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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7-2-22 10:10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一章:爬升
二老爺見善桐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凝著一雙滿是霧氣的桃花眼,似看非看地對著自己出神,心下倒是越發欣慰:孩子是真的大了。
要是善桐一口答應,那麼她就終究還是不大瞭解家中紛爭的癥結所在,就是看懂了家裡的癥結,或者是已經開始排解祖母和母親之間的矛盾,才會對此一語,有這樣大的反應,與這樣艱難的抉擇。
「你以為爹會瞞著你娘,是一心只想著祖母,偏心愚孝?」他和緩地拍了拍身側,示意善桐又靠到了自己身邊,才握住女兒的手,低聲道。「孩子,你大了,應當明白世間很多事,不可能有一個明確的是非結果。就好比福安公主的婚事,天下人、朝中人、宮中人,想的怕都不全一樣。若你是福安公主,你該怪誰呢?」
善桐觸類旁通,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知道,其實就算祖母待大堂兄和大哥一樣——我想祖母心裡也不是不看重大哥的,但就算這樣……」
「現在再想從前的事,根本已經沒有一點用處了。」二老爺淡淡地道,「你祖母難道願意看見榆哥這個樣子?無非是病情來得又急又快,並不是人力可以轉移。大秦一年出痘子都要死多少孩子,難道每一個夭折幼童的背後,都有一個人是錯的?」
畢竟是老太太的親兒子,二老爺的立場,在這件事上和善桐倒是有幾分相似:雖然小姑娘也可以理解母親的不甘,但她卻並不太怨恨祖母,至少,她也可以體諒到祖母的不容易。
但就算如此,將榆哥的病因瞞著母親,也不是那麼好操作的。就算榆哥、四老爺並含沁都不會多嘴,但病治不好,王氏肯定要細問經過與權仲白所說的病因,如果要瞞住母親,那就得胡編亂造。這已經不是瞞,是說謊了,而這件事也不可能陽奉陰違。一旦自己在這邊答應了爹,回頭要又被娘盤問出來的話,父母之間再起爭端不說,善桐是兩邊都落不了好。
「再說,現在糾纏以前的事,也沒有太多的用處了。」二老爺卻沒有注意到善桐的思緒,而是徐徐道,「自從你們提到了權神醫的名字,我也多方打聽,得知他的確是天下有數的神醫,要不是為了皇上的病情,他是不會到西北來的。」
說到這一點,他不禁略帶嘲諷地扯了扯唇角,輕聲道,「依我看,福安公主的婚事許得這麼快,就是因為皇上已經等不及要打通西域,俾可方便權神醫行事。你別看他沒有官職,其實現在的何家山,誰都可能出事,唯獨權神醫是一點事情都不能出的。」
見善桐多少有些會意,二老爺又把話題給拉了回來,「權神醫都要開顱才能治好,說是針灸只能治標。可以想見天下的名醫,也沒有誰能根治了。當然,開顱我們是決不會開的,風險太大了,我寧可榆哥就一輩子這個樣子平平安安,也不要到老了,白髮人來送黑髮人……」
二老爺在子女跟前,不論是和氣還是生氣,都一向給人以胸有成竹、智珠在握之感,善桐從來都未曾想到父親也有脆弱的一面,可時至今日,在父親話語中終於聽到一絲顫抖的時候,她居然一點都不吃驚,而是大起孝悌之心,一時間恨不得一個心軟,就要什麼都依了父親。但她畢竟是歷練過的,心思才一動搖,又堅定了起來,插嘴道,「娘肯定也是不贊同針灸的,這我可以保證。除了哥哥自己,誰會同意這麼喪心病狂的事……」
言下之意,自然是就算告訴了王氏,二老爺也不會因為否決針灸,和妻子起了齟齬。
「這是自然,」二老爺嗯了一聲,卻道,「可你想過沒有,榆哥的病既然是個病,那就是可以治的。不能治的那是殘疾,從前我們也拿不定主意,是殘還是病,所以你娘雖然也尋訪名醫,但始終未曾亂了方寸。現在你想想,要是知道了是病,按她的性子,她能甘心不治麼?權神醫不能用針灸治,別的神醫行不行?江北的神醫都找過了,江南的又如何?」
