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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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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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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傻瓜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卻沒有能起得來去請安。

  兩夫妻都是天色微明時才睡下的,到底許鳳佳底子好,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到點彈身就起,精神奕奕打了一套拳回來,七娘子還熟睡不醒,還是等到許鳳佳都請過安回來了,她才勉強睜眼,卻是已經渾身酸軟,立夏一探額頭就嚇得跳起來,「姑娘您發燒了!」

  自從七娘子過門,她就很少叫錯,沒想到一摸頭表現就這麼失常,七娘子自己也有些驚訝,她探了探額溫,才發覺額頭果然已經一片暖熱。喉嚨也腫痛起來,要說話時,就是連著幾聲咳嗽,才沙啞地道,「去請鍾先生來看看吧!」

  立夏早已經起身叫人,沒過多久,許鳳佳就從外頭進來,關切地坐到七娘子身邊,探了探她的額頭,便歎道,「是我疏忽了,你身體也弱,一個晚上沒睡好就病成這樣,要是在戰場上……」

  他又自失地笑了,「老忘記你是個女兒家,上不得戰場。」

  在戰場上,軍令如山,為了不怠慢軍機,幾天幾夜不睡,對兵士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奇事,七娘子勉強從唇角擠出了一絲笑,猶不忘吩咐許鳳佳。「也不知道會不會傳染……今天就別讓兩個孩子進來請安了!」

  她前一句話出口,才恍然自己恍惚之間,居然措辭不當,帶出了後世的用語,忙遮掩著又咳嗽了幾聲,才自嘲,「難得發燒,腦子都燒糊塗了!」

  許鳳佳沉下臉來,摸了摸七娘子的額頭,就張羅著,「你先躺下發發汗!我叫人去燒炕,把你挪到炕上去。」

  又親自命立夏,「燒成這個樣子,也不能幹等著鍾先生過來。去打兩斤白酒來,一會兒給你們少夫人用酒擦一擦身子,再搬到炕上去發汗。」

  立夏望了七娘子一眼,嘴唇翕動,見七娘子昏昏沉沉地,臉上兩團殷紅,紅得幾乎都要滴血,心下越發有些不安,一時間,竟忘了對許鳳佳的懼意,衝口而出,「世子爺,我們家姑娘體質特別、特別孱弱,恐怕未必經得起您的方子……」

  許鳳佳的動作就是一頓,他掃了立夏一眼,見立夏挪開了眼神,探尋地去看七娘子,也就跟著她一道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暈暈乎乎的,只覺得躺在了一大抱棉花上,偏偏又渾身發冷,恨不得多蓋幾件衣服。她雖然聽到了立夏和許鳳佳的對話,一時間腦子卻也轉不過彎來,呆了呆,才慢半拍明白過來:立夏是怕她中毒後體質太虛弱,經不起許鳳佳這麼野蠻的降溫法。

  她思維混沌,竟然也難以抉擇,只得擺了擺手,輕聲道,「等鍾先生來扶脈了再說吧。」就半坐起身子,「我要喝水。」

  既然七娘子發話,立夏和許鳳佳也就都不再爭執,立夏端了半杯調過花露的水,許鳳佳親自餵她喝了半杯,就又扶著七娘子躺倒休息,一邊起身低聲抱怨,「權子殷也是的,一走就是大半年,眼看著都快過年了,還沒有一點消息!」

  七娘子喝了這半杯熱水,倒覺得好些了,在床上閉目養神,聽著許鳳佳焦躁的腳步聲,在室內來迴響動,過了一會,又靜下來。她難耐好奇,便微微睜眼看時,才見得他正彎著腰仔細地端詳著自己,面上的焦急與擔憂,清晰可辨。

  她心底一下就軟和起來,輕聲安慰許鳳佳,「不要緊,我沒有事的——從前在蘇州的時候,也經常這樣。」

  許鳳佳大吃一驚,「這還了得?無緣無故的老是發熱,可不是什麼好徵兆!」

  立夏抱了一件大斗篷進屋時,順勢就接了許鳳佳的話,「少夫人也就是沒有睡好的時候,最愛發熱了。」

  她嘟起嘴,不滿地瞪了許鳳佳一眼,似乎在說,「有你照應,怎麼還讓少夫人不好好休息。」一邊將大斗篷搭在了床前屏風上,身後上元等丫鬟魚貫進來,為七娘子在被中加了暖壺,又為她壓了一層厚厚的絨毯,許鳳佳扎煞著雙手在一邊看著,又問,「既然她體質不好,是不是也不該這樣……」

  立夏橫了許鳳佳一眼——忽然間,她不再害怕這個凶巴巴的世子。

  「少夫人在蘇州的時候凡有發熱,都是這樣處置的。」

  許鳳佳倒退了一步,吃驚地掃了立夏一眼,才要說些什麼時,立夏又轉身走開,看了看牆角的自鳴鐘,一邊催促上元,「中元不是去泡發胖大海了?怎麼藥還沒有煎過來?」

  她跟在七娘子身邊這麼多年,對於服侍她,自然有一套心得。當下又是張羅著這個,又是張羅著那個,等到鍾先生進屋的時候,七娘子已經換上了厚重衣服,被幾床毯子包著,又喝過了剛離火的清煎胖大海,由許鳳佳在床頭陪著,立夏等人在床下環繞,頗有了幾分威風凜凜。

  即使以鍾大夫的見識,對著這樣的陣仗,依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和許鳳佳彼此點頭見禮,在圓凳上坐了下來,伸出手為七娘子扶脈。

  手指一觸到脈象,他的眉頭不由就微微一皺,又耐著性子細細地讀了半日,才睜眼問七娘子。

  「少夫人近日裡,恐怕不但勞心,連這睡,都睡得不大安穩吧?我十天前來給您扶平安脈的時候,您的脈象也還健旺,看人更是很精神。怎麼今日一看,一副用神過度的樣子,就連脈象都弱了三分……」

  他搖頭歎了口氣,又換了語氣來安慰許鳳佳——少將軍早已經沉下臉來,雙眉緊鎖,週身放出一股低沉的氣魄。「到底少夫人年紀還輕,這一燒也好,睡得不好,虛火旺,燒出來比憋在心裡落病根更強些。回頭吃兩服藥也就好了。」

  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見她眼中血絲遍佈,不禁搖頭歎了口氣,才起身要紙筆寫方子。

  七娘子昏昏沉沉的,目送許鳳佳跟著鍾先生走遠,便再也支持不住,頭一歪,睡了過去。

  她這一病,就病了兩三天,才退熱痊癒,家裡的事,自然也就都耽擱了下來。

  許鳳佳雖然想要守在七娘子身邊,但他是個忙人,皇上不時傳召不說,官署裡到了忙季,也有很多事要他這個指揮使做主,更別說平國公那裡還需要服侍,因此也就是晚上早晨,能在七娘子身邊陪伴。

  七娘子自從進了北京,倒是很少這樣高熱,娘家九哥知道了,還帶著權瑞雲上門探她,一併大太太也送了些時鮮果蔬名貴藥材,各房都有人前來慰問,她一概不起身招呼,癱在床上盡情睡足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起來,才覺得神清氣爽,熱度退了不說,竟似乎是睡了前所未有的一個好覺,難得地有了四肢百骸裡都充滿能量的清爽感。

  她掀開幔帳,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七娘子這一次醒得早了,連許鳳佳都沒有起身打拳,猶自在屋角炕頭熟睡,立夏搬了一張美人榻來,在床邊半坐半靠著打盹,聽到七娘子下床的聲音,她一下就睜開眼站起身。

  「少夫人醒了!」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擺手道,「我似乎是退燒了。」

  聽到她的聲音,許鳳佳也睜開眼,他似乎沒有睡實,也是一下就清醒過來,「怎麼下床了?」

  這兩個人頓時圍著七娘子,又是給她加衣,又是探她額頭試溫,葳蕤了好一陣,立夏才傳了熱水,親自服侍七娘子入浴。等到她起身出來,許鳳佳早已經洗漱過了,親自拿了一碗藥等在外頭,趁熱給七娘子灌下去了,才道,「大病初癒,再睡一天也好的!」

  七娘子微微一怔,頓時明白過來,「我說我怎麼這麼愛睡……鍾先生開了助人睡眠的藥給我?」

  立夏瞟了許鳳佳一眼,沒有立刻答話,倒是許鳳佳很坦然,「是我請鍾大夫開的——不問不知道,一問我才知道,你是多年的老毛病……心思又重!不灌你幾碗藥,恐怕你才稍微好一點,就又要胡思亂想,這樣下去,病怎麼能好?」

  七娘子頓時怒視許鳳佳,才要說話,又想起了昏昏沉沉中,他俯身探望自己的那一幕,她的心一下又軟了下去。

  「不是我要胡思亂想,是眼下時間耽擱不起……」她進了西次間,和許鳳佳在桌邊落座,上元和立夏等人,已經端進了幾味點心:時序還早,小廚房裡的早飯還沒有全做出來。「沒好也就罷了,好都好了,還要浪費一天,多不值得?」

  許鳳佳哼得一哼,低聲道,「和你的性命比,有什麼值不得的。」就給七娘子舀了一碗稀粥,催促道,「吃一碗粥就回床上去,不要多吃了,反而克化不動。」

  七娘子萬般無奈,卻又覺得果然困意湧上,有了些疲倦,吃了一碗粥,又被許鳳佳和立夏服侍著回床上躺好,哄著睡了過去。

  她這一次再醒來,已經是下午,許鳳佳出去辦差,只有立夏上元在屋裡做活,見到七娘子醒來,都笑著說。「可見得是好了,這臉上又有光澤了。」

  七娘子扁了扁嘴,難得地露出了埋怨。「世子爺不懂事,你們也不勸著點!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愛吃助眠的藥……」

  兩個丫鬟對視一笑,均道,「世子爺是主子,咱們做下人的,胳膊怎麼擰得過大腿。」

  七娘子心裡有事,晚上就很難入睡,她卻很怕自己吃了有安眠效果的中藥,腦子一迷糊,會錯過不少重要的線索,因此儘管權仲白和鍾大夫都開了安眠的方子,她卻很少動用。沒想到許鳳佳這一次不由分說,直接藥倒三天,反倒藥得七娘子沒有脾氣,就連兩個丫鬟擺明推諉責任,都只是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罷了罷了,你們也難做。」

  她靠在枕上吃了幾口點心,又喝了一鍾熱茶,下床梳洗過了,才又沉思起來,半晌才問立夏。「這幾天,祖母派人問過我沒有?」

  「府裡的幾個院子,每日裡都打發人來請安的,綠天隱的五姑娘更是每日都來看您。聽說每天請安的時候,太夫人也都問您的好,世子爺只說您是感了風寒,睡幾天就沒事了。」立夏忙忙地侍候七娘子在炕邊坐了,才稟報給她知道。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有誰來親身看我——就只有五妹?」

  「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都來過,只是您睡著,她們也就是在外頭坐一坐就走了。」立夏回想片刻,也覺得有些不對,「五少夫人倒是沒有來過。」

  看來,五少夫人是很希望能夠激起自己的疑竇,所以才處處不隨大流,要讓七娘子注意到她的不對了。

  或許是因為休息得好,七娘子的思緒,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偏過頭又想了想,嘴角就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莊先生和紀先生已經出府去了吧?」她又問上元。

  這兩個先生的接待,一向是上元在負責的。

  「倒是沒有敢放出府,恐怕您隨時醒來要問話。這兩天,都安排兩位客人在偏院住著……不過先生們是一步都沒出院門。」上元很快就理解了七娘子的意思。「來往的人雖多,但知道兩位先生的,奴婢敢打包票,不會有多少的。」

  這兩個人是以下人名義入府,自己又知道低調,身份到現在還能保密,也是常理。

  七娘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好,今晚你就安排人把她們送出去,還是安頓在胡同裡的小院子,好好地招待先生們住幾日。我有用她們的時候,自然會讓她們知道的。」

  她伸了個懶腰,又問立夏。「四郎、五郎這幾天還好不好?」

  一家主母,自然有千頭萬緒的事情要關心。立夏忙又去東翼將兩個孩子抱來給七娘子見過:「孩子們聽說您病了,都擔心得很。五郎念著進屋看您呢!」

  兩個孩子幾天沒進西三間,都有幾分新鮮,五郎環視一圈,才撲到七娘子身邊,笑道,「七姨!聽說你病了!」

  這孩子現在說話,已經很有條理了。

  四郎卻是走到桌邊,繞了一圈,才偏著頭問上元,「七姨不吃藥?」

  上元憋著笑道,「七姨的藥吃完啦。」

  四郎就鬆了口氣。「還……當七姨,像弟弟!」

  兩個孩子偶然也感過幾次風寒,四郎還好,吃藥吃得很痛快,五郎就是花招百出不願意喝藥。四郎這話一出,眾人倒都笑了,谷雨一邊笑一邊道,「聽說您幾天沒好,壽哥就操心得不行,深怕您和五郎一樣不愛吃藥,所以才好不起來!」

  七娘子難得被逗得這麼開心,她笑個不住,「孩子們到了這年紀,就越發可愛起來了!」說著,就親自將兩個孩子抱到身邊,保證,「七姨天天喝藥,所以好得就快!」

  兩個孩子頓時就流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正是因為孩子們不會作假,這一份關心,也就顯得越發真誠。五郎在七娘子身邊蹭了蹭,一下撲到她身上,咯咯笑道,「七姨陪我們玩!」

  「好哇,原來惦記著七姨,是惦記著七姨陪你們玩了!」春分緊跟著打趣,屋內頓時就笑成了一團。

  七娘子也就真的放下心事,陪雙胞胎玩到了吃晚飯的辰光。

  許鳳佳今兒回來得晚,七娘子都吃過晚飯了,他才急匆匆進了屋子。

  「怎麼樣,沒再發熱了吧?」一進屋,許先生就踱到七娘子跟前,用冰冷的手試了試七娘子的額頭。「嗯,看來是全好了!」

  七娘子頓時皺起眉,拿下他的手問,「怎麼這樣冷?是衣裳沒穿夠?」

  「不妨事。」他卻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我是從通縣打馬回來的,事情辦得晚嘛——還沒吃飯呢!」

  七娘子只好重新陪他坐下吃晚飯。「辦事晚了就慢點回來也不要緊的,你又不是沒有令牌……」

  許鳳佳就笑著睨了七娘子一眼,反而沒有答話。七娘子反而自己明白過來——緊著趕回來,當然是為了看她的。

  她一下紅了臉,低著頭坐到了許鳳佳身邊,托腮看他大口大口地扒飯,心裡竟然有一些微微的疼。

  在她的生命裡,從來沒有一刻是像現在這樣,被人關心,被人所愛。她所曾擁有的一切,在這些關心她的人面前,似乎都顯得蒼白無力。

  原來這麼多年裡,一點一滴,她竟然也擁有了這麼多。

  七娘子就伸手為許鳳佳摘掉了臉上的飯粒,柔和地責怪,「別吃那麼快嘛,又沒人和你搶。」

  她隨手把飯粒放到桌上,又托著臉,對許先生淺淺地笑起來。

  「真是個傻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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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七娘子這次是有心要和許鳳佳商量番對策,但許先生卻點都不配合。

  「以後吃過晚飯,就不要說正事了!」許鳳佳語氣不容置疑,「免得心裡有事,又睡不好。」

  七娘子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天到晚都在外面忙,不在晚飯後商量,難道還要特地早起了商議家務?」

  許先生倒覺得這主意不錯,「乾脆從此就和樣早起練拳吧,改明兒問問鍾先生,若是吃得住,便訪套強身健體拳法來給練,每日裡打套拳,身體說不定就眼見著能好起來了。」

  七娘子慌忙搖了搖手,「別來逗,就這個身子骨,多走幾步路都要喘氣,還打拳……」

  想到自己站在許鳳佳身邊板眼地耍弄拳腳,七娘子自己都笑起來。更別提許鳳佳,早已經是邊說,邊捧腹。

  笑完了,七娘子也就妥協地圈住了許鳳佳肩膀。

  「好啦,反正自己心裡有數,就是和說聲,家裡事,會處理好,不用擔心。」輕聲保證,「還是專心忙外頭事吧!」

  以許鳳佳性格,深宅大院內部鬥爭,他是處理不好,也不會願意處理,七娘子也不希望自己丈夫內戰內行,外戰外行,他天地,在更廣闊政壇。

  許鳳佳眸色也深沉了下去,他明顯地吞嚥了下,才點頭道,「好,知道,以後這些事,就來處理吧!」

  在許太妃事過後,或許他也有過問內院家事意思,但七娘子想,許鳳佳多少也有被五少夫人陰謀縝密嚇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換作另外個人在世子夫人位置上,恐怕這戰結果,都是五少夫人笑到最後。

