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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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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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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矛盾

  就算善桐一向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也不禁要為封子繡這句話驚得呼吸頓停,心中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辨認羅春,固然是要緊事,但自己已經認過一次了,似乎並非一定需要她再過來一次……

  好在羅春的話接得也很快,幾乎是立刻地就打消了善桐的疑慮,他面露狐疑,又追問了一句。「我要的可是正兒八經的公主,你們要是以為可以拿宗室罪女來糊弄過去,那這買賣可就不用再談了。」

  沒等封子繡回話,他又加了一句,「現在還沒嫁的,就兩個了吧?大的那個年紀正合適,小的還是奶娃娃,來了我也送回去。她——你也準備好了?」

  這可是金枝玉葉,皇上的女兒!也是羅春可以這樣任意談論的?他的態度幾乎已經不是把公主們當作一般的女兒家,甚至已經是當作最低賤的奴婢來看待了。好像公主們的婚嫁,是封子繡可以一言決定的一樣——

  善桐不禁輕輕倒抽了一口冷氣,她想要去看父親的表情,但二老爺眼前的坐姿,使得自己完全背向了女兒。而幾個將軍們的神色卻依然沉重,並沒有一個人出言駁斥羅春的無禮……

  「哈布日兄弟。」封子繡微微一笑,他依然保持著銳利的態度,雙眼就好像磨礪過無數次的長劍,此時此刻,他的美貌都要為氣勢讓道,雖然語氣依然保持了輕柔,但誰都看得出來,這輕柔已經經過壓抑,而深藏在柔和背後的,是幾乎無窮無盡的魄力與能量。善桐自忖一輩子也不是沒有見過能人,但她未曾見過這樣一個發光體,她甚至訝異羅春為什麼沒有被封子繡的光芒震懾住,還露出了滿不在乎的神色,聽封子繡續道。「雖然你是個聰明人,但大秦也不全都是傻子。你心向大秦,想要求娶公主,重演松贊干布、文成公主的美談,我們也願意成全。福安公主乃是惠妃所出,今年剛滿十三,還未曾許親,她溫婉大方,美貌過人,是個一等一的好姑娘。出京的時候,皇上還親口叮囑過我,到了草原上要記得為她尋找一個相配的夫郎——」

  話說到這份上,除非封子繡可以把謊說得這麼真誠,那麼他說的應該就是真話了。當然,就算他是虛張聲勢,一旦兩邊定下盟約,大秦也就沒有了反悔的餘地,否則邊地再起烽煙,那是眼看得見的事。

  羅春似乎也為封子繡的爽快而震驚,他多少帶了掂量地看了封子繡一眼,一時並不答話,而是摩挲著人中,若有所思地逐一掃過了帳篷內的諸多大秦人士。善桐也不禁跟著他的眼光看去,卻見眾人面上雖然神色各異,但卻全都不脫深沉二字,面對這忽然的婚約,居然沒有一個人有一點情緒上的抵觸。

  羅春又沉思了片刻,忽然作出歡容,哈哈笑道,「好哇,大家都是爽快人。福安公主,聽名字我就喜歡,又是你們大秦大皇子的親妹妹,將來我往關內做買賣,少不得要請大舅哥多照顧了!等公主嫁來了,我讓她做我的哈屯!」

  「哈布日兄弟已經有兩位哈屯了。」封子繡卻分毫不讓,「福安公主金枝玉葉身份尊貴,理當位居正室。哈布日兄弟,你說是不是呢?」

  羅春瞳仁一縮,他又看了平國公一眼,面上多了一絲訝異,這訝異來得很輕很快,也收斂得相當迅速,要不是善桐全神貫注地觀察局勢,沒准就要漏掉了。他打了個呵欠,漫不經心地說,「這就得看她帶來的嫁妝了——我的大夫人,是吐蕃王的公主,帶來了一萬工匠,與五千最虔誠的僧兵。二夫人更妙,帶了一整個部落來投奔我,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姑娘家的日子,就看她的嫁妝。這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緊接著,他與封子繡就展開了一場拳拳到肉的較量,圍繞著福安公主的嫁妝,在戰勝帖木兒之後,西域地區的勢力劃分,以及大秦為此將要付給羅春的價錢,甚至精細到了一千石糧食,都要拿出來討價還價。封子繡一反瀟灑作風,連一座山頭都和羅春爭得相持不下,眾人並羅海一群人,不過是這一場爭鬥的觀眾罷了,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

  等到深夜,這場談判才算是告了一個段落,當然最終的結果遠遠還沒出來,善桐覺得以這樣的精細度,恐怕羅春至少要在軍營裡住上十天半個月的了。要不是天寒地凍,他能不能帶著大批精銳這樣離開牧場,還是難說的事呢。

  不過,這也是羅春本人在急,大秦這邊相對就沒有那麼著急要談出一個結果了。待得把羅春送走,泥雕木塑一樣的兩位老帥終於動了,就在帳篷內,又摒出了閒雜人等關著也不知開了多久的小會。總之善桐先行回去休息之後,等到第二天早上吃過了早飯,才見到二老爺進了帳篷。

  一夜沒睡,他顯得很是疲憊,面容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看起來同在京城時,那個風度翩翩的翰林老爺,幾乎判若兩人,簡直是個又黑又瘦的西北老漢。坐在床邊先喘了幾口氣,才吩咐善桐,「給我倒杯茶來。」

  善桐、善榆並楊四爺都早預備好了,一個倒茶端點心,一個拾掇被窩,一個要了熱水來,親自跪在地上服侍父親洗過手腳,二老爺用過點心,又翻身上床去睡,竟是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公事為重,他又把話說得很死,榆哥就算是再自作主張,也不可能欺騙權仲白,非得要開顱——這根本也是騙不了的事兒,因此心情悶悶不樂,只是蹲在沙盤邊上,拿樹枝一串又一串地劃著各色奧妙的圖形。善桐恐怕等二老爺醒來,父子兩個人又要爭吵,便給楊四爺使了眼色,楊四爺難得機靈,便帶善榆出去鑿冰釣魚了。善桐恐怕父親起來要水要吃的,便自己守在床邊,也拿些針線來做,漸漸地做得入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抬起頭時,才發覺父親已經睜開了眼,正望著自己微笑。

  「爹,」她忙站起身來張羅,「怎麼這多會就起來了?再睡會吧,今兒應該沒有多少公事吧?喝茶不,吃點心不?用官房不?」

  「好了好了。」二老爺一邊坐起身來,一邊笑道,「滿帳篷都是你嘰嘰喳喳的聲音,想讓全營人都知道你是女兒家啊?」

  他靠在枕頭上,並沒有馬上起身,而是慈愛地順了順善桐的鬢髮,道,「和上回見你比,十多天而已,瘦了。」

  上回相見,實在是太匆匆了,二老爺又太忙,父女倆幾乎沒能說什麼心裡話。而只是這幾句話,雖然經年未見,善桐心底對父親的那股依戀頓時就被喚醒了,她一下撲到父親懷裡,愛嬌地道,「人家哪有瘦,冬天穿這麼多,爹也能看出來?神了您!」

  又怕二老爺還有事做,再三確認了二老爺今天倒是得空,便放下心來,一邊思忖,一邊將自己到了何家山之後的事,除了同含春、含沁兄弟之間,有幾件不能說的之外,餘下的都細細說出來給二老爺知道。又解釋了一遍自己和母親在回家路上遇匪的事情。猶豫再三,還是把楊家村曾經面臨的險境中,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告訴了二老爺。

  在當時,信件往來不但很慢,而且總有丟失之虞。很多事不到當面是不會說出來的,二老爺雖然已經大概知道了楊家村的故事,但就中內幕,還是第一次聽聞。自然免不得略加盤問細節,善桐光是說這些事情,就說了快一個時辰,說完了又要權仲白提議開顱的事,與自己目睹他手術過程,心中懷有的疑慮等等。一併更說了榆哥的病根,是小時候那場高燒伏下等等細節。

  雖然事情千頭萬緒,很多並且還互相關聯,又有一些潛臺詞,是不方便言之於口的,但善桐口說手比,居然解釋得頭頭是道,一整個時辰對話下來,小姑娘神采飛揚,愛嬌之餘又複呢喃輕語,小兒女態實在是惹人憐愛,二老爺隨口問了幾個問題,她都答得有板有眼。雖然要挑出格外的過人之處,似乎沒什麼好說的,但聽她言談之間,似乎在家中已經可以管得了事了,就是祖母、母親也都信任有加。膽大不說,且還心細,雖然最細微處也難免有些天真,但確確實實,這是個長大了的小姑娘了。

  自己家的孩子,二老爺自然是越看越愛,他簡直聽不夠女兒的嬌聲細語,只是以慈愛的——男孩兒們難得一見的眼神,望住了善桐不說話。倒是善桐說得累了,想了想,覺得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便道,「家裡現在就是這樣,一切都好,祖母和娘的身體都很不錯。這些爹都在定西聽過啦,噢,還有,老七房的溫三哥不是也進了軍隊麼,這還是您幫著辦的吧?這一次過來,他家裡嫂子還托我們問一聲平安呢,您看,他在軍隊裡幹得如何?祖母的意思,有機會還是要拉他一把。」

  「這些事,你就交給爹操心吧。」二老爺摸了摸善桐的腦門,笑著誇獎了一句,「女兒大了,懂得為爹分憂了,好事。不過你最近也夠累的了,現在爹既然來了何家山,要過了年才回去,你就好生讀書繡花就夠了,別的事有爹呢。」

  也就是親爹,才說得出這麼大包大攬,又透著心疼的話了。善桐這兩年來,世情上見識得很廣,在人情冷暖上,體會是很深的,不禁就紅了眼圈,靠在二老爺肩頭,輕輕地嗯了一聲,便不說話了。二老爺摸著她的頭頂心,一時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才輕聲地,夢囈一樣地道,「爹……福安公主的親事,是真的許了」

  「這還有假?」二老爺淡淡地道,「我看那個封公子來頭很大,從他用韃靼語說的那幾句話來看,應該是燕雲衛的人。那是皇上身邊的近衛親兵,公主的親事,他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可那畢竟是公主——」善桐不禁輕輕地吸了一口冷氣,「就這樣拿出來換了,換了……就是那時候,羅春要拿糧食來換我們楊家的姑娘,族長都沒有答應呢。」

  「族長是族長,皇上是天下之主。你不想想,西邊都打了幾年仗了?多打一天,多花多少銀子,多死多少無辜的邊民。不要說是用無數的土地來換,就是羅春只用一座城池來換,有時候都要換給他的。」二老爺並沒有駁斥女兒的想法,而是柔和地道。「天家女兒享盡人間富貴,自然也有諸多的不得已。不說別的,就說當時羅春索要的,若是族長家的姑娘,你族長老爺說不定就給了也是難說的。」

  善桐細加琢磨,只覺得父親說得,雖然令人難以接受,但的確又處處在理。只是一想到那素未謀面的福安公主,遠在京城,只怕還不知道自己一生已經註定伴在一個燒殺擄掠的強盜頭子身邊,過著餐風露宿的生活,便又興起了一絲不忍,一絲——一絲令她有些羞愧的慶倖。

  「還好,咱就是個四品人家的女兒。」她就靠在父親懷裡,多少帶些後怕地道,「咱們就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爹您說是不是?」

  二老爺微微一笑,望著善桐,忽然又道,「你受了這麼多苦,可也懂事了不少,這就終於是值得的。現在爹有一件事要交待你,你聽話不聽話呢?」

  善桐自然毫不考慮,大大地點了點頭,「爹您就只管吩咐吧!」

  雖然口中也不免喊累,但一聽說二老爺有話吩咐,小姑娘的背就弓了起來,一臉的蓄勢待發,好像一頭剛長成的小老虎,虎虎生氣之外,又有一股還帶了奶味的嬌憨。

  二老爺越看越愛,揉了揉她的腦門,便緩緩道,「你大哥這病,治得好,回去儘管就說治好了,想來欣喜之下,家人也不會多問。可要是治不好,回去這病根,你得含糊著說,絕不能讓你祖母知道之外,對你娘,你也得瞞著不開口。」

  善桐不禁一怔,她望著又黑又瘦,卻依然不減慈愛的父親,忽然間意識到,隨著自己的成長,她已經漸漸地靠近了家中被埋藏了許久許久,甚至都已經被她遺忘的根本矛盾: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矛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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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4:4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7-2-22 10:10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一章:爬升

  二老爺見善桐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凝著一雙滿是霧氣的桃花眼,似看非看地對著自己出神,心下倒是越發欣慰:孩子是真的大了。

  要是善桐一口答應,那麼她就終究還是不大瞭解家中紛爭的癥結所在,就是看懂了家裡的癥結,或者是已經開始排解祖母和母親之間的矛盾,才會對此一語,有這樣大的反應,與這樣艱難的抉擇。

  「你以為爹會瞞著你娘,是一心只想著祖母,偏心愚孝?」他和緩地拍了拍身側,示意善桐又靠到了自己身邊,才握住女兒的手,低聲道。「孩子,你大了,應當明白世間很多事,不可能有一個明確的是非結果。就好比福安公主的婚事,天下人、朝中人、宮中人,想的怕都不全一樣。若你是福安公主,你該怪誰呢?」

  善桐觸類旁通,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知道,其實就算祖母待大堂兄和大哥一樣——我想祖母心裡也不是不看重大哥的,但就算這樣……」

  「現在再想從前的事,根本已經沒有一點用處了。」二老爺淡淡地道,「你祖母難道願意看見榆哥這個樣子?無非是病情來得又急又快,並不是人力可以轉移。大秦一年出痘子都要死多少孩子,難道每一個夭折幼童的背後,都有一個人是錯的?」

  畢竟是老太太的親兒子,二老爺的立場,在這件事上和善桐倒是有幾分相似:雖然小姑娘也可以理解母親的不甘,但她卻並不太怨恨祖母,至少,她也可以體諒到祖母的不容易。

  但就算如此,將榆哥的病因瞞著母親,也不是那麼好操作的。就算榆哥、四老爺並含沁都不會多嘴,但病治不好,王氏肯定要細問經過與權仲白所說的病因,如果要瞞住母親,那就得胡編亂造。這已經不是瞞,是說謊了,而這件事也不可能陽奉陰違。一旦自己在這邊答應了爹,回頭要又被娘盤問出來的話,父母之間再起爭端不說,善桐是兩邊都落不了好。

  「再說,現在糾纏以前的事,也沒有太多的用處了。」二老爺卻沒有注意到善桐的思緒,而是徐徐道,「自從你們提到了權神醫的名字,我也多方打聽,得知他的確是天下有數的神醫,要不是為了皇上的病情,他是不會到西北來的。」

  說到這一點,他不禁略帶嘲諷地扯了扯唇角,輕聲道,「依我看,福安公主的婚事許得這麼快,就是因為皇上已經等不及要打通西域,俾可方便權神醫行事。你別看他沒有官職,其實現在的何家山,誰都可能出事,唯獨權神醫是一點事情都不能出的。」

  見善桐多少有些會意,二老爺又把話題給拉了回來,「權神醫都要開顱才能治好,說是針灸只能治標。可以想見天下的名醫,也沒有誰能根治了。當然,開顱我們是決不會開的,風險太大了,我寧可榆哥就一輩子這個樣子平平安安,也不要到老了,白髮人來送黑髮人……」

  二老爺在子女跟前,不論是和氣還是生氣,都一向給人以胸有成竹、智珠在握之感,善桐從來都未曾想到父親也有脆弱的一面,可時至今日,在父親話語中終於聽到一絲顫抖的時候,她居然一點都不吃驚,而是大起孝悌之心,一時間恨不得一個心軟,就要什麼都依了父親。但她畢竟是歷練過的,心思才一動搖,又堅定了起來,插嘴道,「娘肯定也是不贊同針灸的,這我可以保證。除了哥哥自己,誰會同意這麼喪心病狂的事……」

  言下之意,自然是就算告訴了王氏,二老爺也不會因為否決針灸,和妻子起了齟齬。

  「這是自然,」二老爺嗯了一聲,卻道,「可你想過沒有,榆哥的病既然是個病,那就是可以治的。不能治的那是殘疾,從前我們也拿不定主意,是殘還是病,所以你娘雖然也尋訪名醫,但始終未曾亂了方寸。現在你想想,要是知道了是病,按她的性子,她能甘心不治麼?權神醫不能用針灸治,別的神醫行不行?江北的神醫都找過了,江南的又如何?」

  他不愧是王氏多年的結髮夫君,對王氏所作推測,連善桐都要點頭稱是。二老爺續道,「錢不算什麼,要是榆哥真能治好,傾家蕩產也不算什麼。但你大哥是禁不起這樣折騰的,你知道不知道?身子經不得,我看他心裡也很經不得。萬一你母親左了性子,帶上他輾轉各地去求那所謂的名醫,就算不管你大哥禁得住禁不住吧,萬一遇到招搖撞騙之輩,把你大哥折騰壞了,那才是一輩子都要折損在你母親的好勝心上。事已至此,再遺憾也好,不甘心也罷,你大哥是治不好的了,孩子,你得體恤你大哥一點兒,這件事,咱們不能告訴你娘。」

  善桐怔然無語,只覺得心裡極是不舒服,可對著父親,又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她不是沒有聽過別人數落母親,也不是不知道母親為人處事不可能面面俱到,但不論如何,她對自己親生姐弟兄妹的愛護,肯定是發自至誠的。在別的事上瞞著母親,她沒有多少包袱,但在榆哥這件事上,如果要瞞著母親,不讓她知道榆哥的腦疾是一種疾病——雖然治癒希望非常渺茫,但終究還是可以治的——終究接受榆哥是個有殘缺的人,儘管父親說得也有道理,不能治和殘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但……但善桐就是沒法痛痛快快地下個決心,不論是答應也好,拒絕也罷,似乎都要傷害到親人,只去區別於究竟傷害的是哪一方而已。

  「再說你大哥,你也要勸著點兒。」二老爺見善桐不言不語,面上卻似乎流露出了認可之色,便又自顧自地道。「我不求他聞達於諸侯,能夠平安度過一生,不失為一種福氣。進官場有什麼意思?你看爹,滿身風塵,累得跟個死狗一樣,在上官跟前根本就是一條狗,連想辦點實事都要上下敷衍。市儈庸俗……不當官那才是福氣呢,有檀哥、柏哥相幫,你二哥、三哥扶助,他一輩子太太平平是跑不掉的,這個結巴要是能治好,好事,再捐一個監生在身上,好歹也是個讀書人。治不好也不要緊,沒打算讓他下場去考功名,也不用逼著他讀書了,一輩子這樣安穩地過,又有什麼不好?」

