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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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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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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 01:06:21 |只看該作者
第180章番外

  車夫和老婆子的喊叫打斷了廳堂裡的爭執。老夫人和趙陸離尚且來不及回神,葉繁就先罵起來,「打了人就想跑,這是哪家的規矩?還有,誰給她當的接應?莫非在外面偷了漢子不成?」

  這話惡毒至極,明顯要把關素衣往死裡摁。旁人剛露出異狀,還來不及深想,趙陸離便反手一個巴掌甩過去,斥道,「閉嘴!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侯爺?」葉繁萬沒料到自己會被打,不免委屈地哭起來。趙望舒和趙純熙連忙上前安慰,然後一同討伐父親,「爹,姨母還懷著孕,你打她作甚?況且她也沒說錯,若是母親在外無人接應,她一個孤身女子敢逃走嗎?咱還是報官吧,免得她日後惹出什麼爛事,牽連侯府名聲。」

  「對,爹爹您現在就把休書寫了吧,早了斷早好。」

  「我說閉嘴,你們聽不懂人話嗎?」趙陸離扶著疼痛不已的額頭,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些什麼。趙純熙,你就是見不得素衣好,表面順著她,背地裡攪風攪雨,挑撥離間,這個我不與你計較,過一陣將你嫁出去也就罷了。趙望舒,你就是個不長腦子的蠢貨,別人說什麼你便聽什麼,只一味給人當槍使。來日我把你送去白鷺書院,無事就不要回來了。葉繁……」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對方高挺的肚皮,徐徐道,「妾就是妾,你這輩子都沒有取代素衣的可能。你若是消停點,我還能賞你一口飯吃;你若是不安分,那便帶著孩子去滄州吧。」

  一群人全都懵了,不敢置信地看他。

  「素衣是什麼性子,我最清楚不過。她敢作敢當,哪怕趙家當場向她索命,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又豈會私逃?定是你二人做下什麼事,逼得她不得不走。來人啊,把這兩個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到肯說實話為止。」

  趙陸離袖子一甩,便有幾名侍衛走上來擒拿大驚失色的車夫和老婆子。他這才扶著腦袋坐下,冷道,「夫人為何會走,又是在哪裡失蹤,你們最好一字不差地報上來,否則打死你們都算輕的,我還要你們全家老小下去陪葬。」

  二人已經嚇尿,剛打兩板子就互相誣陷著全招了。

  「狗奴才,連侯府主母的財物都敢搜刮,又偷拿她的盤纏,將她一個人扔在荒郊野外,她若不走,難道還留下被你們害死不成?」趙陸離聽得眼眶潮紅,咬牙道,「繼續打,打滿五十大板,然後一家老小全拖出去賣了。我侯府養不起比主子還尊貴的奴才。」

  聽見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嚎,葉繁等人這才醒轉,用驚疑不定的目光打量主位那人。這真的是鎮北侯?而不是哪個厲鬼上了身?他不是極為看不起關素衣嗎?

  趙陸離哪有心思顧及旁人的想法,只管閉目搜尋腦海中的記憶,重生的狂喜已慢慢被哀慟取代,只因夫人家世變得低微,他二人的婚姻從最初便走上了另一條軌道。為了救助娘家,夫人處處委曲求全,極力回報侯府,侯府卻因此而更加輕賤她。

  別看她將後宅管理得井井有條,實則僕役表面順服,背地裡卻只聽趙純熙調派。趙純熙勸服這一世的趙陸離,讓他納了葉繁,然後找來許多容貌與葉蓁相似的女子養在後院,只為了給夫人添堵。

  人心不齊,家世不硬,夫人付出了更多心力,得到的卻只有責備與冷落。終於在前日,混賬趙陸離竟喝得爛醉如泥,意圖輕薄夫人,這才被砸了額頭導致她被發配滄州。可以說這一世的她,在侯府沒能體會到半分溫情,卻落了滿身傷痛與埋怨。

  趙陸離摀住眼睛,不敢再想。他忽然不知道自己還能給她什麼才能打動那顆已經冰封的心。上輩子,霍聖哲能為了她冷落整個后宮,能扛起全部壓力,頂住所有非議,把她和一雙兒女寵到天上。他還潔身自好,全心全意,終其一生,竟從未做過半點讓夫人傷心難過的事。

  反觀自己,不但納了一房又一房姬妾,還放縱兒女對她進行肆無忌憚的傷害。

  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超越霍聖哲,然後取代對方的地位?思及此,他心尖猛然一顫,這才意識到夫人還未與霍聖哲相遇,他根本不用與對方攀比,只要好好贖罪就行。這讓他迅速振作起來,連額頭的疼痛都消減大半。

  老夫人雖然對兒子的改變感到驚異,卻也樂見其成,立刻吩咐道,「還愣著作甚?趕緊去把夫人找回來!」

  「找歸找,卻不要驚動夫人,只尾隨在後,默默保護便罷。我相信夫人絕不會逃逸,她許是不放心這兩個刁奴,為了明哲保身,這才駕車暫避。她自己會回來,我在府裡等她就好。」如果派人大肆尋找,對夫人的名聲極其有害,趙陸離哪怕心急如焚,也不得不裝出對夫人百般信任的模樣,這才能堵住悠悠眾口。憑藉他對夫人的了解,她絕對會主動回京,這裡有她最在意的家人,也有她丟棄不掉的責任。

  不被逼至絕境,她不會破釜沉舟。

  現在的魏國不像上輩子那般政治清明,世道安穩,反而生了許多亂象。追根究底,全是寒門與世家,九黎勳貴與漢人官僚互相爭鬥所致。而皇上為了不被架空,手段也日趨殘暴,竟將暗部由暗轉明,另設一官署名為錦衣衛,對膽敢忤逆他的人趕盡殺絕。

  這是一個混亂的時代,重生而來的趙陸離一時間竟難以接受。所幸他現在還是鎮北侯,好歹有些權勢,尚且能護住家人。

  眼看府裡的侍衛喬裝改扮出去找人,葉繁便坐立難安起來。她多麼希望關素衣死在外面,又希望她被這些人押送回來,如此,她就能編造一些流言,徹底毀了對方聲譽。但侯爺不想鬧大,只坐等她自己迴轉,那麼只要關素衣主動踏進家門,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哪怕把侯爺打成重傷,她也將毫髮無損。

  為什麼會這樣?葉繁想不通,心裡滿是不安與惶然。

  與此同時,關素衣將李素娥送回鎮西侯府,又向她要了兩個管事當證人,這才駕車前往鎮北侯府,順路回家探望祖父。

  「依依,你不是被送到滄州去了嗎?」正在收拾包裹的仲氏嚇得臉都白了,急問,「你怎麼回來了?難道侯爺出事了?」

  關素衣將路上的見聞說了一遍,看見包裹,明悟道,「娘,您難道打算去滄州找我?那祖父由誰照顧?」

  「祖父有你爹照顧,我不放心你,說什麼也要去看看。你這孩子,明知自己手重,為何還要砸侯爺?你是要嚇死娘啊!」仲氏從包裹裡取出二百兩銀子,催促道,「你快回家去向老夫人請罪,把話說清楚。有鎮西侯府的管事替你作證,不怕她怪罪下來。這是娘為你準備的盤纏,滄州苦寒,你若是有什麼難處只管寫信回來,爹娘會盡力幫你。」

  「娘,您從哪兒得來的銀子?祖父的藥錢呢?」關素衣死死握住仲氏手腕。

  「這是你爹賣字畫掙的錢。你祖父那裡還有,別瞎操心。」

  「爹竟然跑去賣字畫?」關素衣眼眶立時紅了,難以想像清高傲氣,才高八斗的父親,竟然淪落到坐在街頭賺吆喝的境地。

  「別哭,」仲氏抱著女兒,強忍心酸,「臉皮哪有命重要?咱們盡快把侯府的銀子還清,讓你堂堂正正做人。只願侯爺能平安無事,叫你少受些罪。老夫人把你送走,咱們不怪她,她也是好心,想保你的命啊!你日後若能回來,定要好生孝順她知道嗎?」

  「知道了。」關素衣胡亂抹掉眼淚,又洗了把臉,這才去探望老爺子。因擔心他受不住刺激,仲氏瞞下消息,只說女兒得了空,刻意來探病。老爺子果然很高興,拉著孫女兒說話,卻也不過片刻就支撐不住,沉沉昏睡過去。

  關素衣替他掖好被角,又偷偷將二百兩銀子塞回仲氏枕頭底下,然後告辭回府,剛跨入儀門,就見趙陸離站在院子裡,用深沉難測的目光定定凝視自己。他眼裡夾雜著愛意與思念,還有更多懊悔與愧疚。

  葉繁挺著大肚子走出來,尖聲道,「喲,夫人終於回來了?我們還當你畏罪潛逃了!」

  「侯爺醒了?」關素衣大鬆口氣,解釋道,「因那車夫與老婆子一上車就搶走我的包裹,欲搜刮我財物,又將我和明蘭扔在陌生的地方不管。我擔心二人心懷不軌,這才駕馬車回京,路上遇見鎮西侯府的李夫人,見她的車軲轆壞了,便順路送了一程。這二位乃鎮西侯府的管事,可以為我作證。」

  兩名管事婆子立即送上鎮西侯的親筆信和豐厚禮物,又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堵的葉繁啞口無言,憋氣不已。眾人再去看鎮北侯,卻見他上前兩步,將關素衣緊緊抱在懷中,眼裡雖然沒有淚水,表情卻十分沉痛。

  關素衣反射性地掙紮起來,抗拒之態狠狠刺穿了他的心。                   (未完待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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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 23:50:50 |只看該作者
第181章番外

  嫁入趙府四年,關素衣從未與趙陸離如此親密過,然而緊緊相貼的只是身體,再也無法靠近的卻是心靈。她被這人牽到正房說話,表情始終木然。

  「素衣,是我錯了。」趙陸離已經習慣了一張口就向夫人道歉。他明白,如果夫人家世低微,而自己又始終無法醒悟,的確會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對待她。所以哪怕她自請和離,選擇了霍聖哲,他也從未責怪過她,更未曾怨恨。

  「你過門之後孝順母親,照顧孩子,掌管中饋,樣樣都做得很好。能娶到你,不知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說到此處,他愧疚愈甚,「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才會做出禽獸不如的事,你砸我一下,反倒把我砸醒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死去的人只需放在記憶裡懷念,身邊的人才更應該好好珍惜。素衣,你能原諒我嗎?」他握住夫人指尖,眼裡滿是希冀與祈求。

  若是換個人,在經歷了四年的折辱後再被這般抬舉,定會感激涕零,一口答應。但關素衣的心早就冷了,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唯有被任意支配的憤怒。難道她是一個物件嗎?可以讓人想扔就扔,想撿就撿?

