是夢──

  她的雙眼已無神,像極當年臨終前的親生爹娘與蘇老爹──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啊!

  「大哥……?」

  充滿熱氣的喉口上下滾動著,試了好幾次,才發出聲音來:「我不怕妳要求,就怕妳什麼也不求,少昂,什麼時候妳想要的東西,大哥沒有為妳弄到手?」見她連露出迷惑的表情也這麼費力,他心中抽痛到連忍都忍不住的地步。

  為什麼要忍呢?他抬起頭來,陰狠地瞪著他以為是最佳妹婿的男人。

  「這……這不關我的事啊……」不知何時,顏起恩雙腿虛軟無力,跪跌在地。

  他的眼睛是瞎了嗎?念會讓這樣的人來蹧蹋他的妹子!

  「我要你寫放妻書!」

  「……可是……可是……」

  「還不快去準備筆墨!」他喝道。

  「大哥……你在做什麼……?」

  他微微一笑,柔聲附在她耳邊清楚地說道:

  「我讓妳回家,我一定讓妳回家。」抱緊懷裏愈來愈沒有生氣的身軀,他將心中所有的恨意全轉嫁給顏起恩,抬首冷聲道:

  「我要你寫下放妻書,從此蘇顏二家老死不往來。」

  「舅子!」

  「怎麼?你是捨不得少昂,還是捨不得這附帶的一切嫁妝?你怕回你破屋,怕再過苦日子嗎?」

  他終於明白盤旋心中那股不對勁之處是什麼。

  當日他看中的是一個老實的讀書人,以為這樣的人才能配上少昂,但他太年輕,以致忽略了世間有一種人最易被金錢腐蝕!

  「舅子……休書……得要有名目的……少昂她雖妒……可我想還不至於……」

  「誰要你寫休書?你以為我會讓她背負七出之罪嗎?我念一句,你寫一句,不要讓我發現你從中動手腳!快點!」低頭看她似要睡著,他連忙輕喊:「少昂,妳再撐著點、再撐著點!」

  「……要回家了嗎?」

  「快要了,快要了。妳要睡著了,到了家,我可不叫醒妳喔。」

  「好……我不睡……大哥,你好暖……」

  知她身子越發寒冷,連忙緊緊抱住她,雙手不再擦她的血,改而覆住她的麻子臉,試著讓她感到溫暖起來。

  他開口,一字一語清楚道:

  「……夫妻結髮,原情深義重……三世結緣,始做今生夫妻……無奈二體難一心,今緣淺生怨……你寫快點!拖拖拉拉的,你多久沒有動過筆了?」他斥道。

  「你……其實是元醒哥哥吧……只有元醒哥哥才會這麼凶……大哥是很溫柔的,還是……還是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看清楚大哥的真面貌……」她氣若遊絲地說道。

  「我當然是妳的大哥,一輩子都是!元醒那傢伙想冒充,我都不允!」

  「一輩子啊……」唇畔想含笑,卻已無力。眼前白霧一片,身子又冷又沉,原來,死亡並不難受,真的,只是遺憾沒能看清楚大哥的臉……不,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她終於能脫離這樣的宿命,不必再用一輩子去自卑自憐她的相貌、去憤恨老天的不公、去與她的夫君糾纏不休──她高興都來不及了。

  她也見到大哥了……沒有什麼好遺憾了……她慢慢合上眼,想睡了,遠處又有人不知在念些什麼,隨即有東西塞進她冰冷的手中。

  是那尊白玉娃娃嗎?

  她細心地藏在衣服裏,是大哥拿出來了嗎?

  「少昂,妳是蘇家人了,妳永遠都是蘇家人了……妳醒醒,妳手裏拿著的是放妻書……沒有人可以毀妳名譽,妳生是蘇家人,就算是……也是蘇家魂了……」

  她聞言,心中驚喜萬分,卻無力表露出來,想要告訴他,記得一定要引她回家……嘴唇掀了掀,到底說出口了沒,她根本不知道。

  遠方,又飄來聲音了,這聲音好哀傷、好哀傷哪。

  「……我會帶妳回家的……我讓妳一輩子都陪在大哥身邊……我知道妳會迷路……妳這傻瓜連在自家宅院裏都常走錯路……大哥不親自帶妳回家,妳一定又會迷路……」

  她松了口氣,緊緊地抓住那張釋放自己命運的放妻書,滿足地動了唇,想要告訴他,下輩子她要當個沒有心的女人沒有心,就不用再煩惱了。

  「少昂?」

  大哥……奶娘曾告訴她,成親是為了要與最喜歡的人生活在一塊……她可以確定她的夫君絕非她心中所愛,那麼她最喜歡的人是誰呢?

  腦中混亂無比,直覺地,額間有痣的青年閃過。

  啊,原來她最喜歡的人是──

  「少昂!」

  遠處,傳來悲痛的叫聲,是叫誰呢?

  想要回頭看,前方已有人在叫她了。

  ──走吧,妳的時辰已到了──

  沒叫她的閨名,但她知道有人來引她了。是大哥嗎?要引她回蘇家了吧?

  ──嗯……我好高興,我能回家了……我能重新開始了……

  *                    *                    *

  一進宅院,就暗驚四周靜得可怕,連個僕役都沒有瞧見。蘇元醒讓馬車停在外頭,一路走進院中,來到前廳門口見到蘇善璽的背影僵硬不動。他心中微訝,走到門口:

  「大哥?」

  這傢伙連動也不動地,他只好從側門走進,一進去瞧見他那個只見過幾面的妹婿正駭然地跌坐在地,像被嚇出魂似的呆若木難,他心裏暗叫不妙,直覺地將視線轉向蘇善璽懷中所抱的身子。

  「少昂!」他脫口,奔到面前,叫道:「大哥,你還抱著她做什麼?還不快請大夫──」話未完,手指才碰少昂的臉,那臉、那臉已是冰涼寒透又僵硬,顯然死去多時。

  他嘴微啟,慢慢轉頭瞧向顏起恩後,視線落在桌上兩隻杯子。

  「不關我的事……」顏起恩喃喃:「我沒要她死的……我只是……只是想要納幾個妾,想要女人的溫暖……就算她給不起……也不必尋死啊……」

  尋死?是少昂自盡?他上前細細注視一隻尚有餘酒的杯子,又聽顏起恩恍惚地喃著:

  「他抱著屍體……抱著屍體……不肯放……一直不肯放,那是屍體啊……會腐臭,會腐臭的啊……」

  顯然若不是有屍體擋在門口,這傢伙早就沖出去了吧?蘇元醒走向兄長,本要勸他鬆手,但見他抱著少昂的身形十分僵硬,顯然在此待了許久,有一天一夜了嗎?所以嚇得宅裏沒人敢出來嗎?

  沈默了會兒,蘇元醒挑了個椅子坐下,也不多作勸語,就這樣靜靜地陪著蘇善璽。

  *                    *                    *

  數日後,白幡起,棺木從顏府出發,蘇善璽怕她迷路,依著當日送嫁的路線回蘇府。遇夜恐她寂寞,就睡倒在棺木旁,一天的路程當兩天走,就怕她腳程慢,跟不上來。

  行至城隍廟,蘇善璽決定夜宿此地,扛棺的腳夫心有忌憚,皆宿野地,獨留他一人在廟中陪棺。

  翌日,他神情略帶異樣走出廟,堅持停棺半日再行。

  腳夫勉為其難地等了半天,最後終於在蘇善璽悵然所失的同意下再起程。

  「真的……只是我在作夢嗎?」蘇善璽喃喃道,回頭看了一眼城隍廟。

  回蘇府後,在蘇元醒的安排下,擇期入土。

  從此──從此──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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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6: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找到了!找到了!在這裏!

  ……不對,等一下,別去!姐姐,不是往那裏,快回來──可惡!妳去了,就回不來了!我答應他要帶妳還魂的,不要去啊──

  二零零二年──

  「小滿!小滿,妳收到了沒?」

  「嗯?」

  「就是那封帶檔的e-mail啊!好絕喔,我在電腦前都噴笑出來,好丟臉哪,誰教那個姓蔣的腳踏兩條船,把我們學校的學生當笨蛋……妳有沒有收到啊?我記得我轉寄給所有的好友名單了耶。」

  「有……我有收到。」

  「很好笑吧?這是他活該啦,同時交往好幾個女友沒人會氣他,讓人不爽的是姓蔣的到處傳說『耀揚商職』的女生只能玩玩,不必花什麼心思……拜託,他們有沒有聽過聯考失利啊?我家住附近,不嫌棄這學校的水準不行嗎……小滿,公車來了!快點,快點!傻在這裏做什麼?當柱子啊?」

  「……妳不覺得他很令人作惡嗎?同時跟這麼多女生來往!還上床……想到就讓人想吐。」

  「小滿,現在是西元幾年,妳知不知道?二OO二耶!誰還在玩一對一的遊戲?反正還沒有結婚,合則聚,不合就一拍兩散嘍,結婚前多比較點,只會保障未來,他可以玩,我們就不能玩嗎?我偷偷告訴妳,妳不要告訴別人喔,我們班上的雅羚啊,舊愛新歡都上過,現在很煩惱要跟誰呢──不聊了,妳站到了。小滿,明天妳會來學校嗎?」

  「為什麼不去?」

  「我看妳臉色不好,怕妳又請假了嘛,再見……我要是再收到e-mail,再轉寄給妳,拜了──」

  公車停了又走,下車的只有一個女生,瘦瘦幹幹的,穿著便服,斜背著長長的袋子,用一雙又細又扁的長腿吃力地往斜坡上走去。

  位於斜坡上多是高級住宅區,她的家一棟三層,下公車站約走五分鐘就到,從小住到大,沒有什麼令人嫌惡的地方,就是鄰居──

  她一抬頭,正好看見她家的鄰居走到陽臺,向她笑嘻嘻地招了招手。

  一陣惡寒襲身,她連忙調開視線,輕輕轉動家門門把,若有似無的對話飄進耳裏──

  「……再婚,小滿怎麼辦呢?」

  「她爸爸呢?這個時候他不出面,難道要妳毀了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嗎?當初,不是他先外遇的嗎?」

  「……他每個月付小滿的生活費,夠負責了。當初他有外遇,我也知道,本來想協議和平離婚的,偏偏小滿她搞個捉姦在床,鬧得親朋好友誰不知道……那是她爸爸啊,嫉惡如仇也不是這樣吧?那一年她才十四歲……別人還當是我指使她的……丟人現眼……」

  「那現在怎麼辦?人家也不喜歡妳帶這麼大的孩子過去……」

  「所以才麻煩啊……」

  穿著厚襪的腳底踏上樓梯的同時,將客廳的低語完全隔開,她上了三樓,進了自己的睡房,把門輕輕地合上。

  開了電腦,放下背袋,將窗簾拉開,很不幸地又看見對面鄰居正坐在窗前,打著電腦。

  一股惡寒又從腳底升起,她當作沒有看見,回到電腦前。

  電腦的設定是一開機就直接上線讀取e-mail,果然收到好幾封重複的帶檔e-mail。

  「活該……」她喃喃道,打開一張又一張的圖片,直到整個螢幕占滿畫面,她才滿意地移停滑鼠。

  其實,除了先天的心臟有問題外,她的心裏還有其他的病吧?

  媽媽沒有明說,但她知道媽媽一直這樣認為,只是礙於面子,沒有逼她去看心理醫生,反而一直懷疑是不是父系方面有遺傳性的潔癖。

  她……很討厭男生的不乾淨,毫無理由的,甚至,在她還不明白什麼男人與女人之間該有什麼關係的時候,她就打從心底地厭惡男生自以為是的風流,包括她爸爸。

  她的家庭很好,至少那個過去式的老爸在外遇時,還努力扮演好爸爸;她也沒有談過戀愛,有幾個男生表示好感,但她也沒有任何的感覺,要說她是家庭或情感上受傷害,導致扭曲的個性,那也不至於。

  所以,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吧?

  「咳咳。」她掩嘴咳了兩聲,打開自製網頁的同時,不經意地往視窗瞄去。

  對面鄰居的身影已然消失,那最好,看見他,就渾身上下不舒服,好象老鼠見了貓一樣。

  他到底什麼時候搬來的呢?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一見他,她全身就不對勁,就差沒有心臟病發。

  「哇,這個網頁做得還不錯嘛。」

  身後男人的聲音讓她差點發病,摀住胸口的同時,立刻轉身瞪著那個……那個該在對面的鄰居!