他不愧是王氏多年的結髮夫君,對王氏所作推測,連善桐都要點頭稱是。二老爺續道,「錢不算什麼,要是榆哥真能治好,傾家蕩產也不算什麼。但你大哥是禁不起這樣折騰的,你知道不知道?身子經不得,我看他心裡也很經不得。萬一你母親左了性子,帶上他輾轉各地去求那所謂的名醫,就算不管你大哥禁得住禁不住吧,萬一遇到招搖撞騙之輩,把你大哥折騰壞了,那才是一輩子都要折損在你母親的好勝心上。事已至此,再遺憾也好,不甘心也罷,你大哥是治不好的了,孩子,你得體恤你大哥一點兒,這件事,咱們不能告訴你娘。」
善桐怔然無語,只覺得心裡極是不舒服,可對著父親,又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她不是沒有聽過別人數落母親,也不是不知道母親為人處事不可能面面俱到,但不論如何,她對自己親生姐弟兄妹的愛護,肯定是發自至誠的。在別的事上瞞著母親,她沒有多少包袱,但在榆哥這件事上,如果要瞞著母親,不讓她知道榆哥的腦疾是一種疾病——雖然治癒希望非常渺茫,但終究還是可以治的——終究接受榆哥是個有殘缺的人,儘管父親說得也有道理,不能治和殘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但……但善桐就是沒法痛痛快快地下個決心,不論是答應也好,拒絕也罷,似乎都要傷害到親人,只去區別於究竟傷害的是哪一方而已。
「再說你大哥,你也要勸著點兒。」二老爺見善桐不言不語,面上卻似乎流露出了認可之色,便又自顧自地道。「我不求他聞達於諸侯,能夠平安度過一生,不失為一種福氣。進官場有什麼意思?你看爹,滿身風塵,累得跟個死狗一樣,在上官跟前根本就是一條狗,連想辦點實事都要上下敷衍。市儈庸俗……不當官那才是福氣呢,有檀哥、柏哥相幫,你二哥、三哥扶助,他一輩子太太平平是跑不掉的,這個結巴要是能治好,好事,再捐一個監生在身上,好歹也是個讀書人。治不好也不要緊,沒打算讓他下場去考功名,也不用逼著他讀書了,一輩子這樣安穩地過,又有什麼不好?」
他對幾個兒子,素來都很嚴厲。雖然沒有明說,但望子成龍的壓力,似乎已經不言而喻,沉沉地壓在了每一個男丁肩頭。善桐從小接觸到的,都是母親和姨娘們滿口的讀書進步,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等話語,此時聽到父親說起來,竟是已經為榆哥規劃了一條輕鬆可期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盡頭。只要榆哥自己不是個敗家子兒,富足一生竟是絲毫沒有問題。這和母親口中掛著的「二房弱,大房強,你祖母又偏心」,祖母偶然提到的「嫡弱庶強」。幾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可兩種思路似乎也都有道理……
見父親已經不再說話,而是目注自己,顯然是在等待自己的答復。善桐終於忍耐不住了,她囁嚅出了心底第一個念頭,「爹你這些話,應該直接同娘說,和我說,我……我……」
二老爺眼底的失望之色,一閃即逝。他歎了口氣,似乎是自言自語,「你娘要是能聽進去,就不是你娘了。」
隨即又振奮起精神,居然按捺下了這個話題,而是打聽起了王大老爺一家人的近況,「你舅舅在西安住得還慣?」
父女倆畢竟多時不見,雖然善桐在和父親的一番對話之後,已經顯著地多了心事,但還是禁不住和父親喁喁細語,依戀了老半天,直到午飯時分,二老爺才起身洗漱過了,等善榆、四老爺回來,一家人便團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經過一上午的休息,二老爺雖然還有些虛弱,但精神頭兒卻很足,他吃了幾口飯,便安排道。「年後的大動作,如今看來是八九不離十了。我會在這裡住到開年過了十五,待什麼都定下來了,再回定西去。到時候看榆哥的情況,要是權神醫說你不用針灸了,你們就全跟著我回去。要是還得跟在神醫身邊,那就讓妞妞兒、四弟跟著我回去,榆哥你是大小子了,也不用別人跟在身邊照顧。」
