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1
發表於 2017-3-2 10:59:57 |只看該作者
240大敵

  林山家的與彭虎家的很快就進了明德堂。

  兩個媽媽臉上都是陰雲密佈,又有些止不住的恐懼,又有些難掩的陰沉。

  畢竟府中的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這兩個媽媽當然也不可能沒有聽到,只是七娘子不發話,她們二人就是要自白,也無處辯解。在這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兩人又哪裡可能完全清白?自然只有惶惶不可終日,一等七娘子傳喚,便惴惴不安地進了明德堂,都想:以我們的出身,即使有這樣的事,只怕也會看在多年的面子上,糊塗遮掩了過去。

  七娘子也沒有和兩個媽媽客氣,兩人一進西次間,她就給立夏使了個眼色,兩個丫鬟頓時退出了屋子,輕輕地合上了門。她自己面沉似水,指了指小几子,「兩位媽媽坐!」

  這兩位媽媽又如何敢坐?彭虎家的到底少了一分城府,在七娘子的氣度跟前,不由的就撲通一聲,雙膝落地。「少夫人,我等多年來兢兢業業,是從來沒有想過什麼不該想的事。自從跟在您婆婆身邊起……」

  七娘子雙眉微蹙,擺了擺手,依然是一臉的冷淡。

  「先別說了。」她又向莊賬房點了點頭。「莊先生,把賬本再解釋一遍,給兩位媽媽聽吧。——媽媽們,坐。」

  她軟硬不吃,彭虎家的也只好抹了眼淚,和林山家的一道在矮凳上落座了,各自凝神,聽著莊賬房不厭其煩地又將這賬簿中的問題,解說給了兩個人聽。

  七娘子不動聲色,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在手中慢慢地剝著,偶然抬起眼來看看兩位媽媽。只見隨著莊賬房的敘述,這兩人的臉色都漸漸陰沉了下去,彭虎家的城府淺,更是早已經露出了一臉的憤懣。林山家的卻是咬著下唇,眼珠子飛快地轉動著,似乎已經開動腦筋,開始積極地謀劃著自證清白的辦法。

  可等到莊賬房家的開始有條不紊地以賬面上的逐條記錄,開始分析出賬面後的不對,兩個媽媽卻都說不出話來了:如果按照賬面上的記載來說,採買和庫房有貓膩,那是板上釘釘的事。

  當然,也不是不能將底賬拿出來,大家面對面對質細查……

  可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這樣掉底兒的查法,那真是不出問題,都要出問題了。

  五少夫人的這一步,算得就是這樣的狠。如果七娘子稍微不經世事,想要為兩位媽媽證明清白,遣人一查——反而是將這兩位媽媽陷於更不利的境地裡,也將徹底地得罪這兩位管事媽媽了。

  等莊賬房說完了,室內就徹底靜了下來,七娘子面罩寒霜,冷冷地望著兩位媽媽,半晌才輕輕地問,「兩位有什麼可以解釋的地方麼?」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對視了一眼,也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絕望。

  這本賬做得實在是太精細了。

  單從賬面上來說,只是一些模糊的數據出入,可要結合了這幾年京城的物價,就能看出不對來了。活像是做帳的這個人,並非熟手,只是將下頭報上來的數字直接登進冊子裡,並沒有多加盤問。

  彎彎繞繞,最終的目標,還是直指了自己兩人,而她們卻是連辯白的餘地都沒有:要辯白,就要拿真賬出來徹底盤問。可僅從兩人的眼神內,彼此又都會意了……就算是迫不得已,要接了這一盆髒水,那一本真賬,也是決不能拿出來的。

  林山家的再一望七娘子,心底就打了個突。

  這位少夫人雖然今年才十**歲,連二十歲的關口都沒過,平時更是謹言慎行,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一件多餘的事都很少去做。但不聲不響,這大半年來,卻是什麼都有了。平時世子爺對她是千恩萬寵,兩個小少爺聽說也和她很親近,才接家務,就得了家傳的印信戒指,只是在太夫人大壽的時候管了幾天家,就已經籠絡到了幾個說話很管用的管事媽媽,連自己都不期然起了攀附的心思……

  這才是真正的高人!她的手段,你根本都品味不出,只能看到她一步步走得這樣的順,卻是看不到在這順遂底下,到底有這位少夫人的多少謀劃,多少心機。

  如果她信了這賬本裡的說話,還會找自己和彭虎家的來對質嗎?

  林山家的腦中一下就清明了過來,她意識到,這是七娘子給她的一次機會。

  沒有絲毫猶豫,她一下就跪了下來,膝行了幾步靠到七娘子身邊,狠狠地磕了幾個響頭。

  「少夫人!」她嘶啞著嗓音,將全副被冤屈的憤懣心情,都凝聚到了這一聲之中。「少夫人,奴婢是冤枉的!」

  七娘子揚起一邊眉毛,淡淡地道,「哦?」

  林山家的一咬牙,瞥了彭虎家的一眼,嘶聲道,「今兒個奴婢就說了實話了,少夫人,奴婢也沒有那樣清白……這些年來陸陸續續,也淘登出了一二千兩銀子,這是瞞不過少夫人的。可奴婢畢竟是國公夫人的人,怎麼都忘不了她的情誼,又怎麼會忽然間到太夫人、五少夫人跟前去討好了呢?少夫人英明,少夫人明察,奴婢是真被冤枉了!」

  彭虎家的如夢初醒,頓時也附和著林山家的乾嚎起來。「少夫人,奴婢就是要弄錢,也未必要和五少夫人一道,這廚房採買一進一出,是有多少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奴婢又犯得著和上頭的人通氣嗎?」

  她的話雖然粗,但卻也很有道理,七娘子的臉色漸漸地柔和了下來,只是仍舊沉吟不語,半晌,才長歎道。

  「如果信了這一本賬,今兒也就不叫你們進來對質了。都起來吧。」

  兩位媽媽頓時面露感激之色,逐一起身,又坐到了小几子上。

  只是望著七娘子的神色,卻是更露出了無限的恭敬與感激。

  七娘子又漫不經心的翻了翻賬本,才沖莊賬房擺了擺頭,居然將這位心腹賬房,也打發了出去,使氣氛更增添了幾分神秘。

  等莊賬房出了屋子,合上房門,她才壓低了嗓音,輕聲道。「這本賬是誰做的,你們也都知道了。」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對視了一眼,「張賬房家的!」

  兩人心念電轉,一瞬間,忽然就什麼都明白了過來。

  張賬房家的就是要逼迫少夫人把事情鬧大,逼迫她去查這一本賬,逼迫她一步步地將矛頭指向自己二人……逼迫她們二人下台!

  彭虎家的眼中頓時就冒出了一團火,「該死的騷娘們兒!老娘和她遠無冤近無仇,她卻把我們往死路上逼——」

  竟是就要起身去和張賬房家的拚命,林山家的忙攔腰抱住,「彭大嫂,這是在少夫人跟前!你好歹先別鬧!」

  七娘子見戲已經做到了十分,便也站起身來,勸彭虎家的,「彭媽媽也不必如此,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也不是一句兩句話能了事的。」

  就又將自己和平國公的對話,透露了幾分給兩位媽媽知道。

  「這一盆髒水潑得好,要不是七娘另行找人過來查賬,只怕現在還懵然無知,被蒙在鼓裡,真要誤會了兩位媽媽。」她神色中又含了些憂慮,「只是如今張賬房家的拼著要上吊,也就把事情鬧大了,我剛才去見了國公爺。他老人家也很是不舒服,大有要徹查到底的意思。」

  這一下,連林山家的都很有跳起來和張賬房家的拚命的意思了。

  七娘子看了看兩個雙眼冒火的中年婦人,又歎道,「雖說我有為兩位媽媽辯解的心思,但這證據安排得這樣巧妙,就是要辯解,都無從辯解……兩位媽媽也說了,再往下去深查,不但動靜大,而且也不大方便。」

  她頓了頓,又道,「七娘也知道兩位媽媽多年來的辛苦,且又是母親手裡的老人了,也是很想要保住你們全家,善始善終。」

  就添添減減地將自己對平國公的說辭透露了出來。「我索性就說了,這件事背後的人,肯定不脫五嫂。就算是真的,看在五嫂的面子上,也要把事情摀住。當然既然如此,兩位媽媽也就不好就此被處置什麼,總算是在國公爺跟前,把兩位暫且保了下來。」

  「少夫人真好手段!」彭虎家的一臉的感激,忍不住又跪了下來,熱淚滿臉。「奴婢一輩子感您的恩情!」

  就是林山家的,也都禁不住濕了雙眼,「謝少夫人成全!」

  「只是國公爺也說了,要等到事情寧靜下來,再來從容處置。」七娘子話鋒一轉。「七娘也不忍心見得兩位媽媽就此蒙受了不白之冤……」

  這一下,不用她再暗示什麼,兩位媽媽都曉得保證,「等到風頭過去,立刻托辭推了差事,決不讓少夫人為難。」

  七娘子笑了,她親切地扶起兩位位高權重的管事媽媽。「也用不著就推辭了差事,畢竟都是有家室的人嘛,也要你們的一份收入來貼補家用。照我看,那些個又體面又清閒的差事,撿了出息少些的,安排兩位媽媽過去,外人看來,你們也有面子。又全了五嫂的面子,又全了國公爺關心家務的心思,豈不是三全其美?」

  能夠不賦閒在家,用體面的辦法退下去,兩位媽媽哪裡還有什麼話說,彭虎家的又趴到地上,響亮地磕了幾個頭。「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是觀音轉世,救苦救難!」

  林山家的也是滿心感激,「謝少夫人成全我等二人,以後少夫人若有差遣,我二人必定萬死不辭!」

  至此,七娘子才算是放下心來。

  這整件事的方方面面,才算是全都圓了過來。

  她親自開門出去,將立夏等人叫回屋子,擰了手巾來,給兩位媽媽整頓儀容,又喝了幾口茶,才示意兩人坐下說話。

  「這件事雖然眼下只能就這麼算了,但兩位媽媽畢竟是母親手下的得力幹將,平白無故這樣遭了冤屈,不要說母親,就是我,都不會答應。」

  七娘子面上又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煞氣。「自己人有錯,可以打可以罰,但還輪不到別人往我們自己人身上潑髒水。這口氣現在是嚥了,但總有一天,要在始作俑者身上找回來。」

  她頓了頓,才漫不經心地問,「兩位也都清楚,張賬房家的,背後有人吧?」

  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對視了一眼,都覺得從心底騰地冒起了一股邪火。彭虎家的咬牙切齒,「五少夫人平時看著那樣文靜,想不到居然如此毒辣!平白無故就往我們身上栽贓……活該她一輩子生不出兒子!」

  林山家的卻不期然又有了些猶豫:五少夫人再怎麼惡毒,究竟是個主子,自己一個下人,就算要對付她,又能怎麼對付——

  七娘子點頭道,「五嫂的確是居心險惡,不過她手底下的人,也遠不止張賬房家的一個。兩位媽媽忘了,這件事我要捂著,張賬房家的也不能主動挑出來,又是誰散佈謠言,把事情鬧得這樣沸沸揚揚的呢……」

  兩人自從進了明德堂,就被七娘子的幾句話鬧得陣腳大亂,情緒激動反覆,只顧跟著七娘子的話起伏,卻是誰都無心細想,如今得了七娘子這一語點醒,林山家的先回過神來,在心底沉思了片刻,忽然間茅塞頓開,已經是一頭冷汗,涔涔而落。

  五少夫人的心思也實在是太縝密了!

  恐怕這一本假賬已經準備了多時,就等著世子夫人當家理賬的時候由賬房指出破綻,如果世子夫人上當,一步接著一步,就算自己和彭虎家的費盡心思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但這些年來暗地裡的勾當,只怕也要被揭穿了出來,那麼不但自己倒霉,是連國公夫人都要跟著沒有面子……

  就為了和六房作對,把自己和彭虎家的撮了來當個替死鬼,五少夫人當真是好算計!見世子夫人不上當,又立刻指使張賬房家的把事情鬧大,是要逼著國公爺來查了。要不是世子夫人當機立斷,只怕國公夫人一脈,在府中的體面,遲早要蕩然無存!

  而世子夫人又怎麼能容得下賬房內有五少夫人的忠犬潛伏呢……這個人,她是一定要拔掉的!

  林山家的面容轉冷,想到自己十多年來兢兢業業,打下的一點家事,只怕轉瞬間就要毀於一旦,心頭就燒起了一股怒火,她情真意切,咬牙切齒地道,「請少夫人示下,這位賬房,到底是蔡樂家的嫂子,還是吳勳家嫂子呢?」

  七娘子見彭虎家的臉上也漸漸有了恍然之色,緊跟著便是一臉的咬牙切齒,她微微笑了。

  「說起來也很巧,老媽媽是個謹慎人,她是想讓兩位賬房,都把賬全過一遍,盡量杜絕情弊。」她緩緩道。「蔡媽媽是個內行人,那本賬她看了,倒沒有出聲。賬裡的不對,是吳媽媽向我指出的。」

  只是這句話出口,她就已經給吳勳家的樹立了兩個滿心怒火,無從發出的大敵。

  要起她的底,也就容易得多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2
發表於 2017-3-2 11:00:42 |只看該作者
241做小

  等到兩個管事媽媽千恩萬謝地出了明德堂,七娘子才鬆弛下來,靠在炕邊迎枕上,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閉著眼吩咐立夏。「我睡一會,有什麼事你隨時叫我,就是沒什麼事,過上半個時辰,也叫我起來。」

  她沒聽見立夏回話,便睜開眼看過去時,見立夏一臉的不敢苟同,七娘子不禁撲哧一笑。「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著,我沒事,就是倦得很,讓我閉閉眼……」

  話雖如此,但七娘子也就是休息了片刻,心中想到了什麼,就又爬起身來問立夏,「張家那邊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立夏先不答話,而是叫上元,「把藥捧進來——您好歹也要自己知道保養,這麼耗費心機,也要適當進補……」

  待得服侍七娘子喝了一小碗藥汁,才道,「老媽媽剛才打發人來報信,說人已經是醒過來了。現在張家人正在哭天喊地,說不知道張媽媽蒙受的是怎樣的冤屈,竟要上吊……」

  七娘子一揚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立夏就續道。「老媽媽已經把人都鎖在自己屋裡。國公爺也派了人出來,據說是直接給兩口子都灌了一碗藥……現在就是要喊,也喊不出聲音來了。」

  她面上帶了微微的不忍之色,說到最後,忍不住歎了口氣,輕聲埋怨。「真是五少夫人不消停,張賬房家的兩個女兒今年才七八歲,眼看著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七娘子也是心中一沉:沒想到平國公的動作這麼狠,這麼快,這麼不由分說。

  旋即又有些釋然:也就是這樣的雷霆手段,才能在軍隊中立足吧?以他老人家的性子,處置家中**委曲,這樣的手段,只怕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心中的一點不忍,推了開去,淡淡地道,「能保住性命,已經是父親的慈悲了。張家人要怨,就怨他們背後的人好了。」

  她在心底捉摸著平國公的用意,又皺眉凝思了片刻,才道,「既然父親要的是一個快字,這件事,我們也得快起來。你去把蔡樂、吳勳家的叫來,一併連老媽媽也請進來見我……」

  等到三個管事媽媽進了明德堂,七娘子又關了門來,細細地囑咐了她們一番話。

  #

  四少爺是第二天一早到的京城,還是先到兵部掛了號,才回許家向太夫人、平國公問安。

  雖然他常駐的宣德,距離京城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但四少爺一心撲在事業上,上一次回京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這一次難得回來,全家人當然都很當一回事,一起在樂山居裡的小花廳等著四少爺,七娘子還把四郎、五郎帶進了小花廳裡,也讓太夫人見一見許久沒來請安的曾孫。

  因為四郎、五郎平時養得嬌貴,除了每個月一兩次,到清平苑給許夫人請安,一併平國公有空的時候抱到夢華軒去玩之外,很少出現在人前,這一次露面,眾人倒也覺得稀罕,於寧、於泰兩兄弟,更是童心未泯,圍著四郎、五郎,要教孩子們叫叔叔。

  「明年你們就啟蒙了,再幾年,也要跟著叔叔們一起上課,現在叫了,到時候好處有你們的!」於寧笑嘻嘻地哄著四郎、五郎。許鳳佳看了,倒也不禁笑道,「孩子還小呢,現在說這些,他們又哪裡聽得懂。」

  不知是不是為了下許鳳佳的面子,他話音剛落,五郎就含著手指,懵懂地望著於寧,嬌聲道,「七叔!」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都道,「五郎是個靈醒的,知道討好了七叔,將來上學時有他的好處呢!」

  古代沒有正規學校,所有的教育,都由私塾完成,像許家這樣的大戶人家,自己當然有家塾。等四郎、五郎進家塾讀書,和於寧於泰就是同學了,於寧要是肯提攜兩個侄子,他們的課上得當然要輕鬆得多。

  就連五少爺都眉眼彎彎地過來逗侄子們。「這兩個孩子真是可人意,從來一般的人家,三四歲的孩子都沒有這麼聰明的。」

  等到外頭丫鬟來報,四少爺進了屋子,大家才又各自坐好,笑著招呼,「四哥/四弟回來了!」

  雖然排行第四,但因為前頭的兩個少爺去世得早,四少爺許於潛在孫輩裡也算是年長的了。行動之間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長兄般的風範,他今年大約而立,一張國字臉,五官也算是端正,只是籠罩著一股濃濃的肅殺之氣,叫人望而生畏,在許家的幾兄弟裡,倒算是最怕人的一個。