  七娘子思緒就又沉了下去,無數紛雜瑣事,從心湖底部又泛了起來……

  許鳳佳忽然握住肩膀,粗率地搖了搖。

  「不是說好了?吃過晚飯,就不要再想這些煩心事了!」他語氣也有幾分粗魯。「整個白天,愛怎麼用心就怎麼用心——現在也管不了,可晚上就別再想了,成不成?」

  七娘子好氣又好笑,只得點了點頭,「行,不想就不想。」

  許鳳佳這才滿意。

  他又放低了聲音,淡淡地歎了口氣。

  「眼下這關過去了,將來,就不會這麼累了。」

  七娘子不禁怔。

  倒也沒有深究,只是笑著寬慰許鳳佳,「現在雖然累,但要比在娘家日子好過得多了。」

  許鳳佳頓時沉默了下來。

  大太太畢竟是他親阿姨,七娘子也沒有對許鳳佳說壞話意思,連忙岔開了話題。

  「既然不許想事,也不許和商量,現在做什麼好?看書,又嫌燈暗了……再說,也沒有什麼好看。寫字畫畫,沒有那個精神頭——或者們來打雙陸吧?」

  「打雙陸?孩子玩意兒,虧得現在還喜歡!」許鳳佳不禁朗聲笑,「倒是從來沒和下過棋呢,不是自誇,四九城裡能下得過人,恐怕還沒有多少,論對弈,恐怕要輸。」

  七娘子沒好氣地白了許鳳佳眼。「當然要輸,又不會下,和誰下,都是個輸。」

  許鳳佳就像是生噎了個雞蛋進喉嚨裡。「竟不會下棋?就衝著名字,也——」

  「棋呢,是給那些日子過得很悠閒,無處排解心機人用來解悶。」七娘子只好解釋給許鳳佳聽。「日子過得已經很緊張了,心機就是全用在身邊人事裡,都有些不夠使。再要把心思鑽研進棋盤裡,就沒有這個精神了……在家時候,父親也教了幾次,都笨得很,怎麼也學不會。」

  眼看著屋內才活躍起來氣氛,又沉悶了下去,七娘子歎了口氣。

  「看。」自嘲地攤開雙手。「早和說過,是個極無趣人。」

  說也都是實話:七娘子確對任何種需要算計遊戲,都沒有點興趣。早已經在現實生活裡用盡了自己算計。

  許鳳佳抿了抿唇,面上線條,又現出了幾分冷硬。

  「這不叫無趣。」他略帶了絲不悅。「這……叫做無奈。」

  時間,兩人竟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七娘子又垂下頭去,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謝謝!」@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做夢也想不到,當年那個錦衣玉食,傲慢紈褲小男孩,在十多年後,居然說得出這樣體諒話。

  而竟又能體貼到七娘子自尊,沒有流露出對憐憫……

  許鳳佳倒是有幾分訝異地對揚起了眉毛,遞出了無言詢問,似乎並不瞭解七娘子謝意何來。

  七娘子又搖了搖頭,扯開了話題,「其實也不想玩雙陸……不如,說些當年從軍事,給聽吧!」

  自己過去是晦暗,充斥了無數不堪回首,無數遺憾,無數傷心。然而許鳳佳過去,卻未必如此,儘管也有心酸坎坷,但最終結果,想必依然光明,話出了口,七娘子才忽然發覺,確很有興致去瞭解許鳳佳過去。畢竟曾有那些浮光掠影,對來說,已經並不足夠。

  許鳳佳撇了撇嘴,瞄了七娘子眼,似乎對這個提議並不大熱情,他淡淡地道,「是真想聽打打殺殺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當年在西北,們可死了不少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七娘子難得地沖許鳳佳扮了個鬼臉,「誰要聽西北事,就不能說點廣州見聞給聽嗎?聽說就是天下人日子最難過時候,廣州人都不愁吃不飽飯,年年都有上萬艘船到廣州靠岸……有這樣事沒有?」

  許鳳佳臉色稍霽。「還以為……」他搖了搖頭,「其實在廣州也住得不大開心,那裡天氣實在潮濕得可以。」

  他就把自己下廣州去為皇上尋找大皇子蹤跡事,點點地告訴給了七娘子。等到二更過,就催促,「該上床睡覺了。」

  七娘子正聽得入港,時還有些不願收場,「現在睡不著,再多說些麼,好歹把下海後事,說些來聽。」

  許先生不為所動,「不累,累。這幾天在炕頭睡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抬出了自己身體,七娘子還有什麼好說?只好乖乖地和許鳳佳起梳洗上床,聽著外頭中元端午兩人吹熄油燈,合上窗戶,又退出了屋子。

  帳內頓時就昏暗了下來,七娘子瞪著帳頂繁複花紋,不好意思地咳嗽了聲。

  「升……」羞赧地開了口,打算詢問件自己從來沒打算詢問過事。

  話才出口,七娘子忽然又頓住了話頭。

  感覺得到,就在沾枕那瞬間,許鳳佳呼吸聲立刻就勻淨了下來。

  七娘子就小心地支起身子,看了看他容顏。

  果然,此人已經陷入熟睡,呼吸悠長緩慢,臉上甚至出現了點深眠時慣有放鬆。

  這幾天在外頭又忙,在家裡又要照顧自己,睡又睡不好……忙了天,還要從通縣快馬加鞭地趕回來看望自己。

  看來,這個精力無限少年將軍,是真有幾分疲憊了。

  七娘子頓時起了幾分愧疚:平時也說得上是玲瓏剔透,今晚就硬是沒有看出許鳳佳疲態,不然,恐怕早就嚷著要上床休息了。

  又用眼神寸寸地巡視著許鳳佳,半晌,才無聲地歎了口氣,躺回枕上,將所有思緒排出腦中,專注而無聲地催促自己盡快入眠。

  #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終於在樂山居露臉了。

  雖然小病場,但康復得快,將養得也不錯,臉容光煥發,眾人見了都道,「六弟妹看著嬌嬌怯怯,其實身子骨不錯,燒成那樣,這幾天也就回復過來了。」

  太夫人更是臉慈和,「還當要休息上十天半個月呢!好透了沒有?若是沒有,可千萬不要逞強!」

  七娘子心下不由更有些訝異起來。

  這病,前前後後耽誤了快周時間,南點田莊,恐怕都開始收成了,若是再休息下去,等到秋收後銀兩入賬,賬房們忙著和外頭人結賬,恐怕這查賬事就又要耽擱,難度也會更大。太夫人這問,無疑是暗自希望七娘子能多休息幾天,俾可營造出上述情勢。

  看來,是真很擔心自己在賬裡查出什麼不利於五房證據。

  難道五少夫人謀算,太夫人是點都不知道?

  「小七就是這向沒有睡好,忽然發起熱來,其實無妨,從前在蘇州時候也經常如此。鍾先生開了個安眠方子,睡了幾天,也就沒事了。」笑得風輕雲淡,似乎點都沒有察覺出樣,又順勢轉向了五少夫人。「說起來,本來早就要把幾本賬還給賬房,偏偏這病,明德堂裡亂得厲害……就耽誤了幾天,回頭就讓人把賬送回去。五嫂看,下個月初查賬,方便不方便?」

  病才好,就迫不及待要做權力交接,還當著太夫人面來安排,動作確是魯莽了些。大少爺挪開目光盯著金磚地不說話,大少夫人倒是略帶擔憂地掃了七娘子眼,許鳳佳更是大皺眉頭——卻沒有開口說話。唯有五少夫人眼底火光閃,笑道,「好,只要六弟妹方便,也沒什麼不方便。」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笑道,「看了看賬,才知道這東西可不是們能看得懂。又問過老媽媽,才知道家裡賬,從來都是吳勳家和蔡樂家,帶著人審。祖母看這次……」

  太夫人不動聲色,「蕭規曹隨,就這麼辦,看錯不了。——張氏看怎麼樣?」

  倒是五少夫人眼底閃過了絲說不清道不明情緒,才又低下了頭去,作出了順從樣子,「祖母說什麼,就是什麼。」

  七娘子掃了五少夫人眼,又轉頭望向許鳳佳,衝他微微笑。

  #

  既然定下了查賬時間,七娘子當然也要開始為正式接手家務做自己準備。

  整個上午,都在和白露起製表。將全家上下堪用可用丫頭婆子們,都制進表格中,結合白露打聽到情報,作出各種註釋。這本冊子從今年五月就開始做,兩個月中已經豐富出了大厚本,裡頭密密麻麻,記載全是平公府中各下人底細,有家族之間矛盾衝突,也有眾人親戚關係,七娘子甚至還親自畫了張關係圖,將府中有臉面下人們之間那錯綜複雜關係,試著用連線表示了出來。

  「唉,能做到管事媽媽,真沒有個簡單人物。」七娘子邊看,邊和白露感慨。「就說壽筵那次,手底下十個管事婆子,哪個背後沒有大堆親戚?看其中幾個,和五嫂平時也很不對卯,這五年來,自己位置也還是坐得穩如泰山。」

  白露也道,「畢竟是百年世家,下人們彼此結親聯姻,是攔不住事,比不得們楊家人口簡單,反而沒有這麼多彎彎繞繞,說起來,也就是董家有些根基。」

  提到董家,七娘子眼神微沉,漫不經心地問,「乞巧已經上路了?」

  白露搖頭笑道,「還沒有呢,要等進了九月,隨們這邊派出去查賬人道南下。少夫人忘了?您還說到那時候,多算幾個月月錢,算是賞喜錢了。」

  七娘子怔,才想起這安排來,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笑道,「好啊,既然說起來了,那就再賞二十兩銀子吧。這孩子跟幾年,也不容易,按例套妝奩之外再多給點,也算是壓驚了。」

  「少夫人真是慈悲。」白露順著捧了七娘子句,就又壓低了聲音,「說起來乞巧,奴婢倒是想到了玉芬、玉芳。」

  這兩個丫鬟被打進偏院居住,也已經有幾個月了。

  「怎麼?」七娘子神色動,「最近這兩人竟有些不安份了?」

  白露忙搖了搖頭,「那倒沒有……您也知道,們連院門都出不來,再不安份,能不安份到哪去?」

  平時七娘子管束丫鬟們行動範圍,就管束得很嚴厲,不要說通房丫頭,就是般大丫頭,沒事也是絕不許出明德堂。也就是白露算是得到許可,可以四處串聯打聽消息。玉芬、玉芳要是溜出院子,只怕連許鳳佳人影都沒有看到,就要被逮回偏院去,等待們懲罰,更不會是多有趣事。這兩個丫鬟但凡有點腦子,也都應該知道要安分度日,等待自己機會。

  七娘子嗯了聲,又問,「那是兩個姨娘,有幾分不安份心思了?」

  「也都不是……那兩個姨娘自重身份,平時,也很看不起玉芬、玉芳兩個。」白露閃了七娘子眼。「是您把莊先生和紀先生安排在偏院裡住。雖說兩個先生平時很少出屋子,但不知怎麼,玉芬竟然看出了們來歷……背了人輾轉來求,說是想學這兩個先生,為您做個賬房——倒也是知書達禮,會算賬會記賬。」

  七娘子靜了半日,才歎道。「是個聰明人!」

  回憶著這個面目模糊少女,卻只依稀記得了點風韻,時間,真是感慨萬千。

  不管這個社會對女子是多不公平,不管有多少人被踩在泥坑裡,也總有些人,永遠不會放棄自救贖機會。

  「就讓跟著兩位先生住到胡同裡去吧。」垂下眼,漫不經心地在賬冊上添了筆。「也和兩位先生做做伴,學學記賬本領……將來,江南纖秀坊,總也是缺賬房!」

  白露寬慰地笑了,「少夫人慈悲!」

  七娘子微微笑,正要說話,屋外又響起了立夏急促腳步聲。

  「少夫人!」推門進屋,掃了屋內眼,見只有白露站在炕下,便走近幾步,輕聲道,「孫夫人已經把人送到胡同小院裡了!」

  「這麼快?」七娘子不禁有幾分訝異。「二姐也實在是雷厲風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就吩咐立夏,「那親自和白露走趟,就說是去孫家送東西,讓爹把們拉到小院去,看著把賬送到屋子裡,就把屋子鎖了,個人都不要放出去……這東西被別人看見,是犯忌諱,知道了?」

  立夏喘息稍定,沉著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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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分寸

  再過了幾天,五少夫人每日裡早上理事的時候,都主動請七娘子過來,當了眾管家媽媽的面,將許家上下成文不成文的規矩,都說給了七娘子聽。

  「祖母和母親都是信眾,每年正月禮佛,發下宏願有大有小,一年的供奉也不一樣,這都是到了臘月,再和寺裡結賬。」五少夫人倒是沒有在這些小事上藏私,一邊又指著雷鹹清的笑道,「這是她的事,今年年尾打醮的時候,要是六弟妹聽到姑子們抱怨銀子沒到,那就找她算賬吧。」

  七娘子看著雷鹹清家的,輕笑了笑,點頭道,「這可是五嫂說的,到時候就是沒抱怨,也要找個由頭來發作你。」

  雷鹹清家的性格活潑,最容易順桿子往上爬,當下就笑,「能得少夫人的發作,也是我們的福分呢!外頭男人們怎麼說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少夫人發作,可不就說明少夫人心底有咱們麼?」

  屋內頓時響起了低低的笑聲,就是垂頭寫字的端午,都不禁被雷鹹清家的逗笑了。

  五少夫人又瞟了端午一眼,在心底微微地歎了口氣。

  自己就是隨口說一句玩笑話,這個死丫頭都要記下來。將來有什麼事,回頭一翻找,就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話了。

  這樣一來,倒是連一點點小手段都用不出來了。

  她又不禁轉過頭去,藉著笑意遮掩,認真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以此女精細的性格,當年在明德堂裡,楊善禮一碗藥下去,整個人眼看著就不行了,裡裡外外兵荒馬亂的時候,她還能留意到那一碗藥的去向,等楊善禮一去,立刻提出疑點當面把事情鬧大……

  這樣明察秋毫,斬釘截鐵的性子,又怎麼能放過自己的種種做作?

  不要說別的,就是去年剛進門的時候,自己忽硬忽軟的幾次動作之後,再見此女,分明就能認清此人臉上的一絲試探。

  她是發現不對的了。

  既然有了懷疑,那就難免入轂,自己精心安排的幾條線索,若明若暗之間,引向的無非就是賬本。就是為了巧妙安排這一本假賬,都多拖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不過一切做作,總是值得的,以此女的性子,既然懷疑家賬裡有貓膩,有八成可能,是想借題發揮,下一下五房的面子。而按她凡事謀定後動的手段,在自家賬房查賬之前,又有個五六成的可能,會找到自己的親信,預先看一看賬本。

  可那一箱子賬到了明德堂才兩天,不巧她倒是病了,三四天睡在床上,是否有閒心來安排這些,也是難說的事。時限又緊,眼看就快秋收,也許她已經放棄了預先看賬的想頭,打算隨機應變,查到了由頭就往下挖,沒有查到,也就把這件事放過去了?

  交接盤賬的時候沒有盤出毛病,將來可就很難再抓這件事的把柄了。

  她能捨得下這個難得的機會嗎?

  五少夫人頓時暗自蹙眉。

  以楊善衡的性子,她是絕對捨得下的!

  易地而處,自己又有什麼捨不得的?世子正位,六房是坐得穩穩的,她只要能把家當穩,十年二十年後,百萬家產,九成都是六房所得,恐怕看自己的謀算,就猶如看小丑跳梁,竟是當個樂子來對待了。

  唉,如果那三天楊善衡沒病,這條路就走得順了,自己是一點痕跡都不露,就能讓她出乖露醜。

  只可惜,這個偏房庶女自小就走大運,因嫡母慈悲,竟撿了個嫡女的名頭不說,仗著嫡姐命苦,月子裡去世……她又心機深沉,將此事鬧大,倒是把自己謀算進了許家,做了這個多少名門嫡女夢寐以求的世子夫人!

  過門才半年,婆婆疼,夫君疼,就是娘家唯一的親弟弟,也看重得不行,不過一個風寒,三天裡來看了兩次,多少名貴的藥材像是不要錢一樣,從閣老府流水價送來,聽說要不是楊太太這幾天身上也不大好,不方便出門走動,竟是要親身過來探視!

  就是自己,又何曾有這樣的風光……

  嫁妝又多得駭人,聽說楊善禮陪來的萬貫家產,也是向她奉帳——真是同人不同命,這個面目平庸手段油滑的庶女,也就有這樣好的運氣!

  五少夫人一瞇眼,心底罕見地泛起了一絲酸味。

  一輩子都這麼順,行事難免就透著一股叫人難以忍受的洋洋得意。

  也該有人教一教楊善衡進退間的分寸了!

