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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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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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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6: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勝局

  王氏並沒有著急多久,西北的戰局就有了轉機。三月裡,在遙遠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上,達延汗帖木兒的王帳終於被許、桂聯軍連根拔起,草原聯軍頓時冰消瓦解,鬼王弟羅春又率眾瓜分了原本屬於達延汗的土地草場,借機豎起了守灶子的名頭,同哥哥明目張膽地爭奪起了可汗的位置。消息傳到西北時,非但官、軍歡慶,就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平頭百姓,當天都割了肉回來慶祝。自從帖木兒成年以來,數十年間他漸漸侵佔了和大秦接壤的大半土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西北一帶子民提到他的名字,往往又恨又怕,而今能取得這樣的大勝,西北老百姓是最為欣喜的。有那一等富戶便互相商議了,又自命人從關內採買了糧草鹹肉等物,獻給軍糧署做勞軍之用。楊家村內更不用說,自是熱鬧非凡,這等書香世家,便更有一樣欣喜之處:戰事已經推進到了遠離陝西的西域深處,看來今年的秋闈是耽誤不了的了。

  小四房二太太的精神頭顯然就足了不少,雖說還是婉拒了劉氏提出的好意,並不曾親身到西安去迎接兒子們,但時不時還是派人上門,請王氏妯娌過去坐坐,和劉氏湊個四方桌,到了夜裡,大家一起推幾把骨牌,也算是打發了漫漫長夜。

  王氏就不比蕭氏,白日裡事情是多的,到了晚上還要過去應酬抹牌,過了幾天,眼底下就漚出了青黑來。她現在是不帶善桐過去了,看來是絕了走二太太的路子,托她在京裡尋了可靠的親友,幫著物色人家的心思。但二太太凡是有請,她倒都是會過去坐坐,善桐看在眼裡,不禁有些心疼,細細尋思了一番,也看不出這個擺明瞭在家中並不得意的二太太,對母親來說究竟有什麼可以借力的地方。得了閑難免和小姐妹抱怨,「也虧得娘有勁兒,白天晚上這樣兩頭折騰,精神看著反而更好了一點。」

  善喜抿唇一笑,眯著眼,將手中的繡棚對著日頭,仔細地收了一針,才輕聲細語地道,「你娘現在是二品夫人,誥命眼看著就要跟著上去了。說身份,村子裡能和她比的命婦,又有幾個?有時候有了身份,那就要自重身份,很多事很多話,也就只有和身份相當的人才能說得起勁。照我看,小四房的二太太也做的是這樣的想頭,兩個人可不就越走越近了?要不然,伯母在村子裡,可以和誰往來呢?」

  善桐想到幾個嬸嬸礙於出身,的確都有幾分小家子氣,而村內其餘女眷,見到小五房一家,總是有幾分唯唯諾諾的。也就是二太太,雖然自己老爺官銜不高,但有個出色的大伯子,隱然和母親的確是平起平坐,如今熟悉了,言談舉止中也沒了傲氣,倒還勉強算得上言之有物、和藹可親。倒也明白了王氏的心情:人都需要朋友的,自己在村子裡還勉強能和善喜說幾句話,要不然,也就是成天關在屋子裡讀書寫字,同善櫻還能有多少話說?

  一時就惦記起了善喜的婚事,「你也快出孝了吧?再有一個月就滿了孝不是?預備著什麼時候說親家?」

  善喜只比善桐小了一歲,今年也是十三歲的年紀了,自從守滿了一年的小祥孝,善桐便常常把她接到家中來,兩人一起跟著大姨娘繡花,又有善梧得了閑,也時常教她們讀些聖賢書明理。善櫻一來年紀小,二來腦筋隨了善楠,讀書上極是不靈光的,和姐姐的話也不多,倒不如善桐善喜,都是有過一番經歷,腦子又轉得快些,漸漸越來越投緣了,雖不是親姐妹,但也同親姐妹差不多的。

  「你還比我大一歲呢。」善喜就頂了她一句,「這就管起了我?還是你說親事在先吧!」

  這句話就不大好回答了,好似王氏在村中找不到相與的人一樣,善桐的婚事也不是這樣好說的。善桐只是苦笑一聲,沒有說話,反而是善喜自己明白了過來,「唉,照你們家現在這個身份,你在陝西一省恐怕也都難以找到門當戶對的人家了。想來也就是總督府、大帥府裡,有你未來的夫君啦。」

  「這也沒什麼好的,」善桐被勾起心事,不禁悶悶地道,「身份配不配,其實都是虛的,最要緊還是人要可心。我倒是覺得你好,什麼樣的人家,你也都配得上的,你母親那樣疼你,肯定也是隨你的心意,倒要比我自在多了。」

  「我也覺得我要比你強些。」善喜也沒有和善桐客氣,這個清清秀秀,似乎一朵春天裡的小白杏花的小姑娘點了點頭,老實不客氣地道,「看著你們家和那些個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那些個族裡宗房的老老少少、那些個路過村子的大小官兒來來往往的,我心裡就覺得實在替你祖母、你娘累得慌。這麼千頭萬緒的,怎麼應付得過來?雖然位高權重,倒是要比一般人為人更小心了十二萬分,還不如我們家孤兒寡母的,落得個自在。」

  她面上掠過了一絲愁雲,又輕聲歎了口氣,「不過話是這麼說,其實我的婚事,也絕無可能隨心所欲。要保住眼下這份自在,還不得運足了眼力去挑啊?偏偏坐產招夫,那招到的都是不入流的二流子,要不然就是年紀老大的鰥夫,我娘早半年就在相看了,卻是一個正經人都沒有。這還是在家附近,知根知底的找呢,要是這也找不到可心的,去別的地兒找來的,就更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人了。」

  兩個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再沒說話,善桐又垂下頭來繡了幾針,望了善喜一眼,嘴唇一動,剛想說話,又把話頭給咽了回去:其實善喜自己雖然脾氣倔,但身板看著就纖弱,也不是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氣質。將來贅婿進門,要是沒能壓住,讓對方的三親六戚過來鬧起來,十三房這偌大的家產,恐怕是要白分給對方一大半都是難說的事。到時候人家也名正言順,小五房要出頭幫忙就沒那麼容易了。就是現在,祖母私底下可沒有少為十三房排憂解難,要不然,這麼大的家業,是這一對孤兒寡母能夠支撐得下來的?不說別的,一個惡管家就足夠讓海鵬嬸吃不了兜著走了……

  可這種事畢竟是人家的私事,兩個人雖然貼心,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善桐又加了幾針,便起身告辭回去,「回去還有大字要寫,餘下幾針明日再過來繡。看著還來得及的。」

  她為了祖母生日,特別預備了一副小繡佛像,從年前繡到現在,幾個月了,如今才堪堪收尾,因此這幾天都頻繁到善喜家加針趕工。如今把進度趕上了,才敢說回去練字。善喜也深知內情,因此並不多留,人都沒下炕,只抬聲道,「回頭打發你丫頭,把碑帖送來,再取兩碗酪,我親手調的,比你們大廚房做的好些。」

  這麼個悠閒清雅,連一碗酪都要親手調配得五蘊七香的女兒家,要是坐產招夫,最終和討不到老婆的泥腳板做了一對,真是善桐都大不忍心。又想到姐姐的姻緣其實也成就得險,心中便更沉了一分:含沁去了前線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這一次上陣了沒有。是不是同哥哥在一塊兒,回西安的時候,又能不能到楊家村來坐坐。

  自從滿了十三回到村裡,善桐便嚴格約束自己不胡亂走動,她又不好什麼事都特特地問個桂二哥如何,因此雖然對戰局走向還是可以把握得住,但桂含春的動向,就只能憑著含沁帶幾句話過來了。也不知道是桂含春矜持自重,又顧惜到兩個人的名聲,還是戰局吃緊,無心兒女私情。含沁幾次帶話,都都只是一句「我還好,無須掛心,你還好嗎」,這樣放諸四海而皆准的寒暄。可就算如此,一想到刀槍無眼,也不知道桂二哥同含沁會不會平安歸來,善桐就是笑,笑裡也都帶了三分心不在焉,一想起這份心事,真是隨時隨地都能走神。

  她從十三房院子裡出來,再進了自己家後院時,便是恍恍惚惚的,和海鵬嬸擦肩而過,竟險些沒有招呼。好在海鵬嬸也是一臉心事重重,不過和善桐彼此一笑,便直出了院子。善桐進了裡屋,本來還想問問她的來意,一轉眼看到老太太手邊擱著的一封信,又轉了心思,驚喜道,「是爹來信了?」

  「卻是你大伯。」老太太眉宇間紋路也深刻了幾分,隔著窗戶目送著海鵬嬸的人影,又出了半晌的神,才回了這麼一句。「他安徽任上將滿,也不知道是上是下,又要調到哪裡去……本來還說西北路上交通不好,這回可好,戰事將完,你大伯母已經回京城省親,看來沒有幾個月,就能帶著善桃回老家安頓下來了。」

  善桐驀地一凜,見祖母目光炯炯望著自己,知道自己的驚訝已經露到了外頭,便忙找補了一句,「那檀哥、楠哥……能跟著一起回來麼?」

  「看著再說了,我倒是覺得不必回來,孩子們今年都還不到下場的時候,索性在京城多住幾年,沾沾文氣也是好的。」老太太眉宇便舒展了開來。「橫豎有親家在,倒也短不了他們的衣食。就是遇著事了,有定國侯孫家撐場面,也不至於受人欺負。」

  大伯母孫氏是定國侯孫家的近親,也就是大伯母出嫁後才分出來自己過活,家事也算殷實,招待這幾兄弟住上三四年,也添不了多少麻煩。善桐雖然的確思念幾個哥哥,但思及西北的亂局,也點頭道,「這倒是好事……」

  她小心地掃了祖母一眼,又輕聲說,「榆哥哥人在神醫身邊,耳濡目染就不說了,梧哥哥今年也大啦,若是不下場,也該去京城住——」

  話尾兩個字,便在老太太立眉一瞪中消了音。究竟在這件事上,母親和祖母都各有心思,善桐就是本事再大,也不敢同時和兩方作對,尤其裡頭還牽扯到了當年往事……她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轉了話題,待一家人都進了屋子,大家吃過晚飯又說了幾句話,這才想著要去找梧哥說幾句話,排遣排遣心中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憂愁之氣,卻不想才進了梧哥如今一人獨居的小院子,便又聽到了二姨娘的聲氣。

  善桐頓時眉頭一皺,她左右一瞧,倒沒退出院子,而是在月洞門外頭的陰影裡靜悄悄地站著。又過了一會,便聽到門扉吱呀一響,二姨娘的腳步聲便氣急敗壞地響了出來,緊接著便是碰地一聲,梧哥似乎緊著二姨娘的腳後跟,就把門給嘭地帶上了……

  再一想到二姨娘給自己梳頭時口中的抱怨,善桐心裡多少有數了,她搖頭歎了口氣,見二姨娘對自己的存在一無所覺,已經氣哼哼地衝出了月洞門,這才轉進院子裡,又加重了腳步,隔著窗子笑道,「梧夫子,來尋你講課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家裡人該出門的都出門了,老太太也難得出去轉悠著尋老妯娌說話了,王氏又被二太太請去說話——她這才吩咐六醜,「去把大椿叫來說話。」

  大椿這些年來,私底下已經被善桐揉搓得慣了,見到善桐,一句廢話都不勞三姑娘開口,便已經自己道,「二姨娘這一向很是為少爺的婚事著急,尤其您也知道,少爺活生生就是被帶累了,什麼事都落後人一步,現在大家都在外頭,就他一個人被困在西北……也不知怎麼回事,許是心裡事多,又找不到什麼抱怨的藉口,就著急起了這件事……」

  『也不知怎麼回事』?

  善桐就想到瞭望江看著二姨娘,若有所思的那一眼。她一下竟忍不住冷笑了起來,「也就是隨口一句抱怨,你就能把姨娘挑撥成這樣,也算是舌燦蓮花了……哥哥又沒給二姨娘好臉色看,是不是?」

  大椿還以為善桐是在誇她,微微的惶恐中,又不禁面有得色。「這一次少爺連火都沒發,就請姨娘出去,別礙著他讀書。姨娘還要說話,他就堵了耳朵只看著書,不理會姨娘。姨娘是自己覺得沒趣了才回來的,少不得又發了半晚上的脾氣……不過,倒還記得姑娘的教誨,沒敢高聲大氣,惹來老太太的敲打。」

  如今都是一個大院子裡住,隔了幾重牆,二姨娘聲氣要高了,被王氏聽到了不過一笑,被老太太聽到了,自然又是一頓訓斥。她本人如何,善桐其實也並不關心,頂多就是略略帶了些憐憫地不忍心,但還是那句話,二姨娘沒臉,最終損傷的還是梧哥的面子……

  善桐的眉頭就又緊了起來,她沒說什麼,只是揮手讓大椿退下,自己又托著腮,對著桌子出了老半日的神,才滿是惆悵地長出了一口氣,又沮喪地搖了搖頭。

  日子於是又緊接著磕磕絆絆地過了下去,三月底,帖木兒于陰山一役授首身亡,斬落首級,得了一等大功的,正是平國公之子許鳳佳。是役也成為西北戰爭的轉捩點,此後千里平原,再不是大秦軍隊的屏障,到了四月底,大股敵人已經紛紛潰退逃亡,這一場令西北無數生靈塗炭的戰爭,終於勝局已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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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6: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模範

  進了五月,隨著天氣逐漸炎熱,楊家村也顯得比往常更熱鬧了幾分,既然如今達延汗已經授首,北戎韃靼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已經不能再給大秦帶來一點威脅,那麼對於大秦子民來說,戰爭已經結束,重建家園的時候到了。僅僅是一個月工夫,楊家村村牆外頭的那一批小民居內便重又住滿了來自各地的客商,因為一向未遭到流寇的侵擾,又有錢有地,楊家村幾乎要取代寶雞,成為西安之外商業活動最頻繁的中轉驛站了。

  大太太孫氏一行人,也就是在這樣的火熱天氣裡,成為到達楊家村的第一批旅人。因為眾人都想著她少說要等秋後才能到步,因此當報信的管家進了村時,還頗為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小五房祖屋實在不大,要再添大太太一行人進祖屋來住,就是善桐和善梧等孫輩全都住到一個院子裡去,實在也折騰不開,三老爺自從去年糧荒之後,身子一直也算不上好,要搬動他並不方便。四老爺和四太太又老大不願意搬出去,到最後還是老太太發話,讓二房幾口人重又搬回了村子外頭的小院裡。「我估摸著你們沒有多久,還是要跟著你們老爺去任上的,這樣也好,省得大家搬動來搬動去的麻煩。」

  卻把善桐留下,住到了正院廂房內,平時就跟著老太太一塊起居用飯。眾人都笑著說,「老太太是年紀越大,越離不開咱們家的三妞妞了。」

  善桐心底明白得很:祖母疼愛自己,那不是說假的,不過這幾年來,家裡的大事小事,順理成章都是母親一手操辦——誰叫她是家中排行最靠前的媳婦兒,糧荒那一年多,三嬸、四嬸也都到了外地?可眼下大伯母一回來,母親就得搬出去自己開火,這家務也就得移交回大伯母手裡,雖然也是在情在理,但依然頗有過河拆橋的嫌疑。祖母這是在給二房做面子,也是在安撫母親呢。

  婆媳兩個這幾年來相依為命,倒是要比從前和睦多了。尤其榆哥的結巴可以治好,在王氏那是喜出望外,她對婆婆的態度雖不說更恭順,但從此總是多了幾分真誠,老太太又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這樣你好我也好,大家相敬如賓,這幾年關係倒是大有緩和。就是老太太這份安排,王氏私底下也就是叮囑女兒,「你別的不管,就只管服侍好祖母,能服侍好祖母,別的事也就跟著順下來了。」

  就算是親生母女,也有很多話是不能明說的。這幾年來王氏著急上火,要和老太太搞好關係,一面是因為娘家靠不住了,在婆家又不討婆婆的喜歡,真沒法做人,另一面為的是什麼,王氏也就是善桐還小的時候點過幾次,等到善桐能聽得懂言外之意了,便不明說。——二房的私房錢並不多,還要隨時貼補娘家,沒錢人膝蓋都是軟的,這家當怎麼分就帶了學問了。雖然不像四嬸,平時手裡不乾不淨的,能撈一把就撈一把,可二房著實也沒有三房的底氣,家務事理都懶得理……三房就一個善柏而已,二房沒成親的孩子都有五個呢,就是兩個女兒家的嫁妝,那也不能全指望官中麼。到了關鍵時刻,祖母發話不發話,偏心不偏心,就得看自己在老人家身邊服侍得怎麼樣了。