  四少爺一進門,就先給太夫人行禮。「四年沒見祖母,孫兒不孝,請祖母恕罪。」

  太夫人笑得見牙不見眼,「這是哪裡話,你出息呢!為國盡忠,是好事!」

  四少爺又起身給平國公見禮。「父親身體安康?」

  他行動之間,斬釘截鐵的軍人風範一望即知,要比許鳳佳當年剛脫離戰場的時候,更利落上三分,甚至於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待得平國公笑著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他又轉向大少爺,長揖到地。「大哥!」

  大少爺很有幾分感動,站起身來和四少爺略略擁抱片刻,「四弟能平安回來就好!」

  四少爺又和大少夫人見了禮,這才轉向五少爺,五少爺忙跳起來給四少爺行禮,「四哥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兄弟們這麼久沒見,實在是思念得很!」

  五少夫人也笑盈盈地問候四少爺,「四哥這一番回來,只怕是又要高昇了吧?」

  許鳳佳拉了拉七娘子,兩人上前給四少爺行了禮,也都道,「四哥回來了就好,一家人能團圓,真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四少爺瞟了七娘子一眼,並沒有多搭理他,而是拍了拍許鳳佳的肩膀,笑道,「幾個兄弟聽說我要回京,給你帶了好些東西,一會兒你打發人到慎獨堂去拿。」

  這才威嚴地問於寧、於泰,「這幾年來,功課怎麼樣了?」

  又關懷於翹、於平和於安,「妹妹們都還好吧?長大了!」

  七娘子冷眼看來,倒覺得和唯唯諾諾的大少爺比,四少爺要更有長兄的風範。

  等問候完了一圈,四少爺這才回到四少夫人身邊落座,雖說四少夫人自從他一進屋,就雙目含情,水汪汪地盯著四少爺,但四少爺只是用眼神對她打了個招呼,便若無其事地投入了和平國公的對話中。

  雖說按照大秦的風俗,這男丁回家,是要先來拜見長上,再和妻子溫存,但做到這個地步,多少就顯得四少爺有些不近人情了。

  七娘子看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心中不禁發噱,低聲對許鳳佳道,「真是一鍋配一蓋。四哥性子這樣剛硬,偏偏四嫂似乎就吃這一套。」

  許鳳佳微微一笑,沒有答話——他嗓門要大,不比七娘子慣了細聲耳語——而是抬高了聲音問四少爺,「四哥你來得正好,北疆這一向日子怎麼樣?還好過麼?你看今年冬天,是不是還要打起來。」

  這種朝堂上的政事,女眷們都並不太感興趣,尤其是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頓時露出了無味的表情。倒是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都聽得很專心,四少爺略為躊躇片刻,掃了眾人一眼,道,「一會兒到夢華軒再說吧!」

  這話出來,顯見得北疆情勢背後,確有文章,許鳳佳神色一沉,低聲道,「好,一會兒再說。」

  太夫人又笑道,「於潛也算是趕得巧了,一回來就趕上我們難得請麒麟班回來唱戲,還記得你沒去西北的時候,最愛聽麒麟班的《白蛇傳》……」

  四少爺又端正了神色,微微傾身,專注地聽太夫人說起了家裡的瑣事。

  七娘子的視線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又看向了一臉歡喜依戀,滿面春風的四少夫人,心下若有若無地起了一絲疑慮。

  一樣米養百種人,有五少夫人這麼陰的人,也就有四少爺這樣陽剛的男兒,四少夫人又決不是善於謀算之輩。不論是五娘子的死,還是許鳳佳的受傷,似乎四房都沒有牽涉在內的可能——倒不是說沒有動機,只是四少爺這樣的人,就是要謀奪世子之位,那也肯定是以自己的功績來說話,看著一點都不像是會在背後使陰招的性子……

  即使家中矛盾重重,不省心的事很多,但隨著四少爺的回歸,家裡畢竟能夠迎來了久違的團圓,又沒有許夫人在跟前礙眼,太夫人的心情自然不錯,她一臉的笑意,與小輩們嘮叨了許久,才道,「哎呀,我倒忘了,你們都是有事忙的人,哪有心思和我老婆子叨咕呢?忙你們的去吧!」

  平國公忙笑道,「母親這是哪裡話,能在您身邊盡孝,可是我們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了!」

  他和太夫人目光一觸,各自分開,太夫人又笑著沖七娘子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你四哥難得回來,肯定有很多麻煩事兒,你這幾天就辛苦一些,好好安頓處置。今年過年,給你多添幾件好頭面!」

  她似乎還從來沒有對七娘子這樣體貼和氣。

  滿屋子裡的人,似乎都怔住了,又似乎都有了些了悟。五少夫人神色驟暗,大少夫人一手支頤,和大少爺交換了一個眼色。幾個沒成家的孫輩,倒是懵懵懂懂。許鳳佳低了眸去逗四郎、五郎,唯獨四少夫人是不管不顧,只是笑著看著四少爺,輕聲在他耳邊道,「瘦了!」

  七娘子心中有數,更是疑雲大起,她笑著客氣,「祖母這是怎麼說的,料理家務,也是我們分內的事。四哥回來更是喜事,再說色色也都料理妥當,費不了多少事兒的。」

  四少爺沖七娘子頷了頷首,客氣地道,「怎麼說我帶回來的人也多,還是要麻煩六弟妹的。」

  七娘子忙又和他客氣了一番,眾人也就起身告辭,陸續退出了小花廳。

  才出了屋子,就見得小萃錦一角,有一縷青煙裊娜而上,四少爺不知就裡,驚疑道,「是走了水?不好,快來人救火!」

  他身形才動,見眾人都不慌不忙,便止住了動作,沖四少夫人遞了個詢問的眼色,四少夫人卻也不知就裡,兩夫妻於是一個看向平國公,一個看向七娘子。

  平國公意味深長地掃了五少爺一眼,見他臉上頗有幾分訕訕然,便擺手道,「小萃錦裡的事,有小萃錦裡的人管。於潛你瞎操心什麼,走吧,我們到夢華軒說話。于飛也來。」

  大少爺不禁一怔,旋即便點頭道,「是,來四弟,我們這裡走。」就拉著四少爺隨平國公一道,順著蜿蜒的小徑走遠了。

  許鳳佳扭頭沖五少夫人露齒一笑,轉身又逗了逗孩子們嫩嘟嘟的臉頰,低聲吩咐七娘子,「你也不要太勞心了。」

  就也跟著五少爺並肩,一邊談著宮中的瑣事,一邊出了小萃錦。只留下四少夫人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很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樣子。

  大少夫人啞然一笑,沖幾個妯娌們點了點頭,也就招呼著孩子們去遠了。七娘子卻沒有著急走,還站在階前,打量著遠處的青煙,目光悠遠,也不知想些什麼。

  四少夫人終於忍不住問,「六弟妹,那不是賬房的方向麼?那地兒要燒起來,可不是玩的——」

  她畢竟不笨,話出口後,也已經明白了過來。自知失言,摀住了口,瞟了五少夫人一眼,乾笑道,「於潛才回來,家裡事情多,我就先走了。」

  竟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了。

  五少夫人氣得雙頰都帶上了幾分殷紅,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口,七娘子衝她微微一笑,又還反過來安慰她。「五嫂別擔心,賬呢,眼下都已經全燒了。一家人過日子,各有各的不容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

  不等五少夫人想到一句話反駁,她便微微一笑,施施然地踱遠了去。

  五少夫人呆立原地,目送她去遠了,又細想了想,居然怒容盡斂,臉上又現出了微微的笑來。

  只是這笑,到底有了幾分的假,看著就像是畫中人的歡容,就算再精緻,也並不傳神。

  才走了幾步,小羅紋又氣喘吁吁地趕上前來,一臉的氣急敗壞。「少夫人!」

  「怎麼?」這一點裝出來的笑,又迅速消散了開去,五少夫人情不自禁,就緊皺起了眉頭。

  小羅紋就附在五少夫人耳邊,急促地說了好幾句話。

  五少夫人頓時面色大變。

  「這——這就送走了?」她難以自制地抬高了聲調。「連一天都不到……」

  「說是昨晚上就來了人,將他們家的東西一律包裹了,今早上城門一開,一家人全送到小湯山的莊子裡去。連一個親朋好友都不知道,還是剛才老媽媽在燒賬本之前提起來,我們才知道……」小羅紋連聲音裡都浸透了沮喪。

  五少夫人神色一動。「老媽媽都說什麼了?你仔細說給我聽聽!」

  「老媽媽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追究,是主子們的慈悲。可張媽媽想用上吊來栽贓嫁禍,把主子們逼迫到不義的境地,這樣……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是留不得的了。」小羅紋又抽了口氣,忍住了一聲啜泣,才抽抽噎噎地道。「以前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主子寬大,也不追究了。就送到莊子上做活去,算是贖她的罪。這件事要還有人敢提起來嚼舌頭,就送她去和張媽媽做伴。現在賬也燒了,世子夫人說,從前的事一筆勾銷,大家也不用害怕,自己好生做事,以後好日子等在前頭。」

  沒等五少夫人說話,她又續道,「這話說出來,林山家的、彭虎家的第一個哭天喊地地誇少夫人慈悲,李庚家的附和,雷鹹清家的也是一臉的感佩,現在那一群人提起少夫人,口中是只有好話……哎呀!主子!」

  她一下拿起了五少夫人的手,小心地掰了開來。「主子——血!」

  五少夫人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心裡已經被長指甲刮出了幾道血痕,她聽得入神,竟是一點都不覺得痛。

  她不耐煩地劈手揮開了小羅紋,「嘶——什麼大事,大驚小怪的,也值得你這樣一驚一乍!」

  見小羅紋一臉的委屈慌張,五少夫人不耐煩地歎了口氣,還要再數落她幾句,忽然一下心念電轉,思緒又翻了過來。

  這一招既然被楊善衡識破,這條線也就廢了,小羅紋……也不能再留了!

  可惜,這丫頭能力也還是有的,本來還打算抬舉她做個姨娘……

  她勉力壓住了心煩,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沒事,我沒事。嚇著了?其實只是看著怕人,沒有多少血……」

  就一邊溫言安撫小羅紋,一邊和她一起,徐徐走進了小萃錦的秋景中。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3
發表於 2017-3-2 11:00:54 |只看該作者
242服低

  雖說四少夫人已經盡量做好準備,迎接四少爺的回歸,但四少爺這麼一個大活人並十多個長隨小廝要在府裡安頓下來,還是有很多瑣事,要當家人來處理。好在七娘子這些天來,將這些管家媽媽們多少也訓練出了一套行事的規章,這些小事們,管事媽媽多半也就自己處理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向七娘子匯報一次,提交出工作報告,自然有人歸檔,七娘子只是出一雙耳朵聽聽,也就算數了。

  張賬房家的鬧出的這一場自盡風波,是連一點風聲都沒有,就這樣被平國公和七娘子聯手壓了下去。

  眼看著就到了中秋,似這樣的大節氣,皇上總也要上一上朝,讓百官朝賀一番。等到晚間,更是隨宮人們高興,或者也有大開筵席,傳喚命婦進宮飲宴的。平國公父子一早就得了旨意,中秋節要進宮領宴。正好五少爺也是排中秋這天晚上值宿,因此眾人一商量,索性十五的月亮十六,把許家自己的團圓日,放到了十六。

  四少爺回京述職,安排的面聖日子是半個月後,這兩天忙著和親朋好友們吃洗塵宴不說,又抽空到小湯山去探望了許夫人,許鳳佳正好和他一道出發,好說歹說,居然將許夫人接回府來,說定了等過完中秋,再送她回去療養。眾人自然歡喜,都道,「今年才算是真團圓了!」

  眼看著進了中秋,宮中許太妃當然又有賞賜,各親戚之間也有節禮往還,更有二娘子送了體己的時鮮小吃過來給七娘子開胃,又請七娘子到孫家去玩。七娘子自然也不能怠慢,非但親自上門拜訪,還將小世子接到許家來住了兩天,和四郎、五郎玩耍,又和許鳳佳一起抱著孩子們回娘家走一走親戚,就是各妯娌們有親戚在京的,也都走動起來。大少夫人都難得地打扮齊整,和大少爺一起回娘家哥哥那裡走動,又有秦家送節禮請四郎、五郎去玩,倪家人孝敬老太君稀罕玩意兒等等,總之豪門之間,彼此聯絡有親,到了節下最忙的反倒不是過節,而是人情往來。

  沒想到八月十四日,宮中居然還來人傳話:今年喜事多,宮中皇上皇后心情都好,因此定了中秋席開幾桌,請親近的命婦們進宮遊樂。以許家和皇室的關係,當然許家的幾個妯娌都有份進宮,就連許夫人、太夫人都有相請,只是皇后也說了,若是身體不好,可以不必去。

  因為太夫人年紀大了,受不得皇家規矩,許夫人又是必須早睡的,皇家夜宴鬧起來,很容易通宵達旦,更不願去。大少夫人又托詞要照應幾個孩子,不想去,四少夫人情願和四少爺一道過正日。五少夫人又借口娘家親戚去世,身上帶了小功孝,不好進宮衝撞貴人,到末了也就只有七娘子是必去的,她也正想進宮見一見六娘子,因此中秋當日,她加意吩咐管事媽媽們,「雖說今日並不大操大辦,但怎麼說也是正日,各屋女眷,只怕有些要私底下拜月的。你們要小心香火,不要大節下出什麼事,反而不美了。」

  她手段如此,執掌家務不到半個月來,就給了五少夫人好大一個沒臉,讓她的親信張賬房全家觸了霉頭被攆出去,眾人如何不怕?又兼七娘子十分識趣,並不剝削下人太緊,只要能按慣例過得去,私底下管事媽媽們的分潤,她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恩威並施,即使還有幾個心中不大服氣的,也怕做那出頭的椽子,因此聽她吩咐,都笑道,「少夫人放心,奴婢們省得怎麼做事的。」

  七娘子看著這十多個管事,點頭笑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好的。還是慣例,不管是賞是罰,都要歸檔上報,平安過了這個年呢,我要改一改家裡的人事,你們好生去做,轉過年來怎麼安置,我心裡就有數了。」

  這根胡蘿蔔吊出來,眾人都是精神一振,唯有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對視一眼,卻都有些黯然神傷。一轉頭,又都怨毒地去看吳勳家的,等吳勳家的若有所覺時,七娘子看在眼裡,又道,「好了,還愣著做什麼,去做事吧。要對牌的還是老規矩,和我這邊毛媽媽說了,簽字再拿。」

  毛媽媽正是當時她從五少夫人那裡要來的能人,這幾個月來,四個媽媽見識了七娘子的手段心機,自然是被降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七娘子便抬舉了毛媽媽來管對牌,所有要領對牌辦事的人,都要先提出理由,等毛媽媽登記後簽字領走,限期沒有繳回的,視情況發落。這規矩還很新,難免有些老媽媽仗著資歷不當一回事,因此七娘子又強調了一句,才徐徐起身,當先出了西五間,回西三間裡喫茶休息。

  自從她意識到四郎、五郎缺乏玩伴,這一向也有將大房的幾個孩子接來和他們玩耍。此時因為許夫人難得回來,想念孫子們,卻是一道都送到清平苑去了。管事媽媽們一走,屋內就安靜了下來,七娘子揉了揉眼,托腮出了一回神,倒覺得很有些睏倦,她打了個呵欠,吩咐上元,「我偷偷地瞇一會兒,你打聽著,要是世子爺回來吃午飯,就趕緊推我起來,免得又被他說。」

  上元一臉的為難,「可世子爺說,不讓您白天睡覺,怕晚上走了困。就是要睡,也得睡個子午覺……」

  七娘子白了她一眼,沉下臉來。「你是我的丫頭還是許鳳佳的丫頭?明明是我的陪嫁,一個兩個,全都向著世子爺——」

  還要再抱怨幾句時,卻透過窗戶,望見許鳳佳進了堂屋,七娘子忙收住話頭不敢再說。上元微笑起身,道,「我去給您泡茶提神。」便一溜煙地出了屋子。

  「死丫頭,慣會嘲弄人!」七娘子氣不過,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許鳳佳已是和上元錯身而過,進了屋子,奇道,「怎麼了,和你的丫頭大聲小聲的,很威風麼!」

  七娘子扮了個鬼臉,「我不和你說,這些丫頭們從前哪裡有一句話是拂過我意思的?還不都是你教唆的,現在個個都是我的頂頭上司!不許我睡,不許我吃,全都賴你!」

  許鳳佳朗聲大笑,「是你自己不懂得保養,賴我有什麼用?等什麼時候你能在合適的時候吃,能在合適的時候睡了,我看你的身子骨就能好得多。」

  他在炕邊坐下,將七娘子推坐起來,「這麼葳蕤著,又想睡了。」

  七娘子怒視許鳳佳,索性也就半坐起身子問他,「怎麼今兒反倒有空進來,不是一早上就進宮上朝了?」

  「節日朝會,無非歌功頌德。」許鳳佳撇了撇嘴,道。「皇上不大耐煩聽那些話,逮著個空子就喊了散朝。我們還在宮裡呆著幹嘛?我就回來了。四哥去探望幾個同僚的家屬,我懶得去,索性進來歇一會兒。」

  因為許鳳佳嚴守『吃完晚飯,止談風月』的規定,這幾天又忙著接許夫人,和四少爺吃酒,同平國公等男眷在夢華軒裡密斟,因此幾天下來,七娘子竟是都沒有找到機會詢問北疆的事,此時聽許鳳佳提起來,她忙坐正了身子問,「北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該不會又要打了吧?」