  「你……你……」她喘了好幾口氣。

  「我來喝咖啡啊。」他舉起熱咖啡。

  「誰讓你進來的?」

  「門沒有關啊。伯母這樣不太好喔……」他露齒而笑,閃閃的光停在潔白的牙齒上,很像是隨時要捉弄她一樣。「我很好心吧?看見伯母出門,留女兒一個人在家也不關門,要是出了問題,那就不好了……」

  「那你出去就順便關上。」

  「好啊。」他答道,卻沒有馬上離開的打算,反而在她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最後停在她的電腦前。

  她儘量不動聲色地拉開椅子,跟他保持距離。

  兩家比鄰而居好多年了,老媽對他十分有好感,甚至如果老媽再年輕十歲,會誤以為他常來串門子,是為了追老媽她。

  是啊,他常來串門子的原因是什麼呢?他一人獨居,好象年紀也不小了,說要圖家庭溫暖,她家也沒有什麼溫暖可以讓他窩著不走;說要追求,她也不認為這老頭──三十歲的人一律稱之老,是在追求她啊。

  「妳剛從醫院回來沒幾天吧?」他隨口問。

  「嗯。」

  「醫生怎麼說呢?」他像心不在焉。

  「大概再發作一次就得跟這世界告別了吧。」她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喔……這樣也好,反正妳跟這世界格格不入,走了也好。」察覺她瞪著自己,他聳聳肩,皮皮地咧嘴笑道:「開玩笑,開玩笑。我是看妳做這網頁……嗯,太認真了。妳才十九,如果只是喜歡捉弄人,玩個幾次也就算了,年輕嘛,誰不輕狂過?可是──」

  「可是持續抓出腳踏兩條船的同學、老師,甚至醫院裏的醫生都不放過,在網路上散發e-mail,製作會員專區的網頁以供人發洩這有什麼不對呢?有膽子搞外遇,就得要有準備承受外遇的下場!說是可以既愛元配又捨不得可以分享心靈的女人……那都是藉口,有本事把一顆心分成兩半,就得要有準備把兩邊都曝光在陽光下,我沒鼓吹那些只被分到一半心的女人也去玩同樣的遊戲就不錯了。還是……老頭你自己也在玩?」雖然她住院的時間居多,但待在家裏時沒有看過對面的視窗有過女人──

  想到這裏,顏小滿這才發現這老頭好象沒有什麼女朋友──至少,她印象裏沒有看過這老頭的身邊有女人過。

  「用這種眼神看我,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他賊賊笑道,用力揉著她的頭頂:「被人笑做老牛吃嫩草也沒有關係,想跟我交往就來求我啊!」

  惡寒又從他觸摸的頭頂迅速蔓延全身,她甩開頭。「你太老了!」

  「我才剛滿三十而已。」他不甚在意地抗議。

  「三十對我來說,就太老了。」

  「可是,我對感情這種事不太強求,有沒有都無所謂,沒有什麼貪念喔,所以將來會刻意腳踏兩條船是不太可能的了。」

  一想到要跟這種人作男女朋友就渾身發毛。顏小滿連忙搖搖頭,明知他在開玩笑、明知彼此都無意,話還是要點明的好。

  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

  其實,這老頭的長相很不賴,儒雅的氣質完全符合老媽說他是寫書的,寫什麼書她沒有特別的追究,只是曾有幾次,走在街上,不經意地看見幾個神韻與他頗為神似的男人時,她會有片刻的失神。

  為什麼呢?

  明明一看見他,全身就抗拒;但一見到神似他的人,卻會有短暫的著迷。

  「喏,這個送妳。」

  被拆過的盒子塞進她懷裏,他眨眨眼,懷有惡意地說道:「讀者送的,我沒用,看了就討厭,不管妳喜不喜歡都收下,是我難得的好心,別懷疑是炸彈。」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看見他把喝完的杯子留下,轉身哼著歌走了。

  這老頭常這樣來來去去的,如入無人之地,好象來確定她是活著後,又拍拍屁股走了。

  她打開盒子,拿出報紙堆中的瓷娃娃。

  她雙眼一亮,瓷娃娃是一對的。圓圓胖胖的臉,笑瞇瞇的,穿著古代的寬衣,雙手藏在胸前,眉間有一點紅──一個是完好的,另一個卻曾摔破後被人重新黏好。

  她摸著那裂痕好多的瓷娃娃,喃喃道:

  「怎麼會這樣呢……」

  就算被弄破了,在她眼裏也是好可愛。

  「而且,好象……」好象那老頭喔。如果娃娃沒有一點紅,那就真的很像那老頭了,只是,覺得好象還像一個人……是誰呢?

  明明對老頭沒有好感的,但就是在第一眼裏喜歡極了這對娃娃。好象……好象曾經有人像娃娃一樣對她這麼笑過。

  「你們在對我笑嗎?」看著它們笑瞇瞇的,她竟說起傻話來。

  「嗤」一聲,有人笑了出來。她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對面的視窗那老頭在嘲笑她,心裏一惱,立刻拉上窗簾。

  *                    *                    *

  無由來地張開眼睛,視線裏儘是一片黑暗。

  有很久的時間必須靠安眠藥入睡,才不會在半夜裏驚醒。醫生說她害怕在睡眠中走掉,所以易被驚醒。

  她才不害怕呢,她會驚醒……是被怨恨、妒忌驚醒;醒來後,心跳得好快,時常錯以為那樣的怨恨跟妒忌是自己情緒中的一部分,強烈到讓她想吐。

  可是,可是她從來不曾主動怨恨過某人,也沒有妒忌的必要啊……她懶得再想,既然睡不著了,就起床吧。

  她套上外套,看見床頭上笑瞇瞇的瓷娃娃,不由得唇畔也含起笑來。窗簾後對面的窗口仍有燈光,她偷偷撩起一角,瞄到對面的老頭還在打電腦。

  他戴著金絲邊眼鏡,不跟她說話時,顯得特別地溫和──她不得不承認,他的長相十分帥氣,外表看起來也不是很老,如果不是一見他唇邊那壞壞的笑,也許,她也會遺落芳心。

  她聽老媽說,這老頭會沒有女朋友的原因,多半是太浪漫了;太浪漫的人有時眼光高到三重天外。據說頭一回來她家拜訪時,他還笑著說他遺失了一半的靈魂,所以個性比較冷情。雖然知道他在開玩笑,不過有時偷看他溫和的臉時,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著,如果他真有另一半的靈魂遺失在外頭,那麼那另一半的靈魂必定擁有他所缺乏的一切吧?

  抱著瓷娃娃打開電腦,從她坐的椅子偏頭往前看,是一面鏡子。

  鏡中是蒼白的臉。

  她的長相承襲母親的美貌,但長年的病弱,讓她變得瘦骨如柴,連唯一與家人的相似都已經模糊了,難怪老媽對她沒有什麼母女情了。

  「也許,就像他說的,我跟這個世界已經格格不入了吧?」這個世界已容不得一顆真心只對一個人,還是她根本就來錯了這個世界?

  如果這個世界不適合她,為什麼又要她誕生在這種地方呢?

  這個想法一閃而逝,看見有人留言在她的網頁,說有一票男生很不爽,找了一名駭客想找到她的網頁鑽進來看是誰在搞鬼。

  她微笑,倒是沒有什麼緊張感。

  「找到就找到吧。」口有點渴了,把娃娃放在左右兩邊的口袋裏,推門要下樓找水喝。

  下頭微光,她愣了下,走到二樓,正好看見玄關的行李。

  她老媽正穿著鞋,一抬頭看見她,顯然也嚇了一跳。

  「妳……還沒睡啊?」

  「嗯……我下來喝水。」

  顏母的臉有些掛不住,眼神瞟來瞟去,輕聲說:

  「我要搬出去住幾天……」

  「喔……」

  「我以為妳睡著了,桌上有紙條……」

  「好,妳去吧。」

  「那……妳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她點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老媽提著那個超大到過分的行李。

  「媽……」

  正要開門的身體僵了下,像是在考慮要不要當作沒聽見,直接走了算了。

  顏小滿沒有等她吭聲,平靜地說:

  「妳記得出去要關門。」

  「……好……」

  門,被關上了。整間屋子突地靜了下來。

  顏小滿笑了一聲:「這個家本來就很安靜嘛。」想了下,就地坐在樓梯間,不想去看桌上的字條。

  從今以後,會開這扇門的,只有她了吧?

  「既然我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那我要去哪兒呢?」她自言自語:「我要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

  她的心臟病,該屬於家族遺傳的,但是老爸那一頭什麼病也沒有。她還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她老媽不死心帶她去算命,算命的說前輩子她的心裏缺了一塊東西,這輩子她才會心臟有問題──就算老媽信以為真了,現在呢?

  沒有人會再走進來了。

  「好渴。」想起來自己是要下來喝水的。

  她站起來,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差點滾落樓梯,全仗她及時扶住樓把。

  氣息有些急促,努力調適心跳的同時,聽見「咚」地一聲,張開虛弱的眸,看見口袋裏的一尊娃娃滾在樓梯上。

  「不要!」她嚇了一跳,怕娃娃又被摔破,連忙彎身去撿。

  更可怕的暈眩在眼前爆開,她極力站穩身子,但好象在晃動旋轉……她在墜落嗎?

  在一個沒有人會來的屋子裏……她會死吧?

  原來,她不是心臟病發而死,而是摔下樓梯沒人發現死的啊……剎那間閃過這個念頭,到底有沒有摔到一樓去,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只覺得不停在晃動晃動,然後意識就沒了。

  在被摔死前,先嚇昏了對她才是最好吧?

  只是,能不能在她死後,讓她去真正適合她的地方,不要再讓她有這種格格不入的痛苦了。

  *                    *                    *

  「姐姐?姐姐?三魂七魄都聚回來了,怎麼還沒有意識呢?要是再晚了……就真的要臭掉了。」

  慢慢地張開眼,發現四周一片黑暗,一個娃娃……用力眨了眨眼,看見一個笑瞇瞇的孩童很著急地在她面前走來走去。

  好眼熟啊……眼熟到她懷疑是不是她的瓷娃娃放大了。

  「我……我死了嗎?」

  「姐姐,妳醒了!」圓圓胖胖的笑臉好開心:「妳快跟我來,我帶妳回去。」

  「回去?」

  「噓噓,小聲點……」圓臉東張西望,確定沒有引來其他注意後,才道:「妳死了,我是負責帶妳投胎的使者。」

  「喔……我以為會照書上寫的,都是牛頭馬面來帶人。」她壓低聲音。

  「姐姐,時代在進步,下頭當然也要跟著進步,妳先跟著我來。」

  就算口氣微急,白嫩可愛的臉仍是笑瞇瞇的,好象八百年都不會變化一樣。她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無數光芒在閃爍,好象還有廣播的樣子,直覺告訴她,她該往有光處走才對。

  「姐姐,妳跟我來,我告訴妳,妳的前世是誰,好不好?」

  「我的前世?」不由自主地跟著這個圓圓胖胖的娃娃走了。他走得好快,身上穿的寬袍大衣,讓她幾乎看不見他的胖胖腿,但跑起來的速度真快。她怕自己跟不上,想要叫他慢點,卻忽然發現自己身輕如燕,他跑得再快,她也能跟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心臟也不感任何痛苦。

  跑了一段距離,忽地身後響起巨大的關門聲。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遠處該有的光線與聲音好象被一扇門給阻絕了。

  胖娃娃松了口氣,笑瞇瞇地說道:

  「終於躲過了──」

  「躲過了?躲誰?」

  「呃,我……我是說,我們還有樓梯要爬。」

  顏小滿這才發現眼前有高聳入天的螺旋梯。「爬……它?」

  「是啊是啊。」他率先跳上來,高興地說道:「快點快點,一個階梯代表一年,愈往上頭,時光倒得愈多。姐姐,妳上來嘛,我先帶妳去看妳的前世。妳不想看看前輩子妳是誰嗎?」

  總不可能是大文豪之類的吧?見這個好可愛的胖娃娃笑瞇瞇的,一直等著她。反正人都死了,去哪兒不都一樣。她跟著他走上螺旋梯,注意到兩旁沒有把手,螺旋的梯子像浮在空中一樣,階梯由大理石砌的,踩起來有些滑。

  「怎麼跟我想像中的地府不一樣呢?」

  「因為這裏是特殊之地啊。」他見她跟著上來,笑嘻嘻地往上跳:「我找了好久好久,才終於找到這裏……姐姐,我在這裏待了好久,久到我差點要忘記自己的任務了。」

  「你的任務不就是引死者嗎?」

  他搖頭晃腦地:「算是,也算不是。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裏……我在這裏待了太久,所以很多事情都知道呢!像是每個朝代都在競爭,唐朝的時候地府跑了一個叫挽淚的狐妖鬼;清朝的時候跑了一個據說是天人的貝勒爺,所以現在每個朝代的地府都很緊張,怕又有鬼想不開逃跑了。業績出問題,大家都要挨的,在大唐時我就是趁著妖狐跑的時候,混進來找姐姐的,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大唐?」腳下的樓梯質材有點變化了,她卻說不出是什麼砌成的。

  那胖娃娃轉過身面對她倒著走,笑嘻嘻道:

  「姐姐的前世就是在唐朝啊。現在妳姓顏,是妳前世夫婿的後代,因為不滿妳丈夫納妾,服毒自盡了……」

  「我服毒自盡?」她不像這種人吧?