  她又和氣地笑起來,指著雷鹹清家的續道,「六弟妹想必心裡也影影綽綽有個數了,這雷鹹清家的平日裡呢,是專管為女眷們跑腿的,除了祖母、母親之外,上到我們這些妯娌,下到提掃帚棒的小丫頭們,有什麼大件小件要添購的,都是和她說了,由她告訴外頭的採買們。不過這不過我們的大帳,都是各房和她結銀子,她再和採買們去結,就是說給你知道知道,以後有什麼要添購的東西,也可以問問她。」

  這可是個肥缺,雷鹹清家的和老媽媽要不是兒女親家,也不能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七娘子望著她擠了擠眼睛,又對五少夫人一本正經地道。「五嫂說得是,我心裡有數了。以後有什麼想私底下採買的東西,少不得要托雷媽媽!」

  其實像她這樣的當家主母,手底下連接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不必來麻煩雷鹹清家的。她主要還是為了那些平時無法隨意打發底下人上街的姑娘們通房們服務,只是七娘子的話,到底是表明了她的態度。雷鹹清家的頓時喜笑顏開,連帶的老媽媽都微微有了一絲笑意。

  「等到家裡有喜事要辦的時候,內眷們的採買活計也是由雷媽媽來管。」五少夫人忽然有了些倦意,她別開頭,不看雷鹹清家的臉上熱切的笑意,而是掃了幾個神色木然的管家婆子一眼,心下這才熨帖了幾分。「當然,等六弟妹接過賬之後,人事上有什麼變動,回了兩個長輩沒有二話,就和盛錦家的說一聲也就是了,花名冊現在是她在管著。」

  見七娘子點頭不語,五少夫人倒是有了一絲喜悅:一朝天子一朝臣,楊善衡上位,手底下無數人要安插進來,第一個她身邊那個年輕媳婦,一眼看著就是專管人事的,擺明要和盛錦家的搶差事——這一位也是婆婆身邊的老人了,按理是該多親近親近明德堂的,這幾個月來,卻只是去請過幾次安。

  她又交待了七娘子一些瑣事,見七娘子或者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皮毛,或者是瞭若指掌,並沒有什麼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便覺得說得也很無味,順勢就笑道,「其他的事,別人或許不知道,老媽媽肯定是知道的,我也就是白囑咐六弟妹幾句。看六弟妹心裡有數,那我也就放心了。」

  七娘子卻難得地對五少夫人誠懇地笑了,「五嫂這話就說岔了,我們這樣的人家,行事講求的就是一個穩字,這家務換人接掌,當然也是如此,您說得越多,過幾日我上手的時候就越穩。大家這樣互相幫襯著,安安穩穩的度過去,乃是大善。您這樣仔細地囑咐我,就透著您疼我了。不愧是名門望族之女,行事光風霽月,真是讓做弟妹的由衷佩服。」

  她雖然言語和順,但卻從來也沒有這樣長篇大套地稱讚過誰,這番話說出來,情真意切,叫人聽了,像是被一條熱毛巾敷在面上一樣舒心。眾婆子都露出了欽服表情,爭先恐後地稱讚,「這樣妯娌和睦,叫人看了真是從心底暖出來。」

  「倒不是老身倚老賣老,看著兩個少夫人這樣孝悌,我們做下人的心裡都覺得好呢。」

  五少夫人卻是微不可聞地頓了頓,在心底煩躁地歎了口氣,才露出了和氣的笑,「六弟妹這就太客氣了,說老實話,這管家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我這一年到晚的辛苦,也實在是累得夠嗆。這樣教你,其實也沒安好心——是指望你早日接過家務,我好萬事不管,享我的清福了!」

  兩人目光相觸,她又仔細地揣摩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七娘子唇邊含笑,雙瞳平靜似水,神色間真的含上了微微的感激,似乎是說出了自己的心底話。對五少夫人這樣好心教她,以便家務可以平穩過度,是有幾分感激的。

  她一心維穩,就未必會往下深查。自己的千般盤算,難道就要這樣落空?

  不行!以此女的手段,又佔了世子婦的身份,在府裡多經營一天,她的地位也就多穩了一分,她維穩,是她等得起,她喜歡等。自己卻是多等一天,就少一分優勢。現在退一步,將來恐怕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既然如此,這條路走不通,當然也就只能去走另外一條路。

  五少夫人就對七娘子親熱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五嫂這話可是真心的,六弟妹別笑我,我是巴不得別再管家裡這一攤子煩難啦,六弟妹能把家務接過來,真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出了樂山居,又拉著五少夫人的手依依不捨地說了幾句話,才帶著中元、端午,往明德堂走去。

  一轉過身,她的臉就垮了下來,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唇角。

  「都要笑得僵掉了。」她低聲和兩個丫鬟嘟囔。

  中元和端午性子都活潑一些,聽到七娘子這樣說,不禁齊聲失笑。

  「五少夫人也是,臉上是從早到晚,都掛著那樣淺淺的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誰把她的嘴吊起來了呢。」端午回身望了望五少夫人的背影,又乍了乍舌,「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看錯了,怎麼覺得五少夫人……」

  她才要說話,七娘子和中元不約而同地掃了她一眼,端午頓時知錯,啪地一聲合上嘴巴,不敢再多說什麼。直到進了明德堂,才鬆了一口氣,「險些就給少夫人惹麻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以後說話還是要注意場合——剛才你說五嫂怎麼了來著?」

  端午這才滾了滾眼珠子,「奴婢覺得呢,五少夫人這幾天,似乎有些不大舒服,行動間雖然還是那樣的優雅,但沒人的時候,她臉上老顯出一點點煩躁來,讓人看了倒有些害怕。」

  七娘子不禁沉吟片刻,才愉悅地輕笑起來。

  端午雖然有時候輕浮了些,但察言觀色,倒是一把好手。

  看來,自己的這一番做作,也的確騙倒了五少夫人。

  她點了點頭,叮囑端午,「這件事可不要亂說,被別人知道的,還當我們編排五嫂呢!」

  說五少夫人心情不好,那就等於說她因為管家權的移交而沮喪,這話由六房來說,格外透了刻薄。端午忙摀住了嘴,慎重地點了點頭,才笑道,「立夏姐姐和上元姐姐都輪休,今兒我和中元擺飯,少夫人想吃什麼,我們和小廚房說去!」

  七娘子側頭想了想,自己都有幾分訝異。「我居然想吃花彫燉蔣腿!」

  不要說她自己,中元和端午都驚訝起來。「少夫人是難得想開葷了!」

  七娘子自小胃口就不好,總是要人勸著,才能吃上大半碗飯,也都是盡量撿素菜進口,葷菜不過一兩口,淺嘗輒止,吃多了就覺得油膩得慌。即使出嫁後有了自己的小廚房,規定只許用菜油做飯,也都很難多吃幾口肉。這一點權仲白和鍾先生都有提出,要她多吃點葷菜進補,奈何她不耐葷腥,也就一直擱置了。因此今日七娘子難得有想吃的葷菜,眾人都引以為異,到了晚上,中元甚至一邊擺菜,一邊告訴許鳳佳,「少夫人今兒中午足足吃了四塊蔣腿,每一塊都有一兩寸見方!」

  七娘子不禁大窘,「難得貪嘴,就被你們給逮著了,還要當個稀奇的事,到處學嘴。」

  許鳳佳卻也很高興,他拍了拍桌子,「蔣腿是易得的東西,你吃得好,明兒給金華那邊的守將寫信,最上等的要上一兩百斤,也不是個事——不過又怕你吃膩了,改日裡,你也換換口,嘗一嘗我們京城有名的清醬肉。」

  七娘子心頭一動,「說起來,上回哪裡來的小官兒,孝敬了幾方誰家的清醬肉,我聽說四郎、五郎吃得很有滋味,只是吃完了就上火。也不敢隨時供應,既然你提起來,就給孩子們也打打牙祭吧。」

  「有這樣的事?」許鳳佳揚了揚眉,「有意思,這倒是像五妹,我們小時候都愛吃清醬肉,就是七弟和五妹,一吃完嘴裡就長燎泡,偏偏越是這樣就越愛吃!」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邊吃飯,七娘子一時不察,竟吃了好幾塊許鳳佳相機送到她碗中的羊肉。

  吃完飯,七娘子便果然再不做事,只是和許鳳佳趕了幾盤雙陸,又稍微聊上幾句,便著枕閉目養神。少將軍自然是沾枕就著,她閉上眼,在腦海中催眠般念了無數聲『現在睡覺』,終於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七月底,二娘子派人上門給七娘子下帖,請七娘子上定國侯府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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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歲月

  定國侯府並不像一般達官貴人,多半在大時雍坊、小時雍坊並安富坊等坊市聚居,而是將宅邸置在四九城東北角,鳴玉坊石碑胡同裡,佔地要比平國公府反而更大得多。七娘子從前幾次過來,也在二娘子的帶領下,進花園走了走。不過她們是從百芳園裡出來的,定國侯府的後花園雖然花木扶疏,看在兩個少婦眼中,也就不算什麼了。

  倒是四郎、五郎,從前幾次過孫家來,年紀都還太小,並不知道府內還有這樣的地方可以逛。如今年歲漸大,小萃錦也走過了幾次,見到孫家的花園,就覺得好了。

  二娘子笑著抱了抱兩個孩子,見兩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繞著窗戶裡的風景打轉,不由就笑起來,吩咐小世子,「延平帶弟弟們去園子裡玩一玩吧,留神不要靠近水邊。」

  雖說二娘子出嫁得早,但她子孫運竟不大強,長子在襁褓中就告夭折,三子好容易養到三歲,一場風寒久治不愈,也就去世,倒是次子孫延平很是壯實懂事,七歲的年紀,已經如小大人一般進退有度。他聽了母親的吩咐,先穩重地應了是,又向七娘子行禮,「七姨,侄子告退。」

  這才帶著四郎、五郎出了屋子,甚至不忘招呼養娘們同谷雨春分跟在後頭。

  兩個貴婦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目送著孩子們出了屋子,隱約聽得五郎問孫延平,「表哥為什麼也叫七姨七姨?」

  孫延平還耐心地答道,「因為母親和七姨是姐妹,母親的姐妹,叫姨姨。」

  七娘子不禁就沖二娘子一笑,「延平像娘呢!從小就這樣穩重。」

  二娘子唇邊不禁也掛上了一縷笑。「他這個性子,很得他祖母的喜歡,說是改明兒過了八歲生日,就向朝廷請封世子,把名分定下來。」

  又撇了撇嘴,「其實說是喜歡他的性子,也是因為你姐夫人都要走了,又抬舉了兩個姨娘。」

  七娘子自己就是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她可以對許鳳佳要求專一,但當著二娘子,是決不能說太超前的言辭,只好笑著安慰二娘子,「孩子多了,家裡總是熱鬧一些,總別像九哥,才成親家裡就恨不得馬上生七八個孩子出來。傳宗接代的壓力也太大了。」

  還有一句話,她含著沒說出來:就算在大秦來說,二娘子的孩子夭折率也太大了一些,萬一孫延平沒有養住,有庶子在,二娘子總還可以走大太太的老路子,不至於要淪落到過繼別人的孩子來養。

  二娘子歎了口氣,她揮了揮手,「有一個也不錯了,不像大姐,眼看著就是過三十歲生日的人了,肚子還沒有消息不說,就是抬舉的兩個通房都沒有消息,那才叫一個焦急。」

  初娘子這些年來一直跟著大姑爺在江南任上,也就是去年隨大姑爺丁憂回老家居住守孝,和三娘子、四娘子的往來自然多了一些。京裡的幾個姐妹,也很少聽到她的音信。七娘子上一次知道她的消息,還是她又寫信回家,問大太太要了幾個漂亮的丫頭。

  「大姐夫也有三十五了吧?」她不禁一皺眉,「他們家老太爺臨終前,恐怕……」

  「說是逼得很緊,想要把小叔家的三兒子過繼進去,大姐還沒有鬆口,不過想必丁憂在家,日日對著個老太太,日子也不大舒服。」二娘子也很有幾分無奈,「算了,看在爹娘的份上,再怎麼樣也就是吃幾分臉色,大姐還是有福氣,總比四妹……」

  這些年來,幾姐妹各有遇合,日子過得也是有好有壞,除了早逝的五娘子,運氣最差的就數四娘子了:前年江南天花氾濫,四姑爺染了天花一命嗚呼不說,就是四娘子照料他的時候也被傳染,雖然有幸痊癒,卻落了一臉的麻子,四姨娘哭得不得了,寫信上京,請大老爺出錢,在四姑爺墳邊修了一座家庵,親自住到家庵裡和四娘子一道吃齋念佛去了。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很有幾分唏噓,「當時在百芳園裡倒不覺得什麼,親姐妹有時候也像仇人,見了面和鬥雞一樣,你踩我,我踩你。出門了才知道,原來能修成姐妹,已經是多年的緣分了。當年在一起玩耍的幾姐妹,如今真是天各一方!也就是我和二姐能夠時常見面。二房的幾個妹妹,倒也都……」

  二房的八娘子、十娘子,也都在這幾年間陸續出嫁,八娘子倒是嫁進了李家,和十二郎結成姻緣,是眾人都沒有想到的,十娘子因為是庶出,由敏哥做主,敏大奶奶做媒,將她嫁到了山西的一戶人家,聽說家規森嚴,也就從此沒了音信。京城的姐妹,也就只有二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了。

  「能有著幾個姐妹在一處,已經很不錯了。」二娘子歎了口氣,「就是皇后娘娘,幾個姐妹還不是天南海北,如今侯爺又下了廣州,京裡除了我能時常進去看看,竟是再沒有第二個可以進宮的親戚了!」

  說到宮中事,七娘子不由得瞟了二娘子一眼,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二娘子的態度,才笑問,「說起來,六姐最近怎麼樣?我這一向也很少進宮去,也聽不到多少她的消息。」

  二娘子搖了搖頭,「還不是老樣子?就是七八天前,我進宮去看娘娘,繞到她那裡坐了一會,她還說日子無聊難打發,要我帶幾本書進去給她看呢。」

  七娘子微微一怔,待要說什麼,又若有所思地將話吞進了口中。「也好,她能安靜度日,就是福氣了。」

  二娘子看著她歎了一口氣,也道,「這話說給你聽,也是一樣的。很多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未必要再翻起來,能安靜度日,也就算了。」

  她一向是公正嚴明,對於五娘子的死,態度雖比不上大太太的瘋狂,卻也十分積極。如今居然換了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七娘子自然吃驚。

  她掃了二娘子一眼,卻才發覺,這個二十**歲的少婦,在這一瞬間流露出的疲憊,竟有了些老年人特有的頹唐。

  想她以妙齡入主孫家,在公婆跟前服侍得無微不至,家裡家外的無限瑣事,都要她親自安排不說,宮裡還有個太子妃需要全心應酬。雖然娘家強勢,但比起孫家來,總還是落了下風,恐怕沒有少受婆婆的揉搓。如今好容易修成正果,成了名正言順的一家主母,後堂卻還有個多病的婆婆要伺候,孫立泉藉著子嗣的名義,一個接一個地抬舉小老婆……

  就算人人羨她尊貴,私底下的寂寞與心酸,卻也只有自己知道。

  更可怕的是,二娘子這樣,已經算是貴婦中最幸福的人了,至少她的親兒子活了一個,眼見著就要立定世子之位,庶子們年紀又都很小,通房聽話和順,沒有一點聲音。婆婆雖然多病,到底也還明理,和小姑子的關係,也說得上融洽,比起很多錦衣玉食的活死人,二娘子的日子算是真過得不錯了!