  然而想起重病不起的祖父,為生計四處奔波、飽受折辱的爹娘,哪怕她再如何不甘,都得接受趙陸離的示好。

  「非侯爺有錯,」她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妾身有失本分。侯爺能醒過來,妾身很高興。」

  趙陸離高懸的心終於落地,慢慢將夫人摟入懷中,珍惜無比地撫摸她蒼白的臉頰。無論夫人能否放下芥蒂,他都有漫長的一生去獲取她的原諒。他多想現在就把她變成自己名副其實的妻子,卻又唯恐之前的陰影還留在她心中未曾散去,只得暫且按捺。

  二人言歸於好,最高興的莫過於老夫人。她把夫妻倆叫到正院,殷切叮囑一番,然後讓下僕置辦一桌宴席給大夥兒壓驚。趙純熙和趙望舒扶著葉繁姍姍來遲,正準備落座,卻聽父親冷聲詰問,「一家人吃飯,哪有妾室上桌的道理?」

  關素衣表情漠然地看他一眼,雖想不明白他為何性情大變,卻也不會輕易被感動。葉繁與她平起平坐的時候還少嗎?若真的尊重她這個正妻,就不會一面讓她獨守空房,一面寵愛姬妾。然而現在想想,獨守空房未必就是壞事,至少她現在還是乾淨的。

  葉繁退後一步,表情委屈。趙望舒急了,連忙說道,「姨母才是我們的家人啊,往常不都是這樣坐的嗎?更何況她如今還懷著孕呢!」

  老夫人到底心疼孫子,招手道,「坐下吧,葉繁眼看就要臨盆了,等孩子生下來再守規矩不遲。」在她眼裡,終究還是趙家子嗣更重要,這也是葉繁頂著那張與葉蓁神似的臉,卻依然能博得她好感的原因。

  提起這個孩子,趙陸離就渾身不自在。他壓下滿滿的懊悔與心虛,沉聲道,「坐吧,日後無事不要出來閒逛。」

  葉繁泫然欲泣,剛準備坐下就捂著肚子哀嚎起來,裙擺濕了一團,彷彿羊水破了。關素衣迅速起身扶她,命令道,「去找穩婆,葉姨娘要生了!」

  一群人愣了片刻,這才各自行動。心情最亂的非趙陸離莫屬,他才剛回來,還沒與夫人培養好感情,竟連庶子都有了。夫人眼裡揉不得沙子,就憑這一點,也絕不會再真心接納他,頂多只做到相敬如賓罷了。但他要的不是相敬如賓,而是相濡以沫,情濃於水。

  為何他總是醒悟的太晚,又慢上一步?難道這就是命中註定嗎?他臉色極為難看,卻不得不抱起葉繁,迅速送入產房,坐下後再次搜尋記憶,這才意識到弟妹阮氏和義子木沐竟然已經死了,二房如今連個繼承香火的嗣子都沒有。難怪母親恨透了葉蓁,卻還是接納了葉繁,恐怕這一胎居功至偉。

  他大受打擊,慌忙握住夫人手腕,啞聲問道,「素衣,你還在是嗎?」

  關素衣避而不答,「侯爺可是傷口又痛起來了?這裡有妾身守著,您扶老夫人回去休息吧。」

  「不,我得守著你。」趙陸離不敢離開她半步。

  關素衣面無表情地盯著房門,似乎沒聽見他的話。從中午折騰到翌日凌晨,葉繁終於產下一個健康的男嬰,洪亮的哭聲讓老夫人喜不自勝,當即取名趙廣,抱在懷中不肯撒手。關素衣也接過孩子抱了一會兒,然後遞給侯爺。

  趙陸離完全感受不到為人父的喜悅,唯有滿心茫然。他渾渾噩噩地探望了葉繁,又羞愧不已地辭別夫人,回到書房整理思緒,剛坐下不到半刻,就有一名小廝送來一封密信。

  葉蓁!他瞬間清醒過來,然後頭疼欲裂。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家中有那麼多姬妾便罷,如今又添一個庶子,緊接著連前妻都來湊熱鬧。這一世的趙陸離簡直愚不可及!

  他拆開信封草草閱覽,本就陰沉的面色已黑如鍋底。葉蓁在信中說她撞破了聖元帝的隱秘,以至於招來殺身之禍,讓他想辦法救她。什麼隱秘?不過是往年造的孽被揭穿而已,死一百次也是活該!救她?作為一枚廢棄的棋子,他憑什麼救她?

  這樣想著,趙陸離將她幹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寫下來,直截了當地與她劃清界限。密信送出去之後,他凝神想了想,總算抓住一線希望。這一世的趙陸離並未完全退出朝堂,前些日子為了幫葉蓁打壓盤婕妤,從盤婕妤兄長的手裡搶了一樁差事,且辦得極為漂亮。或許他可以藉這份功勞為夫人請封誥命,也好讓侯府上下看明白——妾就是妾,哪怕生了兒子也越不過正妻。

  想到就做,他攤開文房四寶,一筆一劃地撰寫請封奏摺。

  葉繁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恢復一點元氣,懷裡抱著兒子趙廣,正眉開眼笑地逗弄。忽然有一名老婆子跑進來,急促開口,「姨娘不好了,侯爺上折子為夫人請封誥命,皇上今兒已批復下來,說是準了!」

  葉繁渾身一僵,追問道,「請封誥命?我怎麼沒聽說?」

  「奴婢也沒聽說啊!侯爺瞞著府裡所有人,老夫人也是剛得的消息。葉婕妤遣人來接夫人,說要與她見一面,敘敘舊。馬車都套好了,這會兒應該在路上了。」

  「真是請封誥命,而非旁的事?」葉繁不敢置信地呢喃,「可我剛替侯爺生下兒子,他為何要在此時抬舉關素衣?他難道不明白這是在打我的臉嗎?後院那些賤人不知會如何笑話我。」

  老婆子安慰道,「姨娘別慌,葉婕妤應該會給您撐腰的。她這會兒把夫人召進宮,沒準就是想敲打敲打她。」

  葉繁強笑點頭,心裡卻極為難堪。皇上都准了,堂姐又能如何,頂多給關素衣一個下馬威而已。等她回來,哪怕沒有高貴的出身,也能憑藉一品誥命的頭銜將一干人等壓得死死的。

  侯爺究竟想幹什麼?真看上關素衣了不成?

  關素衣也存在著同樣的疑惑,在踏入宮門前,擰眉問道,「你想幹什麼?」

  「我想對你好。」趙陸離握住她手腕,慎重叮囑,「在宮裡不要亂走,也不要相信葉婕妤任何話。我見過皇上便來接你。」得到葉蓁傳召,他又是憤怒又是恐懼,既恨葉蓁心思歹毒,又唯恐夫人遇見皇上,以至於重蹈覆轍。

  但宮妃傳召,尋常命婦豈能違抗,自是要妝扮妥當,立即前往。無奈之下,他只能以謝恩為由,陪同夫人一起入宮,臨分手前再一次告誡,「小心葉婕妤。」

  「我明白。」關素衣點頭應諾,在一名內侍的引領下七拐八拐,到得一處幽靜宮殿,踏入殿門便是一條昏暗過道,過道盡頭有濃烈的檀香味飄蕩過來,聞上去更像一座寺廟。

  「你們娘娘信佛?」關素衣低聲詢問。

  「是啊,娘娘對佛祖極為虔誠,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念一會兒經文。夫人請進去吧,奴才告退。」內侍打了個千便匆忙離開。

  關素衣慢慢走進去,只見眼前果然是一座佛堂,卻沒有安裝門窗,青天白日也得靠火燭油燈照明;地面擺著一個蒲團,一本經書丟棄其上,似乎沾了一些污跡,斑斑駁駁的;抬頭看去,本該供奉菩薩的佛龕裡卻掛著一幅畫,入眼一片血紅。

  關素衣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繞過蒲團走到佛龕前,認真端詳,然而短促地吸了一口氣。這幅畫十分詭異,竟是一隻鬼童劃開一名女子肚腹,破體而出的景象。畫師技術超凡,將女子痛苦驚駭的表情和鬼童猙獰可怖的面孔描繪得栩栩如生,一大片濃稠的血泊像是要從畫框中流淌出來。

  佛堂怎會供奉這種邪物?關素衣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倒退,卻猛然撞進一個冰冷堅硬的胸膛,然後雙肩被一雙大掌壓住,又有一道陰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你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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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 23:51:03 |只看該作者
第182章番外

  當身體被一雙有力的大掌按住時,關素衣猛然醒悟過來——自己恐怕著了道,被那名內侍帶入一處禁地,撞破了某種隱秘。她從未進過宮,更沒見過葉婕妤,而宮裡盤根錯節的道路像蛛網一般鋪開,連多年伺候的老人都有可能走錯,更何況初次拜會的外命婦?

  唯有跟隨內侍的指引,她才能順利抵達甘泉宮,卻沒料這人竟直接把她帶去別處。難怪這座宮殿的門樑上連快匾額都沒有。

  她不敢回頭去看,只因那人的右手已慢慢爬上她脆弱的脖頸,不輕不重地掐住。他手掌非常寬大,指尖長而有力,虎口和指腹均帶有一層粗糙的老繭,不是做慣苦工的下僕就是常年習武的兵將。

  他身材十分高大,從投射在地上的陰影來測算,至少有九尺,哪怕一句話都不說,也散發著極其強大的氣場。這氣場,憑關素衣的直覺去判斷,更接近於野獸,而非人類。他似乎正在觀察她,腦袋微偏,一寸一寸在她臉上巡視,灼熱的,卻又透著冷冽殺意的鼻息不停在她臉側和耳畔拂過。

  關素衣在外遊歷時曾遇見過一頭巨大的棕熊,為了躲避襲擊,不得不躺在地上裝死。直到現在,那頭熊湊到跟前,仔細嗅聞她臉龐的感覺還烙印在腦海中,令她渾身戰栗。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時刻,而這一次,卻比那次更恐怖無數倍。

  她毫不懷疑,若是自己一句話說錯,下一刻就會被他擰斷脖子。能在宮裡走動的男人只有兩種,一是侍衛,二是皇上。此處乃深宮禁院,能獨占一座宮殿且隨意殘殺外命婦的人,除了性情殘暴的聖元帝不作他想。

  那麼這裡又是何處?關素衣眸光一掃,總算發現許多遺漏的細節。那本經書上的斑痕竟不是墨點,而是暗紅血跡,甚至連蒲團和地磚也都灑滿鮮血,卻因二者都是黑色,光線又十分昏暗,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甜腥味,被濃烈的檀香掩蓋,這才騙過了她的嗅覺。祭桌上留下許多新鮮劈痕,本該擺放整齊的祭品已消失無蹤,牆角不起眼的縫隙中散落著零星的碎瓷片與木屑。

  綜合以上分析,在她進來之前,這裡曾發生過打鬥,不,或者說殘殺更為貼切,而始作俑者,絕對是掐住自己的聖元帝。

  看似想了很多,實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關素衣已然明白自己的處境——她今天也許不能活著回去了。

  因為這份明悟,她反倒坦然起來,冷靜地思考著方才那句問話的含義,也努力回憶著趙陸離曾對她提及的,有關於聖元帝的信息。很明顯,這座佛堂只因這幅畫而存在,它或許就是聖元帝內心最大的隱秘。而對方究竟是怎樣的人,從許多可怕的傳言中便能窺見一二。

  他性格強橫,弒殺殘暴,容不得背叛與忤逆,處理朝政的手段十分鐵血。面對這樣的人,哭泣哀求都是徒勞,唯有順從認命。他軟硬不吃,肆意妄為,心情好時或許會放你一馬,心情不好便讓你死無全屍。

  很遺憾,現在的聖元帝心情極其糟糕,所以無論施展什麼手段,恐怕都難逃一死。關素衣心裡苦笑不止,面上卻更為淡然。她小心翼翼地呼吸,不答反問,「我能走近了再看看嗎?」

  既然聖元帝問她看見了什麼,那她認真回答便是,反正命已經捏在別人手裡。

  聖元帝剛宣洩過一次,眼裡還殘留著血色。他原以為這女人會像以前那些刻意來勾引他的嬪妃一樣,在面臨死亡時露出最狼狽的一面。然而他想錯了,對方既不哭鬧也不哀求,甚至連回頭看他,或尖叫一聲也沒有。

  她的眼睛很明亮,哪怕在暗無天日的佛堂裡也能窺見其中的光芒。起初,她恐懼地戰栗,卻又不知怎的,變成了明悟與坦然。他能肯定——她知道這幅畫是他最大的隱秘,也是令她瀕臨死亡的因由,卻在被問及時絲毫也不迴避,反而要求靠得更近,看得更清晰。

  正常的反應難道不該是哭著喊著說自己什麼也沒看見嗎?聖元帝眼裡的血色慢慢淡去,竟覺出一點趣味。他粗糙的指腹在她修長而又細嫩的脖頸上摩挲兩下,感覺到她僵硬了一瞬又立刻放鬆,這才緊緊貼著她後背,推她上前。

  「告訴朕你看見了什麼?」他再次詢問,言語間並未隱瞞自己的身份,因為他知道,懷裡這人早已經猜出來了。她很冷靜,也很睿智,但是很可惜,過了今天,她恐怕要化成白骨長埋此處。

  關素衣抬頭看去,平靜道,「能在佛龕前多點幾盞油燈嗎?光線太暗了。」哪怕要死,她也得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不把這幅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下了黃泉也無法瞑目。