  「姐姐傻,服了毒,讓大家都難過。」

  「有人會為前世的我感到難過嗎?」那她今生的做人比上輩子失敗了。連她倒在家裏的地板上,只怕鄰居老頭也不會過來看吧?

  活了十九年,下場竟會在家中腐爛,真不知該有什麼感覺才好。

  人死魂走,就算有人鞭屍,她也不會感到任何難過,只是──對鄰居感到抱歉,等過幾天要聞到屍臭了。

  他用力點頭。「姊姊的大哥很難過很難過,他的難過傳達到我的心裏,我……也好難受。」

  「我有兄弟姊妹嗎?再難過,也會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過了一陣,他就會忘了吧?」走了好久,腳下的階梯逐漸變成石頭了。

  「他不會忘。」

  她愣了下。什麼樣的兄妹之情讓他永遠不會忘掉喪妹之痛呢?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是嗎?

  突然之間,對她前世的大哥很感興趣。「他結婚了嗎?」

  「有,他會成親,跟一個很可怕的女人成親。」想來就發抖:「他命中註定的,妻管嚴。一輩子就這麼一個,人家都笑他。大哥好可憐。」

  她「噗」地一聲笑出來:「那不是很好嗎?」

  「可是,他也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為妳報仇。」

  腳步停住了。「他……幫我報仇?花一輩子的時間?」怎麼會有這種人呢?她沒有兄弟姊妹,甚至父母之愛也很淡,無法理解這種可以為對方付出一切的心態。

  突然之間,想看看他到底生得什麼模樣?就算……就算沒有辦法面對面跟他道謝,那也讓她在陰間感謝他吧。

  她加快腳步,幾乎是用跑的上樓,不知何時,腳下的階梯已成木板。胖娃娃大喜,一直保持在她上頭幾個階梯,叫道:

  「再幾十個就到了……好高興!大哥不會失望了!」

  「你……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她微訝,腳步又緩了下來。

  他仍然笑瞇瞇地:「一開始,我就沒有名字。沒關係,只要帶妳去還魂,姐姐重新再來,不要再選擇自盡,會一切都很好的,不要再難過,我們都陪著妳。」

  「你要帶我去還魂?還我前世的魂?」好象有點不對勁了。人死不該去投胎嗎?怎麼跑去還前世的魂?心裏已知不對勁。這個胖娃娃根本不是什麼陰間使者吧?

  「姐姐不想去嗎?去一個真正適合妳的地方?妳自盡了,可是那是妳不知道有人會用什麼樣的心情過日子,現在妳知道了有人會為妳花一輩子思念妳,妳不想回去嗎?」

  「回去……」聽起來是比顏小滿的生活好多了。只是……只是……

  「而且,大哥喜歡姐姐。」見她一臉怪異,他連忙補充:「大哥是蘇家遠方親戚,不是親大哥。」

  「啊?」好複雜的關係啊。

  「快點,快點!他還在城隍廟等著姐姐回魂呢。」

  在唐朝真有人相信回魂這種事嗎?她咽了咽口水,反正人都死了,投什麼胎都一樣的。她見他為自己一臉的著急,忽然問:

  「我幫你取名字,好不好?老叫你『喂』的,總覺不配你這麼可愛的臉。」

  笑瞇瞇的圓臉在剎那間僵住,隨即他細聲乖巧地說:

  「好。」

  「小抱,好不好?」

  「小抱。」他用力點頭,一條線的瞇瞇眼雖一如往常,但總覺眼眶有些亮亮的。「小抱,我叫小抱。快點,姐姐,雖然那時節是在冬天,但是放久了也不好。等妳回去了,不要再想不開,有大哥保護妳、有小抱陪在妳身邊──」笑瞇瞇的圓臉好高興:「小抱可以回到姐姐身邊了。」

  顏小滿心裏覺得有異,想要問他,在前世裏他到底是她的誰,忽然又聽他好高興地喊:「還剩十六個階梯,一階代表一年,回來了!回來了!姐姐快點!妳一定會喜歡這個世界的……快點……快點,再晚點,蘇姑娘的屍身就真的會腐爛了啦。」

  顏小滿正要喊:好。又走上幾步──「啪」地一聲,突然之間腳下腐朽的木板裂了,她一腳踏空,瞪著小抱僵住的笑臉,還來不及伸出手求救,就往黑暗之中墜去。

  他呆住,過了好幾秒才沖下來,叫道:

  「姐姐!姐姐!不對……還差十六個梯子啊!妳晚了十六年……完了!完了!十六年……蘇姑娘的屍身等不了這麼久啊……姐姐,難道妳會成為大哥的女兒嗎?小抱要怎麼辦?姐姐!姐姐!」

  *                    *                    *

  「湧起來了!水湧起來了!有救了!救起來了!救起來了!蘇少爺,多虧有你,不然這姑娘就死在井裏了──」

  昏昏沉沉裏,眼皮虛弱地張開。

  無數的人影在眼前晃動。

  「姑娘,妳還好嗎?快找大夫啊!這是那口妒井啊!姑娘還沒成親,跳井自殺做什麼?」

  有人一直在她耳邊吵。自殺?誰會自殺?她只是……只是什麼,她怎麼一點也記不起來?

  「蘇少爺,交給我吧,你救她也費了不少力氣,我抱她去找大夫好了。」

  感覺好象從一個人的懷裏移到另一個人的懷裏,她混亂的視線裏跳進一個身影。

  一身白衫的,真像斯文的讀書人。

  是這人救她的吧?

  管她是不是自盡,既然救她一命,道謝是應該。

  舔了舔唇,意識上要開口謝人,脫口而出的卻是──

  「好酸,果然是醋水啊……」臉幾乎要皺成一團了。

  那白衫的男人原要走離,聞言倏地回頭看她。

  彼此打了個照面。

  好眼熟啊……她是不是見過他?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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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7: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圓圓小小的臉,男人的一個巴掌就可以罩住,柳眉細眼卻不見古典之色,反而……很孩子氣的臉;連嘴唇都小小的,她懷疑這張嘴能塞進任何一粒完整的果實……其實,她連十五都不到吧?

  銅鏡裏的小臉皺起,努力橫眉豎眼,試圖為自己的臉增點皺紋,無奈光滑的肌膚緊繃到彈指都好痛,她才剛過十歲生辰吧?

  「我真的滿二十了嗎?」

  「那當然。」床邊的老管家用力點頭:「去年妳來時,就告訴咱們妳有二十歲了。」

  「呃……難道你們沒有懷疑過?」

  「青梅,妳這麼說豈不表示妳在說謊?妳雖然不常說話,但處事能力極佳,心

  思又成熟,我們自然相信妳已是成熟的姑娘,而非孩童。尤其妳又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呃,我是說,妳必是天生的孩子臉,個頭又小,但絕對是個成熟的丫  
鬟,沒有錯。」

  「我是個丫鬟?」戮戮手心,十指細小像孩子,但指間長繭,看起來就是做苦工的人。她是個丫鬟而非小姐,真令人感到有點……不太能適應。

  就像是一覺醒來,命運已定,再難更改。

  「妳叫文青梅,去年入程家受雇為大小姐的貼身丫鬟。妳告訴咱們說,家鄉在北邊小村落,沒有什麼家人,為了餬口,所以瞧著府裏在征丫鬟就來了。本來呢,妳在西廂房掃地,那裏是已逝老夫人的佛堂,後來,妳吃苦耐勞,一致決定將妳擢拔到大小姐身邊服侍……咱們可沒有虐待妳喲,這是妳自己答應的,而且是一口就答應,所以,青梅,妳可不要借著失去記憶就反悔啊。」

  瞧他著急的模樣,像是沒有她就不行──更像她做的工作是非人在做的,所以沒有人敢接啊。

  尚躺在床上,一身無力的文青梅開始懷疑起服侍程家大小姐的工作到底有多困難。

  老管家突然彎身貼近她,出於本能的,她直覺微撇開臉,不願與人太過親近。

  「青梅啊……那個,妳要自盡──不不,我是說,妳不慎落井,當然不是自盡,會有什麼好理由讓妳自盡的?妳在程家待得很好,也沒見妳跟哪個男仆處得很有情意,當然不可能為了他而跳妒井,所以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反正啊,妳好不容易被救回來,卻失去記憶,就繼續待著吧。」

  「好啊。我無處可去,還仗大小姐收留。」軟軟的童音出自她的嘴,頓覺陌生。她真的不是小孩子嗎?可別年齡虛報大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有妳當大小姐的出氣包,咱們有救了──不,我是說,咱們現在在常寧鎮的客棧裏,很多事不方便,等回府了就沒事了、沒事了。對了,不要說我沒有提醒妳啊,雖然說是蘇家少爺救妳的,但妳最好還是跟他保持點距離,大小姐她……不太喜歡有人背著她接近蘇少爺……」

  哦,原來如此啊。原來她家小姐喜歡她的救命恩人,早說嘛,拐著彎扯了這麼多,害她以為她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跟大小姐有仇?

  「還有啊……妳若能起身了,就回大小姐身邊吧。這房間是臨時騰出來的,原是蘇少爺的,要他跟其他人擠一房,大小姐心裏很是不高興呢。」

  原來,那姓蘇的少爺是個好人啊,等她一能起床,就偷偷去找他感激一番吧。

  等老管家走後,她躺在床上,雖蓋著被子,卻覺身子有些發冷,於是放下銅鏡,讓全身縮進被中。

  她是孩子臉的事實已是難以更改,就算她真不滿十五歲,也因為失憶,得勉強自己當個二十歲的大人了,真冤。

  「好冷喔。」

  聽老管家說,她被救起是奇跡。蘇少爺一見有人在井中,立刻跳井救命,可那口井太深,無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攀上來。就在眾人忙著找繩索、想辦法時,突然之間,井水暴漲,迅速溢高,最後溢出古井,她才及時得救。

  人人都說,是古井的女鬼顯靈,不願更多活人死在此處。她倒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到底,是什麼天大的事讓她痛不欲生到尋死的地步?

  「天,好冷,他們到底有沒有請大夫來?」她暗暗深吸口氣,正欲將自己的身子在被中縮成球狀時,忽覺腹中一股熱流四竄,迅速奔向四肢百骸!她微驚,不知自己何時竟有在體中生火的奇能,想起床看個明白,身體卻違背她的意識,連動也不動。

  如慢火般,她的身子漸漸回暖起來,以腹下丹田為中心,開始擴散。好暖啊,暖得想讓人睡覺了──啊啊!這是什麼?

  「冒煙了!冒煙了!」她驚叫,看見一縷一縷的輕煙從被窩裏徐緩地鑽出來。「老天!我燃燒了!我燃燒了!」

  顧不得身體僵硬,拼了命地掀被就逃下床。一落地,雙腿一軟,差點四平八穩地趴在地上。

  身上穿著薄薄的單衣,不停地冒著煙。

  「是哪兒著火了?是哪兒著火了?」她急叫,忙著脫下衣服,白皙乾瘦的身子很……很安全啊,可怎麼從身子不停地冒煙?她的身體出了問題?

  視線不知所措地亂轉時,突然發現這間客房裏至少擺了五面銅鏡,或大或小。

  難道蘇家少爺有迷戀自己的傾向?這個念頭小小地從心底滑過,隨即瞪著銅鏡裏的自己。

  五張孩子氣的臉從鏡中回瞪著自己,頭頂……在冒白煙!

  「我的頭在冒煙?」她叫,嚇得又跳又拍頭頂。她的頭要是著了火,頭髮就燒光了,她也不用活了。

  「完了完了!難道我自盡,是因為我的身子會自己燃燒?」那她還能活到現在?

  驚惶失措地又叫又跳好一陣子,她沒感疲累,反而童音變得有些嘶啞。她微喘,終於注意到自己的身體並不感到任何的疼痛。

  她暫停撲火的動作──沒有火啊!她這才發現,從頭到尾根本沒有火從她身上冒出來,那麼哪來的煙?

  她的身體會無故冒煙,所以她選擇自盡?

  她停格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垂首瞇著眼看著自己的裸體。煙……漸漸沒了,但確定是從她的身體裏飄出來的。她……其實可以當雜耍藝人吧?

