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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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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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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24:23 |只看該作者
第120章情愫

  聖元帝知道夫人在後面跟著自己,她身上的香味時斷時續,時遠時近地傳來。假裝發現幾個可疑人物,他瞪著對方從自己身邊走過,回頭望了許久,眼角餘光準確地捕捉到夫人身影。

  那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不知怎麼弄的,竟比她實際身高高出不少,穿著樣式普通的藍衫,扎著一塊黑色襆頭,膚色蠟黃,五官平淡,叫人看無數回也記不住相貌,往人群裡一丟,立刻就能隱匿不見。

  好,這張面具做得著實漂亮!聖元帝心裡暗讚,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從她身上劃過。他知道夫人定不會被這偶爾的關注嚇退,恰恰相反,她會好勝心高漲,硬跑到自己跟前來試探,甚或挑釁。

  果然,察覺自己被看見了,假裝蹲在路邊買果子的夫人扔下一塊銅板,挑了最大最新鮮的一個,邊啃食邊晃晃悠悠地靠近。若非從氣味判斷出她的身份,聖元帝都要懷疑眼前這個吊兒郎當的小郎是不是學富五車,端莊賢淑的夫人。

  萬沒料到她還有如此玩世不恭的一面。怎麼辦?越了解她便越為她著迷,真想在她靠近的時候不管不顧地把人拉進懷裡牢牢抱住!快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了,每一個毛孔都在為她舒張,歡呼……

  究竟該怎麼辦?

  聖元帝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激盪,深沉目光直勾勾望進小郎眼底。小郎不閃不避,反而挑高眉梢狠瞪回去,用還未徹底發育完全的粗嘎嗓音罵道,「娘的,看什麼看?討打嗎?」末了揚起拳頭,連手上的皮膚都是蠟黃的,沒有一絲破綻。

  聽見她驟變的嗓音,聖元帝心中驚異嘆服,面上卻流露出懷疑盡釋的表情,淡漠地撇開頭,朝另一人望去。他留意到夫人飛快翹了翹唇角,似乎很得意,自己也免不了高興起來。她愛玩,那就陪她玩便是。

  他從西市走到東市,來迴轉了一圈,終於有些疲倦了,開始不再關注身邊的人,轉而去看路邊的攤販。


  關素衣跟了聖元帝一路,料想他應該已經放棄,便也放鬆了警惕,開始慢慢閒逛。但她並未走遠,而是不遠不近地墜在那人身後,想要看一看帝王閒暇之餘都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他似乎很少逛街。倒也是,建國之前他都在戰場上廝殺,建國之後居於深宮料理政務,像這種民生百態、風土人情,對旁人來說已司空見慣,對他而言應當是極新鮮的。

  路邊叫賣的很多東西,他似乎都不認識,常常蹲下來看個半天,高大的身影把其餘顧客擋住,叫攤主很不爽快,惡言惡語地攆了好幾次。他倒也不與尋常百姓計較,只是表情有些窘迫,大手抓抓後腦勺,模樣十分敦實憨厚。

  原來最初認識的那個忽納爾並非他偽裝出來的,也是他真實內心的一部分。關素衣躲在角落偷笑,不知怎的,心腸變得格外柔軟,什麼輸贏勝負,你壓制我我反抗你,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她繼續跟著他,見他在一個賣糖畫的攤位蹲下。這東西連三歲小孩都認識,他自然不會無知到那等程度,溫聲道,「攤主,給我畫一匹馬。多放糖,多多放。」

  「好嘞,這位大哥稍等!」攤主舀了一勺糖漿,在光滑的石板上澆淋,飛快塑造出一匹金燦燦的駿馬。

  「再多加點糖,多一點!」他似乎極其嗜甜,對攤主吝嗇的用料很不滿意,大手一壓,將一勺糖漿全灌在馬肚上。攤主「哎呀哎呀」地叫起來,看樣子十分心疼,見他從荷包裡掏出一角銀子,又喜笑顏開,連忙把竹籤壓在糖漿裡,待糖畫冷卻便鏟起來遞過去。

  九尺高的壯漢拏著一塊巨大的糖畫走街串巷是什麼模樣?今天之前,關素衣完全無法想像,現在卻笑不可仰。她用拳頭堵住嘴,悄悄跟了一路,越看越覺有趣。

  所幸忽納爾及時發現路人異樣的目光,耳根慢慢泛紅,看見街邊站著一個流口水的小孩,便把糖畫遞過去,粗聲粗氣地道,「喏,拿去吃吧。」

  「給,給我的嗎?」小孩眼巴巴地看他,想接又不敢接。

  「給你的,拿去與他們分食吧。」他指了指縮在小孩身後的一群蘿蔔頭。

  小孩再三確認,終是接過糖畫,轉身飛快跑走了,邊跑邊呼朋引伴,叫大家一塊兒享用。看著孩子們歡喜雀躍的模樣,他搖頭莞爾,信步離開。孩子們的父母就在附近,或沖他微笑,或沖他作揖,他也一一還禮,全無半點高人一等的姿態。

  這才是真實的忽納爾吧?反倒是皇宮中那位德厚流光、高深莫測的聖元帝,才是他偽裝出來的。不知不覺,關素衣的抗拒之心又消減很多,只因她發現,自己與對方之間的距離,似乎並沒有天上地下那般遙遠。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花鳥街,正好撞見有人在玩雜耍,手裡牽著一隻穿著紅馬褂的小猴子,命它表演翻跟頭,跳火圈等動作。小猴子但有遲疑,便會捱一記鞭子,疼得吱吱叫喚。

  路人大樂,紛紛鼓掌叫好,熱鬧是熱鬧,給銅板的卻不多,叫那藝人更為著急,鞭子抽得啪啪作響。看見抱頭躲避,淚珠漣漣的小猴子,關素衣心生不忍,正猶豫著該不該暴露身份,卻見忽納爾一把拽住鞭子,揚聲道,「別打了,你這猴子我買下了。」邊說邊掏出荷包,發現碎銀已經用完,只得取出一顆金珠。

  路人嘩然,直說這人有錢,體格又健壯,必是一位軍爺。藝人不敢得罪他,更怕他反悔,把鞭子一扔,奪了金珠飛快溜走。

  他衝抱著腦袋的小猴子勾手指,淡聲道,「蹲那兒作甚?隨我走吧。」

  小猴子竟然聽懂了,立刻沿著他一雙長腿爬到肩頭,穩穩坐著,一隻手還小心翼翼地握住他腦後的髮辮,免得掉下去。路人再次嘩然,直說這猴子神了,之前百般驅使不動,現在竟能聽懂人話,買回去好生調教,定然不虧云云。

  關素衣看得目瞪口呆,少頃又低笑起來,笑罷心間隱痛。她完全看懂了忽納爾,在不經意間,她早已被他敞開的心門吸納進去,不由自主地解讀著他的一切。

  他以為自己是惡鬼轉世,不但剋死母親,還會剋死妻兒,一旦妻子生產,自己的悲劇就會在他們身上重演,所以他疏遠所有女人與孩子,偏偏又在心裡渴望著。他渴望親情、愛情,只因他以為自己永遠都無法得到。

  而他面對野獸的時候,目光就像注視著同類。這麼多年過去,哪怕離開山林,他骨子裡對獸類的歸屬感更要遠超人類,他很難融入人群,卻又不得不融入,能克制著心中的獸性走到現在,他十分不易,更十分了得。

  關素衣忽然就想結束這個遊戲,大大方方地走過去,與他打一聲招呼,卻見他腳步一拐,入了一間書肆。

  由於科舉在即,書肆偏廳備有許多條案,買不起書的寒門弟子可以邊為店家抄書邊複習功課,最後還能賺點銀錢。外堂十分安靜,無論誰走進來都會主動放緩腳步,壓低音量,免得攪擾他人。

  本打算主動表露身份的關素衣只得按捺下來,隔了一座書架偷偷觀察忽納爾的一舉一動。他正取下博古架上的墨條,置於鼻端嗅聞,末了訝然道,「好臭!怎會如此惡臭?」

  店家奪過磨條放回錦盒,斥道,「你這蠻人懂什麼?墨條都是這個味兒,你若不買便不要隨意亂動!哎,你怎麼把猴子也帶進來了?它若是在我店里四處亂跑,碰壞了東西,你賠得起嗎?走走走,快出去!」

  關素衣正欲上前解圍,一名身穿翠綠襦裙,臉遮同色薄紗的女子斜插進來,輕聲道,「店家,開門做生意便要迎客,哪能目別匯分,不近人情?蠻人怎麼了?蠻人就不能讀書習字?焉知皇上也是二十幾歲才開始研習儒學,如今卻已才華橫溢,滿腹經綸。學問本無分高低貴賤,只是俗人愚眉肉眼罷了。」

  店家見她抬出皇上,而這人又是個九黎族人,觀其氣勢像個軍爺,連忙賠笑道,「徐二小姐說的是,小的狹隘,慢待了這位大爺。您要看什麼請便。」

  女子指了指小猴子,提點道,「它看著乖巧,發起狂來卻也管不住,下回還是養在家裡吧。」話落走到櫃檯,取出幾卷書冊,嗓音極為曼妙,「店家,你要的書已經抄好了,你查驗查驗,若是有不對的地方我拿回家重抄,必不叫你為難。」

  「徐二小姐哪裡的話!誰不知道您親手抄寫的書籍從未錯漏,一手簪花小楷更是冠絕當世,多少人耗費重金訂購您的手抄本,小的挑您的刺兒不等於雞蛋裡挑骨頭嘛!」店家接過書冊,雙眼發光。

  本打算走人的聖元帝聞聽此言立即靠過去,往那攤開的書頁裡瞧。他想看看所謂的冠絕當世的字體究竟如何。關素衣也踱步過去,用眼角餘光打量該女子。徐二小姐?不會是忽納爾上輩子的皇后,徐廣志的嫡次女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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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24:34 |只看該作者
第121章放縱

  說起來,這位徐二小姐也是一位傳奇人物。上輩子,關素衣與她素未謀面,卻能時常聽見她的傳聞,且全是讚譽,全無詆毀。她偶有一日整理祖母的手稿,感念祖母喪夫之後堅決不肯改嫁,歷經千辛萬苦把自己父親教養成才,便寫了一篇文章以作紀念。

  該文辭藻華麗,感情真摯,將其祖母的忠貞品質大加渲染,很快就在燕京城里風傳開來。當時徐廣志已位列公卿,實權在握,暗地裡推了幾把,徐二小姐也就更為名聲斐然,順理成章入了宮,封了昭儀,不出一年又冊為皇后。

  之後她又寫了一篇教導宮中嬪妃如何採輯「古聖先賢」的文章,其言其行漸漸被貴女們引為典範。登上鳳位後,她的許多言論被編撰成冊,四處流傳,於是得名《女戒》,意為女子言行之戒律,雖然在下層百姓中頗受抵觸,卻十分受上層勳貴推崇,尤其是思想守舊的老派儒生,簡直將其奉為圭臬,命族中女子力行不怠。

  《女戒》的問世不知戕害了多少無辜女子,而關素衣正是其中一個,又怎會對這位徐二小姐有好感?她溜溜達達地走過去,往她抄寫的書冊裡看。

  徐二小姐的簪花小楷確實寫得漂亮,又因心細,從未出現錯別字,末了還會用熏香把頁面熏一熏,翻開之後不但賞心悅目,更沁人心脾。她自號采薇散人,每抄一本書就會在末頁落一個款,漸漸打出一些聲譽。京中很多高門子弟指明要訂購一冊「采薇散人」的手抄本,她也就一個月寫兩卷,拿到書肆裡賣。

  萬沒料到上輩子貴為國母的徐二小姐,這輩子竟淪落到抄書過活的地步,真是命運倒轉,世事無常啊。關素衣一面喟嘆一面仔細觀察她的字形與字意,確實有出彩之處,非浪得虛名。

  另一邊,聖元帝看罷書冊,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才子大多清高孤傲,才女自然也不例外。發覺這不通文墨的九黎族大漢竟對自己的手抄本露出不屑之態,徐雅言,也就是徐二小姐,輕笑道,「這位仁兄可是對小女的字跡有什麼指教?」