這個安排,顯然是中了榆哥下懷,他雖然對父親還有不滿,但也低著頭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這才自顧自地大口扒起了飯。
二老爺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責怪他的粗魯,而是又對善桐道,「你在家收拾收拾包袱,爹的帳篷在另外一處地方,咱們到了下午就搬過去。吃過飯,四弟和榆哥跟著我,咱們去權神醫那裡拜訪拜訪,只可惜動身倉促,未能備禮。善桐記得回去和你母親說,備一份厚禮送到良國公府上去,也算是全過了禮節了。」
畢竟是當家人,隨口發話,已經把軍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吃過午飯,善桐在帳中忙裡忙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了,又請門口站崗的兩位親兵幫著,把鋪蓋也打起來。一家人到晚間已經住進了二老爺位於後營更裡端的大帳篷。以二老爺品級,還有三四個雜役幫著打水端菜,清掃衛生。除了善桐自己起居要自己打理之外,榆哥等人都覺得住得舒服多了。
往後幾日,榆哥便每日裡去權仲白的帳篷裡針灸,二老爺早出晚歸,有開不完的大會小會。善桐則足不出戶,深恐自己一旦隨意亂走,萬一遇到了羅春再生出事來,日後就真的不要做人了。她雖然住在軍營裡,但對外間的消息,知道得反而不多。就是四老爺回來,口中也都很少帶出羅春等人的消息,似乎現在全軍只知道有遠方使者過來,卻並不明白這群人的身份。
因為眼看著就進了臘月,家中人卻都沒有新衣,善桐索性派雜役往附近的市集跑了一趟,買了一匹布來,預備給眼前三個男丁都做一雙新襪子。
從前她不喜歡女紅,就是因為自己不做,底下人自然會做,就是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個繡娘的身份。如今倒覺得能夠給親人們做點衣物,心中的熨帖,已經抵得過辛苦,因此積極刻苦之餘,也就無心外出走動。關了幾天,居然也不覺得氣悶,就連榆哥要拉她去權仲白的帳篷裡玩耍,善桐都道,「你針灸的時候是要脫衣服的,我又不能看,多不方便?」
二老爺畢竟是父親身份,他不許榆哥開顱,榆哥就是鬧出花兒來都沒有大用。再說這孩子性子也實在不是能鬧出事的,因此雖然鬱鬱不樂了幾天,但這兩天神色似乎也平常得多了,不再老耷拉著個長臉。並且因為二老爺把他當個大人看待,進出之間不許四老爺和善桐相跟,每日裡都讓他獨自在兩頂帳篷之間往還,也不禁止他在一些禁令較為鬆弛的營地裡打轉閑晃,榆哥有時候居然也能露出笑臉來了。他勸了妹妹幾句,「老悶著,萬一悶出病來怎麼辦?帳篷裡這麼暖,你每天也要出來走走,碰一碰寒氣!」
「在神醫身邊待久了,說話都像是醫生。」善桐忍不住就笑起來,摟住榆哥的脖子甜甜地道。「大哥,你看你,已經根本就不結巴了。一天比一天更好!」
榆哥一驚喜,說話倒又磕巴了起來。「真、真的?」
「嗯!」就算榆哥的病情有太多的心結和痛苦,沉重到幾乎沒有人能夠承擔起來,但他的結巴一天天見好,畢竟很值得開心。善桐掰著手指就算給哥哥聽。「你看,你昨兒和我說了一百多句話裡,我算了有七八十句都沒打磕巴。今天就更好了,到現在,十句裡才有一句是磕巴的。咱也不貪心,就這樣也能下場考試了。有了功名在身,咱們比誰差啊?開顱?開什麼腦袋呀,就這樣就滿好的了!哥哥你說是不是?」
榆哥眼底閃過了一線陰沉,他望了妹妹一眼,微微一抿唇,又緊了緊懷抱,才道,「嗯,我妹妹說的對,哥、哥哥聽你的話。」