  許鳳佳搖頭道,「打是不會打的,就是……」

  他猶豫了一下,才壓低了嗓子。「就是北戎自己內部,都不很太平。他們分成兩撥,有一撥是原來可汗的弟弟掌事,這孩子年紀很小,今年也就是二十出頭,精明得和鬼一樣,眾人都叫他鬼王叔。他是一心不想和自己的小侄子過了,聽四哥說,這一向和桂家人接觸得很頻密,可能想要歸順我們大秦——也是難說的事。」

  七娘子嚇了一跳,還沒有開口,許鳳佳已經續道,「不過四哥卻不這樣看,我也覺得很玄。北戎驕傲無比,寧可戰死也決不向我們投降,和北面的女真相比,要更剛烈得多。就是鬼王叔想要歸順,也得看手底下的人願意不願意,更有可能,四哥怕是權宜之計……為了這件事,他和桂家的幾個少爺鬧得都不大愉快。這一次回來,可能不去西北了。」

  「四哥可是個聰明人。」沒等七娘子評論,許鳳佳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看著粗豪,心裡什麼事都明白。既然他這麼不看好西北情況,我看皇上要是輕信鬼王叔,幾年後等他們坐大,北疆那才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內部自己反抗作亂,就算是平息了這一動亂,也不會有太多的表彰:畢竟是窩裡自己鬧起來的,大家都沒有什麼臉面。四少爺既然不看好鬼王叔一撥人是真心歸順,想要回到京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七娘子心裡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她是經歷過後世兵馬的,從來都覺得軍人當以保疆衛國為自己的目的,四少爺這樣做,對個人來說當然是有利了,可……

  她對四少爺的好印象,不禁悄悄剝落了一塊。

  「四哥想要回京,也好。」她沉吟著道,「我們就是不從中促成,至少不需要徒然作梗。四嫂那麼著急要開春去找四哥,我心裡總是有些不舒服。五嫂呢又橫插一槓子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有一些事,也要等明年開春做起來才更方便一些。她不走了,那是更好。」

  許鳳佳瞟了七娘子一眼,忽地歎了口氣。

  七娘子就奇道,「怎麼,我說得不對?」

  「也不是……」許先生罕見地有了幾分害羞,麥色臉頰上,躍起了一片深澤。七娘子又糾纏了他一番,他才不情不願地吐口道,「從前我想自己一個人來查善禮的案子,真是天真了。」

  想必也是這一年來,見識到了後院的鬥爭,才明白自己當時的言語,實在是有些想當然了。——最難得他察覺不對,也就坦然承認,並不文過飾非。這一份坦承,就是七娘子自己都不具備。

  七娘子的目光就溫暖了下來,她望著許鳳佳笑了一笑,並沒有說話。

  許鳳佳卻又出了一回神,才皺著眉頭,輕聲歎道,「現在再回頭看從前的事,真的有太多不懂,太多謎團了。我真是不懂,善禮自己當時年紀小,不說什麼了,可為什麼四姨明知道我們許家內部一點都不太平,還要把善禮嫁進來……以她的性子,就算……」

  他沒有說下去。

  七娘子也已經明白了許鳳佳的意思。

  許鳳佳當時年紀小,不知道大宅門裡的險惡,所以才輕率地說出要求娶七娘子的話來。

  可大太太年紀卻並不小了,也是到許家拜訪過的,和許夫人更是親生姐妹。許家內部有多複雜,許夫人未必會瞞著她騙五娘子嫁進來。而以五娘子的性子,在這樣的地方又豈能不處處碰壁?就算她沒有被人害死,恐怕日子也不會過得太開心。

  大太太又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決定呢?

  七娘子就短促地長出了一口氣,「一樣米養百樣人,你四姨的很多想頭,我看你還是放棄去揣測為好。她這個人……一輩子就吃虧在小氣兩個字上了。」

  許鳳佳眸色深沉,沉吟了半晌,也隨著七娘子歎了口氣。

  他沒有再提這個話頭,而是提起了九哥夫妻倆。「上回你回娘家的時候,九哥媳婦對你說起她哥哥沒有?權子殷也就是今年夏天在江南露了一面,入秋以來,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就是皇上,也著急著要找他。」

  「瑞雲自己是新媳婦不好老回娘家的,還是我告訴她,她哥哥今年夏天在江南出面賑濟災民來的。」七娘子想到權仲白就好笑。「世上也真有這樣神仙般的人物,雲遊四海,不知所蹤。」

  「他也快回京了,當時離京的時候,皇上讓他給太子開了一年的太平方。現如今一年時序快過,他再不現身,只怕皇上都要下通緝令去拿他。」許鳳佳忽地一笑。「等他回京了,皇上吃頭湯,第二家就是我們許家,先請來看過娘的病,就讓他給你扶脈。問一問這習武對你的身子到底有沒有助益,若有呢,我想好了,滄州那一帶不少世家大族,都有女眷習武的,我們尋一戶在京師的滄州人家,把你送去學幾套女眷健體的拳法腳法,你每天起來打幾套是最好的——我看你跟我打了這麼快一個月的拳,臉色眼看著就好多了……」

  七娘子只覺得頭大如鼓,她捂著耳朵呻吟起來。「你什麼時候這麼碎嘴子了許鳳佳,討厭討厭,我不要聽,我不要練拳——」

  許先生忽然掛起一個壞笑,視線漸漸火熱起來,他壓低了嗓子調笑。「你不練拳,怎麼跟得上我?昨晚上不過要梅開二度,你就直嚷著累……」

  「你還說!」

  西三間內就響起了七娘子羞惱的埋怨,與青年男子暢快的笑聲。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4
發表於 2017-3-2 11:01:07 |只看該作者
243恩澤

  到得天色將晚時,七娘子已經打扮停當,依許夫人的指點,裝扮得又喜慶又不過於隆重,以迎合今晚宴席的規模。許鳳佳更是駕輕就熟,早穿戴停當。

  小夫妻一道去樂山居裡見過了太夫人,又到清平苑裡給許夫人看過了,正好平國公也在清平苑和許夫人說話,大家就做一道出門,許鳳佳騎馬,平國公乘轎,七娘子坐車,一行人到了宮門前通了名刺,自然有人引導著分男女眷各自進場。

  七娘子幾次進宮,都是在東西六宮打轉,今次卻不大一樣了,宮人們一路領著她拐進了西苑,在太液池上隱約可見,幾艘龍舟正緩緩遨遊,水面波光粼粼,映著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岸邊無數的綵燈,一時間真有些閬苑仙境的味道。

  七娘子在池邊站了站,正巧遇到二娘子,兩人互相笑著點了點頭,這才攜手上了小舢板,擺渡到了龍舟之上,太后、太妃等人已經在艙內就座,眾人一番見禮,二娘子就帶了七娘子進了次席落座。

  陸陸續續,宮中妃嬪的親戚們又進來幾個,便再沒有命婦進場,七娘子留神看時,見太后身邊有個年輕命婦,便知道是牛家的少夫人,再有牛淑妃身邊一個中年誥命,神色頗為傲慢,二娘子低聲向她介紹,「這是牛淑妃的母親,太后的嫂嫂。」

  不多時,皇后帶著六娘子進了龍舟,身後還跟了幾個美人、婕妤。眾誥命忙起身叩拜,又和婕妤、美人們互相行禮,眾人也按品級,或者回禮,或者頷首,等到逐一就座,已經是華燈初上,太后容光煥發,顧盼眾人,笑道。「今年難得高興,國朝又有幾件喜事,第一件就是孝安皇后得封正位,第二件呢,是皇長子定位東宮,第三件就是牛淑妃有喜,是以往年中秋,本來也都放各位在家過節的,今年就請眾位親近的朋友們進宮飲宴,也算是我老婆子捨了一張臉,來討你們的彩聲吧!」

  她不愧是場面上的人物,一席話說得有風趣又有身份,竟是半點皇家架子都沒有。眾人都掩口笑起來,紛紛道,「哪裡的話,竟然有這樣的喜事,是我們沾天家的喜氣才對!」

  又有人笑道,「沒想到牛淑妃又傳出了喜訊,好事,好事!」

  七娘子和二娘子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驚訝:牛淑妃這一胎來得無聲無息的,只怕有孕在身還沒有幾天,至少她們二人,就沒有知道消息。

  七娘子又掃了太妃一眼,見太妃卻是氣定神閒,心下不由納悶。再一看六娘子,只見六娘子衝她抿嘴一笑,竟也是不驕不躁,她心底稍微安穩下來,才又笑著舉杯,附和了牛夫人的言語,「我們舉杯賀孝安皇后得封正位!」

  由牛家人來賀周貴人得封,的確是很得體,七娘子心下不由微微後悔:早知道,就是拖也要把太夫人拖來鎮場子,以她的身份,此時如果出頭祝酒,那就再合適不過了。

  雖說七娘子從前也領過宮宴,但多半是在大年大節下的,由禮部規範所定,按律頒賜虛應故事罷了,像這樣帶有家宴性質的小宴席,她倒還是第一次參與。氣氛其實並不肅穆,內命婦們打扮得也並不太隆重,彼此間言笑無忌,很有幾分大家宴會的樣子,只是外命婦們說話,到底還是多了幾分小心。

  由皇后開始,眾人依序向太后等人祝酒,因七娘子是在座年紀最小的一個,她最後一個下地敬酒,等到給太后斟酒過後,尚未說話時,窗外忽然又傳來飄渺歌聲,隔著水波,渺茫如仙音,眾人看去時,原來隔著水面,由一艘花船,上頭若干天女飄然舞動,在綵燈之下,真有飄飄欲仙之態。

  就連太后一時間都看住了,回過神來,才笑著贊六娘子,「寧嬪真是有才幹,居然安排得這樣好!連我這樣的老梆子,都看得出了神。」

  雖說七娘子心知肚明,太后心胸狹窄,但只看她的言行,真是一點都看不出此人真正的性格,宮中女眷心機之深,可見一斑。

  六娘子卻還是一貫的嬌憨,「寧嬪也是在江南的時候,跟隨父母進太湖遊覽,在太湖上見識了一番風月。可見國富民強,民間老百姓們的享受,連我們宮中人都比不上呢。」

  這話說得巧,讚的是盛世,太后太妃都不禁大悅,就連皇后也是眉眼含笑。「寧嬪真會說話!」

  七娘子想到當年在太湖之上,她和許鳳佳的一番激烈衝突,一時間也是大起歲月之感,出了一會神,見太后回過身來,才低頭給太后祝酒。老人家心思還在外頭的花船上,漫不經心地飲了,七娘子就移步許太妃跟前,恭敬地為她祝酒,「姑姑請飲此杯。」

  許太妃便笑著教身邊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來,叫表嫂。」

  七娘子這才知道太妃居然把安王帶在身邊,連忙解了身邊的荷包。「初次相見,表嫂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

  小男孩眨巴著大眼睛,怯怯地望了許太妃一眼,見太妃微笑點頭,才接了荷包,脆生生地道,「謝過表嫂。」

  七娘子又敬了皇后一杯,敬到牛淑妃的時候,牛淑妃笑道,「長輩賜酒,是不敢辭的,平輩恕我討個人情,今晚就不喝了。」七娘子也微笑點頭,轉向了六娘子。

  這一正眼打量,七娘子就是一怔。

  六娘子今天是下了工夫打扮自己的。

  以她的姿容,平時就是不施脂粉,也能傲然於眾人之上,六娘子也就從來都不用心打扮,雖然愛首飾愛脂粉,但卻很少認真看她穿戴成套。就是選秀時,也不過是按部就班,單說雕飾,並不出彩。

  今晚七娘子才知道,六娘子原來也有這樣的城府,竟能將這樣一副絕世的姿容,深藏於閨閣之內。原來她的眉宇經過粉黛點綴,雙頰撲上玫瑰胭脂,居然是如此驚心動魄的美麗。

  以她這樣的容貌,再經過這樣經心的妝點,才當得起傾國傾城這四個字,才配得上眉間花鈿,發中金釵。要不是她和自己乃是姐妹,七娘子是一定要誇一誇她的樣貌的。

  兩人目光相觸時,她眼中的驚艷,是半點沒有遮掩,已經被六娘子收入了眼中。

  六娘子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一開口,還是那樣嬌憨,「七妹你發什麼呆?來,一年難得幾次相聚,儘管滿飲此杯。」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一仰脖就乾淨了杯中酒,那如花一樣的嬌顏上,頓時又燃起了兩團紅暈,叫七娘子看了,都不禁有些妒忌:六娘子的美色,在她一世所見中,也就只有封錦可以相與抗衡了。

  等酒已經敬完,皇后又主動行令,眾人也都放得很開,言笑謔浪,無所不至,就是牛淑妃都多喝了兩鍾酒,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禁暗自皺眉:據她所知,孕婦是最好不要飲酒的,怎麼牛淑妃……

  此時此地,當然不適合把這話問出口,七娘子勉強捺下了心頭疑問,陪笑和眾人行令玩樂。不多時,又有人高呼,「皇上給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請安敬酒。」

  隨著這一聲起,果然見得湖面上另一艘龍船,緩緩向此駛來,眾位宮人頓時一擁而上,將早已備好的屏風遮在了命婦席前,起到遮擋迴避之用。

  皇后當先款款起立,眾命婦頓時都忽地一聲站起身來。只有太后太妃依然高踞席上,安然而坐。七娘子冒險打量了一下席前的屏風,在心中不禁有些遺憾:此物甚是堅牢,花紋繁複,將屏風後的景致全都遮去了,想要一睹皇上天顏,顯然難度太高。

  又過了一會,只聽得輕輕的腳步聲,從船艙外進來,接著便是一道沉靜而帶了涼意的聲音。

  「兒臣問母后、母妃安好。」

  太后笑道,「皇上來了——坐!」

  又是皇后的聲音,「臣妾見過皇上。」

  眾命婦雖然人在席內,依然行禮如儀,高呼,「臣妾某氏見過皇上,皇上安好。」

  皇上輕笑了一聲,低聲道,「朕好,都起來吧,難得良辰美景,不必如此拘束。」

  只聽此人聲音,就能揣想出他的舉止風貌,必定不俗。這聲音中含了淡淡的威儀,更多的卻是一股說不出的風塵疲憊之感,若不是很清楚他的厲害,七娘子是怎麼都想不到,這聲音的主人,就是那個以弱冠之年,將大老爺這樣的聰明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九五之尊。

  皇上給太后、太妃祝了酒,又祝了皇后一杯,道,「雖然國丈夫人未到,但嫂子在這裡,也要敬一杯酒,妻兄遠征在外,是我的緣故讓你們夫妻分離,這杯酒,全當賠罪了。」

  二娘子忙躬身出去,受了皇上的酒,口稱不敢,「立泉能為國家效力,是他的福分……」

  如此客氣了一番,這才進了席間。皇上又問,「鳳佳媳婦今晚也在?」

  他口吻輕鬆客氣,比起提到孫立泉的時候,又多了幾分親近,可見和許鳳佳關係的確不錯。太妃笑道,「在,今晚中秋,倒讓小倆口們分開過節,說起來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皇帝也輕笑了起來。「嗯,說得是,也敬鳳佳媳婦一杯。你夫君當年為我大秦開疆闢土,是個難得的少年英雄,和我更是自小相識,情分非同尋常。」他頓了頓,又道,「聽說你心腸很好,最愛助弱惜貧,這是好事,來,敬你一杯!」

  七娘子心知肚明,最後一句話,說的是她和封錦之間的往事。她低眉順眼地出了屏風,雙膝落地,滿飲了一杯酒,才遜謝道,「不敢當皇上的讚賞……」無非是些客氣的套話——卻是從頭到尾,只看到了皇上的靴子。

  等七娘子回了屏風後頭,皇上就笑道,「說起來,今晚敬了兩家的誥命,雖然一個姓許一個姓孫,卻都是楊家的女兒。楊先生現在龍船上飲酒,已是玉山頹矣,一家人在太液池上遙遙相望,倒也別有情趣嘛。」

  一邊說,他的聲音一邊去遠,最後又低了幾分:看起來,是不打算敬別家的誥命了。

  七娘子和二娘子頓時成了眾矢之的,兩人都眼觀鼻鼻觀心,耳邊只聽得太妃笑道,「皇上忘了,就是你自己,都也有一個楊家女伺候。今晚太液池上,有四個楊家人呢!」

  平時不覺得,被太妃這麼一說,眾人都覺得楊家尊榮之甚,實在駭人。兩個紅得發紫的公侯府主母,一個一品閣老,再一個正二品的嬪位……就是牛家和孫家,似乎都沒有這樣顯赫。

  皇上似乎怔了怔,才笑道,「可不是,說起來,今晚除了我們天家,湖面上就是楊家人最多了。來,寧嬪滿飲此杯,賀你們楊家人個個出息,今夜竟是在紫禁城中團圓!」

  緊接著就是六娘子天真無邪的笑聲,「皇上這誇得,我們可受不起,父親這無非是會生女兒罷了。唯一一個兒子,眼下還在家中苦讀,比不上牛伯爺、牛大爺,今夜是兩對夫妻在太液池上,夫妻共一池水呢!」