  聖元帝的性子比夫人還要耿直,當即便說,「你這字跡只具其形,不具其神,更沒有半分風骨。看著漂亮,聞著也香,再來琢磨卻空無一物,著實乏味得很。」

  「你這莽漢怎麼說話的?」徐雅言的婢女方才在外面買東西,剛跨入店門就聽見有人詆毀自家小姐,立刻上前嗆聲,「知不知道京中多少世家子弟願意花費重金訂購我家小姐的手抄本?你若沒有見識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

  「這東西也有人花費重金訂購?」聖元帝眉梢高挑,顯得非常吃驚,末了看那徐二小姐一眼,恍然道,「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最後這句不但把婢女氣炸了,也令徐二小姐怒火叢生,指尖微抖。她定了定神,嘆息道,「我替你解圍在先,你卻出言辱我在後,請問這位仁兄,我可曾得罪過你?」

  聖元帝撓撓頭,疑惑道,「說幾句實話就是辱你嗎?那算了,我不說便是。」

  關素衣「噗嗤」一聲噴笑,見徐二小姐的婢女狠瞪自己一眼,連忙繞到忽納爾身後站定。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人是真耿直,也是真粗獷,否則不會把這主僕二人氣個半死,自己還不明不白。難怪葉蓁待在他身邊那麼多年都沒能如願,實在是他太不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思,更不懂得照顧別人的感受。

  然而轉念一想,他能為自己做到現在這般,已實屬不易。

  發現夫人往自己身後躲過來,聖元帝習慣性地叉開雙腳,擺出保護的姿態。與他正面相對的徐雅言首先感受到他陡然外放的崔巍氣場,臉色不由變了變。她隱約意識到,這人或許不是普通軍漢。

  「你說的沒錯,我的字的確少了幾分風骨,但女子腕力有限,也是無可奈何。」她放棄與之爭辯的想法,衝店家擺手,「掌櫃,快些查驗吧。」

  店家經營書肆多年,也能看出一些門道,憑良心說,徐二小姐的字比不得當世大家,但在女子當中算是拔萃出群,買回家珍藏並不算虧。這莽漢該不會與那些徘徊附近的儒生一般,想藉此吸引徐二小姐的注意吧?美人就是容易招禍啊!

  他剛思及此,就聽對方不依不撓地道,「並非女子腕力有限,是你沒練到家罷了。我就知道有一人勝你萬倍。」

  徐雅言剛歇下去的好勝心又被激發,擰眉問道,「哦?究竟是哪位高才?」

  「關家嫡小姐。」我夫人。聖元帝默默在心裡添了一句。

  徐雅言探究的表情瞬間淡去,似笑非笑地道,「是她?你親眼見過她的字?」

  聖元帝沒忘了自己現在只是一名普通軍漢,哪裡有資格親眼得見夫人真跡?倘若當眾承認,豈不是壞她名聲?只能不情不願地搖頭。

  徐雅言笑得越發輕蔑,「既沒見過,何來勝我千倍萬倍的說法?果然是欺世盜名之徒,處處都有人幫著造勢。」話落興味索然地搖頭,再也不去搭理對方。

  聖元帝對旁人的感受毫不在意,卻極為重視夫人的一切,見她彷彿很看不起夫人,濃眉便豎了起來,正待上前討教,卻見夫人改扮而成的小郎呲溜一聲從自己腋下鑽出來,往櫃檯上一趴,渾身像是沒有骨頭一般,臉上更呈現出一種痞裡痞氣的表情。

  「那你見沒見過關家小姐的字兒?」她語帶挑釁。

  徐雅言反應極快,徐徐道,「字如其人,風骨皆匯於筆觸之中,流瀉於墨蹟之外,狂傲之人字跡也傲,淡泊之人字跡也淡。那關小姐能無故攆走呂翁,叫他差點流落街頭、無處可去,實是辱其門風,毀其家聲,乃一輕浮狂躁之人。她的字究竟如何,我不看也罷。」

  「那你可知她為何攆走呂翁?你又如何知道不是呂翁犯錯在先,有辱斯文呢?難道呂翁比她文名更盛,便是佔理的一方嗎?」關素衣咄咄逼問。

  「那你又怎知這事定是呂翁有錯?」徐雅言反問。

  「我自是知道。」

  「你如何知道?有什麼憑證?」

  「說了我知道就是我知道。我他娘的就是知道,怎麼地吧?」關素衣一隻手叉腰,一隻手壓在櫃檯上,雙腿偶爾抖動兩下,把個刁鑽耍潑的市井無賴演繹得淋漓盡致。

  這可真是「書生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徐雅言被氣得倒仰,好半天吐不出話。她那婢女衝上前就要嗆聲,卻見這潑皮舉起拳頭揮了揮,一副要打架的模樣,只得悻悻閉嘴。她們均為女子,怎好與一名男子當街廝打,傳出去丟死個人!

  最終還是店家看不過眼,拿起雞毛撣子斥道,「哪兒來的無賴,跑到店裡騷擾我的客人。滾,趕緊給我滾!」

  關素衣衝徐二小姐齜了齜牙,這才拉著忽納爾飛快跑出去,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心頭滿滿都是陽光與雨露,只覺通體舒暢,神清氣爽。原來頂著別人的臉龐做放盪不羈的事,竟是這般痛快!難怪有一句話叫做「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堅持行善千難萬難,學壞卻只在朝夕之間。

  聖元帝側頭凝視她神采飛揚的臉龐,自己也跟著笑了。在徐雅言看來,這小郎定是面目可憎;然而對他來說,世上再沒有比夫人更可愛的女子。端莊也好,狡黠也罷,甚至連她耍無賴的模樣,都能深深打動他的心,叫他著迷不已。

  二人哈哈笑著跑出老遠,在一處餛飩攤前停步。

  「餓了,去吃點東西?」關素衣用大拇指比了比。

  「走。」聖元帝拍打她肩膀。

  兩人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叉開雙腿坐在矮凳上,異口同聲地道,「老闆,來兩碗餛飩。」

  「好嘞,客官稍等,小的馬上就來。」老闆笑嘻嘻地應諾,不過片刻就端上兩碗冒著熱氣,瓢著蔥花的餛飩。

  關素衣夾起一個餛飩吹了吹,然後塞進嘴裡細嚼,臉上露出回味的表情。今天真快活,說是兩輩子以來最快活的一天也不為過。她乾了很多曾經想幹卻不能幹的事。她爆了粗口,若叫祖父聽見定會勃然大怒繼而施展家法,但她一點也不後悔,反倒意猶未盡。

  換了一張臉皮,丟掉所謂的「仁義道德」,原來她也可以過得這般肆意。她感覺自己彷彿推開了一扇極其危險的大門,亦或者滑入了某個望不見底的深淵,倘若放任下去,必會令心鏡蒙塵。

  不行!只玩這一次就夠了,人不能無限制的放縱自己,否則必會墮落。她暗暗告誡自己,滿心歡悅瞬間消散,但是對上大碗喝湯,大口吃餛飩的忽納爾,又重新快活起來。這人怕是不知道自己跟誰跑了一路,又跟誰一起吃的路邊攤吧?日後當面告訴他,非得叫他露出不敢置信又挫敗不已的表情。

  這樣想著,她以拳抵唇,竊笑起來,卻聽身旁那人不緊不慢地道,「夫人,您今天玩得可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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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你贏

  關素衣不是傻子,立刻就想明白其中關竅,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質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離開布莊後不過兩刻鐘,我就認出了夫人。」聖元帝笑意濃濃地轉頭看她。

  這麼快就認出自己,卻假裝不知,虧自己還跑到他跟前挑釁,平白當了一回跳梁小丑!關素衣面上不顯,心底已是電閃雷鳴,怒濤洶湧。什麼勝負輸贏並不重要?被忽納爾擺了一道之後,她發現那很重要,極其重要!

  「你憑藉什麼認出我的?我改了面容、身高、嗓音、膚色,我敢肯定就算我爹娘在這兒,也沒法將我指出來。」她定要找出破綻並加以彌補,否則必會幾天幾夜睡不著覺。這人著實可惡,竟耍了她一路!

  聖元帝知道她那愛較真的臭毛病,也不賣什麼關子,指著自己鼻尖坦誠道,「若換個人,今天真要被您難住。但您別忘了,我是被狼群養大的,我除了耳目之力遠超常人,嗅覺更是絕頂敏銳。您身上的味道已深深鐫刻在我腦海中,自是一聞便知。」

  他吸了吸鼻子,表情有些陶醉。

  關素衣被他輕浮而又得意的模樣激得怒氣勃發,面上卻絲毫也沒顯露,吹了吹碗裡的熱湯,徐徐道,「原來如此。要對付你變臉不夠,還得改變氣味。只這一個破綻嗎?沒有別的?」

  「沒了,夫人的易容術比那苗人還厲害,竟已偽裝到嗓音。」聖元帝真心實意地讚歎。

  「這沒什麼。以前我與祖父在外遊歷時曾遇見過一個靠腹語之術行騙的道婆。她能不張嘴,卻同時發出五六種不同的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把她請去作法的民眾被她騙得傾家蕩產也不生疑,我祖父戳穿她,竟被當地人圍起來打了一頓。我實在氣不過,回去以後琢磨了好幾月,這才學會了變嗓與腹語之術,心想定要找那道婆鬥上一鬥,分個高低輸贏,卻沒料她因斂財太過,被盜匪劫掠斬殺了。」

  關素衣目光放空,追憶往事。她走過許多路,見過許多人,原以為自己才華蓋世,前途光明,卻原來終究鬥不過人心,勝不了權勢。這輩子她依然不願妥協,卻懂得了能屈能伸的道理。

  聖元帝定定看她,不難想像夫人又氣又惱卻堅決不肯認輸的模樣。這樣的她格外叫他心疼,更愛到骨子裡。

  「說起來,那苗人製作面具的法子只兩種,一是直接剝取別人的臉皮;二是割掉某人腹部一塊皮,用石灰水溶解血肉後蒙在活人臉上,將其五官拓印下來。夫人上次拿走的面具就是按照葉蓁的臉型拓印的,這張卻是取了誰的五官?我仔細看了一下,似乎也不是人皮?」往事並不美妙,他刻意轉移話題。

  這張自然不是人皮,而是熬過的豬皮膠加上樹脂調和而成,其五官是她隨便雕刻的一個模子,往裡澆灌冷卻,剝下便成。她日後想扮作誰只需重新雕刻一個模子,壓根不用殺人,更不用剝皮。

  而且更妙的是,這種膠與脂的混合體泡過熱水後很容易變軟,覆在臉上隨便捏一捏也能即刻變出一張新臉,但保持的時間不太長,不過兩個時辰就會起皺,令人一眼堪破。

  其中玄機,關素衣絕對不會告訴忽納爾,他又沒有得不到答案就睡不著覺的毛病。這樣想著,她吃掉最後一個餛飩,忽然湊得極近,直勾勾地望進對方眼底。

  夫人放大的臉龐近在咫尺,雖然五官平凡無奇,肌膚粗糙蠟黃,看上去沒有半點可取之處,氣味卻十分誘人。作為一隻半獸,聖元帝辨識心上人更多是依靠嗅覺,而非視覺,所以他心跳加速了,呼吸停滯了,一股熱氣在體內橫衝直撞,繼而全朝小腹湧去。

  「想知道這是什麼皮嗎?」他聽見夫人一字一句詢問,嗓音不再是粗嘎的少年嗓音,而是獨屬於她的,帶著繾綣媚意的甜蜜語調。

  「想,想知道。」聖元帝喉頭髮幹,心裡更有一團火在燒,以至於殘冬未過,額頭卻冒了一層細密汗珠。

  假面還未撕掉,現在的關素衣還是那個刁鑽耍滑的無賴。她咧開嘴笑了,目中滿是閃亮的惡意,「想知道?但我偏不告訴你!」話落踢開矮凳飛快跑走,頭也不回地擺手,「今天的餛飩你請!」

  聖元帝立刻就想去追,卻被攤主攔住,焦急道,「哎哎哎,客官哪裡去?您還沒給銅錢呢!」

  「少不了你的!」他探手去摸腰間,然後面色大窘——放銀兩的荷包不見了!何時丟的?憑他的武功,不可能身上少了東西都沒發現!