  他對幾個兒子,素來都很嚴厲。雖然沒有明說,但望子成龍的壓力,似乎已經不言而喻,沉沉地壓在了每一個男丁肩頭。善桐從小接觸到的,都是母親和姨娘們滿口的讀書進步,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等話語,此時聽到父親說起來,竟是已經為榆哥規劃了一條輕鬆可期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盡頭。只要榆哥自己不是個敗家子兒,富足一生竟是絲毫沒有問題。這和母親口中掛著的「二房弱,大房強,你祖母又偏心」,祖母偶然提到的「嫡弱庶強」。幾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可兩種思路似乎也都有道理……

  見父親已經不再說話,而是目注自己,顯然是在等待自己的答復。善桐終於忍耐不住了,她囁嚅出了心底第一個念頭,「爹你這些話,應該直接同娘說,和我說,我……我……」

  二老爺眼底的失望之色,一閃即逝。他歎了口氣,似乎是自言自語,「你娘要是能聽進去,就不是你娘了。」

  隨即又振奮起精神,居然按捺下了這個話題,而是打聽起了王大老爺一家人的近況,「你舅舅在西安住得還慣?」

  父女倆畢竟多時不見,雖然善桐在和父親的一番對話之後,已經顯著地多了心事,但還是禁不住和父親喁喁細語,依戀了老半天,直到午飯時分,二老爺才起身洗漱過了,等善榆、四老爺回來,一家人便團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經過一上午的休息,二老爺雖然還有些虛弱,但精神頭兒卻很足,他吃了幾口飯,便安排道。「年後的大動作,如今看來是八九不離十了。我會在這裡住到開年過了十五,待什麼都定下來了,再回定西去。到時候看榆哥的情況,要是權神醫說你不用針灸了,你們就全跟著我回去。要是還得跟在神醫身邊,那就讓妞妞兒、四弟跟著我回去,榆哥你是大小子了,也不用別人跟在身邊照顧。」

  這個安排,顯然是中了榆哥下懷,他雖然對父親還有不滿,但也低著頭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這才自顧自地大口扒起了飯。

  二老爺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責怪他的粗魯,而是又對善桐道,「你在家收拾收拾包袱,爹的帳篷在另外一處地方,咱們到了下午就搬過去。吃過飯,四弟和榆哥跟著我,咱們去權神醫那裡拜訪拜訪,只可惜動身倉促,未能備禮。善桐記得回去和你母親說,備一份厚禮送到良國公府上去,也算是全過了禮節了。」

  畢竟是當家人,隨口發話,已經把軍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吃過午飯,善桐在帳中忙裡忙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了,又請門口站崗的兩位親兵幫著,把鋪蓋也打起來。一家人到晚間已經住進了二老爺位於後營更裡端的大帳篷。以二老爺品級,還有三四個雜役幫著打水端菜,清掃衛生。除了善桐自己起居要自己打理之外,榆哥等人都覺得住得舒服多了。

  往後幾日,榆哥便每日裡去權仲白的帳篷裡針灸,二老爺早出晚歸,有開不完的大會小會。善桐則足不出戶,深恐自己一旦隨意亂走,萬一遇到了羅春再生出事來,日後就真的不要做人了。她雖然住在軍營裡,但對外間的消息,知道得反而不多。就是四老爺回來,口中也都很少帶出羅春等人的消息,似乎現在全軍只知道有遠方使者過來,卻並不明白這群人的身份。

  因為眼看著就進了臘月,家中人卻都沒有新衣,善桐索性派雜役往附近的市集跑了一趟,買了一匹布來,預備給眼前三個男丁都做一雙新襪子。

  從前她不喜歡女紅,就是因為自己不做,底下人自然會做,就是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個繡娘的身份。如今倒覺得能夠給親人們做點衣物,心中的熨帖,已經抵得過辛苦,因此積極刻苦之餘,也就無心外出走動。關了幾天,居然也不覺得氣悶,就連榆哥要拉她去權仲白的帳篷裡玩耍,善桐都道,「你針灸的時候是要脫衣服的,我又不能看,多不方便?」

  二老爺畢竟是父親身份,他不許榆哥開顱,榆哥就是鬧出花兒來都沒有大用。再說這孩子性子也實在不是能鬧出事的,因此雖然鬱鬱不樂了幾天,但這兩天神色似乎也平常得多了,不再老耷拉著個長臉。並且因為二老爺把他當個大人看待,進出之間不許四老爺和善桐相跟,每日裡都讓他獨自在兩頂帳篷之間往還,也不禁止他在一些禁令較為鬆弛的營地裡打轉閑晃,榆哥有時候居然也能露出笑臉來了。他勸了妹妹幾句,「老悶著,萬一悶出病來怎麼辦?帳篷裡這麼暖,你每天也要出來走走,碰一碰寒氣!」

  「在神醫身邊待久了,說話都像是醫生。」善桐忍不住就笑起來,摟住榆哥的脖子甜甜地道。「大哥,你看你,已經根本就不結巴了。一天比一天更好!」

  榆哥一驚喜,說話倒又磕巴了起來。「真、真的?」

  「嗯!」就算榆哥的病情有太多的心結和痛苦,沉重到幾乎沒有人能夠承擔起來,但他的結巴一天天見好,畢竟很值得開心。善桐掰著手指就算給哥哥聽。「你看,你昨兒和我說了一百多句話裡,我算了有七八十句都沒打磕巴。今天就更好了,到現在,十句裡才有一句是磕巴的。咱也不貪心,就這樣也能下場考試了。有了功名在身,咱們比誰差啊?開顱?開什麼腦袋呀,就這樣就滿好的了!哥哥你說是不是?」

  榆哥眼底閃過了一線陰沉,他望了妹妹一眼,微微一抿唇,又緊了緊懷抱,才道,「嗯,我妹妹說的對,哥、哥哥聽你的話。」

  善桐卻沒有看到哥哥的眼神,按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能穿過哥哥的肩膀,看到帳篷口。——隨著簾子被撩動起來,她也正想從哥哥懷抱裡掙脫出來,可下一秒,她的眼睛就驚喜地瞪大了。

  「沁表哥!」善桐歡叫起來,一下推開了善榆,蝴蝶一樣輕盈而快速地飛到了含沁身側,繞著他打轉。「你回來了——還是囫囫圇圇地回來了!」

  桂含沁一身鐵甲上雖然還有斑斑血跡,但的確人是極精神的。這個一身勁裝的少年,也顯示出了從未有過的英武幹練,雖然年紀還並不大,眉宇間猶有一絲青澀,但只要不開口,也滿夠唬人的了——可他一開口又透了底了,那股子懶洋洋的無賴氣質,是一點兒都沒變。

  「瞧你說的,手腳要不囫圇,我還回得來嗎?」桂含沁頂了善桐眉心一下,哈哈大笑道,「還不快來見過本將軍——從今兒起,我也是真千戶啦!」

  有世襲千戶銜,也領千戶的餉,但手底沒有千戶的兵,一般都被叫做假千戶。大秦開國日久,世襲子弟中很多都只是領個銜,真要他上戰場,他第一個和你玩命。所以真假千戶之間區別很大,假千戶除了錢糧外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必從小兵做起,一旦有功,變成真千戶要比別人容易很多。比如桂含沁,不過上了一次戰場,就實打實地成了千戶小將軍,善桐和善榆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眼睛都瞪得大無可大。善榆又是欣羨,又微微有些妒忌地問了一句,「含沁,你——你立功啦?」

  可這問句,卻被善桐爆發出的歡叫聲給淹沒得徹徹底底,她真覺得這是十多天來第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歡呼之餘,竟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桂含沁的脖子,叫道,「沁表哥——真是——真是再好也不過啦!」


 


第一百一十二章:無招

  雖說善桐只是忘形了一刻,自己便也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退了一步,但她這一抱,還是把桂含沁抱了個大紅臉,把榆哥抱得暗自皺眉。好在桂含沁臉皮是厚的,面紅也不過一瞬,就若無其事地叩了善桐腦門一下,笑嘻嘻地道,「三妮,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三少爺了?這得回是我,要換了個人,看你不羞死了!」

  「我這不是為表哥您高興麼?」善桐也就把一絲羞澀藏了起來,她故意作出不在乎的樣子,大剌剌地道,「再說,平時老覺得你就是我的親哥,一時就忘記了,也是有的嘛!」

  好在沒有外人看見,幾個少男少女嘻嘻哈哈一陣,榆哥便迫不及待地問,「怎麼忽然間就升做了實權千戶——你、你現在的銜頭,都趕得上你二哥了吧!」

  含沁略帶訝異地看了榆哥一眼,笑道,「咦,善榆,你說話竟都不打磕巴了!怎麼,權神醫真有那麼神呀?」

  一句話說得善桐抿著嘴笑,善榆自然也止不住有些欣喜——究竟能規避風險,誰想在腦袋上鑿個大洞?針灸幾次,結巴就能改善,如果拋開根治的希望來說,其實已經令人喜出望外了。

  「權神醫的確是神得可以!一點兒都不疼,就扎針就夠了,還說要是能配合用藥,見效會更快更好。可惜有好些藥材,咱們大秦這邊多年都沒聽人提了。據說是要到天山一帶才能采到,就等著這邊打通了商路,他要過去採藥呢。」善榆這一長串話,居然是又快又急,一口氣順下來的。含沁唇邊頓時躍上了一抹真心的笑意,他才要說話時,善榆忽然一拍腦門,叫道,「哎喲,差一點就誤了時辰了!」

  權仲白雖不說是忙得分身無術,但的確也不可能一天內隨時都能招待榆哥,事實上隨著大人物們逐漸聚集過來,很多軍官身上的舊傷老病,都需要他妙手回春。因此榆哥是定了一天過去兩次,有時辰在的,剛才勸善桐跟他一起過去,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和含沁這一寒暄,一時間倒是把針灸的事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急匆匆地望了沙漏一眼,便起身道,「三妞你招待含沁,我先過去了!」

  也真不把含沁當外人,不過是對他點了點頭,便十萬火急地衝出了帳篷。善桐想要叮囑一句路上小心都沒能趕得及,只好和含沁大眼瞪小眼,卻是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兩個人也不知道誰先開始,竟都笑了起來。善桐便讓含沁到內間待客用的小帳篷裡坐了,又吩咐雜役燒了水,自己親自泡了茶倒過來,正好看見含沁手裡拿著自己的針線在看,便紅了臉道,「我做得不好,表哥你別看了。」

  含沁便作勢要把襪子收到懷裡,道,「誰說不好的?我看著好的很,剛好我缺一雙襪子,我可拿走了啊!」

  這是善桐給榆哥做的襪子,兩個人身量相近,其實混著穿也沒什麼不妥。善桐雖然心中感到略微尷尬,但還是大方地道,「不嫌棄我做得不好,就只管拿去,和我表哥還客氣什麼?」

  含沁笑了笑,卻沒有把襪子收起來,只是撂在一邊,又喝了一杯茶,才問善桐,「怎麼樣,我才回來沒有多久,營裡的事知道得也不多,最近家裡可出了什麼事沒有?」

  善桐便指手畫腳地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含沁,甚至還包括了羅春一行人的行蹤。桂含沁自然也聽得很入神,只是聽到桂含春帶善桐出去辨認羅春時,面上不禁一動,笑眯眯地看了善桐一眼,卻沒有說話。

  善桐已經挺不好意思的了,但她和桂含春之間的一點委屈,其實從頭到尾就只有含沁見證,有些事如果善榴就在身邊,那還好說,可偏偏善榴跟著諸燕生還在京城呢,除了含沁,她實在也不知道該告訴誰去了。因此雖然含沁大有取笑她的意思,善桐把一應事情都說完了,還是支支吾吾地道,「別的都沒什麼了,就是桂二哥和我聊了幾句天……」

  含沁頓時捧起了下巴,興味盎然地望住善桐,卻還是沒有說話。這一下可就把善桐勾起來了,這時候哪怕含沁要說了一句,她都非得害羞起來,心事話恐怕就藏著不肯說了。就是因為他雖然也表示出了興趣,但卻一句話都沒有多說,才給善桐勇氣,讓她斷斷續續地將同桂含春之間的那一番對話,擇要說給了含沁聽,一邊說,面上一邊就是止不住的暈紅。

  到了這時候,含沁就一點都看不出調皮搗蛋了,他疊著手,認認真真、正正經經地望著善桐的眼睛,聽著她說完了和桂含春之間定下的那不是約定的約定,眼中神光閃爍,似乎已經露出了深思,過了一會,又掂量地看了善桐一眼,才低聲道,「怎麼,這件事你會告訴我,心底只怕是還存有疑慮吧?」

  「還不是桂太太……」善桐也一點都沒有和含沁客氣的意思,「我總覺得這件事說起來似乎簡單,但還未必能成。現在看著沒有什麼,到了以後我回村子裡了,你們在西安,消息往來不方便……」

  這是一點都不能露白的事,又充滿了不可知的變數,善桐有這樣的顧慮,也是人之常情。含沁淡淡地嗯了一聲,又輕聲道,「萬一事情不成,你想過該怎麼辦麼?」

  這一問,就一針見血,戳破了善桐最不安的心事。

  什麼事都是先算勝再算敗,唯有預備出了最壞情況的對策,這件事才算是徹底地定了路子,才能談得上隨機應變,畢竟隨機應變,變的也是手段而不是思路。可在這件事上,善桐依然沒有下定決心,若是婚事不成,自己又該如何。

  轟轟烈烈破門而出,和桂二哥私奔到天涯海角去,她覺得是不能的。第一個不說自己能不能這樣傷了爹娘、祖母的心,又帶累了底下的妹妹,就說桂含春,善桐覺得他就不是這樣拋下一切一走了之的人。再說,他有他的雄心和事業,而這是離不開桂家的。

  所以……所以怕是也只有指向另一個結果了,而這結果是她所不願去想,不願接受的。只要一想起來,就會讓她心底再蒙上一層陰霾,而善桐的心事其實一點不少,作為一個過年才滿十三的小姑娘,她是夠心事重重的了。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還能笑得出來,已經挺沒心沒肺。

  「我……我……」她囁嚅了片刻,卻答不上話來。

  「你沒有想好,」含沁幫她把話補完了,卻是語調平穩,半點都聽不出他的情緒,「那就按我的話辦,三妮你說怎麼樣?」

  要說這世上有誰不會害她,其實含沁並不是位居前列的人選。按他為了往上爬,可以說是有些不擇手段的性子,善桐其實也可能是他的一個籌碼。可不知為什麼,她是從未懷疑過含沁只是在利用她拉近自己和桂家老九房之間的關係,她覺得含沁之所以會這樣幫她,固然不能說沒有功利上的考慮,但最要緊,還是為了——就是為了幫她而已。幾乎是毫不考慮地,她點了點頭,「我當然聽表哥的。」

  「你是個大姑娘了。」含沁似乎已經有了一條清晰明確的思路,他的手指在桌上劃來劃去,速度很快,似乎在描摹著一條善桐看不懂的軌跡。「這一次從何家山回去之後,你得稍微注意避嫌,尤其是二哥,明面上,你絕不能再和他見面了。」

  雖然西北民風開放,也不是沒有私定終身的事。但善桐是大家族出身,她不能不考慮到自己的閨譽。年紀還小的時候在外行走,那是形勢所迫,必須幫在這家裡,這是一回事。可等到局勢緩和下來,她漸漸長大的時候,還和桂含春這個無親無故的外男頻繁接觸,婚事就算成了,萬一傳出去也將非常難聽。這句話雖然令善桐沮喪,但她也能明白是為了她好,她便沉重地點了點頭,無言地表達了自己的認可。

  「含芳、麒山這些沒親戚關係的男孩子,也都要儘量回避。見了面最好別再說話,總之我們自己做得要到位,要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含沁一邊沉思一邊說,「等你滿了十四歲,那真是個大姑娘,就更要注意起來。我叔叔嬸嬸本人其實是不大看重這個,可架不住有心人的挑剔。」

  「按你這麼說,我其實連你都不能見了呀,現在就我們兩個人,像什麼樣子!」善桐忍不住就逗了含沁一句,含沁白了她一眼,沒有好氣,把襪子扔回給她,「正要說你呢!比如我和王時,那是你的親戚,這樣見面,別人也是說不出什麼的。你不是還說你把我看做你親哥麼?這倒不必回避了,但你細節上也要留神,你是大姑娘啦,沒事就摟摟抱抱的,像什麼樣子?還有你的針線,也不能隨便送人了。剛才我那是試你!」

  他板起臉來,善桐頓時就沒了氣勢,只好低頭聽訓。含沁又謀劃了一陣,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過了一會,才似乎想出了辦法,一邊漫不經心地劃拉著桌子,一邊道,「戰事結束之後,我和二哥肯定都是要回西安住的。可能還有一些邊事,要來來往往,但大本營是西安不會有錯。我當然要經常過來探望姑婆,既然知道了你們的事,幫著帶帶話,那是義不容辭。做得小心一點,想必也不會被人發覺,你再經常到西安城你舅舅家裡住幾天,時常到桂太太身邊讓她看看,有二哥背後使勁,婚事十有八九,還是可以成的。就是不成,誰也不知道有這一段故事,耽誤不了你說別的好人家。我看這件事就這麼辦吧?這是最妥當的。」

  善桐會把事情告訴含沁,其實多少也打了這樣的主意,含沁這麼識趣,安排得比她能想到的都要更妥善,她自然只有點頭稱是的份。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總是麻煩表哥。」

  「你給表哥說個表嫂,不就把人情都還完了?」含沁半真半假地道,「記得啊,我可要高門之女,名門嫡出,家財萬貫,貌若天仙——」

  善桐一開始還有些當真,瞪大了眼才要說話時,又被含沁逗得大笑起來。兩個人便又談些瑣事,善桐這才知道含沁是來找二老爺說話的,只是二老爺又去開會了,他便過來等待。

  「還是下回出巡的事,這一次我升了官,可能自己要領一支兵了,糧草的事我還是沒弄明白,心裡就不大踏實。」含沁絮絮叨叨地和善桐說了幾句話,善桐也聽得入神。因見帳篷內外靜悄悄的,二老爺、四老爺和善榆短時間內都不能回來,她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低聲問含沁。

  「你這一回就算是立功,我聽見人那樣說起來,功勞分一分也沒有這麼大,怎麼忽然間就升了真千戶?那許鳳佳呢?豈不是要做大將軍了?」

  軍中分功,那是有一定規矩的。譬如說桂含沁和許鳳佳、許於升三個人出去。因為許於升官銜最高,又是主將,那麼有了賞賜他是要先領去五分,而剩下的五分裡,許鳳佳二分,桂含沁一分,眾人一分,真正立功的那位小卒也就是獨得一分而已。功勞也大抵如此,總之底下人的好處是永遠都比不上上頭那一位的,許於升去世之後,許鳳佳因為身份官銜都高,好處就得他拿得最多,而含沁的提拔已屬於非分,許鳳佳的賞賜就更別提了,再一聯想到桂含芳說出來的許家密事,整件事不期然就透了蹊蹺。

  「他哥哥去世了,他反而升官,沒有這樣的道理。平國公按下了他的賞賜,倒是把功勞都歸到我身上了。」含沁揉了揉鼻子,滿不在乎地說。「其實我就是運氣,眼看著大戰將至,他是肯定要上去搶功的。升我,不過是先堵堵別人的嘴巴。我就是運氣好,趕著了。」

  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善桐始終還是情不自禁地惦記著許三少爺的死。她目注含沁,一時間忽然又想到了他在糧荒時期盤下的那間糧號。

  雖然說含沁的不容易,善桐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有些事始終會超出她的底線,許三少爺如何,她覺得自己管不著。但善桐赫然發現,其實自己也不如自己想得那樣正義。

  其實這幾天下來,她已經想明白了,歸根究底,她之所以會對父親的要求感到很不舒服,還是因為他沒有作出明確承諾,會限制二姨娘的囂張,並且保證榆哥的絕對繼承權。前景被描繪得很好,但如何實現父親是一句話都沒有提。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該有所疑問,也許是因為他……

  她不想再想下去,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新發現上——就好像父親回避了二姨娘這個不穩定因素一樣,她還是不自覺地回避了也許能影響自己和含沁友情的這一問。

  當時糧商們囤積居奇,不顧百姓生死只為牟利的時候,含沁……又在做什麼呢?利用西北糧荒,他得到了多少好處呢?