  七娘子竟有些後怕。

  忽然間,她不敢想像自己嫁到權家或者桂家之後,過的是不是二娘子一樣的生活。

  兩個人唏噓了一會,二娘子才振作精神,叫了小寒進來,威嚴地衝她點了點頭。

  小寒就低眉順眼,無聲地退了下去。

  「她這幾年來倒也很聽話,就提拔著在我身邊,幫我管家。」二娘子隨口告訴七娘子,「只是在侯爺跟前,不大見寵!」

  沒想到小寒倒是以這樣的辦法,上位成了姨娘。

  七娘子想到初娘子的生母,就曾經是大太太的陪房,雖然見寵,但卻難產去世,一時間就覺得小寒不見寵,也不是什麼壞事了。

  沒有多久,小寒就帶了兩個中年賬房,進了屋子,自然有人在兩個主母跟前放了屏風,遮掩住了她們的身影。

  「這是我們孫家自己產業上的賬房,倒不是纖秀坊裡的人,世代都在家裡做活,是最可靠的。」二娘子向七娘子交待,「你有什麼話要問就問,我下去還有一點事情……」

  只看二娘子借出的是孫家自己的賬房,就知道她以這樣的年紀執掌侯府,實在不是僥倖。七娘子會向她開口,肯定是不想驚動娘家,她沒有以纖秀坊的賬房來應求,可謂是體貼七娘子到了極致,又主動迴避,不去打探七娘子的用意,就是二娘子做事的過人之處了。

  七娘子也沒有客氣,她站起身,將二娘子送到了門口,又拉著她的手低聲請托,「難得四郎、五郎過來,二姐多陪孩子們玩玩……說一些五姐的事,給他們聽吧。」

  二娘子眼底頓時就劃過了幾許感傷。

  「好!」她點了點頭,又緊緊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我看兩個孩子都長得很茁壯……小五地下有知,也能安心的!」

  七娘子露出一點淺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送走二娘子,她又踱回花廳中坐下,輕聲請兩位賬房,「先生們請勿客氣,坐。」

  兩位賬房頓時低眉順眼地站起身來,屁股沾著椅子邊,抖抖索索地坐了下來。

  「其實請兩位先生看賬,為的就是穩妥兩字。」七娘子的語調還是不緊不慢。「兩位先生都是有年紀的老成人了,也知道裡頭的忌諱……」

  她拖長了調子。

  「少夫人請放心!」其中一個賬房,就掏出手絹擦起了汗,一邊低聲保證,「小人幾個都是家生子兒,從小受到訓導,知道該怎麼說話,怎麼做事的!」

  七娘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好——我也就是白囑咐一句。不知道這幾本賬,先生們看出了端倪沒有?」

  兩個賬房對視了一眼,便又都跪了下來,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本,趴在地上,由一個人開始低聲地為七娘子講解起了賬本中的貓膩。

  這一說,就是大半個時辰。

  七娘子始終聽得很入神,就連她身邊的立夏、白露,也不時低下頭記些什麼。

  等兩個先生說完了,七娘子才啜了一口茶,繼續發問。

  「這麼說,竟是大廚房採買、金銀器損耗上,問題最大了?」

  「是。」兩個賬房的回答都很肯定。

  「那以你們的估計,大概一年間出入能有多少兩呢?」七娘子調整了一下姿勢,漫不經心地平整起了自己的裙角。

  「手緊些,五六千兩是有的,鬆些,也有個四五千兩。」這兩個賬房倒也答得胸有成竹——想必是早就料到此問,是以早做好了準備。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問,「那,照你們看,一般的賬房,能看得出這裡頭的不對嗎?」

  兩個賬房對視了一眼,一時間均愕然不已,竟都沒有做聲。

  七娘子等了半天,才催促般地清了清喉嚨。

  「這……若是十多年的老賬房,一般也都能看出些不對來,但不細心的、膽子小的,多半也就這麼放過去了。」其中一個才乍著膽子回答,「不敢瞞少夫人……這裡面的缺漏,也都不是不能商榷的。」

  出乎他二人的意料,七娘子居然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想著也就是這樣。」她低聲自語,「巧,真是安排得巧。」

  她沖白露揮了揮手,起身轉進了後堂,沒有再和兩個賬房多客氣什麼。

  難得到定國侯府做客,七娘子自然要進去拜見孫太夫人的,因孫太夫人身子不好,直到午後才起得身,吃過午飯,不免又要二娘子帶進去拜見過了,再出來和幾個孩子們一起說說話,也就到了該回去的時候。

  二娘子將七娘子等人送到了大門口,見四郎、五郎被兩個養娘抱著上了車,小世子下去扒著車邊和弟弟們說話,臉上就泛起了一絲笑,她轉頭叮囑七娘子,「家和萬事興,有什麼事,你也不要動作太大,還是要以含蓄為上。」

  七娘子頓時知道自己可能的動機,沒有瞞過二娘子的慧眼。這個通透的貴婦人是在勸導自己,即使抓到了誰的小辮子,也不要一味咄咄逼人,反而失了人心,她笑了。

  「二姐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麼做的。」

  她跟著二娘子一道,望向了重簾深垂的清油車——四郎五郎人都上了車,還從車窗裡探出半邊腦袋,依依不捨地和小世子道別。

  七娘子心裡頓時又興起了一陣惆悵:家裡就現有年紀相當的兄弟,只可惜孩子們在許家,卻只能關在明德堂裡,沒事不能外出。和幾個堂兄弟,倒比表兄弟更疏遠得多……

  她又收斂了思緒,將目光投向初秋碧藍的天空,微微地長出了一口氣。

  什麼事,都要一步一步地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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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開唱

  八月一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許鳳佳從被窩裡提溜了起來,硬是跟著他到院子裡打了一套太極拳,才被許先生放回屋子裡穿衣打扮,洗漱過了坐下來吃早飯。

  「自從姑娘開始學拳,別的不說,胃口倒是好多了。」立夏一邊擺盤,一邊和七娘子說笑,「就是早上都能吃大半碗飯,我看啊,這拳打得好。」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死丫頭,你就只會站在世子爺一頭來管我。」

  許鳳佳言出必行,說要為七娘子尋訪一套養生拳法,真就問過了鍾先生,查知七娘子可以受得住打拳的勞累,便親自抽空去了滄州,跟著老拳師學會了一套專門給女眷老人強身健體用的太極拳,回來教給七娘子。這才打了五六天,七娘子平時懶慣了,有時候打這一套拳下來就累得氣喘吁吁,每天想方設法,只想多睡一會,無奈拗不過許鳳佳,每日裡被揪出來打拳的時候,總是要抱怨。

  「打完了可就沒心思幹活了!」

  許先生就和她裝糊塗,「我看你一天到晚,也沒有多少事情要辦嘛!」

  的確,雖說最近家中大權要移交到七娘子手上,但她既然從嫁進許家的那一天就開始籌劃,事到如今,是一點都不露侷促,什麼事都有人接著,反而顯得七娘子自己閒了下來,一點擺脫許鳳佳的借口都找不到。只得每天早上汗如雨下地跟著許鳳佳打拳。
她嘴上是在抱怨,但眉眼間似乎又有些笑意,立夏等人也都不當一回事,只是嘻嘻地笑著,對許鳳佳行了禮,「見過世子爺。」就又潮水一樣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間留給了兩夫妻。

  如今七娘子起身得早,她打完一套拳就回來洗漱梳妝,等到許鳳佳把自己的拳打完了,回來洗過澡,正好兩夫妻坐下來一起吃飯,飯後再和四郎、五郎說幾句話,就可以一起去請安。

  七娘子一邊喝杏仁茶,一邊和許鳳佳商量,「雖說是明年才開蒙,但兩個孩子現在也大了,至少見了人,不會不知道行禮,以後隔三差五,也抱到樂山居裡給祖母請個安,和幾個堂兄堂姐一起玩一玩吧?」

  許鳳佳想了想,才道,「算了,我看還是再過一陣子,現在孩子年紀畢竟還小,天氣又快冷了,你讓他出去慣了,到了冬天也鬧著要去請安,是讓去還是不讓去呢?」

  他這話倒是言之成理,大秦不比後世,醫療條件那麼差,要是冬天裡兩個孩子頻繁要求外出,染上風寒,勢必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七娘子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許鳳佳的說法,但依然不禁感慨,「上回帶他們去孫家,兩個孩子和延平好親熱,一口一個表哥,叫得多好聽?畢竟到了年紀,渴望玩伴……唉,等明年開蒙,也就好多了。」

  許鳳佳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隨意掃過七娘子指間,忽然頓住,「嗯?這是——」

  他拿過七娘子的手,捏在掌中細看了半日,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楊棋,你也算是有本事了,這才幾年啊,就把這枚戒指都騙來了?」

  七娘子縮回手,微笑道,「那是母親疼我,給我做幌子的,你還真以為得了戒指,就是許家的主母?」

  許夫人給的那枚黃金紅寶石戒指,七娘子自從到手,就珍重秘藏,從來不曾示人,今日卻戴了出來,用意不問可知。許鳳佳摸了摸她的額頭,又叮囑她,「也不要太勞心勞力了,五房的事,要不行就算了!太花費心力壞了身子,也划不來。」

  二娘子也好,許夫人也好,雖然對七娘子的要求也不高,但多半都還是為大局考慮,希望七娘子能維持府內的穩定。

  天下也就只有九哥和許鳳佳,會把七娘子的健康,置於內宅爭鬥之上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撕下一小塊奶香小饅頭送到口中,她點了點頭,「你放心吧,這一場戲,用不著我費心去唱。」

  這一天大家都到得很早,五少夫人打扮得也很莊重,才是中秋,她就已經穿上了深藍色的貢緞襖子,看上去頗有幾分肅穆,只是臉上的微笑,還透著一絲淡淡的喜慶。

  甚至於大少爺、大少奶奶、四少夫人、於寧、於泰,也都一早進了小花廳,反倒是幾個女兒家最漫不經心,到得都很晚——畢竟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對家事的變動,就沒有那樣上心。就只有於安悄悄地給了七娘子一個笑,似乎是在為七娘子鼓勁兒。

  七娘子也還了她一個小小的笑花,她又偏過頭去,輕聲和許鳳佳打趣,「知道的,是今天我開始掌事兒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出什麼大事呢……你看大哥,臉上繃得緊緊的,眉毛都要扭成兩條蟲了。」

  她為了不被別人聽到,是靠在許鳳佳耳邊說的,兩人神態親密,又刺了四少夫人的眼,她想說什麼,又把話嚥了下去,轉過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天空,出起了神。

  許鳳佳唇邊溢出一點笑意,卻沒有回話,而是和五少爺說起了宮裡的人事變遷,又拉著大少爺。「聽說最近正陽門那頭開了新飯莊子,大哥吃過沒有……」

  他平時雖然不苟言笑,一張臉凶神惡煞的,很有些怕人,但真要做起門面功夫,卻也一點都不差,此時一笑,滿面春風,居然大有長安貴公子的味道——因為在家呆了小半年,養尊處優之餘,軍人的鐵血之氣漸漸收斂,如今看來,反倒更像個京城裡的浪蕩子,一臉的風月,只有眼光流動時,隱隱露出了深沉的城府。

  大少爺和五少爺也都很給許鳳佳的面子,兩個人臉上都露出了笑,說著說著,就約起來去正陽樓吃烤肉,五少爺又拉於寧,「你和於泰也去,讓大哥做東,請我們弟弟吃飯!」

  七少爺和八少爺臉上都露出喜色,「大哥這話當真?」

  屋內的氣氛頓時一團熱鬧,等太夫人進了屋子,眾人才靜下來齊聲請安。

  「好,好。」太夫人笑著在太師椅上安頓了下來。「我在那洗臉呢,就聽著你們的笑聲了,都說什麼這麼開心?」

  四少夫人就一臉是笑,將幾兄弟約出去吃烤肉的事告訴了太夫人。「……要敲大哥的竹槓!」

  眾人頓時又都是一通笑,太夫人意味深長地掃了七娘子一眼,才道,「不好,叫鳳佳請客才是。」

  又頓了頓,解釋,「他是世子爺,本來就該照看兄弟們。再說呢,這麼多年,身邊也沒個可以管家的人,如今世子婦終於能接過家務了,是喜事!你們儘管出去喝酒吃肉,我們女眷也在屋裡開一桌來吃,賀楊氏當家!」

  到底不愧是多年的老薑,雖然對七娘子的不喜,有心人都看得出來,但到了要做戲的時候,也是七情上面,一點都不敷衍。

  七娘子和五少夫人對視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祖母哪裡話,是孫媳懂事得晚,現在才堪堪能接過家務……」

  「祖母這話說得是,我也要討一杯酒來吃,沾沾六弟妹的喜氣!」

  就一個附和,一個謙讓,又將氣氛炒得熱鬧了起來。

  「什麼事這麼熱鬧?」平國公許衡也進了花廳,上前幾步,給太夫人問安,「幾天沒進來看望母親了。」

  等他起來,眾人又都離座給他請安,「父親辛苦。」

  平國公奉旨去宣德勞軍,離家有五六天了,昨晚才由幾兄弟親自從城外迎回家。

  太夫人就笑著把剛才的事說給平國公聽,「我看平國公回來得也正好,我們母子倆很久沒有一道吃酒了,正好,孫媳們一席,我們一席,藉著這個事頭啊,中午好好吃一頓。」

  她這麼有興致,平國公自然也不會掃興,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正好七娘子在摸耳朵——視線在七娘子指間停留了片刻,也就笑道,「好啊,不過中午兒子還要進宮去,不知幾時出來,不如就是明晚再來慶祝一番,也算是為於潛過個生日。」

  四少夫人忙起身遜謝,「於潛是什麼位份上的人呢,還要父親這樣看重……」

  太夫人眼神一閃,笑盈盈地答應了下來。「莫氏還不知道你父親?最是疼愛小輩的,明晚就明晚,楊氏好生辦一辦,不過,也不要太熱鬧了。」

  看看,這就是太夫人,就連為難人,都為難得這樣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還當她多喜歡自己,一聽說自己要接賬了,就歡喜得要慶祝起來。

  七娘子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盈盈一笑,「祖母放心吧,小七知道怎麼安排的。」

  若有若無地,她又轉了轉指間的金戒指。

  五少夫人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刺痛了雙眼似的,微微地偏過了頭去。

  從樂山居出來,五少夫人就沒有停留,直接和五少爺一起回了慎思堂。

  七娘子也沒有在小花廳裡多坐,她把中元留在小花廳裡,自己帶著端午,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西翼十幾間房,平時有在使用的也就是五間不到,許鳳佳名義上有一個小書房,還有一個自己的睡房,不過自從他不許七娘子吃了晚飯後再動腦筋,小書房也就形同虛設。那間自留的臥室更是早已經蒙塵,連那晚他和七娘子鬧脾氣的時候,都已經不堪使用。餘下的七八間房中,七娘子挑了一間向陽的屋子打掃出來,又放了幾張打好的書桌,預備做將來文書處理之用,如今幾個丫頭不當值的時候,也經常進去歇腳喝茶。

  她就在這件新辦公室裡坐著,過了一會,管事媽媽們就陸陸續續地進了明德堂,等到平時慣常來辦差的那十多個管事媽媽都到齊了,中元也閃身進了花廳,回身合上了門。

  七娘子又掠了掠瀏海,倒是無意間讓陽光折射到金戒指上,在屋內投出了閃亮的光斑,晃著了眾人的眼睛。

  她歉意地一笑,放下手輕聲道,「從今兒起,就由七娘來為祖母、母親管家了。」

  眾人的眼光,似乎都被磁石吸到了她的食指上,半晌都沒有人挪動。

  七娘子也沒有做聲,又徐徐地啜了一口溫水,才又道,「世家大族,什麼事都有自己的規矩,小七當然也不會隨意改動,就算換人當家,也是蕭規曹隨。以後當家,還請諸位媽媽賞臉,大家彼此幫襯著,安穩度日。」

  這幾句場面話,是一定要交代的,眾人也都並不訝異,有幾個慇勤的就喃喃應,「少夫人說得是,奴婢一定慇勤服侍。」

  她點了點頭,「不過,新官上任三把火,凡是在我手底下做事的人,都要養成記檔的規矩,這個習慣,七娘是改不了了。少不得也要請諸位媽媽們體諒則個,有什麼事,都記下來。」
她三言兩語,把記檔的規矩解釋清楚,也不給眾人反應的時間,就又道,「從此後和往常一樣,巳時一刻在明德堂裡點到,一直到中飯前我都在這裡做事,有什麼急事也可以隨時進來請見,不過不急的事呢,那就等到上午來一併說了,更方便一點。」

  「各位媽媽都暫時還是按原來的規矩辦事,這個記檔的規矩,七娘也是第一次推行,怎麼個做法,還得摸索,總之冊子一會兒會發下來,諸位先記著,到了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派人前去索取。」

  七娘子頓了頓,又掃了眾人一眼,才漫不經心地道,「若是不識字不能記的,或者是不想記的,現在都可以先說出來,別等日後索要了拿不出來,那……就難堪了。」

  說到最後一句,她語調轉寒,雖然面色不變,但屋內的氣氛,卻似乎因為七娘子的語氣而一下僵硬了起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這個新科主母,似乎並非善類。也不知是誰起的頭,一時間聲音參差,都道,「少夫人說的是,奴婢知道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笑道,「蔡媽媽和吳媽媽兩個賬房,就從今天開始盤賬吧。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隨時說來,我自然會問五嫂,這幾天賬房裡的事,就由……」

  她的目光在室內巡梭片刻,見注目者無不精神一振,七娘子不禁暗笑,到了最後,才落到了老媽媽頭上,「老媽媽代管幾日,媽媽看怎麼樣?」

  老媽媽肅然道,「少夫人有命,老奴自然沒有二話。」

  蔡樂家的和吳勳家的對視了一眼,也都恭順地道,「那就拜託老媽媽了。」

  七娘子綻開笑意,又隨手吩咐了幾樁瑣事,才道,「李庚家的稍微留一留,沒有什麼事,你們就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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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心竅

  李庚家的不由有些忐忑——她是管著各院裡小廚房們採買的活計,說起來也是個油水豐厚的活,七娘子要拿捏她,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平時又仗著是府中老人,想著對五少夫人也是那樣不冷不熱的,就沒有多奉承七娘子,如今被七娘子這一顯擺威風,第一個就被氣勢唬住,膽氣比平時弱了三分,再一看七娘子淡淡的表情,更是從心底虛了上來,想著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竟是怎麼看,都是漏洞,這個頭,就怎麼都抬不起來了。