  攤主已然意識到什麼,越發拽緊他不肯放手,嘴裡嚷嚷著「吃白食,抓去見官」等語,引得路人圍攏過來看熱鬧,丟盡了臉面。最終還是潛伏在四周的暗衛走出來,替焦頭爛額的主子交了四塊銅板,了結了這場紛爭。

  掃去滿身狼狽後,二人走到僻靜的角落交談。

  「主子,夫人忽然靠近您說話,以致您亂了方寸。便是在那時,她拿走了您腰間的荷包,然後跑了。我等不敢冒犯,只得放她離去。」暗衛一身平民打扮,面容也普普通通,見之即忘。這種長相最適合隱匿,所以聖元帝才會說夫人的面具做得漂亮。

  「原來如此,夫人真是叫朕頭疼!」他裝模作樣地按揉眉心,彷彿非常苦惱,嘴角卻翹得老高,眼底亦滿是笑意。連傻子都能覺出他的驕傲與快活。

  另一名暗衛飛快繞進小巷,雙手捧著一個荷包,「啟稟主子,夫人雇了一輛馬車回帝師府去了,把這荷包掛在車尾。屬下怕別人偷走,只好趁機拿了回來。」

  聖元帝眉頭皺了皺,似有不快,打開荷包往裡一看,卻又容色大霽。只見裡面放著一張紙條,上書一行小字——今天終究是我贏了。

  沒錯,是你贏了!在朕愛上你的那一刻你就贏了。他小心翼翼地疊好紙條,放入荷包,先是掛在腰間,覺得不妥又收入袖袋,還是覺得不夠保險,乾脆揣進懷裡。

  「走吧,回宮。」一句話便令暗衛盡皆隱匿,他獨自走出巷口,哼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小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關素衣在馬車裡卸了面具,掀開車簾時驚得車夫目瞪口呆,卻沒敢多問,只當自己記錯了。

  早已等在門口的金子連忙上前迎接,「小姐您總算回來了,快些進去,免得被趙望舒撞見。他在這裡等了您一整天,非說要見您一面,幸虧剛才感覺餓了,跑去找東西吃,否則定會纏上來。」

  「他來找我幹什麼?」關素衣明媚的心情蒙上一層陰霾。

  「他讓您回去給葉蓁做個見證,說那天的確是您安排她與葉採女見了一面。奴婢問他為什麼,他打死也不願多說,嘴巴可真緊。」

  「為了他娘的名聲,嘴巴能不緊嗎?他雖然耳根子軟,衝動、魯莽、敏感多思,卻有一點是好的,孝順,且是愚孝,若非被逼至絕境,定不會懷疑自己的親人。對他來說,再多的付出,再厚重的感情,都比不上血緣的羈絆。血緣是他辨認好壞的準則,與他沒有血緣,關係就先淺了一層。」

  「那小姐您對他的好豈不是餵了狗?」金子眉毛倒豎,義憤填膺。

  「順手施為罷了。」關素衣壓根沒把趙望舒放在心上,故而也不會產生失落、惱怒等情緒。只要她手裡有足夠的吃食,哪怕是一條野狗走過去,她也會扔幾塊骨頭,更何況是人?但也只是扔一塊骨頭而已,不會更多。

  二人前腳入了帝師府,趙望舒後腳就到,邊走邊擦嘴角的油漬,顯得十分倉促。然而錯過終究是錯過,等到日落西山也沒能等到人,門房又拒絕予以通報,他只能垂頭喪氣地迴轉。

  「找素衣去了?她願意見你嗎?」老夫人躺在榻上假寐。

  「不願。但是我真的看見大姨母了。她在宮裡呢,娘親怎麼可能是她!您和爹爹都糊塗了!」趙望舒語氣中暗含一絲怨恨。

  老夫人冷笑起來,「你爹說放著你別管,我還怪他不分輕重,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我們再怎麼管你也沒用,你是個榆木腦袋,不開竅的。罷了,你既覺得葉蓁無辜,你就跟她過去吧。來人,送大少爺回東府!」

  趙望舒悔恨交加,想留下解釋些什麼,卻被僕役推搡至東府,關了隔門。他徘徊片刻,終是前往蓬萊苑探望娘親,見她癱瘓在床,奄奄一息,立刻掉下淚來,「爹爹被關素衣灌了迷魂藥,辨不清好壞了!姐姐也不願理我,只在西府待著。娘親,東府裡只有我倆了,日後可該怎麼辦?兒子想替您找解藥,可爹爹說全扔了。他好狠的心!」

  葉蓁目中搖曳著兩團幽冥之火,厲聲訓斥,「哭什麼!只要你有了出息,當了人上人,何需向他們討要解藥?你若想把我救出去,就得用功讀書,考取功名,位極人臣!我把你從那農家私塾裡帶回來,又重新延請呂翁,為的不正是你的前程?開春就要舉行魏國第一次科舉,你定然不能懈怠,娘日後全靠你了。你立起來,娘就能活;你立不住,娘唯有一死!」

  趙望舒抹掉眼淚,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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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露餡

  未央宮外,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負手而立,目視遠方。她穿著一件九黎族華服,長及臀部的烏髮編織成許多小辮,其間點綴著五色寶珠,在橘紅夕陽地映照下顯得光彩奪目。聽見身後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她轉頭回望,露出一張艷麗非凡而又英氣勃勃的臉龐,眸光流轉,媚態橫生。

  「鷯哥?」她挑高眉梢,輕笑道,「忽納爾還跟以前一樣,總喜歡把小動物養在身邊。」

  白福追著鷯哥跑出來,看見女子,慌忙行禮,「奴才見過盤婕妤。天色不早,婕妤娘娘便先回去吧,陛下如今還在批閱奏摺,怕是要忙到月上梢頭才有空閒。」

  盤婕妤名喚盤朵蘭,乃九黎族十大貴姓之一,家世非常顯赫,往年曾跟隨長公主南征北戰,立下軍功無數。建國之後聖元帝本想封她一個女將軍,命其鎮守一方,卻被她斷然拒絕,反而要求入宮為妃。礙於長公主與盤氏家族的顏面,聖元帝並未拒絕,冊立她為女聖,後來葉蓁失勢,又擢升為婕妤,如今代為統攝六宮。

  說是統攝,權利卻還是捏在白福手裡,她只負責管束后宮嬪妃,叫她們安分守己也就罷了。所幸她乃行伍出身,並不耐煩打理俗務,反倒對整頓紀律、調教閒散人員頗有心得,很快就在後宮樹立起說一不二的威信。如今連太后的長樂宮也要聽她統轄,是位不能得罪的硬派人物。

  當然這只是對未央宮以外的人而言,譬如眼前的白福,對她的態度就並不熱絡,反倒有幾分敷衍。

  她似乎也有所察覺,不禁苦笑道,「白總管何必誆騙本宮?本宮雖是長公主麾下,也曾助皇上打過幾場苦戰,同袍過一段歲月,對他的了解不會比你少。他此時在不在未央宮,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這鷯哥也知。」

  她攤開掌心,上面竟躺著幾粒粟米,引得鷯哥立即飛過去啄食,被她輕輕摀住翅膀。

  「咦?你怎將它的尖喙綁起來了?」見鷯哥只是輕啄,粟米卻一粒未少,盤朵蘭細細一看才發覺鷯哥的嘴上套著一根黑繩。她想也不想地拆開,放它痛快啄食,引得白福冷汗頻冒,心焦如焚,恨不得撲上去將鷯哥搶回來。

  「夫人嫁朕,夫人嫁朕,夫人嫁……」後面幾句話全被白福灑落一地的金黃穀米堵回肚子裡,嘟嘟嘟,嘟嘟嘟,殿外唯餘鷯哥認真啄食的聲音。

  「夫人?哪位夫人?皇上果然要立后了嗎?」盤朵蘭臉上並無異色,心裡卻翻攪著驚濤駭浪。她不是傻瓜,不會猜不透這幾個字的含義。皇上怕是有心上人了,且求娶意願十分強烈,否則不會對著一隻鷯哥不停念叨,叫它無意中學會了這句話。但這也不對,哪有未嫁之女便口稱夫人的?

  當她越想越深時,一名高大男子徐徐從殿內走出,看也不看她,只衝鷯哥招手。鷯哥立刻捨棄穀米,飛到他肩上站定,用尖喙啄了啄他耳邊的頭髮。

  「臣妾見過陛下。」盤朵蘭無暇多想,立即行禮,還未起身就見男子又走回內殿,竟是一句話都懶得與她多說。終究還是不一樣了,想當年他們信馬由韁,共看夕陽;又曾並肩作戰,出生入死。若不是太后為了離間盤氏家族與陛下的關係,將陛下的身世告知於她,她不會對他避如蛇蠍,更不會鬧到如今這個難以挽回的地步。

  陛下顯然已對她冷了心,尤其在得知當年真相後,恐怕更不會原諒她的愚昧與輕鄙。她怎能那樣蠢?怎能查也不查就深信不疑?如今他的身世已非罪孽,反而成了天下人讚頌的傳奇,將來必會流芳千古,被後人所知。

  他哪裡是妖魔鬼怪?分明是真龍天子,得天庇佑!曾經認為他不會留下子嗣,更坐不穩皇位的九黎族貴姓,如今終於著急了,紛紛在朝中上表,要求他趕緊冊立皇后,誕下皇子。

  盤朵蘭本就對陛下餘情未了,得了族中吩咐便積極行動起來,試圖修復二者關係。但情況似乎比她預想得還糟糕,陛下心裡已經有人了,對方究竟是誰?她一面思索一面在殿前徘徊,許久不見陛下傳召,這才不甘不願地離去。

  殿內,聖元帝正在給小猴子清理傷口,原本桀驁不馴的小傢伙,此時卻乖乖蹲在案几上,哪怕疼得齜牙也不敢胡亂動彈。鷯哥歪著腦袋看它,不時啄啄它小手,小腳,長尾巴,黑豆一般的眼裡全是好奇。

  白福一面調和藥粉一面低聲回稟,「陛下,您剛離宮,盤婕妤就來了,等了您大半日,奴才怎麼勸都不願走。」

  聖元帝對盤朵蘭原本頗有好感,她說想入宮,意思就是要做他的女人。他當時歲數也大了,怎麼著也得有人伺候,便順勢答應下來。哪料入宮當天,太后請她赴了一次宴,她就對他退避三舍,每每見他還會流露出痛苦而又恐懼的表情。

  打那以後,他對宮裡這些女人就再無半分念想。她們愛怎樣便怎樣,想老死也是她們自己的選擇,與旁人有何干系?然而現在,身世逆轉之後,她們竟又接二連三地撲上來,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作態未免太過醜陋,叫他多看一眼都覺厭煩。

  「她愛等就讓她等。不拘她一個,往後誰來都一樣,不准踏入未央宮半步。」聖元帝慢慢將藥粉灑在小猴子傷口上,見它只是吱吱叫喚,不敢動彈,於是誇讚道,「你這性子倒是挺剛強,不錯。這是你兄弟,名喚小哥兒,日後你叫大郎,明白嗎?」

  聽見主人喚自己名諱,鷯哥跳到他肩膀上,啄了啄他耳朵。

  小猴子像是聽懂了,衝聖元帝咧嘴。

  白福莞爾,末了憂心忡忡地道,「陛下,方才盤婕妤聽見小哥兒的話了,您看……」

  「無礙,夫人很快就會嫁給朕,聽見又能如何?」他拿起一粒穀米,誘哄道,「這句話必須好好學,學好了賞你果子吃。夫人嫁朕,夫人嫁朕……」

  鷯哥從他左邊肩膀蹦躂到右邊肩膀,把這句話說得極為順溜。


  徐雅言懷揣著一個小布包回到家中,就見母親正在打掃屋簷下的枯枝敗葉,由於衣衫單薄,手指凍得通紅,骨節部位已長出膿包,隱隱有潰爛的跡象。家中唯二的老僕正在後廚做飯,僅憑氣味就能判斷出今日的菜色十分簡陋,怕又是稀粥與鹹菜。