  如果不問這個問題,她覺得自己已經根本沒臉去指責父親,反對他的要求。可問了這個問題,如果答案不能讓自己滿意,難道她真要和含沁——和沁表哥決裂嗎?就不說對婚事的影響,善桐就只是不能接受此點,不能接受她恐怕從此要和桂含沁形同陌路。

  忽然間,她發覺自己是真的把桂含沁視作親人。

  回過神時,她發覺含沁也正看著自己,面上神色居然有幾分莫測,顯然是已經發覺了她的情緒不對。

  「想知道什麼,你就問唄。」見她回過神來,含沁已經開口道,「瞞著別人,還能瞞著你嗎?傻三妮。」

  他又叩了善桐腦門一下,令得善桐瞬間吃驚不小,回過神來時,才想起來含沁指的恐怕是許於升的死,而不是她心中的另一個疑問。

  她又閃了含沁一眼,見含沁已經收斂了那深沉的表情,又回到了一貫的無賴,笑嘻嘻地托著下巴看著自己,心潮湧動之餘,那句話不聽使喚,已經脫口而出。

  「沁哥,你……我就問你一句,許三少爺的事裡,你違背過你的良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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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開誠

  含沁似乎對善桐的這一問早有準備,他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從小煤爐上提起黃銅水壺,為茶壺內續了新水,才坐下來笑著望向善桐,好像善桐問的不是一個關乎含沁本人人格,牽扯到官宦人家隱秘的聳動問題,而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一般簡單清爽,甚至並不值得為此動一根眉毛。

  善桐情不自禁,已經瞪起眼來望著含沁,含沁還遞給她一個疑問的眼色,才慢條斯理地道,「我還以為你要問什麼天大的事呢,好比皇上的病情,東宮的計策……傻三妮,表哥的事,你有什麼不能問的?不必這麼當真!」

  「我什麼都問,你也什麼都告訴我?」善桐多少有些將信將疑。

  含沁轉了轉眼珠子,身體略微前傾,看進了善桐眼底,他認真地道,「可以告訴你的,我會告訴你,不能告訴你的,我也會直接說不能,咱倆誰跟誰啊,犯得著還要猜來猜去的嗎?」

  說實話,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善桐幾乎是被迫習慣了凡事都帶點彎彎繞繞,並不說破的社交方式,尤其是含沁身世崎嶇,身份尷尬,身邊總有很多事是不方便明言的,按理來說更應該要小心一些,免得無意間就觸犯了哪個雷區,但含沁這番話說得這樣真誠,一點客氣的意思都沒有。善桐心下也不禁一暖,暗想:沁表哥身世畸零,和幾個哥哥之間,畢竟還夾著一個桂太太,恐怕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說話談心。我拿他當自己人,他也是真的拿我當了自己人。

  她便也笑起來,真個把什麼說話分寸,拋到了九霄雲外去,望著含沁問道,「那你就告訴我,這一回出去巡邏,你做了違背良心的事了嗎?」

  「只好告訴你做了一點點,做了什麼,卻不能告訴你。」含沁答得竟是如此爽快實誠,倒讓善桐怔然,她心中已經開始描摹著可能的事情經過,不提防含沁又道,「反正,小公爺是欠了我一個大人情。這也不是一個真千戶的位置能還得掉的,我差不多是算救了他的命吧。」

  善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對含沁所說的「違背了一點點良心」,多少也有了些體悟。很多事,一旦體察到了對手的意圖,自己這邊自然只能先下手為強,當然從事情本身來說,是可以誅行的。但究其本心來說,卻未必不是被逼無奈。這種事不能以簡單的黑白來論對錯,又牽扯到許家的密事,含沁不告訴自己,的確是很得體的。

  「那,去年糧荒的時候,你……做了違背良心的事嗎?」她便也痛快地放棄了這個話題,而是問出了纏綿心中良久的真正癥結。「爭權奪利的事,都是願賭服輸,其實也沒什麼,可你要是……要是掙人命錢,那、那還是——」

  桂含沁噗嗤一笑,又叩了善桐腦門一下,「好哇,多久的事了現在才問,我在你心裡就這麼不堪,你連問都不敢問出口?」

  善桐雖然被打,但心裡卻是極喜悅的,她一下輕鬆起來,望著含沁道,「這麼說——」

  「糧價到後來漲到十兩銀子一石的時候,我用一半的價賣了。一戶只賣一石,就這樣三天內也都全賣完了,還留了點給親朋好友送去。」桂含沁眼睛一閃一閃。「那時候城裡是真沒糧食了,這一石糧食,至少幫著城裡多拖了十天。我嬸嬸都誇我呢,你這個死三妮,就會把表哥往壞處想。」

  這個沁表哥,不論是心計還是手段,簡直都是善桐生平僅見的——精。她漸漸也開始理解母親為什麼反感她和含沁來往了,要是含沁要賣了她,善桐恐怕真還會為他數起銀票都不能發覺。如今細細想來,從下了冰雹之後,他上門為兩家牽線開始,似乎天下大勢也好,西安城內的小局面也罷,都沒有能脫離含沁預算之外,他是從容地利用了西北的糧荒局面,又落了實惠,又落了名聲,再想得深一點,忽然間他又有了運糧、巡邏的差事,恐怕也是因為糧荒時候賣了桂太太一個人情,因此才換來的吧?含沁這一步步路,走得實在是太精准,要不是細心人,再看不出一步步之中的艱辛,只怕還以為他就是運氣好些,嫡母疼愛過繼出了嫡子出身,家事又天然豐厚……背後的工夫,實在是太耐人尋味了。

  善桐越想就越服氣,她垂下頭來,終於還是將心中縈繞已久,到目前都沒有答案的問題,向含沁全盤奉上。「沁表哥,我……我也不是忽然要提起這個,就是心裡不大得勁兒……」

  便添添減減地將父親對自己的吩咐,告訴了含沁,又叮囑他,「這件事你也知道,不能和家裡任何一個人說啦。答應了不能說,不答應就更不能說了。」

  歸根結底,含沁和二老爺都是做大事的人,所作所為也不能說沒有爭議。在善桐心底,會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似乎也很正常:他們都做了一些事,也許會破壞在善桐心中的形象,又也許不會。而她憑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想不出來的。

  可含沁能和她開誠佈公,二老爺卻未必如此,她也不敢——她真不敢把嫡弱庶強這四個字拿來問父親,不知為什麼,她怕這猜忌出口,父親勃然大怒之餘,對她會極其失望,失望她信不過梧哥的人品,信不過兄弟姐妹之間的天倫之情……

  這微妙的心緒,就算以善桐的口才亦難以言傳,但含沁似乎很能體會,他並沒有對話題的跳躍感到不解,而是頗為同情地望著善桐,一邊啜茶一邊道,「有爹有娘,有時候也有不好的地方。我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呢,又要顧著爹,又要顧著娘,還有這麼多兄弟姐妹,叔伯嬸母,這件事,的確也不大好辦。將來不管怎麼樣鬧,你都是裡外不是人。」

  善桐就是為難這點,見含沁一語道破,不禁拼命點頭,滿眼崇拜地盯著含沁,含沁噗嗤一笑,又抬指要叩善桐,卻被小姑娘靈巧地一閃,躲了過去,扳著手指頭道,「這是第三叩了,事不過三,沁表哥你不出主意,我就不讓你敲我腦門兒。」

  含沁見她捂著額頭,桃花眼一眯一眯,似乎在拋媚眼,眼中卻只是滿載了無邪笑意,天真醉人之處,即使善桐身著男裝,也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來,甚至因為她的男裝而更顯得俏皮,就算是他也看呆了一瞬,卻也僅僅是一瞬,就又回過神來,因看沙漏,二老爺也快到回來的時候了,便道,「好啦,不和你賣關子了。這件事你該怎麼做,你別問自己,還是得問你哥哥。你哥哥怎麼做,你跟著他做就是。」

  善桐頓時呆住,只覺得含沁這話好似一桶熱牛奶,澆在頭上竟是真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她一下豁然開朗,只覺得這主意實在是沒有一處不妥帖,才要開口謝含沁時,外頭帳篷已經傳來了二老爺的說話聲。兩人自然忙站起身來,善桐為含沁挑開簾子,兩人便並肩迎了出去。


  這十多天來連續不斷的大會小會,遠離實務,倒是養回了二老爺一點元氣。他面上重新現出了血色,臉頰上也多了一絲肉影子,不再瘦得怕人,再算上嘴角蘊含著的安詳笑意,當年那極修邊幅的翰林老爺,似乎多少又在這個乾瘦憔悴的軍官身上現出了一點神韻。見到含沁和善桐並肩從里間出來,二老爺面上有訝色一閃即逝,隨即便放鬆了神態,含笑指著含沁道,「說你跑到哪裡去了,原來是在這裡偷閒喝茶,你叔父問你來呢。」

  含沁扮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道,「二表舅你就誆我吧,叔父日理萬機,開不完的都是會,哪有心思問起我來。我算得準準的,他少說也要到晚飯時分才想得起我來——哎呀,還沒恭喜二表舅高升了!」

  二老爺升官的消息,出來不過兩天,也難為含沁才回來就打聽清楚。——才四十歲剛出頭的年紀,就一躍由從四品升遷為從三品的轉運副使,徹底把糧草工作抓在了手心,也算是摸到了正兒八經的三品大員的邊。想必戰事結束後,再有封賞,努力一把,在三品、二品的位置上退休,也不是不可期望了。

  只要不和小四房的楊海東大爺比,善桐的父親也可以說是西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又因為是多年來楊家第一個在本土附近任職的軍官,將來是有望回西安駐守,在陝西就近照顧族人的。善桐都可以想像得出闔家上下該有多高興欣喜,想必小五房在族內的分量也將更重得多。因此含沁才提到二老爺升官的事,她唇邊不禁就含起微笑。二老爺倒嫌她城府還不夠深,掃了她一眼,便沖女兒使了個眼色。

  含沁這次過來找父親,肯定是有事情要商量。善桐得了眼色,便知道自己不適合旁聽,忙站起身來,和含沁打了聲招呼,又尋了個藉口,退出帳篷去,把空間讓給父親同表哥密斟。她自己在雪地裡站了一會,想到含沁說得有道理,展眼過了年,自己滿了十三歲,就不好隨意遊蕩了。一時間靜極思動,再想到善榆的邀請,就覺得到權仲白的帳篷裡站站,也是極富吸引力的消閒了。轉過了年,就得回村子裡自我禁閉,乖乖地做個淑女啦。

  想到這裡,善桐便下定決心,又戴上了風帽,將臉兒遮掉了半邊。袖著手輕快地在發黑泥濘的雪地中穿行,不過一盞茶工夫,便進了權仲白的帳篷。和權仲白的小書童打了個招呼,笑著問,「我哥針灸完了嗎?」

  善桐的女兒身份沒能瞞得過權仲白,小書童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沖善桐友善地笑了笑,才要說話,面色忽然一動,反而望向了帳篷外頭。善桐正在詫異,只聽得刷地一聲,簾子被撩了起來,一個頭戴大風帽,身量高大的漢子一彎腰就進了帳篷,善桐一開始還沒覺得什麼,後來就覺得不對了:權仲白住的這帳篷,周遭是很安靜的,剛才她進門的時候,小書童都打著簾子等著她半日了。可見得此人耳聰目明,至少感應是很靈敏的。可他卻是直到這大漢都近了前才聽到動靜——要不然就是他功夫內蘊,行動習慣輕巧,要不然,就是他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故意放輕了腳步。

  她也算是反映敏捷之輩了,這複雜的思緒,不過是一瞬間就已經想得明白。便不禁度了那大漢一眼,見他不肯脫下風帽,越發有些好奇,只是礙於女子身份,非但也沒脫下風帽,反而當前掀簾子進了里間,卻並不遠走,只是靠在簾子邊上,聽小書童問那人道,「是哪一營的好漢?尋醫問藥要去軍醫營,我主人已經出門幾天了。」

  以權仲白的身份,不如此托詞,根本就擋不住潮水一般洶湧的求醫人群。那大漢卻不吃這一套,他哈哈一笑,聲音卻並不高,「出門?好不容易溜出來見他一面,他就是出門了也得給我飛回來!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誰,出門!」

  他是否拉下風帽,讓那小書童看到了自己的長相,善桐當然是看不到的了。但此人一開口,她卻已經是渾身僵硬,差一點驚呼出聲,心中旋即又無奈地大歎了一口長氣——

  就有這麼巧,這個羅春難道見天都在後營閒逛的?怎麼自己真的十幾天才出門一次,直娘賊又碰上他了!

  她沒敢多想,聽腳步聲近了內帳,轉了轉眼珠子,忙又溜到了第三重帳篷外頭等著:權仲白的住處也經過擴大,除了入口處權充待客室的小帳篷之外,善桐現在所處的則是權仲白平時吃飯讀書起居的地方,再往裡又分出了兩個小帳篷,一個是他施針施術用的,還有一個就是神醫的臥室了。至於那個不設炭火的解剖帳篷,現在是要從起居帳篷的第三道門裡鑽出去,才能越過院子走近這間神秘的小屋。——這也是因為不管怎麼說,把人割得那樣七零八落的,終究是駭人聽聞,就算以權仲白的身份,善桐想他也不得不掩人耳目。

  果然沒有多久,那叫當歸的書童便掀簾子進了起居室。善桐忙沖他噓了一聲,又指了指診療室,意思權仲白還在施針容不得打擾,連她都還候在外頭,卻是一臉的無辜天真,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出來羅春的身份。

  當歸顯然也根本沒有起疑,他略帶歉意地對善桐一笑,低聲道,「小少爺,外頭來了個要客,恐怕得請您暫且先回避一下了——」

  回避倒是沒有什麼,善桐也巴不得回避得越遠越好,可羅春人在外面等著,要出去就得和他擦身而過。善桐卻是真怕自己又招惹上了天大的麻煩,到時候,她可是跳到黃河水裡都洗不清自己的閨譽了。好在她越是這樣的時候,腦筋就轉得越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想出主意來,笑道,「我來找哥哥的,不過是因為權先生在裡頭,我才不方便進去,外頭又冷——現在要是權先生出來,我就進去和哥哥呆在一塊吧。」

  因為榆哥針灸必須脫衣,就算是再要隱私,也不可能把他扔進冰天雪地裡,診療室裡有人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了。當歸略作猶豫,便又綻開一笑,低聲道,「是男客,少爺可要注意避嫌才好。」

  便先輕叩簾子,得了權仲白一聲清越的『進來』。便掀簾而入,在屋內低語了幾句,權仲白果然大步出了屋,連簾子都是自己掀的,軟綿綿的綢子,都被他掀出了唰地一聲脆響,雖說面上神色看不出多著急,但真實心情如何,卻是不問可知。

  他掃了善桐一眼,卻又住了腳步,略作琢磨,才輕聲道,「小姑娘,怎麼哪兒有麻煩,哪兒就有你?快進裡屋陪你哥哥吧,我沒出聲,你們不許出來!」

  善桐絕不敢怠慢,只是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便一頭鑽進了里間,又將簾子拉好。也顧不得善榆面上的訝色,沖他使了幾個眼色,便又湊在簾子邊上,偷窺外頭的景色。滿心中漸漸回過味來,她開始詫異了。

  ——羅春找權仲白,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呢?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難道私底下也有不可告人的勾當?