  她微彎著腰,恭謹地站在地下,看七娘子慢慢地喝了一盞茶,終於是忍不住問,「少夫人……有事要吩咐小的?」

  七娘子抬起眼來,似乎這才想到李庚家的,她微微笑了笑,擺了擺手,漫不經心地道,「你坐。」

  立夏和上元登時拍了拍手,就有個中年媽媽端了小几子進來,擺到了李庚家的邊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李庚家的就心驚膽戰地坐到了小几子上,抬起頭懇切地望著七娘子,又拿袖子拭了拭臉上的汗。

  七娘子看自己已經立起了威風,也就沒有再拿喬。「只是想問問你,平時我們家擺酒吃飯,用的都是哪家的席面。」

  立夏就清脆地解釋給李庚家的聽,「明兒太夫人要自己家女眷在一起吃一席酒,少夫人是問你,這樣的場合,一般是在家裡自己做呢,還是到外頭去叫席面進來。」

  李庚家的一聽不是要發作她,頓時歡喜起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登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是平時家裡有什麼喜事大宴賓客,那肯定是在福壽堂、中信堂、慶和堂、同和堂裡選,家下女眷們小酌,要是吃膩了家裡的口味,太夫人是喜歡到玉華台、春華樓叫幾個江南菜來填補席面,不過最多的還是家裡多做幾個菜罷了。聽少夫人的意思,是因為有個喜事,想要大家一起坐著吃吃玩玩,那麼依奴婢的意思,到春華樓叫個翠蓋魚翅,棗泥方譜——都是太夫人愛吃的菜,再不拘添補些什麼,我們自己再預備個十多道菜,並不過分奢侈,又很看的過眼,花費也不大。少夫人看著好,小的就下去叫人籌辦了。」

  她在喜事中一向是管著小丫鬟麼傳菜端菜,安排外頭飯莊子的廚子們安灶做飯,對家裡正經吃宴席的事,當然最是熟悉,難得七娘子一嚇就嚇住了,李庚家的不但沒有拿喬,答得還很爽快,又比出了不少往年的例子說給七娘子知道,七娘子聽得也很滿意,她笑了,「以後這樣的事,我看就直接交給你了,菜譜什麼的,就你來擬,給我過過目就行。」

  李庚家的受寵若驚,又強自壓抑著欣喜謙讓,「少夫人過獎了,這樣的事,奴婢也不敢做主,還是要少夫人把關才能安心。奴婢就是在邊上出出主意罷了!」

  七娘子目注她笑了笑,卻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又道,「對了,你手下管著幾個人呢?」

  又問了些李庚家的平時工作的細節,才道,「剛才說的檔案,回頭會有冊子送到你們手裡,李庚媽媽呢,再用心一些,寫一份工作報告來給我看看,介紹一下你平時的工作內容,再把幾個手下的人,都寫一份檔案,描述一下各自的能力、性格……可要好好寫,我是要給別的媽媽們當範例的。」

  李庚家的簡直都要呆住了——這樣的殊榮,也能落得到她頭上?

  若是在平時,她恐怕不但不覺得受寵若驚,反而要有些煩躁:畢竟對這些只識得幾百個字的管家婆字來說,寫一份報告,可算不上什麼輕省的活計。可被七娘子這一嚇,一冷,一捧,如今的李庚家的,早已成了一攤子泥,七娘子話音才落,她就迫不及待地點起了頭,「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用心做事。不會讓少夫人錯愛的!」

  七娘子又笑著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才打發她,「下去做事吧,這一份報告,你三天內給我就行了,用心寫,不要趕。」

  目送她出了屋子,她又打發中元,「去彭虎家的、林山家的、盛錦家的、雷鹹清家的那裡都打好招呼,彭虎家的要額外採買些果蔬,這個讓她和李庚家的商量,菜單擬出來送到老媽媽那裡看一看,老媽媽點了頭就這麼辦。林山家的要預備取金銀碗碟,盛錦家的要把丫頭們安排好,雷鹹清家的要和外頭的管事們說,和春華樓的人結賬。」

  大門大戶裡,隨便聚在一起吃一頓,就有這麼多排場,這麼多的瑣事,也難怪五少夫人說她管得頭疼了,家務事就是這樣,一件接著一件,瑣碎卻煩心。

  不過對七娘子來說,反正她動動嘴就好,底下的事,自然有底下人去做,是以也並不覺得煩累,隨口發放完了,又督促著上元去發冊子,就帶著立夏回了西次間裡,喊了點心來吃。

  立夏一邊給七娘子斟茶,一邊撇嘴,「太夫人也實在是……」

  她不比端午中元,一向穩重,很少說主子們的壞話,今兒似乎也是實在忍不了了,才說了這半句,卻又收住了話頭。七娘子看著她笑了笑,輕聲道,「其實,這倒是好事。」

  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問,卻又忍住了沒有問,一扭身出了屋子,去給七娘子張羅點心。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欣慰:這丫頭如今也很知道進退了。

  許鳳佳今天並不大忙,上午給太夫人請安之後去了官署,到了中午,居然就溜回來吃飯。

  「二姐夫上路後,這一向倒沒有多少要我去做的事了。」他和七娘子說起了工作上的事。「再說這一陣子,北疆也很平靜……去年冬天冷,今年要是有一個豐收,北戎自己內部也不想打仗,更想好好放牧。」

  雖然他殺了不少北戎,但提到這些化外之民,許鳳佳卻沒有多少鄙夷之意。七娘子就有些好奇,「還以為你巴不得殺光這些蠻子……」

  許鳳佳從鼻子裡嗤了一聲,冷笑道,「殺哪裡是殺得完的?越發和你說破了,北戎也都是些掙扎過活的老百姓,要打仗的,從來都是上頭的人罷了。」

  提到這個問題,他心緒似乎並不很好,只是擺了擺手,就粗率地轉了話題。「我雖然知道祖母一向都不大喜歡你,不過卻從不知道,她居然不喜歡到了這個份上。」

  七娘子笑嘻嘻地對他亮了亮手上的金戒指,笑道,「她是不喜歡我戴著這個東西,又哪裡是不喜歡我呢?」

  她見許鳳佳不以為然,想了想,自己也不禁承認,「好吧,的確也不大喜歡我。我的出身,哪裡入得了祖母的眼呢。」

  提到七娘子的出身,許鳳佳就更又有了幾分不自然,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臉色,又道,「還好,爹還是明理的,沒有讓你一接手家務,就要安排宴席……祖母這一手,稍微小家子氣了一些。」

  七娘子才接手家務,肯定要有一個上手的時間,這時候凡是懂事一點的主子們,肯定都是盡量少出蛾子,讓政權平穩過度。太夫人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家務一上手,就要七娘子興辦個小宴席,這就是擺明要給七娘子出難題了。

  大家都看得出來太夫人的用意,平國公當然也不會看不出來,他於是借口四少爺的生日,為七娘子多安排了一天準備的時間。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幾個人是心知肚明。

  「祖母這是怕我太閒了,要給我找一點事做。」七娘子眼神一閃一閃,好像收進了夜空裡的一點星光。「你信不信,就是這宴席之後,她也少不得繼續給我安排些煩心的事,讓我更忙一點。」

  許鳳佳已經吃了兩碗飯,見七娘子吃了小半碗飯,就把筷子擱下了,不由一皺眉,勸道,「好歹也多吃一點,我看你平時晚上也有吃一碗飯的時候,怎麼今天胃口這麼小?」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中午回來吃,快到飯點的時候吃了兩個蘿蔔絲小燒餅,其實已經飽了。」

  許鳳佳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他扭頭叫道,「立夏上元進來!」

  兩個丫鬟本來在西次間外頭說話,聽到世子爺傳喚,頓時就推門而入,齊聲道,「世子爺有什麼吩咐?」

  許鳳佳就指著七娘子道,「以後快到飯點,不許你們主子吃點心,免得耽誤了正餐,長此以往,又敗壞了胃口。都知道了?」

  也不顧七娘子秀眉微蹙,這兩個小丫鬟都是一臉的恭謹,躬身應了,「世子爺吩咐得是,奴婢記下了。」又上前為兩人換了骨碟斟了熱茶,這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頗有幾分幽怨,「這還是我的陪嫁不是?怎麼聽你的話,倒比聽我的話更慇勤些?」
話才出口,她就挨了許鳳佳一個瞪眼。「從前還以為你很聰明,如今倒覺得你笨得很,哪有人和你一樣不注意保養……在家事上,我聽你的不錯,可別的事,你還是得聽我的。」

  這話裡就又有了幾分少年將軍的霸道。

  「人家又不是你的小狗。」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別過頭去。「你叫做什麼,就做什麼?」

  許鳳佳的話裡就有了幾分笑意,「你整個人都是我的,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這話他也不是第一次說,只是這一次說出口時,七娘子的心境已經同上一次大不一樣。

  她咬著下唇,強忍住了笑意,垂下頭看著精緻的碗碟,沒有回話。

  #

  李庚家的第二天就把兩份報告都送到了明德堂。

  管事媽媽們還沒有都到齊,李庚家的就將兩沓厚厚的紙張塞到了立夏手上,口中還謙讓,「倉促寫的,並不大仔細,姑娘包涵著抄錄。」

  她這一動作,還沒有按班列好隊的管事媽媽們,倒都住了腳步,半帶著疑惑地看向了立夏和李庚家的。

  七娘子就在唇邊藏住了一抹笑。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天下人的共性。

  如果叫每個人都寫一份這樣的材料,恐怕這些管事媽媽們,又要覺得過分勞累,私底下自然難免抱怨。

  可如今李庚家的一臉喜氣洋洋,將這麼厚的兩沓東西材料遞給立夏,她們又難免不多想:這什麼東西,憑什麼李庚家的要寫,我就不用?為什麼她有這個臉面,我就沒有?

  她和氣地誇獎李庚家的,「媽媽辦差真是慇勤!以後少不得還有更多的事,要交給你忙呢。」

  李庚家的難掩喜氣,「是少夫人抬舉!」

  等人一到齊,一些家中瑣事發配完畢,她又迫不及待地向七娘子匯報工作進度。「和春華樓的人說好了,兩席各十道大菜,今晚準時送過來,我們自己小廚房上預備好別的菜,太夫人今早撿了席開流觴館……」

  盛錦家的上前一步,「小丫鬟們是定了自鳴鐘響五下就到流觴館外頭聚集……」

  幾個管事媽媽也都上前匯報,自然而然地沿用了七娘子當時定下的規矩,把整個家宴綵排了一遍。

  七娘子含笑聽了,又和氣地誇獎眾人,「果然都是幾輩子的老人了,辦起事來,就是叫人放心。」

  等到散了席,老媽媽特地留下來和她說話。

  「李庚家的雖然辦事手段是有的,但脾氣一向孤傲……」老媽媽誇七娘子,「也就是少夫人有這樣的手段,一天不到,就收攏了她的性子。」

  雖然是誇讚,但到底態度間也含了一絲疑惑:這麼多許夫人嫡系出身的管事媽媽,七娘子怎麼就挑中了兩邊不靠的李庚家的……

  這就是在百年世家裡當家的壞處了,憑著許夫人的支持上了位,有好處,當然不能忘了許夫人的嫡系。

  七娘子笑著解釋給老媽媽聽,「如今既然是我當家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祖母這陣子,恐怕是不會稍停的。要折騰我,這最好的辦法,不就是吃酒?」

  而李庚家的平時就是管宴席上到處上菜傳菜,和外頭的大師傅們接洽了買席面的管事媽媽,七娘子不籠絡她,籠絡誰去?

  老媽媽登時恍然大悟,欽服地誇獎七娘子,「這份心思,真是老道!」

  她又有了幾分好奇,「可太夫人又為什麼要——要折騰您……」

  到底太夫人位份尊貴,私底下編排她,還是讓老媽媽紅了臉。

  七娘子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也就是我的一點猜測,是不是,還要看日後祖母是怎麼行事的。」

  又催促老媽媽。「您該到賬房去了,這一眼看不見,還不知道兩個賬房私底下說了什麼……」

  老媽媽卻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少夫人只管放心,賬房裡服侍的幾個小丫頭,都換上了我們的人。就是兩個媽媽住的地方,也都安插了幾個人手,若是她們私下溝通,老身是一定收得到消息的。」

  「老媽媽辦事,我是放心的。」七娘子就讚賞地按了按老媽媽的肩膀,「以後這幾個月,還多得是要仰仗你的地方呢!就是母親當年留下的老幫手們,恐怕都要請幾個出山來撐場面了。」

  老媽媽頓時愉快地笑了,她起身告辭,「雖然也安插了人手,但總還是我親自看著,放心一些。」

  等老媽媽出了屋子,立夏跟著七娘子進了西次間,才稱讚她,「真不知道您的心是怎麼長的!總覺得要比商代的比干呀,還多了一竅!」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當家嘛,靠的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工夫呀。」

  她又若有所思,「也不知道祖母究竟是不是安心要折騰我了。」

  七娘子猜得不錯,太夫人果然就不消停起來,當天晚上吃過了一席酒,第二天就鬧了個腸胃不舒服,還嫌鍾先生看得不好,要七娘子另找大夫,一時間,七娘子頗有些腳不沾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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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八月,很快就是中秋了。

  雖然還有半個月的時限準備,但像中秋這樣的大節氣,府中上下人等都是很看重的,才過了八月三日,太夫人就嚷著要好好地操辦操辦,並不願意在流觴館裡吃酒,而是想開了高處的望月樓,大家在望月樓上賞月,安排一班小戲子們在山下吹吹打打——這樣才夠風雅。

  上頭一句話,下頭跑斷腿,七娘子一邊熟悉人事,一邊還要按照眾人的口味擬了菜單,又要吩咐李庚家的和幾個管事媽媽一起,操辦中秋的宴席,還有望月樓的打掃修繕,還要和郭福家的——管許家一班小戲子的管事媽媽一起,商量著定了戲單出來,種種瑣事,不一而足。

  「這還好是籠絡住了李庚家的。」她就和許鳳佳閒話,「這吃上的什麼事,她都能舉出無數的例子給我參考,要不然有很多事,還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就是沒有她,也有老媽媽。」許鳳佳倒不以為然,「她也是個聰明人,不敢和你拿喬,否則你問老媽媽,還不是一樣?」

  許夫人手底下多少老管事媽媽,現在都蠢蠢欲動,想要證明自己寶刀未老。李庚家的既然被自己收服,當然要為保住自己的差事奮鬥,七娘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也笑道,「說得是,母親給我這枚戒指,助力真是不小。」

  雖說一般新人上位,底下的媽媽們總要有所動作,但七娘子人又精細、又威嚴,這些天眾人冷眼看來,竟是拿不到她的一個錯處,又有老媽媽掠陣,許夫人賞賜的黃金戒指護身,眾人竟一反常態,都有些戰戰兢兢,深恐做了出頭鳥,反而被七娘子拿捏起來,殺雞儆猴。

  既然無形間都被七娘子嚇怕了,這份家務,七娘子就執掌得很順,雖然也有些料想不到的地方,但她身邊有老媽媽這個經過事的大管家在,遇到不懂的地方,遣人一問,難題頓時迎刃而解。因此太夫人雖然不斷地興出事來,但府內諸事運轉得卻都很安穩,並沒有難得住七娘子,只是讓她比往常更忙碌了一些。

  等到八月五日,許家又接到消息:四少爺所屬軍隊回京換防,這位離家四五年的許家子,終於能回京過一個中秋了。

  這消息一傳出來,首先四少夫人這一喜非同小可,也開始折騰七娘子,每日裡不是要申領牆紙,把慎思堂裡的牆壁天棚,重新都糊了一遍,就是見天地來問七娘子要擺設,要被褥,要各式各樣全新的家用器具……雖說物件都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討厭在一個瑣碎上,七娘子頓時被絆住了腳,常常一整個上午,忙得都喝不上一口水。

  敏大奶奶來看她的時候,就特地撿了下午進明德堂來。

  「你剛當家,一早上肯定是忙得不可開交,我就不來討嫌了!」敏大奶奶這一次倒沒有帶南齊生的女兒,「到下午來陪你說說話,倒也是好的。上回我到大伯家裡,瑞雲還說,請我多來陪你說說話呢,她倒也想著過來的,只是從早到晚都不得閒。」

  權瑞雲一進門就要當家,她又不比七娘子,是腥風血雨裡走出來的,沒有閒心外出搞社交,也是常理。七娘子略略皺了皺眉,也歎道,「我幾次回家,瑞雲都是和我們坐一坐,就到外頭去忙家務了,一時也來不及問,她這一向開心不開心。」

  她不比敏大奶奶,可以頻繁進閣老府說話——畢竟那是娘家,閒了沒事老往娘家跑,招惹閒話。倒是敏大奶奶往楊家走動,那是題中應有之義。

  「她……」敏大奶奶歎了口氣,「說句老實話,七妹,大伯母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你站在她身邊,她也能挑出毛病來,不要說瑞雲還是剛進門的媳婦了。」