  聖元帝幾乎被逗笑了。這個女人很有趣,說一句毫不誇張的話,是他平生見過最有趣的女人。就這樣殺了她,竟讓他感到有些遺憾。

  「點幾盞油燈。」他沉聲下令。

  一名黑衣人無聲無息地冒出來,將幾盞油燈整齊擺放在佛龕上。充足的光線徹底映照出畫作的全貌,也讓身後之人呼吸粗重,指尖收攏。關素衣預感到,只要他稍微使半分力,自己的脖子就會「哢嚓」一聲折斷。

  所以這幅畫果然是他的軟肋,或者說心魔更為貼切,也表明了畫上的場景定然與他休戚相關,甚至於其中一個或許就是他本人。瞥見左下角的落款與時間,進而推斷聖元帝的年齡,關素衣得出一個駭人的猜測。但她不敢流露出絲毫異狀,只瞳孔微微收縮一瞬。

  直到此時,她才終於從「必死無疑」的絕望中抓住一線生機。

  「這幅畫裡描繪的場景是真實發生的嗎?」她大膽詢問。

  「朕從來沒見過比你更不怕死的人。」聖元帝緊貼她耳畔說道,「沒錯,是真實發生的。」壓在她肩上的左手慢慢下滑,改為環住她纖細的腰。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很親密的動作,但關素衣卻知道,自己完全成了他掌心的獵物。

  「那麼,」她盡量讓自己的嗓音更沉穩平淡,「我便撇開所有怪力亂神的因素,僅從現實角度解析這幅畫可以嗎?」

  「可以。」聖元帝感覺到懷裡的軀體正一點一點放鬆,最後竟柔若無骨地依偎在自己胸膛。這名女子比他想像得更聰明,知道怎樣做才能讓瀕臨狂暴的野獸消減殺欲。反抗或奔逃只會讓人死得更快,唯一能拖延時間的辦法就是站著別動。

  他必須承認,當她表現出順從時,當她軟靠在他臂彎裡時,他願意讓她活得更久一點。

  關素衣盡量讓自己表現得無害,然後徐徐開口,「從筆觸上看,這位畫師來自於東洋,且技藝十分高超,更喜歡寫實的作品,而非憑空臆造。這幅畫裡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根野草,都各具形態,連這名女子的頭髮都是一絲一絲描繪,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而您又說畫裡的場景是真實發生的,由此可見,這位畫師應該親眼目睹了全過程。」

  聖元帝只偏頭看她,眸光深沉難測。

  關素衣舔舐嘴唇,繼續道,「這位女子是九黎族人,且身份高貴,從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飾可以斷定這一點。她遍體鱗傷,衣衫破損,可見在森林裡奔逃了許久,最後不支倒地。血泊外圍滿餓狼,眼裡發出幽綠的光芒,卻始終不敢靠近,這是為何?哪裡有野獸聞見血腥味不往上撲的?」

  「為什麼?」原本只想欣賞她垂死掙扎的模樣的聖元帝,不知不覺竟被帶入其中。

  「看見血泊外灑落的這些白色粉末了嗎?這或許是一種驅逐野獸的藥劑。」關素衣推斷道,「這名女子有防禦野獸的辦法,所以令她狼狽至此的元兇絕不是野獸,而是人。她或許正遭遇一場追殺,卻在路上發作起來,不得不原地產子。你見過一生下來就長滿尖牙和利爪,且臉色發青,身長鱗片的嬰兒嗎?」說到此處,她握住男人放在自己腰間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撫摸,低聲道,「你的手與常人一樣。」

  不等對方回神,她又道,「嬰兒是最脆弱也是最無害的,倘若母親沒能把他們生下來,他們連睜開眼睛看看這個塵世的機會都沒有。他們絕不會長著尖牙和利齒,猛力劃開母親的肚腹,破體而出。與之相對的是母愛的無私與偉大。我曾經見過許多難產的婦女,當大夫詢問家人保大還是保小時,她們的答案無一例外都是保小。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她們願意付出一切。」

  她抬起頭,眼裡沁出晶亮的淚水,「所以這幅畫裡的場景並不可怕,只不過被人為扭曲了而已。這位母親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用這把彎刀劃破自己肚腹,又割開手腕,用鮮血哺育他。她放置在嬰兒背上的手並非要將他甩開,而是想在臨死之前最後抱一抱他。」

  她喉頭哽塞一下,啞聲道,「這不是羅剎降世圖,而是聖母護子圖。所謂真相,往往掩蓋在扭曲的惡意之下。」

  話音剛落,她便感覺到腰間的手臂在一點一點放鬆,脖頸上的五指也慢慢挪開,新鮮空氣猛然灌入口鼻,令她眼睛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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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番外

  關素衣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挾持她的聖元帝已快步走上前,取下牆上的畫查看。他輪廓深邃的臉龐隱藏在黑暗中,看不見表情,握著畫框的手卻微微顫抖,顯然正壓抑著劇烈的情緒。

  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被昏暗的光線困擾,他在殿裡來回走動,尋找光源,急促而又凌亂的步伐昭示著內心的動盪。他終究難以忍受佛堂裡的逼仄與黑暗,想把畫放下,又找不到干淨的所在,尋了兩圈才將目光對准後怕不已的關素衣。

  「幫朕拿著。」他嗓音沙啞。

  關素衣連忙跪坐起來,雙手接過版畫,平穩擺放在膝頭。

  聖元帝走到一面牆壁前,用力扯落牆皮。原來這座佛堂並不是沒有安裝門窗,而是全被木板釘死,只要卸掉它們,無數金黃的光線便爭先恐後地投射進來,濃烈的檀香與腥味全朝窗外撲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卻清新的空氣。

  從地獄到人間,不過片刻而已。關素衣微微瞇眼,竟有了落淚的衝動。一個高大的身影在萬丈光芒的掩映下朝她走來,將她再次籠罩在陰影裡。她立刻收斂情緒,畢恭畢敬地呈上版畫,然後飛快掃了周圍一眼。

  沒了黑暗的掩蓋,宮室內的情景比她之前所見更恐怖無數倍,地上幾乎鋪滿鮮血,早已將她的繡鞋和裙擺打濕,赤紅色澤慢慢暈染著淡藍布料,看上去觸目驚心。她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卻更為驚駭。

  與她一身狼狽比起來,穿著黑色深衣的聖元帝似乎十分正常,但他每走一步便會在地上留下一個濕漉漉的,浸透鮮血的腳印,厚重衣擺流淌著某種濃稠而又刺目的液體。

  這哪裡是佛堂,而是血池地獄,眼前這人分明是從地獄爬上來的修羅!關素衣拼命壓抑住內心的恐懼,也更為明白自己的生死劫難恐怕還未過去。她垂下眼瞼,不敢亂看,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你怎能肯定,」聖元帝盯著畫作,沉聲問道,「這人是在剖腹取子?」

  關素衣如實答話,「畫中的女子已是遍體鱗傷,命在旦夕,根本沒有餘力產下孩子。除了自己剖開肚腹,把孩子取出來,她沒有別的辦法。這事在你們男人看來或許很不可思議,但身為女子,我卻能理解她的心情。若換做是我,面對同樣的險境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母愛之偉大遠超世人想像,她們願意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如果畫中的女子是皇上生母,那麼多說對方幾句好話總不會錯。

  她的猜測顯然是正確的,男人佈滿戾氣的臉龐正慢慢柔和下來,赤紅雙目浸出星點淚光,似乎在隱忍著滿腔悲痛。

  「你怎知道她手腕上的傷口是自己割的,而非惡鬼啃咬所致?」他又問。

  「從畫上來看,這孩子的一隻腳還蜷縮在母親肚腹中,並未完全取出,而女子手腕上的傷口卻早已經存在,不是她自己割的又是哪個?取出孩子,自己卻快死了,若旁人沒能盡快施援,她總要想辦法讓孩子多活幾天。除了自己的鮮血,她恐怕找不到更好的食物。還是那句話,母親總願意為孩子付出一切。」

  「孩子是母親的骨血,也是她們生命的延續。」說到最後一句,關素衣抬頭看了聖元帝一眼,然後愣住了。只見對方捧著版畫靜靜凝視,深藍色的眼眸流出兩行熱淚,嘴唇開合,似要說話,卻因喉頭堵塞了太多哀慟,竟難以成言。

  從嘴型判斷,他應該是在呼喚「母親」,一聲、兩聲、三聲……然而那人卻早已不在,他的思念與熱愛,竟不知向誰訴說。

  關素衣眼眶一熱,差點掉淚,隨即埋下頭,等待最後的宣判。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該說的都說了,能不能活著回去全看這人心情如何。

  聖元帝沉默了近兩刻鐘才啞聲詢問,「會念往生咒嗎?」

  「會。」關素衣飛快答道。

  「那就念吧。」他扯過蒲團,盤膝坐下,雙手捧著版畫,似乎在專注凝視,又似乎魂魄已經離體,不知去了何處。

  關素衣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用緩慢而又輕柔的嗓音吟唱往生咒,一遍之後又是一遍,足足重複了二十一遍才停下。據說日夜各吟唱往生咒二十一遍就可消滅四重罪、五逆罪、十惡業,現世一切所求均能如意獲得。畫中的母親為孩子承受了那樣巨大的痛苦,惟願她下一世平安康泰,無憂無慮。

  放下負累,破除心魔的聖元帝從未如此輕鬆過。他坐在灑滿鮮血和陽光的宮室裡,靈魂已疲憊到極點,卻又透著一股沉靜。耳畔不斷傳來輕柔的,帶著獨特韻味的咒文,令他不受控制地合上眼,慢慢安睡過去。

  發覺聖元帝坐著睡著了,關素衣停下念經,表情茫然。沒得到允許,她自然不敢離開,但跪久了腿腳難免有些麻木,便想站起來伸展一下。她剛直起腰,就見一名黑衣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用口型無聲命令,「繼續念。」

  關素衣無法,只得壓低音量繼續念往生咒,瞥見睡得極沉的聖元帝,苦中作樂地暗忖:就當替這暴君超度好了。

  半個時辰後,聖元帝悠悠轉醒,藍色眼眸哪裡還有一絲戾氣,全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一名黑衣人立刻呈上一封密函,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關素衣無意打探,忍了又忍,終是不怕死地詢問,「敢問陛下能否給臣婦一壺茶水?要涼的,臣婦的嗓子快冒煙了。」

  聖元帝似乎勾了勾唇角,擺手道,「給關夫人上茶。」

  改口叫關夫人,那密函裡應該是關家祖宗十八代的信息。關素衣了然,卻並不感到憤怒,願意在自己身上花費精力,可見對方已打消了殺人滅口的念頭。她暗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灌下三杯涼茶,這才感覺好些,然後又倒三杯,小口小口啜飲。

  聖元帝坐在對面,將她從頭到腳打量數遍,眼裡滿是興味。

  一壺茶水喝完,關素衣恭敬道,「陛下,臣婦誤入禁地,請您恕罪。葉婕妤還在甘泉宮裡等待臣婦覲見,能否容臣婦先行告退?」她掌心沁出一層細汗,心知自己是生是死,全在對方一句話之間。

  聖元帝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當她頭皮發麻,幾乎快繃不住時才甩了甩袖子,「去吧。」

  關素衣心臟劇烈跳動,表面卻平靜無比,本打算磕頭謝恩,看見地上半凝固的血水又不得不停住,改為深深鞠躬。出了殿門,她長出一口氣,正準備離開,卻見一名黑衣人捧著一個精緻的匣子走出來,「這是陛下送給葉婕妤的禮物,必要她當場驗過才成。勞煩關夫人幫忙捎帶。」

  關素衣雙手接過,對著殿門再次鞠躬,這才在另一名內侍的帶領下前往甘泉宮。她一路走一路思量,實在想不明白葉婕妤為何要置自己於死地。她是葉蓁的同胞姐妹,然而對方早在自己過門之前就淹死了,與自己根本無冤無仇。哪怕是為葉繁撐腰,頂多敲打幾句便罷,何至於借刀殺人?她們哪來那般大的仇怨?