  牛家的確是兩代伉儷都有份入宮伴駕,六娘子這一誇,就搔到了太后的癢處,她的笑聲傳到屏風後,都還露了喜氣。「寧嬪真是會說話,來,賞你一杯酒喝。」

  皇上也笑道,「看寧嬪霞生雙靨,怕不是——」

  他的話聲忽然一頓,似乎直到此時,才真正看到了六娘子的美麗,又過了半晌,才緩緩接到,「怕不是已經不勝酒力……」

  席間一時無人說話,過了一會,皇后才笑道,「皇上看寧嬪都看得呆啦!怎麼,今夜的寧嬪,竟有如此美麗?」

  眾人都笑了起來,皇上也失笑道,「我是覺得寧嬪這喝了酒,雙眼很亮,倒反而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很像……」

  他的話音又弱了下去,太妃的聲音傳了進來。「我說得不錯吧?這一年到晚,也要鬆散鬆散,這中秋賞月喝一點酒,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看皇上的樣子,成天為了國事操心,恐怕是從來也沒有留心過,身邊就有寧嬪這樣的美人吧!」

  七娘子心下頓時雪亮:太妃為了今晚的飲宴,只怕是煞費苦心,早有安排。

  她又在心中品味起了六娘子的醉態,這才恍然大悟。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精心打扮後的六娘子,與少年時的封錦,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有相通之處:這兩人的美麗,都已經到達了一種張揚的極致。

  皇上又敬了太后一杯酒,叮囑了皇后幾句,「更深露重,皇后留神加衣,代我多敬母后、母妃老人家們幾杯。」便出了龍舟。眾人拿去屏風,又繼續飲酒作樂,等到三更時分,才陸續上岸出宮。

  宴席散後,諸妃嬪都上輦回了住處,唯有六娘子才剛下舟,就被岸邊的兩隊宮娥截住,接到了又一艘小舢板上,反而駛往湖心,上了孤零零駐蹕湖中的大龍船。

  七娘子和二娘子結伴,走在燈火通明的石板路上,四周萬籟俱靜,只有幾枚秋蟬,在樹梢上寂寥地打著鳴兒。她緊了緊披風,又回首望著黑漆漆的太液池面,忽然間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酒意,一掃而空。

  她輕聲道,「二姐……」

  話才出口,七娘子又忘卻了下頭的話。

  她搖頭輕歎了口氣,攆上了二娘子,同她交臂而行,喁喁低語著加緊了腳步。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5
發表於 2017-3-2 11:01:20 |只看該作者
244交際

  過了中秋,定國侯孫立泉上了奏折,稱自己已經在廣州安頓下來,熟悉了當地的風土,認為明年春天開海時,是下南洋的大好時機。一併奏請皇上恩准,一路上若有小國願意來朝參拜,可以准許其留下海軍護衛引導,並與皇家制定的幾間商戶自由貿易。

  當年昭明帝籌備船隊下南洋去時,本來打的就是重現萬國來朝的主意,孫立泉這一番話本來也就是走個過場,唯有最後那一句自由貿易,算是揭破了皇上的野心:這一番下南洋的重點,似乎已經若有若無地從萬國來朝,變成了自由貿易。

  朝野上下的反對聲當然有,畢竟開通商路這樣上不了檯面的事,皇上私底下做了也就做了,非得要定國侯在奏折裡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多少是有損朝廷面子。奈何皇上既然一意孤行,焦閣老、楊閣老等幾個閣老也都保持了沉默,御史台一點反對的聲音,似乎也就並不能當多少事了。

  這只是檯面上的動靜,檯面下的動靜,就不能為眾人所知了。唯有如許家、楊家這樣深陷政治角力之中,對朝局有一定影響的當紅人家,才能隱隱約約,一窺皇上的真正意圖。

  「今年十一月,廣州附近會有一支海軍過去。」許鳳佳難得休沐在家時,就和七娘子感慨。「雖說東北那一帶也出了些動靜,但到底皇上還是不死心……好在這一支海軍人數不過兩三千,想來也不至於在南洋一帶,盤桓太久了。」

  七娘子也不禁跟著許鳳佳歎了口氣。「既然這事已經定了,那朝廷上下,從此又要多事了。」

  果然,才進九月,皇上就雷霆般發作處置了幾個大臣,京官也有,地方上的官僚也有,罪名一律是由御史台彈劾貪墨,燕雲衛佐證調查,拿出的證據更是確鑿齊全,一望即知,這是精心準備已久,要動一動這幾個人了。

  這些人雖然天南海北,似乎並沒有什麼相同之處,皇上的行動,看似只是肅清吏治,一掃貪弊之風,但有心人稍加琢磨,便能夠看出這幾個人唯一的共同點:這些人毫不例外,都是焦閣老的門生。

  皇上從醞釀著要逼焦閣老下台開始,到真正行動,足足有半年之久,以他的手段,當然可以從容佈置無數條暗線,再閒閒逐一挑起。一時間焦家頓時亂了陣腳,平國公同大老爺的往來更是前所未有的頻密起來,就連許鳳佳也時常要到夢華軒去陪老人家說話,或者是去閣老府上和大老爺喝茶——他身為皇上身邊的近人、信人,又是戰功彪炳的少年將軍,潛力股中的潛力股,在這樣的時候,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忙,七娘子當然也並不能閒下來。她自從接手家務以來,不過是蕭規曹隨,除了推廣一個記檔法之外,一直都沒有太大的動靜。這其中當然是有一個平穩過渡的意思,還有一個意思,就是要熟悉一下許家的人事、人情,這一向進了十一月,時序入了仲冬,天寒地凍,孩子們有感冒發燒的,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們生病的也不在少數,還有各屋的冬衣錢,煤炭錢,每年到了冬天許家在粥廠捨粥放藥的銀米,還有各地產業回報的紅利,莊頭們繳回的各種土產並變賣糧食所得田產。還有於翹議親要準備的各色雜禮以及嫁妝,雖然事情都不大不難,但畢竟瑣碎,還有很多事是不當家的時候接觸不到的,七娘子也只得一邊處置,一邊自己虛心學習筆記,以期早日將許家家務全盤收進腦中,坐穩這當家主母的位置。

  因於翹和范家二少爺的婚事已經議定,范家輾轉托了范智虹的授業師長,如今的禮部郎中來做大媒,已經將於翹庚帖要走,按慣例,七娘子已經要給於翹準備嫁妝。平國公府上一代兩個姑奶奶,一個早夭一個進宮,並沒有可以參考的舊例,這一日起來,她就進了清平苑和太夫人商量,「派人到孫家問了問,像於翹這樣,三個女兒裡她是最長一個,陪嫁按例是要豐厚一些的。小七想,孫家的大姑娘前年出嫁的,乾脆要一份嫁妝單子過來,咱們照著預備,也不至於太奢侈靡費招人的眼,也不至於過分寒酸,於翹到了揚州不好說話——畢竟兩淮之地,有錢人最多,雖說范家門第不如我們,但於翹出手要太小,也難免招人笑話。」

  出嫁女兒,代表的就是娘家的臉面,太夫人當然不會在這件事上給於翹出難題,她點了點頭,笑道,「好,除了你們官中出的,我老婆子自己出一千兩給她添妝,叫她也帶一點現銀在身上用。」

  七娘子頓了頓,才笑,「祖母這就是疼於翹了。」

  一般庶女的陪嫁,多半是以田產傢俱為主,首飾再裝上幾盒,一兩萬銀子是看都看不見就出去了的,給她拿在手裡使的陪嫁就不會有太多。太夫人一口氣出一千兩添妝,當然放在一般人家裡,已經是極慷慨的動作了,但陪著太夫人的身份,就顯得這一千兩太小氣了些。

  太夫人這一向對七娘子還算和氣,也沒有明裡暗裡地譏諷七娘子,隨口又問了她幾句,「范家的媒人體面不體面?新姑爺的哥哥鳳佳見過了沒有。」也並不太著意答案,便揮手示意七娘子,「去忙吧,眼看著進臘月了,家裡好多事呢。」

  七娘子就笑著起身,帶了小黃浦出了樂山居。

  快到年邊,明德堂裡的事,本來是七娘子一個人忙,但她畢竟有兩世的見地,深知放權的道理,竟是給身邊每一個信重的丫鬟婆子,都量力安排了差事,因此雖然很快就要過年,但倒是丫鬟婆子們越發忙忙亂亂的,七娘子自己稍微過問一下,也並不太操心。

  這一次過樂山居來問太夫人,身邊就沒幾個丫鬟有空,只能帶小黃浦出來,好在這丫頭年紀雖小,但舉止穩重得體,也不曾給明德堂丟臉。

  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小萃錦內銀裝素裹,看著極是清靜。七娘子和小黃浦並肩而行,望著園內冬景,一時間不由起了興致,便帶著小黃浦踱到了流觴館外頭,笑道,「當年沒出嫁的時候,我們在江南的園子裡有二十多株梅花,寧嬪就住在梅花林裡,到了冬天,往往刮著北風,我們姐妹還在林子裡采梅花,蕩鞦韆。流觴館外頭的這兩株梅花開得早,也不知道江南的梅花開了沒有呢。」

  小黃浦面上不禁大現神往,「聽少夫人說起江南的事,真是想到蘇州去看一看。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京城都這樣好了,想來蘇州是只有比京城更好——那就真不知道要好成什麼樣子了!」

  七娘子笑著睨了她一眼,語含深意。「你要是只盼著這個呢,也沒什麼不能成全你的。若是你盼的不止是這個,那還是要明說的好。」

  她話裡的暗示已經相當明顯,小黃浦未必聽不出來,這個小丫鬟眨巴著眼睛,還帶了一絲疑慮,「奴婢的身份,哪裡能夠有什麼好盼的,也就是隨著少夫人的安排,少夫人讓奴婢做什麼,奴婢就……」

  「我讓你做什麼你都做?」七娘子閃了小黃浦一眼。「讓你打聽打聽樂山居裡的動靜,你做不做呢?」

  小黃浦一下就呆住了。

  她也不是什麼笨人,心念電轉間,已經想起這陣子七娘子身邊人對她特別的看重和籠絡。

  本來還以為是少夫人喜歡自己手巧,所以幾個姐姐們也跟著看重自己。沒想到,少夫人是看中了自己幾個姐姐都在府內各處梳頭……

  小黃浦一下倒安心下來,她抬起頭,大膽地望著七娘子,又垂首囁嚅著道,「少夫人有命,奴婢自然是萬死不辭的。」

  七娘子含笑道,「哦?」

  她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帶小黃浦一路回了明德堂。

  小黃浦一路擔驚受怕,又怕自己誤會了少夫人的意思,又怕少夫人要自己做的,乃是傷天害理的事情,心中亂哄哄的,隨著七娘子進了明德堂,一個沒看見,哎呀一聲,就被什麼東西絆倒了,重重地跌在了青磚地上。

  屋角頓時就傳來了嘻嘻地笑聲,四郎探了個頭,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五郎卻還是探出半邊身子,劃著臉蛋羞小黃浦。「姐姐笨!」

  七娘子低頭看時,卻是不知誰在這裡擱了個酒罈子,不禁笑道,「也就是這兩個孩子壞,偏偏就等在那兒,看人被絆倒。」

  春分從後頭抱起五郎,也笑道,「是世子爺一早吩咐人送進來的,說是北邊來的烈酒,他要泡棗子吃。五郎剛才在這裡被絆了一下,就不許人抱走了,非得要等著看別人被絆倒了才甘心。」

  她點了點五郎的鼻子,問,「如今小黃浦姐姐已經被絆倒了,五郎開開恩,咱們把酒罈子挪走了好不好?」

  五郎轉著大眼睛,還要再說什麼,見七娘子已經沉下臉,就不敢再開口,而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這麼小的孩子,就已經這樣不省事了,自己吃了虧,想的不是怎麼告訴別人,讓別人不吃虧,而是非得要看著別人也中招了才開心……

  七娘子皺起眉,要說五郎幾句,又歎了口氣。

  算了,自己不是親娘,很多話說出來,就是沒有那麼名正言順。等以後開蒙上學,有先生教著,再有許鳳佳這個嚴父,想必等到大了,五郎也就改過來了。

  她捏了捏五郎的臉蛋,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道,「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什麼意思嗎?福哥不喜歡跌倒,難道小黃浦喜歡嗎?既然這樣喜歡有難同當,下回你哥哥犯錯,你也跟著一起受罰,好不好?」

  五郎懵裡懵懂,眨了眨眼睛,似乎並不懂七娘子的意思,只是不安地移開了眼神,不和七娘子目光相觸。七娘子歎了口氣,「以後你們管教得也稍微嚴厲一點兒,這樣的事到了長輩跟前,很容易就招來長篇大套的說教……都記住了?」

  春分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唯唯諾諾地應了,見五郎有要哭的意思,又垂下頭來低聲哄著他,一路進了東翼。

  七娘子直到換了衣服,還怔怔地出神。

  「姑娘怎麼去一趟樂山居,回來就魂不守舍的?」立夏進來回話,見七娘子神色不對,便笑著問她。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四郎、五郎不是我親生的,我想到他們長大,也許變成紈褲,就實在是擔心得很。將來如果自己有孩子了,豈不是從孩子落地到長大生子,足足要擔心三十多年去?」

  她不等立夏回答,就振作起精神,「你去把小黃浦叫來,剛才我只顧出神,倒是忘記和她說正事了。」

  小黃浦很快就進了屋子。

  這短短的空當,似乎已經讓這個小丫頭想明白了不少事兒,她的態度變得更加落落大方,似乎又多了幾分自信,對七娘子也不像以往那樣,倒有五六分懼怕。

  「我還沒有問你,你求的到底是什麼。」七娘子仔細地審視著她,眼光又有些游離起來。「你不知道我,可以問問這幾個姐姐……只要盡心為我辦事,我是再不會虧待誰的。你白露姐姐在我這裡做事的時候,想著的就是平安出嫁,不願做誰的通房。你立夏姐姐想的是什麼,你可以自己問她——總之一句話,為我辦事的人,我決不會虧待她們。小黃浦你自己想想,要不要為我辦事,不願意也不要緊,只說就是了。」

  小黃浦深吸了一口氣,聲若蚊蚋,「奴婢能為少夫人效命,當然是萬死不辭。」

  她小心地打量著七娘子的臉色,又道,「只是奴婢生平唯一一個心願,就是和二姐一般,能嫁給讀書人家,做個少奶奶。思來想去,唯一能達成這心願的路子,就是……」

  她話音沒落,七娘子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笑了。

  「想進宮服侍寧嬪?好,你這丫頭有志向。」七娘子饒有興味地誇她,「我身邊幾個丫鬟,都沒有你這樣的妙想天開——這件事,我當然可以成全你。」

  小黃浦卻也並不歡喜,而是深吸了一口氣,等著七娘子的下文。

  「不過,有幾件事,我也很想知道。」七娘子豎起一根手指頭。「第一件事,我想知道樂山居裡,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大的動靜。祖母有沒有變動自己的財產,比方說,將陪嫁的田莊,歷年來置辦的私房家業變現。」

  「第二件事呢,你是要煩你的另一個姐姐了。」七娘子又豎起了一根手指頭。「我想知道大嫂和大哥的關係到底怎麼樣,大嫂這幾個月來出門過幾次,平時往來的都是什麼樣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這是要起大少夫人的底,所以才要一個眼線來匯報大少夫人生活中的種種細節了。

  小黃浦深吸了一口氣,略作猶豫,又咬牙道,「少夫人有命,奴婢一定萬死不辭!」

  七娘子頓時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

  白露就算再能耐,沒有一段時間,也很難真正打入許家下人的交際網裡。似小黃浦這樣親戚遍佈全府,幾個姐姐都在主子們身邊做梳頭丫鬟的消息靈通人士,要是能全為她所用,接下來的事,就方便得多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6
發表於 2017-3-2 11:01:33 |只看該作者
245蛛絲

  進了臘月,七娘子已經開出了於翹的陪嫁單子,送到樂山居給太夫人看過,又送到清平苑給許夫人看過,再送到夢華軒給平國公過目,抄一份遞給了五少爺讓他也把把關,到了最後,她才把於翹找來說話。

  「我們這樣的人家,什麼事都有個規矩。我打聽了打聽,京城裡我們這樣的人家,陪出一個女兒大概是這個數。」七娘子笑著沖於翹翻了翻手。「不過,一般人家人口也多些,不比我們家,就是你們三個嬌小姐。問過了母親、祖母,我就做了主,把你的陪嫁翻了一倍。」

  於翹以一個庶女的身份,可以得到兩萬兩的陪嫁,已經算是意外之喜,畢竟七娘子如果沒有進正院過活,又只是如三娘子、四娘子一樣嫁到了一般的人家,能得到兩萬兩的陪嫁,也都要謝天謝地了。

  她加意留神於翹,見於翹並沒有不滿之色,心下倒是一寬,又笑著將一張單子遞給了於翹。「這些都是大件的東西,小件的衣裳首飾,還會再給你置辦的,你先看看,少了什麼就和我說,乘早買了,要比遲買好些。」

  她保留了當年帶來的製表習慣,先在抬頭寫出了兩萬兩銀子的預算,又將各項陪嫁大件花的銀子或者大概市值列在了後頭,於翹一邊翻看,七娘子一邊解釋,「雖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也沒有談錢的道理。但你出嫁後恐怕還是要當家的,有一些東西也不能不明白,知道自己的陪嫁值多少錢,心裡也就有數了。」