  等了又等,確定煙不再從她體內冒出來,她才松了口氣,有心思打量起她赤裸的身子。

  她的身子發育得還算……馬虎。胸部有點小,看不出來是二十歲的成熟身軀;腰說是細,不如說是有點乾瘦,很像是長期被虐待的下人;捏了捏雙腿的肉,雖短小,卻很結實──自從在古井撈回一條命後,可能是撞上後腦勺的關係,她對過去全然的空白,所以只能憑著別人的言詞與自己的觀察來猜測自己的過去與個性。

  其實,由她的身子來看,她的生活不是很好吧?

  「不知道我賺來的錢放在哪兒?」她搔搔頭,努力地想了想,還是像白紙般的記憶。「如果跟老管家說我找不著,請他重新發給我薪餉,不知他肯不肯?」腦中胡思亂想沒個定位,因為不知道個性該如何走才能像失億前的自己。

  老管家說她沈默不多話、很有耐性,所以……她最好保持沈默嗎?邊想邊穿上衣服。

  她的衣服收在床頭,是臨時從外頭買來的,挺廉價的,好象她的衣服被泡爛了……她在古井中泡了很久嗎?

  衣衫是淡藍色的,垂著許多又長又花的布條,她摸索了半天,不知這些布條的意義在哪兒?綁在脖子上吊嗎?還是任憑垂到地上?她試了很久,終於滿頭大汗地放棄,瞄到屏風上掛著一件大披風,乾脆拿下包住自己的身子,便走出門外。

  一出門,寒風從夜色中襲來,她卻不覺寒冷。不知是她乾瘦的身骨太健康,還是這件披風太保暖所致。

  天太黑,差不多三更天左右,雖隱約可見天上圓月,但烏雲遮住大半,地面幾乎是黑漆抹烏一片。客棧簡陋的院子裏,有一座廉價的假山在左手邊,小小的水池

  繞著假山,六株盆栽擱在角落,右邊有小又破舊的涼亭,石柱上有七條大小不一的裂縫,第三條裂縫間還停了一隻飛蟲……

  她瞠目結舌的,訝異於她的眼力絕佳!一、二、三……十步,走到涼亭要十步距離,比了下裂縫的大小,差不多是她小拇指的長度。是大家的眼力都這麼好,還是她不但身子會冒火,連眼睛也有千里之視?

  「誰?」耳朵極尖,聽見涼亭後有異聲,出於身體本能的,她停止呼吸了。

  *                    *                    *

  白色的鬼影──呃,是穿著白衫的男子從石柱後露出身影來。

  高瘦斯文,面白俊美,眉間有顆朱砂痣,年約……三十上下吧?心中迅速要搜尋是否認識這號可疑人物,卻發現腦袋一片空白。

  啊,對了,她失憶了,自然記不住這人是誰,對她有沒有危險性?

  但,此人渾身上下沒有懂武的氣息,無須過防。這個念頭在她心中閃出,然後突然覺得自己好象很久沒有呼吸了,連忙用力吸了好幾口氣來彌補。

  「真怪,我幹嘛防人如防賊?這裏是客棧,有人在不意外啊。」她搔搔頭,咕噥道。

  「小姑娘,身子好些了嗎?」這白麵俊美的書生開口了。聲音雖悅耳,卻略嫌冷淡;雙眼輕飄過她,像是漫不經心。

  「我很好。」她答:「你……認識我?」

  「認識?」他唇邊勾起若有似無的笑:「談不上認識。妳是妳家小姐身邊的丫  
鬟,打過幾次照面。這麼小的年紀就懂得自盡了?有什麼天大的事讓妳有足夠的勇氣跳井?妳以為自殺了,什麼事就一了百了嗎?」

  咦咦──這人對她有敵意喔。她直覺退一步,既然算不上認識,為何處處透露出他的不滿?她有什麼好讓他不滿的地方?因為她自盡?可惡!到底要怎樣才能找回記憶,想起過去的一切?

  「我……我忘了我自盡的原因。」她惱道。

  「忘了嗎?」剎那間,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像想起什麼:「如果她也能像妳一樣,及時被救起而遺忘過去……那對她,有多好……有多好……」

  「她?是誰?」

  他回神,面容冷淡如冰:「妳管不著我的事,只要妳別動不動投井自殺就好。」

  「每個人都說我是投井自殺。可現在我失憶了,沒個印象,無法確定我真是自

  己跳井,那,到底是誰看見我自盡的?」

  「沒人會在大半夜裏去欣賞一口妒井,除了為情自盡外,還有誰會靠近那口井?」

  「我的救命恩人蘇公子,他不就靠近那口井?」這人,說話老帶著嘲諷的口吻,讓那張俊美的臉皮變得刻薄起來。好醜。

  他的唇微勾,更形譏誚。「我接近那口井,是緬懷故人。」

  她訝異脫口:「你是蘇少爺?」

  「在下正是蘇善璽。」

  「原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自覺方才對他好象有那麼點不太禮貌,乾笑二聲:「還真巧啊。」

  「是很巧。」他用鼻孔在看她。「若不是那夜蘇某突如其來的衝動,想在無人的街道上賞月,小娃娃,只怕妳早已死在井底當水鬼了。」

  小娃娃……連他也覺得她很小吧?果然,她一定謊報自己年齡以符合當丫鬟的年紀。

  她努力仰頭看著他的鼻孔,問道:

  「蘇少爺既是頭一個發現我的,那就是親眼看我跳井了?」

  「不是。」

  「啊?那到底是誰看見我自盡的?」

  「會特來這口井跳的,只有為情自殺的女人。妳年紀還小,何苦自盡?」

  她的唇微張,想要申辯自己不一定是自盡的,但──腦中還是一片空白啊!

  「你……我是說,蘇少爺,當時你聽見我的求救了?」

  「不,妳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見她投以疑惑的眼神。他答道:「我是走到井邊,正好有足夠的月光讓我低頭看井時,瞧見有人的身子浮在水面上。」

  浮?那不是浮屍嗎?她用力地眨眨眼,確定自己的四肢還是能暖和的。

  「妳還活著,不是嗎?」他淡淡地說:「不管什麼理由,還活著,就是件好事,這是上天給妳的第二次機會,妳不懂把握,就太傻了。」

  他的話中之意像是曾確認過她已死,但撈上來後又莫名地復活──想起來都覺毛骨悚然,怎麼他都不害怕?是什麼可怕的執著念,讓她尋死之後成為屍體又反悔活過來了?

  見他又回頭看月亮,不再理會她,真想問他:月亮真有這麼好看嗎?不過是髒

  兮兮的圓盤而已,連圓盤上有幾個黑點她都數得出來──天!其實她是千里眼吧?

  「那個……你能看見多遠?」見他挑起眉,像是習以為常女人藉口的親密,鼻孔微高,代替了他的眼睛。她的唇角抽動,喃喃問:「我是說,你的眼力好嗎?」

  「妳要我看哪兒,小娃娃?看妳嗎?」

  「我叫文青梅,年紀是很小,才十五歲!」她應該還不滿十五吧?算了,十五當底限,再縮下去,她就沒法在程家做事了。

  正要開口問他到底是她出問題,還是大家都是千里眼時,忽地她的耳朵動了動,聽見樹葉輕微的騷動,從一段距離之外。

  「老天爺!」難道她還是順風耳?她自盡的原因就在這裏吧?既是千里眼又是順風耳,所以不容於世間?

  沒有風,樹葉卻會自行動起來?這個念頭突然閃過腦際,破空的風聲從左邊的假山之後迅速逼近,出於本能的,她知道風聲有異。

  「小心!」她喊道。

  蘇善璽一臉莫名地轉向她,還不及開口,就見她伸出手臂,抄起他的腰。

  他嗤笑一聲:「十五歲的娃兒也想輕薄我?」

  「咦?為什麼我抱住你?」她愕然。

  蘇善璽微訝,隨即要撥開她的手,冷言說道:「要找理由也找好點!妳想說妳的手不聽控制嗎?」

  「對!天!」體內彷佛又有亂氣在奔騰,像是方才在屋內那股熱氣從腹間發出。天!天!她又要冒煙了嗎?

  破空之聲愈來愈近,從她抱住他不過剎那,她一提他的腰,雙腳竟離地。

  細長的眼大張,小嘴也大張,她低頭看著自己飛上天。

  「老天!我果然是鬼!」她慘叫。

  同時,蘇善璽訝道:「妳會武功?」

  「武功?那是什麼?」她比他還驚惶失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抱著他飛身上樹。

  一上樹,她立刻要鬆手抱住樹幹,後來見他有些不穩,連忙抱住他的身體。

  「我……好象有點站不穩耶……」

  「妳跳上樹幹啥?」蘇善璽一臉莫名其妙,喊道:「還不快拉我下去?」

  「我……」她哭喪著臉,還來不及說話,耳朵又聽見異聲。「小心!」這一

  次,她的眼睛竟然能清楚地看見飛向她的鋒針。

  她右手緊緊摟住他,左手直覺伸手,快如閃電地夾住差點刺向他的鋒針。

  「妳這不知羞恥的女人還不快放開我?」他微怒。

  「我很想放開啊!是誰?是誰亂七八糟把針丟向我?針不是拿來縫衣的嗎?」

  「針?」蘇善璽定睛一看,才發現她抓著一把鋒針,看似暗器。見針上似乎淬著某種藥汁,他連忙道:「小心有毒!」

  有毒?慘也!她嚇得鬆手,恨恨看向他。「你的仇人?」

  「是我的嗎?」他可不記得他有什麼江湖上的仇人。

  「你覺得一介丫鬟會引來這麼歹毒的殺人手法嗎?」

  「……是不太可能。」但她會武功,就難說了。初次見到她,並不起眼,只當是程家小姐的丫鬟;偶爾,察覺她打量的目光,也不以為意一個丫鬟為主子作多餘的設想,他可是常見的。

  他瞇起俊目,用力撥開她緊抱不放的手。

  「妳自重點,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見她搖晃不定,連忙改抱住樹幹的同時,她身上的披風落下,露出衣衫不整的模樣。他呆了下,趕緊移開視線,怒道:「披風之下,袒胸露背,分明有居心。」

  「袒胸露背……蘇少爺,請念在小女子年幼不滿十五歲,就當你什麼都沒有看見吧,我還有大好前程在等著。等我回去研究衣服怎麼穿,下回再來跟你賠禮。還有,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叫文青梅,你不必用這麼長的名字來喊我──能不能請你大發慈悲,抱我下樹?」

  「好啊。」

  「蘇少爺,你真是好人啊!青梅蒙你一連救兩次,也不枉我方才為你擋針了……」一雙男性的手臂環住她的腰,她松了口氣,不敢往下瞧,怕頭暈了。剛才到底是怎麼飛上樹的?

  「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蘇某很願意送妳下樹的。」

  「多謝蘇少爺,我叫文青梅……」她安心鬆開抱著樹的雙手,又覺不安穩,想要改抱住他,突然,腰間雙臂一抽,她被用力推下樹。

  她慘叫一聲,踩空落樹的同時,瞧見他的鼻孔正在看她。好狠啊!他想害死她嗎?今晚,不知出於第幾次的本能,在半空中她的身子翻了個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你……你……你想害死人嗎?」她急叫。

  蘇善璽微微一笑:「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蘇某只是想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總是不妥,一時心急想要送妳快些下樹罷了。」

  「孤男寡女的?我今年才十五歲,就算有意中人也不會是你這老頭子!」她氣得跳腳。「我是千里眼,連你眼角有幾條皺紋都看得一清二楚,誰會喜歡你?誰會喜歡你啊!」差點摔死了!可惡!她還想活命呢!

  他的神色一斂,冷眼注視她:「那就滾回去。蘇某不與袒胸露背的女子相處,即使孩童也是一樣。」

  文青梅恨恨地瞪著他,見他不再理會她──只怕就算把樹搖掉,他也不會大驚失色吧!這人,真壞,小姐怎麼會看上他的呢?空有一張臉皮,除此外,就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也沒有了!

  她咬牙,縱是滿腹的不滿,也只能隱忍下來,撿起那披風。

  「哼!我一走,若有莫名其妙的針再朝你飛去,你可就真要見閻王了,活該!」一腳誤踏衣衫過長的垂飾,狼狽地跌在地上,當作沒聽見身後的嗤笑,她抹去一臉的污泥,包住自己衣衫未整的身子,慢慢地走回客棧。

  蘇善璽心中並沒有特別注意到她,只是看著月亮,想起過去的記憶。

  「少昂她……不敢爬樹,第一次跟元醒爬樹,故意整她,誆騙她樹上有好景色,背她上樹後,讓她待在樹上一整天,等回來再找她時,她仍抱著樹,僵硬不動足足好幾個時辰……」他唇畔勾起溫柔的笑意,從衣間掏出白玉娃娃來。

  方才,在那小孩還沒來之前,他就在亭裏看著娃娃與月亮。十六年前,少昂洞房花燭夜的前一晚,就在常寧鎮、就在這間客棧,他跟她就在那涼亭裏看著月亮……為了讓她有信心,他告訴她他為她選擇的沒有錯,她的丈夫會憐她惜她一輩子……那一天就跟今天一樣,差一天十五,月亮卻與十五一樣圓。

  他垂下視線,想起程家丫鬟的話。

  「我三十六了……也老了……已經十六年了嗎?少昂,如果妳還活著,今年也不過三十……」卻為了那姓顏的,賠上一條命,值得嗎?值得嗎?