  「言兒,拿到銀子沒有?」徐廣志的夫人林氏急忙迎上來,眼底滿是希冀。

  徐雅言心中一痛,忙從布包裡掏出兩錠銀子遞過去,「拿到了,足有二十兩,我花了五兩給爹爹購置了文房四寶。最近他在著書,這些東西消耗得快。這個月我多抄兩本書,下月就能給爹爹和大哥添置幾套新衣裳,叫他們出門應酬的時候不至於墮了顏面。」

  「一月兩本已經夠辛苦了,別再抄了,免得熬壞眼睛。你今年十八,原該論嫁,可咱家這光景,真是……」林氏把銀兩鎖進錢匣,嘆息道,「也不知你爹爹怎麼想的,原本能依附景郡王,謀一個好差事,最後反倒請辭歸家,專心著書。如今咱們都快揭不開鍋了,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姐姐遠嫁太原,聽說過得也不好,常被夫家嫌棄咱們門第低微,是個拖累。你年紀大了,耽誤不起,我心裡愁得跟什麼似的,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林氏捏著帕子一角,輕輕擦淚,不過一年光景,兩鬢就生了許多白髮。

  徐雅言倒是挺想得開,安慰道,「娘您不用替女兒操心,只要爹爹大作得成,宣揚開來,必會名滿魏國,重塑聲望。女兒屆時再議婚,必然比現在風光千倍萬倍。」

  林氏忐忑道,「你給娘說句實話,你爹爹這回真能翻身?就憑一本書?」

  「爹爹寫的不是普通文章,而是將儒學典籍一一匯總、註釋、解析。如今科舉在即,有多少人請得起鴻儒為師?又有多少人出得起一月幾兩銀子的束脩?絕大多數學子拿到四書五經卻無人幫忙解惑,全靠個人理解而已,上了考場焉能不怵?爹爹這套書一出,必被當世學子奉為寶典,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會風靡魏國,摘得'天下師'之譽。」

  「天下師?這麼厲害?」林氏雙目圓睜,心情激盪。

  「那是自然。帝師算什麼?天下師才堪配爹爹之才。」徐雅言目中滿是傲然。

  「哈哈哈,最懂爹爹的非言兒莫屬!」徐廣志拿著一卷書冊走進內堂,身後跟著嫡長子,同樣捧著厚厚一沓文稿。他在主位坐定,拍案道,「拿一壇好酒來,我今日定要暢飲一番。」

  「看來爹爹的書稿已經順利收尾了?」徐雅言大喜過望。

  「緊趕慢趕,總算在科舉之前完成,只需謄抄數份散播出去,便能飛快積累名望。我就不信憑我徐廣志的大才,還不能在燕京權貴中擁有一席之地。之前是我想岔了,皇上信奉霸權,獨斷朝綱,若要在他麾下出頭,不能依附任何勢力,只能當純臣。那麼我就專心修書,用真才實學開闢一條通天之路。言兒的婚事不急,將來必有更好的選擇。」

  林氏唯唯應諾,徐雅言則興奮道,「爹爹只管將手稿交予我,我便是不眠不休也給您謄抄出來!我與幾家書肆的掌櫃皆很熟絡,請他們幫忙散播,速度定然極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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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別走

  關素衣在家裡待了半月,這日終於準備啟程前往膠州。她起了個大早,也不洗漱穿衣,只坐在鏡子前面發呆。重生初時,她多想掉頭就回膠州,從此永不入京,然而現在願望終於實現了,心底又堆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

  金子和明蘭大包小包地收拾東西,連窗戶上的紗簾都解下來打算帶走。

  忽然,一隻鷯哥從敞開的窗戶縫鑽進來,飛落到銅鏡上,歪著腦袋看她,「夫人別走,夫人嫁朕!」它左跳跳,右跳跳,不斷重複這兩句話。

  明蘭倒抽一口涼氣,連忙關緊窗戶,跑到外面查看,見四周並無閒雜人等出入,這才拍打胸口,癱靠在門框上。這小東西冷不丁地跑出來,說這些外人絕不能聽的話,多鬧幾次怕是會把她的魂兒嚇丟。果然還得儘早離開燕京才是。

  「你一口一個'朕',就不怕別人把你當成'亂臣賊子'給煮了?」關素衣沉悶的心情略微開朗,捏住鷯哥的尖嘴取笑。鷯哥蒲搧著翅膀,想用爪子抓撓,卻猶猶豫豫地放下,顯然接受過嚴格的訓練,斷不會傷她分毫。

  「罷了,這些話日後也無人會聽,讓你主子自娛自樂去吧。」關素衣從荷包裡掏出幾粒穀米,召喚道,「來吃東西。我再教你最後一句話,珍重,珍重……」

  鷯哥十分聰明,聽了幾遍就能重複,關素衣這才將它捧到窗外放飛,目光渙散地看著它消失在皇城方向。走的時候才發覺,留在京中的歲月並非全是壓抑與痛苦,也有陽光遍地,明媚春風;更有灑脫肆意,遊蕩不羈,而此類記憶,偏偏都與忽納爾有關。

  所以即便心有不捨,也是人之常情吧?

  關素衣不敢深想,飛快捯飭好自己,走到前廳拜別家人。用罷早膳,敞開府門,幾十名侍衛護送著七輛車架,意欲前往膠州。來往路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都說高門貴女果然派頭十足,出個門竟有如此多的行李,怕是值錢的東西不在少數。

  然而誰又知道,車內細軟只有幾包,其餘皆裝載著書冊而已,對平頭百姓來說它們一錢不值,在關家人眼中卻堪比重寶。

  關老爺子捂著胸口念叨,「依依,你外祖家中藏書甚鉅,為何還要把咱家的書帶走?這一來一回多麻煩?」

  「不麻煩,去的時候我只裝了七輛馬車,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會有十四輛,這叫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祖父您大氣一點。」關素衣眼角餘光往街邊一掃,然後頓住。忽納爾果然來了,臉上蒙著一層面具,肩膀上站著一隻鷯哥,正附在他耳邊說話。

  他察覺到她的視線,用口型無聲祈求,「別走。」

  不走又該如何?難道真嫁入宮中?上次父親問她君子攝政當如何,這便是暗示她,哪怕皇上再情深義重,二人一旦結合,就會變成純粹的政治關係。而政治恰恰是最危險也最難以把握的。她是二嫁之身,本就名不正言順,地位注定比別的嬪妃矮一頭,又哪裡能統攝六宮?

  況且她連管理趙府都覺得疲累,更不會沒頭沒腦地往刀山火海裡跳。

  想罷,她收回視線登上馬車,卻聽車外有人急喊,「老太爺,膠州來信了,您先拆開看看,別是那邊出了什麼變動。」

  關老爺子拆開信封快速看完,不捨的表情立馬被歡喜取代,「快卸車!」他衝侍衛擺手,「別走了,親家公、親家母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了。依依下來,與我回家。」

  「怎麼回事?」關素衣掀開車簾詢問。

  「皇上要為魏國鑄史,為自己立傳,特地召你外祖母來京著書。史書哪有那麼容易撰寫,這次回來怕就走不了了!咱們一家人終於能夠團聚了,好啊,太好了!」老爺子歡欣鼓舞,關父卻擰起眉頭,目露憂慮。

  關素衣立刻跳下車,連連追問,「是真的嗎?快讓我看看。」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離開燕京,離開這個給了她痛苦,也給了她歡樂的地方。

  人群外圍,聖元帝笑瞇瞇地看著夫人。她歡喜雀躍的模樣那般明顯,想來也是極捨不得他的。珍重?他不需要什麼各自珍重,只願把握天長地久。沒有他的允許,夫人哪兒也不能去,即便是二位泰山大人也不能安排她的去留。他可以給她選擇的自由,卻不會給她拒絕的權利,是現在答應還是日後答應,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行程取消,關家唯一不高興的人只有關父,但他什麼都不能說,只得另想辦法,所幸科舉在即,全國各地的學子皆湧入燕京,此時正可挑選幾個合適的女婿人選。仲氏也沒有讓女兒獨守一輩子的想法,趁她還未年滿二十,趕緊找好下家才是正經。

  立春這日,玄光大師在覺音寺召開文會,許多文豪、儒生、學子、勳貴,齊聚一堂,互相交流,堪為燕京一大盛事。而今年正逢科舉,文會自然成了學子們揚名立萬的契機,不知多少人懷揣著攀附權貴的想法而來,企圖悄悄走一個捷徑,若是有幸被哪一位文豪或貴人看中,很快便能平步青雲。

  帝師和太常不就是在菩提苑的文會上被陛下看中的嗎?換作旁人未必沒有那個運氣。萬一陛下為了考察今科學子的人品才智,同樣白龍魚服而來呢?這樣一想,前來參加文會的人簡直絡繹不絕,連京中貴女也成群結隊到了山下。

  關素衣一大早就被仲氏拎起來穿衣打扮,單衣裳就換了好幾套,最終擇定一件鵝黃色的齊胸襦裙,外配一襲白色紗衣,裙裾用金絲銀絲繡滿柳葉,乍一看並不顯眼,走到陽光下卻熠熠生輝,璀璨奪目。

  這便罷了,她竟取出一根同色絲帶,在女兒胸下緊緊綁了一圈,又在胸前打了一個蝴蝶結,將女兒本就豐碩的胸部束得越發高挺,那深深的一道溝壑連關素衣自己看了都覺得臉紅耳熱。

  「娘,您怎麼讓我穿這種衣服?太羞人了!」她捂著胸口抱怨。

  「你懂什麼?這是從九黎族傳過來的樣式,大長公主天天穿著這種裙子招搖過市,天氣熱了連紗衣都撇去,光著臂膀出門,看久了也就習慣了,細細一想還挺漂亮,至少比帶袖子的襦裙漂亮。」仲氏彎腰替女兒戴腳鍊,諄諄教誨,「趙家既不入世家眼,又比不得朝堂新貴,後來乾脆連爵位都沒了,淪落為平民。你即使頂著一品夫人的頭銜,京中也沒有貴人看得上,平日怕是少有交際。來了燕京一年,你出過幾回門?赴過幾次宴?認不認識各家夫人?知不知道燕京城裡最時興的衣裳、珠寶、頭面都是什麼樣式?整天就知道看書,簡直白活了。」

  戴完腳鍊,她搬出許多精緻的木匣,替女兒挑選頭飾,語重心長道,「你是和離之身,雖然才華出眾,性格卻太過剛硬。娘說一句大實話你別不樂意,像你這樣的媳婦,哪個婆婆敢要?也不怕娶一尊神佛回去,壓都壓不住。你現在最大的優勢便是這張臉,娘不把你打扮得漂亮一些,讓各家公子主動開口求娶,怕是沒有冰人會上門。」

  她將一套翡翠頭面插在女兒鬢髮上,捏著她下顎左轉右轉,喟嘆道,「我女兒如此絕色,便是讚一句傾國傾城也使得,到了文會一展長才,這婚事就不用愁了。」

  關素衣一直用手掌捂著自己涼颼颼的胸口,哂笑道,「娘,女兒剛和離,現在不急著嫁人。」

  「你不急我急。閉嘴,給你塗點口脂。」仲氏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開始往女兒臉上塗抹。仲氏乃農學世家,極其擅長種植植物,更擅長萃取利用。族中女子使用的胭脂水粉均為她們自己調配,效果比內宮貢品更佳。而仲氏是其中的佼佼者,認真起來連朽木都能雕出幾朵繁花,更何況關素衣並非朽木,而是美玉。

  兩刻鐘後,走進屋收拾東西的金子和明蘭簡直不敢認了,結結巴巴道,「小,小姐怎麼穿成這樣?」

  佳人倚窗而立,錦衣華服。原本素淨的臉蛋塗上鮮豔欲滴的口脂,眉梢兩邊各貼了一片小小的點狀金箔,一雙美目用墨筆描繪出眼尾的行跡,慢慢拖長,漸漸上揚,最終悄悄收尾,眸光略一流轉便是一段旖旎風情,竟似一把鉤子,將人的心尖緊緊勾住,又像一把鈍刀,慢慢往你胸口裡捅,叫你只能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才能緩解那心跳失速的痛苦。