  於翹於是漫不經心地翻閱了幾遍,才抬起頭沖七娘子一笑,「多謝六嫂體貼我。」

  接著就隨手將這本冊子擱到了一邊,竟是並沒有細看的意思。

  七娘子心下不由一聲歎息:於翹對這門親事,也實在是太不熱心了。

  她有一肚子的話想和於翹說,想告訴她這樣一門親事,其實並不錯。只是看著於翹臉上那淡淡的倔強之色,話到了嘴邊,到底還是嚥了下來。

  於翹身份畢竟敏感,交淺言深,乃是大忌。

  送走了於翹,立夏又帶了一本冊子進來,「這是這五天份的報告。」

  凡事都要歸檔,對七娘子來說最好的一點,就是她不必每天都要親自吩咐瑣事,只需要五天一次,將眾人的報告集合起來翻閱一遍。有什麼疑問不解的地方,再現叫當事人過來當面解釋對質,如此一來,眾人心中有數:她雖然平時不大管小事,但心裡還是什麼都清楚,面上自然再也不敢過分。因此七娘子雖然看著並不太忙,許家家事,卻還是運作得有條不紊。

  眼看到了年邊,眾親朋好友都有年禮相送,也有些許家族人親自上門來送年禮的,許家自然也要量交情淺薄,各自妥帖回送。原本府裡管著這件事的是張賬房家的,如今張賬房家的全家被打發出去了,七娘子就請老媽媽暫代她的工作,自己又打發了當時從五少夫人手底下要來的和媽媽在身邊跟著學著,預備等到年後,就讓和媽媽來主管這方面的工作。

  和媽媽這麼多年以來,空有一番本事,奈何因為沒有靠山,於鑽營上又實在是差了一點,因此一向並不得意。如今得到這個機會,哪裡不打點精神,盡心去做?因為在人情往來上,七娘子要用的心思,反倒又少了一分。

  她仔仔細細地看過了和媽媽寫來的報告,隨口向立夏笑道,「和媽媽的字倒是進步不小。」

  立夏也抿唇笑,「自從少夫人掌事,管事媽媽們還不是個個都勤著練字,還有些心思深一點的,已經托人將兒女送到外頭去認字了。說是以後在少夫人下頭做事,不會寫字可就沒體面了。」

  兩個人正在說話,上元進來回報,「鍾先生進府了,眼下正在樂山居給太夫人開太平方子。一會恐怕還要到清平苑去走一遭兒,奴婢已經派人在清平苑那裡等著了,等鍾先生出來了,就請過來給您扶脈。」

  七娘子就和兩個丫鬟商量,「你們看,是不是時候了?」

  鍾先生給七娘子扶脈,前前後後也有大半年的時間了。因為他年紀大,倒並不用特別迴避,兩人之間也時常說些閒話,雖然談不上有什麼情誼,但也並不是七娘子初入許家時,兩人都並不熟稔的局面。尤其是七娘子接過家務,得了許太妃的恩賞之後,鍾先生對她的態度就又客氣了一分。

  立夏想了想,笑道,「若是依奴婢想著,還是等年後打發了吳勳家的,才是時候呢。」

  上元卻道,「吳勳家的犯了什麼事,畢竟也就只有有限的幾個人知道,少夫人要是心急,現在也可以開口問了。」

  七娘子想了想,也就下了決心。「到了開口的時候了,否則等權神醫回來,我們總不好輪著請兩個醫生來看,彼此知道了,也不大好。」

  她就吩咐立夏和上元,「一會兒看著點說話,見機行事,不要露出馬腳來。」

  兩個丫鬟都笑了,「您就放心吧!這都私底下排練過多少回了!」

  七娘子白了兩人一眼,又自沉吟起來,半晌,才換了笑容,到西次間裡去等鍾大夫。

  #

  過了小半個時辰,鍾先生果然進了明德堂來,給七娘子扶脈。

  「哦,這一向府上幾個女眷,身子骨都好得多了嘛!」鍾先生看著很有幾分高興,「我前幾個月過來的時候,貴府太夫人也有些睡不安枕,精力耗弱,不思飲食的徵兆。如今過來,不但太夫人好了,一併連夫人的病情都好得多,長此以往,雖然還不能過分耗費心機,但是飲食起居一如常人,倒是可以做到。」

  他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又示意她張嘴來看舌苔,再捏了捏七娘子手心,才笑道,「嗯,少夫人也好得多了!舌苔本來全是白的,如今漸漸變色,眼神有力,神態有了幾分炯炯。看來這太極拳,還是可以多打!——說起來,老夫竟是看走眼了,沒想到世子爺看著豪爽,私底下卻也是個體貼人!」

  七娘子面上微微一紅,埋怨鍾先生,「您這說的是哪裡話,他就是瞎胡鬧,哪裡又有什麼體貼可言了。」

  鍾先生撚鬚長笑,並不說話,轉頭吩咐中元,「可以研墨上來了。」

  他一邊沉思,一邊開了方子,「原來的幾個方子,除了權子殷給你開的兩三個固本益氣的還可以經常吃,老夫從前開的幾張就都不要再吃了。過了年我再給少夫人扶脈,若好,這方子就再改改。您的元氣就更足了,這一向是不是覺得有精神得多了?」

  見七娘子點頭不語,鍾先生便撚鬚歎息,「好,少夫人如今接手家務,忙是肯定要更忙一點的,沒有拖累到身體,那是好事。」

  他開出兩三張方子,又寫了用量時機,吹乾了遞給中元,就開始親自收拾藥箱,一邊和七娘子閒話。「我聽說權子殷已經不再雲遊,正在回京的路上。等他回了京城,以您和他的親戚,想必請到他來看診,也不是什麼難事。」

  權仲白如今的醫術,早已經是天下聞名,請他看病的達官貴人可以說是數不勝數,偏偏皇家從上到下,都指望著他來調養身體。因此他在京城的時候卻更難得出宮一次。權仲白還時常煩不勝煩,逃到南郊別墅去躲清靜。要請到他看病,非得有一定手段不可。當然以七娘子和權瑞雲的姑嫂關係,要請到權仲白,也不算什麼難事。

  七娘子見鍾先生有起身告辭的意思,猶豫了片刻,又笑道,「鍾先生慢走——我這裡還有一件事想請問。」

  她壓低了聲音,「從前權神醫給我扶脈的時候曾經說過,小七體質偏寒,又多思慮,在生養上可能甚是艱難。請問先生,如今既然我體質改善,在生養上是不是也……」

  鍾先生神色頓時一動,他又坐下來,將兩根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間。

  「權子殷果然是少年有為。」半晌,他才頹然一歎,又閉目沉吟了起來,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並不太著急,她端坐桌邊,耐心地等待著鍾先生的回話。

  立夏就在屋門口入了個頭,她碎步進了屋子,在七娘子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十全大補湯……前頭少夫人的幾個丫鬟都……」

  到了末了,聲音竟沒有壓住,放大到了正常的音量,「都鎖在院子裡了,就等著您——」

  鍾先生忽然就抬起頭來,露出驚容。

  七娘子忙輕輕拍了拍立夏,責怪道,「別打擾大夫開方子。」

  她又歉意地向鍾先生漾出微笑,「小七先失陪片刻——上元過來,伺候先生抽一袋煙。」

  就領著立夏進了西三間裡,又合上了門。

  一合上門,立夏就捂著嘴笑了起來。「這一招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七娘子胸有成竹,「你就放心吧,除非鍾先生是什麼都不知道,但凡知道什麼,他也就是現在會告訴出來了。」

  據她所知,當年許夫人審案的時候,為怕家醜外揚,是沒有訊問過鍾先生的。當然,以鍾先生的身份,也絕不可能被許夫人鎖在柴房裡,上大刑逼供。

  那時候許家還是五少夫人當家,許鳳佳人又在廣州辦事,很多事,恐怕鍾先生就是想說,顧忌到許家晦暗不明的形勢,也都不好開口。

  如今可就不一樣了,許鳳佳回了京城,在皇上身邊眼看著是越來越有臉面了,七娘子手握府中大權,六房的得意,鍾先生每一次來扶脈的時候,都能看得到。而七娘子要查五娘子一案的決心,鍾先生也不可能不清楚……

  如果他知道什麼,現在就是主動開口的最好時機了。否則等七娘子查到了他頭上去,鍾先生那時候再說出來,就很沒意思,更有一點嫌疑了。

  以鍾先生這麼多年在權貴人家間來往處事的老道,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他也不會琢磨不明白。

  七娘子在西三間裡休息了一會,就又進了西次間,對鍾先生致歉,「大夫勿怪,到了年節下,家裡事情多,不像以前不管事的時候,可以躲得清閒了。」

  鍾先生剛好也吸完了一袋水煙,他掛上笑臉,擺了擺手,又吐了個煙圈,一時間週身煙霧繚繞,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起來。「哪裡的話,少夫人還是忙一點好。」

  鍾先生這話,意味深長。

  七娘子也就望著鍾先生笑了笑,輕聲道,「當年五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接過家務,孝敬父母,如今小七接過家裡的這一攤子,說不得也只好打點精神去做了。」

  提到五娘子,她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少許緬懷。

  「少夫人姐妹情深,真是令人感佩。」鍾先生捻著鬍鬚,瞇起了眼。「這生養的事,您也不必太過擔心。就先吃著這幾個方子,只要善自保重,該來的總會來的……」

  他頓了頓,又道,「說實在的,老夫脈門上的工夫有限,竟不知道子殷是怎麼從少夫人的脈象裡,摸出這不好生養的四個字。實在是慚愧得很,不過按常理來說,您原本體質偏寒,如今漸漸痊癒過來,只要不太用心機,這種事,也不用太過擔心。若是還不放心呢,等權子殷回京後,再向他請教,倒是比問老夫更妥當一些。」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鍾先生能這樣坦然地承認自己不如權仲白,也算是胸襟寬大了。

  七娘子就笑著說了幾句客氣話,又笑著吩咐上元換新茶來,有了送客的意思。

  「先生這一年到晚,見天地被我們煩擾,說起來真是過意不去……」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給上元使眼色,上元慌忙開了櫃子,取出一本禮單,遞給了七娘子。「這是一點心意,先生就不要和我客氣了。」

  每年節下,許家自然會和鍾先生結算一年的診費,錢是不會過眼的,這一份禮單上的東西,那都是許家感念鍾先生的情分,說白了,就是白送的。按理,鍾先生是什麼都不必回送,只進不出,這是醫家規矩。

  鍾先生不動聲色地接過禮單來,看也不看就收進了袖子裡,他拿眼睛看了看上元,又捻起了鬍鬚。

  「之前聽到貴使女提起前頭少夫人的那回事……」

  七娘子神色頓時一變,她衝上元使了個眼色,上元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說起來,也不是不想請問先生——」她一邊說,一邊密切地觀察著鍾先生的神色。

  鍾先生就微微地笑了。「少夫人是聰明人,有些話,老朽就是想說,也得瞅準了人再開口,是不是?」

  兩人眼神相觸,都帶了幾絲會意:也只有到七娘子坐穩主母之位的現在,鍾先生才會把自己心中的事告訴出來。或者換一句話說,鍾先生肯把這件事的疑點揭露出來,也已經算得上是為人方正了。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道,「先生地難處,小七心知肚明。若是有什麼可以賜教的地方——」

  鍾先生這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氣,換上了緬懷的語氣。

  「當時少夫人生產後第二天,老夫就進了產房,為少夫人把脈開藥方。因少夫人底子雖然好,但在許家一年間,也添了些病症,尤其是懷胎時候過分勞累,如果月子裡不好生調養,很容易就會坐下病來。」

  鍾先生臉上忽然現出了一點惋惜。

  「不怕少夫人笑話,老朽自己孤家寡人,一輩子只有幾個不成器的徒弟養老,平時卻最喜歡那些個朝氣蓬勃,天真可人的年輕人。那一年來給先頭少夫人扶脈時,見少夫人言笑無忌,性格爽快,兩人多少也結下了一份情誼。老朽開方子的時候,便叮囑少夫人一定按方吃藥,絕不要偷懶,這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聊起來了。少夫人容光煥發,拿起藥方子看了一遍,又問老朽『聽說這產後為了通血下奶,都要吃湧泉散,我還想自己奶幾天孩子,可是這奶就是下不來,老先生怎麼不給我開這個藥吃吃』?」

  「老朽一聽,頓時嚇了一跳,忙切切叮囑少夫人,以她的體質,湧泉散一吃下去,王不留行發生作用,很可能產後血崩。並且一應有通氣活血功效的藥材,都不好沾口,譬如番紅花、王不留行等物,都必須極為小心,連外用都不能的。」鍾先生忽然一頓,他面上閃過了一絲愧悔之色,「當時開口,也沒有想得太多,一心只想著以少夫人的身份,又是一胎產出一對雙生男嬰,恐怕府內……」

  他頓了頓,見七娘子已經現出了悟之色,便跳過了這個話題,往下敘說。「不過話出口後,老朽就已經後悔——產房不能開窗,難免憋悶,為了透出血腥氣味,就並不關門,只是搭了門簾擋風。這番話如果被外頭人聽到,傳揚出去,反倒可能會對先頭少夫人不利。不過,見先頭少夫人胸有成竹,神采飛揚的模樣,老朽又覺得不過是杞人憂天。」

  「只是出門的時候,老朽迎面也撞見了幾個人,事後沒有兩三天,就出了那樣的事。雖說有心為先頭少夫人盡一份心力,奈何這番話沒有對證,禁不起咀嚼,府內當家管事的又是……這番話也只得深埋心底。如今既然少夫人有心將真相明察暗訪,老朽也就——」鍾先生又生出愧色,「說起來真是慚愧,忝為醫者,卻無醫德,竟將此事埋藏了這兩三年——」

  七娘子忙起身肅容給鍾先生行禮。「您的顧慮,小七是再沒有不瞭解的。此番能夠將此事透出,已經是足感大德。」

  她結結實實地襝衽為禮,對鍾先生致謝過了,才又歸座細問。「請問先生可還記得,當時在門外的人又都有誰。」

  鍾先生略作沉思,便歎道,「老朽畢竟年紀大了,當時又沒有將此事往心裡進去。再說,府裡人丁眾多,只是一眼,也沒有認出來有誰。倒是記得當時府中五姑娘正要進門,倒是和老朽打了個照臉。」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展開笑臉。「真是多謝鍾先生點撥!」

  便親自起身,將鍾先生送出了明德堂。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7
發表於 2017-3-2 11:01:45 |只看該作者
246反攻

  送走鍾先生,七娘子就回了明德堂獨自沉思。

  過了一會,又把立夏找來說話。

  「這樣的事,也就只能找你商量了!」她笑著和立夏打趣。

  像這樣的宅門密事,知道得越多,危險也就越大,只要是真正聰明的底下人,是決不會多問一句,多說一句,上頭有事交待下來也就辦一辦,多餘的疑問,是一個都不敢有的。

  也就只有立夏這樣跟著七娘子一起長大,情分已經超越主僕,有一絲親情意味的貼身丫鬟,能和七娘子一起商討案情了。

  七娘子就三言兩語地將鍾先生的話告訴了立夏,一邊和立夏感慨,「雖說我是猜想,鍾先生恐怕知道點什麼,卻沒有想到他手裡居然握著這樣重要的線索,一直以來,也都不曾露出馬腳。」

  立夏略帶了一絲不滿,「派人告訴夫人一聲,又能牽連到鍾先生什麼呢?非得要等到現在,什麼事都過勁兒了,再告訴您……」

  她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七娘子來翻五娘子的案子,會這樣埋怨鍾大夫,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他也不容易,當時太太鬧成那個樣子,情緒激烈到那個地步了。他要是吐露出實情,豈不是又一場風波,只怕要把鍾大夫本人也捲進來了?」七娘子倒為鍾大夫分辨了一句。「江湖走老,膽子越小,鍾大夫都這個年紀了,又怎麼敢牽扯到這種風波裡。眼下時機一合適,我們只是稍微施展手段,他就順著坡兒下台,也算是兩全其美——只是沒有想到,這件事裡居然牽扯到了於安。」

  以於安的慇勤小心,會在產後第二天,血氣還沒有散盡的時候來看五娘子,也不算稀奇。

  雖說立夏對查案的事並不熱心,但七娘子都叫她進來說話了,她總也是盡心分析。「從前沒有想到,五姑娘會不會——這可是難說的事!」

  殺人動機,本來就可能有千萬種不同。即使與世無爭如於安,也可能因為某種隱秘的利益衝突動了殺機。尤其是這樣一種案件情況,當天任何一個在熬藥時進來探望五娘子的人,都可能在藥中加一點東西,於安也是探望者的一員,又有可能聽到了鍾先生的話,她的嫌疑雖然不大,但卻依然有。

  七娘子沉吟了片刻,才搖頭道,「我看不會是於安的,於安本人,甚至可能都沒有聽清楚鍾先生的話。」

  她就將自己的思緒分析給立夏聽,「頭天說了這樣的話,第二天就下了兩味藥材。如果是於安,少說也要等上三五天,才可能從容取得那兩味藥——那可都不是姑娘家吃的藥。也就是一般的奶奶太太們,屋裡會常備著這樣的藥材了。」

  王不留行可以下奶,更是活血通經的藥材,作為一種常見的婦科藥,很容易獲得。就是七娘子屋裡現在都準備著——她小日子並不准,鍾大夫和權仲白開的方子裡,都有少量王不留行。倒是幾個姑娘除了於翹之外,都還沒有行經,也就用不著這藥材了。

  番紅花更是避子湯的主要原料之一,府裡成家的幾個少夫人,屋裡就沒有少通房的,就是四少夫人屋裡都住了兩個通房,況且這東西少量用又可以調經,因此雖名貴,但在富貴人家也並不罕見。也正是因為兩味藥材都是常用的,鍾先生才會特地警告五娘子不能讓這幾味藥材沾唇。