  這十六年來,一想到此處,他就滿腔的恨、滿腔的怨,難以抑制。就算他老了,滿臉皺紋了,也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那姓顏的男人。

  月光下,他手中的白玉娃娃圓圓胖胖的,始終是笑瞇瞇的。他慢慢地將臉頰貼上娃娃的笑臉,緩緩合上俊眸。

  在月光的折射下,胖娃娃的臉似笑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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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舅子!你遠道而來,怎麼不見告訴起恩呢?起恩可以派人去為大舅子打點一切啊!」熱絡的聲音從顏府前廳響起。

  剛進顏府的蘇善璽微微一笑,說道:

  「我不過是來探探表妹,何必勞師動眾?何況,我已習慣自家人服侍,你要真派顏府的人來打點,我還怕沒法適應呢。」

  文青梅一跟她家小姐踏進廳裏,就聽見他十分客氣的說話,直覺往他的白衫背影望去,不由自主地想像他看似溫和的俊貌下,處處透著尖酸刻薄的小度量。

  她家小姐怎會喜歡這種老頭兒呢?從常寧鎮到此地,不過是一天的路程,就足夠讓她明白此人生性寡情又刻薄,不把人當人看。

  手肘上突然傳來一陣疼痛,她暗叫一聲,見到她家小姐狀似要她扶住,卻在袖中暗暗擰她一把肉。

  她已經沒有多少肉了,擰起來很疼的呢。忍住疼痛,硬生生地撇開望著蘇善璽的視線,她家的小姐真的很「小姐」啊──從她腦中一片空白後,事事得重新再記憶,好比她那個服侍一年的小姐,外表雖柔弱美麗,骨子裏卻驕氣十足,一不開心,她的肉就得受罪。

  光是相處一天,她的手臂大概被擰了十來次之多,她也只不過無意識瞄蘇善璽十幾次眼啊。

  剛被用力擰過的肉又被扭轉起來,害她痛呼一聲,差點以為臂上的肉活生生地離開自己的身子。

  「這是……」顏起恩聽到驚呼,終於注意到大舅子身邊的千金小姐,訝道:

  「這小姐莫非是……啊!」松了口氣多過驚喜。「莫非是大舅子心儀的姑娘?」

  「是是──」文青梅奉命搶答。

  蘇善璽截了口,淡淡說道:

  「我帶心儀的姑娘來看你做什麼?」視若無睹顏起恩臉色一陣青白,繼續溫和道:「程家與蘇家有生意上的來往,順路途程小姐回府是我該做的。程小姐路途勞累,起恩,你還不快叫人帶程小姐去客房休息?」

  顏起恩聞言,連忙喚來僕役。

  程道心欲言又止,含怨地凝睇視而不見的蘇善璽,見他當真宛若呆頭鵝不解情意,只得暗暗叫惱,轉身與僕役離去。

  文青梅將一切收進眼底,扮了個鬼臉,正巧又對上蘇善璽那似笑非笑的俊目,像在暗笑她──笑她什麼呢?這人真討厭,看人總是要笑不笑的,彷佛有兩雙眼,對著小姐或者初見面的人是用鼻子上那雙眼在看人;在看她時老是用那鼻子下的那兩個洞在看她。

  「青……梅……」

  有氣無力、隱含微怒的叫聲讓她一驚,連忙轉身喊道:

  「來了,來了!小姐,我來了!」

  「那房間還留著嗎?」

  身後傳來蘇善璽溫和中帶著恨意的聲音。是她的錯覺吧?是妹婿與舅子的關係,怎會有恨?不知他妹妹生得何種性子?這個想法忽地從她心中滑過,又聞顏起恩有些慌恐地答道:

  「有!有!那房間從未動過,自上回大舅子來過後,除了讓丫頭們定時整理外,我不讓旁人進去。」

  「你也沒有嗎?」

  「……沒……沒有……」

  「是不想呢,還是……不敢進去呢?」

  「大、大舅子──」

  「我這是玩笑話,別當真啊。」

  那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為什麼在她耳裏聽起來格外的悲傷?

  在跨過門檻的剎那,想要回頭,卻看見一名年輕的少婦與自己錯身而過。

  「表哥!」那少婦喜叫。

  那少婦看似柔美而溫馴,吐出的話像珍珠又圓又潤,不似她老帶著童音,只是,這婦人叫蘇善璽為表哥,兩人之間卻完全沒有相像之處。

  她心裏有疑惑,又聽那少婦喊道:

  「夫君。」

  廳內除了蘇善璽外,只剩一名男人,那男人叫顏起恩,是顏府的主人。

  那,他表妹是那姓顏的妻子了,可顏起恩不是喊他大舅子嗎?出於直覺的,她轉身,瞧向那顏起恩。

  方才沒有特別注意,如今粗略打量,他的臉圓畔,雙眼有些混濁,看似四十左右,有點兒老實相,卻不得她喜歡。

  「小娃娃,妳瞧夠了嗎?」蘇善璽輕聲問道,雙眸透著高深莫測。

  她用力眨眨眼,還不算回神,呆呆地往他看去。

  「表哥,她是……」

  「是個丫鬟,年紀太小,八成遇上了個不專情的男人,在常寧鎮上那口井自盡,所幸被我救了。」他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為那種男人尋死,是天下間最傻的事。」

  她忽覺顏起恩的臉色又白了起來,不由自主的童音脫口:

  「顏公子有妻有妾嗎?」

  「有妻一人,妾三名。」蘇善璽代他回了。瞧著她有些恍惚,心裏微覺有異,卻沒有詢問的打算。

  她的嘴唇掀了掀,他沒細聽她在說什麼,只覺她緩緩地露出嫌惡的表情,然後

  雙手壓住胃部,隨即──

  「嘔」地一聲,當場吐在大廳裏。

  *                    *                    *

  「妳根本是要丟我的臉,是不是?」

  「……不,青梅沒這意思……」痛痛痛。

  「妳當著善璽大哥的面吐了一地,是想引他注意?」

  「……沒,青梅並無此意……」肉要掉了、要掉了!

  「還是妳想讓他以為我虐待妳?要他為妳出頭?」

  「……我想,是奴婢吃壞肚子了吧……」好痛!好痛!誰來打她兩拳讓她昏了吧!

  「真是丟人現眼!妳就不能忍忍嗎?青梅,妳跟在我身邊快一年了,以前凡事都為我打點好,我要什麼妳總會為我備妥,偏妳一直反對我跟善璽大哥,為什麼?妳老說他不適合我,那誰才適合我?誰才適合善璽大哥?還是妳對他有意?」

  「我沒有,怎麼可能呢──」好痛喔!

  「以妳一介奴婢之身是不可能,我只是要妳別做太多的奢想──對了,青梅,眼下無人,妳說,妳真失去記憶了?」

  這已是不知第幾次詢問了,見她家小姐仍臉帶懷疑,她用力點頭:「我何必裝呢?小姐,失去記憶並不好受啊!」

  「是嗎……妳出去吧,連幫我脫個衣服都不會,我還留妳在身邊做什麼?我這可是念妳無處可去,才收留妳的啊。」

  「小姐恩德,青梅一輩子不敢忘。」娃娃臉露出很誠懇的表情。

  她走出客房,整個肩垮下,喃喃道:「當人丫鬟好辛苦啊,真不知我是怎麼熬下來的。為什麼一醒來,我就是丫鬟的命呢?」

  小心地將袖口翻起,露出方才又被摔上好幾回,如今已又黑又青的手臂。真的看不出來她家小姐說話有氣無力的,力氣倒是滿大的。

  「我怎麼會吐呢?不是身子骨很好嗎?」她喃喃地:「也沒吃壞肚子啊,為什麼一聽見他的話,就渾身不對勁?」

  一聽三妻四妾就噁心反胃,全身難受,難道她失去記憶前曾為此受創過深?

  她真的是為情自殺嗎?

  隨意走在顏府裏,忽地耳朵聽見細微的聲音,像是輕笑。這笑聲好熟啊──啊啊,不正是那蘇善璽嗎?

  跟他這麼有緣?直覺地,一見那白色的衣衫,她看中附近假山,一躍想躲在後頭,不料她身子太輕,躍力太強,「咚」地一聲撞上了假山後頭的石牆。

  她嘴巴閉得緊緊的,不敢讓痛呼逸出口,見那細微的聲音仍舊正常,沒有什麼驚訝,便知那姓蘇的沒發現。

  她悄悄地從假山後探出一雙眼,瞧見白色長衫的身邊有個……咦,也是少婦?

  這少婦不是他的表妹,但穿著富貴,很可能是顏起恩的小妾之一──等等,這婦人臉紅什麼啊?蘇善璽靠她靠得太近了點吧?還彎身狀似傾聽那少婦的話,太接近了、太接近了,近到已有曖昧不清的氣息傳了出來。

  忽地,好象那少婦的頭髮出了什麼問題,蘇善璽幾乎貼上了她的身子,側身幫她弄好。

  他的唇畔始終帶著淺笑,雙眼卻……有股神魂不在此的味道。

  文青梅微微愣了下,他這算是在調戲良家婦女了。會調戲,必定是意圖輕薄那少婦,思淫滿面才是,怎麼他卻一點淫念也沒有?

  這人,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呢?

  又見他一臉溫柔地在與那少婦說話,突然之間她看不下去了。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空洞的人。軀殼雖在,裏頭的神魂卻不知飄到幾重天外了,像勉強自己在做調戲婦女的事一樣。為什麼?那顏起恩不是他的妹婿嗎?

  她不想看、不想聽了,但沒法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只好躲在假山後。她是千里眼、順風耳,就算閉上眼了,耳畔仍若有似無地飄來他們的對話──

  連從他嘴裏說出的話,都是那麼地溫柔,可是為什麼沒有感情呢?

  他這樣對一個少婦,難道不知道會讓人誤會嗎?

  *                    *                    *

  半夜

  「噢,好吵……青梅,青梅,妳起來啊!出去瞧瞧是哪兒來的東西一直叫一直叫!」說完一陣,沒聽見地上有聲音,程道心翻過身,瞧見她仍在地鋪上睡得極熟。她皺眉,以前連翻個身都會驚醒青梅的,怎麼一跳過井,她整個人都變了?

  她又大聲叫了幾次,才見文青梅懶懶地爬起身,嘴裏含糊道:

  「知道了……我馬上去看……」胡亂穿上衣服,一頭散發地走出門外。

  天好黑,她昏昏欲睡的眼還是一樣能千里視物,沒看見任何會叫的野獸,正要

  回房再睡,突地,拱門閃過一抹黑影。

  「是什麼人?」她脫口,精神清醒了幾分。「還是……是鬼?是鬼的話……呃,我回房再睡好了,最近眼睛有點錯亂──」正要轉身,又見拱門再閃過一次同樣的人影。

  這……該不會是找她的吧?誰啊?三更半夜的裝神弄鬼?她遲疑了會兒,小心地走向拱門,才近拱門又見那黑影奔向夜色之中,像在引她過去。

  她雙腳才有追的動作,就忽覺自己身子像飄起來,雙足幾乎沒有踩到地的感覺,景物迅速往後晃去。心裏雖有些吃驚自己奇異的能力,但之前已有一次經驗,這一回比較能接受。

  之前聽蘇善璽說這叫武功?她不懂這是何意,只是在她身邊的人好象沒有一個像她一樣一躍就能飛上樹的。

  黑影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她跟著停步,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黑影──原來是一身黑的蒙面人。

  「平日妳耳力極好,只一聲哨,妳就出來,怎麼今晚拖這麼久?」那蒙面人微惱。

  她一呆。「你……你認識我?」

  那蒙面人瞇起眼:「妳想裝傻?」

  「我……是很想裝傻啊,可我失去記憶了──」

  「妳失去記憶?」

  「我跳井自盡,撞到了頭,忘了過去,你確定沒找錯人?我叫文青梅,今年才十五歲,在程家當丫鬟,如果找錯了,我可以當完全沒事發生過。」

  「文青梅會跳井自盡?妳是在裝傻了。妳冷漠堅強,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會有什麼事讓妳跳井?除非有人推妳下井,可妳武功高強,誰能動得了妳?要找藉口,妳找得太假!我好不容易找著妳藏身之所,豈能容妳再逃?」

  語畢,那蒙面人出手向她抓來。

  也許他動作極快,但在她一雙利眼之下,彷佛慢動作,她身子本能的反應,不避開反而伸出手臂格擋他的五爪,另只手則趁機模上他的前胸。

  她愣了下,才要告訴自己男女有別,豈能輕薄男人?意識告訴自己要縮手,但身體像有自主的能力般,手掌才碰上他的胸,一股熱流滑過手臂,隨即聽見他低聲慘叫,被震得連退數步。

  她嚇了一跳,叫道:「是我打的嗎?」

  「不是妳還會有誰?果然!妳就算隱居于此當丫鬟,功力還不曾擱下。文青梅,妳不回來也罷,把東西交出來,我自然不會再糾纏妳,妳要為妳的妹妹付出一切,都不會有人再理。」

  咦咦?「我有妹妹?誰?在哪兒?」

  「哼。」那蒙面人以為她還在裝傻,但胸肺受到損傷,不得不先療傷,只得道:「我會再來的!再來之時,妳就不要怪我下手無情了!」

  「咦?等一下,我妹妹是誰啊?你可要說分明,我失去記憶了!我忘了啊!你就不能同情一個失憶人嗎?」連追了數步,發現他逃命的功力好強,一下子就不見了。

  至少,話要說清楚啊!