  她想到權仲白的身份,忽然又有些不寒而慄。再望了渾身插滿銀針,一臉不解望著自己的善榆一眼,一道明悟,終於升上心頭。

  就因為和皇上一樣,都是血瘀在腦。或許哥哥雖然還沒有功名,但他儼然已經完成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目標——

  或者尚未自知,善榆已經被捲入了大秦最上層的鬥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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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碰面

  善榆雖然思維並不敏捷,但行動還是沉穩的,得了妹妹的眼色,雖然大有好奇之態,但並未魯莽出聲。善桐也不敢太過放肆,只是微微地掀起簾子,又將呼吸聲壓到最輕,她靜候了一會,果然遠遠地聽到說話聲近了,羅春和權仲白一前一後地穿過門口,進了里間,羅春口中還道,「不愧是大秦,就連個營地都這樣富裕豐饒,真想放一把火,趁火打劫,把你搶回我的王帳裡去。」

  這個人怎麼見到一個風姿卓絕的人物,想的就是把他收集起來。善桐不禁有幾分啼笑皆非,在心底安慰自己:封子繡也好,權仲白也罷,都是驚才絕豔,風度超卓之輩,自己能夠和他們一樣得到羅春的青睞,說不定多少還是說明她也生得並不難看,說不定還真個有幾分脫穎於眾人的意思呢。

  封子繡沒有把羅春的玩笑話當真,權仲白自然也不會為此動怒,他似乎還被羅春的直接大膽所取悅,笑聲很是真摯,「你們草原上信回教的牧民恐怕不少吧,把我搶回去,你不怕治下眾民造反?」

  羅春已經把纏頭解下,露出了他白皙而俊秀,充滿了異域風情的面容,因為從後頭門口再穿出去,又得經過一段露天的土地,他便在門口站定了,一邊草草圍著纏頭,一邊從那一大塊布料裡和權仲白鬥嘴。「我又不信回回教,胡大可管不著我。不過子殷兄弟,我是看中了你的醫術,可沒看中你的臉蛋兒。你這是想到哪裡去了?難道貴朝上下,南風盛行到這個地步?」

  他以一介化外之民的身份,不但大秦話說得這麼利索,甚至連官腔都會打,又偏偏五官深邃俊朗,也並不缺乏草原男兒的爽快與魯直,這兩重矛盾的特質混合在一起,反而使得羅春充滿了一股莫測的魅力。但善桐仔細一想,又不禁暗暗心驚:一個草原上的可汗,精通漢學到這個地步。沒有事的時候,那是心向教化。可有了什麼事的時候,就是虎視眈眈,欲分一杯羹的野心了……

  不過又不由得為羅春的調侃稍微莞爾:西北民風淳樸,和東邊、南邊都不一樣,福建那一帶盛行的契弟,京城胡同裡遮遮掩掩的南風館……都和西北闊朗的天空沒有半分關係。不過,羅春倒是懂行得很,居然還懂得用權仲白的長相來笑話他。

  權仲白嘿嘿一笑,居然依舊不曾生氣,善桐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從語氣聽起來,對於這樣過分直白的對話,權神醫非但不覺得粗俗,反而似乎很欣賞羅春的坦然,甚至大有投機之感。「南風盛行不盛行,羅春兄弟他日入京納貢的時候,可以自己帶眼睛去看。不過羅春兄弟也說得對,我這是自己卑鄙委屈,看什麼,都把格調看低了幾分。」

  先彈了羅春一句,暗示他的勢力和大秦那龐大無匹的疆土相比,始終有主從之分。隨後又坦然承認了自己的失誤……要不是場合上實在不對,善桐簡直要覺得權仲白的所作所為,竟似乎很有俠氣了。

  她沒能再聽到什麼,羅春已經和權仲白掀簾子出了帳篷,進了院子。這本是善桐溜出去的大好機會,可她想到榆哥病情中的委曲,未免不大放心。又慮著父親實在忙碌,況且和權仲白又並不熟悉——越發說破了,由父親出面,那就是一個家族對上另一個家族,多少有些過於鄭重其事的意思。因此左思右想,還是留了下來,只低聲對榆哥解釋了幾句原委。又道,「咱們不用害怕,他這次過來,肯定是掩人耳目,不敢被大家知道。因此不能久留,恐怕事情辦完了就走。但是看他行徑,也就是瞞著大夥兒,上頭的老帥們是瞞不過去的,因此被我們撞見了,也用不著擔心太多。」

  榆哥頭插銀針的時候,反應似乎要比平時更快得多,要追上善桐思維的速度,竟也不是什麼難事了。善桐才一說完,他就眨巴著眼睛道,「也對,要是真想掩人耳目,就不會在這時候過來了。權大哥的帳篷裡,熱鬧的時候可是有幾十個人等著求診,他就是蒙面,也少不得要驚動幾個人的。我看,這件事上頭的貴人們,心中都有數得很。」

  眼珠又是一轉,便興致勃勃地問善桐,「你說,他來這裡做什麼?」

  善桐才要回答,心下又是一緊:羅春過來這裡,她覺得十有八九,恐怕還是為了皇上的病情。權仲白親口說過,他過來是要親身為皇上採藥治病的,可是雙方大戰,道路不通。而再想到皇上的病情一旦危急,甚至不治身亡,最大的受益者是誰,以及含沁對她推測過的——羅春手下武裝上的火銃,恐怕是由晉商走私而來。

  再聯繫到西北糧荒時,晉商手中握有大批糧食,卻堅決不肯合作……這群山西老摳兒聽從的是誰的號令,雖然善桐未能握有真憑實據,但她也是十拿九穩:羅春和大皇子之間暗通款曲這個猜測,早在半年前已經有了一定的雛形,當時含沁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其實是相當於默認。而到了這時候,善桐已經很肯定,雖然今年已經就藩,甚至人都不在朝中,距離陝西更是千里迢迢的魯王,依然透過種種手段,試圖操縱影響著西北的政局。而羅春這一次過來談判,恐怕背後也不是沒有魯王一系的影子。

  只是他們所圖的是什麼,就不是善桐可以完全猜測得透的了。說實話,她的確也漠不關心——楊家最關心奪嫡勝負的,當然是小四房大爺楊海東,那也是因為他到了那個高度,不得不表個態度。至於小五房兄弟幾人乃至族中其餘大員,走的都是純臣路子,以能力上位。這也是楊家一貫的路子,只要埋頭做事,在朝中他們是不會缺乏援手,也沒有人敢搶走他們的功績的。

  至於母族王家,大舅舅正在韜光養晦,其實說起來和兩派也都沒有什麼瓜葛。他深受黨爭之害,更不會再跳進黨爭裡去了,魯王也好,太子也罷,善桐對他們抱持的都是略帶敵意的冷漠態度。這些上位者奪天地造化供己身威福,不論勝負興亡,苦的永遠都是老百姓,她是既不想關心,也的確沒有能力關心在她頭頂上很高很高的地方,進展的這連番刀光劍影。

  倒是羅春人都到了,為權仲白送上一些藥材,那也是舉手之勞。如果猜測不假,對哥哥來說當然是個好消息不錯,可善榆本人雖然是病人,但權仲白暗示皇上病情的時候,他是沒有在場的。餘下諸人也沒有誰會把這個消息四處亂說,榆哥不知道——其實就連二老爺善桐都沒有說,倒不是她連自己父親都不相信,小姑娘是真的把這一茬給忘了。反正父親根本就不贊成開顱這個辦法,她也就無須說服父親『權神醫想要開顱,只怕多半還是有些想為皇上練手』。

  但現在若是要告訴榆哥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也許有一批行血化瘀的好藥到了,而他大有可能分享其中的一小部分——再一次,善桐雖然不願意把權仲白往卑劣想,但另一個病人可是九五之尊,他一定是需要一個人來試藥的——那麼她就不能不說明為什麼羅春會帶藥材過來,而一旦皇上的病情為榆哥知道,按他這想開顱想得發瘋的執拗偏執,善桐真是害怕他鋌而走險,又鬧騰出什麼動靜來,以便能否決父親的絕對權威,達到開顱的目的。

  有時候儘管親如兄弟姐妹,彼此間也的確感情深厚,但始終還有一些事,是無法開誠佈公的。和善梧之間是二姨娘,和善櫻之間,是嫡庶有別,身份上的隱約差距,善桐曾以為母親一脈同出的這三姐弟,應當是親密無間,沒有一點隔閡。她只是沒有想到,人生很多時候,走到這一步了,真是由不得你不去瞞。

  「上頭的事,咱們別猜那麼多了。爹才剛升官呢,位置都沒坐穩,咱們要是多管閒事,惹出麻煩……」善桐低聲敷衍了一句,榆哥頓時也點頭不語。兩兄妹便沉默下來,只是相對而坐,靜靜地等待了起來。榆哥時不時望門口一眼,眼中光芒一閃一閃,閃得善桐心煩意亂,卻是一陣接一陣,止不住的有些怕。


  沒過多久,權仲白就掀簾子進了診室,看也不看兩人一眼,出手如電,將善榆身上的針拔了一大半下來,回身就出了屋子。善桐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出去。倒是善榆道,「噢,沒想到有了正事,還記得來給我拔針。」

  看來每次針灸,哪個穴位紮多久,那都是有講究的。權仲白並未以為自己有要事在身,便一把把善榆身上的針全拔下來,多少令善桐有些感動,卻又更覺得自己屢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確不很講究。她摸了摸鼻子,說話興致更少。又等了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霍霍,除了權仲白那又輕又快,似乎浮在雲端的一點擦地聲之外,尚有羅春那節奏也是快慢交錯,十分特別的腳步在後尾隨。權仲白還叫了一聲,「附子送客。」便居然不送羅春出去,而是自己掀簾子進來,給善榆拔針。

  饒是善桐對他的性格有了一定的瞭解,卻也想不到他居然連鬼王弟這樣的大人物都不肯送到外間,而是要優先服務善榆。這診療室炭火燒得又足,善桐是早脫了外袍帽子——卻又小,沒什麼空間可以回避,簾子一揚起來,她毫無防備之下,硬生生是和還沒走出視野之外的羅春碰了一面,小姑娘的心一下就抽到了嗓子眼裡。更讓她喘不上氣的是,羅春對診療室內的病人似乎也很好奇,他順著簾子就看了進來,雖說視線在善榆身上停留得多,但也到底掃過了自己……

  一直到羅春的腳步聲出了內帳,善桐才漸漸鬆弛下來——她卻是歸心似箭,連一刻都再不願意等,忽然就大起了思鄉之意。只在心中不斷地想:夕陽下一面之緣,他未必認得出我,再說,我現在做了男孩兒打扮,形貌大有不同也不一定——

  再看權仲白,卻是根本沒留心善桐的異樣,給善榆拔完了針,又捏著他的脖子把了把脈象,便欣然道,「嗯,血行又快了一點,這個只能慢慢調理。你年輕,血脈還軟,這樣看來,針灸效用要比我想得大些。」

  善榆方才整個人被權仲白遮住,對咫尺之旁的風雲變幻居然是一無所覺,面上自然也露出喜悅之色。和權仲白說了幾句瑣事,便起身穿衣。權仲白轉過身來,就似笑非笑地看著善桐,顯然已經有了閒情逸致來逗她道,「怎麼,你哥哥穿衣服,你也在一邊看著?」

  善桐雖然漸漸從驚駭中回過神來,但卻也只能捂唇乾笑,無法同以前一樣,神氣活現地同權仲白鬥起嘴來。權仲白也不在意,見榆哥穿上了中衣,便道,「也算是個好消息,也算是個壞消息,我今日剛得到一批藥材,是西域那裡送來的雪蓮、蟲草並貝母一類。剛才我初步看了看品相,倒都是上品不錯。這些藥無不是通血化瘀的良藥,有了它們,倒是可以斟酌出一個方子來,對你的病情是有幫助的。能配合我的針灸,那就更好了。治癒是不敢說的,但你的病情能更緩和一點,從你的表現來看,也許能完全治癒結巴也說不定。」

  見榆哥面上露出了興奮之色,他又是一頓,略帶驚異地掃了善桐一眼,便續道,「不過,這批藥材來路不是很正,我得如實告訴你,善榆,十成裡也許有兩三成可能,它是被下過毒的。怎麼下,下過沒有,這我還是不知道的,雖然看著不像是有不對,但說不定別人的伏筆,埋得要比我能看到的更深。所以是現在就用這藥呢,還是等戰事結束,我們不管勝負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弄到更多這樣的藥材的——到了那時候,就不會有眼下的顧慮了,或者,你還是等到那時候再用藥呢?」

  善桐腦際嗡地一聲,頓時就知道事情要壞了。按權仲白這多少有些醫癡的性子,善榆只要再一追問「為什麼藥材可能會有毒」,沒准他就會把皇上的病情坦然相告,到時候她剛興起的恐懼,沒准就成了真……

  她還來不及細想,便搶著截斷了榆哥要出口的話,迫不及待地道。「權大哥,這其實還得看我爹的意思——能進一步說話嗎?」

  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避嫌,便直接拉住了權仲白的手,將他一路拉到了後院中獨立出來,做研究用,兼職密斟的小帳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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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浮念

  權仲白雖然很有幾分訝異,但始終維持了風度,並不用善桐多麼使勁,便順從地隨著她進了散發著刺鼻藥水味道,冷得像個小冰窟的帳篷內,還體貼地自臺子上拎起一件罩衣,遞給善桐笑道,「別又和那天一樣,受了寒氣,還不是要我費事。」

  這個人的優點和缺點,其實也就是一點:他實在是太不食人間煙火了。就是因為不食人間煙火,風度才這樣迷人,可也就是因為他不食人間煙火,善桐總覺得權仲白到底是虛了一點,沒有桂家兄弟給人那牢靠堅實的地氣感。其實回頭仔細一想,他會滿不在乎地暗示一群根本並不熟悉的人,皇上的壽命其實已經就在這兩年間了——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說明問題。難道權仲白就不怕消息傳出去,自己落得個滿身麻煩,還是他已經不由分說地信任了剛見面的自己?

  在所有人都把謹言慎行當作了美德的時候,這麼一個寫意風流為所欲為的人物,固然散發著別樣的吸引力,的確也令得善桐很欣賞他的為人,但牽扯到人命關天的正事時,她雖然嚮往權仲白的灑然,但卻也不得不自願地傖俗起來,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去度權仲白的君子之腹。只因榆哥若是有所閃失,對權仲白來說,不過是一次失敗的病例,但對楊家小五房內的這個小家庭,卻幾乎是一次浩劫了。

  「一直以來都沒有和權大哥把話說透。」善桐立定了決心,心中也不是沒有遺憾的。她其實真的很欽慕權仲白舉手投足之間自然而然流瀉而出的魏晉風流,也就是因為如此,才越發不願閃爍試探,寧可開門見山,把自己的顧慮坦白出來。「其實我大哥本人是很願意開顱的,顧忌此事的,倒是我爹和我,不瞞權大哥說,家裡為了這件事,發生過好幾次齟齬。」

  權仲白平時是一臉的不耐俗務,連鬼王弟,他都敢讓他獨自走出帳篷去,不肯遠送。但一旦提到病人,又頓時有了無窮無盡的耐心。他含笑目注善桐,寒星一樣的眸子裡,專注得只映了她的臉。善桐舔了舔唇,心下不知為什麼,漏跳了一拍,卻還好還是穩得住的,深吸了一口氣,又道,「也因為如此,惟恐生變,大哥的病情,同京中那位貴人一樣都是血瘀在腦……這件事,我們是沒有告訴大哥的,其實我連爹都還沒有告訴。希望權大哥高抬貴手,也能讓這個巧合,僅止於我們幾個人之間。」

  這番話其實含義已經相當明顯,多少有惡意揣測權仲白動機的嫌疑,善桐說出來時,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燒:人家出身那樣高,說不治你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肯治那是給你面子。可自己呢?一開始打著是奴顏婢膝也要求權神醫出手的主意,等權神醫出手了,又疑神疑鬼的,不能充分信任他的醫德。這要不是自己,是哪戶別的人家,就是善桐自己都要說一聲沒意思。可又有什麼辦法?事情牽扯到的那是她親哥,榆哥又是鬼迷心竅一樣,非得要給自己開顱,都已經走到這樣的極端了,萬一權仲白要是稍微配合一點,把事情往上一捅——那位九五之尊,為了早日平定西域,打開道路,可是連福安公主這樣看做眼珠子的親生女兒,都肯一句話就許嫁給草原可汗。雖說歷代和親的公主不少,可真正的金枝玉葉,恐怕也就是大秦這一朝了吧?

  連女兒都肯用作籌碼,楊家雖然有小四房大爺這株大樹照拂,但權仲白要說得嚴重一點兒,榆哥本人又再配合一些的話,完全是可以頂住楊家長輩們的反對和壓力,把事情辦下來的。就是善桐都可以輕易地想出無數藉口,譬如由榆哥自願摁個手印上書,願為皇上的開顱術做個『試吃的』,文筆稍微粉飾一點,說一說君君臣臣那一套。上頭再發個世襲的職位下來做犒賞,更慷慨一點,封個不世襲的爵位,可不就辦得漂漂亮亮的,到時候家裡人除了認命還能如何?在楊家來說,多少也是光宗耀祖之事,他們是不會在乎抬出帳篷的榆哥究竟還有沒有氣的!她不傖俗、不惡俗、不世俗,在這樣的時候,難道還指望二老爺放下公務,來做這個惡人?

  她又不是公主,只需要一個眼色,自然心想事成,骯髒的事兒都到不了她跟前。要支撐起一個家,有時候就得甘做惡人……

  忽然間,善桐又更明白了祖母、母親的心情,她一下覺得自己有時候對兩位長輩的腹誹,實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點。不論她們是否處處做得周到,處處無可指摘,但這兩位長輩,的確都是盡心盡力地想要支撐起一個家來,也因此,她們不能不做這些令人討厭的事。

  她一下又坦然下來,抱著最壞的打算,平靜地抬起頭,已經準備接受權仲白的怒火和譏刺。可善桐沒有想到,她一抬頭,卻遇見了一雙滿含笑意,春風般醉人的眼。

  「小姑娘。」雖然已經通過了姓名,但權仲白高興起來,似乎還是喜歡這樣叫她。他的語氣不但寬和如常,甚至還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一個極力繃起臉來的老先生,雖然被一個笑話逗樂了,卻還是矜持地不肯將笑意從眼底給放出來,只能用眼神,用他那特別亮而有神的雙眼,來輾轉地暗示著自己的心情。「你好像很不好意思,連臉都紅透啦。怎麼,你以為我會怪你?」

  同權仲白說話,就好像喝一杯酒,喝得太多,是會上癮的。就算和家人說話,有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唯恐語中含義被人誤解的時候,說話人卻從不需要擔心權仲白會動上情緒,誤解了自己的本心。他就好像隔著雲端微笑的菩薩,環繞周身,沒有一點惡意,竟是一片純然的白。

  「我……」善桐這才發覺自己雙頰都紅透了不說,連肩膀都戒備地緊縮起來。她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便鬆弛下肩膀,低聲道,「其實我覺得,權大哥是不會這樣做的。但畢竟事關天家……很多事,都不能以常理猜度。」

  「這你說得對,要不是因為你大哥的病情,同我手頭那位大貴人的頑疾極為相似,我是不會收診的。」權仲白居然絲毫不曾遮掩,只是一聳肩,便灑然承認。「雖說妙手仁心,不分貴賤。但就從秦越人、華青囊起,又有哪個醫者能真的笑傲王侯?收善榆兄弟,我有私心,這沒什麼好不認的。甚至想他開顱,我也有私心,我覺得能做成,我想要去做,去治癒千古以來藥石罔效的頑疾……不過既然收了善榆兄弟,我就有我的規矩來守。善榆兄弟還沒有加冠,甚至遠遠都沒成年呢,他自己就是再想開顱,沒有父母一家許可,我是不會動刀的。至於皇上那裡,你更不用擔心了,開顱之事,駭人聽聞,就算我敢開,皇上也未必敢開,就算皇上敢開,我家人也未必會讓我開——華青囊的死,難道還不是前車之鑒?」

  就算已經知道權仲白根本就口無遮攔,但他居然把話說到這樣白,也實在是大出善桐意料。她也沒有遮掩自己的驚訝,瞪大眼望著權仲白,竟有些瞠目結舌的意思,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權、權大哥,你見個人,都把話說得這樣明白呀?這也實在是太光風霽月了吧……」