  立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樣一說,倒可能是當時有幾個別屋來請安的媽媽、丫鬟們聽到了那麼一耳朵,回去那麼一學嘴——」

  七娘子苦笑道,「所以這件事還是要著落在於安身上,就看於安能不能想起來當時身邊到底還有誰了。」

  立夏前思後想,她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涼氣,由衷地道,「還好,您平時待五姑娘不薄。」

  要是七娘子和於安關係冷淡,於安倒還真未必敢就憑自己的記憶,來領導七娘子的調查方向,更有可能,是會推說自己已經記得不清楚,來避免可能造成的麻煩了。

  七娘子糾正立夏,「還好,這個主母的位置,我是坐得很穩。」

  否則,就是於安和她再好,恐怕也沒有那個膽子。

  #

  眼看著天色入黑,許鳳佳也回了屋子,換衣服和七娘子一道進樂山居請安。

  「今年冬天雖然冷,但勝在乾燥。」許鳳佳一邊走,一邊使勁抽了抽鼻子。「爹今年老寒腿都沒有犯幾次,心情也好得多了。剛才還和我誇你,說你管家管得好,今年家裡什麼事都很順,沒有一點紕漏。」

  真正會做事的人就是這樣,你也說不出他做事到底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只是日復一日的家常瑣事,都能辦得得體。這也就是真正懂得世事的人,才能體會到他的高明之處。

  七娘子不禁露出淺淺的笑意,「爹就是和你客氣幾句,你也當真了?」

  她又和許鳳佳預約時間,「明天你早一點進來,請安前我有事要和你說。」

  雖說五娘子一案,查案主力只可能是七娘子自己,但適當地報告還是要有的。也要讓許鳳佳知道她沒有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許鳳佳就滿意地點了點頭,搓了搓七娘子的臉,「現在也學起來了吧?我早就說過,勞逸得當,身子骨才能康健起來。」

  他指的卻是兩人雖然晚上有一大把時間相處,但七娘子卻並不要和他談這種煩心事的態度。

  七娘子拿下許鳳佳的手,白了他一眼,「大庭廣眾之下!」

  許鳳佳還沒有回話,身後已經傳來了於寧、於泰的笑聲。兩人側身看時,原來這兩個小傢伙在迴廊外頭的石牙子上走了一會,現在才掀開棉簾子,穿進來和兩夫妻並肩而行。

  這兩兄弟還是於寧要活潑一些,他就笑著去撞許鳳佳的肩膀,「六哥和六嫂說得好熱鬧啊,可是我們怎麼一句話都聽不懂!」

  許鳳佳也哈哈笑著,摟住於寧親暱地擰了擰他的鼻尖,「小淘氣,你居然敢偷聽?嗯?」

  眾人走到迴廊拐角處,迎面又來了四少爺和四少夫人,四少爺難得露出笑臉,揚手叫於泰過來。「叫你和七弟下午跟我到玉泉山打山雞,怎麼一個都不來?」

  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招呼七娘子,「讓他們幾兄弟玩去,今天你四哥打了十幾隻山雞,我剛才已經吩咐人給你送了兩尾,就是明兒你們片了下山雞鍋子吃,極是新鮮好吃的,比外頭賣的好得多。」

  那邊於寧好容易從許鳳佳的掌握中逃出來,躲到了四少爺身後,笑道,「四哥,明兒權家擺酒,你們去嗎?聽說這一次可好熱鬧呢!是為去世的大長公主擺冥壽,借權家的地方擺酒,也大一些。麒麟班要唱全套的《紅鬃烈馬》……」

  這一幫子人就說笑著進了樂山居的小花廳裡,頓時給小花廳裡增添了幾分熱鬧。

  今天太夫人進來得早,已經坐在炕前和五少夫人、五少爺、於翹等三個女兒家說話,見到一群人進來,不由笑道,「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於寧就搶著道,「我們求四哥帶我和八弟去權家吃酒聽戲,聽麒麟班的《紅鬃烈馬》!」

  一說到麒麟班,就連太夫人都道,「麒麟班的戲是唱得真好,這男班的戲,就是要比女班氣韻更悠長得多。」

  於翹頓時就央求太夫人,「今年正月咱們請年酒,還請麒麟班來唱,您說成不成?」

  太夫人笑道,「這個你別問我,還得問你六嫂,你六嫂說成就成,說不成,你祖母也沒得辦法。」

  眾人都笑起來,於翹於是一臉祈求地看向七娘子,「六嫂,您就從我這一回吧?」

  她這一向一直落落寡歡,從來很少有對什麼事這樣上心過,七娘子看著於翹眼神裡難得放出的一股晶瑩,心下頓時一軟,她微笑道,「好吧,還是和今年一樣,在望月樓裡吃飯,讓他們在流觴館裡演戲,看得也清楚,聽得也清楚,我們又方便迴避,是再好也不過了。」

  於寧於泰頓時歡呼起來,就連於翹都難得地露出了一臉笑意。「六嫂你最好了!」

  屋內的氣氛頓時一片寧馨。

  許家戲迷不少,就連許夫人都算一個,到清平苑請安的時候,她聽說有麒麟班的戲看,也都興致勃勃。「也有很多年沒有出門應酬了!」

  自從在小湯山住了那麼一兩個月,許夫人的精神顯然就見了好,臉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紅暈。她願意出門走走,眾人還有什麼好說的?議論了一番,就定了由許夫人帶於翹等三個女孩兒家,男客就由大少爺、四少爺帶著於寧、於泰,許鳳佳要陪皇上去南苑打獵,因此倒沒空跟著過去。

  在清平苑又坐了一會,眾人都四散而去,於翹拉著於平、於安,一邊說笑話一邊出了屋子,就連許鳳佳都看著她的背影,笑道,「二妹難得這樣開心。」

  七娘子先不做聲,走了幾步,和眾人拉開了距離,才歎道,「她也就是這一兩年再開心開心了。嫁到揚州去後,下一次聽到京戲,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

  許鳳佳也沉默下來,半晌才慢慢地道,「人活一世,哪能處處快活?」

  他又勾起了一抹壞笑,湊在七娘子耳邊低聲道,「就好比我,每日裡就盼著晚上的那一時半會,可白日裡的事情,也總要做去!」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左右張望,見無人留意,便把手塞到了許鳳佳臂彎裡,又將頭輕輕地靠在他肩膀上,輕聲道,「知道你急色,那,給你一點甜頭,頂著先。」

  才說完,自己就笑起來要抽回手,卻被許鳳佳一把夾住,「被我抓住了你還敢跑?」

  兩個人打打鬧鬧,笑著回了屋子,許鳳佳暫時離開去了淨房,七娘子在這邊洗手卸妝,見是小黃浦來服侍自己,她就笑,「沒想到你今天回來得這樣早。」

  小黃浦最近時常偷空就出去玩耍,對外只說是七娘子憐惜她年紀小,讓她多玩幾年。整個下午她又都偷跑回家去,和太夫人那裡輪值回家休息的姐姐說話,沒想到居然這麼早就回來了。

  小黃浦滿臉怏怏,輕聲和七娘子抱怨。「老太太臨時又不放人回來,倒讓我白跑了一趟,回來見到老媽媽,還挨了一頓說,說我四處亂跑……」

  「這種事也不急於一天兩天。」七娘子笑著安慰她,「等過年,你打聽得你姐姐們什麼時候回去,我也放你一天假,你回去和他們好好說話。」

  兩個人正在說話,那邊立夏又進來說,「林山家媽媽和彭虎家媽媽在外頭等著想見少夫人。」

  七娘子吃過晚飯不理事的規矩,無形間已經傳遍了許家,如今沒有天大的事,就是主子們也都很少在晚飯後找七娘子有事,眼看近了晚飯,這兩個媽媽還要進來找七娘子說話,肯定是有要緊的事。

  七娘子看了看自鳴鐘,就輕聲吩咐立夏,「請到西三間來說話吧,若是說得遲了,你就請世子爺先吃飯。」

  立夏點了點頭,回身掩了門扉,不多時,便將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帶進了屋內。

  這兩個媽媽神色間都有幾分忐忑,見到七娘子,表情更是興奮,上前雞手鴨腳地給七娘子見過了禮,就開門見山。由彭虎家的領頭道,「少夫人請恕罪,我等二人自作主張,想了一番上不得台盤的計策,兩個人越說越是覺得有門路,只是時間緊迫,竟是連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只得過來叨擾少夫人您了。」

  七娘子神色一動,「媽媽們不用著急,慢慢講。」

  兩個媽媽對視了一眼,彭虎家的便道。「年後開春,少夫人在人事上要有一番變動。我和林山家的私底下蠡測,恐怕少夫人是想著將我等二人調換個位置了。」

  見七娘子雖不做聲,但面上有默可之意,彭虎家的便又道,「只是吳勳家的在賬房做了也有多年,少夫人要是沒有一點把柄,要將她調開,底下人肯定不會太服氣。恐怕就是兩個長輩,都會責怪少夫人行事有些莽撞。」

  其實吳勳家的已經在平國公那裡有了印象,調開她,七娘子固然會遇到一點阻力,但也決不會太大,但她卻也並不做聲,只是含笑點頭。

  林山家的便接入說明,「少夫人為成全我二人,已經是不惜糊塗了賬,放過那可恨的賤婦。我和彭虎家的也不忍得少夫人再吃她的氣,兩個人一合計,便想到了一個辦法:吳勳家的可以用假賬來糊弄少夫人,我等幾人,也可以用假賬來為難她。」

  她就壓低了聲音道,「少夫人也知道,我們手裡的賬和賬房裡的賬,進出並不太一樣,支領銀子,卻是以賬房那一本賬為準……」

  七娘子已經明白了林山家的到底打得是什麼算盤了。

  她也不禁在心底響亮地喝了一聲彩:這個林山家的,還真是人才。

  這兩個媽媽歷年來掌管的都是肥差,離任時的盤點,總是需要本人出一點血去彌補太顯眼的虧空。

  如今兩個媽媽是想把這虧空轉移到吳勳家的頭上,譬如說,某年某月,廚房實買了一百斤白菜,用了五錢銀子,吳勳家的寫賬時卻寫的是一兩,而後發給廚房五錢,自己私留五錢。當時七娘子懷疑此二人和賬房合作虧空,想到的就是這樣的手段,只是如果在廚房有人應和,從採買時開始虛報,手段要更隱蔽得多。而如果是吳勳家的這樣虧空,要揭破,只需要一本經得住盤查的底賬,和一份能和底賬對得住的原始票據,與許家常年來往幾個商戶的證詞,便可以構陷吳勳家的入罪。

  進了臘月,各處都在結賬入檔,明年開春又要人事換血,今年的賬當然盤得仔細。兩位媽媽既然在這個時候提出來這個計劃,可以說是要讓吳勳家的連個年都不能過好:過了臘八就要盤賬,這時候告訴七娘子,當然是想選在臘八後對吳勳家的出手。

  這一計,又陰損又毒辣,血口噴人,配合七娘子的高壓,吳勳家的想必是難以自辯。到時候再隨便派個人去她屋裡,『搜』出幾張銀票,吳勳全家都要倒霉。

  就是七娘子想來,都不由得出了一滴冷汗:這多年的管家媽媽,說到算計真是一點都不輸人。當時自己沒有輕信五少夫人布下的伏筆,真是幸事。

  她面現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等到兩個媽媽面上漸漸有了一絲不安,才慢慢地道。「可這賬本……也不是說做,就做得出來的。」

  兩個媽媽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喜色,林山家的便探手入懷,取出了一本賬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8
發表於 2017-3-2 11:02:01 |只看該作者
247年禮

  七娘子出來吃飯的時候,許鳳佳已經等了半日,一見到她,就不耐煩地抱怨,「怎麼鬧了這樣久才出來?差一點,我就要進去親自逮人。」

  「也是兩個媽媽有要緊事,不然,又怎麼會故意來觸你的霉頭。」七娘子笑盈盈地在桌邊落座,主動為他夾了一筷子燴三丁,求饒道,「好啦,你是要嘮叨我,還是要吃飯?」

  許鳳佳便靜默下來,洩憤般地咬了一口饅頭。七娘子露出一絲微笑,也秀氣地吃了一口米飯。

  他們兩人一南一北,口味迥異,自從兩人圓房和好,七娘子就悉心搜求,終於重金禮聘來了魯派一位名廚為許鳳佳做麵點燉菜,她自己吃江南小菜,雖然同桌吃飯,卻並不用互相遷就口味。倒是許鳳佳吃了幾個月的江南家常菜,也吃出了味道,時常還點幾味小菜,要不是他一向勤於摔打身體,恐怕這幾個月下來,腰圍就要漸長了。

  兩個人吃過飯,七娘子叫過立夏若無其事地低聲吩咐了幾句話,便張羅著拿一本書來看,許鳳佳自己也找了些話本小說翻閱,一邊看,一邊從書頁上緣偷看七娘子的臉。

  七娘子不禁好一陣好笑,「怎麼,兩個媽媽來找我說說話而已,也難得你猴急成這樣。」

  許鳳佳就按下書本直起身來,扳著指頭算。「明天我要陪皇上去南苑,一早就要出門,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如果晚飯後再回來,就又要拖到後天才能知道。你人現在又在眼前——」

  他就期待地看著七娘子不說話。

  此人雖然有時心計過人,但有時候也實在是孩子氣得可以。

  「規矩是少爺您定的,」七娘子不免也跟著有些得意洋洋起來。「您當時是怎麼說我的?現在又是這個德性——你不羞,我都要替你羞了!」

  許鳳佳噴了噴鼻子,居然也真的忍住了沒有在這件事上和七娘子葳蕤,他放下話本問七娘子,「下午鍾先生來的時候,說你身體怎麼樣?」

  七娘子一下倒巴不得許鳳佳繼續糾纏下去,她挪開眼不和許鳳佳對視,囁嚅道,「就說一切都好嘛。」

  許先生的一雙銳眼頓時盯上了七娘子,「你問了打拳的事沒有?」

  唉,這個人是從來不知道憐香惜玉,也不知道適當地放自己一馬的。

  七娘子翻了個白臉,沒好氣地道,「看我這樣躲躲閃閃的,還用問嗎?鍾先生說,這幾個月我的元氣又穩固了幾分,說這套拳,很可以繼續往下打。」

  許鳳佳頓時縱聲長笑。「看你這個樣子,我就知道這一套拳肯定是有效驗的!」

  七娘子便抄起書本要丟他,「得意什麼,不過是打一套拳嘛,學會了,正好用來揍你。」

  「花拳繡腿,你儘管揍好了。」許鳳佳嗤之以鼻,「就是用了全身的力,也不過給我撓癢癢。」

  七娘子白他一眼,真的飛起一腳踢過去,卻是在半空中就被許鳳佳拿住了腳,撓起七娘子的腳心來。

  兩個人正在打鬧,中元忽然又在西次間和西三間中間溝通的暗門外笑道,「少夫人,立夏讓我傳話進來,說是事情都辦好了,該送的東西,也送到胡同裡去了。」

  七娘子頓時微微一笑,難得地將開心露在了臉上,她朗聲道,「好,真是辛苦你們了,也回去歇著吧。」

  許鳳佳便給了她疑惑的一瞥,要問什麼,又強忍住了沒有問出口。七娘子想到他這樣忍耐,無非也是為了保養自己,心下倒是一軟,就湊在許鳳佳耳邊笑道,「其實這件事,對我們來說雖然只有好處,但我卻沒用多少心機,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也只是家務——」

  就一長一短地將兩個媽媽要算計吳勳家的,拉她一起下台的事,告訴了許鳳佳。

  許鳳佳聽得也是雙眼大亮,他想要說什麼,卻又強嚥了下去,只道,「知道了就行,眼看著時辰也不早了,趕緊休息吧,還可以做一點事再睡。」

  七娘子抿唇一笑,垂下頭並不說話,只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當先向床邊走去。

  #

  第二日一早起來,許夫人便帶著於安等人,依次上車出門去了。七娘子自然要打點了眾人出門,這才回明德堂去處理家事。又叫了吳勳家的、蔡樂家的進來道,「各處的賬也都要歸總一下,做出收支大帳來,還有底賬也要對一對,反正就是按著往年的規矩,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依照許家往年的規矩,女賬房們雖然方便被奶奶太太們差遣,但算賬的能力不會太強,到了年下事情又多,往往人手不敷使用,都是要往許家外賬房借一兩個管事來用的。蔡樂家的便請問七娘子,「今年借哪一個大賬房進來辦事呢?」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道,「管他哪一個,往年借的是誰就是誰好了,也要記得入檔——雷鹹清家的平時和外頭的人接觸得多,你隨便說一個吧。」

  雷鹹清家的也不敢怠慢,尋思片刻,說了個人名出來。

  七娘子平時對這幾個外賬房,也下過一番工夫,知道這位賬房算是最公充嚴明之輩,平時剛正不阿,把賬管得嚴嚴實實,家裡人有外號叫活閻王的。心知雷鹹清家的是度她意思,今年第一年上任,要緊一些,才好對家下人立威,因此便推舉了這一位。

  居上位者,總是要用些心術,不可能底下人隨便一個奉承,就露了心意。七娘子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就算是定了這件事。想了想又吩咐吳勳家的,「還是要查得快一點,今年年短,家裡事又多,早點盤完了,騰出人手來,還有別的事要做。」

  吳勳家的自然是肅容答應,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不一會,又有人來報,「楊閣老家送的年禮到了,還有送給少夫人的禮。」