善桐卻沒有看到哥哥的眼神,按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能穿過哥哥的肩膀,看到帳篷口。——隨著簾子被撩動起來,她也正想從哥哥懷抱裡掙脫出來,可下一秒,她的眼睛就驚喜地瞪大了。
「沁表哥!」善桐歡叫起來,一下推開了善榆,蝴蝶一樣輕盈而快速地飛到了含沁身側,繞著他打轉。「你回來了——還是囫囫圇圇地回來了!」
桂含沁一身鐵甲上雖然還有斑斑血跡,但的確人是極精神的。這個一身勁裝的少年,也顯示出了從未有過的英武幹練,雖然年紀還並不大,眉宇間猶有一絲青澀,但只要不開口,也滿夠唬人的了——可他一開口又透了底了,那股子懶洋洋的無賴氣質,是一點兒都沒變。
「瞧你說的,手腳要不囫圇,我還回得來嗎?」桂含沁頂了善桐眉心一下,哈哈大笑道,「還不快來見過本將軍——從今兒起,我也是真千戶啦!」
有世襲千戶銜,也領千戶的餉,但手底沒有千戶的兵,一般都被叫做假千戶。大秦開國日久,世襲子弟中很多都只是領個銜,真要他上戰場,他第一個和你玩命。所以真假千戶之間區別很大,假千戶除了錢糧外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必從小兵做起,一旦有功,變成真千戶要比別人容易很多。比如桂含沁,不過上了一次戰場,就實打實地成了千戶小將軍,善桐和善榆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眼睛都瞪得大無可大。善榆又是欣羨,又微微有些妒忌地問了一句,「含沁,你——你立功啦?」
可這問句,卻被善桐爆發出的歡叫聲給淹沒得徹徹底底,她真覺得這是十多天來第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歡呼之餘,竟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桂含沁的脖子,叫道,「沁表哥——真是——真是再好也不過啦!」
第一百一十二章:無招
雖說善桐只是忘形了一刻,自己便也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退了一步,但她這一抱,還是把桂含沁抱了個大紅臉,把榆哥抱得暗自皺眉。好在桂含沁臉皮是厚的,面紅也不過一瞬,就若無其事地叩了善桐腦門一下,笑嘻嘻地道,「三妮,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三少爺了?這得回是我,要換了個人,看你不羞死了!」
「我這不是為表哥您高興麼?」善桐也就把一絲羞澀藏了起來,她故意作出不在乎的樣子,大剌剌地道,「再說,平時老覺得你就是我的親哥,一時就忘記了,也是有的嘛!」
好在沒有外人看見,幾個少男少女嘻嘻哈哈一陣,榆哥便迫不及待地問,「怎麼忽然間就升做了實權千戶——你、你現在的銜頭,都趕得上你二哥了吧!」
含沁略帶訝異地看了榆哥一眼,笑道,「咦,善榆,你說話竟都不打磕巴了!怎麼,權神醫真有那麼神呀?」
一句話說得善桐抿著嘴笑,善榆自然也止不住有些欣喜——究竟能規避風險,誰想在腦袋上鑿個大洞?針灸幾次,結巴就能改善,如果拋開根治的希望來說,其實已經令人喜出望外了。
「權神醫的確是神得可以!一點兒都不疼,就扎針就夠了,還說要是能配合用藥,見效會更快更好。可惜有好些藥材,咱們大秦這邊多年都沒聽人提了。據說是要到天山一帶才能采到,就等著這邊打通了商路,他要過去採藥呢。」善榆這一長串話,居然是又快又急,一口氣順下來的。含沁唇邊頓時躍上了一抹真心的笑意,他才要說話時,善榆忽然一拍腦門,叫道,「哎喲,差一點就誤了時辰了!」