  只聽敏大奶奶這句話,就知道大太太和權瑞雲之間的關係,遠遠稱不上和睦。

  七娘子很覺得抱歉,「可惜我這裡自己也忙,不然,倒真要回去看看瑞雲了。」

  她又關心地問,「那九哥……」

  「善久一心一意只是讀書,如今窗外事是一概不聞,全家上下也不敢拿外頭的事去吵他。」敏大奶奶搖了搖頭,「我看瑞雲最苦就是這個,在婆婆跟前受了氣,回來對著夫君是一個字都不敢說,也就是暗自垂淚罷了。我幾次去看她,覺得她精神差了不少呢。」

  其實說起來,楊家人口簡單,現在就四個主子,比起七娘子要面對的這一大攤子爛賬,楊家的家務簡直輕鬆得快上天了。七娘子盡量想去,也就是個人情往來,要比許家更複雜一些:畢竟楊家在風口浪尖上,外頭的交際要難一點。

  七娘子頓時蹙起了眉毛,思量再三,到底也只是歎了口氣。

  出嫁了的人,就不好再把手插到弟弟的家事裡了。

  「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七娘子也只能這樣說了。「好歹善久也是為了上進,再過幾年中了進士,就什麼都好了。」

  敏大奶奶頓時微微一笑,「七妹這是變著法兒來誇我呢?」

  敏哥這一科倒是中了進士,名次在二甲前列,大老爺很肯提拔侄子,敏哥又爭氣,選拔考試裡表現優異,竟是已經考出了庶吉士。將來一輩子仕途,至少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七娘子望著敏大奶奶笑了笑,又道,「大嫂也有幾個月沒來看我了!」

  大少夫人這幾個月裡也就去寺廟上了一次香,倒不像是去年冬天那樣,和敏大奶奶來往那麼頻繁。

  「唉,家裡事情多。」敏大奶奶似乎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不對。「南音去年肚子裡那個沒了,我就做主為你哥哥又挑了一個通房,如今兩個人天天爭風吃醋的,我一走開就要生事。娘家事情又多……也就沒空來看你了。」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話,敏大奶奶見七娘子露出了倦意,便起身道,「你還是睡你的,我去至善堂找韓家姐姐說說話,就直接出府了。」

  看來,她這一次上門,主要還是來看大少夫人的。

  七娘子當然不至於留難,她爽快地將敏大奶奶送出了屋子,回身也不就睡,而是沉吟起來,在紙上塗塗畫畫的,想了半日,才和立夏感慨,「大嫂這個光風霽月的性子,我是很敬佩的。只盼著她……」

  話說到一半,又收住了沒有往下講。

  立夏卻立刻會意:敏大奶奶和大少夫人之間的那點勾當,她是在七娘子身邊見識過的,要說沒有一點猜測,那也是假話。

  「奴婢瞧著,這兩個少夫人倒是一門心思與世無爭。」她輕聲為七娘子分析。「不管是大奶奶還是大少夫人,都沒有太多不該有的心思。尤其是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如果想當家,早就要和五少夫人爭個日月無光了。不至於五少夫人才出了一招,她就毫不留戀地將管家大權雙手奉上……

  從這個角度來說,大少夫人的確也沒有動機來做任何害人的事,多少寶貴的機會擺在她面前,她都退卻了,又何至於要用謀害的手段,來為自己謀取利益?

  七娘子微微沉下雙眸,吩咐立夏。「去看看谷雨春分在做什麼,如果走得開,帶一個人進來。」

  把谷雨、春分放在四郎五郎屋裡,是一拍幾響。這兩人在五娘子身邊時日最久,如果說還有人能夠回憶得起五娘子生前的一些瑣碎細節,也就是這兩個丫鬟不會錯的了。

  谷雨很快就恭恭敬敬地進了西次間。

  七娘子卻沒有在西次間和她說話,而是將人帶進了西三間裡。

  西三間是她的臥室,在臥室裡問話,不但顯出了這件事的重要,還透著一股推心置腹的私密感。

  「剛才大嫂進來,你是看見的。」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開門見山。

  對於這種在自己手下討生活,生死憑她一句話的丫鬟,沒必要再玩弄什麼心機了。再說,谷雨、春分一向也都很聽話,不是亂嚼舌根的輕浮人。

  谷雨一怔,才坦然地點了點頭,「您還陪著大奶奶進來看過了四郎、五郎嘛。」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問,「還記不記得,從前五姐在世的時候,大嫂有上明德堂來拜訪過麼?」

  谷雨頓時面露懼色,顯然是捕捉到了七娘子的用意。

  在五娘子去世快滿三年的時候,她的死,終於隨著七娘子上位,而要被重新翻出來調查了。

  府中當然會隨之再起風波,而她和春□為五娘子的貼身丫鬟,又怎麼可能不被牽扯進這樣的漩渦裡?

  時間幾乎是一切的解藥,即使在當年,還有許多人希望在這件事上找到說法,可三年後,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開始往前走的時候,要再提起往事,這樣的牴觸情緒,也是在所難免。

  七娘子就在心底隨手記下了一筆,提醒自己要留心這點:明德堂裡的丫鬟們,再怎麼樣也得跟著她的性子辦事,可明德堂外的人,卻不一定高興自己將往事再叨登出來了。

  「敏大奶奶過門也沒有幾年。」谷雨很快回憶起了當時的細節,不疾不徐地為七娘子解說了起來。「就奴婢記得的來說,我們姑娘進門之後,頭三個月是沒有什麼訪客的,進門四個月的時候,敏大奶奶過來看了她一次,當時姑娘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很沮喪,也沒有多少話,大奶奶坐了坐就走了。又到了她生日的時候,大奶奶來看了看她,以後就再沒有上門了。」

  敏大奶奶兩次上門,一次是禮節性的拜訪,一次是為五娘子生日道喜,這都是很正常的禮節拜訪。就是去看了大少夫人,也很說得過去:畢竟是一起長大的老鄉。

  以五娘子粗疏的性子,當然也不至於會從中琢磨出不對來。她更不可能毫無通報地闖進至善堂去,撞見兩個人幽會的場面。所以她發現了兩人之間的秘密,導致兩人不得不殺人滅口這個可能性,那就相當小了。

  不過,這也不是說敏大奶奶就沒有嫌疑了。

  雖然大少夫人和孩子們不算很親,但在四郎、五郎出生前,府裡孫輩中的男丁,無不是至善堂所出。

  但即便如此,給五娘子下毒依然不算是一步好棋,要下手,也是要等孩子們斷奶後,再從食物中動手腳來得更合理一些。

  自己對大少夫人的瞭解還是太少了一些。

  七娘子就把谷雨打發了出去,又喊春分進來盤問了一遍,還是得到了類似的答案。五娘子身為新婦,平時很少和外界來往,敏大奶奶上門的次數,都已經算多的了。

  把春分送出屋子,她又叫立夏進了西三間,沉吟著問她,「你看小黃浦這個人怎麼樣?」

  立夏神色一動,「人很仔細,也很謹慎,倒像是個可靠的人。只是……」

  只是小黃浦一家人都在府裡服侍,有一些事也不好交待她去辦,否則就有走漏風聲的危險。

  七娘子點了點頭,「你和上元多找她說說話,你們這幾年也都是要出嫁的人了,以後我身邊肯定還要再往上提拔大丫環。這丫頭要是個肯進步的,你就私底下來和我說。再告訴她,多和她姐姐小閩江往來,是再不會錯的。」

  小閩江是大少夫人身邊的梳頭丫鬟,在至善堂也頗有些臉面。

  立夏欲言又止,七娘子看在眼裡,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已經是損害最小的一條路了。」她的語氣頗有些沉重,「我能想到的其他所有辦法,傷害只會更大。」

  人生在世,總有很多事不得不做,利用一個小丫頭往上爬的心思,慫恿她刺探別人的**,的確說不上厚道,但正如七娘子所說,這已經是損害最小的一條路了。

  立夏眼中閃過了幾許黯然,她歎了口氣,「姑娘您也是無奈。」

  要查案,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尤其這件事上又沒有什麼有力的證據,七娘子也只能將每一個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了。

  七娘子正要說些什麼,外頭又傳來了上元的聲音。

  「少夫人,老媽媽來了。」

  七娘子頓時神色一動,站起身來。「我到西次間見她。」

  她又自言自語,「這都五六天了……也該是時候了。」

  立夏不解地掃了七娘子一眼,又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

  即使她已經不再是當年南偏院那個無知的小丫頭,但也從來都沒有一刻,覺得自己已經摸透了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貴婦人。

  七娘子的心思,實在是太深了。

  #

  老媽媽的臉色並不大好看。

  七娘子才命她坐下,老媽媽就迫不及待地拿眼睛看了看正在斟茶的上元和立夏。

  「都下去吧。」七娘子於是從善如流,等上元斟過茶來,就將她們都打發出了西次間。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半天,老媽媽才從牙縫裡開了聲。

  「這事……是吳勳家的,在背後鬧鬼。」她的語調很有幾分苦澀。

  就是七娘子,都訝異地挑起了一邊眉毛。

  吳勳家的是出了名的兩邊不靠,一手賬做得很漂亮,為人又很精細,不管在誰手下都很得重用,比起糊糊塗塗的蔡樂家的,她倒更像是賬房裡的大拿。

  沒想到,居然就是這麼一個核心幹將,居然無聲無息地倒在了五少夫人那邊……

  「仔細說說。」七娘子沉下了語調。「肯定是她自己挑出的毛病,不是別人在後頭弄鬼?」

  老媽媽神色沉重。「老身按著少夫人的吩咐,一進了賬房,就吩咐這兩個人,『查賬的時候不要互相說話,也不要議論賬裡的事,不然傳到外頭去,難免得罪人』。有了老身這一句話,雖然兩人在屋內查賬,但是屋內卻一直都很安靜,老身就在一邊為少夫人辦事,就是偶然出去,也有小丫鬟在一邊服侍,這幾天來,兩個媽媽都沒有怎麼互相說話。」

  她頓了頓,又道,「有問題的那幾本賬,已經混在各色賬本裡,給兩個媽媽都送了過去。蔡樂家的看過了,沒有說什麼,倒是吳勳家的就看了半個時辰,已經看出不對,把老身拉到外頭竊竊私語,又將帳上的幾處不對都指了出來。又說,這兩個媽媽素來是我們夫人身邊的得力幹將,恐怕這件事鬧開了,大家都有妨礙,叫我私底下來問少夫人的意思,看少夫人是查還是不查。如若不查,她就糊塗過去,並不再開聲了。」

  這倒也很符合兩個管事媽媽的性子,蔡樂家的性格開朗,在賬面上就糊塗一些,得過且過,沒有挑事的意思。吳勳家的性子嚴明,這一番做作,已經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上,給了她緩頰的機會。要不是七娘子有定見在先,恐怕還真要被她瞞過去了。

  七娘子滿是興味地哼了一聲。「這個吳勳家的,也真是個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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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很快就把吳勳家的叫到了明德堂問話。

  這個中年管事媽媽有一張國字臉,面目刻板表情嚴厲,看上去頗有些可憎,就是往好了說,也是冷冰冰的,叫人望而生畏。即使是在七娘子跟前,她也沒個笑模樣兒。請過安,她望了七娘子一眼,就又轉過了頭去,不和她目光接觸。

  七娘子一時也沒有說話,只是偏過頭去,緩緩地吹動著淡褐色的茶水。倒是一邊的老媽媽不斷唉聲歎氣,沮喪之情,溢於言表。

  吳勳家的暗暗打量了老媽媽一眼,就在心底冷笑了起來。

  這個新上位的世子夫人,只怕也巴不得有這樣一樁子事,可以將從前的老人們梳理梳理,為自己的人馬騰出位置吧。

  大廚房採買和小庫房當家,這都是油水極豐厚的差事,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一去,順理成章,安排自己的陪嫁上位,不幾年,她的私房錢就更是金山銀山了。將來自己的孩子出世,就是沒有爵位,也有豐厚的家事等著。

  更別說這件事往下挖一挖,就能挖到張賬房家的,對五少夫人更是個沉重的打擊,這一年來,兩個妯娌之間的明爭暗鬥,底下人也都看在眼裡。

  這麼好的機會,世子夫人要肯輕輕放過,不是癡的,就是根本不想當這個家了。也就是老媽媽老糊塗了,才會以為自己的眼淚,能夠打動世子夫人。

  她氣定神閒,喫茶不語,又過了一會,果然就聽得七娘子問。「這本賬,到底是出什麼問題了?」

  吳勳家的頓時就作出了一臉的痛心,她提著裙子,跪了下來,先給七娘子磕了頭。

  「少夫人容稟……」

  就又添添減減地將當時兩個賬房的話,告訴了七娘子知道。無非是以京城物價來說,採買上有虛報嫌疑,雖然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是稍微一留心,就能發覺其中可以商榷之處頗多。並且以這本賬來說,出入的銀子,已經上了千兩是至少的。

  她的話要比兩個賬房說得都更保守一些,但也可以理解,畢竟吳勳家的還要在許家繼續做事,把話說得太滿,將來見到兩個同事,難免有些不好說話。

  以世子夫人的精明,當然也聽得出她後頭的這個意思。

  她果然流露出了幾絲心動,徐徐地翻動起了吳勳家的呈上來的這本賬,沉吟不語。

  又過了半晌,才輕聲歎息。「雖然這麼說,但五嫂是何等的光風霽月,要說她有這樣的事,我是不信的。更別說這張媽媽,也是家裡的老人了,這麼多年沒有出過事,怎麼就這幾年就出事了呢?」

  言下不但哀婉痛惜,又有了些打退堂鼓的意思。

  吳勳家的一下就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那雙眼。

  那雙冰一樣的眼,似乎已經鑽到了她的腦髓裡,現在正冷冷地盯著自己,讓吳勳家的一下就出了一頭的冷汗。

  心念電轉之間,她已經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按理這話,也不該和少夫人說。」也難得她的聲音裡,居然只帶了幾分乾澀。「不過,五少夫人帶進門的嫁妝,可沒有您的顯赫。就是連傢俱一道算起來,也不過是兩三萬之數,還有一大半是難變現的大件。在府裡,吃穿用度,處處也都要有額外的賞錢,這一點,少夫人是清楚的……」

  見七娘子面上還帶了幾分猶豫,她嚥了嚥口水,又加了把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少夫人一向養尊處優,恐怕不明白,很多人為了錢,是什麼都肯做的。」

  「是這樣嗎?」七娘子微微抬高了聲調,似乎有些訝異。

  吳勳家的不禁抬起頭望了七娘子一眼。

  世子夫人的眼睛,很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水潭,現在這兩汪水潭,彎成了月牙兒,笑盈盈地注視著自己,又重複了一遍。「居然是這樣?」

  吳勳家的忽然覺得,她一點都讀不懂世子夫人的心思。

  她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沙啞著保證,「少夫人,是這樣的。」

  七娘子收斂了笑意,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敲打著白玉沉口杯,發出了扣、扣的輕響。

  「這件事,你暫時不要外傳。」她的聲音冷了下來。「等到合適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給祖母、母親知道,這樣的事,也不是我們可以擅自做主,說查,還是不查的……你知道了?」

  吳勳家的只覺得心直往下沉。

  這個該死的世子夫人,又選了一條最不可能出錯的路來走。

  罷了,橫豎五少夫人針對這個情況,也早有安排。

  她低沉著嗓子,應了下來。「但憑少夫人吩咐。」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就讓人把吳勳家的帶了出去。

  她一走,老媽媽就不歎氣了。

  非但不歎氣,還直起腰來,露出了一臉的鄙夷。「沒有想到,居然真的是她!吃裡爬外,見錢眼開!也虧得她還有臉編排別人!」

  像老媽媽這樣久經陣仗的人精,又怎麼看不出吳勳家的這麼急切地想說服七娘子,背後必有圖謀。

  七娘子也滿意地一笑。

  「真是個能人,」她慢悠悠地誇獎吳勳家的。「我本來還拿不定主意,是她還是蔡媽媽,沒想到吳媽媽這麼心急為我排憂解難,就差沒有指著自己把話說明白了。」

  吳勳家的,的確也表現得太急切了一些,和之前對自己那漠不關心的態度相比,她這麼著急地想要七娘子相信賬面上的問題,幾乎已經是□裸地揭開了自己的陣營。

  看來一切和自己猜測的並沒有太大的出入,五少夫人是準備動用吳勳家的這一著後手了。

  七娘子又陷入了沉吟,半晌,才隨口吩咐老媽媽。

  「也該讓府裡人都知道知道,我們的五嫂幹的好事兒了。」

  老媽媽神色一動,「是不是太著急了點?」

  七娘子就笑著解釋給她聽。「剛才那一番做作,無非是要讓五嫂相信我已經上套。既然如此,這件事鬧得越大,恐怕她也就越逞心如意了。」

  老媽媽恍然大悟,「是老身想差了!」

  七娘子按兵不動,做出一心只想平平安安地接過賬本的態度,無非是要吊一吊賬房中的內線。如今內線既然已經浮出水面,她大可以化被動為主動,不必等到五少夫人自己揭盅。

  「再說,要等到五嫂來放消息,事情豈不是完全按照她的節奏來走了?」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一道好的謠言,有時候完全可以一石二鳥,就看怎麼操縱。這麼好的機會,我們可犯不著讓給別人。」