  單只這張勾魂奪魄的臉龐倒也罷了,她竟穿著一件最時興的齊胸襦裙,傲人雙峰半露不露,渾圓挺翹;瑩白肌膚半遮不遮,水滑細膩;行走時微風拂衣,勾勒出不堪一握的小腰;裙擺隨之綻放,再璀璨的金絲銀線也比不上她小巧精緻的雙足與腳踝上不鬆不緊懸掛的一枚紅玉奪目。

  紅的滲血,白的剔透,她一步一步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旁人的心弦上。這哪裡是去參加文會,卻是殺人去的!今日過後,不知多少俊俏公子的心要捏死在她手裡。這樣想著,金子和明蘭齊齊吐出一口氣,總算是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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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轉變

  關素衣一隻手摀著胸口,一隻手拉著裙擺,站在銅鏡前猶豫不決,「這樣穿真的可以嗎?會不會太過傷風敗俗?況且眼下剛開春,天氣還有些寒涼,我卻連薄紗都穿上了,走出去怕是會貽笑大方。」

  金子欲言又止,明蘭卻不以為意地擺手,「小姐您想多了,別說開春,連隆冬臘月都有人這樣穿,只在外面披一件狐皮大氅,入了內室將外套一脫,必定艷壓群芳。這是大長公主帶起來的風潮,燕京城裡的貴女、貴婦們趨之若鶩,每有宴席必是一片衣香鬢影、冰肌雪膚,叫人看得眼花繚亂。您不這樣穿,指不定還被人暗罵老土呢。」

  「哦?此服竟已風靡燕京了?」關素衣大感意外。

  趙家上不及世家,中不入新貴,下不與胥吏來往,在京中地位十分尷尬。及至趙陸離被奪爵,情況便越發惡劣,竟叫關素衣連個出門赴宴的機會都沒有,廣發名帖邀請別人上門做客更不會得到應諾,竟似被孤立起來一般。是以,這輩子嫁入趙府後,她只管閒時讀書,忙時理家,未曾關注過外界的變化。

  猶記得上輩子此時,徐二小姐已入宮封為昭儀,因才貌出眾,樸實端方,頗得聖元帝喜愛,很快就掌管了六宮權柄。她以一篇《女戒》而揚名,隨即飛上枝頭變鳳凰,引得京中貴女紛紛效仿,莫不以堅貞不渝、賢良淑德為榮;以倚姣作媚,奢靡無度為恥。

  前朝的服飾風格本就偏於放逸,魏國建立初期也秉承了遺風,又有九黎族人豪闊爛漫的性格為主導,奢華之風盛行一時,卻在徐二小姐的身體力行之下生生扭轉,竟一日比一日保守。平民或許感受並不深刻,也不明白「徐氏理學」意為何物,對他們的生活有何影響,然而上層圈子卻首當其衝,變得扭曲而又怪誕。

  「上行下效」一詞得到了淋漓盡致地詮釋。「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放之魏國亦驚人相似。皇帝獨尊儒術,所有學者都摒棄之前所學,改去鑽研儒術;皇帝倡導理學,腐朽刻板、獨斷專橫的父權思想便大行其道;皇帝喜歡從一而終的女子,和離與改嫁就成了恥辱與禁忌。一場變革悄然在上層圈子裡發生,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股風氣必會滲入下層民眾,徹底禁錮他們的思想。

  被「徐氏理學」戕害的女子不只關素衣和李氏,還有很多很多。她閉上眼睛隨便往記憶裡一探,就能找出一幀又一幀血腥的畫面。有和離歸家的女子被活生生打死;有不敬夫君的女子被任意休棄,投了河;更有一名未滿十四的小姑娘,只因走路踉蹌被家丁扶了一把,就被謹守理學的父親剁掉那隻手,僅為保她清白。

  隔絕記憶的藩籬一旦打開,湧上心頭的全是怨恨與不甘。關素衣原以為幽居滄州不理世事就是自己對徐氏理學的抗爭,就是堅持自我的反叛,直到現在才發覺,每日研讀《女戒》並對其大加批駁的過程,她的思想早已經深受荼毒。

  不過是一件華麗的衣袍,怎就扯上了「傷風敗俗」?況且就算傷風敗俗又怎樣?她家世顯赫,地位尊崇,只要不辱沒家聲,想怎麼穿不行?

  危險的心門一旦打開,連關素衣自己都鎖不住。看著鏡子裡國色天香、雍容華貴的女子,她喜歡極了,捂著胸口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蔥白指尖捻了捻歪掉的一隻髮簪,緩緩笑開。

  這一抹笑全不似往日的溫柔淺淡,端莊清麗,反而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媚態。不過換了一個表情而已,她毫無攻擊性的特質竟消失無蹤,變得尖銳鋒利,像刀刃一般狠狠割開明蘭和金子的眼球。她們感覺到小姐似乎變得與以前不一樣了,卻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

  她不再捂著胸口,縮著肩膀,而是抬頭挺胸,微揚下顎,驕傲地看著銅鏡。

  「果然很美,越看越美。」她低聲一笑,也不知誇的衣裳還是自己,充滿柔情蜜意的嗓音叫金子和明蘭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這支釵色澤不夠艷,換那支玲瓏翡翠鳳頭釵。」她用指尖撫了撫鬢角,動作慵懶地摘掉一支金釵。

  明蘭率先回神,紅著臉在匣子裡翻找。金子還在發怔,看慣了素面朝天的主子,頭一回見她盛裝打扮,著實有些難以自拔。也不知陛下見了會如何?暈暈乎乎中,她聽見主子發問,「如今歡場裡最流行的淫詞艷曲你會唱嗎?」

  「啊?」她表情木呆呆的,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擺手,「小姐,奴婢在暗部只接受過毒術與武術訓練,未曾研習過媚術。」

  「廢什麼話?只說會不會吧。」關素衣按照自己的心意換掉頭飾,斜眼乜去時眸光瀲灩,勾魂攝魄。

  金子渾身都僵硬了,訥訥道,「會。黑白兩道盛行的玩意兒,奴婢基本都會。」

  「那便好。」妝扮妥當,關素衣從床底下取出一個精緻的小木匣,又將剛製成的一張面具塞過去,低笑道,「這裡面是我外祖父釀造的一日醉,以五穀精華、百果芳香淬煉發酵而成,酒味不重,入喉卻如飲瓊漿玉露,只需三杯便可令人酩酊大醉。這張面具乃一容貌普通的男子,入了覺音寺你就戴上它,扮成小廝接近呂鳳明,替他遞送酒水,待他飲下三杯後不知今夕何夕,便悄悄在他耳邊哼唱淫詞艷曲。他酷愛流連歡場,定會原形畢露。」

  金子聽愣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小姐,您不是說不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嗎?緣何又處心積慮壞他名聲?」

  關素衣走到門邊轉頭回望,燦爛陽光背照過來,在她臉上打下一層陰影。「我忽然發現,」她嘴角緩緩上揚,語氣透著一絲詭異,「這輩子我應該換一個活法。假道學也罷,偽君子也成,總不能讓自己活得憋屈。」

  「說的是呢!誰不願痛痛快快地活著。」明蘭哈哈一笑,沖淡了這股令人窒息的氣場。

  金子緊緊抱著懷裡的東西,不敢有絲毫懈怠,總覺得從今天開始,陛下怕是會更鬧心。剛思及此,就見小姐轉回來,拉開抽屜取出三張面具,疊成薄薄的小方塊後放入腰間的荷包,輕笑道,「出門在外,這三張臉皮可少不了,一張我的,一張尋常男子的,一張空白待塑的。倘若日後發現我忽然消失,你們別慌張,只管在府門外的茶樓裡坐等,我玩夠了就回來。」

  「小姐您還沒玩夠?」金子額角流下一滴冷汗,感覺差事越來越難當了。

  「有一句俗話叫做'活到老學到老',我看還得再加一句'活到老玩到老',這才是人生真諦。」邊說邊踩著蓮步逶迤而去,徒留金子和明蘭面面相覷。

  見女兒換了幾樣首飾,卻更顯華貴明艷,仲氏自然十分滿意,立刻便帶著她往山上趕。因文會盛大,人潮如織,不但覺音寺內布有會場,寺外的亭台亦人滿為患。

  男子皆褒衣博帶、風度翩翩,女子皆錦衣華服、濃妝豔抹,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笑,場面十分熱鬧。若在上輩子,除了負隅頑抗的九黎族貴女,漢人女子哪裡敢這樣放縱?

  看見與上一世完全不同的景緻,關素衣長出一口氣,終於緩緩笑開了。她跟隨仲氏拜見了幾位相熟的長輩,略聊幾句,便被推到菩提苑去與年輕男女交往,還未跨入院門就聽裡面語笑喧闐,讀書吟詩,雅趣得很。

  瞥見倚門而立,華光逼人的女子,院內寂靜一瞬,隨即便有男子竊竊私語,「這是哪位貴女?」

  「應是關家嫡女,剛和離那位。」某位宗室貴女低聲介紹,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後面又添了一句。她與關素衣同在正殿為先太后念過經,自然識得。

  「原來是她!」有人搖頭嗤笑,滿臉不屑;有人恍然大悟,表情癡迷,還有人不動聲色,冷眼旁觀。即便魏國民風再開放,對於勳貴子弟而言,和離過的女子終究不是良配,不值得他們垂青。

  本還對關素衣嫉恨非常的貴女們開始發出竊笑聲,像打了勝仗一般得意。殘花敗柳怎能與嬌嫩的花骨朵相比?瞬間的驚艷已然消退,眾人繼續捧著書卷拜讀,若是文思如潮,詩興大發,便提起筆在雪白的牆壁上提詞。

  在這麼多年輕男女之中,唯有一人群星拱衛,備受矚目。她穿著一件再保守不過的長袖襦裙,嫩綠色澤將她襯得唇紅齒白,面如桃李,被周圍衣飾奢華的貴女們環繞著,越發清新脫俗,與眾不同。

  她手裡捧著一卷書冊,逐字逐句誦讀,引得一群學子傾耳細聽、如痴如醉。

  被眾人孤立的關素衣絲毫沒覺得不自在,慢慢踱步過去,待女子舉起茶杯潤喉的片刻,拱手問道,「徐二小姐,這是何人大作?似乎乃一篇講義釋文?」

  徐雅言微笑回話,「此乃家父拙作,名為《子集註釋》,為天下學子略解疑惑,指點文道。」

  為天下學子略解疑惑?徐廣志這是要摘「天下師」之名啊!關素衣眸光連閃,露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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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失態

  徐雅言萬沒料到關素衣竟張口就道破自己身份,但她左思右想,並未憶起何時何地有了交集,只得作罷。在此之前,她也曾設想過關氏女長相如何,性情如何,然而真正見到對方,卻終於放下心來。她如此艷麗張揚,果如傳言一般是個心浮氣躁之人,很沒有深交的必要。

  關素衣又豈會察覺不到她語氣中的冷淡?若在往常,定會知情識趣地默默走開,今天卻笑意盈盈地杵在她面前,繼續搭話,「原來是徐翁大作,有無多餘手稿?能否借我一觀?」

  徐雅言還是那副溫和有禮的模樣,從手邊的匣子裡取出一本馨香撲鼻的書冊遞過去,「恰好還有最後一本,送與姐姐呈覽。姐姐若有指教,盡可尋我探討。」

  「好,我定然仔細拜讀,一一指教。」上一世,幽居滄州的關素衣把剩餘的生命力全部投入學海,尤其是徐家人的著作,更是日日鑽研,爛熟於心,又把「孟氏之儒」與「子思之儒」的觀點結合起來對其進行釋讀分解,然後撰寫文章一一批駁。

  今生重來,真要論起學問高低,徐廣志未必是她的對手,這一句「指教」並非狂言,而是實話,卻惹怒了拜讀過徐翁大作,並尊其為師的學子,更令徐雅言非常不快。

  「關小姐,你有空在此處大放厥詞,不如去正殿向呂翁好好道個歉?」一名容貌俊美的貴族公子冷聲開口。

  「是啊,雖說帝師和太常已經代你道過歉,但終究沒有你本人去來得有誠意。你們關家原是仁德之家,卻沒料發蹟之後竟也開始仗勢欺人,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又有一人義憤填膺地道。

  「我祖父和父親已經代我道過歉了?何時何地?」關素衣終於露出凝重的表情。

  「文會初時,在覺音寺門口當著眾學子的面。」徐雅言奉勸道,「關小姐,帝師與太常皆為國之股肱,文壇名宿,望你日後三思而後行,切莫帶累他們官聲。」

  關素衣不怒反笑,環視眾人徐徐開口,「我心中有一個疑惑,能否請諸位給我解答?德與才,究竟孰輕孰重?孰本孰末?」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對馬匹尚且更重德行,何論世人?又言'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可見儒學之精粹盡在'中庸'二字,其為至德,則儒學當以德為重,以德為本,學問還在其次。」徐雅言侃侃而談。

  關素衣頷首道,「那就對了。呂翁有才無德,誤人子弟,故被勸辭,我何錯之有?我祖父與父親的那句致歉,我代他們收回。」她微微一笑,態度有禮,「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諸位更重才學,不問品德,那麼我便告辭了。」

  徐雅言再次體會到「書生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這人嘴巴一張一合,竟就給呂翁定了一個「失德」的罪名,她當她是誰?法曹尚書也沒有她斷決如流!