權仲白雖不說是忙得分身無術,但的確也不可能一天內隨時都能招待榆哥,事實上隨著大人物們逐漸聚集過來,很多軍官身上的舊傷老病,都需要他妙手回春。因此榆哥是定了一天過去兩次,有時辰在的,剛才勸善桐跟他一起過去,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和含沁這一寒暄,一時間倒是把針灸的事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急匆匆地望了沙漏一眼,便起身道,「三妞你招待含沁,我先過去了!」
也真不把含沁當外人,不過是對他點了點頭,便十萬火急地衝出了帳篷。善桐想要叮囑一句路上小心都沒能趕得及,只好和含沁大眼瞪小眼,卻是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兩個人也不知道誰先開始,竟都笑了起來。善桐便讓含沁到內間待客用的小帳篷裡坐了,又吩咐雜役燒了水,自己親自泡了茶倒過來,正好看見含沁手裡拿著自己的針線在看,便紅了臉道,「我做得不好,表哥你別看了。」
含沁便作勢要把襪子收到懷裡,道,「誰說不好的?我看著好的很,剛好我缺一雙襪子,我可拿走了啊!」
這是善桐給榆哥做的襪子,兩個人身量相近,其實混著穿也沒什麼不妥。善桐雖然心中感到略微尷尬,但還是大方地道,「不嫌棄我做得不好,就只管拿去,和我表哥還客氣什麼?」
含沁笑了笑,卻沒有把襪子收起來,只是撂在一邊,又喝了一杯茶,才問善桐,「怎麼樣,我才回來沒有多久,營裡的事知道得也不多,最近家裡可出了什麼事沒有?」
善桐便指手畫腳地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含沁,甚至還包括了羅春一行人的行蹤。桂含沁自然也聽得很入神,只是聽到桂含春帶善桐出去辨認羅春時,面上不禁一動,笑眯眯地看了善桐一眼,卻沒有說話。
善桐已經挺不好意思的了,但她和桂含春之間的一點委屈,其實從頭到尾就只有含沁見證,有些事如果善榴就在身邊,那還好說,可偏偏善榴跟著諸燕生還在京城呢,除了含沁,她實在也不知道該告訴誰去了。因此雖然含沁大有取笑她的意思,善桐把一應事情都說完了,還是支支吾吾地道,「別的都沒什麼了,就是桂二哥和我聊了幾句天……」
含沁頓時捧起了下巴,興味盎然地望住善桐,卻還是沒有說話。這一下可就把善桐勾起來了,這時候哪怕含沁要說了一句,她都非得害羞起來,心事話恐怕就藏著不肯說了。就是因為他雖然也表示出了興趣,但卻一句話都沒有多說,才給善桐勇氣,讓她斷斷續續地將同桂含春之間的那一番對話,擇要說給了含沁聽,一邊說,面上一邊就是止不住的暈紅。
到了這時候,含沁就一點都看不出調皮搗蛋了,他疊著手,認認真真、正正經經地望著善桐的眼睛,聽著她說完了和桂含春之間定下的那不是約定的約定,眼中神光閃爍,似乎已經露出了深思,過了一會,又掂量地看了善桐一眼,才低聲道,「怎麼,這件事你會告訴我,心底只怕是還存有疑慮吧?」
「還不是桂太太……」善桐也一點都沒有和含沁客氣的意思,「我總覺得這件事說起來似乎簡單,但還未必能成。現在看著沒有什麼,到了以後我回村子裡了,你們在西安,消息往來不方便……」
這是一點都不能露白的事,又充滿了不可知的變數,善桐有這樣的顧慮,也是人之常情。含沁淡淡地嗯了一聲,又輕聲道,「萬一事情不成,你想過該怎麼辦麼?」
這一問,就一針見血,戳破了善桐最不安的心事。
什麼事都是先算勝再算敗,唯有預備出了最壞情況的對策,這件事才算是徹底地定了路子,才能談得上隨機應變,畢竟隨機應變,變的也是手段而不是思路。可在這件事上,善桐依然沒有下定決心,若是婚事不成,自己又該如何。
轟轟烈烈破門而出,和桂二哥私奔到天涯海角去,她覺得是不能的。第一個不說自己能不能這樣傷了爹娘、祖母的心,又帶累了底下的妹妹,就說桂含春,善桐覺得他就不是這樣拋下一切一走了之的人。再說,他有他的雄心和事業,而這是離不開桂家的。