  權仲白微微一笑,回答得更是坦然,「我們走這一行的,多少也要有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工夫。你不問,我也不會說呀。」

  這點心機,他倒是說得明明白白,好似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善桐算是多少琢磨出權仲白的處世之道了:這位神醫你說他是缺心眼也好,他是坦蕩蕩也好,他就是不喜歡那些個陰微心機、言辭試探。自己能夠得到這一番坦然的回復,也是因為根本上除了言語中的一點修飾之外,善桐是毫無遮掩地把自己的懷疑和懇求給擺到了臺面上來談。所以權仲白也給出了這一番儘量坦白的答復,他也是人,也有私心,也屈服於權勢,但他始終也還抱持著醫者的仁心,收下了善榆,就會盡力治好他。並且能夠尊重善榆家人的意見,並不會玩弄手段,達到自己的想望……

  這對善桐來說,已經是足夠有力的保證了。更令她感動得說不出話的,是權仲白對待心機和顧慮的坦然態度,他沒有因為善桐的多餘顧忌而大光其火,光是這份寬容和理解,就令得善桐心裡頓時生出了幾分親近。權仲白的形象,也就從雲端的魏晉貴公子,漸漸地落實下來,成了一個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帶著飄逸仙氣的——可以放下心防坦誠以對的——

  她忽然間不知道該如何定義權仲白的身份了。不像是含沁,他們之間有親戚關係在,又不像是含春,自小相識,一聲桂二哥自然而然。也不像是許鳳佳,沒長大的時候見過幾次說過幾句話,雖然唇槍舌劍老愛抬杠,但彼此心底也清楚,對對方沒有什麼成見,相反還抱持了一份善意。更不像是衛麒山,雙方家長多少有些交情,可兩人卻是犯相得不得了,一見面就要吵架,也不像是桂含芳,冷淡得好像就根本不認識……權仲白已經成年,可和她卻又是一個輩分,似乎可以叫一聲哥哥。但他高人一等的身份,和出眾飄逸的氣質,又使得善桐多少有些心虛,不敢冒認這個大哥。話雖如此,他對自己又似乎是明明白白地有一份真誠的善意,待她也的確挺好的,她也感覺得到這番對話之後,自己在權仲白跟前,已經可以輕輕鬆鬆、自然而然地放下心防,並且也的確挺欣賞權仲白的性子……

  再看了權仲白一眼,善桐忽然有些臉紅的意思。她忙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羞澀,心底竟納悶了起來——

  她……她不會是個水性楊花的人吧?不然,為什麼明明就喜歡了桂二哥了,現在又覺得權神醫也是個出眾的人才,當著他,也會有害羞臉紅,也會有些、有些心跳……

  「權大哥能把我當人看,善桐真是銘感五內。」她沒來得及細想,便已經察覺到自己沉默得有些太長了,索性便抓過了含沁常用的裝傻充愣這招,和權仲白鬥起了嘴皮子。待得氣氛一緩,權仲白忍俊不禁,微微一笑時,才又肅容道。「不過,您肯為大哥診治,大恩大德,我們全家已經應該銘感五內。我卻胡亂揣測,將權大哥想成了一個卑鄙小人,這是善桐不對——」

  她才要下拜,已經被權仲白拎了起來,雖然善桐心裡彎彎繞繞,已經意識到了權仲白是個頗富魅力的年輕男子,但權神醫卻似乎一無所覺,還是把善桐當作一個沒成年的小姑娘——事實上,他們兩個人的年紀也的確差了八歲之多,用權仲白自己的話來說,是『都快差了輩兒了』。

  「這有什麼對不對的,再說,你也沒有想錯。」權仲白唇邊浮起了一絲苦澀的笑意,「如果善榆兄弟不是你們寶雞楊家出身,此後他恐怕就已經在我的帳篷裡躺著,能不能活下來,我也只有六成把握了。」

  善桐心頭一涼,幾乎立刻就屏住了呼吸,「六成把握,你——你都敢做?再說,難道我們楊家的身份,真足以擋住——」

  她一時甚至無法組織好語言,權仲白卻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唇邊的笑意頓時由苦澀轉化為冰冷,態度間也有了淡淡的不屑。「楊家人的身份,擋不住別人,但已經足以擋住封子繡了。這障礙雖小,但也是個藉口,將來回京面對詰問,他不至於無法交代,那也就夠了。」

  善桐頓時瞪大眼睛,回過味來,她幾乎是屏息地追問了一句,「這位封子繡,也是東、東宮——」

  「你應該知道他才對。」權仲白微微一翹嘴角,「將他引薦到東宮身邊的,就是當年為你母族說話的連公公。這兩人互為表裡,都是東宮身邊一等一的心腹,我看封子繡的說話,現在漸漸要比連公公更管用得多了。恐怕你舅舅一家將來要謀求再起,還要把主意打到他頭上呢。」

  說到朝野間的鉤心鬥角,他的態度不期然又有了一份分外的超然,字裡行間的不屑一顧,顯而易見。可善桐卻已經顧不得欣賞他的出塵清高,滿心滿眼,已經惦記起了遠在西安的大舅舅王光進。

  現在朝中風起雲湧,固然還是多事之秋,但勝負之勢似乎隱然可分,大舅舅是不是也到了該重新出山的時候了呢?

  不知不覺,她又瞥了權仲白一眼,心底就想到了權家和魯王的密切關係。

  良國公一家一向和慧妃的娘家達家走得很近,權仲白去世的元配妻子,就是達家的小姐。並且根據自己的推測,羅春和魯王影影綽綽,暗中也有聯繫,羅春送的這一包藥,無疑是魯王授意。畢竟皇上一死,則太子佔據東宮地位,勝負已經分明。權仲白點出封子繡對皇上病情持消極態度,連榆哥一個楊家子弟的身份,都可以構成他怠工的理由,這還可能是因為他觀察敏銳,推測出了東宮可能的態度。可他不但對封子繡在東宮扶搖直上的地位瞭若指掌,甚至還清楚當年為大舅舅說話的,是太子身邊的紅人連太監……

  他真如魏晉隱士,有那樣的淡泊嗎?一個真正淡泊的人,又怎麼會這樣關心朝中雞毛蒜皮的瑣事呢?

  善桐不禁略略迷惘,她再打量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沖她挑起一邊眉毛,面上帶了幾許真誠的疑問,心又忽然漏跳了一拍,一個更濃厚的疑問,頓時又浮上心頭。

  都已經說好喜歡桂二哥了呀,怎麼、怎麼能隨隨便便,又對權神醫起了浮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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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尊重

  從小帳篷裡再進了診療室的時候,榆哥已經穿好了衣服,見到權仲白和善桐一前一後進來,他面上分明帶了些狐疑,只是看了權仲白一眼,嘴唇翕動了兩下,卻並不問及兩人密談了什麼,只道,「這批藥材——」

  居然若無其事地就跳過了這多少有些尷尬的一段,接續上了從前的話題。

  權仲白這一番回話,口氣就不大一樣了。「這批藥材是我托一個朋友從西北帶來的,羅春不過經手。西北商路不同,已經有幾十年歷史了。這些藥材,也就是我師父年輕的時候還有開過。現在非但性狀我已經不大熟悉,就是到底有沒有毒性,我都不清楚。善榆你也知道,有些藥材過了勁兒就不是藥是毒了——」

  不愧是學醫的,安撫人心的瞎話,他是張口就來。善榆又究竟不是妹妹,對天下大勢,他雖然不至於漠不關心,但知道得還真不比善桐更多。至少羅春、晉商、魯王這三者之間影影綽綽的關係,西北糧荒背後兩宮交戰的大背景,他是一點都摸不著頭腦。權仲白不肯解說,他自然也就只能順著話裡的思路往下想——多少就帶了些徵詢地看了善桐一眼,又猶豫片刻,才道,「權大哥,你這批藥材得來不易,用在我身上……怎麼著,我都得貼你些藥錢吧?」

  權仲白出身高貴,眾人都不以尋常醫者視之。二老爺沒來的時候,善桐請楊四爺送過幾次醫資,都被他退了回來。這件事善榆也不大清楚,現在他提出來,期期艾艾的還帶了些愧色,善榆見了,心底就是一酸:家中素來節儉,恐怕榆哥對於小五房的家底也沒有太多瞭解,這才會顧慮起藥錢……

  她忽然覺得,榆哥之所以這樣急迫地想要開顱,也的確是因為家裡人從來都沒有正視過他,把他當作一個和自己年紀相符的少年。自己才十三歲,就對家裡的經濟賬多少有些瞭解,榆哥呢?今年都十六歲了,轉過年就是十七了,卻還像是個孩子,大家也都把他當成了孩子……

  「這大哥你就別操心了——」

  「什麼藥錢,兩家世交——」

  她和權仲白同時開口,對視了一眼,又都不禁一笑,善桐覺得兩頰又有了要發燒的態勢,她忙屏住了不敢多看權仲白,又和榆哥低聲商量了幾句,便同權仲白道,「權大哥,既然用藥也有風險,還是得回去問過爹的意思再給回話,您妙手仁心,我哥哥受了您這麼多照顧,大恩大德,真是不知道該怎樣感謝才好了。」

  就真心實意地對權仲白福了福身,權仲白哈哈一笑,不在意地道,「算啦,小姑娘,我是不是真的妙手仁心,你心裡有數。天色晚了,快回去吧,別誤了晚飯,你爹該擔心了。」

  兩兄妹又行過了禮,這才相攜出了屋子,一出門善桐就又戴上了媽虎帽,將臉遮住了大半邊,挽著哥哥的手走了幾步,只見阡陌之間兵丁往來,沒有一點不妥,才慢慢地放下心來。想要和善榆說幾句家常,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善榆居然也沒有開聲,兩兄妹默默行走了許久,路都走了一半,他才低聲道,「你拉權大哥出去,是為了叮囑他,不要私自給我開藥開方吧?」

  這話倒也不錯,善桐嗯了一聲,心想起含沁的叮囑,便索性把話說開了,「不止是爹,就是我都怕得很,萬一權神醫被你說動,私底下給你行了開顱術,到時候又要大鬧起來了……」

  善榆雖然本人和父親鬧了幾次,但竟是從來未同妹妹說起過這個話題,兩兄妹之間始終保持了心照不宣的,略帶僵冷的,有選擇的沉默。現在善桐竟斗膽提起此事,他面上頓時就為濃重的陰雲籠罩,扭頭一望善桐,又甕聲甕氣地道,「算了,我、我就是沒用。命該如此,開顱不開顱,沒差多少。就是治好了,權大哥也說,往後都不能操勞過度……治不治,也都是廢人一個。」

  他要是能主動放棄開顱的念頭,善桐自然是歡喜的,但善榆揭開了這一點,倒讓她意料不到,她沒接榆哥的話茬,只問,「既然知道了開顱也沒用……你又為什麼——」

  問到一半,又酸楚起來:這何必問呢?有病在身,自然使人不快。為了擺脫這樣的痛苦,有的人是寧願自盡。榆哥想要追尋健康,又有什麼錯呢?自己和爹的做法,儘管是出於親情,出於愛護,但對榆哥來說,無疑也是——也是太不尊重他了……

  也不知為什麼,她這幾天情緒特別激蕩得厲害,往常還能壓抑得住心裡的苦澀,可現在一想到這個糾結無比的爛攤子,便覺得自己都呼吸不暢,從心頭一路痛到丹田小腹,眼淚險些就要奪眶而出。要不是知道自己真哭出來,榆哥心底只會更加難受,她真有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的衝動,可眼下她卻到底壓抑住了,只是深深吸了幾口氣,直到自信聲音已經洩露不出端倪了,才道,「算了,哥哥你不用說啦。我不該這麼問……」

  榆哥緊繃的肩膀這才放鬆了下來,他淡淡地嗯了一聲,聲音裡佈滿了緊繃,也有些說不出的怒氣,卻又茫然得似乎並不像是對準善桐。

  兩人再走了一會,善桐想到剛才和羅春對上的那一眼,又將這些天的事兒前思後想了幾遍,心中漸漸下了決定,她主動牽起了善榆的手,低聲道,「藥的事,我覺得還是得用,風險太大咱們不能冒險,可什麼事要都只求穩,那也沒有意思。爹要是不許,我和你一同去說。」

  善榆的肩膀又鬆弛了一點,他又嗯了一聲,這一聲,就又像是善桐熟悉的那個哥哥了。那個樂觀而溫厚的老好人哥哥——

  「雖然娘說,要我陪著你求醫,可現在看來,你的病怕是要長期針灸。我想權大哥是樂意把大哥你帶在身邊的,就算他要進西域採藥,也不多你一個。」善桐又自顧自地傾訴起來。「我轉過年就十三歲,實在也並不方便跟著你啦。四叔畢竟也是有家室,有年紀在的,再說,權大哥樂意帶你,恐怕未必樂意帶他……剛才和權大哥私底下說了幾句話,我倒是放心把哥哥你託付過去了。回去和爹說一聲,我想過完年,我就回寶雞去好生待著,哥你看怎麼樣?」

  善榆這一次,嗯得又急又快,聲音裡滿是解脫,他說,「三妞,你早該回去了!」

  頓了頓,又輕聲道,「是該哥哥照顧你,不該是你來照顧哥哥的。」

  善桐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善榆,心中只覺得輕快無比。雖然她依然是隱瞞了許多,含糊了許多,兄妹之間也並不是沒有秘密,但此時此刻,她卻感到了這一段日子以來難得的輕鬆,兩兄妹似乎回到了因為開顱術口角之前的那段日子,相對一笑,善桐便更進一步,環住了善榆的胳膊。

  「還有一件事,想要問問哥哥的意思。」

  極為難得地,她總算顯得像一個小妹妹了,在榆哥跟前用上了徵詢的口氣。「爹說——」

  榆哥也就更像是哥哥了,他挺直了脊背,令得善桐的依偎更加舒適,聆聽得也更入神,從背後看來,他就像是營地間尋常得見的小兵,雖然年紀不大,但稚嫩的肩膀上,似乎也擔得起風雨了。


  兩兄妹回到帳篷裡時,天色果然已經擦黑,二老爺和含沁還在小帳篷裡說話,不過從人影上看,楊四爺和善溫也參與了進來,這幾個年紀性格也好,家庭出身也罷,似乎都各個不同的老少爺們,也不知正談著什麼,才在帳篷外面,善桐就聽到了四老爺的笑聲。

  就是素來嚴於教子的二老爺,心情也顯然不錯,都不曾數落善桐的「野」,還誇了她一句,「曉得去接你哥哥回來,真是好孝順女兒。」

  榆哥見到二老爺,那是從來都和老鼠見了貓一樣,他也就是在開顱的事情上,敢於和二老爺頂兩句嘴了,現在就又成了一隻被貓盯住的老鼠,結巴了兩句,便溜進了自己的小帳篷內去。善桐本來也想進去再和哥哥說幾句心事話兒,無奈四老爺興致不低,捉住她笑道,「含沁、善溫今晚都不當值,喝兩杯也沒有大礙,三妞你來溫酒吧!」

  家宴中打打下手,本來就是小女兒該做的分內事。善桐也只得挽起袖子,坐到火爐邊上開始篩酒溫酒,那邊含沁又不知從哪裡要來了下酒菜,先是四色乾果子,大家居然也就著酒嚼得興致勃勃,四個人一道,談些北戎那邊和大秦作戰的故事,又說些太平時節的見聞,總之是大擺龍門陣,從這裡說到那裡。善溫有善溫的市井見聞,二老爺有二老爺的官場見聞,四老爺有四老爺的紈絝見聞,倒是含沁多半只是起哄鬧酒,或者含笑聆聽,自己並不多說什麼。善溫先還撩著他說幾句,等到酒過三巡,大家談得興起,也就不顧含沁,和二老爺兄弟兩人外加善溫,說起了村子裡的事。

  「老族長也難!」善溫還是說了句公道話。「這族產——私產,分不清,他們要自己開買賣,那肯定讓大家嚼舌頭……」

  善桐坐在火爐邊上,暖烘烘地也不覺得難熬,反而感到小腹一片舒適,要比坐在自己床上舒服多了。篩酒又不是什麼重活兒,她也的確不餓,還有連篇大套的故事聽,因此幹得還是起勁的。她盯著眼前的酒器,心思漸漸渙散開來,又開始思忖著自己對權仲白心思浮動,到底算不算水性楊花,還是偶然起了一點浮念,也不算什麼大罪過。直到面前頓了一個碗,才回過神來,抬起頭一絲也不訝異,就笑道,「沁表哥,你又來鬧我。」

  含沁嘿嘿笑,他也有了幾分酒了,面上多了兩坨紅,鳳眼晶亮,倒顯得他比平時要精神多了。「是沁表哥惦記著你才真。都過了晚飯了,你哥哥早吃過啦,我來幫你溫酒,你吃。」

  「我不餓——」善桐搖了搖頭,轉頭看了看席面,見大人們果然說得興起,便要告訴含沁羅春的事兒,請他為自己的對策把關。卻沒想到才開了口,忽然自遠處傳來了一種極闊大,極洪亮的聲音,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瞬間,才想起這居然是鼓聲。

  帳內諸人的反應卻要比她更快得多了,含沁直跳起來,手一下就按在了腰間。二老爺、善溫也都頓時起身,面上酒色頓時消退,兩人快步走到帳篷前頭,和含沁交換了幾個眼色,都側耳細聽了起來。

  鼓聲響了一套才停,長短韻律似乎有一定的規律,善桐沒聽出來,可含沁卻是越聽神色越凝重,等鼓聲散了,他便搶著對二老爺道,「按品級,我還不必過去,二表舅您該動身了。放心吧,帳篷裡有我照看著呢。」

  二老爺也來不及多說什麼,便沖含沁點了點頭,叮囑四老爺一句,「軍情要緊,我先過去!萬一有事,你和含沁商量著辦!」

  善桐已是取來了大氅為他披上,眾人目送他出了帳篷,又各自說了幾句話,含沁道,「這鼓聲是說有要緊軍情,四品以上的將領都要過去。沒有要緊事,一般是不會動用大鼓的……」

  就算以他的沉著,面上亦不禁現出了憂慮之色。

  善溫未幾亦告辭了回去找他的袍澤,他所在軍隊,似乎這一兩天就有調動的意思,因有軍情,也不敢在外耽擱。到了這當口,善桐也顧不得計較從前的恩怨了,她同四老爺、善榆一道,也把善溫送到了當院門口,忍不住就低聲祝善溫,「溫三哥,要有出征,務必平安回來!功業雖然要緊,也要緊不過性命!」

  善溫微微一怔,便沖她點了點頭,沉聲道,「放心吧,善桐妹,你溫三哥還沒打算把命撩這呢!替我給嫂子帶句話,就說等俺博到富貴了,一定就捎銀子回去!」

  四老爺自然也叮囑了幾句,便回過身來,和善榆一起,一家三口外帶含沁,又在待客的小帳篷內圍坐,只是這一回卻無人有說話的心情了。眾人都望著桌上的一盞油燈,隔著一桌殘羹剩炙,也不知在等候著什麼,卻又分明在等候著未知的消息。就連含沁都安靜下來,托著腮望著帳篷頂,也不知在想什麼。

  善桐出了一回神,便站起身來預備招呼人進來收拾這一桌的菜。可才一直腿,忽然間腹內一陣絞痛,只好先退出去進了自己專用的淨房。可才一褪褻褲,小姑娘就呆住了——

  桃紅色的褻褲眼色素雅,是大姨娘做給她的貼身小物,一直為善桐鍾愛,可眼下這褻褲底上,卻已經盛開了一朵血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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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5: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七章:初潮

  饒是善桐說得上見多識廣,也的確經過一番風浪。但面對眼前的景象,她依然是先驚後怕,慢了一拍才影影綽綽想起來:這或者也許,就是大人們口中的癸水吧?