  是市儈,是算計,可不市儈也沒有辦法,錢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幾年間,娘又給大舅舅送了兩次錢,滿打滿算送出去都有兩萬銀子了。爹的官銜一路直升,上下也要打點,還要把俸祿送回家裡,別看現在有了面子,但二房手頭依然很緊,倒是官中因為借糧、買糧的事,手裡多了一大筆銀子,老太太還愁著不知該如何處置。善桐心裡也惦記著這筆錢——她倒不是為了自己,是覺得大舅舅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似乎也到了起複的時候了……不過卻也只是惦記惦記就罷了,這筆錢該怎麼辦,還真輪不到她來開口。

  如此忙亂了兩三日,兩個大院子已經被騰了出來,除了大太太和二姑娘之外,大太太還帶回來若干下人,也需要安置,這都是閒話不提。五月底這一天過午,便有人來報,「大太太一行人已經在巷口下車了。」正好眾人都在堂中說話,王氏便忙站起身來,領著妯娌子女們,迎出了大門。雙方迎著走了一段,王氏便沖一名面容方正嚴肅的中年婦人笑道,「大嫂,多年未見,果然風采如昔。」

  一面說,一面眾人都行了禮下去。

  這位大太太和二太太一樣,都是出嫁後沒有多久,就隨著丈夫到任上去了。並且因為楊家兩兄弟雖然年紀差距不小,但中進士卻是前後腳,她和王氏算是同齡人,今年都是將將要滿四十歲,穿著打扮也極為樸素,一身寶藍色的襖裙,頭上裹一塊方巾而已,看著別說是個誥命夫人了,竟是還不如一般的富戶太太。她儼然地一點頭,彎下腰扶起王氏,又沖慕容氏、蕭氏道,「弟妹們多年來代我侍奉母親,辛苦了。」

  一面說,一面居然也一絲不苟地還了一禮,唬得善桐、善櫻、善梧三人忙閃到一邊,免得一時不察,就受了長輩的禮。

  她如此客氣,自然使得眾人略微不安,大太太卻安之若素,又沖身邊一個清秀姑娘道,「來,善桃,給你幾個嬸嬸行禮。——你從落地,還是第一次回老家和親戚們相見,行個大禮吧!」

  善桃一點頭,真個就要在石板地上跪下來行禮,眾人都笑道,「不必這麼著急,先進屋拜見祖母吧。」說著便將大太太一行人牽進了院子裡,老太太已經出了屋子,彼此見過,自然有一番欣喜,一番唏噓。再行禮過、寒暄過,這才坐下敘話,老太太便問,「怎麼來得這麼著急?你也多年沒歸寧了,在京城多住幾個月也是好的。」

  「聞說西北情況,老爺並媳婦都是如坐針氈。老爺是朝廷命官,無事不能擅離職守。」大太太頓時就板起臉來,露出了一臉的認真,「媳婦兒當時就想要回西邊來,若有事,也可照應母親。無奈道路難行,才要動身,又遇到廬州民亂,一來一回耽誤了時間,再想走時,到了京城才知道道路已經不通。只好在京城又滯留了幾個月,見沒有希望,才返回廬州。」

  她緩了一口氣,又解釋,「在京城時,都住在娘家,是以這一次就不多加逗留,直接取道回了村子。向娘請罪:媳婦未能侍奉左右,讓娘遇險受驚,請娘責罰。」

  一邊說,一邊和二姑娘已經離座重又跪下,一臉的憂急悲憤,似乎真因為無法趕回西北同甘共苦,受了不輕的折磨。

  就是蕭氏和慕容氏彼此不和,此時也不禁要互相使著眼色,慕容氏更是沒遮沒攔,就露出了一臉的膩味:大太太這樣做,倒是把自己摘出來了,但三太太和四太太豈不是無形間就被比下去了?

  還是善桃一樣沉重地補了一句,「祖母為保留種子,將兄弟們打發出西北,是祖母的慈愛。唯獨我和榕哥因自小在外,未能在祖母身邊伺候,未曾得到祖母吩咐,卻不能回到祖母身邊,實為不孝,請祖母責罰。」

  繞來繞去,倒是把母親的話給圓了過來。出走的那是有大家長的命令,不算臨陣脫逃,倒是她們沒有及時回來共死,那是她們的不對。當然,是不是她們千里迢迢折騰回來了,又要被老太太一句話千里迢迢折騰出去,那二姑娘就沒說了。

  善桐不禁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她心底也是一陣陣的起膩——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那種時候,除了自己一家是不得不留,她恨不得家裡人全都走光了才好呢,多添一個人多添一張嘴,多費多少糧食呀,再說,在外頭好端端的,回來尋死做什麼?就是真心回來也不稀罕,太迂腐!更別提這話有幾分客氣,幾分真心,那還真難說呢。

  好在老太太似乎也不大吃這一套,只是微微一笑,便道,「沒回來也好,回來了沒那麼多糧食給你們吃。好啦,都起來吧,難得見面,跪著幹嘛,大家坐著說話。」

  大太太一聽,這還了得?她又俯下身去,正兒八經地檢討了自己在廬州未曾缺衣少食的罪過,才直起身看了女兒一眼,待善桃起了身,才又道,「還有一事,媳婦也是自作主張。去年因為媳婦預備回家服侍母親,廬州家中後院,也委實需要一個人照顧。便擅自做主,提拔了一個丫頭,違背了家中不得納妾的規矩。好叫母親知道,此事是我自把自為,海晏為此大不高興,請母親責罰時,對他放鬆些許,盡可責備兒媳。」

  這話說出來,眾人都怔了一怔,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也只好笑道,「算了,檀哥、榕哥、桃姐都這麼大了。海晏身邊也少不得一個服侍人,避子湯別斷了就好。」

  「自是已經給她服過湯藥,海晏平日無事,也很少到她院子中走動。」大太太忙道,「只是此番回鄉不知多久,海晏孤身一人,起居也不能無人照顧,因此才自作主張,母親能夠體諒,媳婦真是感激無盡……」

  又和老太太客氣了幾句,這才站起身來,重又歸座,和眾人說些別後情況。談起二老爺高升時,又一本正經地向王氏道了恭喜,「二弟的喜訊——」

  真不愧是京裡的侯門閨秀出身,這說話都是一串串的穩重雅致,雖然透了刻板,但不禁也叫人肅然起敬,不敢生出輕浮心思。王氏打疊起全身的體統和她客套了兩句,也問,「大哥眼看著要滿任了,這一回是預備著回京呢,還是想在地方上再歷練幾年?」

  這話題自然也是全家人關心的焦點,就是老太太都住了端茶的手,望向了大太太。大太太面上卻是一板,她硬梆梆地道,「官員任命,出自天心。我們只管沉心做事,不論是雲貴青海,還是浙江兩廣,但憑一道紙,海晏是再不會皺一下眉頭的。」

  就是老太太,都有些大感無奈:這個長媳說得其實還是好的,方正嚴明,是管家的好人選。就是和大小子一樣,讀了太多四書五經,一腦門都是儒家君子做派,光風霽月到了頂,讓人反而生不出親近來。就是這話,就是放到金鑾殿上都是擲地有聲,可這是和自家人說話,又不是讓你金殿對策,這麼正經,讓人怎麼接話才好?

  她安撫地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不動聲色,只是微微一笑,心底多少寬慰了些:二兒媳不管怎麼說,城府倒是比兩個小媳婦要深得多了。一邊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話是這樣說,可海晏今年都快五十的人了,也該往上挪動挪動,不然,還真在知府任上頭致仕?小四房那邊,你們的信去了沒有?」

  一家一族的兄弟,凡是可以提拔的,當然要儘量提拔。小四房和小五房又不是沒有交情,並且這和二老爺還不一樣,大老爺所在的安徽那就在江南三省邊上,如今小四房大爺隱隱是有『江南王』的稱號,要保小五房大爺往上一兩級,那是輕鬆自在。老太太這話當然也沒有說錯,偏偏大太太頓時就是一臉不以為然,頓了頓,她就委婉開口,「去年海晏去蘇州公幹,我也隨行,倒是見了小四房嫂子一面。百芳園內奢侈至極,吃穿用度甚至比得過天家,小四房嫂子嫡庶不分,疏遠了親弟弟、弟妹,反而聽信庶子、庶女的甜言蜜語……海東大哥這樣處事法,家裡是遲早要亂的,我和海晏都頗為不以為然……」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卻都無人接話,善桐心底倒是有幾分恍然大悟:原來小四房二太太的回歸,又是楊棋和她兄弟在背後使力。

  雖然已經多年沒有見過楊棋,但她的形象,多年來一點一滴,已經在善桐心中豐滿了起來,而隨著她越來越明白事理,她對這個細聲細氣的小姑娘——這也是她腦海中僅存的印象了——也更加佩服,別看她安安靜靜的,可這些年來幹的事可全都鬧得挺大,要是將來哪天她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平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善桐恐怕也不會吃驚了。

  她走神了片刻,回過神時,正好聽到老太太說,「我不管你們什麼抱負什麼清高,海東能掙錢那是人家的本事,你自己志趣高潔是你的事,人家對我們哪裡不好?你犯得著這樣看不上,這樣疏遠——」

  話還沒說到一半,大太太忙又帶著女兒出席跪下請罪,眾人也只好紛紛起立離席,陪著罰站。善桐的眼神在大伯母身上打了個轉兒,又投向了素著一張臉兒,嘴唇緊抿的二姐: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隨著大伯母和二姐的回歸,家裡本來就錯綜複雜的關係網,怕是要再亂上一分了。

  又看了母親一眼,她頓時肯定了母親也有一樣的擔憂……本來嫡長房什麼事就都占著理兒,大伯母又擺出這大公無私的模範態度,恐怕時日一久,很多事就是祖母有心偏袒,都做不了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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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選秀

  大太太果然是坦坦蕩蕩光風霽月,第一天拜見老太太,大家吃過接風酒,第二天進祠堂祭拜先人,又到善柳墳邊上過香,第三天去宗房走動過了,又上小五房從前的親朋好友屋裡拜訪一番,也不顧自己誥命的身份,令一干老窮親戚誠惶誠恐。第四天早上大家群聚堂屋內請安時,大太太就開口了,「從前我出門在外,家中事務,大多託付給幾個弟妹。真是辛苦弟妹們了,如今既然我回了村子,就應當把家務接到手上,俾可服侍母親、照料弟弟、弟妹,並侄子、侄女們。日後弟妹們就可以好生休息,在家享享清福啦。」

  這話說得,連一句可以回的話都找不出來,偏偏大太太是嫡長媳,出身也高,娘家一族興旺發達,眼看著還出了一個太子妃,將來的皇后娘娘,自己連生二子一女,在家中地位是穩如泰山,老太太看著雖然不很喜歡她,卻也沒有和她唱反調的意思。幾個弟媳婦如何能和她抗衡?蕭氏面上雖然現出了不樂,但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含笑不語,也就怏怏地垂下頭去,並不說話。

  慕容氏不必說了,她和三老爺一向是不插手家裡閒事,只管著自己快活度日的。王氏見大嫂目注自己,心知這三天時間,已經足夠她摸清家中情況,明白家裡的帳本收在二房手中,便從容笑道,「大嫂說的的確是正理不錯,原本以為您還要幾個月工夫才回來,因此尚且未理出今年的明細。這幾天趕著草擬了今年的明細草賬,一會兒連著帳本一道送到娘這裡,就由娘做個見證,將這兩年來的賬初步理一理吧?」

  一邊說,一邊又道,「不過兩三年前,我也是在外未歸,家裡的賬由誰做主,倒是沒有細問,這還要問娘了。」

  大太太原本板著一張臉望向王氏,見王氏放手這般爽快,她臉上就綻出笑來,又跟著王氏的話望向老太太去,一心一意,彷彿聽誰說話,就望不見別人的臉色。倒是善桃微微動彈一下,這個眉目清秀,氣質卻偏偏透著拘謹嚴厲的小姑娘,眼神先掠過了被老太太叫到身邊的善桐,又飛快地擦過善梧、善櫻,最後卻落到了蕭氏身上。

  蕭氏的臉色果然並不好看,雖不說灰敗頹喪,但也絕不像王氏雲淡風輕、坦然大度,她眉間略略現出皺褶,又滿含疑慮地望了老太太一眼。楊四爺心裡藏不住事的,臉上神色也有些微妙。

  善桐是跟著楊四爺走過老長一段路的,對這個叔叔的性情,自然十分熟悉,只看了叔叔一眼,便知道從前四房手裡拿著細賬的時候,只怕沒少撈過好處。現在要翻起舊賬,大太太又是這樣秉公無私的性子,就怕場面上交待不過去了……

  她多少也帶了一絲擔心,不禁看了母親一眼,見母親氣定神閑,這才放下心來:不論如何,母親都不是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便中飽私囊的鼠目寸光之輩。

  這賬說交就交,不帶一點猶豫,又可以博得祖母的好感了。

  老太太又豈能看不出四兒子、四兒媳的不對?她心中暗歎了一口氣,面上就帶了些不快,「我雖然老了,但家裡的事也還沒有放鬆吧?細賬放給你們去做,總賬還是在我這裡的。每年就算每年的細賬得了,總賬如何,我心裡有數的!」

  大太太沒有絲毫猶豫,又站起來請罪,「是兒媳魯莽了,既然如此,下午結過細賬,兒媳就把今年的賬接下來了?」

  居然也一點都沒有糾纏舊賬的意思……

  這個大伯母能光風霽月到這個地步,也不能不說是她的本事了。

  善桐心內也不過略做思量,便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只是安心讀書繡花。由得家中人事,迎來了又一場幾乎是猝不及防的大換血。

  大太太新官上任,首先就燒了好幾把火。自從前幾年糧荒期間,大小廚房一視同仁一體做飯之後,這兩年因為戰事時好時壞,雖然西北的收成漸漸好了,但老太太唯恐局面再壞下去,家裡沒有糧食依然陷入被動,因此小廚房遲遲沒有恢復。大太太一接手家務就定了規矩,把廚房分做了三個,老太太一個小廚房,每日裡自有供給,任何飲食挑了上等的,都是先送給小廚房。大廚房一個,做的是大房、三房、四房主子的飯食,還有全家下人的飯也在大廚房開,二房因獨立在外居住,也劃撥給一個一色一樣的編制,和大廚房一體供給,只是各項魚肉等都有所減少,以便和人數相當。下人們的飯食按三餐送來,二房的小廚房就只給主子做飯,因此一個廚娘一個雜役,也就夠做活的了。

  還有僕役月錢發放,也是定了各院裡服侍的人數,大太太就請示過老太太,每層主子身邊幾個丫鬟,人口不足的慢慢采補,月錢一律是先關出來送到主子手裡來發。人口要多的,個人分到的月錢自然就少了。如此一個月下來,四房先頂不住,就退回了三四個婆子丫鬟,大太太也不以為忤,正好收到自己院子裡——她和二姑娘遠道而來,帶的下人自然不多,正是缺人使喚的時候。

  此外還有小輩們的教育問題,善桃、善桐、善櫻每日裡起身之後,必須聚到一間特定廂房內,每日都有特定功課,不是繡花就是寫字,間隔一日,還要跟在大太太身邊學算賬、學理家,善桃和善桐還好,都是穎悟之輩,之前也有一定基礎,在大太太身邊雖然免不得戰戰兢兢,但也能夠跟得上大太太的挑剔,就苦了善櫻,脾氣又軟,腦子又慢,大太太待人又嚴厲,天氣又還冷——就跟在大太太身邊幾天,便已經犯了咳嗽,於是又鬧著請醫延藥的,也難得大太太成天從睜眼到閉眼,都是一團嚴肅,滿身幹勁,居然未曾開口請幾個弟婦幫忙,自己便妥妥當當地把事情周全了下來。

  「到底是京城侯門的閨女,」從前大太太做新媳婦的時候,老太太年紀還輕,大太太也就是跟著打了幾個月的下手,這還是老人家第一次見識到她管家的手段。「這管家是一套一套的,家裡真是有條理得多了。」

  王氏私底下也和女兒感慨,「長媳的底氣就是不一樣,虧得你大伯母那個性子,從不瞻前顧後,也不怕得罪人的。反而大家也沒話抱怨,就顯出她來了。」

  身份不一樣,訴求當然也不一樣,大太太就硬是要比王氏更有主人翁意識,也不管什麼什麼淵源,看到有誰做事沒譜兒,說兩次還不聽,便直接打發到差一等的崗位上去,不到一個月,威是立起來了,可也惹來了成群結隊的抱怨。