  到了臘月裡,京城有給姑奶奶送吃送喝的禮俗,七娘子也沒想到大太太今年居然記得給她送禮。等到遣散了眾媽媽,她便回西次間笑問立夏,「太太今年難得想著,給我送了什麼東西過來?」

  立夏給她看時,卻是些家常吃喝之物,最難得是還有白露娘家做的醃魚,七姨娘親自做的玫瑰腐乳,雖然是小東西,但就顯出了送禮人的心意。還有幾件貼肉穿的小衣服,一併給四郎、五郎做的幾雙鞋,看針工花巧,卻是京繡。

  這一批禮物,論價值,比不上七娘子小指頭上的一個約指,但透出的貼心與用心,卻是再華貴的首飾都比不上的。七娘子怔怔地望著那一罐玫瑰腐乳,半晌才笑道,「瑞雲真是用心,也不知道是怎麼打聽出來我愛吃這個的。」

  有心無心,就在這樣的細節裡體現無遺,大太太和七娘子一起生活了有十多年,恐怕也不知道七娘子愛吃玫瑰腐乳。

  中元進來看到,也歎息道,「我們家的四少奶奶,也算是個體貼人兒了。只可惜太太難伺候……四少奶奶也日夜受她的搓摩。」

  七娘子不禁微微皺起眉頭,沉吟著沒有說話。

  到了下午,二娘子又派人給楊家送了些吃用之物,多半是些自己田莊上做的好糖,還有些孩子們的玩物兒,又給七娘子送了一張名帖,帶話說,「這是我們家少爺的啟蒙恩師,因為少爺眼下要進家塾上學,正剛辭了館在南城小住。我們夫人說,先生是極好的,也很和氣,又並不會過分溺愛了學生。若是少夫人看得好,便以這張貼上門去請就是了。我們已經預先打過了招呼。」

  四郎、五郎過了年,也就到了開蒙的年紀。七娘子已經是在外院預備了一個小小的院子,打算等過了正月十五,就安排孩子們去讀書了。

  賞過二娘子派來的媽媽,又和她說了幾句閒話,宮中來人:許太妃和六娘子一道賞了些宮點並細巧玩物,也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七娘子所得的當然特別豐厚。

  派出來傳旨的太監又特別給七娘子請了安,掏出兩個錦盒來送她。「這是宮中人的一點心意,請少夫人不要嫌棄。」

  宮中內侍,素來是眼高於頂,即使看在許家的面子上,並不會特別來擺架子。但這位內侍對七娘子也實在是太客氣了一點。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她站起身來謝過了這位太監,又笑著問,「兩位娘娘在宮中都好吧?」

  這位張內侍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都好,都好,您也知道,如今寧嬪娘娘在宮中,可是——」

  他就豎了豎大拇指。

  自從焦閣老十月裡告老還鄉,大老爺的聲勢一時大壯,尤其是六娘子又得寵起來,這幾個月,雖然不說是頻頻侍寢,但皇上一個月內有那麼一兩次有興致的時候,也多半是傳喚六娘子進乾清宮去服侍。這一向聲勢就不同以往,更有太妃時常叫到身邊說話,皇后頻頻抬舉,雖然說位份上是還不如牛淑妃,但竟也隱隱有和她分庭抗禮的意思了。

  七娘子會意地一笑,送走了張內侍,回身開了盒子看時,封錦是送了她一個小巧玲瓏的玉擺件,又有一紙短箋,謝過她對封太太做的幾件小衣服,一併傳遞封綾掛念,請七娘子有空出門的時候,到封家來做客。

  連太監則是送了一副繡件——雖然沒有明言,但只看手筆,七娘子就知道是九姨娘當年的作品。

  這件一尺大小的斗方,繡的是百子千孫圖,雖然有了年頭,但色調璀璨用色大膽,用針有逸興遄飛、瀟灑飄逸之態,應當是九姨娘最得意的那一段時間所作。

  七娘子凝視著這一副斗方,忽然間,往事全都湧了上來。

  她出了西三間,走到明德堂西翼最裡頭的小屋前,親自從腰間尋出鑰匙開了鎖,推門而入。

  這一間屋子,和東翼的那間靜室相仿,也陳列了一個小小的香案,香案上掛了九姨娘的小像,七娘子得了閒,也時常過來給九姨娘上香。

  七娘子就站在香案前,一動不動地望著九姨娘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很多往事,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一點一點被埋藏進心底,虛假的平衡維持得太久,居然也會被一些人當真。

  五娘子的死是如此,九姨娘的死,又何嘗不是如此?

  曾經她以為報復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加害於九姨娘的人,似乎只有大太太一個。可是當線索開始分明,當年的恩怨間,牽扯進了如今關心她、愛護她的人,她,是不是也因此而卻步了?

  是不是也因此而害怕將當年往事重提,免得攪亂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是連太監三番四次地辜負了九姨娘的想望,如果是黃繡娘將九姨娘出賣給了大太太,如果是封家已經去世的大舅,將九姨娘逼到了不得不為人做妾的地步,如果是大老爺將九哥抱到了大太太院子裡,暗示她留子去母……那麼加害於她的人,到底又都有誰呢,還是每一個人,都推動了她這一生的悲劇。

  她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的口頭禪。

  「人這一生,也都是命。」

  可即使是望著九姨娘的小像,她腦海中的聲音也還清楚,但七娘子卻愕然發現,她已經無法在心底清晰描繪,畫出九姨娘的面容了。

  她尚且如此,而九哥呢?

  九姨娘存在於世間的最後一點痕跡,會不會也將隨著她的淡忘,而就此消逝?

  而她這一生,是不是和她說得一樣,「只要你和九哥兒能平安長大,我死也瞑目。」

  她能瞑目嗎?

  七娘子的手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母愛,是她始終未能理解的一種情懷,前世她被棄置在孤兒院前,而後世她儘管短暫擁有,卻依然不能理解,為什麼九姨娘在那樣的境地裡,卻依然不怨,依然殫精竭慮地為她鋪路,而寧可她不要報仇。

  曾經她過得很不快樂,對於生育,也根本沒有一點想望,只要想到生育時可能遭受的危險,生產前後必須的多重防範,她就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來能抱養一個庶子,好好待他,也就足夠。

  可現在,她漸漸地明白過來,生育後代的意義已經遠大於可能遭受到的一切危險,她始終未能免俗,始終還是想要生育一個後代。

  而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明白過來,大太太對九姨娘的所作所為,居然是這樣深遠地影響到了她的一生……而她甚至已經太過疲憊,疲憊得無暇去想著報復。

  她已經有太多的事要做,她要調理自己的身子,她要查明五娘子一案的謎團,她要坐穩主母的位置,將五少夫人打壓到不能再威脅她的地步。她要做的事是這樣的多,多到即使是七娘子,也已經身心俱疲。

  七娘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閉上了眼睛,垂下頭疲憊地將臉埋在了雙手間。

  半天,她才抬起頭,無聲地出了屋子。

  事情,總是要一件一件地去做。不管什麼事,她都能,她也都將得到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結果。

  進了西次間,她叫過立夏低聲吩咐。「年後兩個先生南下的時候,你讓她們帶上我的一封信和一個口信,去餘杭走一趟,和黃繡娘聊一聊。就說我絕沒有追究當年往事的意思,先生的不容易,我能夠體諒。只是身為子女,有些事也一定要弄得分明。先生如果想回京,千萬別因為我在而有所顧慮。如果不想,也請一定給我一封信,說一說……當年的往事。」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9
發表於 2017-3-2 11:02:14 |只看該作者
248做主

  第二日早上起來,七娘子本來要找於安說話,可惜小姑娘昨日裡在權家看戲吹了冷風,回來竟鬧了肚子。少不得又要請鍾大夫過來把脈,一併由七娘子這裡找一些止瀉用的藥膏、藥丸等送去給於安備用。

  好容易將家務都發落過了,許夫人又來人接她去說話,更兼許鳳佳今日告病沒有當值,鬧著要聽她講一講這幾天府裡的瑣事,七娘子忙得焦頭爛額,這邊和管事媽媽們說了話,又衝進西三間裡安頓許鳳佳,「你閒著沒事就去小書房裡看看兵書呀,和爹說個話啊,再不然,出去和林家少爺應酬一下。娘那邊找我有事,我恐怕是沒那麼快回來。」

  許鳳佳怏怏不樂,抱怨道,「難得今天想和你多說幾句話……」

  「這麼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似的。」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來過來,賞你一塊糕甜甜你的嘴。」

  她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到許鳳佳跟前,待得許鳳佳張開嘴,又調轉回來自己吃了。於是在許先生的抱怨聲中,帶了兩個丫頭輕快地出了明德堂,進清平苑和許夫人說話。

  或許是因為這幾個月來,七娘子的確將家務管得有聲有色,許夫人對她的態度也日趨和氣。見到她進來,先把在炕前玩耍的四郎、五郎遣到了一邊,才笑著對七娘子道,「我剛才仔細看了看,兩個孩子舉止都還不錯,對著外人,也已經很有禮貌。年後等先生來了,倒也不會丟了許家的臉面——是你教得好。」

  「還是娘挑的兩個養娘教得多些。」七娘子笑著擺了擺手。「我平時也忙,就是吃飯的時候見一見兩個孩子,偶然陪他們玩玩,衣食起居,還都是養娘們在管。」

  許夫人沉吟了片刻,就和七娘子商量。「孩子畢竟也大了,養娘呢老跟在身邊,難免養成驕縱的性子。再說,究竟你和鳳佳才是爹娘,沒得個孩子和養娘更親的道理。我看等過了今年,就把兩個養娘送回家養老吧,谷雨、春分上回送四郎五郎過來,我看她們帶兩個孩子,也帶得很得法,就讓她們在屋裡照看著,也就是了。」

  七娘子本來就有這個意思,不想許夫人自己主動提出來,倒是意外之喜,她當然一口答應了下來。「小七也有這樣的想頭,既然您也是這樣想的,那回去就辦,正好過了正月十五,給上幾兩銀子打發了。孩子們開蒙新鮮,也就不要養娘了。」

  許夫人點了點頭,視線投往七娘子指間巡梭了一遍,卻沒有見到那枚金戒指,不由得就抬起眼來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自然會意,她含笑解釋,「家裡人都知道我得了這枚戒指也就夠了,畢竟是貴重的東西,平時小七都收在盒子裡,打量著等大年大節下的,再戴出來。」

  就是自己當年得了這枚戒指,也是一上手,就再也沒有摘下來過。剛到手的時候,更是時不時翻來覆去,欣賞它的模樣。

  也就只有七娘子,才能在得勢之後依然這樣低調,這樣得體了。

  許夫人想到就連太夫人這一陣子也都沒有再興事端,不由就歎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娘是真的老了,很多時候,見識還不如你呢。」

  沒有等七娘子謙遜,她就道出了來意。「這一次我們去權家吃酒,權夫人問了我不少於平的事,看樣子,倒是很想把於平說給權子殷做個續絃。」

  七娘子不禁訝異地挑起了眉毛,「父親……」

  許夫人搖了搖頭。「我還沒有和你公公說——這件事,我想先找你商量,若是不行,我就私下裡回了權夫人。」

  七娘子頓時會意過來。

  於平畢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在這件事上,六房的立場和平國公府的立場,還並不太一致。

  她低眉沉思了許久,才猶豫著問許夫人,「其實這件事,權子殷本人未必會答應呢?我聽善久說,他去年下江南去,似乎就是為了這事和家裡人鬧得不開心。自從他元配過身之後,他似乎就沒有續絃的意思。」

  許夫人點頭道,「話是這樣說的,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權夫人要給他續絃,他也沒有辦法。我想就是看在於平自己的份上,這門親事應下來也不大好,你也知道於平,資質比於翹還要庸俗一些,我原本打量著隨意給她配一個一般人家的庶子,也就算了。權家二少奶奶的位置,我怕她是坐不住的。」

  權家也是多年世家,而且又和皇家牽連了親戚,很多事只有比許家更複雜得多。而且權仲白身為次子,反而一枝獨秀,得到了皇上的寵愛,如果長子是個不省油的燈,兩人之間勢必矛盾重重。以於平的手段,坐在這個位置上,她的日子肯定也不會過得很如意。

  七娘子不禁一下想到了於安。說起來,權仲白也的確一表人才,雖然心念亡妻,但平時行事也是光風霽月……

  旋即,她又想起了於安的剖白。

  「不要說於平,就是於安,我看也都吃力得很。」七娘子搖了搖頭。「這兩個孩子都不是當作主母養大的,很多事上,可能都少了手段與氣魄……」

  許夫人想到於安那個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也不禁搖著頭歎了一口氣。「於安也是實在膽小,不然我倒是寧願抬舉她的。」

  她頓了頓,又道,「那麼等年後去權家吃年酒的時候,你就找個機會,私底下回了權夫人。話說得好聽一點,最好是不要讓他們再和平國公提起這件事。」

  許夫人是打算將這件事糊塗私了,誰也不讓知道了。

  七娘子心中大覺不妥,皺眉道,「現在四哥回來,很多事倒未必瞞得住——」

  許夫人神色間多了一分陰沉,「這件事你聽我的,國公知道了要怪罪下來,也有我擋在前頭。」

  雖然口口聲聲說要放權,但許夫人顯然還沒有完全轉換角色,這話裡也已經帶上了一絲不由分說,頤指氣使的味道。

  七娘子只好低眉應是,答應了下來。

  見她答應得爽快,許夫人神色間大見緩和,又問她,「鳳佳最近吃得香睡得好?聽說你這一向跟著鳳佳一起練拳,身子骨好多了?」

  七娘子正一一回答,忽然見到老媽媽在屋外晃了晃身子,她心中一動,徐徐笑道,「外頭可能有些事——」

  許夫人也瞧見了老媽媽的身影,她一皺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連你都不敢走進來了?」

  老媽媽這才進門來笑道,「您和少夫人說話,哪有我們進來插嘴的份,可外頭又有事找少夫人,她們就央了我進來傳話。」

  這才對七娘子招手道,「是賬房那裡有事,請您過去說話。」

  七娘子心知肚明,是吳勳家的事發。她笑著站起身來,沖許夫人點了點頭,道,「那媳婦就先告退了。」

  許夫人也趕忙揮了揮手,「你忙,你忙。」

  望著七娘子一邊和老媽媽輕聲對話,一邊從容不迫地出了屋子,一時間,許夫人竟有了少許悵惘,半晌,才緩緩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七娘子,也實在是太厲害了。裡裡外外,身上牽了多少條線,鳳佳要是稍微勢弱一點,只怕就是……

  #

  這天晚上,眾人群聚小花廳給太夫人請安的時候,太夫人的神色就淡淡的,甚至對平國公,也都沒有什麼好臉色。

  不要說她,就是五少夫人臉上,都罕見地有了一絲不自然,儘管許鳳佳幾兄弟談笑風生,她也都沒有露出笑容。那張國畫一樣的臉上,透著淡淡的波瀾,就連說起話來,那股吊嗓子一樣咿咿呀呀的婉轉勁兒,都有少許褪色。

  有這麼兩個重量級人物不開心,小花廳裡的氣氛當然很詭譎,幾個不管事的少爺小姐,不過是左右看看,便也不在意。大少爺一家人還是老樣子,眼觀鼻鼻觀心,兩個人是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倒是四少爺和四少夫人,又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四少夫人就不斷地沖七娘子做眼色,似乎有詢問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只做看不見,笑著和許鳳佳一起唱雙簧,許鳳佳和五少爺說宮裡的事,說得開心,又和四少爺談麒麟班,和七少爺說開春了家塾裡新請的塾師,雖然是給四郎、五郎開蒙的,但當年也是舉人,文章上很多事,兩個少爺又多了人請教。七娘子就笑盈盈地介紹這位塾師的身份來歷,又說起過年請麒麟班來唱什麼戲……盡量將氣氛給圓得和樂融融,沒有讓場面上太下不去。

  平國公也難得地露出了笑臉,問四少爺,「在官署怎麼樣?局面都打開了吧?」

  四少爺這一次回來,果然是如願調回京中供職,現在正在步軍衙門中供職,雖然是平調,但勝在這職位不用上戰場,倒是很合四少夫人的心意。如今上差也有五六天了,成天忙著和同僚們吃封印酒,倒是有幾天沒進來請安了。

  兩邊這樣一說話,場面就熱鬧起來,也就不顯得太夫人的不悅過分顯眼。太夫人看著這幾個言笑晏晏的晚輩,心裡卻越發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幾聲,輕聲道,「老婆子今兒沒什麼精神,你們說著,我先進去歇一會。」

  眾人當下都起身送太夫人出門,平國公道,「也好,自從於潛進了衙門,我們還沒有一起吃過飯。鳳佳今晚陪著你四哥伺候我吃飯吧。」

  他卻是有意無意,漏掉了五少爺。

  太夫人聽在耳朵裡,更越發像是吃了一個剛出鍋的芝麻湯團,糊了一嗓子豬油,膩味得要死,偏偏嘴巴還燙得張不開。她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只是進了臥室靠在炕上,倚著大迎枕兀自盤算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輕輕的腳步聲進了屋,五少夫人細聲細氣地道,「祖母今兒心情不爽快,就是要喝雛菊百合茶,清心爽口——」

  太夫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她睜開眼,不耐煩地撥開了遞到跟前的茶碗,動作略微大了一點,就將熱水濺到了五少夫人手上,燙得五少夫人一縮手,茶碗滑落在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五少夫人垂下頭去,不緊不慢地撿起了幾片碎瓷,低垂的眉眼上,一絲委屈都沒有。太夫人看在眼裡,又煩躁地歎了口氣,倒是換了語氣問,「燙傷了沒有?」