  都是女兒身,她身邊的六州、六醜這半年內也都相繼來了天癸,少女間含羞的議論,善桐多少也聽了幾耳朵。可真到了面對這一點血花的時候,她還是打從心底茫然了起來。

  按她的年紀,這來了天癸應該也不會死人的,聽說血還要流上幾天才完,這幾天就不能隨意吃碰生冷了。這也沒什麼,她本來就嬌生慣養,在軍營裡都碰不著什麼生冷。可這……這血又該怎麼辦呢?難道就墊上些布就完事了?可這棉布是不大吸水,會往外洇的呀?

  按說第一次天癸,有些女孩兒害怕起來,哭哭啼啼的也是常事。可善桐此時居然連一點畏懼都沒有了,她呆呆地坐在粗木馬桶上,望著褻褲發了好一會的呆,才猛地回過神來,也不顧得小解。先又套上衣服在帳內翻找起來,勉強找出了半塊預備做襪子的白布,先墊在褻褲裡試著走了幾步,又覺得布料滑來滑去的,似乎隨時可能滑脫出來。可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又掛念著外頭的軍情——帳篷外又響了幾次鼓聲——只好夾著腿扭扭捏捏,又回到小帳篷內枯坐。

  四老爺畢竟有了酒了,等待又是極漫長而無聊的,先還振奮精神,同善榆說些家常話,沒有多久,終於忍耐不住,頭一點一點地打起呼來。善榆經過針灸,本來就頗為疲倦,往往沒到二更就要就寢,如今雖然心裡有事,但也沒支持多久,善桐便勸他去睡了,又再三保證,一旦有事一定就叫他起來。善榆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也只好妥協。

  如此一來,帳內便又是只有含沁和善桐兩人清醒對坐,還有個楊四爺趴在桌上,鼾聲如雷。含沁原來只是靠在桌邊上出神,等善桐進去淨房再出來,便看了她幾眼,卻不曾說話,直等到幫著把善榆安頓進了帳篷,兩個人重又出來坐好,才輕聲問,「怎麼?出什麼事了?」

  剛來潮的女兒家,對世界總是有三分心虛,好像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是個大人,含沁這一問,倒是把善桐問得更心虛起來,她啊了一聲,心中想:我臉上又沒寫天癸兩個字,怎麼沁表哥還能發覺不對,他就那麼神?恐怕還是我誤會了他的意思……

  「沒什麼事兒?」她就挑起一邊眉毛,略帶吃驚地看向含沁。

  含沁摸了摸鼻子,依然不肯放棄,只是探索地盯著善桐,善桐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動了動身子,又覺得棉布有滑落出褻褲的危險,不免一夾腿兒,心裡一下又慌了——也不知道這天癸要來幾天,從何家山回定西去,那是一定要騎馬的,要是隨意一動,棉布就要掉出來,那她還怎麼騎馬回去,躲開羅春啊!

  楊家現在的三個男人,雖然都是善桐的長輩,但以她對他們的瞭解,對於天癸這種事兒,善榆肯定是毫無瞭解。四老爺她是不好意思去問的,二老爺就更……她要和二老爺提起坦白的敏感資訊已經夠多了,還真的不多這一項最尷尬的事情,一想到要扭扭捏捏地告訴二老爺,「爹,你女兒天癸到了,是大姑娘了。」善桐渾身就直發炸。

  權仲白是大夫,對天癸的事的確是瞭解更多,但……她……她還對他有過浮念呢!這種事也實在太丟臉了……

  小姑娘滿心的無措,又因為面對的是含沁,心防不高,十分裡倒有五分露在了外頭。含沁看在眼裡,越發挑起眉頭,望著善桐滿面關切。善桐心中一軟,吞吞吐吐,話好像長了腿兒,自己就溜出了唇。

  「我……我……我剛才好像……來……來……」

  「是月信到了?」含沁居然猜得神准,善桐大鬆了一口氣,卻也不禁鬧了個霞生雙頰,她囁嚅著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含羞帶臊地點了點頭,把臉低低地埋起來,不敢看含沁。

  「看你這見不得人的樣子,這有什麼?」含沁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態度卻夠坦然的了,見怪不怪的,好像來天癸的是他,而善桐才是那個大驚小怪的局外人。「天下不來天癸的女兒家,那就只有石女啦。」

  「沁表哥你知道什麼。」善桐不禁白了含沁一眼,倒也不羞澀了。「人家這不是第一次……還不知道該怎麼……」

  話說到尾,到底還是又垂下頭去,又是為難又是著急地歎了口氣。

  以含沁的機變,也不禁打了個磕巴,「這、這可是夠不巧的了。」

  便撓著腦袋,同善桐一道想轍,想了半天,一拍腦袋。「從前不懂事四處亂跑的時候,好像記得看到過哪家的大嬸,在院子裡晾條兜襠布來著,我問那是什麼,她還罵我——」

  善桐頓時靈光一閃,也想起來六州前段日子手裡做著的一樣物事,她忙彈身進了自己帳篷,尋了針線出來,含沁已經不在帳篷內了,她也顧不得害臊,就著燈拿了剪子,哢嚓哢嚓不一會兒,便飛針走線,以從未有過的神速做了一條帶子出來,又回淨房尋了草紙塞了厚厚一層,戴在腰間,果然覺得要比之前那薄薄的軟布舒適多了。

  善桐再出小帳篷的時候,就透過帳子,看到含沁的影子映在上頭。她心下暖暖熱熱的,又是感激,又混合著難以說出口的尷尬:雖然是親戚,但也沒有讓表哥來管她天癸的道理……她輕輕地掀開簾子,探出頭去,見含沁在進門後的第一個小套間內呆呆蹲著,眼望著帳篷頂,又不知發什麼呆,面上還略略帶了一絲赧色,心下忽然就想:也許沁表哥方才不是不害羞的,就是怕我更不知所措,所以才藏住了。唉,一個人心思要是深沉一些,就是體貼你,你也不容易覺出來。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便努力壓下了羞意,東看西看,一邊走到含沁身邊,含沁便站起來若無其事地道,「好了?」

  善桐點了點頭,扯開話題,低聲問,「沁哥,你說今晚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羅春不是來了嗎。」含沁淡淡地道,「這消息,紙包不住火,達延汗是遲早會知道的。他當然也怕啦。」

  善桐到何家山以來,因為是冬季天氣嚴寒,一般兩邊都有默契,不會發動大規模交戰。雖然到了前線,卻幾乎沒有感受到那朝不保夕的戰爭氣氛,聽到含沁這樣一說,才不寒而慄,更堅定了早日回寶雞去的心情。尤其是現在天癸來到,她更覺得自己和男孩子之間,雖然智力上她自忖是不差什麼,但不論是體力,還是社會給予的行為規範那無形的壓力,都使得她越來越不適合停留在前線,給父親家人添亂了。

  這樣一想,她便更盼著二老爺能早些回來了。可又擔心不知該怎麼安排,才能將自己妥當地送回楊家村去,正是滿腹心事時,含沁忽然又問,「肚子疼不疼?」

  於是滿腹的心事,又化作了滿面的紅霞,善桐輕輕跺了跺腳,帶得小腹一陣悶痛,她嗔怪地道,「沁表哥——」

  又不禁壓低了聲音叮囑,「這件事,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就是親哥都不體面呢,我雖然拿你當親哥看,可……」

  含沁瞅了善桐一眼,面色忽然一整,他的語氣也一下嚴肅了起來,幾乎是盯著善桐,一字一句地道。「咱倆雖然要好,可三妮,你卻不能把我當你親哥。」

  善桐頓時一怔,望著含沁,心下幾乎立刻就漂過了幾個想法:他怎麼忽然這樣說,是要和我們家劃清界限了,還是不願意再搭理我,嫌我太野了?可又都不像啊……

  或許是小腹處的悶痛作祟,或者是連這樣私密的第一次,都無意間和含沁分享,善桐忽然間腦子已經一團漿糊,想不清含沁到底是什麼用意,也拿不定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她一直是將含沁當自己的親哥看待的。其實兩個人雖然不是朝夕相處,但有時候她對含沁的信賴,甚至比對善榆、善梧更甚。但現在含沁又這樣說——

  見善桐微張雙唇,呆呆地看著自己,桃花一樣的臉頰都漸漸要褪成白色,含沁忽然又噗嗤一聲,揉著肚子笑了起來,「傻姑娘,你是我親妹妹,還不就要跟著我姓桂了?現在改姓,是不是還早了點啊?」

  話中的戲謔,又是過了一刻才被善桐領會得到,她的心一下就落到了實處,直到這一刻,才發覺自己已經屏住了老大一口氣沒有呼出來。她猛地送了含沁一顆大白眼,氣哼哼地道,「沁表哥你就總是這樣,沒個正經的時候!」

  一邊說,一邊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和含沁又說笑了幾句,帳篷外鼓聲再響,兩人又都沉默了下來,豎著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待得鼓聲歇了,也久久都不曾說話。

  夜漸漸地深了,帳篷外的夜風也猛了起來,吹得牛皮一陣陣鼓蕩,兩人的身影也隨著忽大忽小。善桐望望影子,再看看含沁,見含沁垂著睫毛,似乎已經站著睡了過去,長長的睫毛落在臉上,被燭光映出了一長條陰影,唇瓣又微微緊抿著,眉宇深鎖,似乎在睡中依然有無限心事。她心頭忽然一跳,暗想:表哥安靜下來,才看得出他真是心事重重,別看他笑口常開,可從小到大,他又有多少時候真個無憂無慮呢?

  一回過神來,又忙調回眼神,望著帳篷口縫得密密實實、花花綠綠的棉簾子,在心中想道,「楊善桐,你真個過分了,權神醫也就算了,現在連表哥都——你難道真要變成個水性楊花的下賤人嗎?」

  她心裡存了這份害怕,便不敢再看含沁,又覺得和他呆在一起大不自在,東摸摸西摸摸,又站得離含沁遠了一點,想要回身進裡頭去,又不願意離含沁太遠——在這個漫長而難熬的冬夜裡,比起酣睡中的兄長和叔父,含沁無疑更是個堅實而有力的支柱,和他在一塊,就算天塌下來,這個油嘴滑舌沒個正經樣子的表哥,恐怕也會頂住吧。

  含沁不過開了一句玩笑,便也不再和善桐鬥嘴皮子,他今晚竟真的心事重重,連善桐都看出來了——偶然一句玩笑過後,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久久都沒有說話。善桐又好奇又擔心,時不時閃含沁一眼,又回過眼來望著腳尖,也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遠遠的,輪值的軍士打了三更梆鼓,這鼓聲又和方才那急促的大鼓聲不一樣,緩慢中透了令人安心的枯燥與孤寂,這在每一個深夜中,有效地撫慰了無眠夜客的梆鼓聲,似乎一下令這兩個各有心思的少男少女都回過神來,他們同時看了對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都笑了起來。含沁便問,「累不累?要不你還是進去睡吧,說不定會要開到明早,都是難說的事。」

  「我再等一會,要撐不住就去睡,不和你客氣。」善桐也覺得有些困倦,但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她一面說,一面回身要掀簾子。「進去坐吧,裡面畢竟熱些。」

  打起了簾子,她習慣性地等著含沁先進去,可等了一刻也沒感覺到動靜,善桐便回過眼去望含沁。

  這簾子帶起了一片陰影,含沁本人恰好被遮擋住了,陰影中他的表情,善桐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炯然明亮的眼神,雖然不如許鳳佳權仲白,甚至是封子繡那樣,亮得都有些滲人,但卻好像兩把勃勃的小火把,透了股倔強,透了股韌性。

  他輕聲說,「三妮,今兒下午我沒來得及問你。要是……要是我真的做了沒良心的事,你會怎麼辦?」

  善桐手還撐著簾子,卻是被含沁這天馬行空地一問,問得愣在當場。她側著頭想了想,不大肯定地問,「多——多沒良心啊?」

  見含沁沒有答話,她只好預設了條件,「要是有一點點違背良心,那也沒什麼呀,我知道表哥你是不得已的。下次儘量別背著良心做事,也就是了。」

  「很違背良心,就要放下臉來勸你了,再不行,便朝我祖母……向你叔叔告狀!讓他們管束住你!」善桐說起來倒是很神氣活現,說到這裡,還意猶未盡地補了一句,「要是表哥你欺負我太厲害,也比照此法辦理!」

  含沁果然被她逗得輕笑起來,「那要是我喪盡天良,譬如說去年囤積居奇,就是不肯賣糧——你又會怎麼樣呢?」

  「我、我不知道……」善桐倒被他問住了,她略帶慌亂地道。「我就勸你唄,你要是肯改,那就算了。要不肯改……那我只好不理你啦。」

  含沁嗯了一聲,他的眼神又柔和起來,卻只是一瞬間,又為熟悉的玩笑之色掩蓋了過去。他笑嘻嘻地道,「那,要是我拿帶子的事兒來勒索三妮你,給我多做幾雙襪子,這算是違背了多少良心呀?」

  善桐氣得把簾子往含沁臉上摔過去,「這可不是喪盡天良!桂含沁,你就貧嘴吧你!將來你下拔舌地獄的時候,我可就在一邊看著呢!」

  兩人正鬧得歡,含沁忽然又止住了善桐,側耳細聽起來,善桐也跟著仔細聽著,沒過一會,果然聽到馬蹄聲得兒得兒,踏碎了寂靜的夜。沒有多久便近了帳篷——

  二老爺嘩地一聲拉開了帳篷門,善桐已經高高地頂起了棉簾子,他掃了女兒一眼,大步進了屋,第一句話便道,「去收拾包袱,明兒一早就送你們走。何家山不能久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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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微雨獨立,拈花問誰共我,攜手於歸】

第一百一十八章:省親

  時間好似一條蜿蜒的小溪,曲曲折折緩緩流淌,一不留神,就流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又到了花開處處,鳥鳴聲聲的春天。

  經過昭明二十一年、二十二年的糧荒,昭明二十三年的連番大戰,雖說連日來捷報頻傳,似乎戰爭已經到了尾聲,但畢竟受到損害的元氣,並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恢復得了的。今年春季裡,西北大地上時常可以見到刺眼的灰褐色:那是主人或者外出投親,或者因故殞命而拋下的荒地,並沒能乘著這罕見地風調雨順的春天儘快耕作,令田地回復以往的一片蔥綠。

  到了這時候,大家大族的底蘊就看得出來了,整個陝西也就是寶雞、西安一帶,受到戰亂影響較小,不比寶雞往西,已經是連綿焦土,連農戶都不剩幾名。鳳鳴府在這個春天卻是綠意處處,隨處可以見到佃戶們在田間勞作。而又有誰不知道,這鳳鳴府的土地,十成裡倒有七成都在寶雞楊家名下呢?

  諸大奶奶自從出了函谷關,便覺得西北這些年來實在是多災多難、命運多舛,著實擔心起了家中親朋。直到過了西安進入寶雞地界,望見了滿目的綠,心頭才漸漸鬆了下來,居然還順著馬車顛簸的節奏打了個小盹兒,待得車行漸漸緩慢下來,才猛地一點頭,徐徐醒轉過來。又掀起簾子嬌聲問,「燕生,這都走到哪兒了,怎麼還沒到啊?」

  諸大少爺便從馬上彎下腰來,微微笑道,「你再睡一會兒不妨事的,前頭有兵士運糧要過,咱們得慢點兒走,免得反而堵住了路。」

  運糧、運兵,雖說自從去年冬天開始,北戎終於支持不住,開始節節敗退,但大秦並未鳴金收兵,反而是接連前犯,現在的前線早已經不在善喜境內,甚至連甘肅這條狹窄的河西走廊,都有大部分全落入了秦兵掌握之中。帥營也從定西一帶,前遷了八百里不止,這收復失土,固然是令天下振奮的大好事。但對諸大奶奶來說,打從西安出來,一天的路走了兩天,全是因為時不時要給軍隊讓道,就是再好的耐心也都將將要耗盡了,她唇兒一翹,不禁就和諸大少爺抱怨,「越打越前,這糧食也就越送越遠,難怪爹越來越瘦,看著足足老了十歲!這千鈞的擔子是都壓在了他一個人肩上,略出差錯,就是砍頭的大罪,可就是事事做好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功勞。怪道沒人和他爭這個糧道的位置——最是實心的傻瓜蛋,才肯去做糧道呢。」

  事關岳父聲譽,諸大少爺不能不出聲了,「五十歲不到就是從二品的地方大員,去年是連著升了兩級……朝廷待岳父,已算不薄啦。」

  這還不是因為楊家內有小四房大爺隱隱蔭庇助力,外有自己公公諸總兵在朝中上下打點,母親在陝西把桂家老九房哄得開開心心,自己在京城也沒有閑著,時常到國公府上拜訪……要不然,就是有天大的功勞,還不是要被許、桂兩家人全都昧去?爹能升上半級,都算是老帥們的慷慨了。

  畢竟是出門在外,有些話也懶得細說,諸大奶奶微微一哼,便也放下了這個話題,而是同夫婿念叨,「也不知道妞妞兒如今生得多高了,長大了沒有,梧哥、榆哥今年也都是可以下場的年紀了,榆哥要是治好了結巴,我看拿個秀才是沒有二話的……」