  四太太就反常地黏糊起了王氏,從前得了閑,老往小四房祖屋跑,現在得了閑,也來找王氏坐坐,坐下來就說。「那一位也真是太霸道了,自打她當了家,成天就是青菜蘿蔔,我們家那位想點個菜,都被廚房頂回來了,說是現在全是可著人頭來的份例,天天做什麼菜,都是有定數的!想吃什麼還要提前幾天告訴了,才能夠看著安排……倒是二嫂院子裡還自在些,好歹想吃什麼,自己能做得了主。」

  王氏就只是笑,不肯接四太太的話茬,回頭和女兒說起來,還有些不屑,「想和大嫂作對,也得看看自己的斤兩。四叔又沒有本事,自己立不起來,自己也沒有陪嫁,比不得三叔一家手裡錢多,吃粥吃飯,還不就是由著大嫂給了?」

  善桐自己跟在祖母身邊,吃的當然是小廚房。老太太又疼她,三不五時總要金師傅依著善桐的口味來做幾道菜。聽了母親的話,才知道現在各房要改善口味,都要自己拿了錢出去買了菜,回來再吩咐大廚房做了,再得饒點賞錢。一時間對大太太的手段也不禁刮目相看,「上兵伐謀,大伯母算是把這句話給吃透啦。一句話不用多說,一個月不到,家裡就什麼事都盡在掌握之中了。」

  「那也是因為老太太站在她這一邊。」王氏漫不經心地道,「你大伯母雖然為人還是古板了些,但處事的分寸,拿捏得極為恰當。回來第一天就跪下來把自己位置擺正,現在老太太不發話,三嬸、四嬸就是要出聲,也都得掂量掂量……」

  她又略帶自嘲地一笑,「京裡的姑娘,是比咱們南蠻子強,哪和你娘似的,年輕時得意了一年兩年,現在就得夾著尾巴做人了。千小心萬小心,也比不過長房的名正言順——」

  善桐安慰母親,「以爹現在的位置,咱們也用不著在家裡爭權奪利的,將來祖母只要不偏心,咱們還不就什麼都有了?」

  這幾年來,或者是因為榆哥在外,王氏日夜懸心的關係。她的情緒顯然要比剛回陝西那兩年低沉了一點,善桐就得時常給母親鼓鼓勁兒,陪著她說說話,紓解一下王氏的情緒。不過這一次,她的話就沒有說到點子上,王氏瞅了她一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壓低了聲音。「這個從二品,論出息還不如從前的從三品、正四品,有名沒錢,也頂不了什麼用。你大舅舅現在心思活絡起來了——」

  話說到一半,便斷在了嗓子眼裡。善桐還想再說什麼,見王氏面上的為難,也只好咽下了話頭,陪著母親歎了口氣,又振奮起精神來,「您看,二姐教我的京繡,手法和大姨娘的閩繡又不一樣啦,我給您做了個荷包——」

  王氏便把女兒攬在懷裡,拿過她做的荷包細細地看了,又指點著女兒哪裡繡得不好,嗅著善桐發間的桂花頭油香味,心裡便盤算開了:按理來說,擺著個善桃在前,老人家就不好大張旗鼓地張羅三妞的婚事了。可西北的好人家就這麼幾個,有空還是要和大嫂透透風,別兩人看上了一戶人家,那到時候誰讓都不合適。壞了家裡的和氣,倒白讓外人看了笑話。

  但問題緊接著就來了,桂家在這次大戰中出力不小,連自己家那位都漲了幾個階次,到了從二品的地步。雖然這也是多方推了一把的結果,並不是人人都能這樣風光,但桂家肯定是要再上一層樓的,封爵還不好說,起碼正一品的官銜要有。老九房一下就成了西北最耀眼的明珠,自己這兒是已經徹底地踏進了軍營,再和桂家結親,就有點不合適了。再說,榆哥結巴能夠治好,大女兒又回了西北,三妞也沒必要就得嫁在身邊、嫁在軍中一系……就算自己不這樣想,老太太恐怕都要回歸原來的思路,肯定還是想以文配武,由善桃和桂家結親,各方面都更合適一點。

  也不是就一門心思要吊死在桂家這株歪脖子樹上了,但放言大西北,能配得上善桐出身的人家還真不多。尤其一場大戰下來,眾人都一門心思地休養生息,一時半會,只怕還想不到互相通信聯絡消息,悶在村子裡,善桐的親事真是不耽誤都要耽誤了……

  人心就是這樣,固然善桃除了嚴肅一點,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平時總是寡言少語,待幾個姐妹卻還很有禮貌。就連對善喜都和和氣氣的,一點不擺官家小姐的架子,但在這當口她橫插一杠子,王氏看著她就沒那麼順眼了。和蕭氏之間也沒有那樣疏遠,漸漸地也就多了幾句話,這一天蕭氏又約她去小四房院子裡抹骨牌,不知怎麼,倒傳到了大太太耳朵裡,大太太正好又在老太太屋子裡,兩婆媳並善桐一道撿佛豆子。大太太提起來,就有些不贊成,「抹骨牌推牌九,那都是紈絝子弟、浪蕩姨娘們的消遣,我們這樣的樸素人家,得了閑侍奉您老人家玩兩把也就算了,四弟妹這樣成天沒事過去推兩把,一來風氣不好,二來小四房那是何等身家,幾十上百兩銀子的輸贏,四弟妹如何承擔得起?」

  就算是老太太,要駁大太太的話,簡直都要鼓起勇氣:就是因為老人家素來講理,大太太又什麼事都占住了一個理字,所以婆媳之間,才幾乎是言聽計從。善桐冷眼旁觀,都不得不佩服大太太的凜然正氣,她輕輕咳嗽了一聲,便站起身來,端著佛豆出了屋子。

  等到晚上四太太回來的時候,老太太就把她給留下了私底下說話,善桐這時候往往都在祖母身邊寫字的,現在也只好在外間打疊了針線來做,沒過一會兒,就聽到四太太抬高了聲氣。

  「這也都是為了家裡……我們一家現在都在村子裡……」

  她似乎很是委屈,聲調都變了。「人家雖然出身富貴,但行事也節儉的,一二兩銀子的輸贏罷了……交好了這麼一戶人家,以後好處多了去了,相公就在京裡,消息多麼靈通……就是今兒還說呢,朝廷裡眼看就要選秀了,按我們家的門第,沒准還能出個娘娘,這件事要是她不說,二妞、三妞逕自就說了人家,那多吃虧?」

  善桐便吃驚地抬起了眉毛,手裡一針差一點就紮歪了戳到指頭,她一下想到了桂含春的話。「以七姑娘的出身,十有八九是能夠選上進宮的——」

  一下又想到了許鳳佳當年對楊棋特別的關注,與小四房嫡女五姑娘更顯赫的出身。她心裡就更有些驚疑了——大太太談到一路見聞的時候,還說過她在路邊驛站遇到了平國公世子的車馬,因也算親戚,兩邊客客氣氣的,世子爺還命人送了她們走過一段山路——難道最終中選入宮的會是五姑娘,這已經是許家和天家的默契,因此許鳳佳才會對七姑娘這麼關心,只因為那時起,他就知道了楊棋會是他日後的妻子?

  不過無論怎麼去想,楊棋就是不嫁進許家,估計也要中選入宮。橫亙在前方最大的一個阻礙,目前十有八九是無須擔心的了。善桐多少也鬆了一口氣,又心不在焉地惦記起了桂含春:沁表哥幾個月沒過來,她就幾個月沒得到桂二哥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現在哪裡,又可還平安……

  回過神時,正好就聽到了四太太竊竊的低語聲,「人家二嫂子還說了,要是有意參選,她娘家還有關係能夠幫忙,使一點銀子,就能進京城應選,就是落選了,只要能過了前頭幾關,一般的達官貴人,還不是爭著來聘……」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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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7: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尊敬

  老太太第二天吃過早飯,就讓大太太和二太太留下說話。善桐本來還想仗著自己的臉面,死乞白賴在一邊聽著,不過到底還是畏懼大伯母,恐怕惹來一頓數落,便只好怏怏地退出去,尋善桃、善櫻一道,三個人埋頭做針線。

  心裡有事,針線就做得不快,走了幾針,善桐又問善桃,「二姐,你在安徽那住慣了,回老家來還習慣不習慣?我看你臉上都起了皮呢。」

  江南濕潤,和西北乾燥的天候比是要宜人多了,善桃雖然嚴肅,畢竟也是個女兒家,摸了摸臉,眉頭一皺,「可不是?我也察覺到了,只是也不知該怎麼辦,家裡又不像是安徽,平日裡還喝些敗火涼湯,為了這事鬧到大廚房去特地給我開小灶,也是沒有的事。」

  和大太太一樣,開口都是無懈可擊的大道理。其實只要給得起賞錢,大廚房還巴不得天天開小灶了,再說,身為大房的女兒,底下人還正愁著想轍來討好二姑娘呢。善桐很有幾分受不了,但看善桃白嫩臉上那一點點的瑕疵,卻也看不過眼,便道,「在南邊的時候,恐怕天氣熱,二姐也不愛用大油香脂塗臉,咱們這兒乾呢。我和善喜、善櫻都用的是老天成的油膏,裡頭加了羊油,最是滋潤的。回頭我讓六州給你送半盒去。」

  善桃掃了妹妹一眼,眉頭頓時擰了起來。「老天成的東西那樣貴,你們尋常也用得起?三妹、六妹,你們怕是還不知道吧,那一盒油膏少說是要三四兩銀子呢,難道你們平時也和南邊的那些個鹽商太太一樣,穿是思巧裳、戴是寶慶銀呀?」

  她倒沒有多少指責的意思,看得出來,的確是吃驚的,可偏偏就是因為這樣吃驚,才叫善桐不好回答——老太太居家雖然簡樸,可對善桐卻足夠大方,王氏更不用說了,雖然私底下和女兒說起來,也都是愁著二房的私房銀子不夠使,但吃穿用度上是絕沒有薄待過善桐姐妹的。老天成的脂粉、奪天工的衣裳,都是在京城的時候善桐就用慣了的。她從未覺得這些享受有什麼特出於人之處,被善桃這麼一說,反倒是無話可回了……她不知道回什麼話,才能把場面給圓過來。

  還是善櫻打破了這片刻的尷尬,小姑娘恐怕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善桃話裡蘊含著的資訊,她比善桃還吃驚,「二姐姐,不至於吧。不說咱們家,就是善喜妹妹,善婷姐姐,也都是用的老天成呀——不過我們倒是不穿思巧裳的衣服,要不是纖秀坊,要不就是奪天工,纖秀坊是咱們自己家的生意,多少得幫襯點不是?三姐,正好秋天裡裁縫也該來了,我看正好給二姐添置幾件衣服。回頭你和祖母說一聲,那就全有啦。」

  善桐被善桃這一語點醒,這才注意到大太太和善桃身上的確就是那兩件頭面衣裳,從前她還以為是來得急行囊簡便,可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借著善櫻的話頭,便忙道,「死丫頭,你就知道攛掇著我去說……你是自己也想多添幾件衣服了吧?」

  這才緩開語氣,笑著對善桃道,「畢竟咱們家也算是大戶了,出入時也要照顧到家裡的面子,就是祖母最儉省的人,也有好些個值錢的衣裳呢。在家裡當然都打扮得樸素,出門的時候卻不能落人後頭,也就是一年做幾件頭面衣裳而已。都是秋後請裁縫過來添置的——就是老天成,那也是因為他們家的貨的確好,也經用,雖然貴些,但倒是要比別家的便宜貨更值當。」

  善桃這才稍微意平,她爽快地嗯了一聲,「那我就先偏著三妹的用了,等娘給我買了新的,再送還回來。」

  幾姐妹就垂下頭來又做起了針線,只是這一回,善桐再也不敢隨便出聲了,倒是善桃自己,做了幾針,又很是不解地喃喃了幾句,「一盒就要三四兩銀子,爹一個月也就是二十兩銀子不到的俸祿……」

  善桐聽在耳朵裡,忽然就覺得臉上好一陣發燒,她這才想起來:大伯官聲清廉,是有名的楊青天,這些年來要靠家裡不斷補貼銀子,就是因為在任上不肯收受官商賄賂。當然他不需要向上打點,支出也不會太多,但就靠著家裡的貼補,和大秦官員那點不值一提的收入,要支撐起一個四品的架子來,想必一家人是慣了清苦的日子。三四兩銀子對善桐來說根本都不算是數,她自己的私房這些年來,也都攢了有五六十兩了,可在善桃來說,卻實打實算是一筆開支了。

  就是片刻之前,她還覺得善桃多少有些假正經的嫌疑,哪怕是現在,她還依然不大喜歡這個老闆起一張臉來,小小年紀,就同她母親一樣嚴肅的二姐。可善桐如今也的確對大伯母和二姐多了一股敬意,她突然想到了幾年前母親對自己的一番教誨,「窮人都叫他海青天,同僚卻叫他海閻王,他一言一行是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律法,可那又怎麼樣?這樣的人是清到頭了吧?他沒有一個朋友,沒有做出一點成績……」

  是啊,海瑞固然一輩子是沒能幹下多少大事,可他做錯了嗎?如今官場爛成這樣,追名逐利如蒼蠅吮血,小四房的二太太,自己失意成那個樣子,還是有一群人繞著她巴結、繞著她打轉,桂太太就好像土皇帝,頤指氣使的做派惹人討厭,可身邊人卻還是對她的話如奉綸旨……

  善桐第一次覺得母親的說法並不是那麼正確,不再像金鐲子一樣,就是火煉都煉不出一點雜質來。固然她不喜歡大伯母和二姐的正經,但卻也不能否認,她們是跟著大伯在安徽過著窮日子的。在那個鹽商遍地富可敵國的安徽省,大伯守著個楊青天的名聲過著清貧的日子——她理解父親,也並未因此失卻了對父親的一絲尊敬,但的的確確,現在善桐已經明白了大伯的不易,她懂得了海瑞這種人的這份不易,是值得尊敬、值得嚮往的。

  可捫心自問,善桐又覺得自己其實也頗為矯情:如果她和大伯母易地而處,她能不能守得住這份清貧,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了。再說進一步,是否要因為尊敬這份堅持,便放棄在將來的分家一事上,預先為二房爭取利益,善桐也都還未能下定決心。畢竟憧憬遠在天邊,而缺錢帶來的落魄,卻是實實在在,近在眼前的。

  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就派六州送了兩罐老天成的羊油膏過去,「都是姐妹,就說不必還了,二姐姐要是用得還好,就給我做個荷包吧。還有這兩身衣服,我穿著顯得臉色不好,都沒過過水的,二姐姐先對付著穿兩天,等秋天裡裁縫來了,做了新衣裳再還我。」

  善桃落落大方,第二天就穿了善桐給的衣服,陪大太太去同宗房吃酒,臉上起的小皮屑沒幾天也消了下去。王氏過了幾天,給了善桐一瓶西洋花露水並一根金玉魚寶簪,「你大伯母說多謝你體貼你二姐呢。」

  她沒大當一回事,可善桐是留了心的,再看大太太時,便留心到她手上一個玉鐲沒了蹤影。善桐心底不免惻然,和母親談起來,「大伯一家清廉,家底是真的薄了幾分。眼看大伯母手裡掌了家務,還沒有多少活泛銀子,日子過得還是那麼清苦。」

  王氏就沒有女兒這麼心熱了,「他們一家清廉高潔,是他們的事,別管著別人怎麼過日子就行了。你大伯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人家小四房和我們只有情沒有怨的,也要嫌棄一番……到頭來還不是要借小四房的勢往上爬?這世上真能一清到底的又有幾個呢……只別和你四嬸一樣做得太過露,大家心照不宣也就行了。」

  善桐第一次覺得母親的話帶了刺耳,她沒有接腔,悶了一會才問,「四嬸又怎麼著了?這幾天倒是看她沒什麼精神,也不知怎麼回事。」

  「是你祖母不准她往小四房跑了,心疼那些輸出去的私房錢唄。」王氏不緊不慢地道,「也的確是下了血本的,聽她院子裡丫鬟的口風,這幾個月來,她輸出去二百兩不止。」

  二百兩而已……善桐一陣不以為然,旋即又想到四嬸陪嫁不多,不禁一陣惻然。卻不敢再給母親看見,她深知以王氏的性子,是肯定會對自己的心軟報以訓斥的,便只好垂下頭去,一邊加針一邊聽王氏道,「你想必也聽說到風聲了,朝廷這一兩年間似乎要再度選秀充實後宮。小四房的那一位和你四嬸說了,想賣我們一個人情,善桃或者是你若想應選,其實門第也是夠得上的。不過你們兩姐妹之間嘛……你長得要更嬌柔一些,你爹的品階也高,說起來和小四房大爺也就差了一步……」