  「你等等?既言呂翁無德,你可有憑證?」先前讓她去正殿致歉的俊美公子追在其後詰問。

  關素衣並未答話,也不回頭,看似緩慢,實則步伐極快地朝院門走去。何謂「話不投機半句多」?這便是了。年輕學子最易煽動,只需掙一些聲望,寫幾篇伐文就能指使他們上下奔走,搖旗吶喊。之前還口口聲聲讚她乃女輩楷模,如今只過一月,便又開始責罵她有辱師道。事實如何,真相如何,他們壓根不會去想,只一味順從權威而已。

  不,或許不是不想,而是她身為女子,天然就應該比他們矮一頭,讚譽太過難免會激發嫉恨,人心這種東西就是如此詭變而又險惡。詆毀傾盆,非議漫天,關素衣心情卻格外平靜。她已經想明白了,這輩子要為自己而活,不管旁人如何。

  俊美男子被她輕世傲物的態度弄得怒髮衝冠,高聲責罵道,「既無憑證,便表明你是污衊,我定然稟告帝師與太常,叫二位大人斷一斷是非曲直!你有辱師道,德行敗壞,當立即離開文會,以免污了文壇清淨!」

  他身份似乎非常貴重,周圍的人連忙上前安撫,態度堪稱諂媚。然而關素衣始終未曾回頭,舉起右手輕輕一揮,人已出了院門,只留下一股霸道無匹的桂香,薰得這些人面紅耳赤,雙目冒火。

  場面一片寂靜,最終還是徐雅言輕聲開口,打破沉鬱,「罷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很不必與她計較。她今日所為除了辱沒關家門風,損毀關家聲望之外,又能得到什麼?」

  「正是。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孰對孰錯,待正氣之風撫盪而過,自是一目了然。來來來,還請徐小姐繼續為大家唸書。」俊美男子態度殷勤。

  有一人同樣愛慕徐二小姐,連忙追捧道,「小姐的簪花小楷堪稱一絕,讀完書當留下墨寶為念。」

  已拜徐翁為師的學子們紛紛跟著附和,把徐雅言眾星拱月一般圍在中間。眾位貴女為博一個好學愛才的美名,也很願意與她結交,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然後對關氏女口誅筆伐,以洩心中嫉恨。

  與關素衣比起來,徐雅言今日出盡了風頭,面上卻還保持著不驕不躁,不卑不亢的神態,叫人越發高看。她拿起《子集註釋》,正待誦讀,卻發現隱在角落的一名男子忽然繞出來,朝院門走去。

  他身材十分高大健壯,下顎長滿濃密的絡腮鬍子,以至於遮蓋了樣貌,一雙幽藍的眼眸卻令人觸之膽寒。他徐徐邁步,環顧眾人,眸子深處流瀉出漫不經心而又崔巍動魄的威勢。

  幽藍眼眸?世人誰不知道今上擁有一雙異色瞳孔,與重瞳一樣乃聖人之相,魏國僅有!這人該不會是白龍魚服的皇上吧?他來多久了?如此強大的氣場,為何之前無人發現?眾人眼神熾熱,心如擂鼓,極想上前攀談又怕冒犯聖顏,降下罪來。

  徐雅言握著書卷的掌心已佈滿細汗,不停回憶著自己的一言一行,確定沒有失禮之處才悄悄吐出一口濁氣。成了!今日最出彩的人非她莫屬,倘若因此而得了皇上青睞,爹爹必然飛黃騰達,徐家必然一飛沖天。她再也不用為了幾兩銀子抄寫書稿,通宵達旦……

  眾人心思各異,卻都開始撫弄鬢髮,抹平衣擺,唯恐有失儀之處。然而這人只冷冷掃他們一眼就信步離開,出了院門再看,已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說起來也是丟人,聖元帝在菩提苑內等了夫人足有半個時辰,原本應該緊追她而去,卻因身體不適,未能起身。在見到夫人的第一眼,他向來強悍的自製力竟潰如洪水,全往下腹衝去,叫那不可言說的地方幾欲崩裂。

  他連忙隱匿氣息往假山後頭躲,以免夫人看見自己醜態,越發留下不堪的印象。他從不知道,向來素面朝天、清雅宜人的夫人,換一襲衣衫、添些許妝容,竟會美得如魔似幻。她走進來的剎那便似一道光束從天而降,又似一把利刃直刺心房,叫他差點不管不顧地走上前,用外袍將她裹住,然後義無反顧地帶走。

  她怎能穿那種衣衫?怎能笑得那般奪目?今天的她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少了壓抑,多了放縱;失了溫婉,只餘狂傲。她似乎再也不想溫吞處事,對於閒雜人等,竟連多餘的話都不願吐露半句。

  是什麼改變了她?是自己嗎?因為知道凡事都有自己可以依靠,所以她才徹底敞開心懷,肆意而活?這個念頭像蜜糖一般淌過心田,叫聖元帝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夫人,問她一問。

  待慾念平息後,他順著暗衛的指引匆忙追出去,兜兜轉轉,終於在春光粼粼的湖邊見到夫人。她迎風而立,身姿縹緲,白色紗衣獵獵舞動,香風四溢。金子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唯有明蘭守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看著她。

  這樣的她比妖魔鬼怪還可怕,像是只要回過頭來看自己一眼,就會叫自己當場斃命。聖元帝捂了捂胸口,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嘴唇開合幾次,卻發不出半點聲響,這才發現喉嚨早已被欲.火烤乾了。

  「看夠了嗎?」哪料夫人竟回過頭來,沖他粲然一笑。

  一支無形的利箭射.入聖元帝胸膛,令他心跳驟停,血液凝固。他緩和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道,「不夠。無論看多久,總是不夠。」

  關素衣正準備揚起嘴角,表情卻瞬間碎裂,飛快背轉身怒罵,「離我遠些,你這禽獸!」

  「夫人您氣性越來越大了,我方才又是如何惹到您,叫您連禽獸都罵出來。」聖元帝感覺很委屈,剛上前兩步,就聽明蘭尖叫一聲,急忙捂臉。他垂頭一看才發覺不知何時自己那處竟又失去掌控,連寬大的衣袍都遮不住。

  這可真是尷尬了!他慢慢在湖邊的涼亭內坐下,雙腿叉開,往前傾身,祈求道,「夫人若是怪我污了您的眼睛,不看就是了。咱們坐下好好說會兒話成嗎?反正您現在也無處可去,又懶怠搭理那幫俗人,便用我消磨消磨時間好了。」

  「用你消磨時間?你這混賬會不會遣詞?」關素衣頭頂快冒煙了,哪料對方只是微微一愣,然後猖狂地笑起來,彷彿她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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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底氣

  關素衣被忽納爾笑得掛不住臉,仔細一想才明白錯在何處,當即斥道,「別笑了,你腦子裡都塞了些什麼東西,下流得很!」

  聖元帝表情無辜,「夫人緣何又拿我出氣?之前不是您自己想歪了嗎?還罵我不會遣詞用句,那叫一個理直氣壯。夫人您越來越任性了,我就不信在帝師和太常跟前,您也是這副無理取鬧的模樣。」話落愣了愣,又是一陣朗笑,「是了,我知了,夫人只有對我才會如此,因為在我跟前,您可以丟棄所有偽裝,展露出真正的自己。您知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更不會傷害到您。」

  他越笑越開懷,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架勢。

  一直不敢回頭的關素衣快氣炸了,原想甩袖離開,又覺輸了一籌,心中難免不忿,略一思忖,乾脆大大方方地轉過身,朝忽納爾走去。她在他對面的長椅落座,卻全然不是往昔的端莊姿態,而是一隻手展開,搭放在欄杆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撩著薄紗披巾,一隻手輕托下顎,媚眼如絲地看過去。她雙腿併攏傾斜,繡滿柳葉的裙擺便灑了一地,金光銀光綴在湖光之中,似繁星倒墜,令人目眩神迷。

  聖元帝一下子就看呆了,笑聲戛然而止,呼吸也隨之粗重起來。分明知道極為失禮,他的視線卻無法從夫人身上移開,從她的堆雲烏髮到婀娜體態,再到系在腳踝的一枚小玉片,都能來來回回反復流連。

  終於,像是忍耐不住莫大的痛苦一般,他猛然撇開頭去,哪怕隔著濃密的絡腮鬍子,古銅色的肌膚也泛出些許紅暈。以前的夫人是高嶺之花,他怕玷污了她,所以不敢攀折;現在的夫人乃人間國色,卻又長出許多尖刺,叫他既想採摘,又唯恐碰壞她一絲一毫。

  他愛她的才華,愛她的性情,愛她的樣貌,甚至連她隱藏在端莊外表下的頑固任性也愛。他想得到完完整整的她,而不是強權壓迫之下的無奈與妥協。他努力控制著身體的反應,卻聽夫人惡劣地笑起來,曼聲道,「笑啊?怎麼不繼續笑了?」

  「夫人,您竟然用美色迷惑我!」聖元帝哭笑不得,直至今天才體悟,原來太過美麗也能成為一種武器。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你自己心思不正,焉能怪我?」關素衣明媚一笑,端的是艷光四射。

  本想飛快掃她一眼的聖元帝再次頭暈腦脹起來,連忙脫掉外袍,隔空扔過去,命令道,「明蘭,給你家主子穿好外套。此處湖風寒涼,水汽浸體,坐久了怕是會凍著。」

  關素衣接住迎風招展的玄色外袍,輕笑道,「我曾跟隨祖父去過漠河,冬日滴水成冰,冷透骨髓,他還鑿開冰河,讓我每日游上兩圈,以強健我的體魄。這點湖風又算什麼?」

  聖元帝飛快瞥她一眼,目光在她優美的鎖骨和高挺的胸前停留片刻,又倉促移開,啞聲道,「那夫人就當體諒體諒我,把外套穿上吧。您若是不穿好衣裳,我今天壓根不敢拿正眼看您。」

  「怎麼?我不美嗎?」他越是示弱,關素衣就越發起興。

  「正是因為您太美了,我才不敢看您。夫人,尋常人或許是理性大於野性,能極好地控制自己的渴望。但您別忘了,我是被狼群養大的,骨子裡全是野性,一旦被惹急了,必然會把不停在眼前晃蕩的獵物吞吃入腹,尤其那獵物還是世間最難尋的美味。」

  為顯示自己所言非虛,他用佈滿血絲的眼眸深深剔了夫人一下。

  關素衣得意的笑容緩緩退去,一言不發地穿起外套。她知道這人若是鐵了心,便絕不會再給自己任何反抗的餘地。爭鋒相對可以,卻也需要適可而止。

  明蘭不敢違抗聖命,已戰戰兢兢地走上前,給小姐繫衣帶。衣袍非常寬大,袖口挽了五六圈還是有些長,下擺鋪了滿地,像一床被子。

  關素衣無法,只好將多餘的布料抱在膝蓋上,鼻端輕輕一嗅就是那人的龍涎香,霸道而又深刻。她心尖微顫,不知怎的竟紅了臉頰,只好去撥弄布料上的刺繡,彷彿對這種工藝十分感興趣。