所以……所以怕是也只有指向另一個結果了,而這結果是她所不願去想,不願接受的。只要一想起來,就會讓她心底再蒙上一層陰霾,而善桐的心事其實一點不少,作為一個過年才滿十三的小姑娘,她是夠心事重重的了。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還能笑得出來,已經挺沒心沒肺。
「我……我……」她囁嚅了片刻,卻答不上話來。
「你沒有想好,」含沁幫她把話補完了,卻是語調平穩,半點都聽不出他的情緒,「那就按我的話辦,三妮你說怎麼樣?」
要說這世上有誰不會害她,其實含沁並不是位居前列的人選。按他為了往上爬,可以說是有些不擇手段的性子,善桐其實也可能是他的一個籌碼。可不知為什麼,她是從未懷疑過含沁只是在利用她拉近自己和桂家老九房之間的關係,她覺得含沁之所以會這樣幫她,固然不能說沒有功利上的考慮,但最要緊,還是為了——就是為了幫她而已。幾乎是毫不考慮地,她點了點頭,「我當然聽表哥的。」
「你是個大姑娘了。」含沁似乎已經有了一條清晰明確的思路,他的手指在桌上劃來劃去,速度很快,似乎在描摹著一條善桐看不懂的軌跡。「這一次從何家山回去之後,你得稍微注意避嫌,尤其是二哥,明面上,你絕不能再和他見面了。」
雖然西北民風開放,也不是沒有私定終身的事。但善桐是大家族出身,她不能不考慮到自己的閨譽。年紀還小的時候在外行走,那是形勢所迫,必須幫在這家裡,這是一回事。可等到局勢緩和下來,她漸漸長大的時候,還和桂含春這個無親無故的外男頻繁接觸,婚事就算成了,萬一傳出去也將非常難聽。這句話雖然令善桐沮喪,但她也能明白是為了她好,她便沉重地點了點頭,無言地表達了自己的認可。
「含芳、麒山這些沒親戚關係的男孩子,也都要儘量回避。見了面最好別再說話,總之我們自己做得要到位,要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含沁一邊沉思一邊說,「等你滿了十四歲,那真是個大姑娘,就更要注意起來。我叔叔嬸嬸本人其實是不大看重這個,可架不住有心人的挑剔。」
「按你這麼說,我其實連你都不能見了呀,現在就我們兩個人,像什麼樣子!」善桐忍不住就逗了含沁一句,含沁白了她一眼,沒有好氣,把襪子扔回給她,「正要說你呢!比如我和王時,那是你的親戚,這樣見面,別人也是說不出什麼的。你不是還說你把我看做你親哥麼?這倒不必回避了,但你細節上也要留神,你是大姑娘啦,沒事就摟摟抱抱的,像什麼樣子?還有你的針線,也不能隨便送人了。剛才我那是試你!」
他板起臉來,善桐頓時就沒了氣勢,只好低頭聽訓。含沁又謀劃了一陣,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過了一會,才似乎想出了辦法,一邊漫不經心地劃拉著桌子,一邊道,「戰事結束之後,我和二哥肯定都是要回西安住的。可能還有一些邊事,要來來往往,但大本營是西安不會有錯。我當然要經常過來探望姑婆,既然知道了你們的事,幫著帶帶話,那是義不容辭。做得小心一點,想必也不會被人發覺,你再經常到西安城你舅舅家裡住幾天,時常到桂太太身邊讓她看看,有二哥背後使勁,婚事十有八九,還是可以成的。就是不成,誰也不知道有這一段故事,耽誤不了你說別的好人家。我看這件事就這麼辦吧?這是最妥當的。」
善桐會把事情告訴含沁,其實多少也打了這樣的主意,含沁這麼識趣,安排得比她能想到的都要更妥善,她自然只有點頭稱是的份。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總是麻煩表哥。」
「你給表哥說個表嫂,不就把人情都還完了?」含沁半真半假地道,「記得啊,我可要高門之女,名門嫡出,家財萬貫,貌若天仙——」
善桐一開始還有些當真,瞪大了眼才要說話時,又被含沁逗得大笑起來。兩個人便又談些瑣事,善桐這才知道含沁是來找二老爺說話的,只是二老爺又去開會了,他便過來等待。