  這個問題只能由葉蓁本人來解答。自從那天被聖元帝揭穿,又灌了離魂酒,她便像個盪婦一般脫了衣裳在宮裡癲狂,太監、宮女,侍衛,全都忍受不了她的騷擾,奪門而逃,最後她只能抱著床柱摩擦了一整晚。

  翌日醒來,她終於明白什麼叫做羞憤欲死,原來羞恥到極點的時候,竟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她只是個供人取樂的小丑,蹦躂來蹦躂去,自以為光鮮,實則早就被貶得一文不值。

  更可怕的是,打那之後,聖元帝依然會來甘泉宮,見她難堪沉默,還會讓她繼續緬懷趙陸離,說自己很喜歡她的表演,生動而又有趣。但這絲毫不能拯救葉蓁,反倒讓她陷入更深的絕望與恥辱。

  她受不了聖元帝的戲耍輕賤,更害怕將來被千刀萬剮,無奈之下只能分別寫信向父親和趙陸離求助。葉全勇自身難保,哪裡顧得上她?趙陸離更狠,竟直接與她恩斷義絕。

  本就瀕臨崩潰的葉蓁受不住刺激,當場便發起狂來。趙陸離想扔掉她開始新的生活?甚好,那她就毀掉他在乎的一切!請封誥命?追封還差不多。

  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鎮北侯夫人抵達甘泉宮,葉蓁擺手道,「把茶點撤了,去御書房通知趙侯爺,就說關氏失蹤了,讓他自個兒找找。」

  詠荷躬身領命,剛走出殿門就見一名容貌絕俗,氣質高華的女子緩步而來,言明自己便是鎮北侯夫人,雖繡鞋和裙擺沾滿血跡,卻半點不見狼狽。詠荷大感驚異,面上卻絲毫不露,把人帶進去拜見娘娘。

  行禮過後,關素衣將沉重的匣子放在案几上,溫聲道,「方才誤入禁地,衝撞了皇上,這才來晚一步,請娘娘恕罪。此乃皇上送給娘娘的禮物,說是讓娘娘親啟。」

  葉蓁明知事情不妙,卻無法推脫,打開盒蓋往裡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關素衣也被駭住,卻因刺激太多,腦子早就木了,只穩穩噹噹坐在原位。

  匣子裡並非什麼禮物,而是將她帶去佛堂的那名內侍的首級,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然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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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番外

  關素衣僵硬地坐在原位,而葉蓁早已連滾帶爬地跑到樑柱後,用紗幔緊緊裹住自己,一面淒厲尖叫,一面淌出眼淚和鼻涕,看上去十分狼狽。這些天,她早已被羞恥心和絕望感折磨到崩潰,恨意深沉的時候的確想拉所有人為自己陪葬,包括葉家、趙府,甚至於一雙兒女。但現在,看見這顆首級之後,她才驟然發現死亡竟如此可怕。

  她想活下去,無論多麼屈辱、卑微、絕望,都想活下去。

  關素衣轉頭看她,思緒翻湧。她起初認為葉婕妤就是加害自己的兇手,後來又想,宮中那麼多嬪妃,萬一是誰想嫁禍對方呢?她並不了解各位娘娘,一時猜不透內情,走入殿裡試探一句,竟得知了真相。

  她說自己誤入禁地,葉婕妤並未露出驚訝或關切的表情,而是詫異於她的完好無損。直至盒蓋掀開,看見首級,她才敢篤定自己的猜測。兇手果然就是葉婕妤,否則聖元帝絕不會讓她把「禮物」送過來。

  這是震懾,也是警告。錦衣衛上可入天,下可入地,不會連這點真相都查不出來。

  然而為什麼?關素衣自問與葉婕妤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她殺死自己能得到什麼?或者說,她想藉自己的死去陷害誰?唯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她的行為。但眼下,她又不那麼肯定了,只因葉婕妤又哭又笑,竟露出幾分癲狂之態,似乎精神出了問題。

  一個瘋子什麼事做不出來?但她堂堂婕妤,寵冠六宮,又有誰能將她逼迫到這等境地?

  關素衣想起血腥的佛堂,又看看桌上的頭顱,這才抖著手拿起盒蓋,將它掩住。難怪葉婕妤會發瘋,天天面對這樣殘暴的君主,不嚇傻才怪。她只入宮一次,回去卻要做許久噩夢。

  恍惚中,一名宮女走上前,畢恭畢敬地說道,「關夫人,奴婢帶您去後殿梳洗一番,換身乾淨衣裳,然後去面聖。」

  「還要面聖?」關素衣音量拔高。

  試圖控制住情狀癲狂的葉婕妤的詠荷高聲喊道,「詠梅、詠竹,快來幫忙啊!你們帶關夫人下去作甚?」

  詠梅、詠竹聽而不聞,直接扶起關素衣朝後殿走去,站立在角落的一干宮人也尾隨其後,顯然以她二人馬首是瞻。原來早在很久以前,甘泉宮裡的主事便是這兩位大宮女,她們伺候葉蓁,同時也將她的一舉一動報告給皇上。葉婕妤表面溫婉柔順、善良卑弱,內裡陰狠毒辣、蛇蠍心腸,皇上又豈能不知?

  葉蓁見此情景,瞬間便安靜下來,慢慢癱坐在地,呢喃道,「原來我純粹是給皇上逗樂的,什麼飛上枝頭變鳳凰,全是妄想,假的!」

  詠荷與詠菊退後幾步,臉色發青,滅頂之災即將到來的恐懼感令她們無法呼吸。

  御書房裡,趙陸離等了許久也不見皇上,心情不免焦躁起來。若是可以,他永遠不想帶素衣入宮,唯恐她被皇上撞見又搶了去。但素衣在趙府舉步維艱,不給她請封誥命,那些姬妾永遠不會消停。上一世,她的誥命是老爺子為她求來的,這輩子身為夫君,便該處處為她謀劃。

  趙陸離一時懊悔,一是憂慮,見皇上總也不來,便向白福拱手,「白總管,皇上他……」

  「侯爺少安毋躁,陛下在佛堂誦經,很快就到。」白福打了個千。

  在佛堂誦經?趙陸離搜尋記憶,發現這輩子的霍聖哲不信佛,卻有每日誦經的習慣,也不知他用沾滿血腥的雙手翻開經書時會不會褻瀆佛祖。從仁君到暴君,不過換了股肱之臣、左膀右臂而已,何至於產生如此大的偏差?

  想起關老爺子的厚德載物,再看看徐廣志的急功近利,他搖頭,唯餘一聲長嘆。清流濤濤,風氣就正;濁流滾滾,風氣就斜,此乃常理。怨不得偌大一個魏國,如今已亂象頻生、社稷不穩。這一世的霍聖哲也是個眼瞎的。

  胡思亂想間,聖元帝大步入殿,身上穿著一件厚重的黑色深衣,看上去似乎沒有問題,卻帶來一股濃烈到刺鼻的腥氣。趙陸離連忙半跪行禮,瞥見地上落下一串血跡,恍然忖度:皇上哪裡是在誦經,卻是殺人去了!

  不等他從駭然中回神,便見一封羽檄落到面前,聖元帝沉聲道,「桐城爆發民亂,亂軍已攻占當地官府,你速速點兵五萬前去救援。」

  「現在?」趙陸離驚訝地問。

  「難道你還想吃個飯,喝兩壇酒,然後趁宿醉睡它三天三夜再去?」聖元帝語氣森冷。

  「微臣不敢!微臣即刻出發!」想起往事,趙陸離臉色煞白,捧著羽檄說道,「微臣的妻子還在甘泉宮……」

  「難道連這點小事也要勞動朕不成?讓葉婕妤遣人送她回去。」聖元帝曲起指節叩擊桌面,表情十分不耐。

  趙陸離這才放心了,行禮過後躬身退走。聖元帝盯著他匆忙的背影,神情莫測,一名黑衣侍衛悄然入內,低聲稟告,「禮物已經帶到,葉婕妤嚇得魂飛魄散,關夫人卻八風不動,還拿起盒蓋將首級掩上了。」

  「哦?連尖叫一聲也無?」聖元帝興味地挑眉。

  「無。」侍衛對關夫人著實佩服得緊。這麼多年下來,她是第一個擅闖佛堂卻全身而退的,別人若是像她那樣,早就被砍成肉泥了。非但如此,她還讓皇上取下邪物,拆了佛堂,安安穩穩睡了一個好覺。

  自從皇上入魔之後,已有許多年沒能安眠,要麼在噩夢中醒來,要麼輾轉徹夜,誰若是貿然接近,非死即傷。眼看他快被心魔折磨得瘋掉,關夫人竟出現了。雖然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但只要能讓皇上恢復理智,錦衣衛自然會對她多加看護。想必在皇上心裡,她也是尤為不同的。

  「有意思。」聖元帝回憶剛才的一幕幕,鼻端發出一聲輕笑。

  黑衣侍衛和白福愕然看他,卻見他早已拿起一張奏摺批閱,彷彿之前充滿輕鬆愉悅的笑聲不過是幻覺而已。

  少頃,詠梅、詠竹帶領裝扮一新的關素衣前來覲見。想到那殺人如麻的暴君就在裡面,關素衣雙手僵冷,心如擂鼓。她不敢回憶自己是如何與死亡擦肩而過,又是如何將那顆人頭捧去甘泉宮。當自己嚇得魂飛魄散時,沒準兒對方還覺得很有趣。

  壓抑許久的怨氣和恐懼在胸口翻騰,終於讓她虛軟的腿腳恢復幾分力道。聽見宣召,她一步一步穩穩走了進去,下跪行禮。

  「起來吧。」聖元帝放下奏摺,從頭到腳將她打量數遍,說道,「鎮北侯已趕往桐城平亂,朕讓白福送你歸家。」

  能回家就好!關素衣僵冷的指尖微微動了動,正準備謝恩,又見他拿出一個錦盒,「這是朕賞你的,來領。」

  關素衣瞳孔收縮,竟差點奪門而逃,只因這錦盒與先前那個一模一樣,也不知裡面裝了什麼,殘肢斷臂?她頂著一張平靜的面孔走上前,接了錦盒,指尖卻在發麻。

  「打開看看。」聖元帝饒有興致地吩咐。

  關素衣一面深呼吸一面去掀盒蓋。有了上次的教訓,她的動作很慢,當蓋子徹底打開的一瞬,不免屏住呼吸,閉上眼睛。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只是須臾,她睜開一隻眼朝盒子裡瞥去,然後大鬆口氣。裡面並非殘肢斷臂,而是許多貴重藥材,藥香味將聖元帝身上的血腥氣都沖淡不少。

  謝天謝地,謝謝菩薩!關素衣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卻聽座上傳來一陣大笑。

  「原來你也會怕!」聖元帝戲謔道,「朕還以為你膽大包天呢!」

  「啟稟皇上,臣婦是人,豈能不怕?」只短暫接觸過一次,關素衣已察覺到對方的脾性。他掌控欲極其強烈,與他說話不能藏著掖著,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哪怕惹惱了他,也比欺瞞的下場好無數倍。

  「臣婦只是嚇傻了而已,反應比別人慢半拍,看上去鎮定,實則心臟都快裂了。臣婦謝皇上賞賜,謝皇上開恩。」她捧著盒子拜伏。

  聖元帝笑得越發開懷,渾厚而又愉悅的笑聲在殿內迴盪,令一干宮人驚駭不已。皇上多久沒笑過了?近些年,他似乎每日都處於狂暴的邊緣,尤其從佛堂出來,眼睛總佈滿血絲,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現在的他終於有了一點人氣,也顯得陽光不少。這位關夫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別跪了,」聖元帝笑罷擺手,「白福,送關夫人回去。」

  白福絲毫不敢小瞧這位門第不高的鎮北侯夫人,親自備了馬車將她送走,又指著後面跟隨的幾輛馬車說道,「夫人,那是陛下的賞賜,大多是些名貴藥材,奴才幫您送去關家,都是老爺子用得上的東西。還有一位太醫隨侍,替老爺子把把脈,調理調理身體。日後老爺子但凡有什麼不舒坦,您只管喚他,他必不敢怠慢。」

  這份賞賜真是送到心坎裡去了。關素衣喜不自勝,連連道謝,方才還淤積於心的怨念與恐懼,瞬間便煙消雲散,唯餘深深感激。若是能幫到家人,莫說嚇她一嚇,就算讓她立時死了也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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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番外