  她輕輕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五嫂想和我玩,我就陪她玩……不過呢,這消息該怎麼放,就得看老媽媽的佈置了。」

  老媽媽注視著七娘子,由衷地道,「以您的手段,張氏只怕是要飲恨收場啦——少夫人請放心,奴婢是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她對這個庶女出身的繼室,才真正的心服口服。

  #

  接下來幾天,太夫人倒是反常的安靜,似乎對折騰七娘子忽然間失去了興趣,就連四少夫人都反常地安靜了下來,留給了七娘子一段難得的空閒。

  七娘子樂得鬆快,平時也就是早上撥出一個時辰來料理家務,平時有什麼事到了她這裡,再隨時派人出去找到管事媽媽,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倒也沒有多少事需要七娘子親自安排。

  自從李庚家的交了兩份報告上來,眾位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是一個接一個地軟了,七娘子又隨手抽了盛錦家的——也是許夫人身邊的老人了,叮囑她寫了述職報告並人事簡述,盛錦家的歡天喜地,第二天一大早就當著眾人的面,把兩沓比李庚家寫的還厚的紙張,交到了七娘子手上。

  眾人看向她的眼光裡,不期然就又多了幾絲火熱:人就是這樣古怪,再不稀罕的東西,被七娘子這樣一吊胃口,反而也都稀罕了起來。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就都已經私底下寫好了報告,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七娘子一大早起來和許鳳佳打拳的時候,就一邊笑,一邊把這些手段當故事一樣說給許鳳佳聽。

  許鳳佳聽得目光閃爍,半天才問七娘子,「你的腦袋究竟是怎麼長的?這樣的御下手段——倒不如進我手底下做事算了。」

  七娘子打出了一臉的汗,掏出手絹擦了擦,才道,「一點點小小的手段,也不過就是順水推舟,你要是連這點手段都看不穿,還怎麼帶兵打仗?無非是看不起內宅小小的天地,也要這樣去鬥,才懶得用心機嘛。」

  一時間,雖然明知道許鳳佳只是玩笑,她還是露出了一點憧憬。「不過跟你打仗也倒不必了,如果我是個男兒呢,和你結伴去遊遍大江南北,我倒是願意的。」

  許鳳佳哈哈大笑。「廢話,要是我,也更願意遊山玩水,懶得去打仗的。」

  七娘子衝他扮了個鬼臉,一路輕笑著進了屋子,洗漱出來,迫不及待拿起栗子面做的小窩窩頭咬了一口。「餓死了餓死了,昨晚上睡前我想吃一碗麵,你們世子爺硬是不肯。說什麼積了食又睡不著……五郎,你爹壞不壞?」

  谷雨和春分抱著四郎、五郎進了屋子,五郎在先,聽到七娘子這樣說,他笑嘻嘻地道,「爹壞!」

  四郎卻有不同意見,「爹不壞!」

  兩個小傢伙就咿咿呀呀地打起了嘴仗:這兩個孩子現在說話都說得很流利了,時常用眾人聽不大明白的速度和用語,彼此間吵架。

  正熱鬧著,許鳳佳也進了屋子,一身浴後的清爽香味。他笑道,「好哇,我一不在,你們母親就編排我。」說著,在七娘子身邊坐下,給自己取了一個饅頭咬了一口,七娘子吩咐立夏,「給世子爺裝一碗清漿。」

  四郎、五郎對母親這兩個字,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五郎和四郎吵了幾句,覺得無味,又扭動著身子要到炕上來和七娘子一道。「七姨陪我玩!」

  谷雨和春分忙哄他,「七姨吃飯呢!」做張做致,也給兩個孩子一點大人的東西吃了,兩夫妻吃過早飯,整頓了衣裝,一道出門去給太夫人問安。

  許鳳佳一邊走一邊吩咐七娘子,「四哥恐怕這兩天就要到家了,慎獨堂那邊,你也去坐一坐,看看還有什麼預備不到的地方。不要讓四哥覺得自己受了怠慢。」

  他的聲音忽然一頓,腳步也慢了下來。七娘子站住腳,跟著許鳳佳的眼神看過去,才發覺在小萃錦院門口,兩三個管事媽媽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還不斷地將目光投向了七娘子夫妻倆。卻是一等被許鳳佳發覺,便又轟地一下四散了開來,各自低頭做事。

  她不禁微微一笑,低聲道,「老媽媽辦事,真是讓人放心。」

  這才幾天,平國公府裡就傳開了謠言,恐怕還不到中秋,就可以往下再走幾步了。

  許鳳佳望著她扯了扯唇,也低聲地回她,「是你編排得好,連我都聽到了,何況她們?你看祖母這幾天的臉色……」

  七娘子一下精神大振起來。

  「連你都知道了?」她抓著許鳳佳的袖子,急急追問,「可惡,你不早告訴我!非得到現在才說。」

  許鳳佳很有幾分吃驚,「我是昨兒個知道的,不是又回來晚了,怕惹起你的心事,就沒有說,回頭又渾忘了——怎麼,你就這麼不想我知道?」

  「你傻啊,」七娘子翻了個白眼。「你知道,父親肯定也就知道了嘛。」

  許鳳佳平時除了在明德堂和樂山居走動,就很少進小萃錦了,連他都已經知道,那麼平國公許衡十有**也收到了消息,知道這賬是查出不對來了。

  以許鳳佳的聰明,當然是略一細想,就明白了裡頭的彎彎繞繞,他抱起手,似笑非笑地道,「只可惜我又要去通縣了……不然,真想到夢華軒裡看看熱鬧!」

  七娘子又白了他一眼,才自輕笑起來。

  「何止是你?只怕有上百人恨不得當面來問我,怎麼還沒有動靜呢。」

  賬面出問題,畢竟只是個謠言,雖然七娘子並沒有否認,但她卻根本也沒有承認帳查出問題。五少夫人不管是要澄清還是要認罪,一下也就沒了個目標。她自己又不好出面要求仔細盤查——畢竟是沒影子的謠言,這就當真了,反倒顯得五少夫人過分心虛。也因此,雖然這幾天府裡的氣氛漸漸越發緊張,面上大家卻都還保持了一團和氣,說笑時,就像誰也不知道這回事一樣,都是一臉的開心。

  「我就是奇怪,」許鳳佳也若有所思,「按理這時候正好是祖母出面說話。怎麼她老人家反而安分下來,好像不知道這回事似的,成天到晚,只把四哥掛在嘴邊。」

  七娘子瞥了許鳳佳一眼,輕笑道,「等你想明白這事,黃花菜都涼啦!」

  她到底也有了一絲不確定,「不過祖母的表現,也的確耐人尋味……」

  眼看著樂山居就在眼前,兩個人也就都收住了聲音,拾級而上,掀簾子魚貫進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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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上吊

  今兒人到得很齊,居然連平國公許衡都難得地進了小萃錦——他上一次進樂山居,還是七八天前,兄弟們商議著吃烤肉的那天。

  平國公大駕光臨,太夫人自然也不可能等閒視之,她也比往常更早進了小花廳,和平國公說起了親戚間的喜事。

  「九月底就是九十大壽了,真真是老人瑞,上回在誰家見到,還是精神矍鑠……」

  見七娘子夫婦進來,太夫人就住了口,對兩個年輕人露出了慈和的笑意。「鳳佳來了。」

  一屋子的人,就都看向了許鳳佳——身邊的七娘子。

  五少夫人和五少爺是早到了的,都在老位置上就坐。五少夫人看著精神頭似乎並不太好,眉宇間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聽到太夫人這一句話,她遞來一個眼色,又很快帶了些埋怨地,將頭扭了回去。

  好做作!

  七娘子也不禁在心底喝了一聲彩。

  她這麼多年修行下來,其實對於做戲也就只是入門而已,一般的淺層情緒裝一裝也就算了,更多的時候,還是藉著表面的平靜,來掩飾內心深處的情感。

  五少夫人就不一樣了,這做起戲來,真可謂是七情上面,全情投入。光是看她的表情,要是七娘子不知就裡,恐怕就要以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卻又不方便開口為自己說話,心裡的憋屈勁兒,別提有多大了。

  可惜,一個像五少夫人這樣無情的人,又怎麼會輕易為自己感到委屈呢。

  七娘子就氣定神閒地給太夫人、平國公問了好,在許鳳佳身邊坐了下來。

  平國公瞟了五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太夫人,也就低頭喫茶,一時間沒有開口說話。

  太夫人呢,眼神閃爍,也不知在出什麼神,時而看看七娘子,時而又看看四少夫人,半晌才笑道,「說起來,於潛也就是這一兩天到家吧?」

  四少夫人頓時滿面歡容,「可不正是?昨兒送信來,說是快些呢就是今晚,慢一點明天中午,那是一定到家的了。」

  太夫人就看向七娘子,「於潛難得回來一次,太妃在宮裡又有喜事,今年中秋倒是要辦起來。六孫媳看看,方便的話,倒不如叫春合班進來唱一唱!」

  「回頭就遣人出去問問。」七娘子忙笑著回,「若沒有被別家訂走,就在流觴館裡頭搭台,我們在望月閣裡吃酒,從上往下,聽得真不說,看得也清楚,祖母看怎麼樣?」

  太夫人含笑點頭不語,平國公又想起來問許鳳佳,「你們什麼時候去接你們娘回來?」

  倒是大少爺代答,「鍾先生說,母親這個病最怕睡不好。上回去小湯山的時候,母親就說了不回來過中秋,免得大家鬧賞月又鬧得太晚,若走了困,好容易將養出來的精神,又頹敗了。」

  平國公眼神一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七娘子這才體會到許夫人的深意:她說要躲清閒,還就真一定要到小湯山去住,否則此時此刻,必定也是身不由己,又要被捲入家務事的漩渦裡了。

  她輕輕一拉許鳳佳的袖子,許鳳佳就笑道,「也沒有什麼,咱們家這個樣子,還不是日日都在過中秋?比不得小戶人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多少好東西,才這樣看重節氣。等四哥回來了,我們去莊子上陪母親住幾天,也是一樣的。」

  提到許夫人的病,太夫人和平國公也都不好多說什麼,太夫人還道,「這是媳婦有福氣,幾個孫媳都能拿得起家務,她才有空去休養。早些年,還不是要抱病伺候在我身邊?不回來也就算了,在小湯山好好休息吧。」

  這話綿裡藏針,許鳳佳眼仁一縮,就要說話。七娘子忙笑道,「也不知道四哥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不好安排採買們送菜。四嫂回頭想到了什麼難得的菜,就和我說一聲,回頭讓彭虎家的採買進來送過去——大嫂、五嫂、於寧於泰,幾個妹妹們,可都不許埋怨我偏心啊!」

  眾人頓時都笑了起來,於寧道,「不埋怨嫂子偏心,到時候我進了飯點,就到慎獨堂去。料四哥四嫂也沒這個臉皮趕我!」

  四少夫人笑得頭上的珠釵一陣亂晃,映著日光,顫出了一連串的光暈,「這麼愛和你四哥廝混,改明兒你四哥回西北去,就把你帶去,叫你天天跟著他吃飯!」

  於寧一縮腦袋,再不敢開聲,作出了一臉懼色,眾人都笑了起來——許家的幾個孩子裡,於寧、於泰都不愛武事,平時最怕摔摔打打,倒是在讀書上有些天分。

  四少夫人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還要說話時,卻是於平指著她笑道,「四哥要回來,我們嫂嫂就和吃了靈丹妙藥一樣,容光煥發!」

  屋內登時又響起了一片笑聲,眾人又坐了一會,才各自起身散去。太夫人起身進了淨房,七娘子讓許鳳佳先走,自己故意墜後一步,拉著太夫人身邊的丫鬟細問,「祖母這一向還愛吃春華樓的菜嗎?春合班的戲愛聽哪一出……」足足消磨到人都散盡了,太夫人都從淨房裡出來了,才恍然大悟,向太夫人告辭。

  「家裡事多,小七就先回明德堂去了。」

  太夫人眼神閃爍,看著七娘子走了幾步,忽地笑道,「六孫媳慢一步。」

  七娘子從懷裡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回身探尋地看向了太夫人,問,「祖母有什麼吩咐不成?」

  太夫人思索了片刻,又笑著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道,「你坐。」

  竟讓七娘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榮——讓她挨著太夫人,在貴妃榻上坐了下來。

  兩個人一時誰都沒有做聲,看著丫鬟們快手快腳地收拾了碗碟,將椅凳復位,又魚貫退出了小花廳,只留太夫人的幾個心腹作陪,太夫人才清了清嗓子,低聲問七娘子。「府裡最近傳的幾句閒話,你聽到了沒有?」

  果然是衝著那幾句閒話來的。

  七娘子動了動眉毛,沒有費多大的工夫,就做出了一臉的為難,她低低地垂下頭,避開了太夫人的眼神,囁嚅道。「下人們嘴實在不大嚴……嗐,其實也就是沒影子的事,不知道怎麼就傳出來了。這種事呢,又是最不好說的,唯一的手段就是仔細嚴查,可……」

  可五少夫人本身,只怕是禁不得查的。

  太夫人一時就有些焦急起來,心念電轉間,她的語氣又和氣了幾分。「你現在也是管家的人了,也知道很多事,不是當家人想要怎麼辦,就能怎麼辦的……」

  她拖長了聲音。

  五少夫人手底下的賬出了問題,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她本人有意貪污,這個就不說了,第二種呢,就是她沒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自己還懵然無知。

  太夫人的這句話雖然含蓄,但聽在七娘子耳朵裡,卻無異於黃鐘大呂。

  她這是迫不及待地認下了賬有問題,而且還直接把整個基調,定在了第二種可能上:五少夫人是沒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

  所以五少夫人的確是以公謀私,為自己牟利,只是手段遠不是她表現出來的這麼粗劣了。

  這個五少夫人,可真有膽色,連太夫人都被她算計到了這個局裡,還這麼挖心挖肺地為五房考慮。

  七娘子心底一下就浮出了無數的推測:她是怎麼牟利的,真的是高利貸?為什麼已經把賬補得那麼完美,卻還要瞞著太夫人,讓她為五房擔驚受怕?