  聖元帝卻自在多了,看看縮在自己衣服裡,像個小女孩一般嬌小的夫人,這才走到她身邊落座,隔了兩尺的距離開始說話。

  「夫人,您今天格外不同。」

  「是嗎?換了一身衣裳而已。」

  「不,絕不是妝扮的原因,您怕是連心性都換了。若是往常的您,方才在菩提苑必定會舌戰群儒,將他們一個二個辯得無力反駁,但您並沒有那樣做,反而甩袖就走。您似乎不再注重旁人對您的評價,變得隨心所欲起來。」

  關素衣意外地瞥他一眼,挑眉道,「是,我想換個不那麼憋屈的活法,不可以嗎?」

  「可以,有我在您背後撐著,您盡可以想幹什麼就乾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得到某樣東西,哪怕再稀罕貴重,只需告訴我,我便會送到您手心。是不是因為有了我,所以您才變了?夫人,我能這樣理解嗎?」聖元帝傾身上前,目光銳利。

  關素衣啞了,卻不再逃避他的視線,而是同樣看進他眼底,忽而輕笑起來,「你說得對也不對。我之所以改變,是因為我自己想變,然而是誰給了我改變的勇氣,我不得不承認,的確是你。當我全然沒發覺的時候,在你面前,我已拋掉所有偽裝,還原了一個真實的自己,有寬厚仁善,更有許多離經叛道。以往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對著你,我都能夠毫無顧忌地做出來,說出來。因為我知道,天下間,唯有你才會不以為怪,連我的家人恐怕都接受不了我最真實的模樣。」

  聖元帝呼吸停滯,語氣緊張,「那麼我對夫人而言又算什麼呢?」

  「一個朋友?」關素衣不確定地答道。

  「不,我不想做您的朋友,我想做您的夫君。夫人您不再逃避你我二人的感情,這是好事。有您今天這席話,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您必定會全心全意接受我。夫人,我喜歡您的改變。」聖元帝爽朗地笑起來,滿心都是夙願即將得償的快意。

  關素衣往後靠了靠,冷靜道,「我只是勇於審視自己,坦誠自己罷了,這好像給了你不太準確的暗示?我絕不會嫁入宮闈,與你的三千佳麗爭風吃醋。管理一個趙府已讓我精疲力盡,更何況面對三宮六院?我們的關係便止步於此,豈不正好?」

  「不好,夫人您必須嫁給我,別的無需考慮。」聖元帝顯露出一絲霸道。尋了他許久的鷯哥從天空飛落,剛被主人解開綁嘴的絲線就嘰嘰呱呱地開腔,「夫人嫁朕,夫人嫁朕。」

  關素衣被這主寵兩個專橫的態度氣到了,本欲傾談的心思淡了下去。她從荷包裡翻出幾粒穀米,遠遠拋開,「走你。」

  鷯哥立馬追著穀米而去,落地後嘟嘟嘟,嘟嘟嘟,一通啄食,再不聒噪半句。

  聖元帝笑瞇瞇地看著她,嘆道,「夫人,您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負隅頑抗罷了,最後的結局只有兩個,一是您心甘情願地嫁給我,二是您心不甘情不願地嫁給我,無論如何,您都得嫁給我。」

  關素衣解開衣帶,脫掉外袍,兜頭兜臉地扔過去,冷笑道,「是嗎?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結局,那就是我現在立刻前往十里外的青雲庵落髮為尼,叫你一輩子求而不得。你總不能強娶一個尼姑,還一夜之間讓她青絲還原吧?你還真就說對了,我之所以敢這麼放肆,全是你給的底氣,你有本事現在就把我擄走。」

  聖元帝取下腦袋上的衣袍,對著她疾步而行的背影說道,「夫人,不是我沒有本事,而是我得為您的名聲考慮。您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您,我卻在乎。您若真的出家,我便隨意找個藉口封了青雲庵,勒令所有尼姑還俗。您看,我有的是辦法對付您,只是捨不得罷了。」

  關素衣腳步頓了頓,又轉回頭深深看他一眼,這才神思不屬地走了。

  人已遠去,濃烈的香氣卻還殘留在外袍上,聖元帝不忍湖風將氣味吹散,將之團成一團,捏在手裡,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慢慢把它穿好。如此,夫人的氣味貼合著他的身體,就像一個虛幻的擁抱,足以慰藉他渴盼不已的心靈。

  關素衣在外院竹林裡慢慢走了兩圈,感覺文會快開始了,這才前往菩提苑。先前聚在此處的青年男女已退至角落,中間放了許多矮几和蒲團,均是為當世名宿所準備。關老爺子、關父、玄光大師……甚至連徐廣志也赫然在列。看來《子集註釋》的發表的確為他扭轉了局面,這次科舉之後,不知多少儒生會投入他門下,屆時名與利皆滾滾而來,又可再圖入仕。

  思忖間,關素衣緩步踏入院門,就見在場眾人全朝她看了過來,滿目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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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出醜

  關素衣之前在菩提苑內放言要替祖父和父親收回對呂翁的致歉,這話自然有人遞到當事人耳裡。作為文會的主持者之一,呂鳳明恨不得將之掃地出門,卻又礙於關家威望,只得隱忍。

  關老爺子和關父再三道歉,低聲下氣,又被他冷嘲熱諷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將此事揭過。這一幕自然被與會者看在眼中,對關氏女的印象定格在囂張跋扈,無德無禮上。

  關素衣哪能料不到呂鳳明會揪住自己的言行打壓祖父與父親?然而示弱只是暫時的,待真相大白,關家仁德豁達之風必定遠揚。她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談論自己,卻不能不在乎別人怎麼評價關家。她衝祖父和父親遠遠拱手,然後走到一處空位落座。

  呂鳳明重重放下茶杯,冷笑道,「無德無狀,竟還有臉出現在此!」

  關老爺子捋著鬍鬚說道,「孩子還小,又是一介女流,呂翁德高望重,何苦與她一般見識?」

  呂鳳明提起毛筆,邊寫邊說,「正是因為年紀小,才更該好好教導。關家代代育人,世出文豪,難道竟不知'師道'二字何其尊崇?辱師如辱父,皆為大逆不道之舉!」一刻鐘而已,一篇《師者》就已新鮮出爐,構思精巧,語言雄放,貶斥了時下的浮靡之風和「恥學於師」、「辱及師尊」的不良風氣,傳與在座眾人閱覽,引來一片嘆服之聲。

  關老爺子和關父笑容淺淡,穩如泰山,並不因此而遷怒甚至當場責罵掌上明珠,反倒靜靜等候這篇文章傳遍全場,可謂做足了風度。

  呂鳳明閉眼假寐,輕捻佛珠,亦是一派高人風範。趙望舒身為他嫡傳弟子,自是坐在他身後的蒲團上,心緒被這篇揚葩振藻,寓意深刻的散文觸動,深覺娘親做得對,還是拜於呂翁門下更有前途,關素衣之前分明是在害他。

  文章終於傳到最外圍,坐在關素衣身旁的學子本打算將之捧到呂翁跟前,卻聽她徐徐道,「我還沒看呢。」

  「你也要看?」學子被她的厚顏無恥鎮住了。倘若換個人,這會兒早就羞愧遁逃,無地自容了,她竟還老神在在地坐在會場內,面上不見絲毫異色,更要接過伐文細看,竟似整件事與她無關一般?她怎麼做到的?怕是連地痞無賴都沒有這份能耐。

  「給她看!讓她好好學學!」呂鳳明揚聲勒令。

  學子立即把文章遞過去,還頗為鄙夷地瞪她一眼。關素衣接過文章後,又有一人緩緩來到院內,同樣受到眾人矚目,只因他身形高大,眉闊目深,瞳色幽藍,很像傳說中白龍魚服的聖元帝。但沒人敢上前搭話,唯恐犯了忌諱,只能假作不知。

  該男子隨便扯了一張蒲團,緊挨著關氏女落座,然後湊過去與她同看文稿,舉止十分自然。場內瞬間寂靜,倒是一直沉默不語的玄光大師開口了,「時辰已到,諸位學子可以就經史子集撰寫文章。我等雖然不才,願與諸位探討一二,或有助於文道之思,學術之惑。」

  這便是科舉前的模擬會戰,對試探自己或他人的深淺很有幫助,還能獲得名師指點,大受裨益。眾位學子自是欣喜若狂,紛紛提筆各抒己見,連略通文墨的女子都來了興致,向僧人索要文房四寶,躍躍欲試。

  徐雅言一面落筆一面構思,已是胸有成竹。

  聖元帝湊得極近去看文稿,搖頭道,「這呂鳳明倒是有幾分才華,可惜了。」

  「他若是不喝醉,腦子還是很夠用的。」關素衣將稿紙遞過去,輕笑道,「你等著,我請你看一場好戲。」

  聖元帝愛極了她狡黠的模樣,寵溺道,「夫人氣性雖大,然而也消解得快,此時已經不怨我了吧?果然還是最喜歡夫人這一點。」末了不等夫人發難便端端正正坐回原位,朝場中四顧。只見一群小廝端著瓜果、茶點、酒水、小菜等物,一一擺放在案几上,以供諸位名宿享用,末了退至他們身旁,隨時聽候差遣。

  因皇上就在此處,眾位名宿不敢怠慢,等學子們撰寫完文章,少不得各自也寫一篇當做典範。其中又以徐廣志和呂鳳明最為迫切,蓋因二人都有入仕的想法,對功名利祿極為看重。

  呂鳳明先前已作了一篇《師者》,文稿如今就在皇上手裡,心中得意的同時免不了還想再做一篇更為出類拔群的。然而他抒發文思全靠飲酒,此時已無餘力,便漸漸焦躁起來。

  他想飲酒以激盪情緒,又怕壓不住癮頭喝得酩酊大醉,從而醜態百出、原形畢露,正兀自猶豫,卻嗅到酒壺中傳來的淡淡香氣。好哇,竟是果酒!果酒豈能醉人?憑他千杯不倒的酒量,喝上十壇都沒問題。

  這樣一想,他徹底放下心來,倒出一杯細看,顏色淺綠清澈,氣味淡而彌香,有百果之韻,確是果酒無疑。他淺酌一口,味道甜而不膩,入喉溫潤綿滑,乃時下女子的最愛,這才將之飲盡,一杯不夠再飲一杯,連喝四杯方閉目醞釀文章。

  然而這酒的後勁此時才開始上湧,起初只是發熱,片刻功夫就已令他神魂出竅,不知今夕何夕。茫然中有人在耳邊吟唱靡靡之音,叫他彷彿置身於歡場,頃刻間就放浪形骸起來。

  他胡亂往身邊一抓,撈到一名「歡場女子」,一面撫弄一面像往常那般搖頭晃腦地哼哼,「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諸般閒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癮人。伸手摸姐冒毛灣,分散外面冒中寬,伸手摸姐小眼兒,黑黑眼睛白白視。伸手摸姐小鼻針,攸攸燒氣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兒,嬰嬰眼睛笑微微……」冷不丁就身上身下摸盡了,直往那羞死人的地方摸去。

  被他抓在懷裡的原是一名瘦弱小廝,掙扎之中把旁邊的徐翁推過去替代,被呂鳳明又摟又親,纏住不放。小廝飛快撈走酒壺,又取出藏在寬袖裡的另一個酒壺丟在桌下,偽裝成被打翻的模樣,然後悄然隱匿。

  所有人都盯著呂翁和徐翁,自是不會關注一個下人。這場面可真是絕了,一看就知呂翁是歡場老手,動作嫻熟,神態猥瑣,出口更是穢言污語。徐廣志在眾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掙脫開來,卻聽呂鳳明又換了一首淫詞艷曲,邊唱邊喊老鴇給他再找幾個姐兒,儼然喝高了,把菩提苑當成了妓院。

  全場寂靜,隨後便開始大嘩,呂鳳明之前塑造的德高望重的形象,瞬息之間毀了個一乾二淨。玄光大師連忙讓幾名武僧把呂鳳明帶下去,然後雙手合十連念佛號,素來平靜淡然的臉龐微微扭曲,可見已犯了嗔戒。