  關素衣興匆匆去了關家,正好看見仲氏拿著一個豁口的空碗從外面回來。「娘,您借糧去了?」她眼眶發紅,完全沒想到家裡已經窮到這步田地。

  仲氏似乎想把碗藏到身後,卻又苦笑著打住。關家如今是什麼情況,誰又不知呢?「前些天刮大風,把屋頂吹翻了,我跟你爹連忙將老爺子挪到別處,卻還是讓他淋了一些冷雨,如今發起高熱,人都快糊塗了。這又是藥錢又是修繕房屋的,多少銀子都經不起淘換。我跟你爹怎麼著都能忍,老爺子卻半點虧不得。這不,我就想討點粗面和雞蛋,替他擀一碗麵條。沒想到世態炎涼,曾經受過咱家恩惠的,如今都不認了,真是沒奈何……」

  女兒都上門了,再瞞下去只會讓她更擔心,仲氏索性坦白,末了上前兩步去開院門,卻見幾輛宮車停靠在拐角,還有一名鶴髮童顏、面白無須的太監衝自己微笑作揖。

  「依依,你從哪兒來?」

  「娘,這位是白總管。」關素衣解釋道,「侯爺替我請封誥命,今日得了准信便入宮叩謝皇恩。因桐城生亂,他帶兵趕去馳援,皇上著白總管送女兒歸家,順便把賞賜頒下來。咱們有話進去說吧,外邊兒冷。」

  仲氏大喜過望,連忙給白福見禮,招手道,「快請進,快請進,家裡還在修繕,亂得很,各位大人莫嫌棄,好歹坐下喝杯熱茶!」

  白福一面拱手說著「豈敢」,一面笑嘻嘻地進去了,四下查看,果然一貧如洗。

  仲氏把人帶到正堂,一一奉上熱茶,然後將準備好的幾十個荷包遞出去。宮裡的規矩她略有耳聞,這些辦差的人非得給足了辛苦費才肯為你出力,尤其是大總管,沒有千兒八百,絕拿不出手。但關家是什麼情況,想必方才他們已親眼看過,能儉省出這些銀子著實不易。要知道,老爺子還指著這些銀子救命,他們夫妻倆哪怕餓得快死了,也沒敢動用毫釐,今兒卻全搭上了。

  白福捏了捏荷包,心裡不免哂笑。若是放在以前,誰見了他白大總管只給一百兩銀子的見面禮,他非得唾人一臉,但面對關夫人的母親,他還真沒那個膽。關夫人能從皇上手裡掙出命來,還將他哄睡著了,接著又逗笑,往後指不定有多大造化。

  在皇上沒表態以前,他都得敬著這位主兒。想罷,白福將荷包退回去,還說了許多奉承話。其餘人等哪越過白公公?也都連忙把荷包退了。關素衣是個急性子,不耐煩應付這些場面,早已領著太醫去給老爺子看病。

  「憂思過度、鬱結於心,已傷了五臟六腑,得精心養著。」曹太醫是專門給皇上看病的,醫術自然了得。他當即開了幾帖藥,吩咐道,「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喝下,每日兩劑,七日後我再上門探脈,看看怎麼個調養法。」

  「對壽數有無影響?」關素衣緊張詢問。

  「自然是有影響,但也不一定。都說笑一笑十年少,老爺子這是心病,還得心藥來醫。他若是想通了,舒暢了,壽數便長了。你們沒事兒逗他樂一樂,好得快。」曹太醫早得了皇上吩咐,並不敢把關家當尋常人家看待,有什麼話都交代的一清二楚,開的藥也都是最對症的。

  逗他樂一樂談何容易?關素衣愁腸百結,淚光閃動。當初祖父懷著雄心壯志來到京城,分明胸中有錦繡萬千,卻因從小落下口拙的毛病,沒能一展長才,反倒被徐廣志藉機踩下去。這便罷了,他過後自省也能想通,卻沒料對方手段太過卑鄙,竟開始拉攏關氏門下的弟子,願意投效他的紛紛走人,不願投效的便著力打壓,弄出許多謠言中傷關氏門風,毀了關氏傳承。

  斷人傳承有如殺人父母,祖父焉能不恨?這樣的手段多了,他自覺對不起弟子,對不起師門,竟從此一病不起。若想治好他的病,還得讓他實現心中抱負。

  關素衣原以為嫁給趙陸離,或許能藉侯府的勢,替祖父和父親謀一條出路,日後是好是歹,全看二人能力高低。卻沒料趙陸離根本沒把她當成內人,一門心思只為葉家鑽營。

  起初他頗為頹廢,整日喝得爛醉,後來徐家嫡次女入宮,妨礙了葉婕妤的地位,他才振作起來,重新投入朝堂為葉婕妤開路。至於關家如何,岳祖父、岳父如何,哪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旁的不提,只說這次入宮,連聖元帝那樣的暴君都能一眼看見她的難處並加以援手,作為夫君,他竟視若無睹。一品誥命很了不得嗎?如果可以,她寧願用這份可有可無的榮耀去換家人平安康泰。

  心中剛升起一股怨氣,想起老夫人借給關家的銀子,關素衣又無奈起來,強撐笑臉向曹太醫道謝。曹太醫還要回宮復命,把藥方交給藥童,細細叮囑一番,這才告辭離開。

  仲氏置辦了一桌酒席請白總管等人享用,又讓人把關父叫回來作陪,然後跑去探望老爺子。

  「太醫咋說?」見老爺子還在昏睡,仲氏壓低嗓音詢問。

  「說是心病,得慢慢調養。」關素衣愁容滿面地捏著藥方。太醫開的方子自然是對症的,但花費卻是往常的數百倍,什麼藥材名貴便用什麼,薄薄一張紙竟似千斤重。

  仲氏湊過去一看,不免「哎呀」叫了一聲。人參、鹿茸、靈芝……全都是上了年頭的靈物,這叫他們如何負擔得起?然而老爺子的病又不能不治,這可真是愁死人了!

  「皇上賜了許多藥材,咱們先用那些支應著。倘若這副藥方祖父喝了見好,咱們便是割了自己的肉拿去賣,也得給他治!銀子的事我來想辦法。」關素衣堅定道。

  「那些東西全是皇上賜給咱家的?不帶去侯府嗎?」仲氏甚感驚訝。女兒可是侯府主母,哪裡有得了賞賜卻全拉回娘家的道理?

  白福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笑嘻嘻地道,「您請放心,雜家出宮的時候皇上發了話,這些賞賜獨給關家,與侯府沒甚關係。時辰不早了,雜家探望一下老爺子,這便送夫人回府。」

  仲氏並非貪婪之輩,只是看重那些名貴藥材,聽了這話喜不自勝,再三道謝。關父並沒有看不起閹人的意思,與白福相談甚歡,一塊兒探望過老爺子後便將他和女兒送走。一行人回到鎮北侯府,頒了賜封誥命的聖旨,得了厚厚的謝禮,這才回宮復命。

  關素衣捧著聖旨站起來,就見原本對她表面恭敬,內裡輕鄙的僕役,一個二個全露出敬畏的表情;幾名妾室又羨又妒,臉色均十分難看;趙純熙笑得很假,趙望舒摸不清狀況;葉繁還在坐月子,沒能下床。滿府上下,竟只有老夫人真心為她感到喜悅。

  她哂笑,勉強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回正房。從最初的期待到現在的麻木,這個家令她窒息。

  已經調去前院的明芳堵在路上,不停說著奉承話,被明蘭擠兌走了。主僕二人關起門來私語。

  「小姐,這身衣裳是婕妤娘娘賜給您的吧?料子真滑。」

  怕明蘭不懂規矩,衝撞了貴人,關素衣只讓她等在宮門口,自己單獨去見葉婕妤。那場生死劫難,她不願告訴任何人,便裝作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都說葉婕妤是中原第一美人,您覺得咋樣?您見著皇上了嗎?他果真長了三頭六臂?」

  沒長三頭六臂,卻也差不多了。關素衣後怕不已地暗忖。

  恰在此時,趙純熙敲門進來,笑盈盈地說道,「母親,今天原本要為二弟辦洗三宴,父親卻帶您入宮謝恩去了,我只好改了帖子,邀賓客明日再來。您有什麼章程沒有?」

  自從趙純熙對家務慢慢上手之後,關素衣未免旁人非議自己戀棧權勢,苛待繼子女,便把中饋交給她管理,自己專心教導趙望舒。不管大宴小宴,她都會安排好了再來正房知會,哪像現在,正兒八經地登門商討。

  有了誥命,腰板果然挺得直些。這樣想著,關素衣心中並無得意,反而很不是滋味兒。

  「別家的庶子怎麼辦,咱家就怎麼辦,你按照慣例準備吧。」她淡淡開口。

  趙純熙似乎想爭辯,卻又憋住了。主母剛封了誥命,侯府就大肆操辦庶子的洗三宴,這是不把聖諭看在眼裡。她分得清輕重,卻也對關素衣的態度十分惱怒。才得了誥命就這般輕狂,日後還不得反了天?

  她咬牙應諾,然後命下僕辦得簡單一點兒,卻沒料當天正午賓朋滿座時,竟迎來了甘泉宮的大宮女詠梅、詠竹。二人帶著貴重禮物上門,葉繁十分驚喜,正準備接過禮單叩謝娘娘,卻聽她們冷道,「這是娘娘賜給夫人的禮物,你是哪個,也敢來拿?」末了衝關素衣恭敬行禮,「娘娘請夫人入宮敘舊,還請夫人隨奴婢走一趟。」

  關素衣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葉繁則膛目結舌,臉面丟盡。原以為二人是葉婕妤派來給她撐腰的,卻原來是召關素衣入宮敘舊。她二人何時好到這個地步,竟聯起手來將她往泥裡踩。主母走了,誰來主持宴席?

  一陣難堪的寂靜後,還是趙純熙站出來與賓客周旋,老夫人稱病,抱著孩子走了。洗三宴只能草草結束,落得滿城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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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番外

  關素衣抵達甘泉宮時,果見聖元帝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葉婕妤跪坐在他腳邊,連個蒲團都沒撈著,只能將全身重量放在腳後跟,腰背佝僂,腦袋低垂,卑微的像個女奴。

  關素衣還來不及行禮,就見對方大手一招,喚道,「過來坐。」

  名叫詠竹的婢女立即搬來一張凳子,擺放在帝王身側。關素衣走過去,為難地看了一眼葉蓁。人家好歹是婕妤娘娘,而自己只是外命婦,哪裡有娘娘跪著,外命婦卻端坐的道理?

  聖元帝見她站著沒動,這才意識到什麼,衝葉蓁甩袖,「下去。」呼喝的語氣像在驅趕一隻狗。

  葉蓁低低應了一聲,抬頭時飛快掃了關素衣一眼,佈滿血絲的眼眸裡藏著怨毒與嫉恨,雖隻流瀉出一絲,卻足以令人膽寒。關素衣想不明白這兩人究竟在鬧什麼,哪怕帝王之愛再短暫,也沒必要把人輕賤到這等地步。就連她這個外人也能感覺到聖元帝對葉蓁的態度,他壓根沒把她當人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末了棄如敝履。

  原來讓趙純熙那般憧憬想往的婕妤娘娘,背地裡竟如此不堪。關素衣心中喟嘆,卻並未因此而同情對方。早在葉婕妤莫名其妙對她下殺手的時候,她們就已經成為敵人,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坐吧。」聖元帝叩擊桌面。

  關素衣這才屈膝行禮,穩穩落座,目光凝注在面前的茶杯上,彷彿入了迷。她怕自己說錯話,不小心觸怒龍顏,所以乾脆不言不語,以靜制動。聖元帝似乎早就料到她會如此,一雙鷹眸只管上下打量她,待她繃不住,羞紅了半張臉時,才颯然一笑,「陪朕用膳吧。」

  吃東西好啊,既有事幹又不用說話。關素衣大鬆口氣,趁對方不注意,飛快捂了捂滾燙的臉頰。被一個男人如此專注地看著,憑她養氣功夫再好也難免受不住。

  御膳很快備齊,分別用兩個小食案裝著擺上來,聖元帝只說了一句「請便」就端起碗進食,動作並不粗魯,速度卻極快,不過片刻就已飽腹,放下碗漱口淨手,然後盯著對面。關素衣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正準備放下碗,說自己用好了,卻聽他沉聲命令,「食案裡的飯菜定要吃完,朕不喜浪費。」