  五少夫人搖了搖頭,抬起眼看了看太夫人,又別過眼去,輕聲道,「於靜他不懂事,讓祖母您操心了。」

  「唉!」太夫人也只能歎氣了。「本來以為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也就這樣遮掩過去了,偏偏你又露出馬腳……鬧得府裡是風風雨雨的。要不是你六弟妹懂事,再往下一細查,我一張老臉,沒了也就沒了,你們兩口子的臉面往哪裡擱?」

  到了這個地步,太夫人還是想著五房的臉面。

  可見得是真疼五少爺了。

  五少夫人心中思緒無限,一轉眼,又想到了七娘子的手段。

  即使是她,也有些發冷起來。

  楊善衡真是太精了!就是一開始那樣討厭她的太夫人,現在都管她叫起了『你六弟妹』。

  「偏偏這吳勳家的自己又不爭氣,私底下瞞著你還做了一本賬!」太夫人兀自抱怨。「這件事揭出來,連我也不好保她!平國公剛才進來見我,我簡直都要臊起來了,保你管家這五年來,張賬房家的出事,吳勳家的出事,說起來,還不是你管家不力?」

  「祖母……難道還真以為,吳勳家的眼有那麼淺嗎?」五少夫人扇了扇眼睫毛,緩緩開口。

  太夫人的動作就是一頓。

  她敲打著炕桌,深思了起來。

  半晌,才又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說一遍。」

  「今天下午查賬的時候,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兩本賬,都是底賬和本賬對不上,底賬倒是帳實相符,本賬卻有虛報。查賬的又是外賬房的活閻王,當下就叫吳勳家的、蔡樂家的過去詳查,發覺幾次不對,都是吳勳家的記賬的時候,而且還都是在八月盤賬之後,秋收銀兩進來,銀錢活泛的時候虛報進出。」五少夫人的敘述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三個月下來,總計出入,有五百兩之多。老媽媽做主,報准了六弟妹,進吳勳家的屋裡,果然搜出了五百兩一包的銀子。府裡人都說,原來七月裡賬上的風波,是吳勳家的誣陷張賬房家的,並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因此才有了那樣的傳言,她是做賊的喊抓賊……」

  「六弟妹說這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就派人出去報給了國公爺知道。國公爺聽說了,很生氣,說本來不至於要罰她太重,但因為她誣陷張賬房家的,差一點讓人家沒了性命,因此也賞了她一碗啞藥,讓她回家住著,沒事的時候絕不許出來。吳勳本人已經出去請罪了,連帶她兩個兒子全都跪在夢華軒,還沒有起來呢。」

  吳勳一家服侍許家人,前前後後也有五十多年了,說起來也不是沒有臉面。楊善衡一個庶女出身的續絃,就算是世子夫人,要動吳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偏偏連天都幫她,平國公竟會氣成那個樣子,親自發落了吳家,讓吳家連埋怨楊善衡的借口都沒有。

  偏偏這樣一來,又是在官面上坐實了自己的嫌疑,擺明了吳勳家的這樣貪墨,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當家主母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怎能這樣大膽?當時燒那些賬本也都有了解釋:是楊善衡已經看出了不對,只是為了顧惜嫂子和府中老人的情面,因此網開一面……

  好人全是她做,壞人有平國公幫她當。這樣的算盤,打得難道還不夠響亮?這樣的手段,也實在是……

  太夫人怔了半日,才想明白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她透了一口涼氣,半晌才道,「這樣說,是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做了假的底賬來誣陷吳勳家的,可你們不是——」

  五少夫人搖頭苦笑道,「這兩個媽媽已經主動請辭,當完這個月的差,就要換差事了。楊善衡說:瓜田李下,難免嫌疑。雖然清清白白,但也有些失察的罪過,就罰她們挪一挪窩。祖母還不明白嗎?跟紅頂白,人之常情,這兩個媽媽,是早就見風轉舵了!」

  太夫人是真的沒有話說了。

  要把這兩個媽媽拉下水,也就只能是說她們失察有罪,也該罰——可七娘子居然已經就罰了!

  「此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緩緩道,「心機更是深沉,我還以為她真是想要穩穩過度,就這樣算了。沒想到她是要等坐穩了當家主母的位置,再來發難……唉,說來說去,總也是你自己手底下做得不清白!」

  不知不覺間,她提起七娘子的口吻,又換了個調子,帶出了一絲冷意。

  五少夫人更是滿心的苦澀,說都說不出來。

  七娘子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本假賬,讓她失去了陣中一員大將。

  一時間,她倒有些後悔起來:早知道,當時必定不暴露吳勳家的這一招暗棋。

  可旋即又有些無奈:即使如此,想必以楊善衡的手段,也能夠試探出誰有二心,誰是純臣……

  五少夫人緩緩地閉了閉眼,又嚥了一口唾沫。

  似乎要將一口的苦水,都吞下肚中去。

  再開口時,卻又是楚楚可憐。

  「孫媳知錯了。」她眨了眨眼,就眨出了盈睫的淚花。「可祖母——六弟妹她也實在是——」

  太夫人望著五少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長歎了起來。

  「祖母會為你們做主!」她的語氣,更複雜了一些。「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要壓她,已經不像當年壓她姐姐一樣,說壓就壓,那樣容易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50
發表於 2017-3-2 11:02:28 |只看該作者
249回憶

  平國公對吳家的處理意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國公府。

  吳勳家的是內賬房的大賬房之一,吳勳本人卻沒有多少出息,只是仗著父親的臉面,在二門上當個輕省的差事,事情一出,吳家全家上下托關係說人情,甚至將人情都走到了蔡樂家的那裡。到底也只是免去了全家被灌啞藥發賣的命運,吳勳家的被灌了藥挑了手筋,遠遠地打發到許家在東三省的莊子裡去做活了。吳家的餘下幾人也未能倖免於難,一律被打發著跟吳勳家的一道上路,一樣是前一夜傳了消息,第二天人都上路了,手段冷酷雷厲風行,一看就知道是平國公的手筆。

  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以吳勳家的在府中的臉面,平國公處置起來也是這樣的不留情面。府內風氣頓時為之一肅,連最愛嚼舌根的幾個老婆子,都不敢說話,鎮日裡只是老老實實地做事,深恐得罪了世子夫人,她往平國公處一報,就是雷霆手段接踵而至,不要說差事,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兩說的事。

  經此一役,七娘子的話自然更有了份量,幾個管事媽媽也都是人精,一兩天後,陸續都回過味來,仔細一想,也覺得不對:八月份鬧的那一出,消息是誰放出去的,眾人心裡也都有數。從府裡的動作來看,主子們是不希望賬本的問題被人發覺,而查賬的兩個管事媽媽,蔡樂家的現在還好端端地做著自己的賬房大管事,吳勳家的被拿住了這麼小小的一個錯處,就這樣嚴厲地被遣送到了東北苦寒之地去看管做活。張賬房家的稍微鬧了一鬧,也是一碗啞藥……

  看似這都是平國公老人家的作為,可老爺平時是從來不管家裡的事的,他怎麼處置,還不是聽世子夫人的說話?

  世子夫人的雖然看著文文弱弱的,該狠的時候,卻是決不會心慈手軟。更可怕的是,此人的忍功也實在是一絕,吳勳家的當時不遂她的意,把消息放了出去,她是可以等到小半年之後再來發作,一發作就連累了一家人——這些管事媽媽們,哪一個背後沒有一大家子?

  偏偏這事情裡牽扯的四個人,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非但無事,還被調走榮升了清平苑裡的管事,說起來也是靠近國公夫人,又體面又輕省。平國公是一句話都不說:這樣的手段,又怎麼能不讓人打從心底抖出來?

  因此這十幾天來,眾人都小心當差,生怕被七娘子捉到一點錯處,轉過年來對景兒就是一頓狂風暴雨一般地發作。又知道七娘子心細如髮,檯面下的事,是再沒有不曉得的,便格外慇勤起來,每做一件事,都要方方面面地設想清楚,才作出最有利於七娘子管家的決定。有個別一心要求上進的媽媽,更是不等七娘子吩咐,就自己私底下打聽了格式,寫了長長的述職報告並人事情況表上來,甚至還有送千言書進來表忠的。表現林林總總,惹人發噱。

  七娘子雖然好笑,但這種事她也不會去澄清糾正,索性就藉著這股東風,將過年時的諸事都爽快發落清楚。等到臘月二十三祭灶的時候,真是下人們行動和順慇勤,肅靜有禮,什麼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遵循著一定的規矩。就連大少爺看在眼裡,都不禁私底下對許鳳佳誇,「六弟妹管家是真有一手,如今家下,也就缺這麼一個人來殺一殺奴僕們的威風了。」

  許鳳佳回去學給七娘子聽,又擰了擰她的鼻尖,笑道,「大哥從來不輕易許人的,全家上下,也就是誇了你這麼一個管家主母,還不快受寵若驚一番?」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七娘子當然沒有湊祭灶的熱鬧,正乘著吃晚飯前繡幾針,給權瑞雲做一個荷包當作回禮,她一邊揉著自己酸疼的脖梗,一邊笑道,「我懶得理你。」

  頓了頓,她又問許鳳佳,「說起來,大哥這個人,我總覺得少了幾分人味。總是那麼不說話,平時似乎也不知道有什麼愛好,沒有什麼事,更是足不出戶,就這樣靜靜地打發著日子,也怪可怕的。」

  一般的大戶人家子弟,就算在功名上無望了,也總有幾個愛好,或者是學票做個票友,或者是養鴿子,或者是捧戲子,或者甚至是買賣古玩,雖然唯獨不許上青樓,也絕不許沾賭字的邊,但也有人私底下偷偷地斗蛐蛐兒,以此打發時日,唯獨大少爺真是從沒聽說過有什麼愛好,似乎平生最大的得意,就是打理家裡的生意,和大少夫人過著那平淡的日子。

  「大哥從小就被生母養出了這麼一副性子,也不知道崔姨娘是怎麼教的,竟是八風吹不動的個性。你要問我,我也不曉得他到底愛好個什麼。」許鳳佳擺了擺手,不在意地道,「不過歷年來辦事是從來不出紕漏,也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的。這樣就行了唄,你管人家那麼多做什麼?」

  或者是因為許鳳佳自小就被許夫人護得風雨不透,到了懂事的年紀沒有幾年,又跟著平國公上了戰場,平時說起來,他對幾個哥哥的感情都並不大深。倒是和七少爺、八少爺還算得上交好。

  七娘子心中不禁暗暗警惕:四郎、五郎要是養得太嬌了,很可能也會如許鳳佳一般,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如今天下太平,又哪裡有戰場去磨礪他們?

  如若養得太紈褲,不要說到了地下,有沒有面目見五娘子,現放著十年二十年後,家裡就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就笑著和許鳳佳商量,「既然大哥大嫂都是這樣省事的性子……說起來,三郎今年也才五歲,正是開蒙的年紀,一併二郎也還沒有進私塾唸書呢,我看呀,要不然就昂四郎、五郎跟著哥哥們一道開蒙,大家彼此做伴也是好的。」

  許鳳佳這才想起來。「噢,年後兩個孩子要開蒙了——行啊,你做主就行了!」

  提到四郎、五郎,就還是這樣事不關己的樣子……

  七娘子歎了口氣,卻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

  第二天早上,她親自去綠天隱看於安。

  小萃錦雖然不大,但也頗有幾個幽雅的院落,於安和於平、於翹三人一起,分住了滿是絲蘿喬木的綠天隱,即使在冬日進去,這裡也有一兩株松柏,就給冰天雪地裡添了一絲綠意。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進幾個庶女的住處,她站在院子裡望了望,倒是先見到於翹在後窗邊上坐著,手裡還拿著一本書在看。透過玻璃窗看進去,也看不清是一本什麼書,她看得極為用神,一邊看,一邊口中還張合不休,不知在念叨著什麼。還是七娘子衝她揮了揮手,她才一下回過神來,沖七娘子微微一笑,又低下頭去看書。

  立夏倒是來過幾次,為七娘子送東西給三個妹妹們。她將七娘子領進了後進東廂,於安已經是迎了出來,面上透了盈盈的笑意,「辛苦嫂嫂,我還沒有去明德堂謝您,又勞煩您來看我。」

  七娘子關切地道,「怎麼樣,已經好了吧?這種病最怕吹冷風了,萬一久治不愈落下病根,以後難免尷尬的。你最好過幾天也都別出門去。」

  於安紅了臉點了點頭,輕聲道,「多謝嫂嫂。」又抱怨,「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麼東西,當時就不大舒服。偏偏二姐和三姐拌嘴,負了氣還跑沒了。我頂著冷風尋了半日,沒準就是那時候落了病。」

  她實在是會順著場面說話。七娘子抿唇一笑,「不要緊,這一點點小病,也比不過你能看著麒麟班的戲嘛。」

  許家上上下下都是戲迷,且也都是尖耳朵,很有鑒賞力。於安一聽就笑了,「也是,嫂嫂沒去,真是憾事。麒麟班的崔子秀實在是唱得好,王寶釧他是唱絕了!」

  一邊說,兩個人一邊分賓主坐下,於安親自上了茶來請七娘子喝,又謙讓,「沒有什麼好東西……」

  「於安這是在埋怨我不送好茶給你喝了?」七娘子打趣了她幾句,於安紅了臉笑道,「嫂嫂慣會村我。」

  兩人就又說了幾句閒話,於安給七娘子看了幾張繡帕,都是她閒著無事做出來玩的,又道,「給兩個小侄子做了兩雙虎頭鞋,一會兒嫂嫂正好帶過去,也不用過別人的眼。」

  她行事小心謹慎至此,實在是讓人憐惜——這是怕被大少夫人知道了,又覺得於安偏心。

  七娘子歎笑道,「好,我知道你是疼兩個小侄子的。」

  她也無心和於安繞圈圈,見氣氛已經炒熱,就開門見山地道,「說起來這一次過來,還是有事想要問你。」

  就沒有一絲隱瞞地將鍾先生的話說出來了,又輕聲道,「鍾先生年紀大了,和家裡的人又不熟,只記得當時和你撞了個對臉。我想著,雖然現在也過了有兩三年了。但你想一想,沒準還能想起來當時身邊的人都有誰——」

  於安驚得刷白了臉,一下站起身來。「嫂嫂,我——我是真的沒聽清楚——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我一定——」

  七娘子忙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你若是聽清了,肯定會提醒夫人的。這件事我會向夫人解釋,你不用擔心。」

  以於安的身份,她會有這樣的擔心,也在情理之中。得了七娘子再三保證,小姑娘才安心下來,咬著唇冥思苦想,半晌才苦悶地道,「實在是記不清了……兩三年前的事,要不是嫂嫂這樣說,連我當天什麼時候去探望的前頭嫂嫂,都已經快記不清了。」

  七娘子也覺得讓於安憑空記起兩三年前的事,有些不合常理。她咬著下唇思索了片刻,便問於安,「還記得當時五姐出事的時候,你心裡是什麼情緒?——你閉上眼,也別多想,就直接回答我。」

  於安聽話地閉上眼,尋思了片刻,便到,「我覺得很可惜,也很……很驚惶,不知道是什麼人在背後弄鬼。」

  「聽說頭一天進屋探望五姐的人都有嫌疑時,你是不是為自己擔心了?」七娘子緊跟著又問了一句。

  於安的眉頭頓時就收緊了,「是……我前一天也進屋探過嫂嫂。當時嫂嫂精神還好好的,我在屋外,聽到了她和鍾先生在說話,聲調都透著高興,我也為她開心……」

  七娘子頓了頓,又道,「你沒聽清她們說的是什麼,是不是因為當時有人在你身邊說話?」

  於安的眉頭一下就舒展了開來。

  「是,」她夢囈一樣地道,「有人在我身邊說話,是——似乎是一老一少,一個管事媽媽,在問……在問嫂嫂身邊的丫鬟小松花!問她兩個孩子吃奶吃得怎麼樣,哭得響亮不響亮。那個管事媽媽是——」

  她又皺起眉,尋思了半日,才睜開眼,有一絲不確定地看向了七娘子,竟是已經急出了滿眼的淚光。又使勁咬了咬唇,才道,「嫂嫂,於安可能真的記得不清楚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掠過了一絲興奮之情,她勉強按捺住了這謎團將解的激動,輕輕地拍了拍於安的手,低聲道,「你放心,沒有真憑實據,就憑幾句說話,是入不了罪的。我要的只是名字,是不是,都不會牽連到你。」

  於安這才鬆了口氣,卻仍是一臉難決,她望著七娘子,又閉了閉眼,才道,「如若不是嫂嫂——我、我是不會說的……如若不是嫂嫂這一向——於安真是……」

  七娘子的胃口已經被吊到了天上,她努力勻淨著自己的呼吸,只是耐心而和善地注視著於安,並沒有說話。

  她相信自己和於安的關係,還是值得這個小庶女冒一點險的。也正是因為她太過瞭解於安的心境,才能明白、體諒她現在患得患失的心情——於安說出的每一個名字,都冒著得罪這名字主人的風險。

  於安臉上神色變幻,她注視著七娘子,又猛地扭過頭去看向了窗外,深深吸了幾口氣,站起身來極速地踱著方步,終於一下停了腳步,回身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望著她,耐心地等待著。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聽到了一聲輕若歎息的回答。

  「是老媽媽……」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2 03:1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