  她眨了眨眼,就順著太夫人的話往下說。「其實小七也沒有打算多追究什麼,一家人過日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事也就過去了。再沒有什麼事,比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

  太夫人顯然鬆了一口氣。

  她第一次對七娘子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這個笑,是從眼睛裡笑了出來。

  「好孩子,你這樣想就好了。」

  太夫人又歎了口氣。「你五哥一家子,日子過得也不容易,他是從小在我身邊長大的,很多事呢,祖母老了,心就很軟,只盼著見到一家人和和氣氣地生活在一起,就什麼事都不想追究了。」

  這番話,她說得情真意切,似乎的確是發自真心。

  七娘子心中冷笑,面上卻也表現得很懇切。「小七也是這樣想,名門望族,最怕的就是內鬥,有些事能糊塗了,就糊塗了是最好。」

  #

  從太夫人那裡出來,七娘子就一路笑著回了明德堂。

  幾個丫頭們都很奇怪,「少夫人今兒開心呢,一整天都咧著嘴笑。」

  就連管事媽媽們都看得出來,七娘子今天心情不錯,有幾個膽大的如李庚家的、雷鹹清家的,就打趣七娘子,「世子爺要出門辦差,少夫人卻笑得這麼開心,難道就不怕世子爺在外拈花惹草……」

  眾人就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七娘子也跟著笑。「世上沒有不偷腥的貓,世子爺只要不鬧到我跟前來,我也隨他!」

  「少夫人賢惠!」眾人頓時又爭先恐後地巴結七娘子,一時郭福家的來回,「春合班的人中秋已經定了去永寧伯林家唱堂會,並不得閒,班主說有個才進京的鳳凰儀也唱得好,九月裡還要進宮唱一次,問我們要不要試試她們的口齒。奴婢也不敢做主,要回來問了少夫人才知道。」

  七娘子隨口道,「你就跟進去聽一聽不完了?讓外頭懂戲的男人們跟你去一個,聽完了回來,若是好,就定下,若是不好就問一問麒麟班,畢竟這一次隔得遠了,也不用擔心避諱不避諱。」

  眾人都笑道,「那寧願是去請麒麟班的,畢竟是多年的老班,有個口碑。」

  郭福家的也道,「那奴婢先遣人去問問麒麟班的班長,再回少夫人的話?」

  「好,」七娘子笑著擺了擺手,「你們都是戲迷,我是不懂戲的,這件事,也就是聽你們擺佈了。」

  眾人越發一笑,有事的又回事,如此不到一個時辰,七娘子諸事安排妥當,又回了西次間裡喝茶看書,和立夏、上元等丫鬟閒話。又把小黃浦叫到跟前來,細問她的出身家人,聊以解悶。

  小黃浦難得有機會在七娘子跟前露臉,自然是受寵若驚,一邊擺弄著辮梢,一邊和七娘子說笑,「是,全家上下最出息的就是二姐。也是她的運氣,當時太妃宮裡手最巧的宮人沒了,正好夫人進宮說話,太妃娘娘一眼就看上了她的頭,這麼一來二去,二姐就進宮服侍太妃娘娘……現在家裡好幾百畝的地呢!就在天津一帶,日子雖說不富貴,但也極安穩的。」

  提到她的二姐,小黃浦一臉的羨慕,是掩都掩不住。就是立夏等丫鬟,也不禁都是一臉的艷羨。

  當時的大家婢,結親的主要對象也還是家裡的下人,這倒不是府中的主子們小氣,而是一般的良民,很少有願意和奴婢結親的,畢竟身在賤籍,後代想要科舉讀書,就要受到限制。而商人們縱有願意娶大家婢的,這些見過世面的小妮子們,也多半都不肯相與。像小黃浦二姐一樣,以宮人的身份被放出來,賞了良民的身份徹底脫籍,從而嫁到好人家的,一百個人裡也沒一個有這樣的運氣。也難怪提到她的經歷,眾人都是一臉的羨慕。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下也就有了計較,她沖小黃浦微微笑了笑,卻沒有多說什麼。

  這丫頭進屋還沒到三個月,還要再看看她的心性。

  小黃浦見七娘子不說話,卻是欲言又止,半天,才衝口而出,問七娘子。「少夫人知道不知道……現在府裡傳了些閒話……」

  七娘子神色一動,「什麼閒話?說給我聽聽。」

  「是說查賬的事……」小黃浦囁嚅著道,「也是昨天回家去的時候,聽三姐說的。說是大少爺和大少夫人談起來,都說不知道哪裡傳出的消息。說是查賬的時候,查出了廚房採買和金銀庫房的賬有些不妥,背後隱隱約約牽扯到了小羅紋和張賬房家的嬸嬸,背後、背後是……」

  這個謠言是直指五少夫人貪墨,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人心就是如此,有一句話傳出來,聽者自然會臆想出一千句來解釋。就算老媽媽在散佈消息的時候,只是提了一句小羅紋,並沒有明確地提出張賬房家的,但這兩人之間的聯繫,又哪裡瞞得過有心人?稍微一加細想,就知道這謠言真正針對的是誰了。

  七娘子笑了笑,點頭道,「噢,這件事啊,我知道呀。」

  她態度自然,小黃浦反而無以為繼,她瞟了七娘子一眼,怯怯地續道,「奴婢的三姐還說,說,張家的嬸嬸聽說了這件事,氣得是捶胸頓足,指天發誓,說她的賬可是經得起人盤問的,說這傳閒話的人,活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還說、說……」

  見七娘子目注她等著下文,小黃浦一咬牙,終於道,「說少夫人到現在都不查這裡頭的貓膩,分明是有心陷害她……」

  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就連七娘子一時間都沒有說話,而是略略瞪大了雙眼。

  不過,她的驚訝也沒有持續多久,就又消散了開去。

  「五嫂也真會順著桿子往上爬。」七娘子只是漫不經心地評論了一句,就扯開了話題。「你三姐現在至善堂裡,可還有體面嗎?怎麼我看大嫂頭上的髮式,來來去去都是那幾樣,一點都沒有翻新。」

  小黃浦頓時如釋重負,唧唧呱呱地為小閩江辯白了起來。「三姐的手也巧著呢!是大少夫人性子古怪,平時呢,一點都不講究這些的,也就是要出去上香的時候,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三姐給她梳幾個時新的髮式——」

  屋外忽然間又響起了散亂的腳步聲,中元氣喘吁吁地推門而入,嚷道,「少夫人,不好啦,張賬房家的上吊啦——」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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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句話可非同小可,一時間眾人都怔住了,就連七娘子手邊的小糕點,也都跌落在了裙邊,為潔淨的布料點染出了一長串的黃。中元又狠喘了幾口氣,才道,「要不是她親生女兒發現,人怕是就背過氣去了。」

  這麼說,就是還沒有死了?

  七娘子一下又鎮定了下來,只是表情中,卻依然難掩震怒。

  五少夫人也實在是太狠了,這樣的招數都使得出來……一旦撞進去晚一點,人真的死了,那可怎麼辦?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就這樣死於一場算計?

  她猛然將沉口杯頓到了桌上,沉聲道,「立夏去胡同裡,把莊賬房請進來,上元到二門上打聽一下,父親在夢華軒做什麼呢,如果沒事,就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我有事想稟告父親。」

  幾個丫鬟一下都回過神來,立夏深吸了幾口氣,面上立刻平靜下來,波瀾不露,上元也學著她的樣子,裝出了一臉的冷靜,出了屋子。

  七娘子又打發端午,「去小賬房把老媽媽請出來,讓她到張家去瞧瞧人怎麼樣了,大夫請了沒有。中元你下去約束咱們院子裡的丫鬟婆子,一個都不許出明德堂去,有無故出去胡亂摻和的,全部罰三個月月錢,情節過分的直接攆出去。」

  她平時說話,一向是輕聲細語,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柔和氣韻,難得露出今日這樣的殺伐果斷,眾人忙不迭聽命去做不說。小黃浦卻是嚇得動彈不得,細細地發起抖來,七娘子掃了她一眼,又不容置疑地道,「你來服侍我換衣服梳頭,一會要過夢華軒,可不能就這樣出去。」

  等到七娘子換了衣服,又梳了一個更嚴肅一些的髮式,幾個大丫環也都回來了:莊賬房住的胡同,本來就和煤炭胡同距離不遠,只是小半個時辰,立夏就將她帶進了明德堂,此時正在屋角垂首站著,也是一臉的肅穆。上元也帶來了平國公的回話:老人家午睡才起,雖然很吃驚於七娘子的請見,不過還是派了人來接七娘子,到夢華軒說話。

  七娘子親自從腰間掏出鑰匙,開了床頭的妝奩,從夾層裡取出了兩個女賬房整理出來的兩本賬冊捧在手中,帶著莊賬房同立夏兩人尾隨,又戴上蓋頭,這才出了明德堂,隨平國公派來接人的兩個老媽媽出了二門,拐向平國公府東翼外院,經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又走了幾十步,便見到了一間幾進的大堂屋,兩個十來歲的小廝已經在門口候著,七娘子將立夏和莊賬房暫且留在屋外,獨自一人進了堂屋。

  夢華軒內的擺設,倒是意外地相當簡樸。七娘子從堂屋被領進了東邊第三間屋子,就覺得這屋子與其說是二等國公的屋子,倒不如說是鄉下土財主的書房更恰當一些:除了一兩個疏疏落落的博古架,並一個長長的條案之外,就再沒有多少擺設了。只是向著陽的兩面大玻璃窗,才有一些富貴人家的氣息。

  沒有多久,平國公許衡也就進了屋子,神色間還帶了一絲詫異。「是二門裡出了什麼事——」

  這個老狐狸,還在這裝糊塗。

  七娘子心下腹誹,面上卻是一臉的肅穆。「小七冒昧,打擾父親了。」

  她先行過禮,等平國公擺手道了無妨,才續道,「是內院原來在賬房做事的一個張媽媽……」

  三言兩語,將張賬房家的上吊的事交代清楚了,又道,「本來家裡傳的幾句閒話,小七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犯不著去搭理,如今事情鬧到這個樣子,就不得不來打擾父親,交割分明,免得家下人還以為小七這才接過家務,就要興風作浪了。」

  她不等平國公回話,自己走了幾步,出門將莊賬房領進了屋內,肅然道,「這是小七從揚州鹽商高家特地要來的賬房,做家用賬是一把好手,已經執掌了二十多年的家賬。自從七月中開始,就一直在為小七看賬,莊賬房,請您為父親講解一下這本賬中幾個可以商榷的地方。」

  平國公一臉的深沉,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順著七娘子的介紹,把目光投向了莊賬房。

  莊賬房先沖平國公行了一禮,將兩本賬冊送到平國公面前,就開始了當時在七娘子跟前的介紹。「這兩本賬,是奴婢兩個從歷年來的家賬中……」

  竟是一點都沒有隱瞞,將她們對七娘子交待過的話,又原原本本地對平國公再說了一遍。

  她本來就出身專業,說的又全是真話,自然是平靜坦然,什麼話都交待得明明白白。平國公一開始還好,聽到了以米價為對比,發覺了賬面上的不對時,終於神色微動,露出了深思之色。

  等到莊賬房說完了,七娘子便揮手讓她下去,沒有給平國公一點反應的時間,又道。

  「這本賬中可以商榷的地方很多,張媽媽又同五嫂身邊的通房丫鬟小羅紋沾親帶故,兩家平時往來得也很頻密。偏偏五嫂年前將她調出了賬房,瓜田李下,有些事傳出去,被有心人一說,無意也變成有意,沒有嫌疑,也變成有嫌疑了。」

  見平國公微微頷首,七娘子又續道,「只是這件事,小七也不能不給大家一個交待,這些天來,一直在私下查訪,想要知道究竟是底下人瞞著五嫂弄鬼,還是……」

  她頓了頓,又扯開了一個新的話題。「只是從八月一日,開始查賬後,吳勳家的很快也發現了不對。雖然當時小七嚴令她不要往外洩露,但很快,紙包不住火,府裡就有了些傳言。」

  平國公神色再動,他冷哼了一聲,道,「沒想到吳勳家的居然這樣碎嘴!」

  做賬房的,當然最不能碎嘴,否則主人家的財務**豈不是就成了問題?這件事被七娘子這一說,似乎一切都已經分明起來:七娘子想要等到有確鑿證據時再處理這件事,但吳勳家的一經發現破綻,立刻嚼起了舌頭,致使事情鬧到了如今的地步。

  「府裡既然有了閒話,事情就有些難辦了。小七想著,這件事不查不足以服眾,既然有了傳言,不管是不是,也總要有個解釋,才能給大家交代。不然底下的媽媽們看著這樣的疏漏都被放過,以後也動起手腳來,防不勝防,長此以往,家就不好當了。」七娘子面沉似水。「但為了大家體面,也是相信五嫂不會做這樣的事,小七就沒有大鳴大放、大張旗鼓地去查,迄今依然在暗地裡查訪,沒有想到張媽媽居然就按捺不住,逕自鬧起來。現在事情鬧大,反而不好收場——就是祖母,早上也叮囑小七,一家人不必要計較那麼多,能過去的事就過去算了。現在小七可謂是無顏面對祖母,只好向父親請罪,一併請問父親的看法了。」

  她語調生硬,顯然是含了隱怒。平國公卻並不介意,他皺緊眉頭,又追問了一句,「你祖母真的是這樣說的?」

  七娘子坦然地回視平國公,點頭道,「真是這樣說的,父親若是不信,自然可以隨時找祖母對質。」

  她這話是一點不假,邏輯關係更是順得不得了,由不得平國公不接著她的語氣往下想:五房和太夫人一向那麼親密,就是在這麼敏感的時候,太夫人也不顧五少夫人的清譽受到玷污,寧願吩咐七娘子不要小事化大……

  五少夫人到底無辜不無辜,答案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既然五少夫人不無辜,那麼張媽媽、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也就都是一丘之貉,有份貪污官中銀米。

  本來就是戴罪之身,張媽媽在這個時候還這樣高調,嚷著自己是被冤枉的,要用上吊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這是要含血噴人,把七娘子往沒理的那方逼去,好像是她故意放出消息,要抹黑清白的張媽媽一樣。偏偏七娘子還沒有查出真憑實據,就是要坐實她的罪名都不能。

  這麼無賴的一招,也就只有張賬房家的這樣的滾刀肉使得出來了。分明把楊氏噁心得夠嗆,卻還無處分說,也難怪楊氏罕見地露出了怒色!

  饒是平國公心機深沉,也不由得怒道,「這等刁奴,倒不如真吊死了好!」

  旋即又醒悟過來:她本來就是故意上吊,哪有不被人救活的道理?

  七娘子不用做作,只要想到五少夫人,就是一臉的怒色。「多謝父親明察秋毫,體會到媳婦的不容易!」

  屋內一時間又沉靜了下來,平國公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將郁氣排出了胸臆,略微盤算了一下,才望向七娘子,頗有深意地道,「那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才好呢。」

  一個當家主母,可以為這樣的陰招生氣,但是卻不能為這樣的陰招所制,否則在和管事媽媽的鬥爭中,恐怕就很容易落到下風。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徵詢地望了平國公一眼,眉頭緊蹙了片刻,又放鬆下來。

  「這件事,按照小七來看,還是不要再追究了!」七娘子斬釘截鐵地道。「把張媽媽一家遠遠地攆到莊子上做活也就是了,別的事小七也不想再往下追究!」

  「哦?」平國公登時挑起一邊眉毛,興味地看向了七娘子。「這又是怎麼個說法?」

  「這件事再查下去……」七娘子咬住了下唇,有些躊躇。「結果會是如何,父親心裡,總歸也是有數的。」

  她沒有明說,但平國公又怎麼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點了點頭。

  「家和萬事興,一家人能夠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就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我們家金山銀山,論銀子盡有,這本賬裡的出入不過三萬兩……這三萬兩,買不來兄弟間、妯娌間的和氣。」七娘子甚至還笑了笑。「越發說穿了,就是小七手裡的陪嫁,一年紅利也有近兩萬兩,這銀子,世子爺和小七是真的不看在眼裡。」

  她提起自己的陪嫁,就不由得讓人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陪嫁:數目相差這麼大,手難免緊了一點,管家的時候,那樣多的機會……

  就算平國公本來還不信,現在恐怕都要有幾分信了。

  「既然如此,既往不咎,索性就將過去幾年的賬本一燒了之,誰也做不了文章,誰也別想做文章。就算一時對五嫂有些議論,過上幾個月,沒有真憑實據,這議論也就自然消散了。也算是對五嫂小懲大誡,她自己心裡明白懂得羞愧,那就是最好也不過的了。」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越來越亮,卻還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可賬可以不算,張媽媽這樣無恥的舉動,卻不能不管。免得日後個個媽媽都以為犯了什麼錯,上個吊主子們就拿她們沒有辦法了,府裡的規矩,只怕也就名存實亡,下人們一亂起來啊。這府裡越發是亂得不成樣子了。」七娘子語調轉冷。「小七想,也不要出人命,就給她下一碗啞藥,打發到京郊的莊子上做活吧!」

  打發到京郊的莊子裡,就是為了讓大家都看看她的下場,下一碗啞藥,是讓她不能亂嚼主人家的舌根。七娘子的處置當然不能說不狠,但到底還是留了幾分餘地,沒有一開口,就喊打喊殺。

  平國公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才慢慢地道,「唉,當年要是……」

  話沒有出口,又收了回來,「這處置很妥當,就這麼辦吧!有一句話,楊氏你說得很對,家人的和氣,是千萬兩銀子都買不來的事,你眼中能看到這一層,也難怪你母親可以放心地將家事交給你了。」

  他的語調已經柔和了下來。「既然如此,我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好小氣——你畢竟是新媳婦兒,有些事由你來做,不免得罪了人。以後做事,更不方便展開手腳。這樣吧,回頭就由我這裡來處置張家……別的事,就由你來辦好了。」

  燒賬本這樣邀買人心的事,平國公讓給七娘子,發落張媽媽這樣落埋怨的事,他攬上身,的確算得上是很體貼七娘子了。七娘子頓時雙膝落地,謝過了平國公,「父親體貼晚輩,是我們的福氣!」

  「只是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平國公不免沉吟起來。

  七娘子作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見平國公衝自己微笑著點頭示意,才道。「這傳言裡說得也很清楚,就是廚房採買、庫房上出了錯,若是三個都打發了,只怕太下五嫂的面子……就是吳勳家的,小七都打算放一放再說。」

  「楊氏想得有道理。」平國公雙眉一軒,再不遲疑。「這件事,說放也就放了!日後騰出手來再從容料理,也不為遲。」

  七娘子就起身告退,「耽擱父親辦公,小七真無地自容……」

  平國公搖了搖頭,「你很好!很識得大體!」

  他又深深地盯了七娘子一眼,「做主母的,什麼事,都要以大家為重。這句話,你要記在心裡。」

  七娘子微微一笑,卻沒有答平國公的這句話,只是又和平國公客氣了幾句,便躬身退出了屋子,帶著兩個從人回了明德堂。

  一進屋,她就又吩咐上元。「到二門裡走一趟,把林山家的、彭虎家的請過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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