  喧嘩中,一道雄渾嗓音傳來,「朝廷剛修了律法,為官者既重公德,亦修私德,倘若淫逸被抓,一律革除職務,永不錄用。我素聞呂翁德才兼備,原是這個德才兼備法,倒是大開眼界了!都說公道自在人心,叫我說,唯少數人才是真的眼明心亮,餘者皆隨俗浮沉,趨炎附勢而已。文會竟請來這等酒色之徒主持,又將之奉為楷模,大加追捧,可見魏國文風已趨於頹靡偏廢,著實令人失望。」

  聽見高大男子的哀哀嘆聲,在座諸人皆面紅耳赤,羞愧不已,再去看雅量豁達的帝師與太常,這才明白何謂真正的修身潔行。難怪關素衣說什麼也不願向呂翁道歉,難怪連祖父與父親的歉意也堅決代為收回,怕是對呂翁的言行極為不齒。然而她哪怕被全燕京的人口誅筆伐,除了拒不致歉,卻也沒說呂翁半句不是,這休養,這德行,真是寬宏到家了。

  將屢次攻訐夫人的呂鳳明貶斥到泥裡,聖元帝衝夫人拱手,溫聲道,「夫人受委屈了,」又衝二位泰山作揖,「這種鬧劇不看也罷,家中還有要事,我這就告辭了,二位大人請便。」

  「霍爺慢走,我等送您一程。」皇上既不願以尊位壓人,關老爺子和關父自然不會叫破。其餘人等皆倉促起立,準備拜送。

  關素衣卻走到被眾位學子題滿詩詞的牆壁前,隨意從某人案几上撿了一支大楷狼毫,蘸了濃濃一筆墨,寫下「明德惟馨」四字。

  「至治馨香,感於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她放下筆,緩緩走到聖元帝身邊,向四面拱手,「才有高低,人有貴賤,唯一不分高低而又不論貴賤,且永發馨香,永為銘記之物,唯德行而已。今日文會,關氏素衣受諸位指教,心中亦領受了。」話落伴隨祖父與父親,緩緩送帝王離去。

  滿場皆寂,眾人愧悔無地又反躬自省後再去看那四個斗大墨字,不免倒抽一口冷氣。若非親眼所見,他們絕想不到,這等筆力萬鈞,氣勢雄渾之字,竟出自女子之手,恍惚中竟有裂岩碎石之聲傳來,彷彿那堅硬的牆壁已難承其重,似要坍塌。而落在它旁邊的,據稱為當世一絕的徐二小姐的簪花小楷,頓時變得可憐又可笑。

  玄光大師如獲至寶,連忙指揮僧眾,「快,快去把這四個字拓印下來!今後誰也不准再在這面牆壁上落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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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25:59 |只看該作者
第129章相看

  關素衣跟隨祖父和父親,把白龍魚服的聖元帝送到覺音寺門口。原本與眾位夫人待在後殿探討調香之道的仲氏也匆匆趕來拜別聖駕。

  「送到這里便好,諸位請回,」聖元帝單獨衝夫人頷首,「夫人請回。」只因在文會上能見到夫人,他才百忙之中抽出半天空閒,如今目的達到,自是不會多留。

  關父微笑拱手,內裡卻千迴百轉。關老爺子素來心直口快,當即便道,「霍爺,我家依依已經和離,得改稱小姐了。」

  聖元帝恍然道,「瞧我這記性。方才多次口誤,還請關小姐見諒。」

  關素衣盈盈下拜,笑容虛假,「不敢當。霍爺您貴人事忙,小女能勞您惦念一二,已是無上榮幸。山路崎嶇難行,您請多加留神,緩車慢行才是。」

  關父從二人的對談中聽出熟稔之意,關老爺子卻半點也未多想,跟著叮囑了兩句。仲氏最擅長淬煉植物,嗅覺比起聖元帝來也不遑多讓,暗暗打量二人,目中滿是駭然。她怎麼從皇上的衣袍上嗅出了依依的味道?且通體皆滿,與龍涎香互相交融,可見二人必定有過極為親密的接觸。

  這,這是怎的?她心中焦急,卻不敢表露出來,眼見皇上註視依依時神情溫軟,雙目放光,竟似喜歡得很,臨上車前再三看她,留下一句透著饜足的「多謝小姐關心」,才依依不捨地走了。這還有什麼說的?分明一言一行都透著曖昧情愫,必是早已勾搭上了!依依可是剛和離啊!怎麼能……

  等馬車消失在山路上,仲氏立即就想質問女兒,卻被夫君握住手腕,暗暗阻止了。女兒性子如何,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心直口快得很,若想入宮,怕是早就透出意思來,哪會等到現在?她絕不會為了權勢富貴就主動往火坑里跳;相反,若她本來無意,旁人卻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說不定就起了叛逆之心,毅然決然地干出傻事。

  故此,他們非但不能質問她,還得假作不知,慢慢想辦法避過去。然而那人可是皇上,該怎麼避?仲氏心裡一陣茫然,不由朝夫君看去。

  關父微不可見地搖頭,暗示她回去再說。一行人入了寺門,走到無人處,關老爺子沉吟道,「我彷佛在呂鳳明的身上嗅到一日醉的氣味。」話落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孫女兒。

  關素衣也不迴避,坦然道,「沒錯,是我做的。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見君子並非完人,也是有仇有怨的。當初離開趙府時我給了他二百兩紋銀,足夠他買一座小院,安安穩穩地定居燕京。但他偏不知足,踩著關家的名聲意圖上位。既然他以怨報德,我也只好以怨報怨。」

  關老爺子臉色不停變換,終是慨然長嘆,「陰謀詭計終是小道,依依,你千萬莫走偏了。」

  關素衣肅容以答,「祖父放心,我雖然手段偏狹,但初心還在,我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在做什麼,絕不會壞了關氏門風。」

  「那便好。」關老爺子臉色稍緩,這才繼續往菩提苑的方向走。關父與仲氏對視一眼,未再多言。女兒是個明白人,說多了弄得她心煩意燥,或許就不明白了。這孩子天生就長了一根反骨,激不得,逆不得,只能順毛捋。

  菩提苑內的狼藉已經打掃乾淨,呂鳳明也被僧人帶到廂房醒酒,眾位學子原想在皇上跟前好好表現一回,卻被這齣鬧劇攪合,還引得皇上說出「萬分失望」的話來,便都恨上了罪魁禍首。

  身為呂鳳明的嫡傳弟子,趙望舒簡直無地自容。他一直知道對方酗酒,卻也知道他才華橫溢,倘若能在上課的時候保持清醒,定能助他考中科舉。然而現在,呂鳳明已由當世大儒變成皇上口中的「酒色之徒」,原形畢露,聲譽盡毀,從此別想在魏國立足。作為他的弟子,又能討到什麼好處?

  看見四面八方投來的輕鄙視線,趙望舒用力握了握拳,告訴自己千萬不能遁逃。娘親還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他此時逃走,她又該怎麼辦?然而呂翁也是她替他找回來的,在求學一事上,終究比不得關素衣高瞻遠矚,帶眼識人。

  這樣想著,他目中流瀉出一絲茫然,竟不知往後該如何走下去。曾經關素衣為他安排好了一切,該怎麼生活,該怎麼學習,該怎麼進階,均是走一步看十步,沒有絲毫不妥之處。他只需規行矩步就能達成目標,繼而撐起趙家門楣。

  然而娘親出現了,一切就都變了。呂翁名聲盡毀,他上哪兒再去延請名師?為防惹來一身腥,但凡有點地位的大儒都不會願意收下他吧?他脊背彎了彎,竟有些直不起腰,抬不起頭的感覺。

  其餘學子站在牆壁前欣賞墨寶,臉上均帶著讚歎的表情。

  「聽說關小姐今年也才十八九歲,竟有如此筆力!都說字體有無風骨,全靠勤學苦練與經年積累,她一介女子,又是花信之年,該如何打磨才能剛勁至此?若非親眼所見,我是絕不會相信的。」一名中年學子搖頭感嘆。

  「關家代出文豪,少有庸才,莫非在教導之法上有什麼訣竅不成?修德兄,你是太常大人的高徒,理當知曉一二。」某人揪住齊豫,也就是關素衣的大師兄詢問。

  「沒甚訣竅,苦練而已。我那師妹三歲起負重練字,手腕先是綁縛沙袋,後來換成鐵塊,再後來纏繞兩圈鉛塊,重量少至四五斤,多達十數斤,日日打磨,勤練不怠,十五六年熬下來,這才有了落筆裂帛之力。別看她年紀小,卻都是一刻鐘掰成兩刻鐘用,雖才二十不到,真要論起學問,絲毫不比天命之年的學者遜色。不拘她,老爺子也因負重練字時多添了幾個鉛塊而傷了手腕,如今落筆總有滯塞。關家治學最怕鬆散,卻每每對自己苛求太過,想拜入關氏門下,沒點真功夫萬萬不行,一試過了有二試,二試過了有三試,往後每隔一月還有考校,斷不能懈怠分毫。」

  齊豫對徐廣志散播《子集註釋》,廣收門徒的行為很看不上眼,這才添了最後幾句。徐廣志焉能聽不出他暗藏在話語中的譏諷之意,卻只是淡笑而過,並未計較。

  諸位學子或表情震撼,或牙酸膽顫,心道這是學文還是學武?也太苦了些!卻也有對關家心生嚮往者,暗暗決定待會兒給兩位大人投幾篇文章,試一試自己深淺。這才是真正做學問的人,哪像呂鳳明,一味的沽名釣譽,欺騙世人,竟還有臉說關小姐辱及師道,要將她掃地出門。真是再沒見過比他更厚顏無恥的人!

  徐雅言站在牆壁前久久不動。她之前寫下的一首駢賦就在「明德惟馨」四字旁邊,原還覺得鳶飄風泊、骨氣洞達,乃新近苦練而成,足能彌補腕力不盡之憾,不說堪為魁首,至少也是錚錚佼佼。初時的確惹來眾人側目,博得許多讚歎,然而現在,被關素衣裂壁穿石,霸氣縱橫的字跡一比,竟直接落到塵埃里去。

  這便罷了,她還當著皇上的面質問關小姐為何打壓侮辱呂翁,後又賣弄學問牆上題字,說是步步丟醜也不為過。她今天哪裡是拔得頭籌?竟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就算皇上記得她又如何?不過是個不辨黑白、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罷了。

  徐雅言臉頰慢慢紅透,五臟六腑被羞恥感和挫敗感剮了一層又一層,痛苦得無以復加。若非周圍站了太多人,她恨不能衝上前,用小刀將牆皮割下來,只因她還落了采薇散人的款,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她的「大作」。

  與她懷有同樣想法的學子不在少數,莫不在牆壁前來回踱步,發現自己的字與關小姐寫在一處便閉眼扶額,表情羞窘,若離得遠便暗暗鬆一口氣。先前指著關小姐鼻尖,罵她德行敗壞的俊美男子,此時已臊得頭頂冒煙,頻頻用袖口遮面。

  當關家一行人重回菩提苑時,不斷有學子彎腰作揖,向關小姐致歉,原本烏煙瘴氣的會場總算恢復了幾許清明。關老爺子和關父也不擺架子,揮袖讓大家落座。舉辦文會本是好事,焉能廢然而返。

  眾人再次拜謝,略微平復心情后便開始動筆。

  關素衣絲毫沒有參與的意思,只垂眸斂目,兀自愣神。仲氏到底不放心,悄悄附在她耳邊說道,「看第一排第一位學子,那是郎中令季大人的嫡長子季承悅,拜入當世鴻儒雲飛龍座下,素有燕京第一才子之稱,乃在座學子中身份最貴,相貌最佳,前途最優者。依依你好生看幾眼,若是合意,娘覥著臉也幫你把這件事撮合了。」

  關素衣反射性地朝那人看去,卻見對方也正看著自己,不過須臾便面紅耳赤,頭頂升煙,慌裡慌張埋下頭去,又哐當一聲響,竟連手裡的毛筆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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