  出嫁至今已經四年,前幾年西北亂成了一鍋粥,連通消息都困難,也就是到了這一兩年間,才漸漸和娘家恢復通信。這一番回家省親,大奶奶自然是著急上火,恨不得肋生雙翅,能一下飛過這十幾裡路,飛回村子裡去。和諸大少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好半個時辰的話,等前頭運糧的民夫隊過完了,一行人頓時放開馬速,不過一個時辰,便已經遠遠望見了楊家村的輪廓——夕陽西下,岐山一角遠遠看去,似乎不過是一塊大青石,而建築多而密集的楊家村被村牆一圍,夕陽下眯眼看過去,倒像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很有幾分森然的味道。諸大奶奶歸心似箭,一時間真恨不得從車裡出來,上了丈夫的馬,和並肩飛馳過去。

  好容易到了河邊,過橋時諸大奶奶還道,「看,扶手上有好些刀劍痕!這都是從前所沒有的——」

  話才說了半句,她一下就掀起了簾子,又驚又喜地道,「哎呀,那不是梧哥嗎!傻孩子,在橋頭等多久了!——長高了,是個大小夥子了!」

  話還沒有說完,諸大少爺已經撥馬迎了過去,高聲招呼了起來。歡聲笑語頓時點綴了寂靜的黃昏,在橋頭灑下了一串又一串由足音、蹄音、話音、笑音混在一塊兒的熱鬧。諸大奶奶在村口下了車,一把就挽住了弟弟的胳膊,就著夕陽仔細地相了相,她滿意地道,「真長大了,三弟,很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了——怎麼沒見榆哥,三妞?」

  善梧今年也的確算是個大小夥子了,剛滿十六歲,已經開始二次發身,身形要比大奶奶遠嫁時躥高了足足幾個頭,他和生母頗有幾分相似,面容清俊中,又帶了分精緻的嫵媚,雖然年紀大了,但並不大有西北漢子的颯爽憨厚,反倒很像是京城中那些個淡眉淡眼的富家子弟,氣質也帶了冷清。雖然此時見到姐姐,已經是滿面歡笑,但依然隱隱給人以清高出塵之感。

  他聞聽得姐姐詢問,便道,「大哥自從前年去了定西,就再沒回來,一直跟在權神醫身邊持續針灸,上個月剛捎了封信,說是也快動身回來了。恐怕這幾天也能到家了吧!至於三妞,她說自己年紀到了,也不好隨意出來拋頭露面,便在院子裡等姐姐了。」

  「哦!」諸大奶奶不禁精神一振,「好,能針灸必定就是可以治。聽說已經幾乎不結巴了,我們的榆木疙瘩也有開竅的一天——還有三妞妞,多大的人,才剛成年沒有一年兩年,也就學著講究起來了?」

  梧哥不禁莞爾,「喝,姐你是不知道,打從何家山回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心也不野了,也不愛騎馬了,成天就窩在屋子裡,和善櫻一道刺繡呀,同隔房的善喜一道讀書練字呀,貞靜得就好像南邊的大家小姐一樣。就是娘和祖母都嚇了老大一跳,直說出去見識一番世面,倒是把妞妞兒給歷練得老成得多了。現在雖然才十四歲,可看著就和小大人一樣,幾乎是從不行差踏錯的。家裡的事,好些都是她幫著祖母打點呢。」

  早就看出來三妞是個可造之才,雖說善桂、善柏並善檀幾兄弟,都已經由大伯安排,進京中讀書,兩個嬸嬸這兩年倒是都回了村裡服侍祖母,三個兒媳婦在一邊呢,祖母誰都不挑,挑的卻是妞妞過來幫忙,肯定還是存了歷練她的意思。看來,還是想為善桐物色個詩禮傳家的大戶人家,讓她出門做當家主母的……也好,善桐那性子,做個二兒媳婦、三兒媳婦,肯定和大嫂犯相,倒的確是塊當家主母的材料。

  諸大奶奶心不在焉地思忖了一會兒,便又露出笑來,補了一句,「櫻娘呢?也是個大姑娘了吧?」

  「都大了,櫻娘也出落得和花骨朵一樣,都說滿村裡除了三妞,也就是櫻娘最出挑了。」善梧一邊領路,一邊就和諸大奶奶如數家珍。「現在家裡的兄弟們,檀哥、榕哥、桂哥、柏哥、楠哥都在京城,姐妹們也就是二姐姐在大伯母身邊,大家也都平安,萬幸我們家這一次雖然經過一點風波,大體也都還保全了。就是可惜了四妹身體弱……沒有熬過去。」

  諸大奶奶面色一整,忙和丈夫道,「拜見過長輩,我們也去四妹靈前拈一柱香。」

  她又換出笑容來,欣賞地看了梧哥一眼,「祖母身子好?娘身體好?三叔、四叔都還好?」如此一路問,善梧一路答,總不過都好兩個字——又反過來問二老爺『爹在西安還好吧?』,一行人邊走邊說,已經進了小五房祖屋所在的巷子,一路自然不乏招呼聲。諸大少爺夫婦也都一一認真問好,等近了門前,才要推門而入時,吱呀呀一聲,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已經推開門來,歡喜地招呼了起來,「大姐!」

  諸大奶奶頓時眼前一亮,她欣賞地望著眼前這個柳眼梅腮,娉娉婷婷,柳條兒一樣纖弱的小姑娘——「櫻娘真是大了!」

  一邊忍不住就握住了她的肩膀,輕輕一擁,一轉身王氏早已經掀起簾子,幾步出了屋就向著女兒來了,雖說雙唇緊抿,但眼眶邊上卻無疑已經掛起了淚珠兒,大奶奶看見,眼角頓時也是一酸,才要行禮,早被王氏扶了起來。母女倆頭碰了頭,要說話時,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已經一聲接一聲地低低啜泣了起來,多虧周圍人勸解住了,又進了裡屋拜見祖母並叔嬸等人,大家彼此行了好一段禮,這才坐下說話。諸大奶奶又游目四顧,牽掛之情溢於言表,「三妞妞人呢?怎麼不見!」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太太和王氏面上都掛起一絲笑意,才要說話時,只聽得屋外腳步悉索,節奏卻依然不疾不徐,不片晌,便有一位少女轉進屋內,掀簾子進來笑道,「大姐大姐夫,方才有事出去,沒能在門口候著,真是失禮了!」

  諸大奶奶哪會和她計較這麼多?她幾乎是失態地半站起了身子,又是驚喜,又是欣賞地望著善桐,半晌才道,「我們家三妞是真的大啦——」

  話尤未已,不知為何,忽然又有些心酸,她的眼睛又紅了。

  楊家打從老太太馬氏起,一家人長相都不算太差。就是長相相對最平庸一些的四太太蕭氏,也是眉清目秀,氣質文靜。一家子的小輩,更是個個賞心悅目。打從諸大奶奶自己開始,往下幾個妹妹,都算得上中上姿色。善桐小時候也是白裡透紅,一雙桃花眼又生得好,朦朦朧朧的,似乎總含了笑意,略微眨一眨,便能眨得人會心一笑,打從心底發生憐愛。可沒想到這四年不見,她居然脫胎換骨,長成了這麼一個令人驚豔的豆蔻少女。就說那一雙眼,雖然依然還是笑意彎彎,朦朦朧朧,可眼神裡似乎就帶了電,略微一眨動,就算是諸大奶奶,都有些麻麻癢癢,更別說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略帶羞澀時的風流態度了。

  唇瓣更是無須蔻丹口脂,已經是天然一段櫻紅,不論是笑也好,抿緊也罷,看著都似乎帶了一層水光。膚色更不用說,光滑得好像剝過殼的雞蛋,又似乎是才點過鹵的嫩豆腐,稍微一點,似乎就會哆哆嗦嗦。她就只是站在當地這麼一笑一招呼,就把身邊的善櫻比成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圓臉小姑娘,什麼柳眼梅腮娉娉婷婷,在善桐一笑之下,已經全不是個兒了。

  就算是諸大奶奶,也不免要在心中略帶妒忌地想了一句,「就算是我,恐怕也未必比妹妹生得好看。」這才發自內心地欣賞起了妹妹的姿態,又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了,幾乎是呻吟地說了一聲,「姐姐真想死我們三妞了!」

  這才鬆開手來,令善桐拜見姐夫。眾人這才分主次坐下說話,老太太挑頭,就問起了諸燕生一路上走來的見聞。

  諸家當年究竟還是外出避禍,大部分族人在河北老家落腳,一些近支宗親也有跟到江南去找諸總兵的。大奶奶跟著丈夫,大少爺進了京中國子監武學讀書,小倆口便在京城置辦了產業,也有模有樣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兩年前大奶奶生了個大胖小子,喜訊傳到江南,非但諸總兵喜之不盡,連老太爺、老太太都要抱曾孫,小郎君過了周歲生日,便被送到江南,養在了曾祖父母膝下。到如今倒是還沒見過母族一家,這一次回來,大奶奶本來要帶他一道回來拜見的,無奈西北戰事連綿多年,她一來是吃不准家裡境況如何,二來也聽說道路阻塞難行,帶個孩子難免不便,也就只好留待下次有緣了。

  「打得好!」三老爺、四老爺沒多久就和諸燕生談起了西北的軍事。「現在已經打到西域裡面去了,達延汗幾乎是要被打散架啦。不過消息不便,也不知道西邊現在是怎麼個小局勢……」

  老太太見太陽都要下山了,便吩咐張姑姑擺飯,王氏、慕容氏等媳婦們忙都起身親自端菜捧碗,諸大奶奶是歸甯女兒,自然不用跟著服侍,她心下還是惦記著善桐,便拉了拉她的衣袖,悄聲問道,「喂,你剛才死哪去了,姐姐回來,都不在門口等著?」

  善桐面上頓時又飛起了一點紅暈,她咬著唇,睨了姐姐一眼,又看得諸大奶奶心裡一陣感慨,才悄聲細語。「我等來著呢!就是——就是我等了等,肚子不巧疼起來……去一趟淨房,這不就——」

  饒是諸大奶奶出嫁以來,越髮心思細膩深沉,也不禁瞪大了眼,瞪著妹妹,無語了好半日,才笑倒在妹妹身上,「三妞妞啊三妞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是出脫成天下第一美人,你也還是那個著三不著兩的三妞妞!」

  話雖如此,可等吃過晚飯,同母親在燈下細細敘話時,諸大奶奶還是主動提起了妹妹的婚事。「我看三妞已經發身長成,是個姑娘家了,恐怕她的婚事,也不好再耽擱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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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婚事

  「就是你祖母,這兩年來也念叨起了妞妞兒的婚事。」王氏並不訝異,話語中甚至還有一絲解釋的意味。「但老人家說得也對,西北戰事這樣緊張,叫得上名號的人家,子侄多半都在軍中效力。那些個沒進軍中的少年郎呢,也不是個個都和咱們大姑爺一樣,是礙於派系,不好在西北插上一手……要說外地的人家,現在通信這樣不方便,也很不好操辦。」

  的確,西北的軍事進展到這個階段,區別也就僅僅在於是慘勝、小勝還是大勝了,如果說西北諸世家之前還抱持了觀望態度,甚至有不少意欲離鄉避禍的,那麼到了戰爭的這個階段,他們想的就不一樣了。就是楊家村都有不少人家心思活動,托關係走了門路,把子侄塞到軍中去,為的就是在將來的戰果裡分一杯羹。這個時候,說親吧,人又還在戰場上,刀槍無眼,誰知道有沒有風險?要說那些個沒上戰場的子弟——連戰場都沒上,可見得家裡實在不很重視,和善桐的出身,就又更不匹配了。

  「昔年曾經想把妞妞兒說在陝西。」嫡親的大姐,就像是半個娘,諸大奶奶心裡記掛著善桐的婚事已經不止一日,現在說起這事,也是有板有眼,顯見得是醞釀了許久的。「主要還是為了看顧榆哥,但我現在想著,榆哥既然能夠治好結巴。秀才的功名,是怎麼都能操辦出來的,將來舉人不指望他一定呀哦中,可監生那是穩穩落袋。有了這個功名在身,我和燕生日後又多半是要在西北的,妞妞兒就是嫁到京裡,也不嫌遠……」

  王氏眼神一閃,露出沉吟之色,看來是把大女兒的話給聽進去了。不過未幾又岔開了話題,「現在她終究還小,才剛剛十四歲,戰事未平,我們家急著說親,人家也未必願意應下。畢竟你爹的差事,那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一旦出錯,恐怕——」

  二老爺因為任務完成得實在出色,在前年年尾,達延汗忽然東犯,意欲繞過大軍駐地切斷糧道的那一場小動亂中,他臨危受命,調動有限糧草,坐鎮中軍,非但保證三十幾萬大軍吃飽了肚子,甚至還擠出了一部分糧食,供應給平國公四子許於潛所率的數千人往前突擊,主動追擊達延汗。戰後議功時,兩位老帥做主,給許於潛記的還是次功,竟是給二老爺記了首功。一併命他權知全軍糧草輜重,坐實了全軍後勤大管家的身份。如此一年下來,又積功升了兩級,如今已經是從二品的都指揮同知,也不用東奔西跑了,竟是回西安坐鎮大後方,將全國解來的糧草,源源不斷地發往軍前。

  好消息傳到楊家村的時候,老太太高興之餘,也不免和善桐犯起了嘀咕。「這軍中打仗,從來都是戰功第一。你爹這記的居然是首功,是不是耐人尋味了一些?」

  善桐想到平國公三子許於升那悄無聲息的死亡,不禁就打了個寒顫,想要和祖母念叨幾句呢,又顧慮著善梧在祖母跟前已經是處處小心,便含糊了過去。「恐怕還是兩位老帥,一位看在小四房大爺面上盡力提拔,另一位和爹關係也不壞,自然樂見爹升官升得快啦。」

  「說起來,含沁家裡親戚零落,我這個姑婆,他就難免看得重了些。」老太太若有所思,「桂老帥似乎也很看重這個侄子,處處都算是提拔……想來這裡頭也許有含沁的工夫在,也是難說的事。」

  和王氏不同,老太太素來是很中意這個雖然沒有正形,但關鍵時刻卻從來都不掉鏈子的侄孫的,她又叮囑三妞。「聽含沁幾次說起來,他和老九房也不是那樣肝膽相照。現在他小小年紀,官銜倒是要比哥哥還高,要是再仗著老帥的寵愛為你爹說話,傳揚出去,一來他恐怕越發遭到兄長的猜忌,二來人家為善不欲人知,是他的涵養。我們從容查證,若是你表哥的功勞,自然是要有報答的。」

  想來想去,也想不到該怎麼報答桂含沁:說身份,小小年紀就是實權千戶,這一年多來也都在戰場上風風火火地積累功勳,正五品的官銜,以他十六歲年紀已經足夠顯赫不說,戰後只怕還要再升;說財富,小五房自己家產並不太豐盛,恐怕還不如含沁自己生財有道,米鋪是做得風風火火;至於說關係,更不要說了,文武殊途,含沁天然又有生父一支庇護,別看他平時似乎孤苦可憐,但真的計較起來,老太太還真不知道該怎樣報答含沁才好。

  「索性就運足眼力,為他說一門上好的親事罷了!」這話和善桐說了一嘴巴,見善桐不大自在,老太太也就住了嘴,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是啊,忘記我們妞妞兒也大啦,說起這男女間的事,也曉得害羞了!」

  善桐其實卻並不是因為含沁的婚事而害羞,她之所以臉紅,乃是想到含沁上回經過村子,在亭子裡悄悄告訴她,「你爹這一次升官,其實我們桂家內部也不是沒人眼紅,都說升得太快了……想讓叔叔壓他一壓,是二哥私底下和爹說了許多話,爹才不置可否,沒有鬧大。」

  不過,雖然含沁沒有提到自己的功勞,但善桐心底也是有數的:這小子肯定沒少敲邊鼓,沒准桂二哥去嚼父親的耳朵,還是因為沁表哥的提醒呢……

  自從何家山外剖白心事之後,陰錯陽差之下,善桐再沒能見到桂含春一面,便已經被父親果斷地同四老爺一道送回了定西,正好含沁也要回西安有事,便輾轉將她攜帶回了寶雞。也還好她走得快——那之後又下了一場大雪,寶雞一帶大雪封路,一直到開春三月,秦嶺才能通車行人。這一場大雪使得後勤運輸無法跟上,大軍缺糧,卻也成就了父親騰挪周轉、調糧運糧的大功。不過,那幾個月前線物資匱乏,卻也是難免的事。以她女兒身的身份,當時要再住在軍營,不免就要帶累家人了。

  雖說榆哥沒能跟著善桐回家,但王氏只聽得『結巴有望痊癒,現在已經好了大半』這一句話,就喜得關上門摟住善桐,掉了半天的眼淚。老太太嘴上不說,也是吃了一整個月的淨素,兩個長輩雖然掛心榆哥單身在前線侍奉父親,又要跟隨權仲白的足跡,以便隨時針灸,但經過善桐一句話說破,「先不說爹是管糧草的,肯定只在後方走動。就是權先生,那是皇上御用的名醫,身邊不知跟了多少高手暗中保護,只怕要落一根睫毛,都有人撿起來。跟在權先生身邊,倒是比在寶雞都安全得多了。」

  這也的確是正理不錯,小五房餘下幾個人口,便安心在村中過活起來,因家裡人口少了,無事並不到外頭走動。善桐更是性子大改,悶在家裡足足學了一年的女紅刺繡,閒暇時也練字讀書,她的氣質除了西北女兒家所特有的勃勃生氣之外,那幾乎是無邊無際的活力,也漸漸被少女的嬌羞給束縛住了,平時抿唇一笑,也大有靜女其姝的味道。

  諸大奶奶這一回在楊家村,始終不過是匆匆落腳,小住了三天,便急著要上路同夫君一道趕回蘭州去,令諸燕生去領他的差事:雖說時機已經晚了,諸總兵自己又不方便親自過來搶功,但他到底還是輾轉為長子安排了一個小小的官職,也令到諸燕生的仕途有了個光明的開始。這三天內小五房自然是開了幾桌宴席,全家人都將兩夫妻做了上賓對待。王氏尤其忙得厲害,前前後後親自照顧女兒,等送走了善榴,這一天請安,她才藉故留下來,和老太太商議了半日。第二天起,就張羅著給善桐姐妹們做新衣服。

  「年紀也大了,老梳著大辮子,還當自己是個小妮妮?」王氏一邊打量善桐,一邊就和望江商量,「這些年都沒進京了,大姑娘回來的時候,也沒問問京裡、江南,都流行什麼樣的頭髮。你看她,一張瓜子臉,不如梳個垂鬟分肖髻,倒是又得體,又顯得俏麗簡便。」