  善桐頓時就住了動作,吃驚地瞪大眼來,脫口而出,「可小四房自己不是也有女兒,這種倒——」她勉強地轉了口風,「好事,輪得到咱們家?」

  「那位說,小四房五姑娘十有八九是要說給平國公許家的,太子斷斷不會和髮小搶媳婦,這話倒也沒錯。餘下兩個姑娘都是庶出,身份不夠,就算要爭,也爭不過我們……」王氏一邊說一邊冷笑。「你大伯母和我一聽就明白了,這一位是和大伯子不齊心啊,變著手段,還是要挑撥兩房間的關係。要不然,她能說讓娘家人給操辦這事?給小四房大爺送一封信,什麼事都辦妥了。你祖母當時就發話了,以後咱們家的人,沒事都不許上小四房去說話。」

  善桐也很快明白過來了:楊家能出一個未來的妃嬪,對整個家族來說都是極有利的消息。若是小四房大爺有意推出自己或者二姐,只怕早就親自寫信遞來了消息。到現在都沒音信,肯定還是想把這個妃嬪留在自己房內,小四房二太太鬧上這一出,要是自己家裡還真上當了,只怕為了這事,就要和小四房之間鬧了生分。

  「這個人怎麼這樣!」善桐便用格外的怒火遮掩了自己心中的後怕:對於紫禁城內的生活,她並沒有絲毫興趣,一想到一輩子就只能望著一個地兒的藍天過活,小姑娘就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挑撥離間,對她有什麼好處?難道我們得罪了小四房大爺,她還能從中漁利,再得回小四房二叔的寵愛不成?」

  「她有什麼盤算,那是她的事。」王氏淡淡地道,「不過這麼一來,就是你四嬸都明白了一點,江南總督一房,是肯定已經看不上她了……就是老太太沒發話,恐怕她都不會再和那位往來了。這不正心疼著銀子麼?這幾天沒好臉色算什麼,還好老太太始終還是偏心四房,不然,大房秋後算起明細小賬來,她的臉色才好看呢。」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見母親面上雖然還帶了笑,但神態中已經多了一股說不出的不屑。她也想隨著母親一道數落四房幾句的,可不期然又想到了過去幾個月的確上演過的事實:不管出於什麼動機,但過去幾個月裡,母親和小四房二太太有所走動,那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

  而如今這位色厲內荏的二太太,被證明已經是個內裡被淘空了的繡花枕頭,就算沒有祖母的發話,母親恐怕也再不屑搭理她了吧……

  她不願再想下去了,便扯開了話題,「也不知道爹什麼時候才能定下差事,再回家來住幾天,一晃眼就是幾個月不見,還有哥哥,現在跟隨權神醫走到哪裡了——也不來個消息……」

  王氏果然被她勾得惦記起了善榆,正取出善榆的來信——都被翻得毛了邊兒——和善桐一封封地看著說著時,望江從外頭進來,在王氏耳邊低語了幾句,王氏便露出訝色,向善桐道,「你中午別回去吃飯了,在這兒吃吧。」

  等望江出了屋子,才向善桐解釋了一句,「這話按理也不該被你知道的,不過你也大了……你四嬸這幾天似乎給你四叔採買了一個通房丫頭,這件事老太太一直還不知道,我們也不好說的。這不是現在紙包不住火了?老太太正發火呢,你這時候過去,不大方便。」

  善桐一下就瞪大了眼——這個四嬸,做事真是讓人越來越猜不透了。

  她瞥了母親一眼,見母親已經掛上了胸有成竹的微笑,本來想問的,可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善桐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過了對什麼事都很好奇的階段了,有時候比起故事背後的醜惡,她倒寧願什麼事都停留在表層,雖然虛了些,可畢竟還能維持一個虛假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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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風向

  雖然老太太大不開心,連著有半個多月都沒給四房兩夫妻好臉,但既然開了臉,四太太自己也願意,這名通房丫頭的存在,還是被默許了下來。善桐平時跟在老太太身邊,進進出出也不大往四房院子裡去,還沒和她打過照面,不過按六醜和六州的說法,「長得也平常!容長臉兒,上頭還帶了幾粒斑。現在下人間都說……都說……」

  兩個小丫頭先還不敢汙了善桐的耳朵,是要她威逼利誘了,才紅著臉兒期期艾艾地說,「都說是因為四太太得了女人病,不能再服侍四老爺了,這才——」

  善桐也紅了臉,她揮蒼蠅一樣揮了揮兩個丫頭,「去去!滿嘴裡沒一點正經話!」

  六州和六醜也就一下散了開去,兩個人臉上都是紅撲撲的,做活兒都出神。善桐看在眼裡,心中倒是一動:的確,這兩個丫頭比自己要略大一些,都是十五六歲年紀了,是不是也到了說人家的時候?

  因為自己也正是說親的時候,善桐倒不敢和母親提起這件事兒,也不敢私底下和丫頭們打包票,問問她們倆都看中了什麼人家,不過心裡還是記住了這事兒,得了閑,也時常留心兩個丫頭的動靜,打算冷眼看著,再不叫丫頭們吃自己的虧,成天擔心被長輩們亂點了鴛鴦譜。

  其實除了懸而未決的婚事之外,善桐如今的日子還算是平靜得多了。母親和祖母的關係已經顯著地緩和了下來,現在二房不當家,什麼事都被大房接過去了,雖然冷清些,但也勝在清閒。王氏和善梧、二姨娘又搬出去住了,就是有什麼事,也鬧不到善桐跟前來。偶然看著善梧心情不好,她還能大大方方地上前安慰分神……小姑娘算是漸漸地明白了「不癡不聾,不做家翁」這話的意思,就是她還只是個待嫁的姑娘家呢,都覺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是容易打發的多了。

  其實像她這樣的官家嫡女,過的也的確就應該是這樣悠閒中不乏緊張的日子。每天早晨和祖母一道起身,洗漱過了,先行過禮請了安,再一道用個早飯,大家一道來請安了,便坐著說說話。上午或者是和姐妹們一起繡花,或者是跟在大伯母身邊聽她傳授些管家算賬的知識,到得下午,或者到善喜家裡一起讀書寫字,也談談天,或者是在自己屋裡午睡,或者是去二房的小院子裡陪母親說說話——除了做祖母的貼身小棉襖兒,也沒有什麼操心事了。

  說到底,還是老太太一句話給說破了。

  「往後啊,家裡就是有事,那也是喜事。」老人家叼著煙鍋,在炕邊喜滋滋地望著善桐為她捲煙葉子,小丫頭為她捶腿兒,語調都是鬆弛的,「亂了這麼些年,現在終於到了摘果子的時候啦。」

  的確,隨著西北戰事逐一結束,論功行賞的好時候也終於到了。雖說二老爺已經被提拔過了,小五房也沒有多少親戚沾著了戰爭的邊。但在亂世中受損嚴重的宗族,這兩年來也多少有了從前那興旺的影子,庫房裡的糧食漸漸又豐滿起來了不說,幾年前要來的監生名額,也將在這一次鄉試中發揮作用,各房都把眼神轉到了西安,族長就和耆宿們叨咕了幾次,預先將楊家在西安的宗族會館給修繕了一番,就預備著迎候秀才們入住了。

  善桐別的倒不關心,第一個關心的就是父親的職位:仗打完了,二老爺後方總管家的身份自然卸任,那個上不懸空下不接地,連指揮什麼都沒有定明白的指揮同知,按善桐來看,主要就是為了拔高父親的身份,讓他能夠震懾得住那些個路子通天個個桀驁不馴的將軍們。現在是肯定要調職的,是走文還是走武,在哪兒安定下來,這就得看父親自己的手段了,家裡人也沒有誰能幫得上忙——其實定國侯孫家倒是頗有威望,但大伯母連大房的事,都絕無可能出面回娘家說情,二房的事就更指不上她了。

  第二個,那就是桂氏兄弟的封賞了。不論是桂含春還是桂含沁,她都一樣懸心。只是對桂二哥,善桐是怕他躥得太快,身份太高了,自己又高攀不上。對沁表哥嘛,卻是恨不得再封得高一些,免得表哥孤身一人,在老家也許又要受族人的擠兌。

  這兩個懸念,她都沒有等多久,就已經揭開了結果——六月下旬,正是秋老虎預備發威的時候,二老爺和桂含沁一道結伴回了楊家村,也帶來了最詳盡、最權威的官場消息。

  「這次晉封結果,還是頗為耐人尋味的。」

  二老爺在戰事完全結束之後,還是第一次以探親的名義回歸老家休假,自然和大太太一樣,也有些俗務處理。一家人能坐下來好好說話,已經是當天晚間了,三房和四房在酒席後也都跟著散去了,在座的也就只有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並善桐這個小輩——本來她也沒份旁聽的,還是老太太一句話,「得讓三妞幫我看著火兒」,善桐才能跟在老太太身邊,為她遞煙袋、捶腿兒。

  「平國公那是國公爺,雖然還是二等,但要把這二等再往上抬了,就真的封無可封了。他們家手裡還握著兵權,行事也謹慎,一點都沒有爭封的意思,這一次我們底下人都認為,得封最高的應當還是桂家——桂家這一次,按功是封爵都不過分的。」二老爺看了老太太、大太太一眼,緩緩地就分析了起來,「不過這一次出乎意料,官銜就是抬了半品,從正二品升到了從一品,封爵的事提都沒提,看來,一來是因為許家沒封,桂家也得跟著被壓一壓,二來,恐怕京裡的貴人,還是猜忌著西北邊將的。」

  桂家世鎮西北,連小四房大老爺不過當了十年江南總督,私底下都有了江南王的諢號,桂家又怎麼逃得掉京中人的猜忌?也就是因此,雖然多年來小功不斷,京裡也時常見賞,但這世襲的官銜是一直都沒有動彈過的。二老爺啜了一口茶,又輕聲道,「還有一個說法呢,就是桂家這一次拂了山東一位貴人的面子,又不像許家,多年來是旗幟鮮明地站在京裡那一位身邊,所以這一次論功的時候,那位貴人素來交好的太監,便在皇上跟前說了些不中聽的話。」

  老太太的面色頓時凝重了幾分,就是大太太也沒有拿滿口的禮儀道德壓人,她面上現出了幾許深思,卻也有些遮不住的不以為然。善桐看在眼裡,對大伯母的性格就更多了幾分瞭解:大伯母雖然明白,但卻終究還是清高的……

  「按我的看法,京中的事,現在十有八九倒還是東宮做主,兒子在前線也曾見到些事情……皇上的病情肯定是重的,重到什麼地步,就要看權神醫能不能妙手回春了。」二老爺猶豫了片刻,又補了一句,「這樣看來,還是東宮要壓一壓桂家。這固然可以說是東宮想要等到日後繼位再來市恩,但恐怕也有一個完全相反的解答,小四房大哥那裡給的回信呢,不清不楚,只說桂家應當是無事的。兒子這番繼任陝西巡撫,該如何和桂家相處,還要聽母親和大哥的意思。」

  一邊說,他一邊也瞥了妻子一眼,王氏神色凝重,卻是一聲不出:在這種政治上的博弈中,自從王家倒臺,她就不再能給出最新的消息了。如此一來,其實整個小五房的政治走向,最終還是存乎二老爺一心,不論是遠在天邊的大老爺,還是僻處江南的諸總兵,在這方面都不可能給出很明確的建議。

  偏偏丈夫卻還是一如既往,和剛進官場一樣,遇到什麼大事,都想著先問過老太太……也不是王氏看不起婆婆,可一個在鄉下住了二十多年,都沒有出過遠門的老人家,眼光還能不能和從前一樣犀利,那也實在是難說的事了。

  「巡撫是個好位置。」老太太沉吟了半晌,才抬起頭來,她神色淡然,輕吐了一口煙圈,又看了善桐一眼,「按咱們的出身,其實你是不該巡撫陝西的。二小子,你娘沒讀過書,可這人心呢,上到天子下到走卒,也其實都差不了多少。天子心術會深一點,但也絕非不可捉摸。沒管你出身陝西理當避嫌這一茬,堅持要把你認命為陝西巡撫,要不是蓋印的人老糊塗了,我看,上頭是指望著咱們楊家在陝西也能立得起來,咱們是走文的,和武將又不一樣,一時的興旺發達算不了什麼……恐怕這一次壓了桂家的官,還是東宮的意思,對桂家他是又用又防,還是想分一分桂家在西北的威勢啊。」

  這道理並不深刻,二老爺也品出了味道來,倒是善桐聽得一陣心驚肉跳,頓時就有些擔心。她咬著下唇,不期然就傾了身子,聽二老爺續道,「娘,東宮是這樣想不錯,可咱們是天子臣,現在又還不是東宮的家臣……」

  他暗示得也很明白了:在奪嫡之爭中,曾經二老爺官位元還沒到那個層次,一直也就沒有站隊,而現在到了站隊的時候了,該怎麼站,這就不是二老爺可以一個人決定的大事了。

  老太太頓時低眉斂目,一尊佛一樣吧嗒了半天水煙嘴,才撩了大太太一眼,「孫氏你怎麼看?」

  「媳婦就只管後院的事兒。」大太太一句話就推得一乾二淨,「前院的事,媳婦是沒這個資格說話的。」

  她又看了二老爺一眼,似乎多少有些欣羨,又多少有些看不上眼,到底還是淡淡地道,「就是老爺讓我給家裡帶句話……讀書人,齊家治國,這四個字得記在心裡……」

  二老爺的眉頭一下就舒展開了,就是老太太都不禁失笑,「這個老大,調皮!一句話還得繞著彎子說——海清你自己的意思呢?」

  二老爺猶豫了一下,他字斟句酌地道。「我看,跟著小四房大哥走是沒錯的,他們小四房既然已經一隻腳邁上了東宮的船,那咱們也就跟著上。不過,和桂家的關係,不遠不近也就夠了,沒必要鬧得太僵。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要是釀成了仇,日後幾十年內紛爭不斷,族裡就難辦事了。」

  老太太面上就現出了滿意神色,她嘿然道,「也對,你現在這個從二品算是落到了實處,雖然頭上還有個總督婆婆,下有個難纏的布政使小姑,但有咱們族裡的人脈,這個巡撫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落空的。桂家說起來也就是正二品,差個一級而已,咱們也犯不著熱熱乎乎地和他們起膩。這個身份,已經不合適了……就先看看風色,也許風向變了,也許你職位變了……都是難說的事。不過,這樣一來,善桃和善桐的婚事,那就得從外頭找了,要不然那就得低嫁——嗐,現在偏偏消息又不靈通——再等等看吧,按咱們家現在的形勢,姑娘要肯低嫁,多得是人家來求,要高嫁麼,也不是那麼好找了……倒是善檀,高門嫁女低門娶婦,孫氏也好、王氏也罷,都可以相看起來了,善檀這門親事,我看著還是找個咱們省裡的望族,最好是根基深厚的讀書人家……」

  話鋒一轉,就從朝廷的爭鬥說到了家裡兒女們的婚事,眾人非但沒有不耐,反而更認真了:在這個時代,一門婚事,往往就是兩家結盟的標誌,尤其是善檀這樣的承重孫,善桃、善桐這樣的嫡女,他們的婚事不但關係著孩子們自己的終身,也關係到了長輩們的政治利益。

  善桐看大人們已經說得起勁,便尋了個話縫,自己退出了堂屋:她已經沒有伺候祖母抽煙的閒心了,小姑娘滿心的沮喪,幾乎要冒出泡來——她就不明白了,怎麼要結一門可心的親事就這麼難?怪道都說私定終身是最不體面的事,看現在,好容易自己家身份上升,和桂二哥的婚事似乎有望了,可這麼一轉,家裡不想和桂家走得太近,議親的事就更別提了。這麼說來,自己難免還是要嫁到規矩又大,心眼又多的京城去……

  她想也不想,便往院外走去,也不顧時辰已經晚了,竟是就想著要找含沁去吐吐苦水,出出主意。走到院門口,一推門見門上了柵,這才怏怏地回了自己的廂房內,猶自出了一夜的神,夢裡反反覆覆,不是桂含春的笑臉,就是祖母威嚴的面孔,攪得小姑娘起來時候,臉上已經就掛起了兩團青黑。一邊和祖母一道用飯,一邊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一會兒怎麼能避開大伯母和二姐,同含沁說說私話。