「還是下回出巡的事,這一次我升了官,可能自己要領一支兵了,糧草的事我還是沒弄明白,心裡就不大踏實。」含沁絮絮叨叨地和善桐說了幾句話,善桐也聽得入神。因見帳篷內外靜悄悄的,二老爺、四老爺和善榆短時間內都不能回來,她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低聲問含沁。
「你這一回就算是立功,我聽見人那樣說起來,功勞分一分也沒有這麼大,怎麼忽然間就升了真千戶?那許鳳佳呢?豈不是要做大將軍了?」
軍中分功,那是有一定規矩的。譬如說桂含沁和許鳳佳、許於升三個人出去。因為許於升官銜最高,又是主將,那麼有了賞賜他是要先領去五分,而剩下的五分裡,許鳳佳二分,桂含沁一分,眾人一分,真正立功的那位小卒也就是獨得一分而已。功勞也大抵如此,總之底下人的好處是永遠都比不上上頭那一位的,許於升去世之後,許鳳佳因為身份官銜都高,好處就得他拿得最多,而含沁的提拔已屬於非分,許鳳佳的賞賜就更別提了,再一聯想到桂含芳說出來的許家密事,整件事不期然就透了蹊蹺。
「他哥哥去世了,他反而升官,沒有這樣的道理。平國公按下了他的賞賜,倒是把功勞都歸到我身上了。」含沁揉了揉鼻子,滿不在乎地說。「其實我就是運氣,眼看著大戰將至,他是肯定要上去搶功的。升我,不過是先堵堵別人的嘴巴。我就是運氣好,趕著了。」
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善桐始終還是情不自禁地惦記著許三少爺的死。她目注含沁,一時間忽然又想到了他在糧荒時期盤下的那間糧號。
雖然說含沁的不容易,善桐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有些事始終會超出她的底線,許三少爺如何,她覺得自己管不著。但善桐赫然發現,其實自己也不如自己想得那樣正義。
其實這幾天下來,她已經想明白了,歸根究底,她之所以會對父親的要求感到很不舒服,還是因為他沒有作出明確承諾,會限制二姨娘的囂張,並且保證榆哥的絕對繼承權。前景被描繪得很好,但如何實現父親是一句話都沒有提。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該有所疑問,也許是因為他……
她不想再想下去,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新發現上——就好像父親回避了二姨娘這個不穩定因素一樣,她還是不自覺地回避了也許能影響自己和含沁友情的這一問。
當時糧商們囤積居奇,不顧百姓生死只為牟利的時候,含沁……又在做什麼呢?利用西北糧荒,他得到了多少好處呢?
如果不問這個問題,她覺得自己已經根本沒臉去指責父親,反對他的要求。可問了這個問題,如果答案不能讓自己滿意,難道她真要和含沁——和沁表哥決裂嗎?就不說對婚事的影響,善桐就只是不能接受此點,不能接受她恐怕從此要和桂含沁形同陌路。
忽然間,她發覺自己是真的把桂含沁視作親人。
回過神時,她發覺含沁也正看著自己,面上神色居然有幾分莫測,顯然是已經發覺了她的情緒不對。
「想知道什麼,你就問唄。」見她回過神來,含沁已經開口道,「瞞著別人,還能瞞著你嗎?傻三妮。」
他又叩了善桐腦門一下,令得善桐瞬間吃驚不小,回過神來時,才想起來含沁指的恐怕是許於升的死,而不是她心中的另一個疑問。
她又閃了含沁一眼,見含沁已經收斂了那深沉的表情,又回到了一貫的無賴,笑嘻嘻地托著下巴看著自己,心潮湧動之餘,那句話不聽使喚,已經脫口而出。
「沁哥,你……我就問你一句,許三少爺的事裡,你違背過你的良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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