  「真個要梳,倒不如梳起百花分肖髻試試。」望江一邊說就一邊笑,又為善桐打散了頭髮,左右打量一番,便道,「姑娘是真個大了,連這樣披散著頭髮,都顯得有披散著的漂亮。」

  年少的女兒家,誰不是顧盼生姿,怎麼都是漂亮?善桐被望江誇得有些面紅,白了她一眼,便趕她,「好嫂子,該吩咐著做飯了,您快去忙吧。」

  的確也近了午飯時點,王氏哎呀一聲,忙忙地吩咐望江,「二姨娘手巧,讓她給三妞梳個百花分肖髻試試,若好,再讓六州六醜兩個人學起來。」

  一邊說,一邊就出了屋子。望江望著善桐就只是笑,善桐一吐舌頭,問了一聲,「望江嫂子你笑什麼?」她又只道,「姑娘大了,真是怎麼看都看不膩。」

  少女懷春容易害羞,這半年來,善桐沒少被望江打趣,雖然也不免臉紅,但終究是被打趣得慣了,她也不理會望江,自己攬鏡照了片刻,又眯著眼湊近了玻璃鏡,仔仔細細地看了臉上前幾天發起來的一點點小紅疙瘩,見已經消退下去,這才滿意地回過神來,要和望江說閒話時,就見得望江雖然人站在自己身側,但眼神卻已經投向了窗戶外頭。

  善桐一下就明白瞭望江方才的笑意,究竟是針對何人,她忽然間就沒了梳妝打扮的興趣,啪地一聲,倒關上了鏡盒,往後一倒,冷漠地掃瞭望江一眼,便也跟著望江一道等待了起來。

  沒有多久,二姨娘的聲音就已經先傳進了院子。

  或許是因為這位紅姨娘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到二老爺,而二老爺捎回家的信裡,又根本從未提及自己。又或者是因為梧哥對她越來越有禮、雖依然尊敬,但卻漸漸敬而遠之,各種事情,都更願意聽王氏的說話。二姨娘這些年來,脾氣是越發古怪了,也就是在善桐跟前,還稍微收斂一點兒,別個兒要敢支使她做一點瑣事,雖不說指天罵地,但高聲大氣、陰陽怪氣、指桑罵槐等等手段,卻也已經為她所慣用。老太太幾次看不過眼,暗示王氏敲打一番,可王氏這頭敲打,她安靜不了幾天,又要故態復萌。這又不比從前,二房還單獨住在外頭小院子裡,如今一家人聚居一處,二姨娘便慢慢有了些貓憎狗嫌的氣質出來。

  「都有五六年沒有梳頭了,自打嫁進了楊家,吃穿都有丫頭伺候,頭也是別人來梳——就怕把姐兒的頭給梳壞了,又要挨老太太的數落呢!」

  從嫁字開始,這句話裡少說有五六個話縫,七八處暗藏的不滿,二姨娘於是就以這句話為開場白,搖搖擺擺地扶著大椿,進了善桐所居的東上房。

  因為老太太格外疼愛,也因為家裡人口實在不多,善桐如今是獨自住在老太太院子背後的小跨院裡,一人倒占了一個院子,她又愛好親近,此時院子裡除瞭望江並六州、六醜之外,倒是沒什麼外人。梧哥雖然就住在隔院,但去宗學上課還沒回來,這滿是挑釁意味的一句話,應當還不至於傳到不該聽的人耳中。

  善桐看瞭望江一眼,在心底歎了口氣,她沖二姨娘點了點下巴,態度倒還算尊重。「二姨娘到了。」

  說話聲雖然平淡,但話中似乎又蘊含了一股說不出的威嚴,語氣裡更有幾分難以捉摸的沉重暗示,令二姨娘不禁為之一怔,她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就正經了不少,也不再抱怨,只是簡潔地道,「三姑娘要梳百花分肖髻?」

  一邊說,一邊握起善桐的長髮來,善桐就勢抬起頭,又開了鏡盒,眼神倒是和二姨娘在鏡中相會,她神色木然,微微點了點頭,既不願露出喜色,給二姨娘明褒暗貶、明槍暗箭的機會,也不願意過分肅穆,又給二姨娘說嘴的藉口。——兩三年前,糧荒時期的那件密事,曾經的確是令二姨娘老實了大半年,不過,隨著事情漸漸事過境遷,梧哥的文章越寫越好,卻因為戰事遲遲不能下場,而榆哥的好消息又一個接一個地傳到了家裡,二姨娘的脾氣也就越來越古怪,對善桐,她也有點漸漸不服管教了。

  不過,今天二姨娘的心情似乎還算不錯,她垂下頭來,長指一陣飛舞,便已經快而靈巧地分出了幾股頭髮,一邊分,一邊就低低地歎了口氣,輕聲道,「三姑娘都要打扮起來說人家了,幾個哥哥卻連一門親事都沒有……」

  雖然還是抱怨,但畢竟是抱怨到了點子上,也不算是無理取鬧。善桐微微一笑,也懶得搭理,倒是望江眼神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又望住了二姨娘,只是沉吟不語——不想自己的眼神映在鏡子裡,卻已經被善桐盡收眼底,令得三姑娘微微一怔,也犯起了沉思。

  二姨娘卻絲毫未曾留意,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善桐烏鴉鴉的一頭黑髮上,拿起篦子又為善桐篦了篦頭頂——動作居然出乎意料地溫柔,尖銳的梳齒,都未刺痛善桐頭皮,梳著梳著,她又歎了口氣,「人家小四房的二太太可是才從京裡過來的,這七八年前時興過的頭式,現在頂著過去見她,豈不是白白遭人笑話?」

  這句話出來,善桐面色就變了,她一下坐直了身子,也不顧扯動頭皮一陣銳痛,就扭過頭望向望江,沉了聲音,滿不高興地問,「怎麼,這打扮起來,是要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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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交際

  就算滿心不情願,但畢竟也不好正面違逆長輩們的決定。這一天太陽西下時候,善桐還是跟著王氏一道,進了小四房位於村子週邊的祖屋。

  小四房的這位二太太,聽說是因為身體不好,索性回老家休養,一併為小四房祭祀祖宗、管理祖產的。剛回鄉的那幾個月,也的確深居簡出,除了同宗房一家應酬之外,也就是同小五房、老三房這樣興旺的分支略做來往。王氏本來還頗以為這位京中書香門第內長大,又是翰林主母的二太太,可以和自己來往起來,彼此也有話說些,但帶著善桐去坐了一次,便覺得二太太神思恍惚、寡言少語,似乎的確病得不輕,便也熄了結交的念頭。倒是蕭氏成天和她來往走動,兩人倒是多少有了些交情,蕭氏口中漸漸就掛起了「小四房二嫂子」,什麼事都是「小四房二嫂子說了,當年她在江南的時候……」。善桐對小四房二太太,多少是有些厭屋及烏。

  不過話說回來,王氏這次登門,蕭氏倒也是盡心盡力陪在一邊,還特地挑了晚飯後,二太太一天最精神的時候上門,還特地拉了小二房的主母劉氏作陪。

  雖說有了這個重量級人物回歸,但小四房也只是將原有的屋宇做了一番整修,卻並未添置多少名貴傢俱,善桐之前上門的時候,還覺得恐怕是因為二太太才安頓下來,沒能從容佈置。不過這半年多之後,屋子裡居然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是一套樟木傢俱……

  小五房雖然這些年來也經營生發得不錯,家業算得上豐盛,但和小四房在江南的身家,那是沒得比的了。當然,也因為老太太是苦出身,節儉慣了,家裡沒有成套的名貴傢俱。可就是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二房靠著自己的私房,還都置辦了一整套的鐵力木家私呢。這官宦人家往來,看的還不是主人身上的衣飾,首先就是傢俱擺設,畢竟衣服再名貴,能值幾個錢?真正家事如何,還是要看大件。

  善桐一掃屋內,便覺得有幾分納罕,她小心地看了母親一眼,見王氏也正不落痕跡地巡梭著屋內的陳設,但面上的笑容卻依舊十分自然,似乎一點都沒有發覺個中不合情理之處。便也就收斂起了一點訝異,笑著在劉氏之後向二太太行禮,「許久沒過來看望族伯母,真是失禮了。」

  二太太雖然年紀並不大,但倒顯得很老相,雖然容顏清秀、神色和藹,但鬢邊的銀絲,讓她看著要比王氏老了十歲以上,再加上眼角眉梢那股說不出的威嚴和肅穆,倒是比王氏更顯得像個當家掌權的主母,而不像是個回老家養病的官太太。她儼然地看了善桐一眼,眼底到底也閃過了一絲驚豔,唇角露出一絲笑意來,便向著王氏道,「不愧是嫡出的女兒,光是這份做派,就是在京城也難得的了!」

  誇了這一句,便沒有多餘的話,只是閉上眼徐徐地啜著茶,看起來是大有端茶送客的意思。

  小五房再怎麼說,現在也有個從二品的官兒,這從二品裡頭有沒有水分那是一回事,但就二太太本身來說,她丈夫不過還是一個落魄翰林,借的全是小四房大爺的勢。王氏此番上門,肯定是有事要求,她不幫著搭臺階遞話腳也就算了,還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位二太太的性子要是能不那麼古怪,恐怕在村子裡也就早有了手帕交了。

  卻到底還是蕭氏深悉二太太的性子,她忙道,「光坐著說話,那多無聊啊?不如邊推牌邊談,大家也自在些!」

  二太太嘴角便露出一絲笑來,她的下巴略略圓了,語氣也帶了幾分親切,「還是四弟妹癮頭重!」

  善桐看在眼裡,眉頭就微微一攏,可幾年來的歷練,畢竟使得她有了城府,不快就被壓在了心裡。她默不做聲,就坐在母親身後看牌,四個太太於是坐了一桌,搓起了二太太特特備下的一副竹麻將。

  「從前在江南的時候。」二太太才撚起竹牌,話匣子頓時就打開了,臉上也現出了親切的笑意,同之前那個神色懨懨、興致缺缺的官太太比,她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也是喜歡推牌九抹骨牌的,那時候家裡一套白玉鑲紅寶石的骨牌,還是西洋舶來的好東西,可惜回來走得急,都不曾帶回來。打算到西安城去再做一套呢,又覺得太費事兒——罷了罷了,這竹骨牌也不是不能打,也就跟著將就了。」

  就算小二房素來出手也是豪闊的,在族內更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殷實人家,但劉氏的眼睛依然隨著二太太的敘述而瞪大了一分,她眼底射出了憧憬而羨慕的光來,雖然只是嘖嘖連聲,並無一語奉承,但依然使得二太太眼中閃過了一絲得意,她推了一張牌出來,輕描淡寫地道,「三萬——對了,嫂子,今兒善婷是身上不大舒服,怎麼沒跟著一道過來?」

  西北連年的戰事,對居民的影響自然是方方面面,不說別的,就說這少男少女的婚事,便因為政局、戰局的動盪而被耽誤了下來。善婷今年雖然已經十六歲了,但還沒有說得人家——的確也是,現在各村之間缺乏走動,一般人家的女眷也不敢隨意出門,到西安城去社交應酬,善婷就是要說親,家裡人又上哪裡說去?

  劉氏也跟著二太太打了一張三萬,「嗐,女兒家還不就那點毛病?身上不好懶得走動,我也就隨她了。橫豎日後出嫁了生過孩子,也就不至於月月都痛成那個樣子——這村子裡沒有良醫也的確不大方便,想要開藥,都要跑到寶雞府裡去,路上雖然不遠,但……」

  東家長西家短,哪個當家主母沒有一肚皮的瑣事要說?二太太雖然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接話,奈何劉氏說得熱鬧起勁,場面倒也並不冷清。轉過來蕭氏出了一張筒子,二太太吃了下來,王氏出一張三筒又被碰了,劉氏便也不再說話,只是專心打牌。

  場面靜了不一會兒,蕭氏看了善桐一眼,便向著二太太問道,「這仗打得如火如荼,往外地送信可實在是太不方便了。我們二哥人雖然就在西安,但這一兩年間也就回來了一次兩次,二嫂子家裡幾個少爺,人是在江南還是在京城?這一向可好,有收到信麼?」

  「現在應該是要預備回西安下場了!」二太太頓時容光煥發。「只盼著路上走得順些,早回來幾日,能回村子裡見我。一兩年沒見,真是想得厲害!」

  「與其等著孩子們回來,二弟妹倒不如先到西安去等著。」劉氏便出了一張八筒,「別的不說,西安的大夫總是比寶雞好的,二弟妹也可以找大夫扶扶脈,開點太平方來將養身子,這是一個,二來,雖然西安也不是沒有咱們楊家的會館,但畢竟不如你親身過去方便照應。要是嫌沒有房子,住著不大方便,我們在城裡倒是有個小院子,就在貢院附近的,又清靜又寬敞,正空著呢,您就只管住上一兩年也都不打緊的。」

  又是連著出筒子,又是口口聲聲趕不及地獻院子……討好的意思也實在是太明顯了些。善桐在心底歎了口氣,望了劉氏一眼,卻見劉氏表情自然,面上還帶了微微的笑,似乎根本並不覺得自己的奉承,有什麼跌身份的地方。

  就算是在村子裡,在楊家內部,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小二房對小五房雖然客氣,但可就沒有這麼上趕著巴結過了……

  蕭氏似乎也覺得劉氏有些過露了,她轉了轉眼珠子,倒是和王氏一樣,都認可劉氏的提議,「這可不是正理?讓孩子們來來往往的,總不如您親自住到西安看管起居,來得安心些。」

  二太太也不禁有幾分心動,她略想了想,便當著眾人的面叫了身邊最得用的僕婦過來商量,「姚媽媽,你看怎麼樣?一年半載倒不至於,三個孩子回來下場那幾個月到西安住一住,我看還行得通的。」

  二太太自己身體不大好,裡裡外外的事,似乎都是這個姚媽媽一手包辦,王氏和蕭氏、劉氏不免都笑著對了個眼神,善桐心中也覺得二太太有些軟了:哪有個主母這樣和氣,當著外人的面這樣和下人商量的……

  可下一刻,姚媽媽的回答就更讓善桐吃驚了,這位中年僕婦猶豫了一下,卻沒有應承下來,而是低聲道,「太太,您身子不好,禁得住這樣折騰嗎?大夫說了,您最好連院門都別出呢,這要是路上出了事——」

  二太太一下拉長了臉,她多少有些孩子氣地,一把就推翻了桌上的牌堆,猛地便站起身來進了里間。三個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居然都呆在當場,作聲不得。

  姚媽媽忙歉意地對王氏一笑,「您別介意,我們太太身子不好,久病難免性子也跟著差了……」

  王氏眼神閃動,她淡淡地笑了,「多大的事——既然嫂子她眼下心緒波動,咱們還是先告辭了吧。」

  姚媽媽到底還是進了里間,低低地勸了半日,二太太又重新換了笑臉,出來道,「剛才真是失態了——」

  居然把這一頁就這樣揭開,又邀著幾個人重新坐下,推起了牌九。卻是連著做了兩把大牌,全是劉氏出錯牌點了炮,於是一桌人互相埋怨說笑,氣氛頓時又熱鬧了起來。直到進了二更,這才分頭散開,各自回了院子。

  蕭氏進了院子,就和王氏感慨,「劉氏也算是下足了本錢了,看來對善婷期望是很高的,也是真心疼她——二嫂,我看你要是也有一樣的意思,恐怕日後還是要多做點工夫。」

  都是一家人,王氏的目的也不是見不得人,自然是瞞不過消息靈通的蕭氏。就是善桐也沒有露出驚異:她也不傻,還沒進小四房院門呢,多少就已經猜到了母親的意圖。

  「其實就是家居無聊。」王氏卻矢口否認,「得了閑,也想帶著妞妞兒見識一下京中主母的做派……不過,這位二嫂子脾氣變化莫測,看來受累於病魔頗多,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得了這病的,又請沒請名醫來治。」

  「她也說得含含糊糊的,」蕭氏頓時來了興致,「照我看,怕是被通房姨娘給氣著了,這才回來躲個空閒。身子上的病不是病,心裡被氣出來的病,那才是病呢……聽說小四房二爺京裡很有幾房寵姬的,對嫡女倒是平平,倒是很寵愛幾個庶出的女兒!」

  一邊說,一邊就看著王氏笑,又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這御下之道,二嫂倒是可以和她談談,一來二去,兩邊一熟,以她的關係體面,京裡娘家遞一句話,都有適齡求配的少年郎——」

  王氏和女兒對視了一眼,均感一陣無力。善桐輕輕咳嗽了一聲,刻意抬高了聲音,埋怨道,「四嬸——」

  便作勢要扯母親,「娘,咱們回去!四嬸老沒正經的,不搭理她了!」

  王氏一臉的無奈,也只好被女兒扯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子,她一時也不著急回去,在善桐屋子裡轉了幾圈,才問善桐,「妞妞兒,你怎麼看?」

  「恐怕是有蹊蹺的,也就是四嬸那樣小戶人家出身,沒有見識過大場面的……」善桐硬生生吞下了鄉下人三個字,「才會把這個二太太當回事了,穿的雖然還光鮮,但擺設那麼一般,可顯不出她的身份。連去不去西安,都要一個僕婦來做主,是不是病了,也含含糊糊的說不清楚……照我看,她到底病了沒有,也還難說呢!」

  見王氏嗯了一聲,似乎默認了自己的分析,善桐不禁又哼了一聲,「四嬸就不說了,連小二房伯母都這樣巴結,真是叫人看不過眼。還有四嬸,家訓是嚴禁賭博的,她倒好了,沒事出去做客,原來是去推骨牌的,也不怕祖母知道了,又數落她!連四叔都跟著有不是了。」

  小四房二伯母靠不住,西北通信不方便,自己的親事多半還是要再拖的,小姑娘心裡亢奮,話自然多說了幾句。不想就惹來了母親的一個白眼球,這才想到自己和四嬸一樣,都犯了指桑罵槐的錯誤,只是四嬸多半有幾分故意,但善桐卻的確是無心之失——王氏的骨牌抹得就很好,之前也顯然是故意放水,讓二太太全了幾副牌。

  「見過的世面不廣,分辨不出小四房嫂子的成色,那是一回事。」王氏卻道,「但在交際上,你四嬸和小二房伯母都並不失態,你以為端著架子說幾句話,人家就能和你推心置腹?有求於人,有時候就得做水磨工夫。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看西安城去不成,對善婷反而有好處,你就冷眼看著好了,為了挽回今天的面子,小四房嫂子是肯定要為善婷說和一戶人家的。沒准小二房嫂子就是看准了這點,才特意下了一個沒本錢的套子……孩子,這女人間的彎彎繞繞,你還是要用心參詳啊。」

  見女兒露出穎悟之色,果然沉思起來,王氏又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她罕見地犯難了:娘家唯一可以依靠的大哥人也在西北,京城幾乎沒有可以將婚事託付過去的親朋,現在連小四房二太太這條線,也是一碰就斷。難道妞妞兒的婚事,居然還要再拖到戰爭結束不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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