  不想才吃過早飯,祖母又和提早到來的二老爺商議起了含沁的親事,「這孩子孤苦,我看他們家也不著急給他說親……他桂家十八房的身份,和老九房又不一樣了,我尋思著,小二房的善婷人品不錯,你對含沁人品也是瞭解的,海清你看,這門親事合適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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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破相

  二老爺顯然一怔,他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也豎起了耳朵,桃花眼滴溜溜地轉著,便握著拳頭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娘,這是他叔叔考慮的事兒,再說,當著妞妞兒呢……」

  善桐也低低地附和了一聲,似乎很贊同父親的看法。「就是,人家親叔叔都不急——」

  老太太卻不在意地道,「好啦,這男女間的事兒,妞妞也大了,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結兩姓之好嘛……你看著素日裡老九房和含沁到底走得近不近?雖然含沁對著我們是不肯說老九房壞話的,但我看他的臉色,和他生父就算關係還是不錯的,但和他嬸母恐怕——」

  含沁這幾年來,和小五房走動頻密,說起來小五房內真是誰不喜歡,就是二老爺,顯然也對這個便宜表外甥另眼相看。對老太太這個問題,他答得相當迅速,看得出來,也是上過心的。

  「這麼和您說吧,含沁在軍營裡和我這個表舅說說笑笑的時候,嘴裡也都是誇老九房照拂他的,不過他這一年多以來大大小小也立了些功勞,積功是應該往上走個一級半級的,因為他有世襲的官職,起點也高,我們是都當他能做個小將軍……不過結果出來了,金銀賞賜沒少他的,官位卻是動都沒動。」這話出來,老太太的眉頭頓時就聚攏了,她幹吧嗒了幾下煙嘴兒,低沉著聲音道,「我想也是……桂家老二、老三呢?」

  「老二含春是升了將軍,不過那是真刀真槍拼回來的,不比許家世子爺那個驚天的大功,裡頭水深著呢。」二老爺嘴角微微一撇,卻是點到即止。「老三恩封的是正六品的小百戶,現在不過剛剛積功升到千戶,升是升得快了,但起點不高,也就和含沁平起平坐。」

  母子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句話不言而喻:恐怕在老三升做將軍之前,含沁的官職都不會再往上動彈了。

  「這孩子也真是心寬。」老太太不禁又吧嗒了幾下煙嘴兒,「就是比他再大了幾十歲的人,被這樣壓著,難免都要露出點心事來呢。可我看他還是笑嘻嘻的,一點都不像是有怨氣的樣子。老二啊,這幾年來家裡頂事的人少,很多事都是他走動著幫著辦了的,這麼小的孩子,對咱們家的事是二話沒說,凡是開了口就當自己的事來辦。咱們可不能和他外道了,馬家人都死絕,沒人照顧,老九房看著又有壓他的意思……像他這樣,一門親事說得好不好,對將來關係頗大的。咱們給說一門,倒勝似他聽他嬸嬸的安排,去娶些不三不四的姑娘。」

  屋裡沒有外人,老太太這話說得是極貼心的,二老爺也頷首道,「娘說得是,含沁這孩子孤苦,別看滑滑溜溜的,其實心底實誠得很。對咱們是掏心挖肺的好,咱們也不能虧待了他去。就是這小二房,門第是不是低了點兒?善婷這丫頭兒子是沒見過,也說不出子午寅卯來。倒是老三房、十六房,詩書傳家,家裡也出過官宦的……」

  「含沁這門親事,往高了說容易受女方的氣,他沒爹沒娘,將來過了門,行止要是荒唐一些,連個節制的人都沒有。書香門第呢又最計較這個。」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就歎了口氣,「再說,他雖然官職高,可家底不厚實。說個你四弟媳那樣的人家呢,體面是體面了,可兩夫妻手頭都不寬裕,坐困愁城那怎麼行?我就想著小二房門第不高,嫁給含沁算是高攀,自然沒底氣挑三揀四的。他們家為人也厚道,家境又殷實,善婷雖然有些快嘴,但也是個良善沒心機的好姑娘,小女兒受寵嫁妝肯定加厚——」

  正說著,大太太並善桃掀簾子進了裡屋,沒有多久,餘下一家人也都接連進來。倒是王氏和善梧、善櫻到得最晚,善桐不禁就吃驚地掃了母親一眼:母親雖然搬到村口了,但幾乎從未遲到。總是比三爺夫婦來得早些。

  這一眼掃過去,小姑娘的眼睛就斂了斂——雖然王氏面上了無痕跡,還是和尋常一樣含著親切的笑意,但只看她眼底微微的陰霾,同眉間細小的紋路,以及縈繞在周身的一縷陰沉,善桐已經發覺母親心緒並不高昂。

  再聯繫到父親一大早就進了老太太院子裡……半是猜測半是直覺,善桐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昨晚父母之間一定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正這樣想著,外頭張姑姑進來通傳了一聲,話音剛落,含沁便自己掀開簾子,笑嘻嘻地進了屋子給老太太行禮,「姑婆,您昨晚還睡得好?」

  一屋子人除了剛回來沒多久的大房,如今是誰都沒把含沁當作外人了。老太太先笑著白了含沁一眼,「貧嘴吧你就。」四老爺便道,「沁哥,坐這,昨晚喊你進我院裡吃宵夜,你又不來!」

  就是蕭氏,平時最嚴苛的一個人,這一陣心情又不好的,也都露出笑容來,「就是,虧得我還預備了糟雞爪,知道你好這口呢。」

  含沁摸了摸腦袋,還是一臉沒睡醒的迷糊相,「趕了好幾天的路,本來還惦記著來著,誰知道吃過飯洗過澡,一倒在床上就昏過去了,直到今早雞鳴了才蘇醒過來。累得四表舅、表舅母久等啦。」

  眾人都笑道,「也就是你調皮搗蛋,睡覺就睡覺,非得說昏迷。」

  於是又說了幾句瑣事,大太太先起身道,「娘,我帶著姑娘們下去繡花了。」

  不由分說,便站起身來將三個女兒家帶出了屋子。善桐心中大急,又不好當著眾人向含沁使眼色,只好悶悶地隨著大伯母出去了,又關在大房的院子裡,繡了一上午的花。

  好在吃午飯的時候,她終於有了和含沁拋眼色的時候了:老太太和善桐是單獨吃飯的,老太太又要安靜,也怕費事兒,便不讓媳婦們過來伺候。眼下含沁來了,自然也是跟著老太太吃小廚房。不過食不言寢不語,到底也沒能說幾句話,老少三口人便安頓下來,對坐著安靜吃飯。善桐吃了幾口,見老太太安穩垂目,挑揀著眼前的魚肉,便沖含沁使了幾個眼色,桃花眼都要眨得抽筋了。含沁笑嘻嘻的,只當作沒看到,善桐又不好怎樣,只好悶悶地忍了下來。

  這一頓飯她吃得就特別仔細,偏巧老太太今兒茹素胃口不好,用了半碗飯,就道聲慢用,進佛堂去數珠子了。她背影才進了後房,善桐這邊就給含沁打眼色,含沁卻似乎還是沒有看到,慢條斯理地埋首用飯,要不是偶然一抬頭,迷糊眼一閃一閃地,顯然是閃著戲謔的光彩,善桐恐怕都會把他的假正經當了真。

  眼看著張姑姑就要進來收拾碗筷了,善桐氣得一筷子頭就敲在含沁手背上,含沁吃痛一縮手,也翻轉筷子要來敲她,兩人鬧了兩三個回合,善桐翻了個白眼,她有意地放下筷子,眼望著天棚,作出生氣的語氣低聲道,「死沁哥,不理你了!我才不告訴你祖母要給你說親的事呢!」

  含沁頓時住了筷子,抬起一邊眉毛來,善桐便得意起來,手托著腮也不肯說話,大有「你求我我才說」的樣子。不過眼看著張姑姑從廚房裡出來,她又著急起來,收拾著碗筷就站起身來,笑道,「表哥,我也吃飽了,吃完還得去尋善喜說話呢,你慢慢吃!」

  一邊說,一邊回身就溜出了堂屋。回自己屋裡倒是先小睡了片刻,等院子裡人都散盡了,才背著雙手,隨意地逛出了院子。偶然遇見了幾個人,都道,「回娘那裡有事。」

  等出了院子,她就閒庭信步似的往祠堂方向踱了過去,因天氣暑熱,家家戶戶都關門午休,大路上是一個人沒有,善桐居然未曾被誰撞見,就一路溜達著逛到了山邊。果然遠遠地就看到含沁伏在桌上,似乎在寫寫畫畫著什麼,她便招呼了他一聲,自個兒踱進亭子裡,好奇地道,「表哥也在這兒?好巧,你都在畫些什麼呀。」

  「還不就是瞎劃拉。」含沁也煞有介事地張開手來,由得善桐去看,桌上果然一片光滑。善桐噗嗤一笑,也再裝不下去,她便坐在含沁對過,「等很久了?」

  「還成,也沒多久。」含沁支著下顎,一隻手在身上拍來拍去,不知怎麼就拍出了一根漂亮的黃玉毛筆,拍到善桐跟前,道,「人家送我的,我一個粗人,字都不認得半個,更別提寫字了。留著也是糟蹋,你拿著使吧。」

  含沁這些年凡是過來,凡是和善桐在亭子裡見面,都有小玩意兒給她。善桐早都慣了,待要不收,畢竟是小玩意兒,也不值得幾個錢,拂了含沁的心意,反而更覺得生分。便拿過筆來看了看,笑道,「好呀,那我可就收著了。你又是上哪淘換出的好東西?是誰給你的呀?」

  含沁便卷起袖子,興致勃勃地道,「可不是有人又上門求我辦事了,嗐,反正還是牽線搭橋疏通門路的事情,我看他也占著理兒……」

  便略略將兩戶人家打分產官司,占理些的那個將門路托到了自己跟前的事,備細給善桐交待了清楚。善桐聽得也入了神,便一時忘記了要和含沁說的正事,反道,「你從戰場回來才多久,就幹這樣的事,那些人也算是靈活了,居然還抓得住你。」

  兩人又說了些瑣事,善桐將大太太回來後自己陡然間受到的拘束向含沁一通訴苦,只覺得有無限的話想和含沁訴說,半日才勉強想起來道,「對啦,我爹說……」

  她一時猶豫,不知道該怎樣說明自己一家選擇的政治立場,但含沁是何等人也?看善桐眼眉,便道,「是二表舅品味到了這個陝西巡撫各種的深意了吧……不過,你終究年紀還小,前頭還有個姐姐呢,等你姐姐說出去了,怕是這件事也就迎刃而解,為難不了多久的——我叔父現在已經拿定主意,全族人都要上了東宮那艘船了,既然如此,這個陝西巡撫的位置也坐不了多久,只怕還是要換人的,就是不換人,走得近些也不犯忌諱了。正好,二哥現在剛受了些小傷,也不適合提起親事——你們總算還是有緣的,兩邊一錯,又恰好都拖過了這段時間,便好說親事了。」

  說句實在話,雖然當時桂二哥說起來,這條提親之路還算走得是有板有眼的。但在那之後,眼看著就是幾年沒見桂含春人影,他又遲遲不能上門提親,雖然說有戰事的拖累,但眼下戰事都結束幾個月了,善桐心底不免也是惴惴不安,盼著含沁過來,也是希望能得到一個准信:不論含春說服母親沒有,總不能老這樣無止盡地拖下去吧?現在是還有個善桃擋在前面,要沒了善桃呢?有時候親事定下來也就是幾天的事,她一個女兒家,哪有說話的餘地?這件事也不是她不想去爭,而是除非桂家有提親的意思,她根本連爭都沒法去爭,否則一句話就能把她問倒:「要是人家對你有意思,怎麼不上門提親?」

  再說,和政壇上的事比,女兒家的心思算得了什麼,現在桂家要來提親了,反而不是好事。老太太這邊一回絕,兩人就算是完了。因此桂含沁這樣一說,她雖然稍稍鬆了一口氣,一顆心卻還是被吊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的,依舊沒個著落。

  善桐就出了片刻的神,才猛然抬頭問,「對了,桂二哥受了什麼傷?不要緊吧他?」

  含沁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要緊不要緊,還得你來看的。他才卸下盔甲沒有多久,剛到家裡,你們的事還沒來得及和我嬸嬸說呢。現在都沒提這事,就是治傷……等傷好了,你若不在西安,他會到村子裡來給你看一眼的。」

  本來聽說是小傷,善桐也不在意,桂含春刀頭舐血的人,這幾年來也不是沒有負傷。但聽了含沁這番話,她是越聽越上心,到末了不禁就瞪大了雙眼,聲音也帶了顫,「他、他這是怎麼啦——」

  含沁掃了善桐一眼,嘴唇翕動了幾下,竟似乎是不情不願地,他輕聲道,「戰場上倉促間沒能尋到良醫,錯過了最好的幾天,如今看來,是難免要破相了……」

  善桐心頭頓時一個咯噔,她忙就道,「不要緊,他不必擔心,我、我不在乎!」

  說完了,又覺得自己接得太快,恐怕聽起來不大誠懇,就又補了一句,「再說,二哥本來也生得不大英俊,我又不是看上他的臉——」

  話說到一半,更覺得不合適了,忙又吞了回去,尷尬地和含沁對視著,試圖以自己的表情來說服含沁,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桂含春的容貌。

  桂含沁看她一眼,又往後一靠,抬手搓了搓臉,不知為何,他的笑容裡竟大有疲憊之意,他輕聲說。「嗯,我知道三妮的人品,你是不會在意的,反而只會更憐惜他!」

  善桐想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口,望著灼熱陽光中這清瘦高挑的少年,她忽然發覺,桂含沁雖然似乎永遠慵懶散漫,但卻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幾乎是沾染了一身風塵般,從精神上透出了一股難言的倦意。

  她心頭一跳,首次想到:祖母的確是體貼含沁的,他真的太需要一個娘子,幫他分擔周身這千般事務了。太多時候,桂含沁幾乎是無所不能,鬼點子一個接著一個,竟使善桐多少已經遺忘了,他也不過是個身世畸零孤苦的少年而已。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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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冷戰

  含沁的婚事,終究還是沒能激起太大的波瀾。老太太私底下打發四老爺探了探含沁的口風,被他一句,「現在連大哥都沒成親,我這邊就鬧起了婚事,只怕族裡要有說話的。」輕輕巧巧就推脫了開去,老人家也只好和兒媳婦感慨,「不是我偏心含沁,這孩子雖然孤苦了些,但卻著實會經營。可惜看來善婷是沒福了。」

  又吩咐兒媳婦們,「有什麼合適的女兒家,只管留心,一來現在善檀也到了說親的時候,一旦中舉就可以定親事了,等中了進士再辦婚禮。二來還有他弟弟們同含沁,什麼樣的家境,我們這兒都能撿出個相配的來,往後幾年要沒有意外,家裡是肯定要辦好幾場親事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自然是最上心的,就是三太太和四太太也都有自己的盤算,還是大太太最直接。「這一回在京裡,我娘家族兄弟……」

  老太太也聽得認真,善桐、善櫻等人本來要進來請安的,在窗子外頭一聽,又悄無聲息退回了外屋,幾個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都沒有開口,善桐有心想問大太太是否為善桃在京裡有相看過,卻又做賊心虛不敢開口,便看了看善櫻,打趣她,「等哥哥們的婚事都說完了,就把你也嫁出去!」

  善櫻真個著急起來,「前頭還有兩個姐姐呢!您還好意思打趣我,只怕是三姐你先出門子吧!」

  一邊說,兩姐妹一邊就看向善桃,善桃再嚴肅,此時也不禁微微面紅,她強自鎮定,「這都是長輩們的事兒,咱們是用不著過問,也不能過問的,好啦,有空閒,還不如跟我到廂房去大家多刺幾針吧。」

  一席話說得兩姐妹都垂了頭,等善桃起了身,善櫻才遞過來一個怏怏的眼神,好似再說:「和二姐姐說笑,真沒意思!」

  含沁這次過來,就是在戰後過來看看老太太,順便把西安城裡幾家商號的信給親自帶到老人家手上的,又住了兩天,也就告辭回去,老太太知道他不大不小也算是個忙人。不是官署裡有事,就是自己生意有事,家裡又無人幫著照管的,也就並不多留。倒是二老爺很過意不去,「這幾年來,多虧了含沁來回傳信跑腿兒,以後等兒子在西安安頓下來,就用不著老麻煩他了。」

  「這也不能長久。」大太太卻持相反意見,「前幾年戰亂時候,家裡難免減員。現在外頭形勢一天好過一天,連村牆都撤了,我看還是和舊例一樣,專指一個幹練的夥計,平時無事時就在店裡、家裡幫忙,有事時候,專職來回送信。工錢多開一點,倒是好過在二弟身邊挑人出來,免得一調動開去,反而尷尬。」