  她的妹妹是誰啊?她為她的妹妹而到程府做丫鬟嗎?那就是說程府裏有丫鬟是她的妹妹?怎麼沒有人告訴她呢?

  一時之間,只覺這個「文青梅」好複雜,看似普通的丫鬟,卻有奇異的武功;騙人說她沒有家人,卻無故冒出個妹妹來?天!她才十五歲,不是嗎?

  疑雲罩頂,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失憶的人都像她一般?好象是一個新的靈魂跳進一個有過去的軀殼,然後什麼都要重新摸索了。

  胡思亂想中,好象誤走錯路,她搔搔頭,看看差不多設計的院子。「不會吧?我還想睡一下,好好思考呢。」

  這是哪兒的院子啊?房內似有燭光,顯然還未入睡,她上前想問路,卻見窗戶有些微開,透過窗戶的縫,瞧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了。

  又是蘇善璽!

  她真的快要以為這一輩子要跟這姓蘇的糾纏不清楚了。

  本要退開,但無意間瞄到他悵然所失的神態,不由得停下腳步──

  一個男人,一個長相很俊的男人憂鬱的表情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垂著視線,像在看著書信,一張接著一張,讀得極久,每一行每一個字都用他的指腹慢慢地碰過……忽地,他閉上眼,神色既痛又恨外,又流露出一種讓她十分迷惘的表情──是下午他調戲人家妻妾時所不曾看見的,那像是──

  「是眷戀,還是愛戀?」不禁低聲脫口。顏府裏,會是誰讓他露出這種表情?除了丫鬟外,這府裏的女人都是顏起恩的,他若陷進,只會身敗名裂吧?

  「誰?少昂嗎?」

  她來不及退開,就聽房內一陣騷動,隨即窗一開,對上他期待的視線。

  「妳……」

  「是……是我。」她搔搔頭:「我迷路了。」不由自主地撇開視線,當作沒有看見剎那間他脆弱無比的表情。

  充滿希望到瞬間受到打擊的表情,實在不該出現在他這張刻薄的臉上。

  「妳迷路了?」他喃喃地:「她也常迷路,所以才怕她回不去……」眼一瞇,收起不曾在外人面前露過的情緒,他哼聲道:「三更半夜在顏府裏閒逛是何居心?」

  「我可沒閒逛,只是奉命出來看哪只耗子亂亂叫。」

  「我還以為妳有興趣成為顏家主人的第四小妾呢。」

  「別逼我吐。」

  「喔,對了,今兒個下午妳吐得好慘,我差點以為妳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呢。妳才十五歲,他已是三十二歲的人了,走在一起人家還當是爹帶小孩呢。」

  不理他的諷刺,她訝道:「咦,我以為他四十歲了!」

  聞言,蘇善璽難得露出有趣的笑:「是嗎?他看起來像四十歲了嗎?也許是縱欲過度吧,他還是個讀書人呢。」

  讀書人?是啊,那顏起恩看起來是有幾分讀書人的味道,但她以為那只是故扮氣質,他雙眼又黃又濁表示生活靡爛,說話軟弱無力又懼于這姓蘇的,分明沒有什麼擔當。原要順著他的語氣問顏起恩真是讀書人嗎?但一見蘇善璽似笑非笑的眼,她脫口:

  「他不是你妹婿嗎?為什麼你要欺他至此?」

  似笑非笑的臉龐頓時僵住!他瞇起眼,注視她良久,才輕聲說道:

  「誰告訴妳了?是他?這麼短的時間裏,他能在我眼皮下跟旁的女人混得這麼熟?」

  「沒人告訴我啊。」她答。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連忙退開視窗幾步,細聲道:「夜深了,請蘇少爺早點歇息吧。」

  蘇善璽豈容話不明不白,他開了門,見她直覺回頭,視線越過他,無意瞥到他身後的睡房,充滿孩子氣的小臉一白,迅速調開視線。

  蘇善璽心中訝異,跟著回頭看少昂生前的睡房。十六年來只有他進過這房,也不曾變動過任何一樣東西,擺設一如其他睡房,並無特別之處,她嚇個什麼勁?

  「妳瞧見什麼了?」

  「沒……沒……」

  「妳跑什麼跑?」快步追出,見她跑得搖搖晃晃。「妳往哪兒跑?」

  「我……我回房,再不睡天就亮了……」

  「妳回什麼房?回客房,還是主房?」

  她停步,不情願地轉身,惱道:「我又跑錯了嗎?」

  蘇善璽哼了一聲,慢慢走近她。「妳是真裝傻,還是假裝傻?迷路真是好藉口啊,可別告欣我,下午妳也是迷了路才會躲在假山之後。」

  「咦?你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假山之後連連發出抽氣聲。怎麼?小孩子沒見過大人談情說愛嗎?由得妳這般吃驚的。」

  「談情說愛?你真的是在談情說愛嗎?」

  蘇善璽心中微驚,見她近乎莽撞地瞪視自己。他露出迷惑眾生的笑:

  「小娃兒,妳想告訴我,她是我妹婿的小妾,所以與她談情是禁忌嗎?難道妳不知道正因禁忌,這戀情才會更讓人迷戀嗎?來,告訴我,方才妳瞧見我房裏有什麼了嗎?」

  話題突轉,讓她一時轉不過來,只能順著答道:「沒有什麼啊。」

  「妳嚇得轉身就跑,怎麼會沒有什麼呢?」他笑得很迷人,像他迷人的笑只為她綻放。「來,小娃娃,妳告訴我,妳瞧見了什麼?我曾聽人說過,曾經瀕死的人再複生,會見人所不能見的東西,好比──鬼魂,妳是不是瞧見一個女鬼?差不多十六、七歲,蒙著面紗──不,也許她不怕有人瞧見她了,所以沒有蒙著面紗,她的臉有些麻子──」還想要具體形容,忽見她細長的眸裏滾下淚來。

  「妳哭什麼?」

  「我……我在哭嗎?」用力抹了下臉頰,果然濕答答的。「我……只是覺得心好痛啊──」為什麼痛呢?看見他雖笑,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裏,笑容在,卻是沒有心的笑,讓她心中湧起莫名的難受。她含淚注視他,啞聲問道:「我看不見你的笑,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蹧蹋自己呢?」

  「妳在胡扯什麼?」

  「你恨顏起恩嗎?」看著他極力掩飾的臉,心裏無由來的就是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說道:「你恨他,很恨很恨,是不?所以不惜冒著毀自己的聲譽,去勾引他的妻妾。你要他活在懷疑、妒忌,卻又不敢與你對質,只能像縮頭烏龜一樣仰賴你的鼻息──為什麼呢?」腦中一片混亂,突地,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他人面前親熱地喊「起恩」,而是「妹婿、妹婿」地叫著;又,他雖是顏起恩的大舅子,來到顏府裏探的是表妹而非親妹──方才他又提起有沒有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鬼魂──剎那,了悟的光從混亂的思緒中飛出。

  「你妹妹死了?」

  忽地,靜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卻不說話。一直一直不開口,只是瞪著她。

  「是誰在亂嚼舌根?」夜色裏,他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妳只是個婢女,是在廚房,還是在哪個下賤的地方聽到這些無聊的消息?」

  「我一直跟著小姐,沒去其他地方。」

  「那是誰買妳來跟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麼?要我放過他?」

  「沒……都沒有……」就是因為沒有,所以心裏才疑惑啊。才見他一天而已,至少,在她重新修正記憶時,他在她空白的腦中只能算存在一天,為什麼知他甚詳?

  甚至,下午偷聽他與另一個女人狀似打情罵俏時,她也不想聽、不要聽,摀住雙耳,心裏卻很難受。會不會在她失去記憶前,她曾偷偷喜歡過他?

  「我……真的要回房了,小姐等不著我,會怕的。」她含糊地說道,隨即轉身跑了。

  等到蘇善璽發現時,他已追上前去。他追,是為了搞清楚一切啊,他告訴他自己。文青梅──是了,他記住她的名字了,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而是文青梅。

  與程家小姐幾次見面時,程道心身邊一直有個孩子丫鬟,他沒有特別注意過,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陰沈不多話,偶爾幾次發覺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如此而已,但撈她出井後,她像變了。

  變得像另一個人。

  誰呢?一個孩子怎能看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見她拐進一個院子,他心裏冷笑。果然是派來的嗎?

  她停步,沒有往前敲門,反而東張西望起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柔兒,來,快點快點!」

  「相公,你猴急什麼,又不是沒碰過女人,我聽大姐說,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姑娘的注意,是也不是?」

  「……妳也知道了,那正好,柔兒,妳替我向妳大姐求求情嘛。」

  「別說大姐,柔兒第一個就不許……你見一個愛一個,那置柔兒跟姐姐們于何地?一妻三妾,相公,你還不夠嗎……我聽大姐說,與你同窗苦讀的好友早已是科舉狀元,如今都不知當著幾品的官兒了,相公,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說說,瞧他能不能為你謀個一官半職……」

  夜風,是傳送半夜私語的媒介,若隱若現地飄散在空中,蘇善璽冷冷地掀起唇,無聲地笑著。

  呻吟、嬌喘與斷斷續續的對談,無法刺激他的神經,只是──離房更近的文青梅應是聽得更真切。

  她動也沒有動。風,勾起了她沒有束起的長髮,她微微側面,讓他窺得她那孩子氣的臉上有抹迷惘。

  她,真的只有十來歲嗎?這個疑問從心底滑過,目光卻無法從她臉上調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移動了,仿佛沒有再聽房內苟合的欲望,見到門就走。

  他跟在她身後,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裏,像是閒逛更像迷路,好幾次從離客房二十來步的距離又繞開,直到一個多時辰後,她才終於走到客房前。

  看見她大鬆口氣,伸手欲推房門,忽地又停下來。

  她,又在迷惑了。到底,她在迷惑什麼呢?這麼想著的同時,蘇善璽暗驚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明明,她是背對著自己的。

  她轉身,走到院子中央,用她短短的腳踏踏地,似乎在試著自己能不能飛起。跳了兩下還在原地,她深吸口氣,伸出短短的手指,從圓月移到石牆上,低聲喊道:

  「目標:牆頭,飛吧!」

  他訝異,見她一提起,整個嬌小的身子騰空沖向牆頭,可能是她的輕功太可怕了,整個人飛過牆頭,她甚至還不及伸手抓住牆頭,「咚」地一聲,整個人四平八穩地趴在地面上。

  他……目瞪口呆。

  趴在地上的身子動了下,慢慢爬起來,不死心的手腳並用爬上牆頭。

  牆頭上,到底有什麼好瞧的?蘇善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終於爬上牆頭,找了個好位子坐下。

  她懂武,何須這麼費力?

  她身子微微後仰,他差點要脫口喊:小心了。

  她連忙撐住自己,後來似乎覺得挺好玩的,又大膽地將身子往後倒去。

  這小女孩,簡直在胡鬧了。

  輕笑在夜風中傳開了,傳進他的耳裏。她覺得這樣很好玩?

  也對,她只是個孩子,當然不會想太多,從頭到尾,想太多的是他,以為她充滿了謎,他搖搖頭,跟著她大半夜,自己也是蠢人了。

  笑聲慢慢地從風中淡去了,突然之間,黑夜變得空虛起來了。從他的角度往上看去,只能見她一頭長髮垂在背後,圓胖的月亮幾乎包住了她的身子,讓她的周身泛起銀白的光芒來。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軟軟的童音透著迷惑與無奈,從她小小的身子裏傳出來,不由得讓他一怔。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心底不停重複著,他緩緩閉上眸,升起共鳴之感。

  跳井後的文青梅,充滿了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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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30 00:48:1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究竟是開始注意起她了,才會覺得好象不管到哪兒都會見到她,還是他們之間太有緣了?