  他的膳食很簡單,不過兩葷一素一湯罷了,如今已吃得乾乾淨淨。關素衣也同樣是兩葷一素一湯,分量卻只有他的三分之一,頂多吃個八分飽,卻絕沒有吃不完的道理。世人都說皇上性好奢靡,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

  關素衣答應一聲,慢慢把菜餚和米飯吃乾淨,心裡不斷忖度這人召自己入宮的目的。難道上次放過自己,他後悔了不成?這樣一想,她的心便高高提起來,眉頭也皺得死緊。

  聖元帝敲擊桌面,「朕既然上回放過你,日後便不會再動你。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快吃吧,別胡思亂想。」

  關素衣臉頰一紅,連忙端起碗扒飯。

  兩人安安靜靜用罷膳食,又各自飲了一杯熱茶,期間雖一言不發,氣氛卻十分融洽。

  見對方面色好了很多,情緒也松緩下來,聖元帝才徐徐開口,「你既然說那幅畫是假的,那麼真實的場景又是如何?你們關家代出文豪,對你來說,琴棋書畫並非難事吧?能否重新為朕作一幅畫,留個念想?」

  這還不叫難事,何謂難事?關素衣剛放鬆的神經瞬間繃緊。還原真實場景,對皇上而言又是一場打擊,但凡她畫的太慘烈,少不得往他心頭扎幾刀。他若是因此而心魔發作,自己今天說不定就交代在甘泉宮裡。正所謂「伴君如伴虎」,這話半點也未誇大。

  她掌心冒出一層細汗,卻又無法拒絕,進一步也許會死,退一步便死定了,只能悶頭往前走,或可博取一線生機。真實的場景太過慘烈,那就從慘烈中挖掘一絲溫情,且還要戳中這人心頭最柔軟的一處,讓他不至於徹底泯滅良知。

  電光火石之間,她已有了主意,站起身行禮,「臣婦願勉力一試。」

  「甚好,拿筆墨紙硯來。」聖元帝揚聲高喊。

  白福連忙進上文房四寶,正準備往硯台裡倒水,卻見皇上已拿起墨條,準備親自動手。他立即退到一旁待命,眼見二人一個揮毫作畫,一個調和墨水與顏料,看上去竟格外般配,不免垂下頭,暗暗告誡自己別亂想。

  關素衣並不打算把全過程畫下來,而是將畫面定格在母子訣別的一瞬間。母親緊緊抱著孩子,將割破的手腕湊到他嘴邊,方便他吮吸,眼裡有即將離世的絕望,也有被人加害的怨恨,更多的是對孩子的不捨與疼惜。她眼角沁出淚水,嘴邊卻含著一抹微笑,似乎在鼓勵孩子好好活下去。

  關素衣並不知道皇上的生母長什麼樣,但照著原來那幅畫描摹再美化十分總不會錯。她想了想,又在她腮邊和指尖添了許多血跡,使她蒼白的臉龐顯出幾分壯烈之美。小小的孩童依偎在她懷中,眉眼依稀能看出幾分聖元帝的模樣,唇邊染著血跡,表情卻滿足而又恬淡。

  然而事實上,哪有剛出生的孩子如此飽滿圓潤?他們大多乾癟瘦弱,臉色紅中透青,得養十天半月才能看出相貌。那位東洋畫師將畫作醜化,她卻將之美化,說到底也是奉命行事,萬般無奈。

  將細節改了又改,直至母子生離的慘烈與溫情均躍然紙上,關素衣才放下毛筆,躬身道,「皇上看看可還滿意?」許久不見對方答話,她抬頭望去,卻見他早已淚流滿面,無聲哭泣。

  關素衣連忙低頭退開幾步,做「眼觀鼻鼻觀心」狀。

  聖元帝感覺臉頰涼颼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竟然流淚了。他胡亂抹了抹,又將指尖擦乾淨,這才拿起畫端詳,過了許久交給白福,啞聲道,「裱起來,掛在佛堂裡。」

  白福小心翼翼地接過畫,匆忙退走。又有一名錦衣衛走進來,低聲稟告,「主子,火盆已經燒好了。」

  聖元帝頷首,大步走出去,跨過門檻時察覺關素衣還站在原地,不免喚道,「愣著作甚,還不快跟過來。」

  「是。」關素衣乖順應諾,然後亦步亦趨跟上,出了殿門就見空地上擺放著一個大火盆,裡面的炭火熊熊燃燒,散發出溫暖的熱度。火盆旁邊散亂堆砌著許多東西,有供桌、佛龕、木魚、甚至連那幅曾經被供起來的畫也壓在最底下,只露出一塊鮮紅的角。

  聖元帝將東西一一投入火盆,似在焚燒過往,又似在破滅心魔。滾滾濃煙竄上天空,繼而層層散開,最終消失不見。他拿起血紅的畫作,神色漠然地瞥了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扔進火焰裡。劈裡啪啦一通亂響,畫作先是化為焦炭,最後只剩一捧灰燼。

  聖元帝這才撿了一張軟椅坐下,又指指腳邊的蒲團,說道,「念咒吧。」

  關素衣走上前低語,「能否給一壺熱茶?」

  聖元帝短促地笑了一聲,遍布眉宇的陰霾緩緩消散,只餘興味。他揚起手,戲謔道,「將茶水間的大甕抬來,就地煮茶,關夫人愛喝多少喝多少,管飽。」

  關素衣臉頰漲紅,心中又是羞惱又是無奈,最終只能屈膝行禮,「謝皇上賞賜。」

  一眾侍衛萬沒料到皇上也會開玩笑,卻不敢不把他的話當真,果然抬來一口大甕,架在火盆上煮茶。關素衣再次道謝,末了認真吟誦往生咒,滿以為今天又會念得喉嚨冒煙,舌頭髮麻,卻聽上面傳來一道堪稱溫柔的嗓音,「若是累了就停下,不必硬撐。」

  關素衣心弦略松,繼續往下念,不過兩刻鐘就聽見身側傳來細微的鼾聲,抬頭看去,卻發現聖元帝又像上回那般睡著了,只不過表情更為沈靜,嘴角微彎,彷彿做了一個好夢。四面八方全是火盆散發出來的熱度,將嚴冬烘烤成融融春日,不知不覺,她嗓音越來越低,竟也睡意洶湧,腦袋一歪便朝身邊的人撲去。昨晚做了一宿噩夢,清晨起來操持洗三宴,她實則早就精疲力盡,見老虎打了盹,自己也就撐不住了。

  一名錦衣衛暗道不好,正想飛奔過去救援,卻見皇上迅速睜眼,濃烈的殺氣頃刻間瀰漫,衣袖微抖,一柄匕首已握在掌心,並且出了鞘。然而他卻沒像往日那般一刀割斷近身之人的脖頸,而是鼻端輕嗅,辨識此人身份,然後表情柔和下來,一隻手輕輕調整關夫人的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隻手在她臉上摩挲幾下。

  他看向詠竹,指了指內殿。詠竹心領神會,拿來兩件大氅,一件披在關夫人肩頭,一件往主子身上搭,卻被他擺手拒絕,反而扯了關夫人的大氅一角,蓋在腿上。兩人同蓋一件衣袍,一個坐著,一個趴在對方膝頭,沉沉睡去。宮人怕他們吹了冷風,連忙又燒幾個火盆,擺放在周圍。

  葉蓁站在廊下,遠遠看著這一幕,臉色青白,表情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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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番外

  關素衣睡了一個多時辰才悠悠轉醒,發現自己正趴在皇上膝頭,不免嚇了一跳,剛站起身又跌回去,腳底傳來針扎一般的刺痛感。

  「請皇上恕罪,臣婦這就起來。」她掙扎了幾次,卻都沒能成功,反而一次又一次往對方懷裡摔,叫外人看去彷彿在投懷送抱似的。她心裡又難堪又懊惱,偏偏腿腳不爭氣,怎麼都站不起來,眼角不知不覺竟含了淚,很是無地自容。

  聖元帝任她扑騰許久才伸手扶了一把,平靜道,「夫人這是腿麻了吧?坐會兒再走也不遲。」

  關素衣恨不得立馬歸家,卻暫時動彈不得,只好向皇上道謝,老老實實坐在軟椅上。聖元帝睨她一眼,問道,「昨晚做了一宿噩夢?」

  關素衣不敢隱瞞,據實以告,「回皇上,臣婦一宿都在夢裡輾轉,剛瞇瞪一會兒天便亮了,只得起來操持庶子的洗三宴。」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比整晚沒合眼還累,夢裡全是鋪天蓋地的血腥,像是要將她淹沒。

  聖元帝笑了笑,嘆道,「既然怕成那樣,你還敢在朕身邊睡著?也是個沒心沒肺的。」

  關素衣垂眸回話,「啟稟皇上,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離開皇宮,臣婦難免胡思亂想,擔驚受怕,到了您跟前反倒心安了,一切只聽憑您決斷便是。」

  聖元帝哈哈笑了兩聲,擺手道,「放心吧,朕非但不會動你,也不會讓旁人動你。朕欠你一個人情,你想要什麼,儘管道來。」

  關素衣第一時間就想起了壯志未酬的祖父,卻又很快否定。當初嫁給趙陸離時,她曾寄希望於他能拉關家一把,卻只在心裡想想,從未張過口。人家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無可指責。從趙家借走的銀兩,她會想辦法盡快歸還,一時還不上便加倍對趙純熙和趙望舒好。無論他們待她如何,或做了多麼傷人的事,她都能忍,這就是拿人手軟,吃人嘴軟的道理。

  她懂得知恩圖報,自然也懂得知足常樂,先前那些賞賜對她來說已經很夠,不敢要求更多,故而推拒道,「啟稟皇上,臣婦沒什麼想要的,為君主效力乃臣婦本分,只求您平平安安將臣婦放出去。」

  「朕一言九鼎,說過的話何時不作數?上次既放你走掉,日後也不會傷你分毫。白福,把錦盒拿上來。」

  還有錦盒?關素衣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握成拳頭。

  聖元帝莞爾,親手將錦盒遞過去,吩咐道,「打開看看。」

  還打開看看?關素衣心裡叫苦,面上卻不敢拒絕,只好慢騰騰地去掀盒蓋。說實話,她對錦盒已經產生了恐懼感,偏偏皇上惡趣味十足,賜給她的三個錦盒全都一模一樣,連捆綁的繩結也扭曲成同樣的形狀,以至於她一看見就手指發麻,汗毛倒豎。

  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鎮定,待盒蓋掀開,往裡一看,不免吐出一口濁氣。盒子裡裝著許多碼放整齊的小金錠,其上擺放著一張紙,沒有血腥,沒有人頭。

  聖元帝取出紙,徐徐道,「上次嚇著你了,朕給你賠個不是。往後這樣的盒子還有很多,你看習慣了也就不怕了。」

  這話的信息量很大,讓關素衣又是一陣心悸。什麼叫往後還有很多?豈不代表自己今天出去,日後還要再來?他堂堂一國之君,總召見一個外命婦作甚?哪怕藉著葉婕妤的名義也不行啊!

  「皇上,這於理不合!」她腿腳已恢復知覺,連忙跪下去,卻被一隻大手牢牢握住胳膊,強硬地提起來。

  「九九八十一天往生咒,不能少一天,也不能多一天。」聖元帝按壓她肩膀,語氣獨斷,「是你為母后昭雪,這魂自然要你來度。母后在冥府等的夠久了,朕要送她速速入輪迴,一時一刻也耽誤不得。當年的事,朕已派人去查,為免打草驚蛇,太后那裡還需瞞著,故而也不能請高僧念經。夫人,朕能相信你嗎?」

  關素衣除了點頭,完全沒有別的辦法。本以為道明真相就完了,哪知道還要作畫,作完畫又得念經,且還是九九八十一天。這些事怎麼就一環扣一環,沒完沒了呢?然而她已經入坑,除了盡力抓住這人扔下來的繩索自救,還能怎樣?