  還是這樣光風霽月……就不知道她是怎麼發覺有這麼個舊例的。王氏眸色微沉,看了嫂子一眼,也想明白了:多半是琢磨從前的日常細賬,琢磨出了門道。

  老太太掃了二房兩夫妻一眼,見二老爺笑而不語,王氏卻反常的木然,一句話也不曾多說,心底頓時就歎了口氣,她不鹹不淡地道,「孫氏說的對,現在外頭形勢好了,咱們家就得重新立起規矩來啦。尤其是海清,你要去西安上任,後院不能沒個人照應,屋裡人和孩子們可以留在家裡,王氏得跟著你過去的,免得後院無人,又亂起來了。」

  王氏微微動彈了一下,她略帶感激,同時也帶了幾分驚異地望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沖她輕輕點了點頭,又一望二老爺,二老爺便勉強地道,「母親說這樣好,那就是這樣。」

  話裡的勉強雖然輕微,但有心人也不是聽不出來。

  吃過飯,老太太就打發善桐回二房的小院子裡坐坐,「你今年送我的繡像雖然手藝還糙了點,但看出來,技藝是有的,也不必每天每夜地繡帕子做衣服了,究竟等你出嫁之後,拈針的時候少著呢。你母親在家閑坐也是無聊,這幾天你多回去陪陪她說話吧,等她去了西安,就不能日日見面了。」

  善桐感激地望了祖母一眼,低聲道,「您就是考慮得周到……讓您費心啦!」

  老太太不禁就按了按善桐的肩膀,想要說什麼,又覺得善桐畢竟還沒有出嫁,猶豫再三,只道,「讓你母親別太操心了,萬事有我呢。海清要想鬧騰出什麼動靜來,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只是這句話,善桐便已經知道,父母吵架瞞不過老太太,這不說了,就連吵架的理由,只怕老太太心中也都有數——不用說了,十有八九,肯定還是因為善梧和二姨娘。

  果然,才進了二房的小院子,善桐就和二姨娘打了個照面。

  這位紅姨娘的裝束都一下鮮亮了起來,身上也見了桃紅柳綠這樣鮮嫩的顏色——自從回了楊家村,二姨娘身上的衣服,是一天比一天更暗沉,從前的顏色衣裳,已經幾年沒拿出來了,現在乍然上了身,善桐還能隱約聞到零陵香的味道。她不禁抽了抽唇角,天然就對二姨娘大起厭惡。

  真是狗肚子盛不了二兩香油,爹才一回來,就好像過了大年。把柄還在自己手上握著呢,就這麼輕浮歡喜的,是還沒受夠老太太的氣?

  只是四年時間過去,就算再看不慣二姨娘,善桐也不再是當時那個沉不住氣的三妞妞了,她微微一笑,含蓄地點了點頭,問過了二姨娘的好,二姨娘也就親親熱熱地綻出笑來,很有父輩姨娘的樣子,「三姑娘好?」

  從前見了自己,可是低眉順眼的,恨不得把頭夾到腋下去……

  善桐一邊笑,一邊就掀簾子進了裡屋。王氏正在炕頭讀榆哥來的家信,見到善桐來了,才把這幾頁卷邊的紙給鄭重塞進信封裡,奇道,「今日不用跟著做女紅?怎麼倒回來了?」

  一邊說,一邊就讓善桐挨著她坐了,又翻了善桐的衣領看了看,嘀咕道,「惦記著給你做兩個肚兜來著,又覺得你最近手裡在做個鮮亮物事,怕是知道給自己添衣服了,沒想到穿的還是這舊的。」

  「我那是給祖母做的涼褲,天氣熱了,晚上掀被子也不妨事……」善桐笑著道,「您就和我打岔吧,今兒是老太太讓我回來探您口風的,還讓我傳話,有什麼事她給您做主,由不得爹胡來的——」

  王氏也知道這事瞞不過人,她自失地一笑,「就是你爹也知道,這件事鬧不到你祖母跟前,才不曾告訴你祖母讓她評理呢。不然,你當他肯就這樣放過我?」

  她坐直了身子,又滿不在乎地道,「你也別多管了,我看他有臉把脾氣發到什麼時候去!有本事,他倒是休了我!」

  父母口角,雖然不是常事,但也絕不是大事,善桐直到聽到王氏這句話,才知道這一回爹娘可不是稍稍拌嘴而已,她一下就發急了,「這什麼話呀,您這樣說話,讓我們兄妹怎麼辦……什麼事兒鬧得這麼著急上火的,肯定是爹不好,您和我說,我告訴祖母,讓祖母數落他去!」

  要不說女兒是貼心小棉襖呢?王氏心底就是再酸楚,面上都不禁笑開了,她望了窗外一眼,終於還是半吐半露地說了實話。「還不是因為那一位鬧得太過分了,你爹回來一過問,不分青紅皂白,就賴我管教不力,又——」

  她掂量地望了女兒一眼,似乎是下了一番決心,才續道,「又挑撥離間,害得善梧和他生母之間過於疏遠,沒個人倫應有的樣子。」

  善桐本來為母親燃起的那滿腔委屈,幾乎是一下就啞了火,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武裝出了同仇敵愾的語氣,憤憤地道,「爹怎麼能這樣說話!」

  心底卻歎了一口氣,情知這一次,母親恐怕是沒法等到祖母出面為她做主了。

  限制善梧,其實也算是老太太和王氏的默契,但善桐心中卻能琢磨出兩人動機上微妙的差別。但在對二姨娘的態度上,兩個長輩就是天差地別了。老太太雖然看不上二姨娘沒個奴才的樣子,但也沒想把她往死裡整,更覺得「生了孩子,怎麼說也是家裡人了」,只要二姨娘能夠老老實實的,老太太也不會想要拿她怎麼樣,更不會贊同善梧徹底疏遠生母,和生母離心離德。

  但母親就不一樣了,這些年來透過大椿,鬧出了多少事情,還不都是為了把二姨娘逼到如今這一步?而這些事情,瞞得過老太太,卻很可能瞞不過父親,就算不是十成十的瞭解個中委屈,但父親怎麼說都是一家之主,就是直覺,只怕都能直覺出不對來。這要鬧到祖母跟前,大家把話說開了,到最後不利的還是母親……

  王氏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她歎了一口氣,還是冷靜了下來,反過來安慰女兒,「算了,你爹心裡也有數,鬧不下去的。就看誰挺得住,誰就先低頭好了。」

  她唇邊又逸出了一絲苦笑,「反正到最後十有八九,還是我認個錯……三妞,你可得記著了,女人沒有娘家撐腰,在婆家真是頭都抬不起來,要是你大舅舅現在還在京裡,堂舅舅還是福建布政使,你爹敢這麼對我?連休妻的話都吼出來了……」

  她說不下去了,就算極力控制,依然不得不俯下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落在善桐眼裡,就好像一根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她心尖尖上。而在這極致的,源自本能護短的憤怒和怨恨背後,卻也不禁有一絲淒然:就算是在這種時候,要說母親完全占了道理,那……那也是違背了善桐自己的是非觀。

  「您當年就不該討她進門!」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埋怨了一句,「現在什麼都晚了,這麼個大活人,難道還一服藥——」

  才出口,自己就嚇得不寒而慄,王氏更是連眼淚都嚇沒了,她瞪了善桐一眼,嚴厲地低叱,「這麼喪心病狂滅絕人倫的事,以後不要說講出口,就是想一想,你都得抽自己的嘴巴子!」

  一邊說,一邊也不禁自失地連連搖頭,張了幾次嘴巴,都沒能說出話來,到了末了,也只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打開抽屜,拿了榆哥的信出來一封封地看,竟似乎是失去了任何一點說話的興趣。

  善桐轉了轉眼珠子,她下了地悄悄地溜出了屋子,便往二老爺的書房刺溜了過去。

  自從孩子們出嫁的出嫁,出門的出門,現在的二房住宿情況已經沒那麼緊張了,非但兩個姨娘帶著善櫻,有了自己的院子,就連二老爺都有一個單獨的小院子做他的書房,由得他招待他的那些個清客幕僚。善桐踱過去的時候,隔著窗子就聽到他的笑聲,她探頭一看,卻見是二老爺、三老爺兩兄弟帶了善梧,似乎正在談詩做賦的,善梧跟前還擺了幾本書一頁紙,又好像在考察善梧的學問。

  「還是挺有悟性。」三老爺聽起來就高高興興的,「我看今年很可以下場去試試看,考不中也不要緊,就是熟悉一下氣氛,就是三年後再中,那也是個年紀輕輕的小舉人,不用著急……」

  二老爺的語氣就要矜持多了,「三弟你太偏愛他了,雜學上他才華是夠了,八股就要生澀得多,到了省城,難免要尋名師指點,好好苦讀個三年,功名上才有進步的希望。」

  又惦記起了善檀、善榕兄弟,「也不知道在京城的那一批孩子進益如何,要是讀得不好,不如一塊回陝西來攻讀,這一兩年內,都可以下場試試了。」

  「我們家那個善柏,讀不讀也都是沾個邊罷了,真要中舉,那可不知道是走哪門子的運氣。」三老爺卻似乎很看得開,「在京城有大嫂娘家人照顧,多教他一些規矩,那就不算白去一次。倒是善檀、善榕和梧哥,看來是很有希望,咱們楊家全族都沒有出過『一門三進士』,眼看著這一代倒是大有希望。二哥,梧哥可是個好苗子,萬不能耽誤了——」

  他就沖善梧擺了擺手,一邊和二老爺踱出屋子來,口中還低聲道。「二嫂待梧哥,倒也真是沒話說,就是娘那裡,恐怕還有些疙疙瘩瘩的,可怎麼說那都是她的孫子。改明兒您還是好好和娘說說,也該讓梧哥正經拜個名師,練起八股來了。」

  正說話時,兩人也都先後看到了門外托腮坐著的善桐,二老爺、三老爺都吃了一驚,三老爺便笑道,「三妞,你沒事不做針線,跑這來幹嘛?是想你爹了?」

  善桐心裡,真是五味雜陳,她一面也認可三叔的話,一面卻也不禁一陣陣地心酸不平:全家的孩子都惦記過了,就沒惦記著孤身在外跟著權仲白四處行走的榆哥……

  「我……我想爹了。」她便擺出了愛嬌的樣子,站起身靠到二老爺懷裡,抬著頭望住父親,眼神一閃一閃。「爹眼看就要走了,我又不能跟去西安……」

  二老爺撚鬚一笑,居然未曾呵斥女兒的愛嬌,只是摟著她的肩膀,大有怡然自得之意。三老爺看在眼底,想到逝去的女兒善柳,一時間倒是大覺刺痛,他匆匆一笑,便尋了個藉口先行離去。二老爺便攬了善桐進屋,又讓她,「你寫一張字來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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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8: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決心

  善桐心裡有事,但當著善梧的面,不好表露出來。因為二老爺這幾年來難得考察她的功課,也不禁有一絲忐忑,反倒是善梧借著給她磨墨的當口,悄悄地捏了捏善桐的手心,沖她微微一笑,多少令得善桐鬆弛下來了,才將筆遞到善桐手中,在她耳邊道,「別怕,寫得當心些,別又忽大忽小的,別的都挺好。」

  善桐的字這些年來也未曾特別練過,二老爺曾經為她尋訪了些碑帖回來,後來又跟著善梧並從前善喜家的塾師零星學了些筆鋒筆意之類的東西,她好在自己沒事的時候也喜歡臨幾個大字,就是未曾經過嚴格的規範練習,字寫出來好看是好看了,難免隨心所欲地,寫到哪裡,激動時字就大了,倉促時字就草了。善梧說她幾次,究竟因為她也不考科舉,便不曾多加苛責。

  此時得了哥哥的鼓勵,小姑娘心裡倒也漸漸安寧下來,她吸了一口氣,見案頭有一本歐陽文忠公的《集古錄》,這是她無聊時曾經從書房借閱過的,便隨意默寫了一段出來,給父親看時,二老爺雖然眉頭微皺,卻終究也點了點頭。

  「西北一場大戰,真是耽誤了。」他淡淡地道,「要是都在京城,和你哥哥們一起上課,沒准我們善桐也是個小才女呢……」

  善桐看了父親一眼,大膽地道,「才女不才女的,其實都是虛的嘛,過日子最要緊還是實在。能把家當好就行啦。」

  果然是母親身邊調教出來的女兒家,對於京城裡那些精緻的講究,並沒有多大興趣。雖然生得漂亮,但一開口就是樸素的西北腔調,踏踏實實的也沒什麼不好。二老爺撫了撫善桐的額發,想了想,也覺得其實在西北長大,沒什麼不好,選秀那樣虛無縹緲的事,索性就不要去想,也省得善桐活潑調皮的性子,進了宮也是受氣。

  再說,還有西域那邊那一段無妄之災呢,將來要是被有心人叨登出來,不大不小是個話柄……

  「說得是。」他難得溫和地道,「還是三妞樸實剛健,看來,你祖母沒白疼你。」

  便命善梧和善桐挨著他坐了,還惦記著。「櫻娘今天不得閒?」

  善桐小聲說,「她跟著大伯母學刺繡呢,前幾天又病了,功課拉下太多,就不好和我一樣脫空跑出來啦。」

  「那就算了。」二老爺一縮脖子,罕見地露出了些打趣,「要接她過來,轉頭大嫂知道了,難免又要數落我縱寵你們。」

  他清了清嗓子,又回復了正經的嚴父樣子,拿出一本雜記來翻開了,指著道,「前回和你們說到哪裡了?那還是在京城吧?《徐霞客遊記》說到第幾卷來著?」

  沒等善桐、善梧回答,又自言自語地道,「嗯,是說到了柳州卷。」

  雖然時隔多年,但居然連頁數都還記得分毫不差似的,翻了幾頁,便續道,「如今你們都大了,妞妞兒也能自己看書啦。就和你草草把柳州卷說完了,餘下的你自己看吧。」

  善桐想到在京城家中,往往晚飯過後,二老爺便手持一本雜書,將自己摟在懷裡,除了早早就寢的善櫻之外,餘下的兄姐們都環坐膝下,聽父親一邊讀書,一邊繪聲繪色地說著書中故事的場面,心頭陡然就是一酸,她還和小時候一樣,把臉埋到了二老爺懷裡,不依地道,「我就要聽爹說嘛!自己看書,有什麼好玩?」

  二老爺呵呵一笑,一時也不禁感慨,「老了老了,再過些年,就要你們讀給爹聽了。你看這才幾年,你大姐連外孫都生了,三妞出門子也就是一轉眼的事。還有榆哥、楠哥、梧哥你們三個,中了進士娶了媳婦……想聽爹讀書都沒那份閒心啦!」

  善桐身子卻是一僵,進士這兩個字,就像是一根肉刺,才剛被母親掘動,二老爺無心一觸,就讓她痛徹心扉。

  她的不對,自然為兩個男丁注意到了,善桐在父親溫和的詢問眼神中,有意無意,也就洩露了少許心事。「爹您提到大哥……唉,我想他了!」

  梧哥面上頓時也蒙上了一層關切,他注視著父親,誠懇地問,「大哥上回來信,已經有兩三個月了,爹有沒有收到那位元權先生的消息?不知道大哥的病情恢復得如何了?」

  兄友弟恭,的確讓二老爺甚為欣慰,他按了按梧哥的肩頭,語帶玄機,「好,你心裡能惦記著你大哥,這就是好的。內宅婦人們,守著井口大的天地,心胸狹窄,也是在所難免的事。咱們不能和她們計較,卻也不能跟著她們去學……你只一心好好讀書就是了,內宅的事,再別多管。」

  這話一出,兩個孩子頓時都紅透了臉。善梧一心的羞恥,滿得都要滴出來了,他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多少有些茫然,心底更覺無地自容,竟是離座起身雙膝落地,含著熱淚說了一句,「爹,二姨娘不懂事,這些年來裡裡外外,給娘添了不少麻煩。娘一人支撐家裡,大不容易,父母之間的事,做兒子的本來不應置喙,但……」

  他說不下去了,只是連連磕頭,泣不成聲地道,「兒子可以作證,母親素來嚴正大度,對二姨娘素來優容。請爹嚴加管教姨娘,不使她、她、她再丟了咱們家門的臉面……」

  善桐趕快站起身來,她幾乎不忍再看下去,恨不得能奪門而出: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更看不過眼了。怎麼說二姨娘都是梧哥的生母,梧哥是要被逼到什麼地步,才不得不說出這一番話來。

  忽然間,她也不再有底氣把自己已經準備好的一席話托出,而是忐忑不安地看向了父親,指望從二老爺面上看出些蛛絲馬跡,但心底卻不是不絕望的:自己都看出母親的手段了,父親和母親結縭十餘載,又是個心機深沉的官場能吏,他能看不出母親在背後玩弄的手段?簡直笑話。

  而以父親的性子,如今眼見了這綱常倒懸的一幕,怒火自然難免,善桐更恐懼的還是他一氣之下,索性挑明瞭母親玩弄的心機。如此一來,梧哥和王氏之間雖不說水火不容,但要回到從前那水乳交融的一幕,那也是萬萬不能了。

  忽然間,她覺得母親的計策實在是蠢到了極點,甚至沒有一點可取之處。

  然而望著滿面痛苦的梧哥,她又有了一絲惘然:時至今日,二姨娘和梧哥之間已經劃下了一條深深的鴻溝,隨著梧哥知書達禮,漸漸成為一個君子,他和二姨娘之間的鴻溝也將越來越深。二姨娘根本就不明白,她越是想要和兒子親近,想要爭取自己應有的地位,就越是背道而馳……

  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場戲也始終至少要有兩個角色才能唱起來。她已經不能明白這件事究竟應該歸咎於誰,是二姨娘的愚蠢和狂妄,還是母親的細密心思,又或者是父親對二姨娘或許曾有過的姑息與縱容——

  但這些都可以之後再想,現在她最擔心的依然還是那點,究竟父親是否會真正和母親撕破臉皮,戳穿母親的計策呢?