  瞥了眼她縮頭縮腦地躲在樹後頭,他閉了閉眼,終於忍不住向她叫道:

  「妳又迷路了嗎?」

  文青梅沒料到他會發現,很不好意思地走出來。

  「她……她……」

  「鳳夫人,妳別怕,她只是婢女而已。妳這娃兒又要做什麼?」

  「我……呃,那個我家小姐正在午眠。」她瞄了瞄他扶住顏起恩第二小妾的柔荑。

  「然後呢?」

  「我守著守著……有點悶,就出來走走。」

  「繼續說。」

  「不小心,就迷了路。」見他嗤之以鼻,她解釋:「我雖迷路,可也遇見其他婢女。」

  「哦?」終於勾起他的興味了。「在這附近遇見的?」

  她點點頭。

  「妳一次把話說完。」

  「我在外頭遇見這兒的婢女,她們不敢進來,叫我進來請蘇少爺往昂心院,說是你請來的貴客已到。」

  「哦?來了嗎?」

  「怎麼不敢進來……難道她以為咱們──」

  「鳳夫人,妳別怕,那只是誤會,咱們之間清清白白的。」暗覺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他仍面不改色地向這年輕的少婦綻出迷倒眾生的笑來:「妳只是喜歡聽我說起各地風情與遊歷,除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是嗎?若是起恩向我問起,我定會為妳澄清。」如果他真有這個膽子敢問的話。「我先送鳳夫人回房吧──」

  正要轉頭向文青梅說話,忽見她又細又長的眸子還在瞪著自己。

  不知為何,她充滿譴責的目光讓他心裏有些不舒服,像是他正在做的事罪大惡極。罪大惡極?也不瞧瞧到底誰才是那個逼死人的罪人?

  他哼了一聲:「妳這丫頭還不……」話未畢,突見她像風一樣地沖過來,腦中想起昨晚她飛過牆頭,跌在地上的景象。直覺要抓住她,她卻在他面前煞住,高舉她短短幹幹的手臂──

  啪!

  她用力拍開他扶住鳳夫人的手背。

  喀。

  細微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他臉色一白。

  「男非夫,女非妻,能避嫌就避!」童音叫道。

  蘇善璽的左手狀似無意地捧住那只被打的手,瞪向她。

  「妳打我?」

  「男非夫,女非妻,要避!一定要避!夫人,我送妳回去吧。」

  「憑妳這個走一條直路都會迷路的人?」他臉龐抽動,見鳳夫人訝異地看著自

  己,他勉強露出絕倒眾生的笑顏來。「夫人,我還有事交代這丫頭──」

  待鳳夫人識趣離去之後,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隨即捧著手,暗暗深吸口氣,往昂心院走去。

  「還不快跟來?想讓我跟妳家小姐暗示,讓妳臂上再多淤傷嗎?」

  咦?原來他都知道啊。快步追在他身後,想了想,好心勸道:

  「你還是別再故意親近她了吧,若是讓他知道,豈不是要鬧僵了?」

  「他不敢。」

  「就算不敢,你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妹妹都死了──」差點撞上他的背。

  她見他轉身注視自己,冷冷掀唇道:

  「妳以為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嗎?該要負責的,我一個也不放過。」

  「可是……妳妹妹地下有知,她不會開心的。」

  「地下有知?」他笑了一聲:「十六年來,我連她的魂都沒有見過,要我怎麼相信她還有意識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她不會知道了,永遠也不會了。」

  文青梅望著他,喃喃道:

  「我真慶倖我自盡未死。我若死了,也許不知哪個角落會蹦出像你一樣的人,他要花十六年處心積慮為我蹧蹋他自己,我一定連死了都不安心。」

  蘇善璽瞪著她。「要妳多話。」

  「你的眼睛到底在看誰呢?我聽小姐說,你已三十有六了,年紀真的不小了,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找個人共度餘生?」

  「喲,原來妳這小婢女是為妳家小姐說話的嗎?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在妳跳井的前一晚,還來警告我,要我別太親近妳家小姐,那晚妳陰沈得像鬼,怎麼?現在又是什麼讓妳轉了性子,要將妳家小姐推給我?」

  文青梅一時語塞,見他靠近自己,俯身對她詭笑:

  「還是,妳對我有意,才會不管在哪兒都能瞧見妳?」

  「我……我……」放大的俊臉讓她幾乎屏息,就算他有三十多了,相貌仍是惑人的。「我對你沒有任何邪念,我會常走動,是這府……這府老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喜歡這裏。」

  「哦?不喜歡?」他退開兩步,淡笑:「我也不喜歡。小娃兒,我是一個很壞的男人,妳不要輕易把心放在我的身上,我沒有辦法回應,也不想回應。」

  他的話很自戀,她聽見的卻是濃濃的悲哀,張口想要答話,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回他。

  「我就說,老聽到外頭有聲音嘛,果然是璽少爺,好久不見了,當年我趙竣蒙您照顧,才有今日的成就──」熱絡的招呼未完,便聽見有孩子的童音插進來。

  「搞什麼!快樂點!別老讓我跟著難受起來!」她一掌用力打向蘇善璽的胸口,本意是想讓他振作的「友善的輕拍」,不料小小的掌心才觸到他的前胸,倏地一下,他已消失在她面前。

  唇微啟,她呆了。

  「璽……璽少爺!」趙竣目睹慘案發生,大驚地奔向那慘倒在假山前的人。

  首次──可以算是三十六年來,蘇善璽第一次如此狼狽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風采。

  她露出即將要受責罰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上前詢問:

  「蘇少爺……你……還有氣吧?」

  *                    *                    *

  「咳,咳咳──」

  「大舅子,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去請個大夫?」

  「我只是不慎跌了跤,須要看大夫嗎?」青白的臉上微微惱怒,看了顏起恩那張縱欲過度的老臉。即使這傢伙裝得誠懇,仍知他在暗自偷笑。

  「看看大夫,防著點總是好的。」脫下一身官服的趙竣認真說道:「坦白說,咱們年紀都不算小了,一點小毛病都會渾身難受得緊。」

  「是是是,蘇少爺,奴婢馬上去請大夫。」文青梅在他背後叫道。

  「妳哪兒也別去。」想逃之夭夭?「還不快來為趙爺斟茶?」

  「喔──」她上前,心懷內疚,規矩地為國家棟樑倒茶。

  趙竣看她一眼,訝問:「小姑娘幾歲了?」

  「奴婢才十二歲。」

  「不十五嗎?」蘇善璽沒好氣道。

  「蘇少爺,你不覺得我愈看愈小嗎?」順手幫蘇善璽斟茶。年紀愈小,愈不易被責罰,他可別跟她家小姐告狀啊,不然她兩隻手臂怕要廢在她家小姐的擰功上了。

  「才十二歲啊,果然,我就猜妳只有十來歲。璽少爺,這是你撿來的小婢嗎?」

  「我有這種婢女,算倒楣了。」他咬牙道,隨即注意到趙竣與顏起恩望向自己的奇異目光,頓時察覺自己完美的面具有一絲裂痕,他勉強笑道:「這小婢是程府小姐的,年紀太小不懂事,又常迷路,我怕她出去找大夫不成,反要咱們去報官府呢。」

  「原來如此啊……」自覺這話題最好不要聊下去,不然可能會發生「血腥事件」,趙竣偷瞄了一眼那叫文青梅的小妹妹,試圖依她的長相揣測將來她長大時的容貌,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一移眼,對上蘇善璽的目光。「呃……璽少爺,瞧這小婢站在你身後的樣子,真像是爹跟女兒啊,呵呵呵──」笑了三聲,突然有點笑不下去。本想轉移話題的,好象轉錯了。

  顏起恩彷佛未覺氣氛有些異樣,擊掌笑道:

  「大舅子做事向來只憑隨意,也沒有什麼門戶之見,若是喜歡這小婢,不如收作義女吧?反正大舅子尚未娶妻,元醒舅子也還沒孩子,有個後,也妥當點,不是嗎?」

  蘇善璽微微一笑,道:

  「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起恩。」這傢伙也只敢作這種程度的暗諷。「趙兄,上回你捎來的書信提及你恩師有心將千金許給你,不知何時能喝到你一杯喜酒呢?」眼角瞥到顏起恩一臉羡慕又懊悔。他暗笑一聲,不齒之至。

  趙竣感恩地說:「當年若不是日常生活全仗璽少爺照顧,又助我盤纏,絕非有今日的趙竣。」

  蘇善璽啜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

  「哪兒的話,是你爭氣又有才華,我只不過供你所需,讓你有個清靜的環境讀書。」

  「還三不五時來鼓勵我。」趙竣補充道,面懷感激。

  「啊,對了,起恩,你曾提過趙兄曾是你同窗苦讀的好友,是不?瞧,他現在已是朝中棟樑,現你雖靠收租過活,可好歹是朋友,趙兄可不會嫌棄你的,你別太自卑啊。」

  「是是……」聲如蚊。

  趙竣見顏起恩又羞又惱,不知蘇善璽為何有意無意為難顏兄,只好開口解圍:「以前,還多賴嫂夫人照顧……」

  「哪個嫂夫人?」蘇善璽插問。

  「自然是顏兄的大夫人,蘇兄的妹子啊。」

  「她不是!」

  「啊?璽少爺,當年顏兄新婚未及半年,我因生活遇困,實在難熬,只好厚著臉皮來求助顏兄。不料一連幾天,顏兄都不在,我還當顏兄故意躲我──當然,事後我知道顏兄的確身不在府中,是璽少爺的妹子出來見我的。我還記得她一聽我是顏兄的朋友,立刻奉為上賓,也不嫌我衣著寒傖,不瞞你們,那時難得找到可以聽我嘮叨吐苦水的人,我說了大半天,嫂夫人也不曾打斷過我,臨走還送了我一點碎銀,說我既是顏兄朋友,朋友有難,自當相助,它日若功成名就,也無須記恩在心。顏兄,你真是娶了個賢德妻子,可惜她因病早逝,不然──」咦,氣氛頓時凍得像寒冬中的雪。趙竣見顏起恩臉色一陣蒼白,而蘇善璽則閉著眼,像是忍著什麼。

  他,又說錯話了吧?

  「早就不是了。」冰冷的話從蘇善璽嘴裏吐出來,再張開眼時已是一片平靜。「我妹子少昂早在死前就已協議放妻書,她生是蘇家人、死是蘇家鬼,屍身葬在蘇家祖墳之中。趙兄,以後別再說起這檔事來了,起恩現在的妻子可是我的表妹,你讓她聽見了,她可是會記在心頭的。」

  溫和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來,趙竣仍覺自己說錯話,只是不知說錯了什麼?眼角不安地瞄到亭外頭正飄著霏霏細雨,難怪感到微冷,又見那孩子丫鬟很規矩地站在亭外,雙眼像在注視蘇善璽的背影。

  「啊,對了。」把話題轉到這事總沒錯吧?趙竣向她招招手:「妳站進來點,讓雨打著,可是會受涼的。」

  「喔……」文青梅聽話地站到涼亭邊緣。

  「瞧妳這孩子,真乖。」見蘇善璽不以為然掀了掀唇,他笑道:「璽少爺,你還是早日成婚吧。瞧,你要早點成親,也早就當了爹,說不定還有像她一樣大的孩子呢。」

  「有這麼大的女兒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讓人給蹧蹋了。」蘇善璽笑意未達眼,起身說道:「你們舊友久未見面,好好聊聊吧,我沒法奉陪了,我跌的那一跤恐怕有點嚴重,先去休息了。趙兄,將來你若不嫌棄,路經蘇府時,一定要進來聊聊。」

  聽見趙竣連聲允諾,蘇善璽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昂心院。

  文青梅接過其他丫鬟好心遞過的傘,連忙追上去,見他走得好快,一點也不怕愈下愈大的雨。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要一直待在充滿難受回憶的顏府呢?想要這麼問他,心裏卻早就知道答案了。

  他要讓顏起恩不好過。

  可是,顏起恩不好過,他也不好過,不是嗎──

  見他停在石砌的牆前,額面微靠著冰冷的牆面,咬著牙根好緊好緊。

  過了半晌,有個聲音不停在他耳邊響起。他張開眼,往側看去,見她一直拿著傘,原地跳躍著。

  「妳在做什麼?」

  「我在撐傘啊。」

  「撐個傘需要跳成這樣嗎?」

  「你太高了,傘遮不住你啊!」她惱叫。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看她拿著一把傘努力地跳著,想為他擋住一片濕意。突然之間,心中有點想笑。