  「接連兩三月入宮,是不是太打眼了?念經的話,您自個兒念不是更有誠意?」她掙扎道。

  「朕若是能拋下政務,成日坐在佛堂裡念經,又何須找你?朕能抽出一個時辰已經頂天了,卻又哪裡足夠?你只說去覺音寺禮佛三月,為外出征戰的鎮北侯祈福,朕自然會派人秘密接你入宮。夫人放心,朕不會害你名節。」聖元帝盯著手上的血玉扳指,眸光晦暗。

  關素衣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麼,而是無奈垂頭。

  見她如此,聖元帝語氣變得極為溫和,攤開方才那張紙說道,「這是一份地契,朕在城南為關家擇了一座三進的小宅院居住。聽白福說前幾天夜裡刮風,掀翻了屋頂,叫你祖父著實淋了一場冷雨,如今病得十分厲害。你若是還有一點兒孝心,就不要推拒這份禮物,只當這是你賣畫的酬勞,連這匣子裡的一百兩黃金也算在內,價錢可還公道?」

  關素衣哪怕再驕傲,也不會為了這點臉面不顧祖父生死。她可以強撐著不求趙陸離幫祖父和父親謀職,然而一旦涉及祖父的病,讓她幹什麼都無礙。只是賣一幅畫罷了,又有什麼關係?父親不也當街作畫,當眾叫賣嗎?

  先前的為難與掙扎,全都化作滿滿的感激,她連忙接過地契,真誠道謝。

  真好哄,也很容易滿足。聖元帝心中發笑,面上卻絲毫不露,把匣子遞過去,提醒道,「明日便去覺音寺禮佛,朕會派人來接你。」

  「臣婦遵命,謝陛下賞賜。」替家人掙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關素衣半點抗拒也沒了,正準備磕頭,又被皇上的大掌壓住肩膀,動彈不得。她只好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這才在詠荷與詠菊的護送下離開甘泉宮,登上馬車後取出地契,看了又看。

  貧窮的滋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貧病交加與陰謀傾軋。這些年她受夠了被輕賤的滋味,卻因為祖父的病情和關家的名聲而不敢反抗。看著家人在絕望中掙扎,她何嘗不想拉一把,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挽救他們的餘力,別說徹底治好祖父的病,就連給他們找個正經居所也毫無辦法。

  她哪裡是侯府主母?不過一個代為照顧孩子的僕婦罷了。然而侯府不能給她的,皇上卻半點不會吝嗇。賣畫怎樣?念經如何?只要能讓家人過得好一些,她什麼事都願意幹。

  胡思亂想間,關家到了,馬車在門口停住。仲氏聽見響動迎出來,驚訝道,「你怎麼又來了?三天兩頭往娘家跑,老夫人不會怪罪吧?」

  「無礙,我剛從宮裡出來,順路看看你們。」關素衣用大氅遮住匣子,快步往裡走。明蘭跟在後面,神情戒備地東張西望。

  「娘,這屋子不能住了,盡快搬家吧。這是葉婕妤賞給關家的宅院,剛建好沒多久,只需打掃一番就能入住。這裡還有一百兩金子,你們正好拿去添置家具、物甚。」

  「葉婕妤怎會如此好心?她不是處處抬舉葉姨娘,壓著你不讓動彈嗎?」仲氏接過地契查看,面上不見驚喜,只有惶然。在她心裡,葉家沒一個好東西,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女兒與她走得這樣近,說不定哪天就被坑了。

  關素衣將早就想好的說辭拿出來,「今時不同往日。她壓著我是怕我對她妹妹留下的兩個孩子不利。但這麼些年下來,我是個怎樣的人,想必她也清楚,而葉姨娘掐尖要強,早把趙純熙和趙望舒籠絡住,如今還生了一個庶子。嫡庶不分乃亂家之源,未免葉姨娘心大了,去坑害兩個孩子,她不得不改換做法,把我捧起來。不管她壓服誰,抬舉誰,咱們只能受著,反正咱家一窮二白,沒什麼可圖的。」

  仲氏一想也是,這才歡歡喜喜地收下地契和金子。二人轉到後堂探望老爺子,發現他精神尚好,連忙把搬家的事說了,哄得他開懷不少。

  鎮北侯府,葉繁正坐在床上抹淚,趙純熙手裡端著藥碗勸解,「大夫說了,讓你好生坐月子,不要見風。前廳拉拉雜雜一堆人,又不缺主家招待,你跑去作甚?如今可不是躺倒了嗎?聽我的話,趕緊把身子養好,免得父親在外擔心。」

  「他若是真的擔心我,就不會在我生了廣兒之後立馬給關素衣請封誥命,還跑去桐城平亂,一走就是要大半年。你當我想出去呢?我與侯爺定親的時候娘娘給了厚賞,咱倆成婚那日又有厚賞,我滿以為這次也是一樣,娘娘定會派人給我張目,這才強撐病體跑去待客,哪料她竟把關素衣那小賤人請去宮裡說話。她和侯爺一樣,都是在打我的臉呢!我究竟哪點做的不好,直接跟我說便罷了,何必這樣糟踐人。」

  她越說越傷心,一副快要暈倒的模樣。

  趙純熙表面勸慰,內裡卻極為不屑。娘親為何不給葉繁臉面?還不是怕她生了庶子心大了,想壓一壓嗎?是時候讓她明白,沒有爹爹、娘親和自己的支持,她什麼都不是,甚至連關素衣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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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番外

  自從趙純熙接掌中饋,趙望舒去了書院修業,關素衣在鎮北侯府就是個透明人,別說出門兩三月,就是莫名消失不見,也沒有多少人會在意她的安危。老夫人倒是細細盤問了一番,最後卻也同意了。侯府人丁凋敝,她明知兒子寵妾滅妻,為了葉繁肚子裡的那塊肉,也不得不裝聾作啞。兒媳婦丟開府裡的一切跑去禮佛,心裡定然存了怨恨,但願沐浴佛法後能讓她想通吧。

  關素衣順順利利上了山,在覺音寺住下。因為每天都要入宮,為了讓明蘭幫自己打掩護,她只好略去差點被掐死的片段,將實情告知。明蘭嚇得臉都白了,勸阻道,「小姐,您可千萬別犯糊塗啊!皇上叫誰唸經不好,偏偏叫您念,他若是對您存了非分之想,您該怎麼辦?您這是羊入虎口,無路可逃哇!」

  關素衣不以為意地擺手,「這事我若是推了,那才叫自絕生路呢。你想想,能因為身世不詳而種下心魔的人,對自己的母親是何等看重?他若是輕易放我離開,哪怕承諾了不會殺人滅口,我也照樣睡不安穩。所謂金口玉言,國君說出的話的確不能反悔,但他若是要對付我,自然有一千一萬種神不知鬼不覺的辦法。然而我若是誠心誠意替先太后唸經,那就不一樣了,皇上最後一絲溫情就寄托在先太后身上,為了給先太后積德,他絕不會動我分毫。至於你說的,他對我存了別的心思,有可能對我圖謀不軌,這更是一個笑話。替先太后超度等同於守孝,孝期奸淫女子,他還是人嗎?他還配做人子嗎?若說前兩次我是揣著這條小命去見的他,這回才真正算是安全了。你家小姐又不是金元寶,誰見了都會喜歡。」

  「所以這樁差事我不但不能拒絕,還得緊緊抓住機會。念著先太后的情分,皇上日後必然會好好護著我。當然,我就算心裡再迫切,表面也得裝出勉強的模樣,免得他認為我急功近利,不夠心誠,換個人來幹這份差事。」

  關素衣敲擊桌面,語氣漸冷,「我在侯府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也知道,簡直不能活了。葉繁生下庶子,侯爺、趙純熙、趙望舒,甚至連老夫人都向著她,她又是一個野心極重的人,擔心我擋了路,必會想盡辦法將我除去。我若是一點兒依仗也沒有,還不得被她生吞活剝?如今家裡全都指著我過活,我若倒下,叫祖父和爹娘怎麼辦?」

  她看向窗外,喟歎道,「曾經關家是什麼光景?屋子破敗,家無餘財,名聲狼藉,備受欺辱,多活一天便多受一天罪。然而我嫁入侯府四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侯爺可曾說過要拉關家一把?在他心裡,葉家才是他正經的岳家,關家怕是連窮親戚都算不上。反觀現在,我不過入宮兩趟,受了兩回驚嚇而已,太醫、藥材、銀兩、家宅,全都有了,一下就把關家從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拉出來。」

  她看向明蘭,問道,「你說我該怎麼選?是著力討好侯府上下,還是專心為先太后唸經?」

  明蘭再不敢說勸阻的話,忙道,「小姐您安心去吧,奴婢會幫您遮掩。剛才是奴婢想岔了,替先太后超度是多大的榮耀,別人搶都搶不來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關素衣揉揉她腦袋,笑道,「傻瓜,你擔心我,這份心是好的,我記著呢。既然皇上說會替我安排妥當,那就必然不會出什麼紕漏,你只在寺裡等我就好,旁的事不用操心。先前那幅畫邪門得很,差點把皇上逼瘋,其來歷恐怕不簡單,裡面說不定藏著幾多污穢與爭鬥。皇上暫時沒有認回生母的打算,必然有他的用意,所以這些事你爛在心裡就好,別往外說,連夢裡也不行。」

  明蘭嚇得連連點頭,「小姐您放心,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鋸了嘴的葫蘆,絕不往外蹦一個字兒。」

  關素衣這才讓她下去休息,自己則取出幾卷經書翻看,臨到午時,果然有人秘密將她接下山,帶入皇城,先在未央宮偏殿沐浴焚香,又換了一襲素色祭服,然後順著密道前往佛堂。

  聖元帝早已等在此處,頭髮濕漉漉的披在身後,顯然也沐浴焚香過。他指了指身邊的蒲團,淡聲道,「不用在朕跟前拘泥於禮節,來了便坐,然後開始唸經,只要心足夠誠便好。」

  本打算下跪行禮的關素衣從善如流地直起腰,坐到他身旁。

  聖元帝上下看她幾眼,末了遞過去一串紫檀木雕刻的佛珠,「送你的,拿著吧。」

  關素衣不敢推辭,連忙接了,見他手腕上纏著一串一模一樣的,每顆珠子都磨得發亮,可見經常佩戴,於是告誡自己千萬別讓外人看去,省得惹出麻煩。二人並肩跪坐,誠心誠意吟誦經文,大約一個時辰後,聖元帝悄無聲息地離開,前往御書房處理政務。

  如今魏國亂象頻生,他想穩住江山社稷,非得殫精竭慮不可,每日抽出一個時辰唸經的確很不容易。

  為君王代勞的關素衣越發不敢鬆懈,誠心誠意念完經文,這才去未央宮辭別。聖元帝若是得空便會請她進去說會兒話,不得空便讓人送她離開,並且從不忘賜下一個錦盒,裡面要麼是一些名貴藥材,要麼是幾本書籍,全是她最需要,也最喜歡的東西。

  漸漸的,關素衣已打消了對錦盒的恐懼,面對君王時也更為從容。九九八十一天,似乎一眨眼就過去了,將寫給先太后的祭文焚燒成灰燼,又脫下厚重而又盛大的祭服,關素衣前往未央宮辭別。恰逢皇上正在召見朝臣,不得空,她只拜了三拜就悄然回轉。

  生活在覺音寺裡的幾個月,她過得安靜而又滿足,不用迎來送往、勾心鬥角;不用顧忌這個,忍讓那個,除了每天要念兩個時辰的經文,其餘時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閒時看看書,寫寫字;偶爾回家探望祖父,陪他聊聊時局;心血來潮還能外出遠足賞景,日子過得比任何時候都快活。

  從宮裡出來這一天,她原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卻沒料心裡空落落的,彷彿缺了一塊,真恨不得一輩子就這樣過去,再不用回勞什子的鎮北侯府。好不容易打發走朝臣的聖元帝也若有所失,在佛堂靜坐到午夜。

  他已查明自己身世,這幾個月睡得十分安穩,但不知怎的,今天無論如何也合不上眼,輾轉反側至凌晨才瞇瞪一會兒,卻又在噩夢中醒來。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睜眼就忘了,只依稀聽見一道吟誦經文的柔和嗓音越去越遠,消失在天邊,叫他抓也抓不住,留又留不得。

  他心裡煩悶得很,接下來的幾天越發吃不好、睡不著,接連誅滅幾名貪官污吏,這才稍微平靜些。

  與他同樣心情焦躁的還有趙陸離。那天剛出宮門,他就後悔了。平亂雖然要緊,卻也沒急迫到連親自送夫人回家的時間都沒有。只因皇上扯出那段慘烈往事,激地他腦子發蒙,糊里糊塗便走了,反把夫人丟給陰險毒辣的葉蓁。若是夫人出了什麼差錯,他定會後悔一輩子。

  行軍途中,他派人去打聽夫人情況,得知她已平安出宮,還帶著豐厚的賞賜,心裡非但沒安穩,反倒更焦慮。葉蓁是什麼樣的人他還能不知道?她心裡只有自己和利益,全無半分溫情。

  上輩子,為了從侯府逃出去,又害怕在外面過苦日子,她竟攛掇趙望舒與胡人做買賣,短時間內賺取了大量金銀,購置了好幾個莊園,卻也把趙望舒送進死牢,罪名是通敵賣國。若非老爺子念著舊情,替趙望舒說項,最後絕不是判流放那樣輕巧。

  她連兒女的生死都不顧,又哪裡會為了確保他們的地位去抬舉夫人,打壓葉繁?那些賞賜絕不可能是她給的,倒像是霍聖哲的手筆。他外表看上去粗枝大葉,一旦喜歡上誰,定然心細如髮,方方面面都會為那人考慮周全,恨不得把她腳下的每一塊磚鋪好,叫她走得更平穩舒坦。

  短短幾月,關家就從破敗的茅草屋搬入三進的大宅子,太醫院院首每隔七天為老爺子診脈,名貴藥材流水一般吃用,這些恩賞簡直送到了夫人心坎上,反觀以往的趙陸離,只認葉家,對關家視若不見,碰到仲氏上門借銀子,還會搖頭笑歎一句「又來打秋風」。

  兩相對比,高下立見。若夫人果真與霍聖哲相遇,並得了他照拂,她的心會偏向誰?