  善桐心底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苗:其實這件事也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大椿和母親之間的那點聯繫,純屬心照。就是父親要說,也拿不出讓梧哥心服的證據,恐怕梧哥也未必相信,就是鬧到了祖母跟前,都不是不能翻案的。

  她便小心翼翼地望了父親一眼,果然見到二老爺一臉五味雜陳,憤怒、無奈、感傷、矛盾、後悔……無數的情緒都擁擠在了一起,使得她也不能完全分辨。

  只是到底,終究,二老爺還是上前一步,他扶起了善梧,低聲道,「我說什麼來著?內宅婦人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知道你母親的辛苦,日後有出息了,就多孝敬孝敬她吧!」

  善桐一顆心頓時落到了肚裡,她打從心眼裡歎出了一口氣來,也掏出帕子,往梧哥手裡塞,一邊覺得自己實在虛偽,一邊也細聲細氣地說,「二姨娘是二姨娘,三哥是三哥,長輩們的事兒,咱們就別管了……」

  作好作歹,梧哥才收了眼淚,但歡快的氣氛,也隨之蕩然無存,二老爺讀了幾句徐霞客,便也失去興致,打發梧哥,「回去好生讀書,把你的書也理一理。等到了西安,就不能這麼輕省了,非得懸樑刺股不可。這一科雖然不說中個舉人,但也不能在蒙試裡就落了馬。」

  等梧哥出了屋子,就也囑咐善桐,「你在家裡要好生服侍祖母,什麼事,多聽長輩們的話。得了閑,多和你二姐、大伯母親近親近,都是名門出身,規矩上再錯不了的淑女。你什麼都好,就是野了點兒,將來出門子之後要也這樣,終究是難免吃虧。」

  見善桐俏生生立在當地,雖然面上還有些不知所措,但桃花眼內霧氣彌漫,很有了些捉摸不透的韻味,在心底不禁又歎了口氣,便伸出手來,拍了拍女兒的臉頰,低聲道,「好啦,別擔心,我和你娘沒什麼事兒……家裡的事就是這樣,瑣瑣碎碎的,有些口角也是常事,過一陣就好了。」

  提到王氏,語氣不免又冷了幾分,看來對王氏的做法,二老爺是真的有了幾分齒冷。

  姑且不論對錯,善桐幾乎立刻又為母親擔心起來:到了西安,那就要和大舅舅一家常來常往了,讓父親帶著氣過去,言行舉止之間要是洩露出來,母親就等於是在娘家人跟前丟了面子。

  她難道還不懂母親嗎?一生最是要強,本來娘家倒了,就已經夠落魄的了,要再不得丈夫的喜愛和尊重,豈不是要和大舅舅一家牛衣對泣起來?

  但父親總算還沒有把一切說破的意思,也不能說是不體諒母親了。休妻一詞,多半只是氣話,自己要把什麼都挑明瞭,反而容易再度激起父親的性子……

  「您們是為了什麼拌嘴兒,我還不懂呢。」善桐就握住了父親的手,眼神一閃一閃,望著二老爺為母親求情起來。「但娘的確是太不容易了,戰亂時候,家裡什麼事都指著她……」

  「嗐,這些我還不懂嗎。」二老爺不禁露出冷笑。「要不是因為這樣——」

  他勉強又捺下了話頭,只是見善桐面露不解,又不得不略露玄機,「你娘補貼你大舅舅一家,補貼得過分了……」

  才一出口,又覺得失言,只好補救了一句,「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萬不能往外去說,更不能對祖母提起,知道了?」

  善桐聽話地點了點頭,她乖巧地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誰對誰錯,我不知道。可您就多讓著娘些嘛……娘一輩子命苦,眼下還巴望著大哥能夠被權先生治好……」

  她不用做作,已經流露出了哽咽,「一想到大哥回來的時候娘要有多失望,我就……」

  二老爺頓時就怔住了,他望著善桐,眼中複雜之色閃過,卻又被濃濃的憐愛迅速取代,立刻伸手攬過女兒,低聲哄她,「乖三妞,咱不哭,不掉金豆豆了。啊?沒事兒,沒事兒,都會過去的,咱們眼光放長遠,放長遠些……」

  這個對家人永遠十足嚴厲的中年人,在懷中小女兒細細的顫抖中,似乎也終於不禁流露出了一絲軟弱,他將額頭擱在了善桐頭頂心內,蹭著女兒纖細的髮絲,聲音也有了一絲模糊,「你放心,爹什麼事兒都能安排好。你哥哥就治不好又怎麼樣?一世富貴無憂,難道不好?一輩子就你們六個孩子,哪一個爹都不虧待……」

  善桐抽搐著肩頭,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很有淚意,但眼眶卻乾澀得很,只是空洞地酸著,卻並無一點濕潤。

  想到善梧方才面上的痛苦,想到二姨娘,想到母親,想到大姨娘想到善櫻,甚至想到了那大伯房內素未謀面,便已經被下了絕育藥湯的通房……無數的面孔在她心頭打著旋兒,又快又急地絞著漩渦,漩渦底心有一句話慢慢地浮了起來。

  善桐想,家規真是一點都沒有錯,以後我的夫君,除非我自己沒法生育,不然,我也決不讓他納妾。

  她又閉上眼睛,將面孔往父親肩上,埋得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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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8: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發作

  夫妻之間畢竟沒有隔夜的仇,有了善梧一心一意為王氏背書,善桐又口口聲聲抬出榆哥來為王氏求情,又過了兩天,二老爺和王氏雙雙帶了兒女們來請安的時候,王氏眉宇之間就見了笑模樣兒,話也多了,一場風波,就這樣消彌於無形。

  二老爺已經足足有兩三年沒有片刻休息了,這一次調任陝西巡撫,赴任期是給得很長的,多少也有體恤大臣,讓二老爺好生休息一番的意思。更重要也有前任擦擦屁股,將場面敷衍得好看一點的用意。二老爺自然是心領神會,索性就在楊家村內安穩居住,每日裡早上給老太太請安都是一絲不苟,「宦海沉浮,一轉眼近二十年沒有侍奉過母親起居飲食了。」

  老太太也不是不開心的,小五房本來就已經夠顯赫的了,如今二老爺又升任了陝西巡撫,雖說這個巡撫,上有刁婆婆下有惡媳婦,與其說是一方父母,倒不如說是單單為了牽制桂家捧出來的菩薩,但至少品級放在這裡,強龍不壓地頭蛇,不論是在村子裡還是在村子外,小五房的面子顯然又大了幾分。

  再說,二老爺又深知母親的心意,這一個多月以來,不是和王氏起居,就是自己住在書房內,偶然進一進大姨娘的屋子,卻是絕沒有寵幸過二姨娘。老太太這才信了從前二房裡傳回來的耳語:這位二姨娘因為自己資質愚鈍,在老爺跟前都是不大受寵的。

  「也不是說就沒有受寵過。」老太太就和王嬤嬤閒話。「當時顏色新鮮的時候,恐怕也紅了幾年,現在兒子都這麼大了……嗐,紅顏未老恩還先斷呢,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呀。」

  王嬤嬤家裡到底是開糧號的,西北饑荒雖然鬧得大,但對她這個老太太自然是絲毫影響都沒有。幾年過去,雖然已經是滿頭白髮,但依然紅光滿面,透著硬朗。她盤坐在炕上吐了幾個煙圈,「畢竟善梧天性聰穎,很有出息,恐怕二太太還是看在兒子的面子上,平時多容讓著生母呢。」

  老太太就不樂意了,「家裡還少了聰明的孩子?怎麼說是個庶子,將來有了出息,有他那個生母在,要挑唆著和榆哥作對了,那該怎麼辦?姐妹們出嫁後畢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又怎麼說也是親兄弟,到時候檀哥就是想插手都不好插手,榆哥豈不是就只能吃虧了?」

  王嬤嬤張了張口,本想來上一句,「要是榆哥能夠治好,這就都不用說了。」——不過看了老太太一眼,她還是咽下了口中的話語,轉而笑道,「清哥才回來呢,這幾年也辛苦他了,我看著都不敢認了……和從前出門考功名的時候比,幾乎是兩個人了!我看這幾個月,您就少讓他操心了。也讓兒子清靜清靜吧!」

  也就只有王嬤嬤這樣積年的老人,現在又出去榮養,才能這樣和老太太說話了。老太太心裡多少有些沒滋沒味,一掀眉毛,她訕訕地道,「你不懂,眼看著九月就是鄉試了,梧哥的確聰明是有一點的,這萬一中了舉,她還不得更張狂起來?到那時候再收拾她,恐怕海清又要攔著了。也的確,兒子考出舉人,那就是大人啦……怎麼都得顧著梧哥的體面不是?」

  這也的確是大實話,王嬤嬤也沒招了。她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我的老小姐欸,家務事還不就是這樣,千頭萬緒的,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苦。這該怎麼整,奴婢還真不知道咋說話了。這裡還有一個科舉……哎,不好說,不好說。」

  老太太就靠回了迎枕上,她頗富深意地瞄了王嬤嬤一眼,但笑不語。

  王嬤嬤本來已經跟隨兒子常住寶雞,這次回來,是特地探望她奶兒子二老爺的。雖然老太太也很思念家中老人,硬是在祖屋留她睡了一晚——就和善桐同炕,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二老爺和二太太親自接回了二房的小院子裡。和二老爺敘了半天的家常,這才摟著善桐,同二太太關起門來說話。

  老太太這一長串抱怨的潛臺詞,倒是沒能瞞得過王嬤嬤,她和二太太寒暄了幾句,便一五一十地將老太太的話轉述出來,笑著就問二太太,「怎麼這幾年來,那一位非但沒有消消停停的,反而還鬧出了極大的動靜?」

  王氏也頗為無奈,她歎了口氣,「其實前幾年局勢緊,她倒也是安分的,就是多吃多占,私底下也是拿去補貼梧哥。這我都看在眼裡,也就不多說她什麼了。可老爺回來之後,又很少進她的屋門,也不知她怎麼想的,行動反而越發乖張起來,這幾天指桑罵槐、借題發揮,高聲大氣地已經罵了幾次。老爺回來是難得的喜事,我也就沒怎麼說她,不過是派人過去敲打一番,讓她別嚷得全院都知道了而已。」

  善桐坐在王嬤嬤身邊,聽得母親這樣一說,不禁也訝異地挑起了一邊眉毛,卻又很快也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父女之間當時的那一番對話,其實也不是沒有深意。父親和母親和好,的確在善桐算中:這一番話也許是為母親求情,畢竟母親為這個家的確也作出了許多犧牲,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卻也不能說不是一個狡猾的提醒。善桐兄妹倆為了家庭和睦,還在父親的授意下隱瞞了榆哥病情真正的來由呢,這件事要鬧出來,母親又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她可就真正占著理兒了。

  夫妻之間也許就是這樣,嗯嗯怨怨再鬧得厲害,也還是有斬不斷的聯繫。不說別的,就是善榴往下這三個嫡出的兒女,都使得父親不可能輕易和母親翻臉絕情,到最後父親會讓出一步,也並不值得訝異。

  她沒想到的是,父親這一步卻讓得這麼果斷,居然就真的不管二姨娘的事了……

  是父親和母親私底下有了一番較量,兩夫妻攤了牌,母親不許父親再插足到二姨娘的事裡。還是事到如今,二姨娘已經被寵慣挑撥成了一個怪物,連父親的呵斥都沒有辦法約束,事態也已經超出了父親的控制?

  可不論如何,這件事她都沒有餘地去管了,父輩妾室,她也根本就沒有身份說話。現如今連祖母都被二姨娘幾次三番的僭越惹怒,父親也已經撒手不管,家裡還有誰會站在二姨娘這邊呢?

  接下來的談話中,善桐一直保持了沉默。等吃完午飯,她更是沒有在母親身邊侍奉,而是進了善櫻的院子裡,「這幾天病好些了沒有?」

  善櫻身子骨也的確是孱弱,前幾天洗過頭,濕著出了屋子,便又鬧著感冒發燒的,將養了好些日子才恢復過來。如今雖然還在床上躺著,氣色卻看著健康多了。兩姐妹說了幾句話,善桐在炕上坐了,同善櫻面對面做了一會針線,就聽到遠遠的又傳來了尖銳的呼喝聲。

  善櫻就歎了口氣。

  「都覺得爹這次回來,她又要鬧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著善桐抱怨。「就是沒想到她居然鬧得這麼利害——連爹都看不過眼了,前兒晚上把她叫到屋裡數落了半個時辰,到後來都吼上了……她也不知道收斂,才安分一天,就又鬧上了。」

  善桐手裡的動作不由得就是一頓,她立刻想到了梧哥昨天早上反常的萎靡,和眼底深深的青黑。

  「要不是母親慈和,到底還是遣人去把父親請走,還不知道父親要發作多久呢。」善櫻怏怏地說,「最怕她晚上罵人,聲線傳出老遠,我聽著都睡得不踏實。」

  二姨娘雖然蠢笨愚鈍,但總有些市井裡的心機,怎麼這幾年來,就鬧成這個樣子,讓人的憐憫都要變成憎惡了。善桐似乎能琢磨出其中的緣由,又似乎實在是不大明白。她頓了頓,想說什麼,最終又只能粗率地道,「長輩間的事,咱們就別管那麼多啦。繡花繡花,明兒到了大伯母跟前,你又要挨批了。」

  善櫻嚇得一聳肩膀,再不敢多說什麼,兩姐妹安安靜靜地繡了半個時辰的花,那邊罵聲始終不曾住,好在白日裡市聲嘈雜,聲音落到善桐姐妹耳朵中時,已經聽不出意思了,只知道二姨娘是又在打罵小丫鬟子罷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邊又熱鬧了起來,遠遠的只能聽到一個男聲也加入了戰局,喝罵了二姨娘幾句,二姨娘卻偏不服氣,又提高了聲調還了嘴兒,兩邊一來一往,倒鬧得更嘈雜了。

  善櫻就有些忍不住,她鬼鬼祟祟地看了善桐一眼,綿羊一樣的表情裡又多添了少許膽怯,善桐掃她一眼,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就告誡妹妹。「不許派丫鬟過去,不說讓母親知道,就是大姨娘知道了,都必須要說你的。」

  正說著,大姨娘也進了屋子,這個和善櫻幾乎一模一樣,面上都是一團和氣的中年婦人,一進屋就搖著頭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她顯然是聽到了善桐的話尾,便也立起了眉毛瞪了善櫻一眼,「你是要把事兒招到咱們院子裡來?和你很沒有關係!安心繡花吧你。」

  善櫻素來是很尊重生母的,聽了大姨娘的話,便也不敢多說什麼,低著頭只是繡花。倒是善桐看她實在好奇得可憐,等大姨娘出了屋子,便淡淡地道,「今兒梧哥恐怕沒有去宗學吧……要是爹過去數落她,她肯定是不敢還嘴的。也就是梧哥過去,兩個人才能吵起來了……」