  「這顏府……完全仿蘇府而造。」他忽然說道。

  「啊?」

  「但我每來一趟,總會難受得緊,甚至夜夜失眠,而原因,我很清楚。」

  文青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俊美的側面。

  「我記得,妳說妳也不知道為什麼待在這府裏喘不過氣來?」

  「嗯……」

  他輕哼了一聲,向她討來手絹,用力紮緊方才被她狠狠拍下的那個可憐的手掌,再拿過她的傘,轉身就走。

  文青梅呆了下,叫道:「你要去哪兒?對了,一定是去看大夫!我可以幫你請大夫啊!蘇少爺!蘇少爺……」遲疑了下,終於拔腿追上。「你等一下,等一下啦!」

  *                    *                    *

  「不看大夫嗎?不看大夫嗎?萬一重傷怎麼辦?」

  「我只是跌了跤,能傷到哪里?」

  「可我看你一直咳,是傷到內臟了吧?」

  「跌個跤也會傷到內臟?」他嗤之以鼻:「咳,我是受了點風寒,不行嗎?」

  「那個……」小小的聲音在發言。

  「受了風寒更要看大夫啊。還有,你的手是不是受傷啦?連動都要右手來扶,我就說嘛,男非夫,女非妻,還是不要亂碰的好,現在可好,准是老天罰你了,萬一生瘡怎麼辦?」文青梅擔心地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小的聲音有點大聲了。

  「要妳多事!」連頭也沒回,沒好氣地說。

  小聲音終於大起來了:「這位公子,我做的繡包是遠近有名的,可你站在攤子前已半個多時辰……那個,就算你生了你家女兒的氣,也不用讓她淋著雨嘛。」

  蘇善璽瞪了他一眼,終於轉身瞧那個一直跟著自己的小娃兒。雨還不算大,但也讓她的身子微濕起來,他皺眉,隨手拿了個繡包,付了銀子,說道:

  「妳過來。」

  文青梅上前,見他撐傘往街上走去,她搔搔濕答答的辮子,跟著他的身後走。

  他又回頭,惱叫:「我不是叫妳上前嗎?」

  「啊……喔……」她快步跑前,鑽進紙傘的範圍之內。「蘇少爺,傘讓我來拿吧。」

  「妳?妳跳著為我撐傘嗎?小矮子。」

  她一臉受辱。「我才十二歲,還有長大的空間。」

  聽他嗤笑一聲,她心裏有些不快,長得矮也非她的錯啊。偷看他一眼,俊美的臉龐含著淡淡的笑,不像待在顏府裏那般的痛苦,她也微微笑起,往下移,看見他隨手拿的繡包,腦中突閃一個念頭。

  「這繡包……是給我家小姐的?」

  「我給她做什麼?」

  「那……是給鳳夫人的?」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在想什麼,故意說道:「我就是要送她,怎樣?」

  「那……那就送我吧!」

  「啐,送妳這小婢女嗎──」話還來不及諷完,見她伸手來拿,本要收起,後而想起她可怕的掌力,立刻鬆手讓她搶去。

  差點,又要再廢掉一次,他暗驚。

  她趕緊收進懷裏,大鬆口氣。

  「妳這小婢女,到底在想什麼?妳處處想管我的事,以為妳是我的誰?若我跟妳家主子通報,妳知道妳會受到多少責罰?」

  要是知道為什麼就好了,文青梅慢慢地跟著他走在大街上。大街的一切,其實她都很陌生,彷佛生平第一遭出門,讓她有些慌恐。她知道失去記憶後,腦中一片  
空白,自然會記不得一切,可是,她看四周除了陌生之外,還有一種「不該是如此」的感覺。

  如果,大街不該是如此,那麼,在她記憶裏的街道該是什麼模樣?心中仍有疑惑地抬頭望向他的側面。

  既然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了,為何還對他有所執著?甚至,在她心中,幾乎等於陌生人的他,留在她心裏的時間竟會比她家小姐還久。

  還是因為,從井底被救出的剎那,一張眼看見是他,所以才會念念不忘?

  「這是間老廟。」他忽然停在一間廟前。

  她跟著停下來,好奇地順著他的眼往前看,瞧見街尾這間老廟有些破舊。每個人都往廟前走過,卻沒有進入的打算。

  「這間廟雖在街尾,卻年久失修,沒有什麼香火了。」他走進廟中,文青梅連忙跟著。

  廟內破舊不堪,連廟中佛像也有裂痕,但屋頂倒是挺好,沒有漏雨的痕跡。她以為他是要躲雨,他卻微笑地走到佛像前,淡淡說道:

  「這兒的人一直想重修,每個人都討出點錢來,仍是不夠。曾找過這鎮上最有錢的人,可惜他不肯,所以,這間廟一直是這樣的,有十來年了吧。」

  「他……是指顏起恩嗎?」

  「嗯哼,妳真聰明。」

  「不是他不肯……而是你要他不肯的吧?」她脫口,見他已經不再驚訝地轉過身,面對她。

  「不管幾次,妳總讓我覺得在妳面前無所遁形。小娃兒,妳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真要以烏妳是哪兒來的仙童,專門來點化我的。」他隨意挑了一個乾淨的角落坐下,笑道:「為什麼我要重建廟宇呢?神不靈,連少昂那麼善良的女孩都保護不了,這間廟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啊,妳這麼熟知我,幾乎可以說是比我的孿生兄弟還瞭解我,妳來猜猜看,少昂是怎麼死的?」

  文青梅想起他十分憤恨她自盡,便輕聲說道:

  「你妹子是自盡的嗎?」

  「自盡?妳猜對一半。她是想自盡,而她以為她自盡了。」口氣微微變化:「每個人都以為她是自盡的,就連我,也以為她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直到我在她的房裏找到了那些她不曾寄出的書信──是我為她買的丫鬟背叛了她!」雙拳緊握,至今想來除了懊悔就是憎恨自己。「那丫頭懷了他的孩子!就在少昂成親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懷了孩子嗎?若是被迫的,我萬萬不會怪她!可她是心甘情願地背著少昂與他做苟合之事!那日,我悲痛欲絕,無暇多理其他事,帶著少昂的棺木回蘇家入斂之後,元醒提到他將那有砒霜的酒杯帶回,兩隻皆有強烈的砒霜毒性──為什麼呢?少昂她若知顏起恩有心逼她允妾入府,而學人在杯中放醋,她要換成毒酒,必知哪杯該下毒,為何兩隻都有毒?她生性善良,就算要自盡,也不會留下另一隻可以在剎那間毒死一個人的毒酒,她會怕有人誤飲。何況,她從小自卑相貌,曾提過若哪日不幸要死,她一定會撐著走回房,只讓最親近的人踏進她的世界、看見她死後的樣子,她豈會下這麼重的毒?那,就是有人害她了?元醒一提,我立時想到顏起恩那混球,但那混球軟弱到連反抗我都不敢。顏府裏還有誰能下手?我又想起少昂信中提及的那丫鬟,我再回顏府,用盡方法終於讓那丫鬟承認是她下的手。她怕少昂不允,又怕少昂會趕走她,所以心急之下先下手為強。她到底在怕什麼?她到底有沒有用心服侍過少昂?少昂就算不允妾,也絕不會斷她生路,為什麼?為什麼?她想當顏府的夫人嗎?想到害死一個人嗎?好啊,我不押她去官府,我讓她一命抵一命。」

  「你……殺了她?」

  「我讓人拿掉她的孩子,讓顏起恩趕她出府,讓她永遠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讓她親眼看見她為什麼樣的人在謀害人命!」

  她聞言,動了唇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啊。心裏在發冷,因為明白他平靜地說出這些話時,他的心已經沉到好深好深的地獄裏了。

  從頭到尾,到底是誰有錯呢?只怕都混成一團爛泥,再也分不清了。

  「他啊,只不過是一個貪念太多又軟弱的人,就算我心中想殺了他千萬次,我也不會真的付諸實行。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我讓他這一輩子不會有任何的成就;讓他到死都只會像個廢物一樣活著;讓他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就連方才,我也是故意離開,妳知道為什麼嗎?他想當官想瘋了,他必會跟趙竣重套交情,瞧瞧有沒有門路可謀個一官半職。趙竣雖是官,但我有恩於他,我會要他不先斷了那

  廢物的希望,要他一直抱著這希望,然後,『啪』地一聲,什麼都沒有了。」他頓了頓,一字一語清楚地說:「什麼都沒有了。」

  「那你呢?」她輕聲問。

  「我?」

  「到那時,你也什麼都沒有了吧?」

  他聞言,愣了下,回憶的眼瞳逐漸滲進這個叫文青梅的小姑娘。她正蹲在自己的身邊,很認真很認真地望著自己。

  這雙眼睛,好象少昂啊。心裏閃過此念,不由自主地答道:

  「我早就什麼都沒有了。」

  「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嗎?在這個世上,難道沒有一個足夠讓你牽掛的人嗎?沒有一個可以讓你心中產生希望的人嗎?你……到底在恨誰呢?」

  「還會有誰呢?」他譏道。

  「其實,你最恨的,只有一個吧?不是顏起恩,也不是那丫鬟,從頭到尾,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

  軟軟的童音在他的耳邊響著,見她對自己伸出手來,他卻連動都不想動,只眼睜睜地看著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

  眼,看不見了。就像每個睡不著的夜晚,不停地不停地重複看完那些血淋淋的書信後,在一片黑暗中發著呆。永遠只有黑暗。

  「你已經夠老了,恨起自己來的臉又這麼醜,萬一沒有人要,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

  「哼。妳不是她,怎知?」

  「你會為她浪費了十六年,那一定是很疼她憐她的,所以,她也必定極為喜歡你這個兄長,怎會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

  「我快活得很,見那廢物只能仰我鼻息過活,我就快活!」

  「真的嗎?真的嗎?你真的快樂嗎?」

  他想答他快樂,為何不?聽她童音軟軟的,又在他耳畔慢慢響起:

  「我好高興我活下來了,真的。蘇少爺,我好高興我自盡後,能忘了一切,把過去的痛苦全忘了,可以重新再來一次。我想要希望、想要快樂,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樣忘掉過去,那有多好?」

  「可是,我並沒有失去記憶。」

  「是啊……真麻煩……」

  聽她聲音又軟又苦惱,真不明白她在為他煩惱什麼?他與她,本是陌生人,不是嗎?

  「那……」

  她的聲音又響起,忽地讓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幾乎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受了一場風寒,躺在病榻上好幾天,隱約中只覺有個人在守著他,醒來後,才發現是他欺到上癮的妹妹──從那時起,心裏有了變化,就不再捉弄她了。任憑元醒笑他偽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沒有想起與少昂共有的美好回憶。這些年,不管怎麼努力地回憶,一次又一次湧上心頭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恨自己當初瞎了眼才會挑到那姓顏的傢伙;恨自已太年輕,竟以為每個人都是有骨氣,不會讓世俗金錢給腐化!每回想起的總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過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無法想起過去曾共有的回憶。

  「我想到了!」那聲音充滿了喜悅:「蘇少爺,你就認我當妹子吧。」

  他渾身一顫。

  「我雖比不上你嘴裏說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個人了,你認我當妹子吧,我讓你疼、讓你寵,讓你的心中不再空虛、不再有恨,好不好?」

  妳以為妳是誰?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線嗎?直覺地,習以為常的惡毒正要出口,忽地,軟軟的小手慢慢移開他的眼皮。

  光線從她短小的五指縫裏洩露,一點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間。光,開始擴散了,覆住他的整個視線,鑽進了他的身體。

  他頓覺眼前好亮,黑眼緩緩移到她孩子氣過重的笑臉。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誠意地在笑,笑顏為什麼能這麼開懷?

  「好嗎?」她張口問。

  剎那之間,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她的笑顏好熟悉啊。

  「咦?這是你的東西嗎?」她訝問,直覺拾起他身邊白白的、圓圓的胖娃娃。「好可愛啊……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在哪兒呢?在哪兒?這胖娃娃的瞇瞇眼,真的在某段記憶裏翻攪。

  抬起頭來,見他近乎專注地望著自己,她臉微紅,暗惱自己好象對美麗的事物

  也不能免俗,甚至好象有點小迷戀呢。

  「這是你的嗎?」她舉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鍾愛的娃娃怎會掉出,正要接過,忽地聽見:

  「大師姐,原來妳失去記憶了啊。」

  他甚至來不及察覺任何事,就見她臉色一變,直覺伸出短手要推開他。

  等等!腦中閃過此念,嘴一張,氣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飛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內,第二次他狼狽地趴在生黴的泥地上。

  他開始懷疑──他真的必須看大夫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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