  趙陸離根本不敢去深想這個問題。在重生的那一刻,他最該做的事不是討好夫人,替她請封誥命,而是切實解決她的急難。然而上輩子他已習慣了不把關家當岳家看待,後來和離更沒機會登門,這輩子便也自然而然忽略了他們的境況。

  說到底還是他不夠細心,不夠誠懇,終究差了霍聖哲一線。他心裡倍感煎熬,唯恐這一次又錯過挽回的機會,卻不敢弄砸手裡的差事,只能強自按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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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 23:52:26 |只看該作者
第189章 番外

  關素衣過得自在極了,哪怕卸了差事也沒回鎮北侯府,而是能拖則拖。趙陸離已經平定桐城內亂,卻還要整頓當地官場,一時半會兒抽不開身,只能每隔三天寫一封信,報個平安。

  李氏被救起之後生了一場大病,總發高熱,連著昏沉了一個多月,最後還是鎮西侯找來得道高僧替她化解災厄,這才慢慢好起來。當關素衣為先太后念完經時,她也徹底痊癒,常來山上玩耍。

  「聽說李氏宗族的族長喝多了酒,掉進村口的池塘裡淹死了?幾個李姓小伙兒下去救他,屍體到如今還沒找著?」關素衣將滾燙的水倒進茶杯裡,漫不經心地詢問。

  李氏半點不見悲色,反而哈哈一笑,「這消息都傳到山上來了?」定她死罪的,辱她名聲的,推她下塘的,都下了黃泉,一個沒能逃脫。這事兒究竟是誰辦的,她心裡清楚,卻一點也不害怕。

  「我那丫頭是個嘴碎的,愛打聽。」關素衣放下水壺,低不可聞地歎了一句,「死的好。」

  李氏耳聰目明,聽見這話點點她,笑得更為爽朗,「我就喜歡妹妹這樣的性情,看上去嬌嬌弱弱的,骨子裡卻硬得很,配給趙陸離那樣的軟蛋真是可惜了。」

  關素衣笑而不語,正準備招呼明蘭上些茶點,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似乎已經來了一段時間。明蘭跪在他腳邊,嚇得不敢喘氣。

  「皇上?」不等她反應,李素娥便驚叫起來,隨即走過去行禮。

  「起來吧。」聖元帝虛扶她一把,又壓住想起身跪拜的關素衣的肩膀,淡淡開口,「聽說你大病初癒,不好好在府裡養著,出來作甚?小心又受了寒氣,叫鎮西侯無心上朝。朕與關夫人有話要說,你先回去。」

  李素娥與皇上相識於微末,情分與別個不同,說起話來自然更隨意。她擔心地看了關素衣一眼,說道,「皇上,您的事臣婦不敢過問,只求您莫要為難素衣,她是臣婦的救命恩人。」

  「朕為難誰也不會為難關夫人。」聖元帝沖明蘭擺手,「送李夫人下山,閒雜人等都退下。」

  明蘭與李素娥不敢抗命,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關素衣心裡略有些發毛,試探道,「皇上,先太后的遺骨已經安葬了吧?」

  「已經葬回族地。」聖元帝繞到屏風後,沉聲下令,「過來,替朕唸書。」

  您大老遠找來,難道只為了讓我給您唸書?關素衣心裡十分詫異,表面卻半點不露,一邊指著書架問他喜歡哪一本,一邊暗暗觀察他的臉色。只見他眼窩深陷,嘴唇發白,眉宇間遍佈暴戾之氣,像是心魔再起,又像是累得狠了。

  聖元帝按揉眉心,敷衍道,「隨你念哪一本,朕聽著便是。」

  關素衣低聲應諾,想來想去還是拿出佛珠,吟誦往生咒,心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我幫您也超度超度,但願您能去了戾氣,多些慈悲。

  聖元帝這些天睡得很不安穩,直到看見關夫人,聽她嗓音溫柔地說話,那種若有所失的焦慮感才徹底消散。他並不在乎她念些什麼,只要能靜靜待在她身邊,嗅著她的氣息就足夠。然而聽見熟悉的經文,他還是愣了愣,無奈道,「你是想超度朕嗎?」

  「非也,」關素衣平靜道,「臣婦觀陛下神色倦怠,眸光晦暗,應是勞累所致。經文能養氣凝神,您聽這個比聽什麼都強。」

  「罷了,隨你。」聖元帝無奈一笑,這才閉眼假寐,聽了一刻鐘不到就發出細微的鼾聲,顯然已經睡得沉了。

  關素衣不敢打攪他,漸漸壓低嗓音,又默默守了片刻,然後繞到屏風後等待。這人剛擺脫心魔,偶爾失眠很正常,聽些經文的確比讀什麼書都強。因時下禮教森嚴,她不便在屋裡久候,想起前些天沒寫完的字,於是轉道去了書房。

  白福待她十分恭敬,自然不敢阻攔,只寸步不離地守在榻邊。一個時辰後,聖元帝悠悠轉醒,看見屋內沒人,舒緩的神色頓時變得陰沉無比,靸鞋走到外間,四下裡看了看,越發焦躁難安。

  「人呢?」他眼珠赤紅地瞪著白福。

  「在,在書房練字!」白福嚇得膝蓋發軟。

  聖元帝撇開他,大步去了書房,看見站在窗邊潑墨揮毫的秀麗女子,這才將滿心焦躁壓下去。「日後念完書就等在一旁,不要隨便亂跑。」他沉聲叮囑。

  「日後?」關素衣挑眉。

  「不瞞夫人,朕近來睡得十分不安穩,唯有聽你唸經才能緩解一二。」他走到桌邊,真心讚歎,「好字!夫人果然才學不凡。」

  「陛下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得空的時候自己也看些經文,或許能好些。」關素衣不敢拒絕這人,他現在能好聲好氣地與你說話,那是因為你對他有用。倘若因此而得意忘形,甚至不知好歹、推三阻四,他能給你多少榮耀,就能給你多少折磨。

  家人的日子眼看剛有起色,關素衣實在沒有與皇權抗爭的底氣。莫說他只是來聽經,便是提刀砍了她,也沒處伸冤。這樣想著,她無奈一歎。

  聖元帝看似在欣賞字畫,實則暗暗觀察她的神色,見她雖然面帶抗拒,卻到底沒說什麼,這才勾唇笑了笑。從這天起,他每日都來覺音寺聽經,失眠的症候一天好過一天,精氣神看著與以往迥然相異,竟越顯寬和仁慈。

  他偶爾會帶夫人下山玩耍,遊蕩在狹窄的小胡同裡,什麼都不幹,只並肩走在一塊兒,也覺得十分快活。他還把夫人帶到珍獸園,讓她見識自己豢養的野獸,然後將它們放出來比鬥。他猜測夫人會嚇得往自己懷裡鑽,卻沒料她只是呆了呆便恢復鎮定,日後再去,竟習以為常,見慣不怪。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到了開春,趙陸離終於帶著五萬大軍歸返。收到老夫人口信,關素衣不得不打包行李回鎮北侯府。府裡還是老樣子,草木崢嶸,屋舍儼然,只葉繁生下的庶子趙廣長開了,長大了,被老夫人抱到正院撫養。因著這個,葉繁又得了幾分臉面,漸漸把下人的心籠絡回去。其餘幾名姬妾被她壓得抬不起頭,看上去死氣沉沉,像是已經到了暮年。

  關素衣與她虛以委蛇幾句,這才放下行李梳妝打扮,然後去正門迎接得勝還朝的趙陸離。為了給宮裡的葉婕妤鋪路,他也是拼了老命,這些年刀光劍影裡來去,也不知受了多少傷。他把葉繁當做葉蓁的替身,又把葉婕妤當成什麼?對方是葉蓁的雙胞胎姐妹,長相應該是一模一樣的吧?

  難道他移情了?愛上了葉婕妤?這樣想著,關素衣感到一陣噁心,正準備掏出帕子捂嘴,就見趙陸離騎著高頭大馬飛快跑來,欣喜道,「娘,夫人,我回來了。」

  「回來便好,回來便好!快進去洗洗風塵,吃頓好飯。」老夫人連忙上前拉他,葉繁領著趙純熙和趙望舒圍攏過去噓寒問暖。身為正經主母,關素衣反被擠到最後,用冷漠的目光看著眼前的「闔家歡樂」。

  趙陸離時時刻刻關注著夫人,見此情景胸口像是被紮了一刀,痛不可遏。原來這一世,夫人也並沒有把自己當成趙家人。自己離開,她不會擔憂掛念;自己歸來,她更不會歡喜雀躍。管你來來去去,總也入不了她的心。

  但這怪不得她,只能怪以前的鎮北侯愚蠢。思及此,趙陸離推開葉繁,走到夫人身邊,握住她略有些冰冷的指尖,笑道,「春寒料峭,讓夫人久等了,快進去烤烤火,坐下說會兒話。這麼久不見,我對夫人著實思念得緊。」

  關素衣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卻終究沒能笑出來。

  葉繁歡喜的表情僵在臉上,等夫妻兩個走遠了才猛然回神,卻見一群姬妾指著自己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彷彿在攻訐嘲笑,頓時又羞又惱。她走到正院,抱起睡得正香的兒子,帶去給侯爺過目。

  鎮北侯府人丁凋敝,她就不信侯爺見了兒子還能把自己晾在一邊,尚未走近正廳,就聽老夫人朗笑道,「你出門在外能念著素衣,這很好。趁你們年輕,趕緊給侯府開枝散葉。有了孩子,家裡就熱鬧,一熱鬧人氣便旺,所謂多子多福,旺子旺家,就是這個道理。」

  關素衣還沒說話,就聽侯爺欣然應諾,「娘說得是,庶子和嫡子豈能相提並論?家裡只有望舒一個嫡子,到底單薄了些,來年便給他添一個小弟弟。」

  老夫人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兒子說了很多打趣的話。趙望舒傻呵呵地撫掌,直說弟弟好,自己想要一個弟弟;趙純熙卻陰著臉走出來,瞥見呆若木雞的葉繁,低聲道,「庶子和嫡子豈能相提並論,這話姨母聽見了吧?眼看父親回心轉意,要把關素衣捧起來,你還不趕緊想辦法?若她生了嫡子,鎮北侯府可就沒廣兒什麼事了。」

  同樣也沒有她姐弟二人的立足之地。父親的改變她如何看不清?分明是對關素衣情根深種,愛入骨髓。倘若他兩人又得了嫡子,鎮北侯的爵位會落在誰頭上還說不準。以前她想留著關素衣與姨母鬥,眼下再看,竟是不除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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