  善櫻一縮脖子,和大姨娘一模一樣,也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屋內便再沒人說話了,又過了一會,那邊院子裡終於靜了下來。沒多久,王嬤嬤便也進了善櫻屋子,她笑眯眯地問了善櫻的好,又捋了捋善桐的頸發,看了看兩個小姑娘的針線。再坐了一會,便起身道,「走,三妞妞,咱們回去吃點心吧。」

  善桐還要去前屋和母親道別,卻被王嬤嬤拉了一把,便知道多半此時二姨娘、梧哥甚至連父親都在堂屋裡,這父輩妾室的問題,她當然不好在場旁聽,便只好和王嬤嬤一前一後地出了院子,這才把住了王嬤嬤的胳膊,同她一道在石板路上漫步。

  王嬤嬤笑嘻嘻地看著善桐,看了半路,才問她,「怎麼了,三妞妞,幾年沒見,大姑娘了?晚上睡覺都睡得不安穩,眉頭皺得緊緊的呢,哪來的這麼多心事,說給嬤嬤聽聽?」

  善桐偎在王嬤嬤懷裡,張開口想要傾述,卻覺得無限的煩惱堵在口邊,任何一件都不能輕易說出,半日才怏怏地道,「您就當我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吧……不都說女兒家長大了,心事就多嘛。」

  王嬤嬤不禁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兩人進了祖屋,她才要說話時,卻被善桐拉了拉衣擺——老人家眼神不好使了,得了善桐的提醒,隔著窗子一望,這才看到二老爺、王氏等人,不知什麼時候居然都到了祖屋來,正在老太太炕前挨個站著——因老太太自己,也正一臉不快地站在炕前踱步呢。

  她不動聲色,等走得近了,再一看,便果然看到當屋內跪了兩人,雖然低著頭看不清面孔,但從打扮髮式來看,赫然便是二姨娘同梧哥了。

  老人家顧不得同善桐夾纏,她低聲吩咐了一句,「三妞,回去老實呆著,這不是你能管的事。」

  便自己掀了簾子,從側門進了堂屋,不言聲站到了老太太身邊。老太太見到是她,面色倒緩和下來,讓道,「你坐!」

  王嬤嬤待要不坐時,見二老爺和二太太都上來勸,便也就半推半就在炕邊坐了,卻不說話,只是多少帶了些疑惑地望著老太太沒有說話。老太太倒是利索,她看了二姨娘一眼,便緩聲對王嬤嬤道,「真是亂了套了,一個奴才,也這樣不服管教。你剛從二房過來的,聽到動靜了沒有?」

  要不是二姨娘和梧哥鬧起來了,王嬤嬤也用不著回避到善櫻屋裡去,老人家咳嗽了一聲,不免又去看奶兒子的臉色,見二老爺給她連連使了兩個眼色,便緩了聲音勸,「小姐哎,這都是孩子們自己的事兒了……」

  老太太這一次卻沒給王嬤嬤面子,她不滿地看了王氏一眼,斬釘截鐵地道,「孩子們自己要能管自己的事,我也樂得不說話,可現在孩子們管不了了,我不管,誰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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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8: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俐落

  善桐當然沒有乖乖地在自己屋內等消息。

  從前開玩笑偷聽,那當然那是直接趴在門簾上頭,橫豎被老人家發現了也就逗個樂呵,現如今家裡事兒鬧得大了,她有心要不管,心裡又實在過意不去,進了屋打個轉,便從屋後側門繞出來了,由丫鬟們進出倒水的小門進了堂屋里間淨房內,果然已經見到張姑姑並兩個老太太院子裡有臉面的大丫頭,在斗室內肅然靜立,似乎隨時準備依從老太太的命令出面辦事。見到善桐進來,張姑姑一揚眉正要開腔,善桐已經沉下臉來擺了擺手,她站在門邊,小心翼翼地透過門簾縫隙,看了看屋內的景象。

  淨房和內室之間,相隔了不過一道軟軟的門簾,聲音當然是攔不住的,張姑姑多半也是考慮到了善桐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分量,她到底還是沒有出聲。而是同善桐一起屏息靜氣,聽屋內老太太慢慢地道,「從前都不說你什麼了,這一回又是誰虧待你了?大中午的吵吵鬧鬧,連你親兒子都受不住了,過去說你兩句,你還要打他。」

  在二姨娘小院內發生的糾紛,善桐自然還來不及知道。此時聽說二姨娘要打梧哥,她也吃了一驚——這已經不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該有的行動了,打梧哥,二姨娘哪來的身份?再說了,心尖尖上的兒子,不呵護著反而要打,二姨娘……腦子沒毛病吧?

  她鬥著膽子略略掀起了門簾,看了二姨娘一眼,所幸屋內人多半都背對著善桐,並且氣氛嚴肅,也無人注意得到。只有二姨娘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她狠狠地瞥了屋角一眼,原本頗有幾分姿色的端麗面容上,居然流露出狼一樣的兇狠。哪管老太太問話,居然也不言不語的,像是不屑於回答,還是二老爺哼了一聲,她才低聲道,「你們都是商量好了的。」

  屋內眾人,竟無一人解得二姨娘話裡的意思。梧哥動了動身子,他又是厭煩,又是擔心地看了二姨娘一眼,想要說話,可又硬生生地咽了下來,只是祈求地望了王氏一眼,王氏歎息了一聲,便搶在二姨娘之前向著老太太道,「娘,一個奴才,您犯不著和她計較,回去一定狠狠地數落她。您看,今兒個就算了吧——」

  老太太越發有些不快了,她絲毫不曾搭理王氏的求情,而是掃了二老爺一眼,心頭也不是沒有詫異:到了這一步,王氏還要出來做好人,軟得實在是讓人吃不消了。可海清由始至終一語不發,卻也令人吃驚。

  為了榆哥,要籠絡住梧哥的心,多容忍二姨娘幾次,王氏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到了這一步,她一個主母威嚴都有掃地的嫌疑了,還是這麼軟,老太太從前多少還是以為,二姨娘還仗著二老爺的寵愛,王氏娘家又倒了。重重顧忌之下,這才無力約束妾室。這一次二老爺回來,她之所以這樣借題發揮,還是想要表明自己的態度,給二房正室撐撐腰的。

  沒想到海清腦子倒也並不糊塗,臉色雖然難看,但從剛才起,就沒為這奴才多說一句好話。看來對二姨娘寵幸也實在有限……這奴才也著實是太蠢笨了,沒個靠山還這樣囂張,怎麼生得出梧哥這麼機靈的孩子!

  鄉試可就近在眼前了……

  老太太心中就閃過了這無數個似乎毫不相干的念頭,她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王氏輕軟的求情,而是向著梧哥道,「你站起來。」

  當著祖母的面,哪還有梧哥說話的餘地?他只得站起身來,低著頭退到了父母身側,見二姨娘一個動彈,似乎要開口說話,心中不由大急,忙瞪著二姨娘的臉,簡直要盼望自己的眼神能夠燒傷二姨娘的臉頰,燒穿了她的舌頭,讓她再別吐出蠢話,將場面破壞得更僵。

  「這幾年來,你們二房一妻二妾始終在我身邊侍奉。」老太太也不曾搭理二姨娘,而是向著二老爺道,「什麼事,我都是看在眼裡的,只是不說罷了。你妻子這幾年不容易,又要侍奉我,又要打點家務,西北軍情最緊急的時候,族裡也不太平,什麼事兒,都是我們婆媳商量著辦。你在前線鞭長莫及,你大哥又在外地,三弟妹、四弟妹也被我打發出去了。就剩她和三妞妞在身邊伺候,兩母女都很孝順,伺候我也是盡心盡力,我雖然性子不柔和,也沒有一點能挑剔的地方。」

  這是真心話,老太太也說得很平靜,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在心底歎了口氣:到底還是南邊的大家小姐,習氣難改,要是沒有二姨娘這個奴才,二房一家哪有這麼多的煩心事?

  「至於她對待庶子庶女,姨娘奴婢,這幾年我們也都是看在眼裡的。公平賢慧,大度大方,梧哥、榆哥、櫻娘三個,都可以作證。」老太太說到這裡,便目注梧哥。梧哥勢必不能不出頭說話,而他的話也的確發自真心。

  「娘待我們一向親密無間、一視同仁,同嫡出的兄姐沒有任何分別。」他本來還想再多說幾句,可又顧慮著二姨娘的情緒,便只是簡單說了幾句。王氏不禁注目於他微微一笑,又擺了擺手,也不使梧哥多說。二姨娘動彈了一下,她垂下頭去,似乎也品味出了梧哥話中貨真價實真心真意的崇敬與親近,雖然未曾說話,可肩膀卻細細地顫抖起來。

  老太太看在眼裡,不禁不屑一笑,她又對二老爺續道。「就是大姨娘,也素來本分老實,得了閑只是在家做些針線女紅,或是幫著主母安排家務,和主母之間也是和和氣氣的,令人看了就舒心、省心。唯有你眼前的這一位,仗著自己生了個出息的兒子,成日裡就是上躥下跳的給家裡添事,我倒要問問你,你眼睛是怎麼長的?楊氏規範你讀過沒有,納妾開臉,是你能做的事嗎?」

  居然調轉了風頭,向二老爺發動了進攻……

  二老爺陰沉著臉,他掃了王氏一眼,調轉過身頓時就跪了下來,屋內呼啦啦就跪了一片人,就連王嬤嬤都站起了身子,她心疼地道,「小姐,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王氏勢必不能不出頭說話了,「是媳婦不對,沒有認真研習家規,不知道家裡的規矩,自打有了身孕,便給大姨娘開了臉……」

  「我沒有問你!」老太太輕喝了一聲,盯准了二老爺不放。「你媳婦沒讀過,你沒有讀過?你說說看你怎麼就能納了人家——」

  「娘——」二老爺再忍不住,他面上浮現了和榆哥幾乎是如出一轍的倔強,連語氣都幾乎是一樣甕聲甕氣,「就不說京裡,族內的大戶人家,誰沒有個把通房丫頭,就是咱們家,那也還有三哥呢……」

  老太太頓時神色大變,一口氣就噎在了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一時撫著胸口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二老爺嚇得連連打自己的嘴巴,「兒子不孝,兒子不孝!」王氏一躍而起,一群人頓時就圍到老太太跟前,亂了半日,老太太方才緩過勁來,氣得面色大變,坐在炕邊怔怔地出了半日神,才慢慢地說。

  「你三哥的生母雖然早逝,但當年待你們何等慈愛,對我又何等恭敬,這你都忘了?地下跪著這個貨色,一個屠戶女,張狂跋扈,連主母都不看在眼裡,敢和主子們頂嘴……拿她和你去世的姨娘比,你有這個臉?」

  二老爺就是還有一點為二姨娘說話的心思,此時自然也都要收斂起來了,他一下又跪了下來,「兒子不是這個意思……二姨娘輕浮下賤,我也是多次敲打,奈何看在梧哥的面子上,不忍過分責罰,這才慣出了她的性子,您放心,回頭我就責罰她,一定教會她什麼叫做規矩!」

  二姨娘雙肩巨顫,她抬起頭來望著二老爺,又看了看梧哥,從善桐的角度,都隱約能窺見她面上的絕望和雙唇隱約的顫抖,可善梧在這個場合,不過是一個孫輩,又能說得上什麼話呢?他連王氏都不再敢看,只是冷冷地瞥了二姨娘一眼,微微地搖了搖頭,便不再說話了。

  老太太看在眼裡,不禁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她擺了擺手,抬高了聲調,「去把孫氏、慕容氏、蕭氏都請過來……蕭氏房裡那個通房,也給她帶上。」

  這一次,連王嬤嬤都嘀咕了,「小姐,這兄弟屋裡的事,扯上別房……」

  「這些年來我不提,家規真是逐漸廢弛。」老太太冷冷地道,「納妾我是管不了了,今兒我就立一條新家規吧,過了四十歲,可以抬舉通房,可決不能斷了絕育的湯藥……凡是有一點不安份的,即刻遠遠轉賣出去!做人家的奴婢也好,去鹽井礦山幹活也罷,總之不准留在跟前礙我的眼!」

  雖然她隻字不提二姨娘,但二姨娘已經嚇得渾身癱軟,這一下她是真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就是善桐也不由擰起了眉頭,只是張姑姑掀簾子出去,她不再能在簾後偷窺,只得提心吊膽地在淨房裡聽著動靜。

  不多時,果然三個太太都到了堂屋內——沒一個沒有收到風聲,連一絲訝異都不曾有,老太太稍微交待了事情始末,一問大太太,「老大媳婦以後是要接過管家棒子的,這樣的貨色該怎麼處置,你說說你的意思。」

  按說小叔子的家務事,大太太是不好開口的,可她的性子善桐也不是不明白……

  「這妾進門的時候,是寫的納妾文書呀,還是奴婢文書?」果然,大太太張口就來了這麼一句。「是納妾文書,就休回娘家去,是奴婢文書,就轉賣回京去,或者二弟妹心慈就放出去也好,我們家地小,可容不得這心大的奴才。」

  王氏還沒答話,善桐頓時又聽到了撲通一聲,她再忍不住,躲到簾後又再小心地看進了屋內,果然見得善梧已經跪在二姨娘身邊,他低沉地喚了一聲,「祖母!」

  卻再難以為繼。

  還有什麼好說的?二姨娘這幾年來的囂張,老太太又不是沒看在眼裡。王氏也不是沒有管過,她就是要自尋死路,到如今秋後算賬了,難道還有任何冤情可訴?

  二老爺已經在大太太身下落座,善桐瞥了父親一眼,見父親眼仁黑嗔嗔的,卻是一語不發,而母親卻是一臉無奈,她徐徐起身,也在二姨娘身邊跪了下去,輕聲細語地道,「娘,怎麼說這是二房家事,雖說二姨娘輕浮跋扈,但媳婦也有管教不周的罪名。再說,二姨娘好說還是留下了梧哥這滴血脈,也不算是無功於家中,她要是不懂規矩,咱們就教她規矩。休棄出門,似乎是不必了吧?」

  慕容氏和蕭氏面上都是一片漠然,兩個人爭先恐後,不是盯著自己的腳尖就是看著手指頭,似乎對眼前的好戲半點都沒有興趣。大太太面上閃過一線不以為然,卻也不曾再多說什麼。老太太猶豫了片刻,她又站起身來,踱到二姨娘跟前,沉聲道,「你抬起頭來。」

  二姨娘已經抖得和篩糠子一樣了,她似乎根本沒有想到自己也有面臨著被轉賣、被休棄的一天,方才那虛張聲勢、略帶瘋癲的恨意,著了老太太這冷冰冰的幾句話,已經不知去向何處。老太太等了等,她才慢慢地梗起了脖子,將臉抬了起來,顫聲道,「老、老太太,奴、奴婢自知有罪,可,可這一輩子也就梧哥這一個兒子……我……我的親兒子呀……」

  話說到背後,連嗚咽聲中似乎都帶了血。梧哥身形一陣顫動,卻終究也沒有抬起頭來,還是王氏軟著聲音道,「娘,您消消氣,什麼事,咱們慢慢說……」

  老太太轉過身去,猛地就將桌上的茶碗給摔到了地上,清脆的碎裂聲,頓時將眾人都嚇得一縮。

  「慢慢說?慢慢說幾年了,你慢慢說!幾年了你都教不好一個奴才!」

  她的怒火似乎一下就騰升了起來,「賣!這必須得賣了!不賣就休回去!我們楊家地小,容不得這麼大的菩薩!」

  大太太第一個起身,「娘您留心別氣著了……」

  又鬧騰了半日,老太太的口氣才緩了下來,她低下頭用了一盞茶,才拿下巴點了點張姑姑。「派兩個人給她收拾了行李,套了車,今天就送走!免得在我跟前也是礙眼!」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連去哪裡都沒有說,梧哥肩膀一顫,抬起頭正要說話,卻得了嫡母一個嚴厲眼色,頓時不敢再開口了。二姨娘倒是要嚎來著,一張口就被張姑姑上前一巴掌捂了回去,緊接著便被兩個健壯的僕婦,從屋內直拖了出去,就這樣一路磕碰著出了院子,竟不知是拖去了哪個方向。

  老太太目注這三人背影出了屋子,她愜意地歎了一口長氣,竟又換了笑臉,「好啦,大家難得人齊,都說說看,下半年親朋好友間還有什麼喜事是要上門吃酒的,不說別的,就是下個月宗房辦滿月酒,那是他們的宗孫……也是大事,老大媳婦是肯定要去的,王氏你去不去?」

  四個媳婦都不敢怠慢,頓時你一言我一語,接了老太太的話頭,屋內一下就又熱鬧了起來,連二老爺臉上,都迅速帶上了捧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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